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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书包网 > 我们这一代读书人 > 第13章 第二辑 我眼中的文化名人(4)

第13章 第二辑 我眼中的文化名人(4)

还有一件小事,也必须在这里提一提。忘记是哪一年了,反正我还住在城里翠花胡同没有搬出城外。有一天,我到东安市场北门对门的一家著名的理发馆里去理发,猛然瞥见老舍先生也在那里,正躺在椅子上,下巴上白糊糊的一团肥皂泡沫,正让理发师刮脸。这不是谈话的好时机,只寒暄了几句,就什么也不说了。等我坐在椅子上时,从镜子里看到他跟我打招呼、告别,看到他的身影走出门去。我理完发要付钱时,理发师说:老舍先生已经替你付过了。这样芝麻绿豆的小事殊不足以见老舍先生的­精­神;但是,难道也不足以见他这种细心体贴人的心情吗?

老舍先生的道德文章,光如日月,巍如山斗,用不着我来细加评论,我也没有那个能力。我现在写的都是一些小事。然而小中见大,于琐细中见­精­神,于平凡中见伟大,豹窥一斑,鼎尝一脔,不也能反映出老舍先生整个人格的一个缩影吗?

中国有一句俗话:“好死不如赖活着。”这一句话道出了一个真理。一个人除非万不得已绝不会自己抛掉自己的生命。印度梵文中“死”这个动词,变化形式同被动态一样。我一直觉得非常有趣、非常有意思。印度古代语法学家深通人情,才创造出这样一个形式。死几乎都是被动的,有几个人主动地去死呢?老舍先生走上自沉这一条道路,必有其不得已之处。有人说,人在临死前总会想到许多许多东西,他会想到自己的一生。可惜我还没有这个经验,只能在这里胡思乱想。当老舍先生徘徊在湖水岸边决心自沉时,眼望湖水茫茫,心里悲愤填膺,唤天天不应,唤地地不答,悠悠天地,仿佛只剩下自己孤身一人,他会想到自己的一生吧!这一生是忠诚于祖国、忠诚于人民的一生,然而到头来却落到这等地步。为什么呢?究竟是为什么呢?如果自己留在美国不回来,著书立说,优游自在,洋房、汽车、声名利禄,无一缺少,舒舒服服地过一辈子,说不定能寿登耄耋,富埒王侯。他不是为了热爱自己的祖国母亲,才毅然历尽艰辛回来的吗?是今天祖国母亲无法庇护自己那远方归来的游子了呢?还是不愿意庇护了呢?我猜想,老舍先生绝不会埋怨自己的祖国母亲,祖国母亲永远是可爱的,在任何情况下都是可爱的。他也绝不会后悔回来的,但是,他确实有一些问题难以理解,他只有横下一条心,一死了之。这样的问题,我们今天又有谁能够理解呢?我想,老舍先生还会想到自己院子里种的柿子树和掬花,他当然也会想到自己的亲人,想到自己的朋友。所有这一些都是十分美好可爱的。对于这一些难道他就一点也不留恋吗?绝不会的,绝不会的,但是,有一种东西梗在他的心中,像大毒蛇缠住了他,他只能纵身一跳,投入波心,让弥漫的湖水给自己带来解脱了。

两千多年以前,屈原自沉于汨罗江。他行吟泽畔,心里想的恐怕同老舍先生有类似之处吧。他想到:“蝉翼为重,千钧为轻;黄钟毁弃,瓦釜雷鸣。”他又想到:“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难道老舍先生也这样想过吗?这样的问题,有谁能够答复我呢?恐怕到了地球末日也没有人能答复了。我在泪眼模糊中,看到老舍先生戴着眼镜,在和蔼地对我笑着;我耳朵里仿佛听到了他那铿锵有节奏的北京话。我浑身颤抖,连灵魂也在剧烈地震动。

呜呼!我欲无言。

1987年10月1日晨

悼巴老

巴金老人离开我们,走了,永远永远地走了。此事本在意内,因为他因病卧床不起有年矣。但又极出意外,因为,只要他还有一口气活着,一盏明灯就会照亮中国的文坛,鼓励人们前进,鼓励人们向上。

论资排辈,巴老是我的师辈,同我的老师郑振铎是一辈人。我在清华读书时,就已经读过他的作品,并且认识了他本人。当时,他是一个大作家,我是一个穷学生。然而他却一点架子都没有,不多言多语,给人一个老实巴交的印象,这更引起了我的敬重。

