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浦隆信已经蹙眉很久了。

纸门向两边拉开，盘膝坐在房间内的他沉默不语，身侧一炉青烟缭绕，室内散发着清新飘逸的香味。

他不说话，一旁同样盘膝而坐的人也不敢开口，只能看着他在那里出神。

明明天气已经转冷了，但是松浦隆信却还是觉得有些燥热，下意识地拉了拉茶­色­的衣领。

为什么会是这样？

大村城的人从葡萄牙人手里顺利地购到了枪支，按照他当时派出去帮忙找人的手下所说，这些全部都是因为衣秀峰的缘故，是她跟大村城的人说了什么，而汪直因为她的缘故，说是可以考虑同大村城做枪支生意……

就是因为她，所以汪直才这么说。

不行，这样……太危险了……

有了弱点的人，怎么还能伸展得开手脚？

若是陆续有人绑走衣秀峰来威胁汪直答应什么要求的话，那时他们该怎么办？难道就放任他们这么办？

绝对不可以，他们绝对不可以做出威胁到松浦家利益的事情，但是……

“大人，请速速下定决心吧。”一旁盘膝而坐的人终于再次开口。

“但是，衣小姐毕竟曾经救过镇信的命，而汪船主也曾经帮过我们很多……”松浦隆信为之犹豫不已。

“但是如果放任自流的话，会威胁到松浦氏的利益，大人，要尽快下决定才好。”那个男人脸上露出了焦急的神­色­，随即再次开口。

“但是我们不能为此而忽视衣小姐和汪船主对我们所做的一切。”松浦隆信脸上的表情生硬了起来。

“难道大人就这样看着别人可以轻松地掌控汪船主的弱点，进而让他们得到裨益吗？”男人着急地反问。

“那自然不可以……”松浦隆信立即反驳，但是却怎么也说不出别的什么狠话来。

“大人！”男人急了，“如果你真的下不了决心的话，就交给我们来办好了，我们保证会把事情做得妥妥当当。”

“你们想怎么做？”松浦隆信顿时警觉了起来。

“或许，我们会选择把汪船主的弱点去掉，或者我们可以选择让衣小姐不会再成为汪船主的弱点。”男人莫测高深地开口。“那是要怎么做？”松浦隆信疑惑地看向他们。

“大人，这一点请大人放心，我们一定会想到最好的办法来解决这次的事情，而汪船主，我们必须保证他会永远帮助我们松浦氏，否则的话……”男人危险地眯起了眼睛。

松浦隆信沉默不语，他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选择，对于松浦氏家族来说，他这样选择没有任何错误，但是对于衣小姐和汪船主来说，他这样的选择却不再是朋友的做法。

“大人……”男人试探地开口，“请大人不要为难了，如果不做出正确选择的话，松浦氏又如何在此立足呢？”

松浦隆信抬眼看向他，男人重重地向他点了点头。

松浦隆信终于轻微地点了下头，“既然是这样的话……”

“大人，有人上门拜访大人。”下人从前院走过来跪在门边恭敬地开了口。

“是谁？”虽然被打断了话，但是他要说的意思，想来旁边的男人已经了解了，所以他没有再继续刚才的话，转而看向那名下人。

“是汪船主。”下人再次恭敬地回答。

“哦？”松浦隆信惊讶地看向了身旁的男人，男人对他点了下头，随即起身离开，他的视线重新落回下人身上，“立即请他来这里见我。”

“是。”下人应了一声，随即起身匆匆走回前院。

松浦隆信坐在那里没动，眉毛不自觉地再次打结。

究竟他现在来找他是为了什么事情？

虽然相交一场，到最后却免不了是这个结局，实在是让人觉得遗憾。

不过，不管最后结局如何，等到事情的结局最终定下来后，能弥补的他一定会尽力弥补……

“松浦君，打扰了。”一个声音在门外响了起来，随即一个戴着斗笠的身影映入了他的眼中。

“汪船主何必客气……”松浦隆信连忙站起来迎了上去，但是他的声音忽然停了下来，因为他开始发觉今天汪直的打扮实在是怪异，如果他不抬头的话，几乎察觉不到他是汪直，“汪船主今天怎么这身打扮？”

对面的汪直却没有拿下斗笠，只是径直找地方盘腿坐了下来，“松浦君，好久不见了。”

“好久？汪船主是在和我说笑话吗？”松浦隆信呵呵一笑，也坐了下来。

“笑话？”汪直笑了一声，随手摘下头上戴的斗笠，抬眼看向松浦隆信，“我像是在说笑话吗？”

松浦隆信下意识地朝他看了过去，却顿时吃了一惊。

他面前坐着的人……

是汪直吗？

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从相貌上来看，他和平时几乎没有什么改变，唯一改变的，可能是他的眼神。

平时的汪直是沉稳平和的，但是此刻坐在他面前的汪直，眼神中却透露着些许怨恨和浮佻，神­色­中微微带着一些­阴­霾，当他看向他的时候，那种陌生的感觉怎么也不像是平时和他往来的那个汪直。

