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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完

“你一个大男人,叫得这么亲热做什么?”孟扶摇古怪的看着他,“不会是断背吧?”

“什么叫断背?”战北野皱眉,“你自杀过一次怎么就不正常了?说话古古怪怪的听不懂,我叫长孙无极的尊号,有什么不对?你别和我说你不知道昭诩是什么。”

孟扶摇呆了呆,半天才道,“啊?”

“啊什么?”战北野又好气又好笑,伸手要来摸她发烧没,被孟扶摇打开。

她有点混乱,坐起来,抱膝咬­唇­不语。

原来,昭诩是他的尊号。

怀疑他的身份,是早就有的事,当初问过云痕,云痕的答案一度让她打消了疑虑,毕竟一国太子跑到别人国家里生事,这胆子也实在太大了些,可是当来到无极国后,行宫里的邂逅开始让她生出疑虑。

她可不认为仅仅一个太子幕僚便可以那么随意的使用行宫里的事物,好歹她是学考古和历史出身,古代社会等级之森严,岂是随意可以僭越的?

真正确认,却是小刀事件。

南戎和北戎内战,十一岁的长孙无极千里驱驰深入草原,一番说合,斗得正凶的南北戎从此一个头磕下来,成了兄弟,这段姚迅说给她听的故事,她可记得清楚。

而小刀要杀“说合南北戎,害父亲被放逐”的元昭诩,这个时候再不知道他是谁,孟扶摇就不是孟扶摇,是孟猪头了。

不是没有郁闷的,觉得元昭诩不够坦诚,好在孟扶摇不算个钻牛角尖的人,自己咬着被子想了很久,想起当初相遇,长孙无极实在也不方便透露真实身份,何况,自己不也有许多事瞒着他?

何必要计较那么多呢,一个时刻打算要离开的人,实在是没有资格要求别人那么多的。

舞会之后,他离开之前,终于比较明确了坦白了他的身份,孟扶摇自己觉得,足够了。

如今在战北野口中,正式证实了元昭诩的身份,孟扶摇虽然心中已经明白,还是忍不住怔了半晌,突然想起一件事,问,“长孙无极的母后,姓什么?”

“元皇后嘛。”战北野毫不犹豫的答,“挺厉害的一个女人,长孙无极八成像她,肚子里全是弯弯绕。”

随母姓,尊号昭诩,孟扶摇低头想了想,忍不住释然的笑笑,哎,长孙无极没有隐瞒过她啊,这么明显的化名,等于告诉她自己是谁了,是她这个小白,潜心练武,对五洲大陆孤陋寡闻,才会很久都没想过他的身份。

看着她有点恍惚的神情,战北野脸­色­有点不好看,他转开话题,伸手去掀孟扶摇身上大氅,“你死死裹着这个­干­嘛,脱了,我给你治伤。”

孟扶摇刷的一让,裹着她的大氅爬起来,伸手推战北野,“边去,我要去洗澡。你走远点,不许偷看。”

“你洗什么澡!”战北野跳起来,“这寒冬腊月的你满身的伤,洗澡!洗澡!”

他竖眉怒目,气得语无伦次,孟扶摇根本不理他,拖着他长可及地的大氅,走到一条小溪边,二话不说,“噗通”一跳。

“哎,你穿着大氅不怕被淹死!”战北野冲过来,孟扶摇手一甩,大氅洒着水球飞出,砸到战北野身上,等他放好大氅,孟扶摇已经脱完衣服潜了下去。

她水­性­很好,和鱼差不多档次,在水中可以闭气很久。

月­色­沉静的升上来,将这山谷里的一泊池水照得碎银万点,水下的世界依旧是静谧的,一些水草无声飘摇,银­色­的小鱼从脚底游过,簌簌的痒。

这是个宁静的、无人打扰的世界,是孟扶摇现在想要的世界。

她浮在水中,长发散开,丝丝缕缕水草般飘荡,身上的伤口被水冲刷着,一些凝结的血块被冲开,淡淡的血­色­洇开来,将身周的水微微染红。

那些早已麻木的细碎的疼痛,被这般森冷而巨大的刺激唤醒,孟扶摇全身都痉挛起来,缩成一团。

这是一个自我保护的姿势,如同在娘胎里的胎儿,用原始的姿势护住自己的要害,护住自己的心,孟扶摇深深蜷缩,手按在心口的位置。

那里,今日遭受了最大的戕害,那巨大的疼痛,超过今日身体上所有疼痛的总和。

可是她不准备记住它——带着疼痛的记忆上路,以后的每一步都会带着记忆新鲜的血痕,如同走在刀尖之上,步步疼痛,步步退缩,最终走歪了原本笔直的道路。

孟扶摇捂住心口,仰起头,在透明的水中,一个看不见泪水的哭泣姿势。

哭吧,她允许自己软弱的哭一次,将那些长街受辱,城门被拒,被逼自刎的种种委屈和苦楚,都化作泪水,和这里的千滴万滴水珠,永远融合在一起。

今夜,只有昊阳山谷中这一泊池水,会记取她这一次流泪,而她,亦会记住这一刻水波激起的浑身伤痛,记住那些在背后翻云覆雨,赐予她这般疼痛的始作俑者。

池水清澈,月­色­极具穿透力的­射­进去,照亮那一方碧­色­中长发飞散的少女,照见她女神般的玲珑躯体苍白容颜紧闭双目,照见她微微翕动的长睫。

那些不愿让人看见的泪水,流在了碧水中央。

月­色­无声,泪落无声。

却有男子声音,清清楚楚的穿进来。

“孟扶摇,你还活着吗?”久久不见孟扶摇出来,开始心急的战北野趴在水上,对着水底喊话,“你被憋死了没?憋死了回我一句话啊!”

孟扶摇差点呛了一口水,这叫个什么话!

她一转身游了开去,不想理这个霸道家伙,战北野等不到她回答却已发急,大喝道,“你不答我我下来了啊!”

“噗通”一声,烈王殿下也扑入冬季寒冷的池水中。

他刚刚跃进池中,入水的刹那隐约看见雪白的身体一闪,如一条游鱼般滑过淡蓝的水波,瞬间消逝在他视野,战北野一急便要追过去,头顶却传来有人上岸的声音。

战北野又赶紧浮上来,一眼看见月­色­下,雪白而玲珑的女体一闪,闪入浓密的树荫后,池塘边的青石上,留下一排纤巧的脚印。

战北野泡在水中,怔怔的盯着那排脚印,想着刚才从水中冒头刹那惊鸿一瞥,隐约看见纤细而美好的身体,冰肌雪肤,曲线­精­致,看见晶莹的水珠从更为晶莹的背部悄悄滑落,一路向下,滑向那些挺翘的,纤长的部位……他怔怔立着,泡在水中的身体冰凉而掌心却灼热,他下意识的伸手,虚虚向前一握,似要想握住一个女神般飘走的身体,却最终握着一手流动的水,从指缝里缓缓泻尽。

撒开手,战北野默然往上爬,眼光再次扫过那几个脚印,脚印旁淡淡的血迹攫住了他的目光,他知道这是孟扶摇身体里流出来的血,那些狰狞的伤口,写满如花的生命……他立在青石上,心底突然如被石块砸了一下,四分五裂的痛了起来。

这是自己的错吧……自己来迟了……长孙无极破例默许他带着黑风骑闯入他的国境,也许就是希望在他自己分身乏术的情形下,有人能够帮助孟扶摇,结果自己因为那个见鬼的决斗延误了时辰,差点害死她……

“铿!”

战北野突然拔出长剑,恶狠狠对着青石一劈,碎裂之声,在寂静的山谷中远远传了开去。

“我,天煞战北野!此生若非有人挑衅,决不再寻人动武!若违此誓,有如此石!”

他吼声声声激荡,惊得夜鸟扑啦啦飞起,冲散一天祥和的月­色­,在树后换好衣服的孟扶摇也被吓了一跳,不晓得这个二百五好生生发这个乱七八糟的誓做什么,从树后探出头来骂:

“夭寿哦,半夜三更的号什么丧!”

……

--

孟扶摇和战北野,在这山谷中死耗着呆了三天。

死耗的其实是孟扶摇,她坚决赖在山洞里不肯走,无论战北野怎么劝说山间­阴­湿,缺医少药,她伤重于调养不利,又说姚城百姓一直在找她,连元宝大人都被姚迅带来吱吱过几次,孟扶摇理都不理,盖着个大氅呼呼大睡,可怜战北野费尽­唇­舌,还得每天心惊胆战给她守夜。

第一夜,孟大小姐半夜做梦和人厮杀,跳起来踢飞了大氅拳打脚踢一番后又直挺挺倒下去继续睡,大氅落在火中险些烧着,幸亏守在洞口睡觉的战北野闻见焦味,奔进来一番抢救才避免孟扶摇成为烤|­乳­猪,可惜直到他把陷入厮杀梦魇的孟扶摇抱到安全地方,那家伙都没醒,还顺手一拳,赏了战北野一个大青眼圈,第二天一大早看见他的黑烟圈,还很无辜很好奇的问他,“王爷你昨晚整夜自摸了?瞧你脸­色­难看的”……

第二夜孟扶摇直接把自己滚到火堆里去了,好在战北野有了防备,直接睡在她和火堆之间,孟扶摇滚过来时他眉开眼笑,正准备把主动投怀送抱的软玉温香抱进怀,孟扶摇却一个翻身,把她几天没洗血迹未去的臭靴子一把甩到了他怀里……

第三夜孟扶摇开始发烧咳嗽,战北野一夜没睡命人连夜去抓药,守在她身边降温拭汗喂水喂药忙得不亦乐乎,结果早上孟扶摇醒来看见他满眼血丝,十分同情的道,“王爷你该娶老婆了,瞧你欲求不满的,要不要我给你介绍一个……”

结果战王爷忍无可忍,啪的用果子塞住了孟扶摇的嘴,顺手点了她|­茓­道,怒道,“好好的城不回去,非要本王和千骑儿郎陪在这风餐露宿,你这冥顽不化的死女人!”

孟扶摇用眼神回骂,“又不是我要你陪的!”

战北野瞪着她被烧得通红的脸,二话不说,手一颠将她扛上肩。

“该算的帐要算,该讨的债要讨!”

他扛着孟扶摇大步往山下走。

“我们回城!”

无极之心 第二十八章 一夜“春光”

战北野扛着孟扶摇下山来的时候,受到了姚城百姓的夹道欢迎。

城门早早大开着,等候的姚城百姓从门内一直排到门外数里,战北野带着麾下骑兵远远驰来的时候,姚城百姓有轻微的­骚­动——毕竟在无极国土上看见异国军队,心理上习惯­性­不安,然而当他们看见抱在战北野怀里的孟扶摇的时候,立刻安静了下来。

那是他们的孟城主,一个十八岁的纤细女子,在姚城风雨危急的关头,以男儿也不能有的胆识和智慧,孤身忍辱,独闯敌营,杀掉了几乎所有的戎军将领,却在自己的城下,险些被自己的子民逼死。

此等风骨,男儿不及,此等冤屈,无颜以对。

战北野放慢了马,从人群中穿过,姚城汉民百姓沉默注视着战北野怀里瘦了一大圈的孟扶摇,看着她红得不正常的脸颊,几天之内便高高突起的颧骨,露出衣袖的细瘦手腕上伤痕累累,有人渐渐红了眼眶,有人开始低声呜咽。

一个青年忽然噗通跪了下去,他是那日一石头打破铁成脑袋的青年,也是当日孟扶摇出城时,扔泥巴扔石头扔得最起劲的青年。

他沉默垂头跪在咯人的沙地上,任正月里带了春意的风吹乱他的发挡住了眼,风里似乎还盘旋着些微的血腥气息,那是前几天大战留下的最后的痕迹。

那些侵略的生命,掠过无痕,可是某些留存在心上的印记,永难消除。

更多的人随着跪下去,将自己的身子矮在了姚城的少女城主面前,他们的心底被自责和歉疚涨满,声音堵在咽喉里,说不出任何解释或道歉的话,能做的,只有屈下尊严的膝。

在正义和良知的光辉面前,所有的自尊都不堪一击。

战北野很骄傲的抱着孟扶摇缓缓前行,自己觉得选中这样一个女人实在很有眼光很有面子。

前方,城门口跪着姚城守军,这些甲胄在身连天子也可以不跪的士兵,为那日­射­下的一箭,为那日紧闭的城门,跪在尘埃。

战北野不理会百姓,却在这些士兵面前停住了马,他低头看了看孟扶摇,她眼睫微微颤动,明显是清醒着,只是一直不愿睁开眼罢了,感觉到战北野的目光,她抬起眼,摇了摇头。

目光相碰,战北野一笑,想这个女子,果然和他想得一样。

“你们起来吧。”战北野注视着那些满面羞愧的青年,“孟城主不怪你们,你们没有做错,作为姚城守军,没有随着城主弃城投降,而选择保护百姓坚持守城到底,从责任上说,你们尽到了你们能尽的职责,拥有你们这样的士兵,是每一个城主的福气。”

孟扶摇翻翻白眼,想着自己的福气确实是好,还有战王爷,看起来万事不在乎,煽动和收买人心的本领倒是一流的。

果然,那些流血不流泪的青年士兵开始低低啜泣,砰砰砰的在沙地上磕头,低沉而诚挚的誓言在风中不断回荡,“愿为城主效死!”

“愿为城主效死!”城里城外,更多的人随之低喝,渐渐汇成一片激荡的潮流,卷过这南接之城带着血气的风。

战北野满意的环顾四周,频频点头,孟扶摇忍无可忍,狠狠掐了一把战北野——求求你不要再煽了,看着一群大男人对自己哭很舒服么?

可惜战北野的肌­肉­铁似的,掐他一把他好像连感觉都没有,还低头厚颜无耻的对孟扶摇笑,悄悄道,“你怎么感谢我?这可是收买人心的最好机会,以后这姚城,就实实在在是你的了。”

我稀罕么?孟扶摇掉转头去,这个城主当得太亏本了。

战北野驰进姚城,县衙前也全是人,最前面的是铁成,拄个拐棍满面喜­色­的等着,他算是姚城中唯一可以毫无愧­色­的迎接孟扶摇的人,所以这小子­精­神百倍,瘸个腿也眉飞­色­舞。

战北野抱着孟扶摇进门的时候,斜睨了他一眼,道,“小子筋骨不错,就是水准太差了点,这么差怎么当护卫?从现在开始,每天来和我打一个时辰的架。”

铁成吓了一跳,他可是看见战北野那杀掉老哈的惊天一箭的,和这样的杀神打架不是找死,铁小子苦着脸,想着那些得罪孟扶摇的还没受惩罚,自己这个唯一拥护者倒先倒霉,哎,没天理。

孟扶摇瞟他一眼,这傻小子有傻福,先后得到长孙无极和战北野的青睐,将来只怕是个限量版高手,哎,羡慕。

她又忘记了,限量版高手的制造,还不是为了她。

--

孟扶摇回到自己的房间时,受到了元宝大人的“热烈欢迎”。

元宝大人扑向包得跟个粽子似的孟扶摇,捧着她的脸左看右看,不住摇头,啧啧有声。

“吱吱!”

孟扶摇愤怒,“挪开你的爪子!你爪子上什么东西!”

元宝大人缩回爪子,将那块糖舔­干­净,又偏头看看孟扶摇。越看越眉花眼笑,随即蹬蹬蹬搬过一只镜子来,对着孟扶摇的脸,自己往旁边一站。

孟扶摇看着镜子里鬼似的自己,再看看搔首弄姿的元宝大人,若有所悟,“你在说我变丑了?没你美了?没你有竞争力了?”

“吱吱!”

元宝大人乐得见牙不见眼,孟扶摇­阴­恻恻盯着它道,“提醒你一句……我再丑,我也是人。”

耗子又去墙角画圈圈了,孟扶摇舒服的躺了下来,哎,自己的床就是爽。

战北野双手抱胸,盯着她,道,“舒服了?软和了?你这犟丫头,好房好床的不睡,偏要拖着我们陪你餐风露宿,不揍你一顿,你就是不开窍。”

孟扶摇瞟一眼死要面子的战王爷,懒洋洋道,“嗯,战王爷揍得我好痛哦,对了,靴子香不香?眼圈还肿不?”

战北野怔一怔,怒气腾腾的便上来了,“你都知道?”

孟扶摇撇撇嘴,不理他,她敢不知道么?虽说战王爷人品好像没那么差,但是她和男子单独山间露宿,不防备着点怎么成?

小战同学可是发誓过要娶她的,这人看样子就不会拿终身开玩笑,如果他真的认为她反正迟早是他“王妃”,先上车后补票怎么办?

孟扶摇赶蚊子似的对战北野挥手,“除了这间房子,阁下可随意在县衙中寻找睡觉的地方,好走,不送。”

“我就睡这间。”战王爷坦然答,不待孟扶摇开骂就往外走,“大夫快来了,叫他给你好生调养,我还有事要办。”

他能有什么火烧ρi股的事,这么急着出去,孟扶摇好奇,可是­精­神实在太差,喝了点姚迅送上的参汤后,很快堕入了梦乡。

--

孟扶摇醒来时,天边已经烧起了晚霞,艳光四­射­,她睡得太久,一时有点恍惚自己身在何处,好像刚才还在戎人军营里遍身浴血的大开杀戒,随即又觉得山洞里的山石咯着自己,伸手想摸出石头,却抽出一根人的腿骨。

她摸出床头的汗巾,拭去额头的虚汗,拥着被坐起来,在一室夕阳昏黄的光影里,沉沉的想着刚才梦里的一个片段。

梦里是元昭诩,哦不,是长孙无极,不赞同的看着她,道,“我留了信要你离开,你不听话。”

梦里自己振振有词,“你既然叫我离开,姚城一定有问题,危难之际我怎可弃城先逃?”

梦里长孙无极在叹息,随即轻轻的靠过来……

打住!孟扶摇面红耳赤的将被子往脸上一蒙,靠,想什么呢,幸亏那个梦断了。

被子罩下来,营造了一个黑暗而安静的空间,被褥的松香气息淡淡,孟扶摇嗅着那样的气息,心思渐渐沉静下来。

长孙无极为什么要她离开?以他的智慧和手段,不可能看不出德王在这次对戎战争中的猫腻,那么,姚城是他的弃子?

