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
解放——自由——自由——解放——我看着落在纸面上的这几个字,怎么琢磨,觉得怎么轻松怎么惬意。是啊,字眼该多好,解放——它意味着冲破禁锢冲破枷锁冲破牢笼。的确,社会解放了,生产力才会得到较快地发展;个人解放了,自由度才能得到基本地保证;思想解放了,创造力才能得到更好地发挥。由此我又想到了诸如:解放全中国、解放全人类、解放生产力、解放军、解放台湾、解放思想、妇女解放、男人解放、儿童解放、老人解放、解放牌等等这些美好的词组。自由更不用说,它象征着人性的回归人性的突显人性的伟大。光看这些美好的自由的名字吧:自由世界、自由时间、自由活动、自由安排、自由人、自由风、自由港、言论自由、思想自由、宗教自由……最后,我又想到了裴多菲的一首有关自由的那首著名诗章:“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
谁能说不是呢?要想自由就必须解放,只有解放才能自由。当然,这些堂而皇之的概念不过是字面上的弯弯饶,不说这些,单讲讲新中国成立这件开天辟地的事,就足以让这两个普普通通的字词在天地间大放异彩了。但概念上的东西不好理解,不经过当年的真枪实刀,不经过血与火的洗礼,浅薄如我辈者,是不容易深刻体会其概念与内涵的。如果来个倒推法,假设我们就处在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假设我们就是那个时代的人,那又该是一种怎么样的状况?大胆地展开一下想象吧:你衣衫褴褛,骨瘦如柴,抗着支与打狗棍差不了哪去的“汉阳造”或者是“单打一”,正踉踉跄跄地行走在崎岖的山路上,并且前有埋伏后有追兵,天上飞机盘旋,地上子弹飞舞;你携妻将子,食不果腹,为逃命东躲西藏,整天价惶惶然如丧家之犬;赤壁千里,饿殍遍野,流利失所的难民浩浩荡荡如蚁群一般、潮水一般……现实如果真的就是这样,如何才能相象,今天的我竟然坐在这窗明几静的办公室里,正没事找事挖空心思地进行专业创作呢?
我坐在办公室里,正在信马由僵地翻阅着朋友的遗书,并且准备根据她的故事与遗愿写一篇记实小说。可是,看着落在字面上的这两个轻松的字眼,我的思绪无论如何也轻松不起来了。“解放”与“自由”,这两个名字要多好就有多好,想象不到的是,这么美好这么圣洁的两个词,却被我的两个朋友糟蹋得面目全非。按他们的所作所为,我无论如何也不该用这两个近乎神圣的祖宗,可是,为了尊重事实,也为了朋友的遗愿,或者是最起码的,为了尊重人的肖像权名字权吧,明珠暗投也好,暴殄天物也罢,甭管合不合适了,也只能按照事实的真相,暂且委屈一下这两个美好的名词了。
满面通红的解放静静地躺在洁白的床单上,犹如白玉盘中的一颗晶莹剔透的玛瑙。不,怎么可能呢?明明三天了,她一直高烧不退。我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这就对了,映入眼中的,分明就是一条阳光下撂到沙滩上的有气无力的大鱼。她的嘴唇暗淡蜡黄,干巴巴恰似一张干皱的橘皮,慢慢的阖动了一下,竟然发出一阵嘶嘶啦啦的声响,让人担心她就要爆裂。我知道,她是有话要说。
老太太踮着小脚,连忙摇摇晃晃地端来了一杯温水。解放使劲地往上翻了翻眼皮,仿佛老人吃力地扯开一张沉重的篷布。一对大大的眼珠灰暗无光,像陶瓷,像石子、不,确切地讲更像泥丸,我怎么也不愿意相信,难道这就是美丽的解放,难道这就是人生的归宿?我迷惑了半天,那一双曾经那么美丽的大眼,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了。
尽管声音像蚊子,但凭多年的相知,解放的意思我还是能理解的。我从老太太颤巍巍的手中接过水杯,顺手放到一边,赶紧凑到了她的跟前。