“汪船主……”松浦隆信看着他疑惑地轻声开口。

“松浦君，认出来了吗？”面前的汪直噙着一抹冷笑看着他。“我……”松浦隆信犹豫得不敢相信眼前所见的事实。

对面的汪直却长笑一声站了起来，一字一句地开口，说得清晰无比：“我，才是真正的汪直！”

松浦隆信呆住了。

他轻轻朝他走近了两步，随即伸手按在他的肩上，缓缓地勾起一抹微笑，眼神霸道而凌厉，“我回来了，来拿回属于我的东西！”

那些被人莫名其妙拿走的东西，是时候该还给他了。

还有那个人，顶替了他身份的那个人，是时候，该把属于他的东西全部都还给他了！

妄想改变历史算不算得上是很可笑的举动？

仿佛是在螳臂挡车，有点自不量力。

但是如果总体结局没变，那么偶尔改变一些小任务的历史命运应该也是行得通的吧？

很可惜，造物主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

那么，就只能自己努力了。

“你想要做什么？”衣秀峰忍不住询问看书看得正忙碌无比的汪直。

他却突然冒出来一句：“敖儿到后面的时候还要跟官兵交手……看来，我是没办法让他全身而退了。”

颓然放开手中的书，他无奈地叹了口气。

“你是想改变他们的命运？”衣秀峰惊讶地开口。

“难道不可以吗？”他皱眉，“只要我不回到大明做什么‘净海王’，不去和倭寇勾结，不去做那些历史书上写到的事情，那么事情的发展就会和历史上的结局不一样了对不对？”

衣秀峰看了他一眼，轻声开口：“你知道吗？我们那里有一句话说，不论怎样，历史是不可能被改变的，所以……不论你怎么努力，结果都是一样的……”

“所以呢，你以为我会像历史书上写的那样，带着倭寇杀回去，然后­骚­扰沿海百姓，最后被人设计拿下，然后斩头示众？”他的嘴角扯出一个凉薄的笑意，“你以为事实就和历史书上写的一样对不对？”

“我不知道，”她摇头，“我不知道是哪里出了差错，可是你不会是那样的人……”

“既然你知道我不是那样的人，所以我就一定不会有那样的结局。”他伸手握住她的手，“不要那么担心好不好？”

“为什么你可以那么轻松？”她疑惑地看着他，“明明这都是历史上真实发生的事情，或许在我们不知道的情况下，就已经有什么事情改变了，但是你怎么一点儿也不紧张呢？”

紧张？

紧张有什么用？

即便他紧张，历史就会改变吗？还不如趁现在多想想以后该怎么办才好。

“不要担心我。”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肩。

她却下意识地避开了，随即看到汪直脸­色­难看地看向了她，她讷讷地开口：“我……我只是……”

他按住她的肩，“我说过，你想的那些，都不是问题，所以，不要避开我好不好？”

她该要相信他吗？

虽然他一再保证说那不是他们之间的问题，但是要她相信，却是一件很难很难的事情，明明是真实存在的人，会在他的故事的后半段出场的人物，怎么可以当作不存在一样呢？

因为那个心结的存在，她会不自觉地避开他、闪开他……

“你不相信我吗？”他再次开口，看向她的眼睛。

可以相信他吗？

看着她迟疑的眼神，汪直欲言又止，想要说的话到了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到底要不要跟她说呢？

要不要把那个秘密……告诉她？

“秀峰，如果我要告诉你一些事情的话，你会相信吗？”他突然开口。

“是什么事情？”衣秀峰疑惑地看向他。

他却又迟疑了，静默片刻后开口：“没什么。”

再过两天、再过两天等他想好了，他一定会告诉她，关于他的那个秘密……

“­干­爹，最近你怎么了？”忙着赶去松浦津接货的江敖疑惑地看向蹙眉站在院中良久的汪直。

“没什么。”他摇了摇头，不想让他担心。

汪敖停住了朝外走的脚步，转身走到了他面前，“­干­爹，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没有，”他淡淡笑了一下，“你快点去松浦津吧，别让人家等急了。”

汪敖应了一声，随即又开口：“­干­爹是因为衣姑娘而烦恼吗？”

说完还要奉送一个大大的笑脸，汪直忍不住伸手在他头上敲了一记，“臭小子，就会乱说。”

汪敖看他笑了起来，这才放下心来，“要是有什么事，随时都可以和我说，如果­干­爹需要我帮忙的话，上刀山下火海，我都愿意去做！”

“­干­吗说得那么严重？”汪直轻轻点了两下头，“我知道了，有事我一定会找你好不好？”

“那，我先去松浦津了，­干­爹等下可以直接到咱们库房里去等着。”汪敖朝院外指了一下，汪直看着他微微一笑，抬脚假意要“送”他一程，汪敖连忙嬉笑着去了。

看着汪敖的背影，他忍不住微微笑了一下，但是随即心情却又变得沉重起来。

都怪那该死的“历史注定”，如果他不知道的话，会不会就没有现在那么多的顾虑和担忧？

所有与他有关的、他希望能够平安无事的人，他都多么希望可以张开自己并不存在的羽翼将他们保护起来，但是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即便是少数的几个人，他也没有办法保护得了。

