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的葬礼在一场凄清的小雪中结束了。在火葬场,夏冰骂了几个亲戚,妈妈说:“夏冰,再这样你就回家去,妈妈不欢迎你待在这儿。你爸爸是为什么死的?他要的是脸面,为的是尊严。你为了爸爸也要有风度。”夏冰不说话了。何尝只是脸面与尊严?我想,更多的还是真切的委屈、痛苦吧?妈妈对每个人都露出了笑容。她在黑色羊绒大衣上缀着白花,挽着我,腰身笔直。
我搬回了家里,没再上班。第二年春天,妈妈跟我商量,要开一个幼儿园。我诧异说,幼儿园?“我看附近的私立幼儿园的生意都还行。我在医院的工作也有今天没明天的,幼儿园多少也能赚点儿钱。”她说。正在这时,罗燕阿姨打电话来,于是妈妈去了福建散心。我按照妈妈的意思,在铁道旁的棚户区租下了一处租金按季度支付的带两层楼的院子。院子久无人住,种了上百棵速生杨,房东准备卖去造纸,我要求房东尽快砍掉。于是有一天全砍了,留下一片树桩,不久之后尽数挖尽。工人请了三个,把洗手间改到了二楼,给一楼的幼儿活动室腾出更大空间。我在院子里割草,被草叶划伤了腿。水管声声呜咽着。我在房子里敲敲打打,又刷上漆,能自己动手的,尽量不雇人。这地方的砖缝里听不到国际歌声,倒可以听到女人们的抱怨声和孩子们的哭闹。我走到院子里,躺在地上,久久地凝视着四面院墙圈起来的一方青天。
严竺打过一次电话,问,需要帮忙吗?我说,我买了三十个小板凳,没取呢,要不你开车带我去取吧。儿童塑料凳一只摞着一只,像螺丝帽一般咬合着,塞进了她的丰田汽车的后备箱。
春日下午,很暖和,严竺早早地穿上了裙子,面色粉白,煞是好看。在我油漆得花花绿绿的幼儿园活动室里,她走来走去,及膝的蓝格子裙子的边缘不时轻轻飘起,俨然一副大学生模样。
她问我,父亲去世,你很难过吧?“还好。只是难受,到现在我才发现,我跟他就像陌生人一样。”我说。她安慰了我一番。严竺向来是巧舌如簧的人,劝人极是娴熟,轻描淡写的几句话便甚有效果,我心里的郁结之处也随之轻松了些。这时她说:
“其实家家都差不多吧,我跟我爸也挺生分的。”“怎么会呢?你一直跟你爸爸挺亲的呀。”我说。“你不了解内情嘛。你记不记得,初三那年有一次你去我家找我,要
说说陈垚的事?那时他刚出事。”她问。
“记得,怎么了?”
“记不记得我哭?”
我慢慢想起来,当时是我先哭的,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严竺也在哭,好像在说着“我们都十五岁了,你懂不懂”之类的,还有什么“跟以前不一样了,所有的事都跟以前不一样了”。
“还有些印象。”我说。
“那有个背景,”严竺说,“就在你去找我的前一天下午,我刚发现我爸出轨。否则我也不会对陈垚的事那么冷淡。想不到吧?真抱歉,过了这么多年才跟你说。那天我本来该去奶奶家的,临时想喝汽水,就回家拿。结果刚用钥匙打开门,就听到屋子里一阵忙乱声,我还以为进了贼了呢,冲到爸妈的卧室一看,我爸跟他们单位的一个女的,都光溜溜的,那女的缩在床上,我爸更了不起,干脆直挺挺地站在地上,目瞪口呆地瞅着我呢。你说,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只不过想回家拿瓶汽水喝,却看到这么一幕,心里会怎么想?尤其是,还看到了爸爸的那东西。我跑出家门跑出楼道,简直疯了。再也不想喝汽水了。反正恶心极了。对一切都绝望了,看穿了。我下了狠心,立刻就跑去告诉了妈妈。当时只有一个想法,让爸爸和那个女的遭报应。恰好第二天,你就跑来说陈垚的事。当时我实在是心力交瘁,你说的什么都听不进去。”
“这样啊,我怎么也想不到。”我说,“真快,那都是十三年前的事了。”
“十三年了。”
严竺停下了这十三年后的冷笑,说:“行了,不说了。”我们走到院子里,四下里转转。我递给她一颗小孩子吃的彩虹糖,她咬了一口,牙齿间炸开一股闪光的雾气,看上去就像在喷火。“妖精。”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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