枕头……下面……她用口腔里的微弱的摩擦气流挤出了这么几个字,竟然像钻木取火冒出的一缕轻烟,竟然像地心岩缝里传来的声音,我这才真正地理解了什么是气若游丝。我轻轻地掀起枕头的外侧,下面放着的却是一个厚厚的大牛皮纸信封。仿佛怕是惊走她的游魂,于是小心翼翼地从枕头下抽出。解放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轻松。她又微微地颤动了几下嘴唇,令人揪心的是,竟然又是一阵干枯的树叶般的沙沙声响,我急转身拿过来水杯,喂婴儿似的用小汤匙小心翼翼地伸到了她的嘴边。解放显然是没有了丝毫的力气,咽进去几滴后,又疲惫地闭上了她那双曾经那么美丽的大眼。
水城的春天竟然这么短暂,棉衣刚刚脱下,就需要换夏装单衣了,春装似乎从来派不上用场。正像我们当地人形象地说法——春脖子太短。
随着现代化车轮的飞速运转,为了跟上这种快节奏的新的生活,广大水城居民的一致观点是(并且一致呼吁),水城的季节干脆改为他一年三季,也就是说,把春季从这里直接开除。原因既现实又客观:从冬天到夏天在我们水城这里只有一步之遥,况且春天实际上已经退出了它的历史舞台,再说一年三季怎么也比一年四季距离现代化更近些吧(尽管缺乏科学道理,但还是请理解我们水城人的迫切心情),所以总而言之言而总之还不如直截了当地把它抹去来得干净利索。
作为文化人,近几年,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具有几千年文化底蕴的水城,一代又一代,孕育了那么多的文人侠士,可谓要侠骨有侠骨,要柔肠有柔肠。但不可理解的是,短短几十年的工夫,她竟然变得如此怪异、如此陌生,如此面目全非、如此不堪一击。疑惑的同时,我又在思考,现代化是什么呢?如果我们是处在现代,那么就不存在化不化的问题。可是,现实就是现实,我们既不可能生活在古代,又不可能生活在近代。既然如此,我们又该如何才能被这现代化上一下子啊?这事情还真是令人头疼。不过,也用不着为这问题太伤脑筋,因为它是哲学家们要考虑研究的问题。但有一点可以让人宽慰,总而言之,它既不是洪水猛兽,又不是日本法西斯强盗,当然也不是坏事。可是,这一切的原因到底在哪里呢?考虑来考虑去,我觉得,这或许与水城这座古城所处的独特的地理位置有莫大的关系。
试分析一下看。浑浑沌沌,婉延九曲的黄河,她高高地踞在城北,仿佛悬在水城人头顶上的一条天河。过去的几十年,我总是担心,一旦母亲发了怒,一旦河水失了控,蜗居在城里的几百万兄弟姐妹岂不成了窝中之鼠,瓮中之鳖。这并非危言耸听,很多人应该记得,当年的蒋介石蒋委员长,不就是忿而一炮,竟然导致了水淹中原三千里的惨剧吗?但现在好了,这些年没事了,不仅是黄河堤坝的固若金汤,更重要的是随着上游降雨量的逐年减少,以及沿河每个城市取水用水量的逐年增多,就是这些黄泥汤差不多都给喝干了,还泛滥成灾?还脱僵的野马?听说在枯水的季节里,早已是天堑变成了通途,人员也好、车辆也好,直接都在黄河滩底穿梭,这令黄河两岸的人民喜不自禁:“哈哈!还要黄河大桥干什么!”以至于逼得大桥收费站直接就关门大吉了。这样说来,她岂不成了一条标准的干河、沙河?
据科学统计,近年来每年的沽水期都呈增长趋势,甚至有悲观的科学家预测,到本世纪的中期,黄河将从地球上消失。还记得2001年那年的断流吗?时间竟达一百八十多天,占了全年的二分之一尚多。即使是汛期里,看那一河有气无力的黄水汤吧——浑浑噩噩、迷迷糊糊、慢慢腾腾、四平八稳,简直就是一条鞭打不惊的老牛。昔日里的波澜壮阔呢?昔日里的汹涌澎湃呢?昔日里的一往无前一泻千里呢?让人看着都禁不住地替它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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