我觉得,一个作家最重要的品德是爱祖国,爱人民,爱人类。在这三爱的基础上,那些皇皇巨著才能有益于人,无愧于己。

巴老一生创作了大量的作品,在国内外广泛流传,特别是他晚年那些随笔,爱国爱民的激|情,炽燃心中,而笔锋又足以力透纸背,更引起了广泛的注意和反响。

巴老!你永远永远地走了。你的作品和人格却会永远永远地留下来。在学习你的作品时,有一个人决不会掉队,这就是95岁的季羡林。

悼念曹老

几个月以前,北京大学召开了庆祝曹老(靖华)九十华诞座谈会。我参加了,发了言。我说,曹老的道德文章,可以为人师表。《关东文学》编辑部的同志要我写一篇祝贺文章,我答应了,立即动笔。但是,只写了一半,便有西安、香港之行,没有来得及写完。回京以后,听到曹老病情转恶。但我立刻又有北戴河之行,没能到医院去看望他。不意他竟尔仙逝。老辈学人中又弱一个,给我连年来对师友的悼念又增添一份沉重的力量,让我把祝贺文章腰斩,来写悼念文字,不禁悲从中来了。

记得在大约四年前,我还在学校工作,曹老的家属从医院打电话给学校领导,说曹老病危,让学校派人去见“最后一面”。我奉派前往,看到他的病并不“危”,谈笑风生。我当时心情十分矛盾,我把眼泪硬压在内心里,陪他谈笑。他不久就出了院,而且还参加了一个在京西宾馆召开的会。我们见面,彼此兴奋。我一想到“最后一面”,心里就觉得非常有趣。他则怡然坦然,坐在台阶上,同我谈话。以后,听说他又进了医院,出出进进,记不清有多少次了。时光流逝,一晃就是几年,他终于度过了自己的九十周岁诞辰。我原以为他还能奇迹般地出出进进几次,而终无危险,向着百岁迈进,可他终于一病不起了。

同很多人一样,我认识曹老有一个曲折的过程。我是先读他的书,然后闻知他的英勇事迹,最后才见面认识。我在大学读书期间,曾读过曹老的一些翻译作品。1946年夏天,我在离开祖国十一年之后,终于历经了千辛万苦,回到了祖国的怀抱里。我当时心情十分矛盾,一个年轻的游子又回到母亲跟前,心里感到特别温暖。但是在所谓胜利之后,国民党的“劫收”大员,像一群蝗虫,无法无天,乱抢乱夺。我又不禁忧从中来。我在上海停留期间,夜里睡在克家的榻榻米上,觉得其乐无穷。有一天,忽然听到传闻,国民党警察在南京下关车站蛮横地毒打了进京请愿的进步人士,其中就有曹老。从此曹靖华(我记得当时是曹联亚)这个名字就深深地印在我的记忆中。

一直到解放以后,我才在北京大学见到曹老。他在俄语系工作,我在东语系。由于行当不同,接触并不多。但是,他留给我的印象是非常好的。他长我十四岁,论资排辈,他应该算是我的老师。他为人淳朴无华,待人接物,诚挚有加、彬彬有礼,给人以忠厚长者的印象。他不愧是中国旧文化­精­华的一个代表人物,同他交往,使人如坐春风化雨中。

但是,这只是他­性­格的一个方面。在另一方面,他却如金刚怒目,对待反动派决不妥协。他通过翻译苏联的革命文学,哺育了一代代的革命新人。他的功绩将永远为中国人民所记忆。而他自己也以身作则。早年他冒风险同鲁迅先生交往,支持人民的正义斗争,坚贞不屈,数十年如一日,经历了严霜烈日,走过了不知多少独木小桥,终于迎来了次第春风。他真正做到了“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

在以后长达几十年的交往中,我对他的敬意与日俱增。有很长的一段时间,他是《世界文学》的主编,我是编委之一。每隔几个月,总要召开一次编委会,大家放言高论,其乐融融。解放以后,我参加的会议真可谓多矣。我决不是一个“开会迷”,有一些会让我苦不堪言。但是,对《世界文学》的会,我却真有一点“迷”了。同老友见面,同曹老见面,成为我的一大乐事。

我曾在悼念朱光潜先生的文章中提到,我最不喜欢拜访人。即使是我最尊敬的老师和老友,我也难得一访。我自己知道,这是一种怪癖,想改之者久矣。但是山难移,­性­难改,至今没有什么改进。对待曹老,我也是如此。尽管我对他有深厚的敬意和感情,但是曹老的家我却一次也没有去过。平常在校园中见了面,总要问寒问暖,说上一阵子话,看来彼此都是兴奋而又欣慰。在外面开会时碰到,更要促膝长谈。我往往暗自庆幸:北大是一个出百岁老人的地方。我们的老校长马寅初先生,活到一百多岁。我的美国老师温德教授也庆祝过自己的一百周岁。曹老为什么不能活到一百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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