不,孟扶摇立即否决了这个想法,姚城如果真的是他的弃子,长孙无极一定是绑也要把自己绑走,应该说,姚城是长孙无极不能确定的一个危险地。

因为如果南北戎和德王真的有勾结,双方做了利益划分,会被划出去给戎族的,根本不应该是可以俯窥内陆的姚城,那等于是把自己的门户交给了戎族,德王如果脑筋没坏掉,是绝不会这样做的。

所以长孙无极没有一力拽着孟扶摇离开,但就算这样,他也给孟扶摇留了信,很小心的留下暗卫,又顺手给战北野透露了点“扶摇现在在兵家之地”的消息,使战王爷很自觉的带来了黑风骑给他借用,算准有黑风骑在,就算姚城被算计,也绝吃不了亏。

结果人算不如天算,德王居然把姚城让了出去,好武成痴的战北野居然在路途上遇见十强者,平常在五洲大陆最为出没无定,擅长迷阵的“雾隐”竟然突然出现在无极国,三个巧合造就姚城喋血的结果,只能说冥冥中自有天意,要她受这一场劫难。

只是……孟扶摇沉思着,长孙无极想必对德王早已心中有数了吧?他是要钓德王的饵呢,也正因为如此,他没有打草惊蛇的在南境布置任何监视德王的暗中的武装力量,存心要让德王……造反!

想到这里,孟扶摇浑身的汗毛都要竖了起来,这个敢于拿自己的国土和天下来博弈的牛逼男人!

只是,为什么不在京城内灭掉德王,却放虎出京,还顺手给了他二十万军来闹事,这其中的深意,孟扶摇觉得自己的小白脑袋开始不够用了,想了想,­干­脆拉下被子——哎,等战北野回来找他问下好啦,这些政治人物,一定懂的。

被子一拉下,就听见了哭声。

哭声幽幽咽咽,在这不算高大的县衙院墙外飘荡,黄昏将尽,暮­色­四合,这个无星无月的夜晚里这一缕悲切的哭声,听得人心底发瘆。

孟扶摇皱着眉头,一把掀开被子,蹲在床上大骂,“闹鬼啊?姑娘我最不怕的就是鬼!靠!有种过来我面前哭!”

哭声立止,却有人快步过来,姚迅的苍白长脸儿扒着院墙一晃,幸灾乐祸的进来笑道,“是胡桑在哭呢。”

“嗯?”孟扶摇已经知道胡桑­干­的好事,还没想好怎么整治她,她倒先哭上了?

“战王爷真帅啊……”姚迅陶醉,“孟姑娘你知道不,胡桑都哭了三天了……”

姚迅说得眉飞­色­舞,孟扶摇听得目瞪口呆。

从三天前战北野知道城门被拒事件的始末开始,小心眼的战王爷愤怒之后便盯上了胡桑姑娘,愚昧的百姓没什么好计较的,灾难面前不能指望他们保持哲人般的冷静和清醒,毕竟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但是用心狠毒的胡桑可不能放过,他命令黑风骑第一时间集体改装做混混,堵在了所有可以逃往城外的路口,想举家逃走的胡桑,无论选择哪条路,都能崩溃的发现前方有“混混”要买路费,偏偏那买路费又十分离谱——不要钱,只要胡桑姑娘跳个­祼­舞就成,无奈之下,胡桑一家只好乖乖回家等着挨宰,混混们又轮流去胡桑家里“买武器”,指名要好铁好工,东西做出来后,却又百般挑剔一再返工,三天三夜下来,胡桑的爹累瘫在地上,胡桑跪在地下苦苦哀求军爷们放过自己,黑风骑兵们一口口水吐在地下,“呸!你也配咱们和你作对?你也配和孟城主作对?你给她提鞋都嫌脏了鞋!”

随即翻出一堆账单,指出胡桑家误工误料给他们带来的损失,账单上巨额的数字看得胡桑昏了过去,醒来后便听见有人冷冷道,“城西张老爷愿意代你还债,只要你去做丫鬟抵债就得。”

胡桑立即又昏了过去——谁都知道张老爷是个“丫鬟癖”,他从不娶妻妾,他的妻妾就是丫鬟,玩腻了想扔就扔,简单方便,一次­性­使用。

就这还没完,对方道,“张老爷只帮你还一半债,还有一半,城北刘老爷说了,你去做洗衣­妇­人抵了。”

胡桑又昏了——刘老爷家的洗衣­妇­都是“脱衣­妇­”,刘老爷是个人体艺术超级发烧友,他家的洗衣­妇­,个个脸盘子一般,身材却是一等一的妖娆。

黑风骑扔下账单扬长而去,扬言每日必来催债,直到两位老爷平分掉胡桑姑娘的白天和晚上为止,胡桑捧着一叠账单日夜哭泣,左邻右舍无人相助——胡桑咎由自取,再说这些当初也曾死守城门不给开的百姓自己也心虚,连求情都没敢开口。

哭肿了眼晴的胡桑,半夜里扯了根细溜溜的绳子凄凄惨惨要上吊,换了三个地方吊了三次,终于给挨揍回来的铁成遇见,铁成默然半晌,给胡桑指点了条路——你自己去求孟城主,除了她,没有人有权利原谅你。

胡桑感激的跪在铁成脚下砰砰砰磕头——把那天铁成磕给她的加倍还了回来。

所以现在,就换胡桑姑娘在墙外哭了,她也真是­精­明,知道大门前哭未必有人给通传,­干­脆打听好了孟扶摇的住处,在最靠近她屋舍的那处围墙外哭,孟扶摇想装听不见都不行。

孟扶摇皱着眉托着腮想了半晌,想自己不过就是一时发昏代收了个帕子,怎么就惹出这么多事来呢?果然长孙无极那个人是招惹不得的,传说中的真命天子啊,得罪一点点都有老天代罚的,瞧,这下好了,这下不是她惩罚胡桑,是胡桑惩罚她来了,她咋这么能哭呢?看样子自己一日不给她进门,就一日别想好好睡觉养伤了。

“妈的,谁欠了谁的啊。”孟扶摇挥挥手,道,“我不想见她,我也不会假惺惺的和她说我原谅她,叫她滚蛋,理想有多远,她就滚多远,最好自己去死,不要杵我面前来,小心我一个心情不爽,刀子捅上她肚子。”

姚迅翻翻白眼,“孟姑娘你没打算真捅?你太好说话了吧,她险些害死你咧。”

孟扶摇瞅他一眼,“我一向都好说话,有人背叛过我两次我都没计较。”

姚迅不说话了,悻悻的摸着鼻子去传话,半晌回来道,“胡桑求你接见呢,说一定要当面向你道歉。”

“妈的得寸进尺啊,”孟扶摇心火上涌一脚踹翻了凳子,“好啊,既然存心找虐,姑娘我肯定成全。”

--

胡桑畏畏怯怯进来时,孟扶摇以为自己看错人了。

这才几天,怎么好生生一个美艳女子就成了鬼似的?瞧那薄的,白的,演鬼片都不用化妆。

她这里嫌弃人家,却没想起来自己也不比胡桑好哪去,比人家还要薄还要苍白,纸人似的坐在床上,让人看见都觉得会不会给被子压死。

胡桑怯怯的抬起头,瞄她一眼,又急忙溜开眼光,腿却已经软了下去。

“孟城主……是我不好……是我起了妒心鬼迷了心窍……求你饶过我……”

她哭得梨花一枝春带雨,在孟扶摇脚下砰砰砰磕头,孟扶摇冷然盯着她,没觉得可怜,就觉得可厌。

这世上总有这么一些女子,自认为聪明美艳,世人皆应俯首裙下,一有不如意,便燃烧起腾腾的报复怒火,却没想过自己有什么立场和理由,去“报复”?

这种人可鄙可恶,实在是浪费人间粮食,孟扶摇很乐意看见她畏罪自杀什么的,可惜胡桑姑娘不肯死,她也不好送她去死——不是心疼她,也不是想感化她,这种人感化她个屁咧,只是说到底她自己是始作俑者,是她孟扶摇任­性­在先,一方锦帕惹的祸,如果当时长孙无极拒绝了那帕子,胡桑的爱情被及时扼杀,这后来的事便不会有,是她头脑发昏给了胡桑希望再打击她失望,受挫的女人才走上邪路。

因此,杀胡桑这事,她放弃了,毕竟自己有错在先,何况为爱所伤的女子向来都不是正常人群,什么事都做得出,她孟扶摇恩怨分明,帐算得清楚,真正她该好好追究、必杀而后快的可不是这个小人物胡桑,而是整个姚城被围事件的幕后黑手,德王啊德王,你洗­干­净脖子等着哈。

可是不整治一下她也不甘心,她又不是善男信女,被人害了还要散发圣母光辉抚慰之,原本有心送胡桑到牢狱里蹲上几天,让她亲眼见识下国家机器中那些很具有代表­性­的刑具,杀杀她的戾气,现在看来也没必要了。

因为在她还没想好怎么对胡桑十大酷刑伺候的时候,战北野一掀帘走了进来。

他直统统的进来,目不斜视,好像根本没看见路当中跪着个胡桑,龙行虎步,大步向前,然后……踩到了胡桑的手。

胡桑“啊”的一声惨叫,抖着瞬间被踩废的手涕泪交流,战王爷却突然“聋了”,好像什么都没听见继续向前,因为姿态太旁若无人,步子太虎虎生风,卷起的风直接将胡桑扫到了一边。

那边,不知何时元宝大人突然蹿了出来,捋着胡子目光亮亮的等着,看见胡桑飞了过去,立刻将身边一个袋子解开了封口。

一堆驴粪蛋骨碌碌滚了出来。

然后沾了胡桑满脸。

元宝大人吱吱的笑,奔到尖叫不休的胡桑肩头,小袍子一撩就撒尿,尿得极高极具穿透力,哧溜溜激起一小泡水花,正好将驴粪蛋稀释,黄黄绿绿流了胡桑满脸。

孟扶摇哭笑不得,大骂,“丫的元宝你要整人拜托换个地方,脏死了!”又瞪战北野,“没出息,和耗子玩把戏。”

“不关我的事,”战北野在她身边大马金刀的坐了,“别将本王和耗子相提并论。”

他这才“看见”胡桑,突然沉下脸来,盯了她一眼。

他这一沉脸一盯人,室内空气立即便似森冷下来,寒瑟瑟的冻人,本来在尖叫哭泣的胡桑不自主的打了个寒战,往墙角里缩了缩。

孟扶摇有点不认识的盯着战北野看,哎,看不出这家伙沉着脸的时候还挺威严的,可惜就是那个青眼圈有点影响形象。

战北野不理她,只盯着胡桑,他不说话四周便生了杀气和压力,带冰的利齿一般对着目标大砍大杀,胡桑给盯得连驴粪都不敢抹了,一个劲的呜咽着往墙角里缩。

孟扶摇沉默的看着,有点怀疑这样盯上半个时辰,这孩子是不是从此就疯了。

大概就在胡桑将崩溃而未崩溃的临界点,把握时机十分­精­准的战王爷开口了,他声音很平静,说话却像拔刀。

“害孟扶摇者,我必杀。”

胡桑哭都不会哭了。

“不要以为你是个没有武功的普通­妇­孺,我便会放过你,为她,我可以放弃我的原则。”

他看着胡桑,沉默的,没有表情的,压力无声的。

胡桑开始发抖,像要把自己挤进墙角里,拼命缩成一团,她只觉得窒息而惊怖,明明眼前这男子声音平静,她却觉得自己浑身都像被他的目光之刀给割了一遍,连心都不会跳了。

看她面­色­青白,牙齿打抖,三魂六魄已经给自己的杀气吓去一半,战北野满意了,突然露齿一笑,明朗而坦荡的道,“只是我知道,扶摇不会杀你,不是不忍,而是你的死活根本不配她费心,一味执着于私人情爱恩怨的,只会是你这个活在自己狭窄生活里的下贱女人。”

“我尊重她的意见,虽然我有点不甘。”战北野目光灼灼,看着孟扶摇,“哎,遇见你我总是吃亏。”

胡桑此时才觉得压力一松,无声舒出口气,泪眼盈盈的抬起头,看着孟扶摇身边的战北野,英风朗烈,气势凌人,又是一个风采不凡的奇男子,为什么这样的男子,都只会出现在她身侧?

为什么她无论如何狼狈,都像站在了高处俯视众生的神,光彩难掩,众星捧月,而自己,注定了缩于她脚下,带着尘世里一身的污浊和泥泞,抬头仰望她?

她不明白何谓人­性­的制高点,却知道自己这一生都输得一败涂地。

慢慢用衣袖擦­干­脸上的污秽,有些东西,她知道,却已永远擦不­干­净了。

战北野已经不愿意再看她,“滚吧。”

胡桑咬着嘴­唇­,施礼退开,将到门边时,才听见战北野好像忽然想起般凉凉的道,“哦,忘记告诉你,死罪可免活罪难饶,那些账单不能取消。”

胡桑霍然转身,腿一软又要跌下去。

“但是可以慢慢还,一年还不了十年,十年还不了一辈子,”恶劣的战王爷慢吞吞道,“得给你找点事做,省得你太清闲再想什么坏点子来害人。”

……

看着胡桑踉跄而去,孟扶摇摇头,“唉,狠,狠。”

那账单数目……啧啧,胡桑不会去卖身吧?

“你说谁狠?”战北野一把抓起元宝先赶出门去,随即很危险的靠过来,牙齿白得像某些猛兽,“你好像太不知好歹了吧?”

孟扶摇手掌一劈,大喝,“游人止步!葵花点|­茓­手伺候!”

“我还龙虎风云爪呢!”战北野手一挥便打掉了孟扶摇虚弱无力的爪子,“做这个样儿­干­嘛,我的王妃?”

“妃妃妃你个头啊!”孟扶摇愤怒,“你爱娶谁娶谁去,老娘不伺候!”

“我不会让你伺候我的。”战北野微笑,自顾自道,“我会拨一百个婢女来伺候你,你可以每天换一个……”

孟扶摇打了个寒战,喃喃道,“多么俗气的王府人生啊……””随即便见战北野开始脱靴。

“你­干­嘛!”孟扶摇又是一声大吼惊天动地,“这是我的床!”

“你的床迟早要分我一半,我先习惯一下。“战北野两脚一蹬把靴子蹬掉,舒舒服服的躺下来,“哎,就是比山洞舒服多了。”

孟扶摇用被子三把两把裹住自己,捏住鼻子,嗡声嗡气道,“你想熏死,我?香港脚!”

“你是说我脚香吗?还好吧?”战北野拎起靴子,“你闻闻?”

靴子被孟扶摇恶狠狠打出去,战北野无所谓的躺回去,双手枕头,道,“你迟早得适应我睡在你身边,你也该先习惯一下。”

孟扶摇裹着被子,盯着他,道,“战王爷要强人所难?”

“接受我是强你所难?”战北野皱眉,“扶摇,你不会真的看上长孙无极了吧?”

“老娘谁都看不上!”孟扶摇咬牙切齿,“老娘很明确的告诉你们,俺的目标就是周游七国,做自己该做的事,你们这些莺莺燕燕花花草草,老娘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哎,我就喜欢你这点,”战北野不生气,很满意的笑看她,“看,堂堂天煞亲王和无极太子,到你嘴里就成了莺莺燕燕,多霸气啊,很配我。”

孟扶摇盯着他,发觉战王爷和长孙太子其实是一样的人——你无论说什么,他都有办法解决掉你,和他们无论是斗嘴还是斗智还是斗武都是十分不智的,最应该做的事,就是当他们不存在。

于是她就当他不存在了,孟扶摇睡下去,背对他,把所有被子全部裹在自己身上。

战北野也没动她,四仰八叉的躺着,感叹道,“还是睡在你身边好啊……安心,这许多年,我几乎都没能好好睡个觉过。”

孟扶摇扒着墙壁,坚决阻止自己因为好奇转身询问。

“小时候在宫里,我天天睡在我娘的宫门口,她有时半夜会惊起来,赤脚就奔出去,那时候不能惊醒她,会要了她的命,我便自己守着睡在门槛上,她梦里走路抬脚抬得低,每次都会踩到我,然后绊倒下来正好跌在我身上,那样我就可以醒过来把她抱回去,她也不会受伤。”

孟扶摇瞪着油灯照过来的战北野的身影,那个坚实高大的影子不知何时化为小小的孩童身影,睡在冰冷而空旷的宫殿内,门槛咯着他的腰,他不敢睡沉,等着母亲每晚梦游的踩踏。

这是怎样的一种无言的凄凉?

孟扶摇鼻子有点发酸,她想起姚迅说过,战北野身世特殊,母亲是前朝皇后,当朝疯妃,战北野多年被兄长排挤,一点一点才挣扎出今日,他的黑风骑名动天下,却始终只能有三千人,那是王爷护卫的标准,是他的大哥所允许的最大限度,孟扶摇相信,只要条件允许,战北野那位皇帝大哥,更希望的是宰了自己这个极具威胁力的弟弟。

经历了那样黑暗的皇族生活,在那样的排挤的夹继里生存至今,战北野居然还能拥有这般明朗豪烈的­性­子,实在有点不可思议。

“后来我有了封地……居然是见鬼的葛雅沙漠,那地方当时不仅穷,还一分三块,沙漠风盗一块,摩罗一块,然后最小的一块是我的,我大哥可真大方……受封那天我问他,葛雅沙漠是不是都是我的?他说是,哈哈,说是就好办了!我狠狠的揍那群盗贼,宰掉摩罗的游骑兵,统统脱光了埋在沙堆里,制成|人­干­后放风筝……后来他们就乖了,葛雅全部是我的了……可是那些年,我也没有好好睡过。”

孟扶摇鼻子又酸了……我靠,今晚这家伙在­干­嘛?诉苦大会吗?

他想要让那个用酷厉手段扩充自己的力量却夜夜不能好睡的青年的凄凉,来软化她孟城主邦邦硬的心吗?

她孟城主决不动客……孟扶摇竖着耳朵,戒备森严的等待战北野下一波“苦情攻击”,身后却没了声音,只有低而均匀的呼吸声传来。

孟扶摇忍不住好奇的转头,一点淡淡的月光从半掩的窗缝透进来,洒在身后战北野脸上,俊朗刚硬男子的脸部轮廓因此被勾勒得宁谧柔和,肌肤微微的霜白,越发显得眉和睫毛黑得夺人眼目,有种对比鲜明的惊心的美,他微垂眼睫,呼吸平静,眉宇间有种深眠的放松和欣喜。

战北野睡熟了。

孟扶摇半侧着身看着他,看着他难得的孩童似的睡颜,月光同样照上她的脸,她病容未去的脸上,有温柔和怜惜的神情。

算了……不踢他下床了。

孟扶摇打了个呵欠,懒懒的翻个身,背对着战北野,眼皮沉重的耷下来。

她也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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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这对­奸­夫­淫­­妇­!!!”

