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一向是政治运动的发源地,学生思想非常活跃。北师大稍有不同,但每次运动也从不迟到。我在上面已经说到,长之从南京调北师大工作,我的另一位从初中就成为朋友的同学张天麟,也调到北师大去工作。无巧不成书,每次运动,他们俩总是首先被冲击的对象,成了有名的“运动员”。张的事情在这里先不谈,只谈长之。我在上面已经说过,他并不赞成国民党。但我听说,不知道是在哪一年,他曾在文章中流露出吹捧法西斯的思想。确否不知。即使是真的,也不过只是书生狂言,也可能与他的个人英雄主义思想有关,当不得真的。最大的罪名恐怕还是他那部《鲁迅批判》。鲁迅几乎已经被尊为圣人,竟敢“批判”他,岂不是太岁头上动土!这有点咎由自取,但也不完全是这样。在莫须有的罪名满天飞的时候,谁碰上谁就倒霉。长之是不碰也得碰的。结果被加冕为右派。谁都知道,这一顶帽子无比的沉重,无异于一条紧箍,而且谁都能念紧箍咒。他被剥夺了教书的权利,只在图书室搞资料,成了一个“不可接触者”。反右后,历次政治运动,他都是带头的“运动员”,遭受了不知道多少次的批判。这却不是他笔下的那种“批判”,而是连灵魂带肉体双管齐下的批斗。到了“十年浩劫”,他当然是绝对逃不过的。他受的是什么“待遇”,我不清楚。我自己则是自觉自愿地跳出来的,反对那一位北大的“老佛爷”,在牛棚中饱受痛打与折磨。我们俩都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
“四人帮”垮台以后,天日重明,普天同庆。长之终于摘掉了右派帽子。虽然仍有一顶“摘帽右派”的帽子无声无影地戴在头上,但他已经感觉到轻松多了。有一天,他到燕园来看我,嘴里说着:“我以前真不敢来呀!”这一句话刺痛了我的心,我感到惭愧内疚。我头上并没戴“右派”的帽子,为什么没有去看他呢?我决不是出于政治上的考虑才不去看他的。我生平最大的缺点——说不定还是优点哩——就是不喜欢串门子。我同吴组缃和林庚同居一园之内,也是十年九不遇地去看看他们。但是长之毕竟与他俩不同。我不能这样一解释就心安理得,我感到不安。长之伸出了他的右手,五个手指已经弯曲僵硬如鸡爪,不能伸直。这意味着什么呢?我说不清。但是,我的泪水却向肚子里直流,我们相对无言了。这好像是我同长之的最后一次会面。又隔了一段时间,我随对外友协代表团赴印度访问,在那里待的时间比较长。回国以后,听说长之已经去世,我既吃惊又痛苦。以长之的才华,本来还可以写一些比较好的文章共庆升平的。然而竟赍志以没。我们相交七十余年,生不能视其疾,死不能临其丧,我的心能得安宁吗?呜呼!长才未展,命途多舛;未臻耄耋,遽归道山。我还没有能达到“悲欢离合总无情”的水平。我年纪越老,长之入梦的次数越多。我已年届九旬,他还能入梦多少次啊!悲哉!
2001年8月29日写毕
忆念张天麟
我一生尊师重友,爱护弟子。因为天性内向,不善交游,所以交的朋友不算太多,却也不算太少。我自己认为是一个非常重感情的人,几乎所有的师友都在我的文章中留下了痕迹。但是稍微了解内情的人都会纳闷儿:为什么我两个最早的朋友独付阙如?一个是李长之,一个是张天麟。长之这一笔账前不久已经还上了,现在只剩下张天麟了。事必有因。倘若有人要问:为什么是这样子呢?说老实话,我自己也有点说不清道不明。在追忆长之的文章中,我碰了下这个问题,但也只是蜻蜓点水一般一点即过。现在遇到了张天麟,我并没有变得更聪明,依然糊涂如故。张天麟一生待我如亲兄弟,如果有什么扞格不入之处的话,也决不在他身上。那么究竟是在谁身上呢?恍兮惚兮,其中有人。现在已时过境迁,说出来也没有什么意义了,还是不去说它吧。
张天麟,这不是他本来的名字。他本名张天彪,字虎文。因为参加了国民党的革命,借用了他一个堂兄的名字,以做掩护。从此就霸占终生。我于1924年在新育小学毕业,觉得自己是一个上不得台盘的人,是一只癞蛤蟆,不敢妄想吃天鹅肉,大名鼎鼎的一中,我连去报名的勇气都没有,只凑凑合合地去报考了“破正谊”。又因为学习水平确实不低,我录取的不是一年级,而是一年半级,算是沾了半年的光。同班就有老学生张天彪,他大我四岁,因双腿有病,休学了四年,跟我成了同班。在班上,他年龄最大,脑袋瓜最灵,大有鹤立鸡群之势。当时军阀滥发钞票,大肆搜刮,名之曰军用票,是十分不稳定不值钱的纸币。从山东其他县分到济南正谊中学上学的学生,随身带的不是军用票,而是现大洋或中国银行、交通银行的钞票,都是响当当的硬通货。正谊是私立中学,靠学生的学费来维持学校的开支。张天彪不知是用了些什么手法,用军用票去换取外地学生手中的现大洋或中交钞票。我当时只有十三岁,对他这种行动只觉得有趣,也颇有学习的想法,可是不知道从何处下手,只好作罢。这种本领伴随了张天麟一生。
