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垂平野阔。丘陵缓缓起伏的影子往后退去。夜间起风,风声在原野上呼呼回响,吹得长草如波浪般翻涌起伏,树林间不时有尖利的啸声传来,不知是惊鸟还是风过树叶的声响。已经可以看见泊岩城的城墙,在淡如水色的月光下拖出巨大的黑影。
连州重镇泊岩。
华煅一月以来辛苦奔波,先到了连州松城,部署一番之后又马不停蹄的赶往泊岩。连州刺史刘觉苦劝,到底拦不住,眼睁睁的看着华煅只带着两人轻车简行离去。刘觉长叹,泊岩离连州边境极近,难民最多,也是战火最易蔓延到的地方。华煅此去凶险,他日华太师怪罪下来,岂是一个小小刺史担得起的?也不知这贵公子哪里来的那股倔劲,难道就为了一个爱民的名声?刘觉想不通,一个夜晚几乎没白了头,最后匆匆送了封密信给华太师。
华煅坐在马车里,听着车轱辘滚过泥浆的声音,眉头纠结。自松城往泊岩行来,一路上俱是扶老携幼逃难的百姓。连州地势复杂,道路艰险,百姓一路行来不知吃了多少苦头,华煅见状也不由恻然。
而带刀找了无数个当日曾在贺州凭祥的呆过的人询问,竟是一百个人有一百种说法。有人说当日谈判破裂,王复当即被叛军头子胡肖全一刀杀了;有人说看见王复趁乱逃了出来,全身是血,幸亏后面有侍卫为他拼死抵挡;还有人说,王复被叛军关押,将来做为要挟朝廷的砝码。幸而带刀找到了几个凭祥小吏,分开询问,方知道发生了何事。几人说的大致相同:本来王复到了凭祥会见叛军首领,双方会面并非剑拔弩张,甚至有消息说王复已经与叛军谈妥,哪知最后一次会面时胡肖全突然翻脸,意图扣押王复,血战中王复竟被几个蒙面绿衣女子劫走,下落不明。
绿衣女子?华煅与带刀商量许久都不得要领。只有一点可以猜测,胡肖全的突然翻脸与王复的被劫或有关联。隐约中,华煅仿佛看见一只无形的大手在操纵着整个胡姜现在的局面。因此,在得到绿衣女子出现在泊岩的密报之后,他立刻启程赶往泊岩。
沉沉夜色之中车队进入泊岩,交错的街道两边屋檐下密密麻麻的躺了人,时有呻吟与孩童的哭闹声传来,月光照着一张张惨白的脸,从梦中被惊醒的人们睁着惶恐无助的眼镜直勾勾的看着马车。华煅修长的手指握住软帘,默默注视着一切,深黑明亮的眸子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生与死,病与痛,在他眼中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这世间,他所记挂的,不过一两人而已,甚至于他并不在意自身。那种自然的冷漠来自于对自己的忽视,所以最为惊人。但是此刻,他微微 感到心悸。
觉察到自己的异样,华煅手指顿时一松,厚厚的帘子瞬间垂下,然而就在那一刹那,他眼角瞥到了什么,立刻沉声喝道:“停车!”带刀楚容随侍两侧,均不由愕然,却不敢违命。
不待车子停稳,华煅已经跃下车来,笔直的向人堆里走去。众人仰头看着他,不知所措。他在一个纤细的身影前停下,那分明是个女子,一头乌黑的长发垂泻下来,只露出皎洁的左颊。只是一个柔和朦胧的弧度,却足以令华煅心惊。他俯下身去,低声唤:“姑娘。”那女子一动不动。华煅眼色一沉,手往她肩上放去,那女子在这时猛然抬头,与华煅对视。
“果然是你。”华煅低低的说,脸上浮起极淡的笑意,一瞬不眨的凝视眼前少女潋滟容颜。少女却神色冷漠,戒备的看着他。华煅的心一动,伸出去的手停在半空。这少女是谁?分明熟悉到极点,在梦里用目光描摹过无数次,却又如此陌生,两人相隔不过一步,却似身在天涯。
华煅愣在那里,带刀已经趁此机会挡在他身前,不待他发话,便对少女出手。“不要伤她。”华煅飞快的低声说了一句。而悄无声息中,少女手中多了把雪亮的匕首,跳起身来斜斜的切向带刀手腕,两人在一片寂静中无声交手,周围众人屏住呼吸,许是战乱中血淋淋的场面已经看惯,竟没有一人惊呼逃开。华煅眼角一扫,看见众人眼中那种认命的绝望与麻木的惊惧,不动声色的转过头去,专注凝视少女的一举一动。
只听叮的一声,少女手中的匕首落在地上,双手亦被反绑在身后,身子往后略仰,青丝拂动,愈发衬的容颜晶莹剔透。“公子。”带刀低唤一声,似有一丝恐惧。“怎么了?”华煅沉声问。
“她,她没有脉搏。”
华煅眼角一跳,一拂袍袖,上前一步,握住她细细的手腕,一颗心迅速坠落。触手之处冰凉得如同冬夜的雪水,而血脉竟无一丝跳动。他俯身看进她眼里去,那双眼镜纵然明澈,却毫不流动,与自己所见的善睐明眸毫无相同之处。诡异的感觉自脚底渗入头顶。
楚容抢身上来,见此情形,眉头一皱道:“公子,这是分身术。这个女子不是真人。”“你说什么?”华煅一凛,立刻做出判断,“将她带到车上去,跟我们走。”
少女双手双足被缚,却无甚反应,没有挣扎的呼喊,连呼吸都听不到。华煅望着坐在角落里的她,第一次觉得头痛。他想念她她懊恼时微蹙的长眉,羞涩时酡红的双颊,愤怒时倔强上扬的嘴角。她如火焰一般明亮跳动炽热,又如水流一般灵动婉约清澈。她比他自身的血脉还要真实,让他感觉活着的鲜明,但是如今,她就在他身边,却形同虚设。
“你说,这不是个真人?”华煅终于开口。楚容点点头:“有种奇异的幻术,施术者折叠纸人,用自己的血肉注入,这纸人会长得同施术者一模一样,不能更改。这纸人还会做些简单的动作,乍一看与真人无异,如有施术者全神贯注操作,更可以随施术者心意行动。不过这般操作往往极其耗费精气体力,所以不能常用。”
华煅狐疑的看着少女:“你是说,她只是个纸折的小人?”
“没错。”
“她身上有那个与她一模一样的女子的鲜血?”
楚容颔首:“是。”在那一刹那,看见华煅眼中一闪而过的温和与放松。
华煅走上前去,伸手触到少女的脸颊,如霜一样冷,指尖感到肌肤的细腻,不觉震撼:“竟是如此逼真。”话音未落,那少女居然张嘴,重重往他手掌咬下,幸而华煅反应极快,缩了回来,不由失笑:“这么倔强性烈,跟她本人真是相似啊。”
楚容呆呆望着华煅少见的明朗笑容,几乎以为自己眼花。却听华煅又问:“怎么将她变回纸人呢?”
“这个,只有施术者自己才能办到。除非。。。。”
“除非什么?”华煅含笑坐下,面对着少女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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