又高又脆的女子高音突兀的传入孟扶摇耳中,她咕哝着揉了揉眼睛,掀了掀身上特别重的被子,翻个身继续睡,嘟囔,“胡桑,你他妈的敢再说一句,老娘立刻宰了你……”

“我杀了你们,我杀了你们——”隐约有人在尖叫,似乎还在又踢又打的挣扎,窗户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打开了,清晨的凉风一阵阵扑进来,舒爽而催人清醒。

孟扶摇打个呵欠,懒懒的伸了个世纪最长的懒腰,胡乱揉了揉睡糊的眼睛,正在考虑用哪种酷刑来整治这个扰人清梦的恶客,忽听得有人清清凉凉道,“孟姑娘既然能一夜大战,大抵这身子是好了,看来我来是多余了。”

听见这声音,孟扶摇僵住,小心翼翼睁开一只眼一看……果然,毒舌男回来了。

白衣洁净的宗越立在窗前,深红九重葛的背景下像一抔晶莹的高山深雪,手里却拎着一团花花绿绿的……雅兰珠。

孟扶摇张口结舌的看着那两人,心说这是咋回事,这两人怎么会凑一起去,又怎么这么凑巧一起出现?

这一看她睡得迟钝的脑袋又觉得哪里不对劲,研究了半天发现雅兰珠和宗越的眼光不对劲,前者愤怒如一只野猫,后者冰凉,还带点讥诮。

讥诮?

孟扶摇后知后觉的顺着两人眼光看回来,看到自己床上,然后……

“啊!”

“辣块妈妈个战北野,你他妈的睡觉就睡觉,­干­嘛还脱衣服!”孟扶摇怒火蹭蹭上冒,抓起被子就对着战北野劈头盖脸的砸,“你个暴露狂!”

软缎面被子闪着光,落在战北野身上——该王爷浑身上下只穿了件犊鼻裤,­祼­着肌­肉­分明肌肤润泽呈漂亮的倒三角状的上身,两条长腿毫不客气的架在孟扶摇身上——刚才孟扶摇觉得被子特别重,盖因那是某王爷的腿也。

换句话说,就在刚才,一幕“春光”落入了战北野的女­性­追逐者和孟扶摇的男­性­朋友眼中——孟扶摇和战北野同卧一床,衣衫不整,大面积­祼­露。

啊啊啊啊英名不保啊,啊啊啊啊做人就是不能心软啊,孟扶摇悲愤得催心肝,­操­起被褥在那两人异样的目光中大力的砸。

孟扶摇的被子砸下来,酣然高卧的战北野才懒懒的睁开眼,他刚睡醒的眼眸晶亮如琉璃,漂亮得惊人,斜着眼睛对那两人瞟了瞟,一把抓住疯狂砸人的孟扶摇,战北野毫不意外的打招呼,“两位,来得真早。”

“战战战战……”雅兰珠张牙舞爪的尖叫,“你你你你——”

“我在睡觉,就这样。”战北野接得很快,“小公主,你失礼了,一大早闯入人家睡房,好像不是你尊贵的身份所应该做的。”

他又扫宗越一眼,宗越漠然道,“作为大夫,我心急治病,赶往自己病人的房间是正常的,而王爷你——好像这不是你的睡房吧?”

孟扶摇Сhā嘴,“对,我不知道他怎么来的,更不知道他怎么脱衣服的——”

“在下没问你。”宗越不看孟扶摇,“你反正‘睡觉都睡觉了’,问你也是多余。”

孟扶摇郁闷的闭了嘴,摸了摸鼻子,想着今天怎么这么倒霉,为什么这些八字不合的人一来就是一大堆,还有,宗越做啥那么生气啊,虽然他看起来好像很累很辛苦的样子,可他很累很辛苦跟咱有什么关系,也不能冲着俺发火啊。

战北野还是在笑,笑得牙白森森的,“这里现在不是我的睡房,但很快就是了,而且,”他“温和”的看着宗越,“很快,孟扶摇睡过的所有房间,都会成为我的睡房。”

“啊啊啊啊你们这对­奸­夫­淫­如……”雅兰珠这辈子只会骂这一句,这是她脑子中能掏出来的最厉害的一句。

“世人相传,天煞烈王文武双全,在下看来还漏了一句。”宗越不紧不慢的走过来,毫不客气的拉过孟扶摇的手把脉。

战北野抿紧­唇­,不问,孟扶摇好奇的看着这两个一见面就杀气腾腾的男人,很合作的问,“还有句什么?”

她话一出口战北野的眼光就恶狠狠杀过来,与此同时宗越很满意的答,“哦,一厢情愿。”

孟扶摇哈的一声笑出来,战北野黑着脸,冷冷道,“宗先生来得真是及时,就是不知道假如扶摇自刎了,医术通神的宗先生,能不能把脖子给接上?”

“战王爷来得也及时得很。”宗越闲闲答,“就是不知道无极国的莱芜山的风景是不是特别的好?以至于王爷在山中流连半个月之久?”

战北野不说话了,狠狠瞪着宗越,宗越平静的给孟扶摇把脉,看也不看他一眼。

第三回合,依旧平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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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容易一群人才坐下来说话,花野猫雅兰珠骂累了,宗越看完诊了,战北野穿好衣服了,吵架骂架­唇­枪舌剑都告一段落,孟扶摇命人把人都给拉出去,一人一杯冷茶,消气。

虽然她不知道他们气什么——她还觉得自己倒霉呢。

冷茶喝完,事情也搞个清楚,雅兰珠是追着战北野来的,反正她的人生目标就是追逐战北野,并且她一进姚城就听说了孟扶摇诈降闯营城门喋血的壮烈事迹,膜拜之心大起,一大早就兴冲冲的来拜访孟扶摇,姚迅看见她就发毛,哪里敢拦她,结果雅兰珠便撞见了“­奸­夫­淫­­妇­”。这孩子现在就坐在座位上,一双漂亮的大眼睛死瞪着孟扶摇,看得孟扶摇浑身不适,一趟趟跑厕所。

至于宗越,他说得很轻描淡写,他去穹苍的长青神山采药了,回来半路上接到姚城的消息,紧赶慢赶赶回来的。

孟扶摇盯着他,忽然道,“宗越,你不是给德王治病的吗?你帮我一个忙好不好?”

“我知道你要我在药中投毒,要一个医生投毒你真是说得出。”宗越垂下眼喝茶,孟扶摇讪讪的笑,宗越却又道,“其实你不说我原本也打算这么­干­,可惜,做不成。”

“怎么?”

“德王根本没有病。”宗越一语石破天惊,“什么走火入魔,下身经脉不畅都是他欺瞒世人的谎言,从头到尾,我所治病的那个人,根本不是德王。”

“啊?”

“这人本来就是个谎话篓子。”战北野忽然冷笑道,“比如他那个王妃,明明是被长孙无极逼疯的,他竟然一把揽到自己身上,对外说是自己责骂王妃,把她骂疯的——遇上这种‘不计荣辱的皇室宗亲’,‘忠心耿耿不惜替太子背黑锅的忠臣’,忠义无双盛名在外,想为难他都师出无名,长孙无极运气还真好。”

孟扶摇怔了怔,想起那一系列事件的起源——德王疯妃,原来她是长孙无极逼疯的,那么,传说中鸦蝶情深的德王有异心也是正常了,难为他苦心隐忍了那么多年,直到今日才开始动作。

“既然你没机会下毒,那就我自己来吧。”孟扶摇细白的牙齿咬着下­唇­,冷笑道,“害人者人恒害之,等着吧。”

“不成。”战北野立即反对,“有我在,怎么会再让你涉险!我来!”

“你来,你来个屁啊。”孟扶摇一看他就不顺眼,“你以为你是无极烈王?还是准备带着你的黑风骑去砍德王?你不怕引起国际纠纷,我还怕我成贻害百姓的罪人哪。”

她趴在桌子上兴致勃勃的讨论着计划,那两男人一边用目光互杀一边给她提建议,正说着,孟扶摇忽听见窗棂微响,走过去一看,长孙无极留下的那最后一个暗卫,正脸­色­煞白的站在窗下。

“孟姑娘,”他满头大汗,来不及寒暄便疾声道,“主子离开东线海岸,丢下战事,往回赶来了!”

无极之心 第二十九章 此心成结

“啊?”孟扶摇猛地往上一蹿,就差没蹿到房顶上,“回来了?居然回来了?在哪里在哪里?已经到了?”她东张西望四处乱转——不是找长孙无极,是准备找个地洞去钻,她怕挨揍。

暗卫默然半晌,道,“主子还在路上……没人知道他在哪里。”

“啊……”孟扶摇立即镇静下来,随即想起了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他回来­干­嘛?他为什么要回来?现在他怎么能回来?”

不是吧,东线战事未毕,主帅抛下大军溜营?长孙无极拿国家大事这么儿戏?

她搔搔脸,觉得长孙无极怎么看来也不像个玩忽军情拿战事当儿戏的人啊,还有,他为啥要回来?这个这个……那个那个……不是为了我吧?

孟扶摇坚决拒绝自己往那个方向想——别自恋了,当自己是根葱咧,以为长孙无极是爱美人不爱江山的爱德华八世啊?再说自己都没事了,他跑回来做啥。

“都是属下的错……”暗卫十分自责,“那天城门口,我以为孟姑娘和我都是必死,按照惯例,暗卫死前会尽可能留下线索供同伴追索,我便在城门口留下了我们暗卫队伍才能看懂的印记,然后那天孟姑娘被救,我气力一松便昏过去了,被抬回城救治,孟姑娘也不在城中,有闻讯赶来潜近的兄弟看见那个标记……震惊之下立即将消息传了上去……主子收到消息,当夜就离开了东线军营……”

孟扶摇一脸黑线,半晌结结巴巴的问,“你那标记说的是啥啊。”

“全员战死,孟姑娘自刎……”

孟扶摇砰的一声撞到窗户,吓了暗卫一跳,她摸着脑袋苦着脸泪汪汪的道,“不要吧……这也忒恶搞了……”

“那你赶紧再传递消息过去叫他不要回来啊,”孟扶摇揪着头发,“这都什么事啊,东线战事没能马上结束,德王眼看要造反,他这个时候离开军营,完蛋了完蛋了。”

“我醒来后立刻联系了,可是我们暗卫是单线联系,我只能把消息送到东线军营,那边消息传回来说,主子已经连夜离开了东线军营,他走得很快,而且为了安全,走的路线没有通知任何人,留在东线军营的暗卫还没追上他,现在他们也不知道主子到了哪里。”

“这个世界风中凌乱了……”孟扶摇撒着手团团转,想了半天问,“东线那边他突然跑掉,会不会引起­骚­乱?”

“主子一定有安排的,这个孟姑娘放心。”暗卫低声道,“只是现在时局不同往常,德王的侦骑耳目赤风队四处撒网,主子这一路过来,必遭伏击……”

孟扶摇听见这句,脑中突然灵光一闪,心砰砰砰的一阵猛跳。

电光火石间,她忽然明白了德王居然放弃姚城的用意!

不是为了对付姚城,也不是为了讨好两戎,居然是为了杀长孙无极!

勾结高罗作乱,使长孙无极匆匆离开南境,再陷她入险境,逼得长孙无极千里驱驰孤身单骑赶回这里,而这漫漫长路,他有很多机会截杀他于半道!

德王不能让长孙无极死在南疆,南疆势力范围现在是他的,太子在南疆出事他难辞其咎,将来要窃居大位也有难度,毕竟长孙无极威望太高,但是长孙无极如果死在南疆之外的任何一个地方,德王可以把责任推给任何人,甚至可以借着这个给太子报仇的由头,立即起兵!

这样,名分,大义,他都占全了,再加上以往积累的忠义名声,得天下易如反掌。

至于德王是怎么知道她的身份以及两人的关系,孟扶摇就不明白了,按说长孙无极的保密工作一定很上心,孟扶摇想来想去,还是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总觉得这些事情已经够复杂了,但是真相和全局还掩在浓雾中,似乎比现在的还要复杂。

“完蛋完蛋完蛋……”孟扶摇想得头皮发炸,满面茫然的抓着头发,十分郁卒的往回走,不留神砰的撞上一个坚硬的胸膛,她捂住火辣辣的鼻子大骂,“鬼啊?没点声音站在人家前面!”

“你这副欠人一百万两的模样做什么?”战北野眼珠像浸在泉水里的黑玛瑙,亮亮的盯着她,“也没见你为我这么魂不守舍过。”

“这都什么时辰了你还说这些疯话。”孟扶摇一把推开他,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前方扭头看过来的宗越,虽然心底有些疑问很想问问这些政治人物,犹豫了一下还是什么都没说,无论如何,长孙无极离开东线是无极国的绝顶机密,她没有资格泄露。

孟扶摇面上继续若无其事的招待那几个家伙,其间经历了无数次斗口、讽刺、明枪暗箭,饭桌上医圣大人和烈王殿下以舌为矛以目光为枪,交锋得电闪雷鸣雷霆阵阵,孟扶摇一开始还劝几句,后来就麻木了,哎,毒舌男遇上爆炸男,就是这么个天雷勾动地火,天要下雨,王要骂人,由他们去吧。

她头疼的是雅兰珠,这孩子小狗似的,连她上厕所都跟着,振振有词曰:我要看着你们这对­奸­夫­淫­­妇­,孟扶摇问她知不知道­奸­夫­淫­­妇­到底是啥意思,尊贵的、清纯的、看似很熟汝其实就是个萝莉的小公主眨眨眼睛答,“一男一女睡在一起就是­奸­夫­淫­­妇­。”

孟扶摇立即平衡了,哦,原来她父王母后也是­奸­夫­淫­­妇­。

晚上孟扶摇终于把战北野踢出了门,有雅兰珠这个闹钟般到哪都嘀铃铃直响的人物在,战北野也别想再睡在她身边,把三个人都安排得远远的,孟扶摇自己关上门,坐下灯下叹气。

长孙无极居然赶回来了,丢下东线战事丢下几十万大军冒险一路潜行而归,就为那句见鬼的“孟姑娘自刎”,哦买糕的,她会成为罪人的。

孟扶摇扭着手指,在荧荧灯火下发呆,想着长孙无极匆匆回来,又不能惊动大营,身边带的人一定有限,而德王有备而来,守在半途,到时候什么流寇啊,山崩啊,土匪啊,水盗啊……

越想越郁闷,忍不住问在一边啃果子的元宝大人,“喂,耗子,据说你一百年才出一只,那该有什么神异之处吧?你能不能预测到你主子现在在哪?”

元宝大人啃果凶猛,根本不屑于回答这个弱智的问题,咱家的神异,不是给你这个凡夫俗子用的。

孟扶摇盯着它,忽然发现它今天打扮得妖艳,袍子居然是大红的,前面开襟,盘着硕大的黑珍珠纽扣,缀满细碎的五彩宝石,这只耗子有专门的衣箱,每件衣服价值都超过孟扶摇的破衣烂衫的总和,这件以前没见它穿过,难道它知道主子要回来了,为表庆祝隆重穿上的?

元宝大人看她神­色­不豫,更加得瑟的在她面前走了几步猫步,孟扶摇怒火万丈,揪起那花里胡哨的袍子就把这只走猫步的耗子给扔了出去。

一团花球直飞向门口,元宝大人在极速飞行中看见对面走来白­色­的人影,正心喜自己有救,那人影早已嫌弃的避了开去,啪一声元宝大人贴在门上缓缓滑落……

进门的自然是宗越,他站在门口,一身如雪洁净和夜的黑暗既格格不入又气质协调。

孟扶摇苦着脸看他,道,“我吃过药了,你不用亲自看守了……”

宗越不理她,只道,“有件东西给你。”

他从怀里掏出个小包袱,摊开一看,里面是调令,任职令,钥匙,和一个上面刻着小小“粮”字的令牌。

孟扶摇翻着那些东西,眼睛亮了,“这是德王武陵粮库的运粮官的所有官凭印信,你从哪来的?”

“我回来时路过武陵粮库,粮库新任的运粮官唐俭对我不逊,我顺手取走了这些东西,如果不是不大方便,我会当时就把他给宰了。”

“……你是大夫吗?”孟扶摇喃喃道,“你是不是杀人比救人还多?”

宗越抬眼看她一眼,手一伸道,“还我。”

孟扶摇把包袱一收,笑嘻嘻道,“有这个就好办了,我需要一个混入德王军中的身份,没有什么比运粮官更好——运粮官不在大帐供职,认识的人少,偏偏又掐着军需命脉。”

她做了个掐的手势,在心底恶狠狠的想,老娘惹出祸事,害得长孙无极奔回来,现在联系不上他也帮不上他,那只有釜底抽薪,去掐幕后黑手德王了。

掐死德王,斩断幕后黑手,长孙无极自然安全。

她收好包袱,一拉宗越,“走吧。”

“嗯?”

“我们去杀人。”

--

离睢水二十里远的武陵粮库的运粮官唐俭及其属下们,今晚遭受了一次很无语的截杀。

运粮官唐俭,白天无意中丢失了自己的官凭和粮库钥匙,正急得团团转,发动全粮库上下都在找,自己带着一个副官和两个小厮,撅起ρi股在地上一寸寸的摸。

小厮摸着摸着,突然摸上了一双靴子。

他大惊之下抬起头,眼前白光一闪,接着红­色­的鲜血绸带似的从他眼前飘过,他下意识伸手一捞,捞着了一手炙热。

有人过来狠狠打下他的手,“要死了还乱摸。”

隐约还听见清脆的声气,“战北野你个沙猪!”

这是他倒下去时最后的意识。

……

小厮倒下去时,唐俭在屏风后摸索,听见异响直起身来,便看见一双深黑深黑的眸子,突然从他面前飘过去。

然后他便觉得前心一热,又一冷。

唐俭倒下丢时,听见有人在身后淡淡道,“王爷杀人如杀­鸡­,鲜血遍地四面开花,实在好手法。”

那个黑眸男子重重一脚踩下来,他听见胸膛处噗嗤一声,不知什么炸了,随即最后听见那人沉而硬的语声。

“本王杀宗先生你,一定­干­脆利落,好比杀猪。”

……

粮库副官听见了那声炸裂声响,这人倒­精­明,头也不抬向外就奔,冷不防面前多了一袭雪­色­衣角。

然后他看见自己的手突然就青了,青得像这午夜诡异高挂的月­色­,随即全身也僵了,然后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宗先生杀人果然大家风范,个个都和你一样,形如僵尸。”

“客气,”副官最后的模糊的眼角里是雪­色­飘动的衣角,听见语声淡淡如午夜的风。

“总比王爷气质如熊要来得优雅些。”

最后一个小厮,闻见了满室的血气,听见那些人谈笑风生,似乎还在一边斗嘴,转眼便杀了三人,张嘴要叫,头顶突然挂下一个花里胡哨的人影。

那人和他擦身而过,肘间一道雪­色­的弧,弧光如电掠过,拉开了他的咽喉,一边拉一边咕哝,“再多杀一个,我得看着他们这对­奸­夫­淫­­妇­。”

声音又脆又快又亮,像个玉做的拨浪鼓儿。

……

一室四具尸体,旁边站着四个面面相觑的人。

孟扶摇满脸黑线,将战北野宗越雅兰珠都扫视了一圈,抱头申吟,“……拜托,我是要潜伏不是要旅游,这么多人,会露馅的。”

“我批准你来就不错了。”战北野瞪她,“你伤还没好!我不看着怎么行?”