正谊毕业以后,我考入了山东大学附设高中,时间是1926年,我十五岁。从此以后,我走上了认真读书的道路。至于虎文干了些什么,我不清楚。可能是到南方什么地方参加国民党的革命去了。我们再次在济南见面时,是在1928年年末或1929年年初,反正是在日寇撤离而国民党军队进驻的时候。这时候,他已经当了什么官,我不清楚,我对这种事情从来不感兴趣。但是,我却微妙地感觉到,他此时已经颇有一些官架子了。
时光一下子就到了1930年。我在省立济南高中毕业后,来到北平,考入清华大学。虎文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到北平来的。他正在北京大学德文系读书,投在杨丙辰先生麾下。虎文决不是阿谀奉承,做走狗,拍马屁那样的人物,但是,他对接近权势者和长者并取得他们的欢心,似乎有特异功能。他不久就成为杨丙辰先生的红人。杨先生曾一度回河南故乡担任河南大学的校长,虎文也跟了去,成为他重要的幕僚。杨先生担任大学校长的时间不长,虎文又跟他回到了北平。回来后,他张罗着帮助什么人成立了一个中德学会,他在里面担任什么职务,我不清楚,我一向对这种事情不大热心。后来,他之所以能到德国去留学,大概走的就是这一条线。
我于1934年在清华西洋文学系毕业,回母校济南高中教了一年国文。于1935年考取清华与德国合办的交换研究生,当年夏天取道满洲国和西伯利亚铁路,到了柏林。秋天到了哥廷根,一住就是十年。我不记得,虎文是什么时候到的德国,很可能是在我到了哥廷根之后。他在tübingen念了几年书,拿到了博士学位,又回到柏林,在国民党政府驻柏林公使馆里鬼混,大概也是一个什么官。此时,他的夫人牛西园和儿子张文已经到了德国。有一年,可能是1939年或1940年,我想回国,到了柏林,就住在虎文家里。他带我去拜见大教育学家spranger和大汉学家franche。我没有走成,又回到了哥廷根。隔了不久,虎文全家到哥廷根去看我,大约住了两个礼拜,我们共同过了一段非常愉快的日子,至今难忘。1942年,德国与汪精卫伪政权建交,国民党公使馆不得已而撤至瑞士。虎文全家也都到瑞士去了。我同当时同住在哥廷根的张维、陆士嘉夫妇共同商议,决定无论如何也不能跟日伪使馆打交道,宣布了无国籍,从此就变成了像天空中的飞鸟一样,任人射杀,不受任何国家的保护。
过了几年海外孤子的生活,并没有遇到什么麻烦,德国师友对我们都极好。转眼到了1945年,三个妄想吞并世界的法西斯国家:德国、意大利和日本,相继投降,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了。人类又度过了一劫。该是我们回国的时候了。最初攻入哥廷根的是美国军队,后来不知道为什么由英国军官来主持全城的行政工作。我同张维去找了英国军官。他把我们看作盟邦的“难民”(displaced person),很慷慨地答应帮我们的忙,送我们到瑞士去。当时德国境内的铁路几乎已完全炸毁,飞机当然更谈不到,想到瑞士去只能坐汽车。那位英国军官找到了一个美国少校和另外一位美国军人,驾驶两辆吉普车,把张维一家三人、刘先志一家两人和我共六人送到了瑞士边境。我们都没有签证,瑞士进不去。我打电话给中国驻瑞士公使馆虎文,他利用中国外交官的名义,把我们都接进了瑞士。离开德国边境时,我心中怅然若有所失。十年来三千六百多个日日夜夜,就此结束了。众多师友的面影一时都闪到我眼前来,“客树回看成故乡”,我胸中溢满了离情别绪,我只有徒唤“奈何”了。
虎文此时在使馆里是个什么官,好像是副武官之类,有一个少校的军衔,还是什么《扫荡报》的记者。我在上面提到的他那种“特异功能”发挥得淋漓尽致。他其实并不真正崇拜蒋介石,也不能算是忠实的国民党党员,他有时也说蒋和国民党的坏话。这时公使馆的公使和参赞之间有矛盾。每次南京政府汇款给使馆接济留欧的学生,参赞就偷偷地泄露给我们,我们就到使馆去找公使要钱。要的数目是多多益善,态度则是无理取闹。使馆搞不清留学生的底细,不敢得罪。当时仅就留德学生而论,有一些确非“凡胎”,蒋、宋、孔、陈四大家族,外加冯玉祥、居正、戴传贤等国民党大员的子女均有在德国留学者。像我这样的卑贱者,掺在里面,鱼目混珠,公使馆不明真相,对留学生一律不敢得罪,坐收渔人之利,也弄到了一些美钞。我们知道,这种钱不要白不要,要了也白要。最重要的一点是学会了同国民党的驻外机构打交道,要诀是蛮横,他们吃这一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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