鱼缸都被拆卸下来,搬走了。家具恢复了原位,屋子里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他再次背着口袋去市场。晚上回家的时候,他常会讲讲在公共汽车上遇到了什么样的穷人,那些人真是穷得可怕—有人嚼着干馒头,有人棉鞋破了洞,还有的人,看上去挺体面的,却因为试图逃票被售票员足足骂了二十分钟。“这世上还是穷人多。”他对妈妈感叹。他充满同情心地注意到了鳏寡孤独者们的每个细节,慨叹世道艰难,生活不易。最后,他会暗示,幸好,我们还有安稳的日子好过。每十次里,妈妈有九次会说:“嗯,可不是嘛。”另外一次她则会说:“好了,别说别人了,我们自己已经是最穷的人了。”这时候,爸爸就会沉默下来,慢慢地吃晚饭。
那几年,我的生活状态可以浓缩到这样一个晚上。当时我并不清楚为何如此,只是回首往事之时,我想,那正是我这样的人过了二十六岁之后顺理成章地要发生的事吧?那天晚上,九点一刻,我打开电脑,开始玩《猎杀潜航》。我选择了真实模式,等我慎而又慎地发射鱼雷击沉敌舰之时了,已经上午九点了。我沉沉睡去。接下来的一年里,时间消失了。我玩了抓到手里的任何一款游戏。除了打游戏,我什么都不做。有两个月,我甚至没在床上睡过觉。至于为何如此,没有过沉迷游戏的经历的人恐怕难以理解,毕竟床就在那里。简而言之,那是一种自我惩罚行为。沉迷游戏到那种程度,即便眼睛干涩难忍,也要坚持玩下去,直到精力耗尽才会睡去,而醒来之后又会第一时间开始游戏。这是成瘾症状,你因此厌恶自己。如此一来,你就像对待囚犯一样不允许自己睡在床上。我并不疯癫,相反头脑清醒,了解自己正在做什么:放弃人生。你又一次失去了快乐、信心、热望。你想停下来,罢手,可是你仍旧去安装新的游戏光盘。《雷神之锤》、《古墓丽影》、《星际争霸》、《三国志》、《fifa98》,找到的每一款。
这故事中同样没有久石让或者马勒,谭盾或者勃拉姆斯。没有任何电影工业喜欢的浪漫深沉的音乐。有的只是方便面袋子,阳台间里的上百只啤酒瓶子,午夜时分电脑前鏖战的亢奋又疲倦的脸。洗碗池里两个月没刷过的盘子。积满了灰尘的地面。吸烟时衬衫上烧出的洞。机警的蟑螂。响了一遍又一遍却不去接的电话铃声。停留在八个月前的日历。谜一样失踪了的时间。
乔雅五十岁了。过去,她在医院的同事们中间甚是风光,她有白金手链和黑色羊绒大衣展示给她们。“你抽一根儿丝,拿火柴烧一下,是真的。”她会抚摸着柔软的羊绒大衣,对人家说。既然如此,如今景况就成了一种羞辱。她量入为出,为钱烦恼,常常在说话时苦笑。她的头发开始灰白了。她又一次开始吃酱油拌饭。我说,你何必呢,家里再没钱,也不至于没有菜吃。
“我不喜欢吃菜。”她说。
实际上,与那些到市场上去捡菜叶吃的人家相比,爸爸还真说对了,我们应该庆幸。至少家里还买得起蔬菜和猪肉,橘子和榛子什么零食也负担得起。也许妈妈只是在对自己生气,在惩罚自己,就像那种“你怎么过上了这种生活啊”的自我谴责—乔雅,你本该过另一种生活,在北京读大学,可是你竟然这么度过一生,落得如此光景,好吧,你干脆吃酱油拌饭吧!
这年秋天,夏明远收拾好了仓库,把积压了多年的货物整齐地码好,打扫干净,锁上了门。直到他去世的那天,仓库的门再也没打开过。在滑翔机场,他找到了一份看门人的工作,妈妈私下对我说,你爸爸啊,他就是个看墓地的。我说,怎么是看墓地的呢?那明明是机场啊。
“机器墓地。”妈妈说。原来如此。滑翔机场废弃了,全市工厂里没了用处的机器都拆卸下来,堆放到了原来的飞机跑道上。巨大的机器挤在一起,看上真像一片乱坟岗。也许有一天这些工业时代的巨人将突然醒来,征服和报复城市。而如今它们只是沉沉入梦,被雨水淋得锈迹斑斑。
两个月后,夏明远打开仓库的门,搬了一箱雨伞,踩在上面,悬梁自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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