宗越淡淡道,“我是大夫,理应跟着我的病人。”

雅兰珠小辫子一甩,“我得看着你们这对­奸­夫­淫­­妇­。”

孟扶摇无语,脸上的表情一片哀嚎,宗越已经拉上了窗户,将四人尸体化掉,着手做人皮面具。

眼下四个人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一个都不肯走,雅兰珠甚至特意偷偷跟过来多杀了一个,只好按身材做了分配,唐俭本就是瘦小的男子,孟扶摇和雅兰珠抢着要扮演,为此大打出手,最后孟扶摇指着自己鼻子来了一句,“老娘被人逼着自刎,你还不给老娘自己报仇?”战北野一听见立即心疼了,把雅兰珠拎到了一边,她只好委委屈屈做了小厮。

而在余下的副官和小厮的名额之中,战北野和宗越险些又打起来,宗越称,“该小厮两眉倒八,眉眼狭窄,属强取豪夺之辈,和王爷风采,十分相近。”

战北野冷笑答,“本王倒觉得该小厮气质猥琐,贼眉鼠眼,和宗先生风范,也相得益彰。”

最后孟扶摇大怒,跳上桌子一指,“拜托,战大王爷,你看清楚,那个小厮比较壮实,腰比宗越粗!”

战王爷只好去做小厮,改装的过程中他目光­阴­郁,喃喃自语,雅兰珠凑近了听,听见他­阴­毒地道,“腰细的男人,不举!”

于是雅兰珠很纯洁的去问宗越,“他说你不举,喂,什么叫不举?”

……

孟扶摇满脸黑线……悲哀的预见到之后黑暗的未来。

四个人改装完毕,站在屋当中各自一看,孟扶摇版的运粮官唐俭,宗越版的昏官,战北野和雅兰珠版的小厮,全套伪装。

说来也是凑巧,前任粮库粮官是无极朝廷任命的,德王自然要换自己人,而这位运粮官唐俭是德王一个姻亲的远房亲戚,最是会投机不过,从中州投奔到此,刚刚调来没几天,最熟悉他的人就是他带来的副官和两个随身仆人,如今主仆四个齐齐被杀,全套掉包,便不怕被这粮库上下察觉。

不管怎么混乱,四人庞大版潜伏终于上演,孟扶摇蹲在地上十分哀愁,哎,看过做­奸­细的,没看过带着医生朋友以及朋友的追求者一起做­奸­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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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这批华州过来的粮草赶紧运过去,天黑之前要到。”孟扶摇穿着运粮官的官袍,站在台阶上叉着手吆喝。

她假冒了这个运粮官已经有好几天,那些粮库兵丁不熟悉主官,没露出什么破绽,孟扶摇当得得心应手,就等着德王有什么动作,好下手­阴­他。

她自己那个姚城城主的去向,如今写在辞呈上递上了德王的案头——孟城主经此大劫,心灰意冷,挂冠求去,已经不做这个姚城城主,请德王另选贤能。

而战北野的黑风骑也化整为零,消失在南疆莽莽大山内。

德王最近忙得很,也分不出太多­精­力理会这个挂冠的城主,他要起兵,还要截杀长孙无极,虽然可惜孟扶摇跑了,却也鞭长莫及。

今天的日头不太好,­阴­沉欲雨,气压很低,被宗越勒令穿厚点以保养伤体的孟扶摇,指挥送了一批军粮后满身大汗,正要去休息,却听见有快马飞驰而来,抬头一看,却是睢水大营的一个传令兵,他人在马上,不停的挥鞭,老远的就喊,“快,快,武陵粮库还有多少存粮?先装车,赶紧送上去!大军要开拔了!”

孟扶摇怔了怔,抬眼问,“不是刚刚送过去一批,没听说大军要开拨啊,要打两戎了么?”

那人急急道,“不,是消息刚刚传来,万州光王谋逆,太子在万州遇难,德王殿下起兵勤王,已经派大将杨密先期赶往万州……”

后面的话,孟扶摇什么都没听见。

四周突然静了下来,静得声息全无悄然若死,所有的动作都慢了下来,只看见对面一张嘴一张一合,看见一滴滴的汗珠子洒下,看见骏马来了又去撕破她原本平静的视野,看见运粮车轧轧的轧过她的意识……所有的景物慢慢虚化,唯有两个字不断轰鸣。

遇难遇难遇难遇难……

孟扶摇站在那里,手中抓着的粮库钥匙从僵木的掌心掉下,眼见便要清脆而惊心的落在地上,忽然有人上前一步,手肘一拐抬起了她的手,正好将钥匙接住,随即那人道,“是,谨遵王爷均令,来人,再开库——”

最后几个字拖得悠长,生生将孟扶摇惊醒,孟扶摇抬起眼,正迎上宗越看过来的眼眸。

那眼神清亮宁定,带几分与生俱来的光明洁净,那样的目光静静罩下来,孟扶摇乱成一团的心突然便静了静,好像一簇恐惧的妖火被浸入了深水,获得了短暂的解脱。

身后有人扳过她的肩,另一个浑厚的声音笑道,“大人,你累着了,后面歇会去。”半搀着她向后走,步伐稳定而平静,却是战北野。

孟扶摇感激的捏了捏他掌心,吸了一口气,摇了摇头,回转身,转身时已经换了一脸笑容,抹了抹额头的汗,道,“小哥你看这天气,要下雨不下雨的实在不舒爽,我这就安排人给开库,对了,太子不是听说在东线对高罗作战么,怎么……遇难了?”

“这个我只隐约听见个大概,”年青的传令兵并不知道德王起事的内情,满心哀悼着自己爱戴的太子,“我听说是万州光王虚报军情,骗得太子驾临万州,然后在太子经过万州虎牙山一线天险虎牙沟时,以千斤炸药炸毁绝崖,虎牙沟那地方,只容一马独行,山崖一毁,太子……薨。”

他垂目说完,又急急转身离开,孟扶摇看着这个带来噩耗的身影在地平线上逐渐消失,心底的希望,也如那越来越小的影子般,渐渐消弭。

有地点,有人物,路线也对,说得又这么清晰肯定……刚才那一霎心中坚决不肯信,此刻却­阴­­阴­的逼上来,逼得她不得不去害怕,孟扶摇缓缓攥紧掌心,掌心里湿湿冷冷,一手的汗。

不会不会不会不会……长孙无极何等样人,全世界被他整死他也不会死,他怎么可能这么轻易死去?

为什么不会?另一个声音在她心底叫嚣——他万里驱驰,他心急如焚,他护卫带得极少,而从时间来计算,他此刻能到万州,说明是在日夜赶路,着急、焦虑、缺少人手日夜兼行,他没有时间去提前探路去步步关防,而一线绝崖上早已埋伏多日的千斤炸药,为什么不能是致他死命的杀手锏?他再强大再聪慧再运筹帷幄,终究是­肉­体凡胎,不是金刚不化!

孟扶摇站在那里,任两股心思把自己绞成麻花,绞成疼痛的两半,有些什么东西在被一分分一寸寸的扭碎,她抖着手无能捡拾。

天边忽有电光如蛇一闪,随即轰隆一声炸响,一道惊雷气势惊人的劈下来,满天­阴­霾都被劈裂成乌黑的絮,被乍起的一阵狂风追逐得漫天乱跑,那些黑­色­和乌青­色­的云之间,有森冷的雨,噼里啪啦的砸下来。

雨点子硕大如珠,连绵成旗,打得人生痛,瞬间便下成瓢泼大雨,孟扶摇站在雨中没有躲避,心底模模糊糊的想,传说中命定天子上应天象,出生陨落必有异常,如今这正月打雷,会不会,会不会……

大雨瞬间将她浇个浑身透湿,孟扶摇仰起头,雨珠砸得她眼睛痛得要命,可是这点痛好像也不叫痛,事实上她觉得她哪儿都不痛,就是有点麻木。

她浑身­精­湿的仰首立在雨中,湿漉漉的黑发粘粘的贴在额头上,雨水在她脸上流成小溪。

纜­乳­芟潞谝履凶佑待冲过来,却被沉默的白衣男子拦住,两人对视一眼,难得的取得了默契,各自遥立檐下,默然不去打扰孟扶摇此刻的心乱如麻。

很久很久以后,孟扶摇突然竖起手指,狠狠指天。

张嘴大骂:

“­操­!你!妈!”

一声大吼惊得四周冒雨运粮的士卒齐齐一跳,都愕然转首看他们的运粮官,孟扶摇却已经回过头来,抹抹脸上的雨水,对士兵们龇牙咧嘴的一笑:

“靠,这正月天打雷的破天气!”

士卒们释然的笑笑,又去忙自己的,孟扶摇茫然的放下手,不知道自己现在该­干­什么,身后忽有人轻轻搀她的肩,道,“雨大……小心身子……”

孟扶摇垂下眼睫,顺从的向院子里走,进门雅兰珠接着,二话不说拉她去换衣服,孟扶摇怔怔的站在厕间,任这个毛手毛脚的不会伺候人的小公主,用­干­布将她擦得脸发红,又换了­干­衣,换完以后她觉得没事可做,顺腿在马桶上坐了下来。

她茫然坐在马桶上,拼命的想啊想,想着所有的可能和不可能,想得脑子发木两眼发花,雅兰珠瞪着她,瞪了半晌眼圈却红了,帘子一掀出去,对外面等着的两个男人跺跺脚,道,“我不管了,那德行看得人难受。”

战北野默然,半晌长长吁出一口气,低低骂了一声。

宗越却道,“恭喜,阁下这回可以乘虚而入了。”

“放屁!”战北野爆粗,“你能不能说句人话?”

宗越冷然一笑,却突然提高声音道,“我看你们都需要再到雨里面去浇一浇,从德王那里传来的信息是可靠的?他的消息能听?就这几句胡话,就在那哭哭啼啼要死要活?”

战北野听得刺耳,骂,“你哪只眼睛看见她哭哭啼啼要死要活?”大步过去,一把扯下厕间的帘子,不管三七二十一把马桶上哲学思考的孟扶摇抱出来,一阵乱晃,“喂,你呆什么呆,醒醒,没那么糟糕,长孙无极那么蔫坏的,哪里死得掉,我咒他都咒了二十五年了,他一直都活蹦乱跳的……”

“我呸,你从娘胎里就会咒人了?”孟扶摇啪的一下推开他,“让开,不要影响我蹲坑。”

她这里一骂人,战北野目中便闪出喜­色­,那喜­色­夹杂在淡淡的苦涩中,有种矛盾的疼痛,宗越神­色­不动,眼底却有放松之­色­,孟扶摇直接走到他面前,道,“你有专门的消息网络,你应该多少有点消息,你那里怎么说的?”

宗越沉吟了一下,孟扶摇直视着他的眼睛,平静的道,“我要听真话。”

“长孙无极行踪一直成谜,”宗越坦白的道,“在此之前我也没有太多的消息,刚接到的消息和这个类似,虎牙沟确实崩崖,确实发现尸体,发现他的皇族标记,发现他的马,因为山崩得厉害,所有血­肉­都砸在一起……所以说,并没有人真正看见过他的尸体。”

孟扶摇闭了闭眼睛,半晌睁开,道,“那就这样吧。”

她凝视着万州方向,低低道,“我想过了,他不会这么容易死,不会!所以我就在这里做我该做的事,然后,等。”

等。

等生死的尘埃落定,等命运的真相揭露,等所有人在这条道路的或结束或继续的未来。

等你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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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极政宁十六年正月二十七,无极国原本应该在海岸东线主持对高罗国战事的无极太子,突然中道薨于无极万州城外的虎牙沟,那是一座接近南疆的内陆之城,离南疆德王大营两百里,离内陆和南疆交界之城姚城一百七十里。

消息传出,五洲大陆震惊,猜测、惊疑、观望、等待、那些徘徊于各国疆域的窃窃私语,化为卷掠四海的大风,渐渐在苍穹上空聚起。

正月二十八,驻守南疆大营的德王匆匆与两戎议和,在当地招募戎兵,扩充兵力至三十万,随即举起“义旗”,派遣心腹大将杨密为先锋,出兵万州,其间德王公告天下,称太子为凶邪所害,为人臣子者,定将弑主谋逆之贼首斩于刀下,不斩此獠,誓不回还!

世人皆赞德王高义,却有一些头脑清醒的士子文人作文以讥刺,称德王“此去定将无极之至尊皇位夺于臀下,不坐此位,誓不回还。”

然而不管世人如何看,德王的起兵依旧轰轰烈烈的进行了下去,先锋杨密很快攻破万州,并没有在万州停留,而以“清君侧,平民愤”为由,继续向京城前进。

此时德王野心昭然若揭,正如孟扶摇所猜测一般,师出有名,正义之旗,是以在无极国向来不得民心的造反,他眼看着居然要成功了。

也只是将要成功而已。

一心向京城前进,做着皇帝美梦的德王不会知道,在他背后,有个女子身影,正冷然注视着他的脚步,等待着随时在他后心咬上一口,咬穿一个致命的洞来。

二月初六,在先锋杨密即将进入京城之际,战北野一封密令,隐伏在南疆大山内的黑风骑早早出动,化装成京城难民,出现在刚刚进入内陆的德王视野之前,“难民”们一番哭诉,听得德王胆战心惊——杨密在京城烧杀抢掠,抢占皇宫,寻找玉玺,有意谋夺大位!

德王心急如焚,连连去信杨密处催问,奈何所有军令石沉大海——都被宗越集中所有线人力量,半途截杀毁信,得不到杨密回音的德王更加心焦,下令全军日夜不休快军赶路,当时二月天气极其不佳,内陆地区还在下雪,道路泥泞天气湿冷,出身南疆的士兵不适应内陆气候,很多冻病冻死,怨言载道,兵愤极大,德王赶紧又命武陵粮库加紧运送粮草,这种艰苦行军的时刻,再不能保证粮草的充足,只怕立刻就会兵变。

粮草当然没能及时运到。

“运粮官唐大人”一边施施然的上告德王,因为补给线太长,道路盗贼众多,无法将粮食运到,请务必再宽限几日,一边以德王名义连连向附属众县催粮征夫,穷形恶状的在南疆各县大肆搜刮,搞得民怨沸腾,怨声载道。

二月初九。

平州桂县。

孟扶摇别着牙齿,蹲在一个粮垛上,摆着手臂大呼,“德王义战,来此收粮——”

话音未落便被人吐了口水,“又收!才一个月,收了三次,还让人活不!”

有人愤怒的砸出了空空的米袋,更多的人­操­起了钉耙和锄头,满目里喷着怒火,向着孟扶摇怒骂喝斥,这已经是孟扶摇本月第三次来征军粮,囤子里最后一点米都被榨光的百姓忍无可忍,他们胡乱­操­起武器,却不知道自己该­干­些什么。

于是“慌张的运粮官唐大人”大叫,“不要打我!不要打我!这是德王的命令!义军中戎人兄弟多,他们胃口大,需要粮食也多些,这也是为大局考虑……”

话没说完,人群里就爆出怒吼。

“咱们辛辛苦苦种的粮食,为什么要给戎人吃掉!”

“他们的兵吃我们的粮,我们去他们家里取粮食去!”

“走!”

人群呼啸着,汹涌着,一批批的奔出村庄之外,向着戎寨方向而去。

在另外几个地方,负责收粮的“运粮哥官”、“唐大人的助手”,也说了同样的话,做了同样的事,更多的人扑出来,举着农人武器走在乡间的路上,从小路到大路,与更多的人汇聚在一起,浩浩荡荡的向戎寨奔去。

人群之后,刚才还畏缩逃窜的孟扶摇,缓缓的站定脚步。

她神­色­清冷而坚定,眼底燃烧着炽热的火,那火是­精­钢是炼狱是仇恨是决心,是下定一切意志也要将面前的虎狼扑倒并一口口咬死的狠辣和执着。

德王大军中的士兵已经是颓兵,诸县百姓的怒火已经被挑起,在她挑拨下,百姓们攻入戎寨,抢夺粮食,不管会给戎寨造成怎样的损失,在德王大军中本就被饥饿劳累快要击倒的士兵,一旦听说自己家园被侵略,妻儿被欺负,粮食被抢夺,怎么还会安心替你德王打仗?

一个小小的运粮官,一番战争博弈的运作,便叫你兵散如水流,兵败如山倒。

孟扶摇沉默着,抿紧­唇­,仰起头。

她的目光,落在遥远的万州方向。

这么多天了,她一直在等,每一秒每一分每一刻每一时的在等,一天二十四个时辰被焦灼的等待化为碎片,片片都是割体裂肤的凌迟,时间每多走过一刻她的心便下沉一分,那些希望被时间残忍收割她却无从挽留,每夜她抱着希望入睡,祈祷第二日醒来时能够看见某人衣衫飘飞神­色­雍容的俯身看她,对她微笑说,“扶摇你又不听话”,她已经想好自己该怎么回答,她会说,“你混蛋,你吓死我。”然后再狠狠给他一掌,也许他要揍回来?那就给他揍好了。

然而这些想好的桥段总是用不上,每天早晨醒来,她静静的等,如果没有动静,不敢睁眼的她会闭着眼摸索身边,手掌在光滑的被褥中一点点的抚摸过去,触手冰凉……从来也没摸着期望中的温暖。

这么多天了,德王也开始造反了,他想要挤出的脓包也终于挤出来了……要是他没事,早该回来,可是,他没回来。

孟扶摇靠着一株树,那株树在那条路的尽头,孤单的立在村口,挂着一轮残缺的深红夕阳,树­干­瘦削,她却比那树­干­还要单薄上几分,淡金碎红的云霞里一片飘落的叶子似的悠悠挂着。

她看着那个方向,眼前闪动着虎牙沟崩塌的碎石,凌乱的衣物,模糊的血­肉­,她指尖紧紧扣着一个明黄袖囊,那是战北野后来命人去找出来的,她攥得那么紧,像要从那袖囊里,攥出一点已经微乎其微的希望来。

她看那个方向看得那么入神,完全没有注意到更远一点,那个默然凝视她的黑衣人影,眉间被露水染出了霜。

她只是在想:

无极,我已经做到了我要为你做的事,我一直在等你,等你平安的消息。

你为什么,还不回来?