比如汪敖。

明明知道他的命运走向，但是他却不能开口告诉他要怎么避免他走上历史的命定道路，明明想要保护他周全，但是他却没有任何办法，因为他连自己的命运走向如何他都不清楚，又何况是别的人呢？

书上所说的那样的事情，他根本没有办法做得出来，但是既然明白无误地写出来，就好像是铁证一样，他根本不能不相信，所以他不得不去思考事情何以会发展成那个样子，而想来想去，唯一的一种可能­性­却又让他不寒而栗。

那样的事情也只有那个人能做得出来……

但是，他不是已经死了吗？不是已经消失了好几年了吗？

他又怎么可能会再次出现？

但是那样的事情，如果不是由他出面来做的话，他是万万不可能做到的。

难道……是他来了吗？

是他来找他了吗？准备揭穿他、报复他、惩罚他？

或许当年是他一己之私害了他，但是……但是……

如果他归来，他所有的一切都会改变，他将会再次变得一无所有，他所有的一切将会成为那个人的，他们将会再次交换身份，从此，影子永远又变成了影子……

以前，他可以不在乎，反正他一个人独来独往惯了，孤鹜一般，飞到哪里都可以，但是现在，他有了牵挂，如果他放弃，那么……他的牵挂该怎么办？

秀峰该怎么办？

所以，他多希望，自己所想的一切都只是想象而已，根本就不可能会有真正出现的那一天……

西方犹有微红的霞，天边却已经夸张地现出了半个淡白的月牙儿。

原本想沿着街道边缘走回自己住所的汪直走着走着，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脚就不听使唤了，自动朝六本木的方向拐，到了门口，远远地看着门口挂着的灯笼，又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没有走过去，只站在原地没有动，看了一会儿之后，才又慢慢朝回走去。

他知道，她有些躲着他，但是他该怎么和她说呢？

他已经很明确地告诉所谓的“他的”妻子根本就不是所谓的障碍，但是在他没有说出真正的原因之前，恐怕她心里一直都会堵着个疙瘩在那里吧。

要如何才有勇气和她说清楚那些事情……

他想得太过出神，所以没有发现有个人一直跟在他的身后，刻意压低的斗笠下，隐约可以看到那个人的­唇­紧紧抿着，周身散发着冰冷的气息，­阴­鸷的黑眸直直盯着他。

他依然在前面心不在焉地走，而后面那个人却紧盯着他不放，直到走到一个拐角，他绕过去的话会有两条路，一条通往另一条街道，另一条连接着一个幽静的小巷子，他必须穿过那条连着的街道……所以他径直拐弯，路走得太过熟悉，连抬头也不必了，

但是就在他转弯的那一瞬间，身后一直跟着他的那个人却突然伸手一拉他，随即将他拽入那个幽静的小巷子内，此时正巧没人，巷子里非常安静。

他惊讶地看着身后拽着他的人，那人却将斗笠一摘，眉毛冷冷地那么一挑，嘴角便带上了几分­阴­冷的意味，“终于找到你了！”

是他！

他吃惊地瞠大了眼睛看着面前的男人，过了好半晌之后才反应过来，“你……你……”

“我为什么还活着是吗？”男人轻蔑地一笑，与他几乎一模一样的面孔上顿时浮现出一抹讥诮，“你以为，我是那么容易就死的人吗？那你也太小看我了。”

他突然觉得，从没有一刻，自己像现在这么懦弱，长久以来的习惯让他对面前的男人低声下气：“那你想怎样？”

“汪直？”男人的手扳起他的脸，随即又重重地放开手去，一拳重重地击在他的腹部，直到看到他因为痛楚而痉挛时才满意地松开手，“这名字，你用得还蛮顺溜的嘛。”

“我并不想……”他忍住腹部的痛楚开口，但是面前的男人似乎根本不想听他解释什么。

看了他一眼，男人继续开口：“当年是我救了你，是我让你活下去，你就是这样报答我的吗？”

他低着头，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长久以来的心虚感让他无法再为自己辩解。

男人又嗤笑着开口：“不要以为你耍的把戏我不知道，真想让陈思盼那混蛋杀了我，倒还不如你亲自动手来得快。”

“我……”他开口挤出了一个字，随即却被男人粗暴地捏住了下颌。

“你不敢吗？自己不敢动手就借刀杀人？”男人重重地甩了他一巴掌，“我告诉你，你这辈子也只能当我的影子，你不够狠，也没那么大的胆子，还是个喜欢假仁假义的笨蛋，所以，你这辈子也休想有什么大出息了！”

他被面前的男人说得双目赤红，却没有胆量反抗。

他被说中了，他是个胆小鬼，他没有勇气。

像男人说的那样，如果不是当年他救了他给他饭吃，他早就死了，所以他要他做什么，他便会做什么，哪怕是替他送死卖命的替身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