缅甸的东枝,是一个同印度科钦迥异其趣的地方。此地既无大海,也无大山。但是林泉秀美,花木扶疏,大地上一片浓碧。现在向记忆里去搜寻东枝,竟无一点黄|色的影子。唯一的例外是那些在万绿丛中闪着黄光的小星星,这是橘园中悬挂在枝头的柑橘,它吸引住了人们的目光。东枝最著名的地方当属茵莱湖。此湖不但名显缅甸,而且蜚声全球,因为它有一些非常特殊的地方。它是一个长达百里的狭长的淡水湖。湖中所有的岛都是“浮岛”,就是漂浮在湖面上能够活动的岛。岛是人工制造成的。人们在漂浮在水面的苇丛上撒土。过一段时间,苇丛受压下沉,上面又长出了新的芦苇,于是再在上面撒上土。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年深日久,面积越来越大,体积越来越深,就形成了浮岛。在大的浮岛上可以修建木楼,木楼连接,成了水村。村中有工厂,有商店,当然也有住宅,村村相连,形成水城。居民往来,皆乘小船。此地划船姿势为世界他处所不见。舟子站在船头,用一只脚来划船,行驶颇速。居民很少登陆,死后抛尸水中。据说此地的居民是不吃鱼的,因为鱼是吃死尸长大的。
在这样童话王国般的环境里,我们参观任务不重,悠闲自在,遗世而独立,颇多聊天的机会。我和作人常常坐对橘园,信口闲聊,上天下地,海阔天空,没有主题,而兴趣盎然。
我们又飘飘然,仿佛在云端过日子。
回国以后,各有各的工作岗位,见面的机会就很少了。我曾多次讲到过,我有一个最大的缺点,就是不乐意拜访人。我由此而对我一些最尊敬的师友抱憾者屡屡矣。对于作人,我也蹈了这个覆辙。幸而在若干年前,我们同参加全国人大常委会,待了五年。常委会的会是非常多的,每两月我们必能见面一次。可惜没能找出时间,像在印度和缅甸那样,晤对闲聊。在这期间,他曾亲临寒舍,带给我一册影印的他同夫人萧淑芳女士的画册。此情此谊,至今难忘。可我哪里会想到暌别时间不长,他竟中了风,艰于言行。但是,就是在这样艰难的情况下,我在他心中竟然还能有这样的地位,我内心的感情难道用“感动”二字就能表达的吗?
往事如云如烟,人生如光如电。但真挚的友谊是永存的。古今中外感人的友谊佳话多矣。而且我还相信,像中风这样的病,只要调理得法,是不难恢复健康的。
我为老友祝福,祝他早日康复。
我相信,他的康复指日可待。
1992年6月10日
痛悼克家
克家走了,永远永远地走了。有人认为是意内之事:一个老肺病,能活到九十九岁,才撒手人寰,不能不算是一个奇迹。在这个奇迹中建立首功者是克家夫人郑曼女士。每次提到郑曼,北大教授邓广铭则赞不绝口。他还利用他相面的本领,说郑曼是什么“南人北相”。除了相面一点我完全不懂外,邓的意见我是完全同意的。
克家和我都是山东人,又都好舞笔弄墨。但是认识比较晚,原因是我在欧洲滞留太久。从1935年到1946年,一去就是十一年。我们不可能有机会认识。但是,却有机会打笔墨官司。在他的诗集《烙印》中,有一首写洋车夫的诗,其中有两句话:
夜深了不回家,
还等什么呢?
这种连三岁孩子都能懂得的道理——无非是想多拉几次,多给家里的老婆孩子带点吃的东西回去。而诗人却浓墨重彩,仿佛手持宝剑追苍蝇,显得有点滑稽而已。因此,我认为这是败笔。
类似这样的笔墨官司向来是难以做结论的。这一场没有结论的官司导致了我同克家成了终身挚友。我去国十一年,1946年夏回到上海,没有地方可住,就睡在克家的榻榻米上。我生平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喝醉了酒,地方就在这里,时间是1946年的中秋节。
此时,我已应北京大学任教授之聘。下学期开学前,我无事可做。克家是有工作的,只在空闲的时候带我拜见了几位学术界的老前辈。在上海住够了,卖了一块瑞士表,给家寄了点钱,又到南京去看望长之。白天在无情的台城柳下漫游,晚上就睡在长之的办公桌上。六朝胜境,恍如烟云。
到了三秋树删繁就简的时候,我们陆续从上海、南京迁回北平。但是,他住东城赵堂子胡同,我住西郊北京大学,相距总有七八十里路。平常日子,除了偶尔在外面参加同一个会,享受片刻的晤谈之乐之外,要相见除非是梦里相逢了。
然而,忘记了是从什么时候起,我们有了一个不言的君子协定:每年旧历元旦,我们必然会从西郊来到东城克家家里,同克家、郑曼等全家共进午餐。
克家天生是诗人,脑中溢满了感情,尤其重视友谊,视朋友逾亲人。好朋友进门,看他那一副手欲舞足欲蹈的样子,真令人心旷神怡。他表里如一,内外通明。你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有半句假话会从他的嘴中流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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