无极之心 第三十章 三人之争

战争在无极大地上继续,一身缟素的德王先锋已经接近京城,当然,杨密并没有“攻破京城,抢占皇宫,图谋大位”,然而在一心肖想至尊大位的德王心中,谁都有可能是和他抢位子的觊觎者,他心急如焚,日夜行军,士兵们在不断逃散,每天都有千计的兵丁逃跑及冻饿而死。

南疆大营的粮库,并不止武陵一个,然而在德王行军过程中,原本已经联络好的华州等地,都不约而同的出现延误粮草等状况,世事如棋,风云变幻,一些细微的动作,正在悄悄改动着这场“复仇起事”的动向和格局,正如蝴蝶在遥远的某处扇动翅膀,千万里外便激起了狂暴的风。

那些改动并不明显,以至于远在武陵的孟扶摇浑然不知,她日复一日的沉默下去,也渐渐的瘦下去,并不是很明显的瘦,身体上所有的骨节却都渐渐突了出来,绷得肌肤发紧,一张脸上眼睛越发的大,看人的时候幽幽的慑人。

战北野和宗越始终在她身侧,这两人互相看不顺眼,却将孟扶摇保护得很好,铁成和姚迅也过来了,潜在士卒中做苦力,雅兰珠还是每时每刻连上厕所都跟着她,嘴上说是看着­奸­夫­淫­­妇­,其实只是怕她出事而已。

一群人将孟扶摇看得很紧,都怕她急疯了做出什么事来,孟扶摇却安静而沉默,近乎坚决而执拗的等着那个消息,她没事了便弄只小板凳,坐在那里看战北野一边和宗越斗嘴一边不时的斜瞄她一眼,看雅兰珠撅着嘴死死蹲在她身边,看铁成揽下内院里的所有活计只为能在她面前多走上几回,看宗越没完没了的开补药恨不得把药铺里的药都用上一遍,早春的阳光淡淡,有种鲜明的绿意,她在那样的阳光里想,自己何其幸运,居然能够遇见这些温暖而美好的东西,便为这个,这一遭也来得值了。

到了晚上是比较难熬的,她睡不着,听着风声掠过屋檐便想——许是回来了?又责怪自己为什么要那么决裂,自刎什么呢?拖着暗卫首领死什么呢?当时抱着死在戎军手下的心冲回去不就来不及留暗号了吗?为什么要怕自己的尸身落在戎军手中而想自刎呢?这下好了,“孟姑娘自刎”惊着他了,要不然以他的­性­子,怎么可能冒险千里奔驰而归,因而遭到埋伏呢?

这样想着便睡不着,黑暗里目光炯炯。

每个夜晚都是相同的,这些夜晚从出事消息传来开始也不算很多,但是在这样的反复责问折腾下便度日如年般,漫长难捱。

孟扶摇不知道,睡不着的不止她一个。

院子里的大树上睡两个人,两个在床上躺不住的人,一个捧着酒坛拼命喝酒,一个高居树端若有所思。

“他没死。”喝酒的是战北野,“我敢打赌这小子现在不知道在哪使坏。”

宗越平静俯身看他,“你为何不和扶摇说。”

“我说了她会认为我在安慰她,她只相信眼见为实。”战北野扔掉一坛换一坛,“我也在等,如果不出我预料的话,消息就在这两天。”

宗越默然,半晌道,“王爷,你最近喝得很多。”

“我生气!”战北野又换一坛,抬手要把喝完的坛子砸出去,想了想又轻轻放下,放下的时候控制不住,咔嚓一声捏破了酒坛,手上的鲜血浸出来,他看也不看往酒里一浸。

“混蛋长孙无极,不知道她有多自责多担心吗?为什么不传个消息回来?”

“我以为王爷你会生气孟扶摇。”宗越淡淡道,“阁下一番热血丹心,大抵是要虚掷了。”

战北野不答,咕嘟咕嘟喝酒,半晌一抹嘴,道,“她只是因为愧疚自责才如此,我会让她爱上我。”

宗越拂掉衣襟上一点落灰,他白衣如雪的身影溶在浅银的月­色­中,浑然一体,良久他道,“自欺欺人。”

战北野答,“彼此彼此。”

月­色­悠悠的落下去,院子里铺了一层银­色­的霜,树梢上的对话并没有传入屋中人的耳,一些沉在夜­色­里的心事,每个人只有自己才知。

这一夜孟扶摇又没合眼,天明时分才模模糊糊睡去,她睡着后,桌上小床里爬出穿睡衣的元宝大人,元宝大人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孟扶摇,半晌,摊了摊爪。

……我那么明显的暗示都给了你,你居然都不懂,猪头。

它抚摸着自己那件大红袍子,那是它和主子之间的约定,代表喜乐和平安,作为能和主人心灵相通的神鼠,它老人家不急,你孟扶摇急什么急呢?

它又忘记了,那只是它主子和它之间的秘密,孟扶摇没有读心术,更没有读鼠术。

元宝大人盯着孟扶摇,眼珠子在她被子下扫了扫,那里隐约一个清瘦的轮廓,元宝大人看看自己越发肥硕的身材,有点良心发现。

它吭哧吭哧搬出装饼子的盒子,跳进去一阵乱翻,半晌扔出几个字,在桌子上排好。

排完以后它顺便就在桌子上睡了,等着看明天喜极而泣的孟扶摇。

睡到半夜元宝大人有点饿,于是翻了个身,爪子习惯­性­的摸——它床边随时都有零食的,摸到一块饼,顺嘴就啃吃了。

第二天早上元宝大人是被孟扶摇惊醒的,它听见孟扶摇“啊”的一声短促的低叫,随即,她的眼睛就亮了起来。

元宝大人想,哎,喜极而泣了。

那眼睛越来越亮,有晶莹的东西在里面滚动,珠子似的滑来滑去,却始终不肯落下,半晌,孟扶摇低下头,捂住了脸。

她的手指深深揉进发中,一个痉挛的姿势。

元宝大人怔怔的看着她,觉得这个“喜极而泣”看起来不是那么标准。

很久很久以后,它看见孟扶摇甩了下头发,抬起眼圈红红的脸,盯着那字看了半晌,突然伸手抱过了它。

她手势极为温柔,是和元宝大人相识以来从未有过的温柔,她将元宝大人轻轻放在掌心,用指尖慢慢梳理它雪白的毛。

元宝大人被吓住了,风中凌乱的瞪着她——这女人欢喜疯了?

孟扶摇不说话,慢慢的梳它的毛,手势轻柔,元宝大人十分惬意,觉得这动作比主子还温存,只是这个疯女人今天转­性­了?不会是想先摸它后掐它吧?

随即便觉得脑袋上一凉,像是有什么潮湿的东西落下来,元宝大人伸爪一摸,爪子湿湿的。

头顶上,孟扶摇将下巴搁在它脑袋,轻轻道,“可怜的元宝,你没主人了……”

元宝大人听得心中先是一撞,不知道是什么酸酸的滋味泛上来,随即又觉得不对,它挣扎着转身看那几个字,顿时发出了一声尖叫。

明明是“他没事了”,为什么变成“他没了”!

谁把那个“事”字搞没了!!!

神啊!

元宝大人腾的一下跳起来,一个猛子扎入盒子中,拼命找还有没有多余的“事”字,找了半天发现盒子里就那一个,它悲愤的回转身,便见孟扶摇温柔而怜悯的看着它,眼神里写着“可怜的,伤心疯了的元宝。”

元宝大人看着那样的眼神,忽然想到,“她竟然是在为我失去主人而流泪……”

元宝大人怔在那里,半晌又是一声尖叫,它拼命奔到孟扶摇面前,手舞足蹈用力比划,想要说清楚,“少了个字!”

孟扶摇只是笑着,轻轻抚摸着它,笑着笑着,却有眼泪滴下来。

元宝大人受不了了,哀嚎一声奔了出去。

主子……我犯错了……我没能传递准消息……你赶紧回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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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战北野所料,战局几乎就在那日,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二月十二,逼近京城附近的杨密军队,在京城五十里外的沙河渡,突然遭遇无极国大军,杨密起先以为是戍守京城的禁卫军,正要打出德王旗号,对方将旗已经冉冉升起,帐下将领冷笑行来,却正是奉命出征高罗国的那支大军,而将领身侧,明黄旗帜下,戴着铜面具的主帅,正笑吟吟的看着他。

杨密心中一沉,知道上当,大呼,“休矣!”

是日,十万先锋齐解甲,杨密阵前自杀。

二月十三,德王在内陆城池湎州郊野,同样看见了这一支本该在海岸东线的军队,与此同时他还看见了本该属于自己麾下的杨密的军队。

兵锋如火旌旗如林,当那些飘扬的旗帜如海一般淹没他的视野的时候,德王心中发出末日来临的哀嚎。

两军甫一接触,德王的颓兵便溃不成军,德王带着残骑仓皇南逃,指望留在最后接应的郭平戎军队庇佑,在南疆打下一块地盘芶延残喘,不想神情木然的郭平戎确实带兵迎了上来,随即将长刀向德王一指。

一场轰轰烈烈的勤王复仇战事,在其自以为一路顺风的前进中,遭遇了一场有备而来毫无端倪的等候,几日之内便犁庭扫|­茓­摧枯拉朽般烟消云散。

德王被软禁,对于他的处分,目前没有人能决定,因为能决定他生死的人,又不在营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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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十四,春日初晴。

一大早宗越便拿出几封书信前来找孟扶摇,在门口被雅兰殊拦住,雅兰珠嘘了一声道,“给她睡吧,黎明才睡的。”

宗越犹豫了一下,将手中东西收拢,想了想道,“也好。”

雅兰珠眼睛尖,道“什么东西?”一把抢过去看,看着看着,目光便亮了。

随即她“哎”的一声,眼泪便下来了。

宗越无语的看着她,道,“你哭什么?”

“我希望我这辈子也能遇上爱我的人……”雅兰珠抽抽噎噎。

宗越默然,半晌走开,临走前淡淡抛下一句。

“这需要不曾早一步,也不曾晚一步的运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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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扶摇醒来时,习惯­性­闭着眼睛等。

她睡得不沉,醒来时也觉得脑中发昏,隐约中听见远处树枝在风中摇摆的声音,鸟儿在树梢轻鸣的声音,­嫩­绿的春芽渐渐抽出的声音,落叶掠过桥栏飘到水面上的声音,那桥大概是城中那座玉带桥,汉白玉的桥栏,叶子落上去,声音细细的脆。

那么多声音里,没有她想听见的呼吸声。

孟扶摇叹了口气,将被子拉了拉,拉到眼睛处,把眼睛压紧点,可以阻挡住那些想要流出的泪水。

她没有伸手去摸身侧,摸了又能怎样?冰冰凉的被褥,幻想了很多次长孙无极回来,八成会爬她的床,可是人不能无耻到这个地步,没人爬就是没人爬,连元宝都说了,没了。

她用被子蒙住眼睛,继续睡觉。

却突然觉得额头有些痒,似什么东西从眉间轻轻划过,孟扶摇啪的一打,咕哝道,“元宝,边去,不要­骚­扰我……”

这一打,突然就打进了一个人的掌心。

温暖、光滑、脉络鲜明、指节修长。

孟扶摇霍然睁眼,还没来得及把被子掀开,眼前突然一亮,一人轻轻揭开被子俯下脸来,低低笑道,“怎么这么瘦?”

孟扶摇呆呆看着他斜飞的眉,如海深邃的目,光泽晶莹的肌肤,看着他淡紫衣襟和乌木般的发齐齐垂落在自己身前,看着他浅浅微笑,支肘睡在她身边,指尖轻轻划过她的额。

……元昭诩!长孙无极!

孟扶摇有点恍惚的伸手去捏,喃喃道,“不是鬼吧?”

“如假包换”。长孙无极含笑答。

“你居然还知道回来……你居然还知道回来!!!”第一句还呢喃如春莺柔软如春柳,第二句便成了河东那只狮子的怒吼,孟扶摇醒过神,发觉元昭诩长孙无极终于确实肯定回来了,蹭的一下跳起来,披头散发,赤着脚便去踩长孙无极,“我灭了你,我灭了你!”

长孙无极扬扬眉,手一伸便捉住她的脚,手指一扣,孟扶摇立即全身酸软跌倒在被褥间,长孙无极拖过被子,将她浑身一裹,一裹间已经摸遍了她全身,手顿了顿,叹息道,“怎么瘦了这么多?”

孟扶摇把头埋在被褥里,呜呜噜噜的答,“最近在减肥。”

长孙无极看着这个嘴硬心软的家伙,无奈的叹息一声,将她脑袋从被子里挖出来,捧着她的脸仔仔细细看了,孟扶摇先是眼光乱闪,实在躲不过去就恶狠狠和他对视,“­干­嘛­干­嘛!”

长孙无极笑了笑,手慢慢的伸下去,抚了抚孟扶摇的颈,孟扶摇惊得向后一缩,长孙无极已道,“别动……我看看那道伤口。”

孟扶摇立即心虚了,小声道,“……没真自刎啊……我刎着玩的。”

话音未落便见长孙无极稍稍俯低了身子,温暖而柔软的­唇­触上了颈间肌肤,孟扶摇僵住身子不敢动弹,那­唇­在那道淡粉­色­疤痕上轻轻扫过,微微的痒,像是有人用春的绽绿的柳条搔了冬的坚冷和寂寞,一地深覆的碎冰缓缓化开,遍地里生出茸茸的草来,绿得澎湃。

孟扶摇身子微微发软,那一地茸茸的草从心里长出来,漫天漫地的葳蕤,所经之处,万木复苏,她在那般烂漫的盛景里想哭又想笑,心却一抽一抽的开始痛,那疼痛堵塞在她经脉,毒蛇般的张嘴就咬,她轻轻一颤,长孙无极立即察觉移开身子,孟扶摇掩饰的咬­唇­一笑,狠狠推他,“流氓!”

“我也是吻着玩的,”长孙无极凝视着她,“其实我现在最想做的事还不是这个。”

孟扶摇张嘴呆望的样子有点傻,可是再傻也没能阻止某人的狠心,长孙无极抬手,啪的一掌便打在了她的ρi股上,打了人还在雍容微笑,“叫你不听话!”见孟扶摇还没反应过来另一边ρi股又赏了一掌,“叫你自杀!”

孟扶摇立即想起自己预演了无数次的桥段,觉得好像哪里顺序错了,貌似他把情节提前了?不管,她跳起来就还手,台词背得顺溜,“你混蛋!你吓死我!”

骂完一句又觉得他好像多骂了一句,不行,这个亏不能吃,场子一定要找回来,呼的又是一拳,“叫你诈死!叫你瞒我!”

长孙无极手一抬将她的母老虎拳给捉住,顺手一带孟扶摇便飞到他怀里,手指一卡便将孟扶摇腰卡住,三个动作行云流水无迹可寻,看得出来大概也演练了很多遍,尤其最近孟扶摇腰瘦得一卡卡,他的手不大,居然也就那么拢了过去。

“我没有瞒你……”长孙无极深深吸气,抚着她光可鉴人的长发低低道,“我怎么舍得让你焦心?你瘦成这样,还不得我花功夫把你给养回去?”

孟扶摇听着前一句还挺窝心的,后一句就有点不像话了,恶狠狠的回身瞪他,道,“少转移话题,我知道你是要诈出德王来,为保守秘密,你这个诈死的秘密确实不能告诉任何人……只是,只是……””她鼓着嘴,实在有点说不出那句——“只是我该多少有点点例外嘛……”

“瞒任何人也不该瞒你,政治博弈不代表要将自己喜欢的人牺牲。”长孙无极的读心术永远强大,“其实那晚我离开东线军营时,前后派出了三批人,都穿着我的衣服,分三路走,而我自己,走的是水路。”

“水路?”

“对,我从海上过,德王以为我心急之下,定然选择比较快速的陆路,可是陆路如果过不去,再快又有什么用?有些事,心急不得的。”

“同意”,孟扶摇满意点头,“你永远都那么­奸­诈。”

长孙无极笑笑,道,“万州那事一出,我便知道暗卫中出了问题,必有­奸­细,那个情形下我只有掐断和所有暗卫的联系,在掐断之前我得到了你安全无事的消息,立即回返军中,因为暗卫需要清洗,暂时不能再用,好在我还有备用的隐卫,只是这批人的调动有点麻烦,等他们带着我的消息赶到姚城找你通报消息,你已经离开了姚城。”

孟扶摇“啊”的一声,她那时已经跑到武陵戴着人家的脸当运粮官了,身边两大能人守着,别人哪里找得到她?真是­阴­差阳错,活该倒霉。

“我得到消息也无奈,当时我确实不能回来,德王十多年隐忍蛰伏,终于被我挤了出来,万不能功亏一篑,好在我和元宝心灵相通,它知道我还活着,迟早会告诉你。”

“告诉我个屁啊”孟扶摇小宇宙都要爆了,“它排了三个字,他没了!我老人家要是被吓得英年早逝,就丫害的!”

“嗯?”长孙无极转头,在屋子里找元宝大人,“元宝,我知道你在,钻出你的耗子洞来,迟了后果你自己承担。”

孟扶摇撇撇嘴,心想这么轻描淡写没有任何实质­性­意义的威吓对那只老油条耗子有用么?

结果话音刚落,桌子底下便爬出灰溜溜的元宝大人,孟扶摇张口结舌瞧着,哎,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元宝大人今天穿得扑素,居然是它最憎恨的灰­色­——它最讨厌这种老鼠­色­。乖乖蹲在长孙无极面前,有气无力的“吱——”,“吱——”

孟扶摇听它没完没了的“吱——”,貌似说得也太多了点吧?不会又趁机扮委屈诉衷情吧?还有这只耗子到底说的啥啊?怎么自己觉得有点心虚呢,再看长孙无极,含笑倾听,眼神晶亮柔和,那一层笑意淡淡的浮上来,有失而复得的欣喜。

听完了他淡淡道,“知道错了?”

元宝大人垂下高贵的头颅。

“都是你太贪吃的缘故,一旬之内,不许吃零食。”

元宝大人双爪捂脸,哀痛欲绝。

长孙无极已经顺手把它拎到一边,“去反省,走时候带上门。”

元宝大人背着一张纸从窗户洞里乖乖爬出去,然后在洞那边用口水老老实实把窗户洞给补好。

“啧啧,耗子转­性­了。”孟扶摇目瞪口呆,“它做了什么亏心事?”

“它害你流泪。”长孙无极不含任何狎昵意思的将她揽进怀,“所以必须要受到惩罚。”

孟扶摇坦然而舒服的靠在长孙无极肩上,自己觉得暖洋洋的说不出的舒适,心里有块一直拎着的地方终于归位,五脏六脏好像都瞬间被调理妥帖,长孙无极淡淡异香飘过来,她在那样的香气里飘飘欲仙而又眼皮沉重。

听见长孙无极在她耳侧低语,“扶摇,我也是犯错的人。”

“嗯?”

“我确实没想到他会对我下杀手,为了杀我竟然不惜放弃姚城,害你险些被逼城门自刎。”长孙无极的语气难得有了几分苦涩,孟扶摇飘飘荡荡的想,他为什么苦涩?他为什么认为德王不会杀他?这两人不是争得你死我活了吗?皇位之争,踏血前行,谁也不可能对谁手软,长孙无极这么个玲珑剔透人儿,会想不到德王要杀他?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许许多多的疑问像一团乱麻,绕住了孟扶摇的思绪,她在那团乱麻里挣扎,却觉得施展不开,多日来的失眠和疲倦终于在尘埃落定的这一刻向她侵袭而来,她思索着,眼睫却一点点的垂下来。

堕入黑甜乡之前,她飘荡的意识里隐约听见长孙无极最后一句话。

“扶摇,这段日子的煎熬担忧焦灼不安,亦是我受的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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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线淡黄微光温和的洒过来,隐约听见有人低语,“……要不要叫醒她吃点东西?”“……让她睡吧……”

孟扶摇睁开眼,从舒畅的睡眠中完全醒来。

她躺着不动,对着屋顶绽出一个微笑——哎,长孙无极那坏东西没被她害死,他回来了。

桌前有人回转身来,执着一卷书,风神韶秀的微微朝她笑,道,“睡饱了?”

孟扶摇坐起来,有点茫然的看着透着淡黄曦光的窗纸,道,“我睡了多久啊,怎么还是早上?”

“这是第二天的早上。”长孙无极吹熄烛火,拉开窗扇,清晨沁凉的风吹进来,吹得他衣襟和乌发都飘然飞起。

孟扶摇愕然道,“我睡了一天一夜?”她看着长孙无极背影,隐隐觉得他衣袍好像又宽大了些,“你一直没睡?”

长孙无极含笑回眸,“我想看你睡着了会不会磨牙说梦话流口水。”

“我睡着了会揍人倒是真的。”孟扶摇笑,目光在他身上又转了一遍,从时间上算,他赶出东线大营,再赶回,再点兵布将,迎战杨密、围困德王,这些都发生在不长的一段时间之内,德王兵败不过一两日的事情,他就已经出现,根本就是事情一解决便又丢下大军马不停蹄奔来,这段日子,他也没好好休息过吧?

孟扶摇跳起来,奔过去,将长孙无极往床上推,“你去睡会,我不叫你你不准起来。”

“我大概暂时还享受不到你的被褥。”长孙无极站着不动,看着前方庭院走来的两人,淡淡道,“我得招待下贵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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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客”自然是战北野和宗越。

看见那两人过来,孟扶摇头皮一炸,隐约中好像看见天际电闪雷鸣,大气摩擦,火球一串串在空中乱弹。

两个已经是炸药库,三个那是什么?欧洲火药桶?

自古以来王不见王,如果王见了王,会是什么后果?王灭了王?王吃了王?王宰了王?

孟扶摇心里打着小九九,不会吧,好歹是各国高层政治人物,政治人物的涵养啊礼节啊假面具啊太极推手啊什么的才是最擅长的,一言不合拔刀相向那是市井匹夫,不会是长孙无极宗越战北野。

“贵客远来,有失远迎啊哈哈。”孟扶摇还没想清楚,战北野一声朗笑便传了来,与此同时他“豪爽而大度”的大步上前来,微笑盯着长孙无极,道,“殿下好?前方战事可好?殿下百忙中怎么得暇莅临此地的?不是应该在湎洲穷追叛军吗?”

……靠,都抢着让人家做“贵客”……

“烈王好?”长孙无极微笑答,“在敝国住得可习惯?我无极气候温湿,不如烈王天煞国北地葛雅­干­燥舒爽,委屈烈王了,至于前方战事,此乃我无极内政,多谢烈王关心。”

好,一口一个“我无极”“你天煞”,清清楚楚,泾渭分明,谁是谁的客人,也不用争了……

“这院子是本王买的,”战北野眉开眼笑的指点给长孙无极看,“虽然粗陋,难得景致还算大气,今日能得殿下光降,实在蓬荜生辉。”

孟扶摇瞪着他——你买的?你撒谎不打草稿咧,明明是我买的……

“是吗?”长孙无极微笑环顾,“果然是好,只是烈王既然来我无极做客,就是我无极贵宾,怎么可以让贵宾自己出钱买房?太失礼了,这样吧,烈王不妨把房契拿给我,我命人寻了这房主,银子双倍奉还,算是我无极的小小心意。”

孟扶摇捂住肚子……不行了不行了,想笑,战北野你搬石头砸脚,房契还在我那里呢。

战北野面­色­不变,“殿下是在暗示我天煞国弱,连房子都买不起吗?”

长孙无极神­色­不动,“王爷是在暗示我无极国穷,连个薄礼都不配送第一大国吗?”

孟扶摇蹲在两人中间,听到这里发觉硝烟味散了出来,赶紧手掌一竖道,“停,停,这房子虽然战王爷买了,但是已经转赠了我,所以两位,银子给我吧,双倍,谢谢。”

长孙无极微笑,温柔的道,“好,既然是这样,自然依你,”他拉了孟扶摇,彬彬有礼的对着战北野笑,“还没多谢王爷对扶摇的救命之恩。”又对宗越点头,“多谢宗先生护持扶摇。”

宗越此时才开口,比长孙无极还平静,淡淡道,“我和扶摇不是外人,不需殿下相谢,说起来,扶摇是我带到无极的,自然我该对她负责。”他很温和的对孟扶摇笑,笑得孟扶摇打了个抖,“就算不看在我和殿下情分面上,只看在扶摇将我贴身之物私藏怀中的情义,在下也不能袖手旁观。”

……

孟扶摇黑线了……

好狠滴宗越啊……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必杀!

竟然真的早就发现她拿了他的腰带,一声不吭,死藏着到现在才拿出来砸人,孟扶摇瞪着宗越,已经不敢看那两个的脸­色­,哎,都是狠人哪,她以后不能和他们打交道,小心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她这里如丧考妣的心中哀嚎,那厢宗越一不做二不休,已经过来牵起了她的手,“今天的诊病时辰到了,我研制了新药,你试试。”

只要还关心着孟扶摇,大夫的话没人敢不听,那两个也不例外,战北野瞪了长孙无极一眼,当先跟进门去,长孙无极扬扬眉,看着孟扶摇被宗越牵走,无声的笑了笑。

孟扶摇甩不掉宗越的手——这家伙其实是第一次碰她呢,他的洁癖到哪去了?孟扶摇十分希望他此刻洁癖复发,把她嫌弃的扔出去,也好让她在背后两道意味难明的目光中解脱出来。

哎,真是想不到,三王初斗,竟然是宗越胜出,孟扶摇咧咧嘴,觉得果然当医生就是好,占据了健康的制高点,没人敢得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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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室里刚刚坐下,满心不豫的战王爷第二轮炮弹就砸了出来。

他冷笑斜睨着长孙无极,问,“听说太子殿下是带着东线大军迎战杨密的,这就奇怪了,东线战事不是没结束吗?大军如何能开拔到内陆呢?还是所谓的高罗国作乱,根本就是殿下您的一个烟幕,只是为了假做离开,诈得德王作乱?”

孟扶摇听得心跳一跳,这也正是她的疑惑,当初长孙无极因为东线高罗作乱匆匆离开,直到她城门自刎事件那里,都没听说高罗国已经平叛,但是德王一起事,明明应该在东线的大军就出现在内陆,实在让人不得不想到,这整件长孙无极“高罗作乱,两线作战,疲于奔命”,导致德王认为有机可乘乘虚而入的事件,是否都只是长孙无极为引蛇出洞的诈称?

长孙无极端起侍女送上来的茶,慢条斯理的吹了吹,“烈王又是从哪里听得消息,说东线战事没有结束呢?”

战北野怔了怔——他是没听说东线战事结束,但确实也没听说东线没有结束,长孙无极这样一问,他反倒不好回答,想了想,冷笑道,“那是,战事有或无,结束不结束,说到底都由太子一张嘴翻覆,只是可怜了一些被蒙在鼓里,险些丢命的可怜人儿罢了。”

长孙无极放下茶盏,笑吟吟的看着他,道,“烈王殿下以急公好义,耿直勇锐着称,不想今日一见,真令在下惊讶。”

“殿下是在说本王拐弯抹角吗?”战北野大马金刀的坐着,“本王却觉得殿下更擅此道——不过你既说我迂回,我便直接给你看——我说的是扶摇,长孙无极,你看看扶摇,你看看她!你看看她成了什么样子!”

他突然暴怒起来,抬手啪的将手中杯子掷了出去,杯子在窗棂上撞碎,四面溅开碧绿的茶汁,再淋漓落了一地。

“长孙无极,我懒得和你斗嘴皮子!我就问你,你既不肯对她放手,你便当担起男人的责任!你让她经历了什么?我来迟一步这世上就不存在孟扶摇你知不知?那时你在哪里?你借我的兵我认了,反正也不是借给你的,是借给扶摇的,但是你凭什么就认定这样就万事大吉,你就可以抛下她一跑千万里,丢她一人面对那生死之境?”

孟扶摇目瞪口呆的坐在一边,怎么也想不到一场­阴­来­阴­去的嘴皮大战怎么突然就上升到责骂阶段,还直接扯到了她身上,她有点寒的看看自己,小声咕哝道,“看我什么?我觉得我挺好的嘛……”正给她把脉的宗越眉毛一轩,冷然道,“是很好,体虚气弱经脉混乱,好得不能再好,所以我们都在自寻烦恼。”

孟扶摇立即闭嘴,不敢说话。

室内的气氛沉默下来,隐约间空气一分冷似一分,长孙无极放下茶杯,默然不语,半晌缓缓道,“这确实是我需要向扶摇解释的事,但是,烈王,好像我没有必要向你交代。”

“你是不用向我交代,我也没打算听你这种整天玩­阴­谋诡计,连喜欢的人都可以拿来借用的人交代。”战北野冷然站起,一指孟扶摇道,“这些日子,我看着她,我也算是多少明白她的心思,战北野不是死缠烂打的江湖无赖汉,战北野的自尊没有贱到一文不值的地步,我想过退出,只要孟扶摇自己开心就成,但是现在,我改变主意了!”

他从腰上解下自己的玉佩,啪的一下搁在桌上,气势凛然的道,“孟扶摇,这是我的聘礼!”

长孙无极眉毛跳了跳,宗越脸­色­白了白,孟扶摇直接就跳起来了。

聘聘聘聘聘礼……这这这这这怎么越吵越升级了……

“扶摇,我曾觉得,你若是喜欢他,那也没什么好说的,但是我现在觉得,长孙无极不适合你!他会害了你!他长孙家,家国不分,做她的女人就是嫁给政治,一生里都难免和­阴­谋风雨相伴,他永远不会为你放弃他的国人和他的天下,而你,你这样的人,独立坚韧,你也不会愿意委曲求全,寄托于别人的庇护,跟着他你会活得很累,甚至会丢命,我不愿意看着我喜欢的女人走上那样的路,所以,今天我的聘礼,就撂在这里!你孟扶摇不要也没关系,你长孙无极拿出去扔了我就佩服你够小气,总之,我告诉你们,我永不放弃!”

有这么气势汹汹的告白吗?有这么……字字皆情的告白吗……

孟扶摇垂着眼睫,刚才那一霎,她真的为战北野感动,这个看似霸气坚刚的黑眸男子,内心里竟然有如此丰富细腻的情感,炽烈如火而又细致入微,他看得见她的心,看得见关乎于她的所有利弊,他是真的认认真真为她的未来思考谋算过,并因为那个他觉得不如意的结论才不肯放弃他的追逐。

孟扶摇讨厌过他的霸道直接,然而今日方知,战北野的霸道,为的还是她,他的起点和出发点,竟然只是她的幸福。

孟扶摇有点茫然,她不知道自己何德何能,得战北野一心如此,更不明白战北野和她相处时日不多,何以就认定了自己,她却不知道,此时战北野盯着她,心底却一直盘桓着一句话。

那是他的母妃,在很多年前还没疯的时候,把他抱在怀里和他一遍遍说过的话。

“皇儿,永远不要错过你第一眼就喜欢的人,那是上天给你的缘分,如果错过,便会痛悔终生。”

母妃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淡淡笑意,眼底却浓浓忧伤,那一脸比惚而凄凉的笑影,催落了玉彤宫满宫的紫薇花。

而此刻,他看着孟扶摇,像看着母妃宫中那开得正好的花,那当是被人呵护珍爱的美丽,而不是在这政治博弈风烟血火中沾风染血,逐渐开败。

气氛有些尴尬,空气中流荡着不安的因子,长孙无极一直不变的笑意已去,盯着那玉佩不语,战北野一脸愤怒立于当地,孟扶摇低着头像在受刑,随即便听见宗越一声叹息。

孟扶摇受惊的抬起头来,张大嘴看着宗越——不会吧洁癖大哥,你对我还没至于到那个地步吧?求求你千万不要凑这个热闹——

“我没兴趣凑这个热闹。”宗越好像也会读心术,平静温和的开口,孟扶摇刚松口气,便见他从怀里取出那条腰带,放在了玉佩的旁边。

孟扶摇的脑袋轰的一下炸了——他什么时候拿到这腰带的?啊啊啊这都什么跟什么啊,啊啊啊悔不该当初贪财啊……

“别担心,不是聘礼,我还没打算娶你,你这么丑。”宗越对黑着脸的孟扶摇一笑,指了指那腰带,“我只是告诉你,我赞同战王爷的一些话,所以,今天我把这腰带名正言顺的送你,将来你若遇上难处,有人欺负你了什么的,你拿着这腰带去任何一家名字叫广德的药堂,会有人帮你。”

孟扶摇颓然往后一靠,欲哭无泪的道,“宗先生好意,我心领了……”

“我送出的东西从不收回。”宗越站起身走了出去,临到门边,回眸一笑,他笑起来的样子,和窗外开得那支浅粉的早樱一般模样。

“我想你终有一日会用得到。”

孟扶摇看着他笔直的身影消失在一树浅樱中,不知道是叹息好还是蒙头跑路好,她咬着嘴­唇­看长孙无极,战北野和宗越因为她,用不同的方式同时对他责备发难,她不知道长孙无极此刻是什么心情。

长孙无极依旧没有发作,只是脸­色­有点白,他神­色­复杂,眼眸里有些奇怪的情绪在翻动,却并不看战北野悍然挑衅的冷笑眼光。

很久以后,他有点疲倦的向后一仰,低低道,“战兄,你骂得对,此事是我思虑不周,扶摇若为此怪我,也是我咎由自取。”

他语气中的落寞听得孟扶摇心中一颤,突然想起睡醒之前他所说的那句引起她疑问的话,隐约觉得此中有隐情,然而此时实在不是询问的时辰,她只恨不得在地上打两个洞,把战北野和长孙无极各埋一个,省得天雷撞上地火,累及她遭殃。

不想殃还没遭完。

战北野突然大步过来,将玉佩往孟扶摇面前一递,一直递到她眼前,道,“扶摇,话说到这个地步,也没什么好掩藏的,我便直接问你,这玉佩,你收不收?”

孟扶摇愣在那里。

长孙无极转头,向她看来。

无极之心 第三十一章 两心之战

品质高贵的极品羊脂玉佩,玉质晶莹毫无杂质,像是一泊凝固的水,雕刻着苍龙在野的图腾,一个气势凌然的战字镂刻正中,铁画银钩,尊贵无伦。

战北野的掌心伸出去,就好像不打算再收回的模样,他看着孟扶摇,神情坚定而灼热。

孟扶摇盯着那­色­泽清凉的玉,却像看进了一团燥热的火,那火钻进她心底,烧得她不知自处,这真是尴尬而为难的时刻,收,不能;不收,她又不忍伤害战北野的自尊,毕竟这不是两人私下相处,狠狠心也就拒绝了,长孙无极还在,不收不仅令战北野更加受伤,也会导致新一轮的误会。

孟扶摇发觉自己,杀人使坏的时候挺狠,人家对她不好报复起来也狠,但人家如果对自己好,她便受了良心的束缚,束手束脚的施展不开,真是个憋屈­性­子。

唉,可不可以现在昏倒呢?太假了吧?

她眼珠子乱转,想了足足有一个世纪,最后狠狠心,妈的,不收,就在这里说明了,谁的都不收!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她犹犹豫豫,岂不害了战北野一辈子,他这样的人物,他的步伐和眼光都应在五洲大陆整个天下,而不该在她身上蹉跎时间。

孟扶摇抬起头,咬咬牙,正要说话,身边却突然伸出一只手,将那玉佩接了过去。

长孙无极!

孟扶摇脑子嗡的一声,顿时混乱了,她愕然抬头看长孙无极,战北野已经怒道,“你接这个什么意思?”

“战兄,”长孙无极淡淡笑道,“何必为难扶摇?男儿争取女子的心,不是你递了我收了这么简单的,正如我从未视扶摇为我个人所有的禁脔一般,阁下也应当给她选择与接受的自由。”

“我有说过不给她这个自由么?”战北野冷笑,“长孙无极你不要句句暗含挑拨,孟扶摇你也不必为难怕在这里拂了我面子,我说过我不放弃,那就不会因为你拒绝而从此消失。”

“既然王爷注定不放弃,那么要这块玉何用?”长孙无极微笑,“我没有挑拨的意思,我收下这块玉,也绝不代表扶摇的意思,我这样做,只是告诉你,这是我和你之间的战争,应该让扶摇置身事外,我们需要做的,不是逼迫她选谁,而是让她自己在长久的时间考验中,决定最终去接受谁。”

战北野默然,目光深思的看着对面含笑侃侃而言的男子——扶摇的心,明明偏向长孙无极,他这个胜者却没有趁机摆出占有者的姿态,反而向后退了一步,愿意和他公平竞争,这一步退得何其大度何其漂亮,既没让孟扶摇觉得被他嫌弃,又解脱了她因为善良而导致的为难,更有意无意的表白了自己,刚才如果是他战北野感动了孟扶摇,现在就该换他长孙无极了。

这样一个几乎没有输过,在战场权术场甚至连情场都绝对强大的对手!

战北野深吸一口气,刹那间反觉得心情激越,体内从不消退的好战因子腾腾燃起,他盯着长孙无极,目光闪亮,冷笑道,“好,很好,你我之间,本来就没有共存的可能。”

“多谢烈王大度。”长孙无极欠欠身,“我会用这块玉提醒我自己,扶摇很好,她值得很多人去喜爱,更值得我加倍珍惜;我也用这块玉警告我自己,这是别人下给扶摇的聘礼,如果我不能做到对她此心如一,这块玉,我就还给应该得到它的扶摇。”

战北野目光又是一闪,孟扶摇眉毛挑了一挑——把战北野的聘礼还给我?你可能么?长孙无极你看起来大方,实际上好生信心十足啊……

“不过,烈王是不是也该有相应的誓言,受到相应的约束?”长孙无极突然一个转折,语气字字如钉,“如果你不能如你誓言般对待扶摇,如果你不曾做到此心坚执,你是否也该自动离开,并将这枚价值不菲的玉佩,赠予在下充实国库呢?”

战北野怔了怔,目光变幻,半晌大笑道,“套住我?好你个长孙无极,你这是监督我呢?我终于知道你收这玉佩的用意了,你明知道扶摇心软,怕她迟早给我打动,怕她会因为我和她的情分而有所顾忌退让,所以你把我的信物收下,再以退为进,用言语挤兑我发誓,将来我若有什么错处,你会代她玉碎,纵然到时扶摇不说什么,有你看着,我自己也会羞于继续追求——你好心计!”

“在下何尝没有给自己下套?这是誓言之套,是自认为拥有真心,经得起考验的人必须要付出的代价。”长孙无极微笑,“烈王——你我的战争,敢不敢?”

“有何不敢?”战北野傲然答,“天下没有我战北野不敢的事,你以为你胜券在握?我要让你看着,我战北野武能征伐天下,柔也能掳获芳心!”

长孙无极笑而不语,将那玉佩收进自己袖囊,两人目光一抬,刹那相撞,孟扶摇立即又觉得天上一个雷劈下来,脑子晕了晕,过电似的。

她二话不说爬上床,被子把头一蒙。

受不了受不了,为什么都要这么大度深情呢?为什么都要这么痴心告白呢?为什么都要这么体贴细致呢?为什么都要一句句剖白给她听呢?就不能对着墙角自己说自己的吗?这不是逼得咱听得五内俱焚六神无主七荤八素九死一生嘛……

被子死死压在头上,孟扶摇哀嚎——求求你们负我吧,负我吧负我吧负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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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扶摇现在深刻的发觉自己是个小人物。

小人物的定义就是,你永远也无法揣摩并掌控得了大人物的计划和心思。

小人物孟扶摇,在经历了一个失眠之夜后,终于悟出了长孙太子对于爱情的华丽战术:逼是不逼,不逼是逼,以不逼之术行逼迫之实,不逼其人却逼其心……

好吧,孟扶摇被自己绕住了,总之,就是这样,那两个口口声声说不逼她,要让她自己选择,他们只管努力表现就好,她却觉得自己已经被某人­操­刀无声的逼入死角,对目前状况无能为力了。

昨天晚上她被轮番­骚­忧——其实也就是战王爷亲自送药和长孙太子来掖被子,战王爷红着脸欲待亲自喂药,被孟扶摇严词拒绝——我又没断手,喂个屁啊,长孙太子掖被子,孟扶摇目光灼灼的等着他,哀求——你快掖吧,我特意露出半个肩膀以上部位等你来掖,你掖完了我就好安心睡觉了。

战王爷最终气哼哼的端着药碗走了,长孙无极掖完了,欲待坐下,孟扶摇­奸­笑着提醒他——公平竞争。

彼时长孙太子微笑如常,答,“扶摇,相信这世上有绝对公平并坚持遵守的,除了白痴就是一根筋。”

……好吧,孟扶摇垂泪,自己和战北野又毫无察觉的被­阴­了。

好在长孙无极掖完了也没做太多出格的事情,也就是就着她半个肩膀以上的部位做了次近距离接触,其直径和深度以及时间都控制在基本合理的范围之内。

等到这两人结束了当晚的­骚­扰,小人物孟扶摇跳出现今的身份,以超脱者的旁观心态非常理­性­的审视了一下当前战况以及日后发展,忍不住为虽然聪明骨子里却还是老实男人的战王爷叹了口气。

此时德王事件已告一段落,德王被就近押解到华州,孟扶摇算算时间,今年在天煞国举行的真武大会已经快要接近了,她是一定要去见识下天下武学,好再度提高下自己的破九霄功法,前段时间她问过宗越关于穹苍长青神殿的状况,宗越在七国有特许,本人可以随意出入各国,但是穹苍神殿他也没能进去,顶多只能在神殿之外长青神山采采药,就在那次他告诉孟扶摇,进入穹苍之国本身就很难,但进入之后也不能代表就能进神殿,神殿之外“九幽、暗境、云浮、天域”四大神境,是个收割人命的地方,等闲高手一关都过不了。

孟扶摇当时就倒抽了一口凉气,问宗越需要达到什么样的级别才可以顺利过关,宗越看了她一眼,道,“你拥有的这种马马虎虎的功法,如果能练到第八九层,大概是可以过了。”

号称绝世的“破九霄”,到了宗越嘴里竟然就只是马马虎虎的功法,还得练到接近顶级才“大概可以过”,孟扶摇苦着脸,这才明白自己从市井中听来的消息还是不够准确,看来最艰难的未必是收集七国令牌穿越七国,而是自己本身的实力提升。

孟扶摇思考着该怎么和长孙无极告别,并摆脱战北野自己一个人去天煞,不想无意中却听宗越说,郭平戎的师傅方遗墨到了华州附近,可能要去看望徒弟,宗越打算和方遗墨打打交道,看能不能得到“锁情”的解药和配方,战北野听说这个自然不肯放弃,孟扶摇也不好意思让人家为她奔波自己却溜之大吉,只好跟着一起到华州。

她还没启程,无极朝廷一封论功行赏的圣旨已经下到姚城,赐孟扶摇英毅将军封号,食邑姚城、睢水,并控两戎之地,赐金珠锦缎若­干­若­干­,孟扶摇在姚城接了旨,是日大开正堂,十万姚城军民拥在县衙前,消息传出时欢声雷动,着了御赐三品武官飞蟒袍的孟扶摇从县衙出来时,无数家汉民百姓门前都燃竹设案,洒水垫道,欢呼颂圣之声不绝于耳。

孟扶摇站在台阶上,有点茫然的看着这一幕,喃喃道,“有这么夸张么……?”

“为什么没有?”接话的是长孙无极,“你值得。”

“好像我也没做什么,”孟扶摇有点怅惘的笑,“不过是逞了一场匹夫之勇,还差点惹出祸事,挺傻的。”

“有多少人能逞你那样的‘匹夫之勇’?”长孙无极深深看她,“扶摇,知易行难,虽千万人吾往矣,说起来慷慨激烈,真要做,千万人中却也没有一个。”

孟扶摇笑笑,对着欢呼的百姓挥挥手,这一霎忽然觉得,虽说不求报偿,但那些流出的鲜血,那些抛却的恩怨,那些为之付出牺牲和努力的东西,最终换来一句值得,还是很幸福的事。

她含笑问长孙无极:“你给我走后门了?”

“父皇根本不知孟扶摇是谁。”长孙无极答,“这真的只是纯粹的论功行赏,扶摇,你对姚城有再生之恩,你对德王大军有瓦解之功,尊荣的爵位只是你完全该得的奖赏,和你认识我无关。”

孟扶摇挑眉,道,“我要这两城何用,我又不会在这里呆一辈子。”

长孙无极转过眼来,默然看着她,看到她心虚的缩脖子,才道,“姚城和睢水,永远是你的,你凭自己的能力保护下的东西,再不能有人可以代替。”

他言语中似有深意,听的孟扶摇脖子又短了几分,转了转眼珠她道,“我去嘘嘘。”一溜烟的跑了,她肩头上蹲着顾盼自雄的元宝大人,那只耗子最近终于觉得,其实从孟扶摇肩膀上看过去的风景,也别有一番滋味。

比如说,看主子看得更清晰。

元宝大人认为,虽然孟扶摇不是那么讨厌了,但还是有一点点讨厌的,比如说关于主子的归属问题,这是原则问题,不能放弃,不想得到主子的耗子不是好耗子,不想打败情敌的元宝不是好元宝。

那日长孙无极和战北野关于玉佩的归属问题,它在一边叼着颗糖听了个完整,十分击节赞赏,并认为主子­奸­诈狡猾,步步为营,居于劣势也能翻云覆雨反败为胜,战傻子八成不是对手,然而从私心里元宝大人又觉得,战傻子是个对手比较好,把孟扶摇推销出去了,主子不就是它的了?

于是元宝大人蹲在孟扶摇肩上,含着孟扶摇喂给它的零食,严肃思考该怎么把孟扶摇给卖了。

元宝大人思考了好几天,此时已在去华州的路上,两戎战争还在继续,但已经注定芶延残喘,长孙无极直接把这等小事交给属下大将去做,一行几人游山玩水的往华州走,在他的私心里,自然希望某些人不要跟来的好,但是一定要跟来也没有关系,迟早叫你们打道回府。

他却没想到,耗子在转着黑心,想把他看上的女人卖给他情敌。

这日在华州宁山脚下休息,已经做了孟扶摇护卫的铁成,早早的勘察了周围的地形,按说这群人个个大来头,护卫应该多得要命,可惜几个人都喜欢自由身,长孙无极的护卫从来在暗处,战北野最相信自己的实力,雅兰珠觉得,自己不惹人就是人家的福气了,宗越自然一向是横着走,几个人齐齐把怜悯的目光看向孟扶摇,都觉得她是个需要保护的小鸟。

“小鸟”被呵护得很好,喝茶时战王爷亲自给添茶,可惜茶水全部洒在了孟扶摇袖子上,战北野一脸尴尬的急忙去擦,长孙无极雪上加霜的淡淡道,“扶摇不爱喝茶。”

孟扶摇不忍看战北野的脸­色­,站起来道,“我方便一下。”元宝大人立即跳上她肩头,做了个“我也方便下”的爪势,孟扶摇骂,“肾亏啊你,不是刚才才嘘过么?”一人一鼠对骂着去了茶棚后面。

半晌,茶棚后的简易便所传来耗子的吱吱声,吱得声线悠长颤颤巍巍,一线高音拔上去,再危危险险堕下来,着实惨烈,像是少女被OOXX或者少男被OOXX之后所发出的不和谐音,长孙无极眉毛一扬,忍不住一笑,心想元宝大人拉屎唱歌的习惯又犯了,这歌唱得也越发的惊天地泣鬼神了。

他低下眉去喝茶,再抬起眼时战北野不见了。

长孙无极怔了怔,这才想起耗子那歌声不是正常人可以接受并习惯的,与其说像唱歌不如说像是在遭受十大酷刑,尤其当它用它销魂的低音哼哼唧唧的时候,会令人联想到某些非正常场景,战王爷八成是当成它在呼救,并因此很合理的联想到和元宝在一起的扶摇,随即想象继续Сhā上翅膀,飞翔到某些暗夜啊小巷啊撕裂的衣服啊刺破黑暗的惨叫啊等等。

长孙无极淡淡笑了笑,给自己又斟了杯茶。

好啊你这耗子……

厕所里,元宝大人蹲在孟扶摇头顶上唱得起劲,一边唱一边对帘子外探头探脑,哎呀怎么还不来呢?再不来孟扶摇裤子就拉上了啊……

孟扶摇拉着小衣哀求它,“求求你不要唱了,我宁可你去唱十八摸……”

元宝大人却已眼尖的看见一抹黑影龙卷风似的飚了来。

“吱————”元宝大人以一个世纪最强高音结束了它的召唤之旅,ρi股一摆从窗户上蹿出去了。

孟扶摇愣了一愣,一边拎裤子一边道,“死耗子吃错了什么药……”

风声一卷,眼前一亮。

一道黑红­色­的身影掠了来,一把掀开布帘,疾声道,“扶摇,可是遇敌……”

他突然顿住。

眼前,纤细玲珑的女子衣衫不整,上衫微微撩起,下裳将拉未拉,于是这未能完全衔接的衣着便泄出一抹玉般的颜­色­,被那黛­色­的衣衫衬着,像是苍山之巅的一抹雪。

受了惊吓的女子,头微微的仰起,嘴微微的张着,贝齿洁白红­唇­鲜艳,因为突然被惊到私密的尴尬,脸颊上渐渐浮了一点嫣红,那红像是在薄胎的玉瓷碗中点起红烛,隔着那晶莹的玉­色­,看得见朦胧而摇曳的华光。

战北野的呼吸停住,一霎间有种被美惊得窒息的感觉,仿佛看见多年前玉彤宫紫薇花开得最美的时候,他转过回廊,看见母妃在花下悄然独立,微风细细吹过桐阁春深,回眸一笑的母妃,眼眸流光溢彩。

他的心,突然痛了痛。

这一痛反而有了几分清醒,随即才发觉现在的状况——孟扶摇在解手,根本没有遇上敌人,而她裤子还没拉上。

战王爷立即腾的一下烧着了。

尤其当孟扶摇终于从惊吓尴尬中醒转,开始危险的挑起眉毛的时候,战北野烧得越发焦黑,无处救火。

慌忙后退,战北野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他退得太急,忘记手里还攥着布帘,“哧啦”一声,布帘被拽了下来。

蹲在马桶前的孟扶摇的英姿,立刻鲜明的杵在跟过来的几个人眼里……

一阵沉默之后。

“战北野,你去死!”

孟扶摇的大吼惊得树上的栖鸟群飞而起,在天空四散的撞开来,众目睽睽下战北野脸­色­已经成了荸荠­色­,讪讪的意图把半截帘子再挂回去,被孟扶摇十分愤怒的一把夺过,跳起来踩了踩,踩的时候顺便就把自己还没系好的裤子给系好了。

系完了她立刻变脸,若无其事的拍拍战北野的肩,道,“刚才我骂着玩的,其实也就是为了吸引他们注意力,好让我趁机系裤子而已。”

她拍拍手,潇潇洒洒走了,留下战北野苦笑站在当地,不知道是该感谢还是该恨孟扶摇在某些方面的粗神经。

孟扶摇走开,笑嘻嘻浑若无事,然后她把元宝大人的零食匣子翻了翻,过了一会儿,长孙无极又把匣子要了去,也翻了翻。

当晚,元宝大人泻肚子兼不停的打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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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在客栈住宿,几个人包了一整个院子,都是难伺候的人儿,谁也不肯和谁睡一起,­干­脆一人一间。

晚上围在客栈雅间里吃晚饭,菜里有道暖锅,有点像现代的火锅,小巧的黄铜炉子坐着陶罐,里面翻滚着各式­肉­类和一些时令蔬菜,孟扶摇来迟一步,洗了澡过来,老远就道,“好香。”

刚坐下,两碗汤就递了过来,左手边长孙无极笑吟吟看着她,道,“你喜欢的兔­肉­。”右手边战王爷道,“­肉­类吃多会上火,这里面的菇不错,很­嫩­,你尝尝。”

孟扶摇盯着那两碗汤,像盯着两碗毒药,那厢雅兰珠啪的搁了筷子,撅起嘴道,“我也没吃­肉­,我还没喝汤。”

那两人就像没听见,倒是宗越,不急不忙夹了筷山药给她,道,“不如吃这个,清火去燥,补气宁神。”

孟扶摇听着他那语气着实讽刺,忍不住想笑,拼命忍了,从怀里掏出上次从长孙无极那里搜刮来的胡椒,她已经晒­干­了磨成粉,在两碗汤里各洒了一点,笑道,“这种锅子,有点辣才好喝,来,你俩尝尝。”说着不动声­色­便将碗各自推了回去。

长孙无极看了看她,笑笑,一口口慢慢喝汤,战北野却举起汤碗喝酒一般咕嘟嘟下去,辣椒很辣,他喝得急,忍不住咳嗽,雅兰珠想替他捶背,被他狠狠一眼瞪了回去。

孟扶摇只当没看见,把脸埋在汤碗里呼噜噜喝汤,心里哀号——这日子该怎么过啊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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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雅兰珠突然跑过来,抱了自己被褥说一个人睡不着,要和她一起,孟扶摇哪里不知道她的小心眼,不就是怕战北野爬自己的床么,搞错没,当初那是例外,一个个养成爬床的毛病,那还得了?

她心里也颇欢迎雅兰珠来,最起码这样她就不用面对战王爷的送药和长孙太子的掖被子了,两人在床上谈了大半夜,其间孟扶摇问起雅兰珠怎么喜欢上战北野的,雅兰珠抱着枕头,眼神迷离的道,“我也不知道,我只记得很小的时候,有回跟随皇兄去拜访天煞国,在天煞皇宫里迷了路,撞进一个很美的宫殿,看见他在给一个很美很美的女子洗头,我从没看见过男孩子给人洗头,我的父王和皇兄都是女人给他们洗头,洗得水热了水冷了还要一脚踢飞,当时我站在宫门前,看着紫薇花下,他一点点的给那女子洗­干­净长长的头发,用布一点点拭­干­她的发,我突然就呆了……”

孟扶摇也听呆了。

很多很多年前,那个无人履足的,住着疯妃的寂寞宫室里,满园紫薇花下,被遗忘的少年皇子半跪在水盆前,给他疯去的母妃洗头,那一缕缕青丝握在少年的掌心,宛如那些流水般过去的日子,那样的日子里他和她相依为命,她的痴迷空茫的世界里,始终有他的无微不至的呵护在,无论寒冬飞雪深秋落叶夏日风暴还是春日多雨,因为他的坚持,她凄苦,却又幸福的生活下去。

然而苦终究是存在的,总要有人承担的,当那个疯了的母亲空白着自己不知苦痛为何物时,所有的痛和寂寞,想必都是那少年来承受吧?他自幼年开始,稚­嫩­的肩便担下了双份的苦,她的和他的。

孟扶摇突然明白了战北野这明亮豪烈的­性­格的由来——他不能不明亮,他那疯了的母亲需要阳光般的温暖照耀,来抚慰她因为­阴­冷而永堕悲哀的心,如果他再­阴­郁,谁来照亮他的母妃黑暗的世界?如果他­阴­郁,那些虎视眈眈的皇兄们,谁知道会不会给他扣上个“心怀怨望”的帽子?

他不能不豪烈勇敢——他从一开始就落在了下风,他要比别人更多的挣扎才能获得基本平等的待遇,他一旦弱,就会被人践踏至底,连同他的母妃!

孟扶摇深深叹息着,看着迷迷蒙蒙睡去的雅兰珠的睡颜,这是个天真的孩子,却也是个懂得爱的孩子,哎,其实和战北野,真的是很相配的一对……

她这样想着,突然就觉得不对劲,雅兰珠好歹也武功不弱,怎么话说得好好的就突然睡着了?

随即便闻见淡淡异香,那种请雅却诱惑的香气,她侧过身,便看见一双深邃含笑的眼睛。

长孙无极在一室朦胧的清光里微微笑着,如天边那轮月一般迷离而魅惑,他竖指­唇­边,轻轻“嘘”了一声。

孟扶摇忍不住要笑,故弄玄虚什么,明明都点了那孩子|­茓­道了。

眼见长孙无极嘘完,居然就脱鞋上榻,不由一惊,低低喝道,“雅兰珠还在床上,你也好意思的?”

“我知道你会代我不好意思,所以你把她抱出去吧。”长孙无极微笑,双手枕在脑后,“我不想抱除了你之外的任何女子。”

孟扶摇无奈的笑笑,只好把雅兰珠抱到外间,外间的短榻只容一人躺下,孟扶摇发了愁,怎么办?就这样爬回床上去?那不成了我爬他的床了?不回去睡?我的床就这样给他占了?

还在左思右想,腰突然被人轻轻圈住,长孙无极已经在身后抱住了她。

他的下巴搁在她的肩上,呼吸间气息淡雅,语声更低如这春夜随风潜入的雨,一丝丝飘进孟扶摇耳中。

“扶摇……”

“嗯。”

“扶摇……

“嗯。”

“扶摇……”

孟扶摇笑起来,回首看他,道,“想不到你也玩这小孩子把戏。”

她的目光在没有点灯的室内依然灼亮,星光似的熠熠生辉,长孙无极含笑看着她,道,“扶摇,你见的我从来不是真的我,自从遇见了你,我便不是原来的我了。”

他语间的热气拂过耳后,丝丝缕缕的痒,孟扶摇忍不住要躲,长孙无极却不肯放开,孟扶摇只得扭着身子低笑,“想不到无极太子不仅­精­谋算,长策略,善战阵、懂政争,居然还擅长说情话。”

“我本不会说这些,”长孙无极在她耳侧悠悠道,“可惜某人实在桃花运太好,可得诸般男子尽折腰,我若不学些新鲜词儿,难保不会被丢到脑后去。”

“你这话听起来像个怨­妇­。”孟扶摇一推他,觉得手底肌肤灼热,不由红了脸,畏缩的向后一退退到窗边,窗户没关紧,一点星光洒进来,映亮长孙无极似笑非笑的­唇­角,脸­色­微微晕红,眼神却比星光还迷离。

孟扶摇看着他,心底水波似的微微一荡,随即又是立竿见影的一痛,她无奈的吸口气,已经转移了话题,“你有心事。”

长孙无极过来牵了她的手,两人在榻上并排半躺着,孟扶摇分了一个枕头给他,长孙无极却伸手去抽她身下那个,“这个才是你的吧?”

无奈的笑笑,孟扶摇骂,“­奸­似鬼!”舒舒展展躺下去,和长孙无极并肩望着窗外那轮月­色­,月­色­下半歇的迎春花和早桃花,含苞待放,骨朵儿淡黄轻红,韵致楚楚,那些斑驳的花影,映在浅碧的窗纸上,捺出一笔笔明媚的眼波。

“好了,你有什么话想和我说?”孟扶摇半阖着眼睛,听草节拔高的声音。

“扶摇,这次万州我诈死事件,你一直不信我真的死了,是不是?”

“当然。”孟扶摇眨眨眼睛,“我很害怕,很担忧,尤其当元宝那死耗子说你没了的时候,我差点就完全信了,可是我心里总觉得,祸害遗千年,你这样的超级祸害,如果就这么死了,实在是完会不合逻辑的事。”

“你说什么都不忘损人几句,”长孙无极捏了捏她鼻子,半晌道,“扶摇,很高兴你相信我,你能——一直相信我么?”

孟扶摇“嗯?”了一声。

“你能无论发生什么样的事,都相信我,理解我,并不为那些事的表象所迷惑、所动摇么?”

“你是说德王的事吧?”孟扶摇不答反问,“我其实没多介意,我相信你有难言之隐,等你觉得什么时辰合适了,你自然会告诉我。”

“扶摇……”长孙无极突然轻轻叹息,“你令我觉得负你良多……”

“兄台,”孟扶摇回转身,严肃地道,“不要太早感动,不要太过激动,更不要因此加倍心动,不然到最后这句话就换我来说了。”

“你这执拗的小傻人……”长孙无极无奈一笑,拍拍她的头,道,“这个问题我不和你争,总之,咱们走着瞧罢。”

“走着瞧罢。”孟扶摇振振有词,“你总有一天会发现我是为你好。”

长孙无极盯着她,实在有点气不打一处来,然而孟扶摇眼睛亮亮,一束光似的照得人心底都生出辉光来,实在让人舍不得苛责,长孙无极看了半天突然一笑,道,“好吧,既然我注定要被你抛弃,还得感激你的抛弃,那么你是不是该现在安慰补偿我一下?”

“什么?”

“借我抱着睡一晚吧,”长孙无极手一伸将她揽个满怀,悠悠叹息,“我很多天没睡好觉了。”

孟扶摇的腿已经踹出去了,听见这话腿劲稍收了几分,这一犹豫间,长孙无极已经点了她睡|­茓­。

撑起胳臂,注视着孟扶摇睡颜,长孙无极淡淡笑道,“你这心软的丫头,要是只对我一人心软,该多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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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扶摇第二日醒来时,一睁开眼就有点紧张的去看身边长孙无极的衣着,她给战北野搞怕了,实在不想早上醒来身边再出现个­祼­男。

身边倒确实有个男的,也没穿衣服——元宝大人。

某耗子摊爪四仰八叉的睡着,粉红的肚皮一鼓一鼓,孟扶摇想起这耗子设计陷害她被战北野看春光,顿时怒从心起,先在它肚子上画了几笔,又取过一张纸条,写了几个字。

元宝大人醒来后,还处于半朦胧状态,闭着眼睛穿上了袍子,孟扶摇将那纸条一贴,元宝大人浑然不觉的飘了出去,背后“此处不可小便”六字潇洒的飘扬。

过了一会,院子外响起雅兰珠的狂笑,随即元宝大人箭一般的­射­回来,恶狠狠脱掉袍子,看见那纸条,跳起来一阵乱踩,­干­脆袍子也不穿了,雄纠纠气昂昂的再次踱了出去。

这回雅兰珠直接笑得扑墙上去了,元宝大人粉红的肚皮上,画着两只波霸……

之后的一整天,直到到达华州,孟扶摇都没看见耗子,问长孙无极,他含笑答,“请往墙角寻。”

孟扶摇看着他,总觉得自从接近华州后,他的神情语气虽然一如往常,眼神却有些不对,这种异常在进入城中时尤其明显,难道是因为德王关押在华州,而他要去商议决定对德王的处置的缘故?

一行人在华州府衙附近分手,战北野宗越等人不愿意掺和无极皇族事务,自去寻了住处,孟扶摇也想走,却被长孙无极拉住,道,“有些事,我想给你知道。”

华州知府连同华州所辖的江北道总督诚惶诚恐的在府门前跪迎,长孙无极的步伐却突然停住,他注视着今日装饰得分外隆重的府衙内外,缓缓道,“还有谁来了?”

江北道崔总督深深俯伏在地,恭声道,“回禀殿下……皇后凤驾,刚刚驾临华州……”

孟扶摇呆了一呆,元皇后?长孙无极的母后?她离开深宫,赶到华州来做什么?

长孙无极步子一顿,半晌淡淡道,“哦?是么?娘娘长途跋涉,需要休息,咱们都不要去打扰她。”

崔总督抹了一把汗,心中暗暗叫苦,元皇后一到就下了懿旨,要太子回来后立即通传,然而现在他哪里敢说什么,全无极都知道,这对皇家呣子之间暗流涌动,谁碰着谁死,如今长孙无极这般吩咐,只好唯唯诺诺的退下去。

“德王押在你府衙后院地下铁牢,你没说给皇后听吧?”长孙无极快步前行,状似无意的问。

“没有……没有……不敢有违太子吩咐。”

“嗯,娘娘来华州,是来散心的,不要用这些军国之事惊扰凤驾,明白了?”

“是……”

“哀家没什么心好散的,有太子在,上至军国大事,下至一日三餐,哀家都不需­操­心,那还散什么心?”

冷而威严的女声传来,音质却是软糯的,似是最出美女的无极南江那一代的口音,偏偏这样的软糯却是一字字分明,于是那软糯间便生出了韧劲和狠劲,听得人发碜。

长廊尽头,笔直的立着着明黄双鸾海牙八幅宫裙的女子,重髻高挽,长裙逶迤,饰七彩凤凰朝日珠冠,八宝琉璃旒金簪,十八珍珠月牙环,垂滴泪般凤坠,珠光闪耀间看不清她眉目,却有美艳和锋芒之气,逼人而来。

无极国国母,长孙无极的母后,元皇后。

元皇后冷然立着,用一种完会不属于呣子之间应有的眼神,打量着长孙无极。

“母后凤体安康?”长孙无极神­色­不动,微微施礼,“不知您驾临华州,儿臣未克迎迓,母后恕罪。”

“免了吧。”元皇后漠然道,“你不定别人的罪便不错了,谁敢降你的罪呢?”

长孙无极好像根本没听见这句话,淡淡道,“儿臣还有些杂务,等会办完了,再来向母后请安,这华州景致不错,母后若喜欢,儿臣安排当地府县陪您游览。”

“你要做什么去?”元皇后紧紧盯着他,目光一转看见他身后的孟扶摇,“哪里来的野小子,见本宫不知道请安么?”

孟扶摇上前一步要施礼,长孙无极突然伸手将她一拦,道,“娘娘,这是外臣,不宜面见宫眷,儿臣这就命她退出。”

孟扶摇怔了怔,元皇后的目光突然利剑般的­射­过来,她打量着孟扶摇,似有所悟,想了想,森然道,“莫不是那个单身闯营救姚城,假扮粮官毁德王军心的姓孟的?”

这两句话从齿缝里迸出,一字字磨利了的刀似的冷气飕飕,话音一落,不待长孙无极和孟扶摇反应,元皇后已经一拂袖,厉声道,“来人——”

无极之心 第三十二章 凝冰化冻

与此同时长孙无极飞快截口,“孟将军你退下。”

孟扶摇立即一躬身,“是!”退后三步转身就走。

“慢着。”

元皇后冰冷的目光似要在孟扶摇背上烧出一个洞来,冷冷道,“本宫正在说话,你一介小臣,敢说走就走?”

孟扶摇背对着她,叹一口气,长孙无极的娘怎么这么个德行呢?姑娘我是你屁的臣子啊,我为啥不敢走?要不是看在长孙无极的面子上,我还敢踹你呢。

“娘娘。”她回转身,微微一躬,不卑不亢的道,“微臣听命于太子殿下,太子命微臣退下,微臣自得遵行,何况微臣也从未听说过,五洲大陆各国宫眷,可以直接指令并处置外臣的。”

“你!”元皇后气得珠冠都在微颤,半晌咬牙道,“果然是个狂妄无礼,不知死活的小子!”

“娘娘,您失礼了。”长孙无极突然接话,语气漠然,“这是我无极的功臣,是在德王一案中居功甚伟的英杰,是父皇刚刚下旨封赐的孟将军,我无极朝廷上下,都对将军的勇毅忠诚十分感激,您作为母仪天下的后宫之首,如此对待功臣,有失身份,也令浴血苦战的众将士寒心。”

“功臣?”元皇后微微上挑的尾音不知是笑意还是讥讽,“这世道着实颠倒了,忠心耿耿的老臣被下狱,|­乳­臭未­干­的小儿成功臣,哈哈,哈哈。”

她笑了两声,缓步上前来,步子踏得极慢,行动间环佩叮当,在这内院楼台深深长廊间一声一声响,别有一番迫人的压力。

她行到孟扶摇身前,华光摇曳的珠光遮住她打量孟扶摇的眼神,孟扶摇却依然感觉到珠光后她利剑般森与凉的目光,那么剔­肉­拨骨的看了一遍,不像看一个臣子,倒像看生死仇人。

“我很想知道,孟功臣是如何,单身闯营杀七将,一计抽薪毁德王,的?”元皇后一抹霞脂深艳的­唇­轻启,笑吟吟的看着她,“整个京城都在传唱你的故事,连我这深宫­妇­人都有幸听闻,平日里想着,该是怎样的勇武男子,不想还这般年轻……”她微笑,“真是我无极朝廷之福。”

孟扶摇后退一步,微微一躬,道,“小子无知,皇后抬爱。”

元皇后缓缓道,“好说,好说。”她伸出平金蹙绣飞凤的衣袖,衣袖里套着珐琅护甲的十指纤纤,亲自去扶她,“皇儿说了,你是功臣,免礼罢。”

孟扶摇将起未起,她伸手去扶,宽大的衣袖垂下,衣袖下伸出的手掌一翻,十指突然向前一勾,正正勾向脑袋低俯的孟扶摇的眼睛!

尖利弯长有如十柄小匕首的指甲,近在孟扶摇面门,只要一勾,孟扶摇的眼睛就会被挖下!

“咔嚓”。

极其轻微的断裂声,元皇后突然僵住,片刻后,十枚深蓝­色­镶碎石榴石的护甲跌落白石地面,四处溅­射­,响出一连串清脆的破碎之音。

孟扶摇微笑着,抬起头,成剪状的手指自僵硬的元皇后指尖移开,她俏皮的对着元皇后动了动她的“剪刀手”,哈哈一笑道,“皇后这护甲质量真差,一碰就断了。”

随即孟扶摇毫不客气手狠狠一甩,元皇后立即一个踉跄,险些栽到长孙无极身上,长孙无极负手身后,根本就没打算去扶她,他看元皇后的神情十分复杂,似疼痛似憎恶,似忧伤似无奈,只是一个眼神,便像是一声悠长的叹息。

元皇后连退几步,才伸手在廊柱上支住身子,抬头狠狠盯着孟扶摇,半晌突然笑了,居然又恢复了雍容平静的仪态,和声道,“本宫站立不稳,险些伤着孟将军,多劳将军相救。”

“是吗?我还以为娘娘在练一门新功夫,”孟扶摇吹了吹手指,轻描淡写的道,“大抵九­阴­白骨爪之类的功夫?可惜功力未练到家。”

“那自然不能和将军比,”元皇后淡淡道,“将军若非一身好功夫,又怎么能混入德王军营,杀我朝廷运粮官,搅乱德王军心呢。”

“娘娘,请恕儿臣提醒你一句。”长孙无极一直沉默注视着元皇后,此时突然接口,“德王军是叛军,德王任命的运粮官是逆臣,理当伏诛,孟将军是去平叛,这其间是非大义,您可别记混了。”

“平叛?”这个词好像一把火,烧着了一直森冷镇定的元皇后,她突然冷笑一声,“如何尚未审讯,便以此罪名论定?德王功过未定,太子便要诬陷他谋逆大罪吗?你‘薨于中道’,德王为你起兵报仇,何错之有?怎么便遭了这罪,成为你剪除异己的替罪羊!”

长孙无极凝视着她,这一刻他眼神里疼痛一掠而过,半晌,缓缓道,“儿臣‘薨于中道’,未曾见母后驾临万州;德王拘于华州,母后两日之内便即赶到,世事之奇,真令人感慨。”

他语气平静,却一字字利若刀锋,元皇后听得面­色­一白,张口结舌接不了话,半晌才道,“你不过是诈死而已。”

“是,娘娘明察秋毫,既知道儿臣诈死,又明白德王冤屈。”长孙无极笑得讥诮,“儿臣会记得您为德王的辩白之言,并在审讯时力求公允,不过既然娘娘莅临华州不为游玩,只为德王而来,想必未得父皇准许,那儿臣作为监国,就得提醒您一句,宫眷不得随意出宫,更不得­干­预国政,您两条都犯了,还是早些回宫为是。”

他看也不看元皇后,一拂袖道,“来人。恭送娘娘凤驾回宫。”

“我不回去!”元皇后连“本宫”都不说了,直挺挺立在当地,手指紧紧抓住阑­干­,冷声道,“我就在这里看着,看我的皇儿怎么对付他——”

“送娘娘体息!”长孙无极霍然截断她的话,转身拉了孟扶摇就走,他步子很快,孟扶摇有点担心的看着他眉宇间的铁青之­色­,这是长孙无极第二次发怒,但是这次的愤怒中,悲哀之意,却更浓些。

“长孙无极,你好狠心!”身后元皇后一声尖呼撕破窒息般的寂静,失去珐琅护甲的晶莹指甲因为用力太过啪嚓一声断裂,她的声音比那断裂声还要令人心惊,“你不能杀他,他是——他是——”

紫影一飘,一阵风似的向后一掠,刹那间元皇后身边便多了长孙无极,微微低首,长孙无极毫无表情的看着自己的母后,淡淡道,“您今天真是多话。”

元皇后抬眼盯着他,气息不住起伏,半晌道,“孽子,你­干­脆连我一起杀了吧。”

“儿臣怎么会杀母后?”长孙无极又恢复了那种淡然的笑意,轻轻道,“只有其罪当死的人,才应该死。”

“谁其罪当死?”元皇后接口很快,“德王有议亲议贵之权!”

“心术不正者当死。”元昭诩冷冷答,突然俯身到元皇后耳边,低低道,“我已忍耐了他很久,我也已经给了他最后的机会,然而我让一步,人进十丈……甚至触着了我的底线……对不住,母后,我不想背负罪孽,但有些不知进退的人,逼得我不得不背。”

“你也在逼我死。”元皇后也冷静下来,将珐琅护甲断裂的手指,慢慢搁上自己的咽喉,对着元昭诩露出一个平静而森然的笑容,“无极,你莫要后悔。”

“用断裂的指甲自杀么?”长孙无极微笑着,淡淡道,“上次是碎花瓶,再上次是杏仁汁,娘娘,您真是花样百出。”

他不再看元皇后,仰首对远远俯首站在一边,不敢抬头看这对天家呣子的护卫唤了一声,“送娘娘去休息!”转身就走。

他刚走几步,迎面匆匆过来总督,满面是汗,面­色­惨白的附在长孙无极耳边低低说了几句,孟扶摇隐约听见“自尽”之类的字眼,心中不由一紧,抬眼看长孙无极,他脸上笑意尽去,目光里翻卷起汹涌而暗黑的潮,孟扶摇靠着他的手,便觉得他指尖冰凉,身后元皇后似也感应到什么,快步追了上来,问,“发生了什么事?”

长孙无极头也不回,道,“送娘娘回去!”

护卫们犹疑着过去,身后元皇后果然厉声道,“退下!这里有你们多事的地方?本宫要来便来,要走便走,看谁能动着本宫!”

长孙无极回眸,一笑道,“是,娘娘,没人能动着您,您爱做什么,大可以去做什么,但是儿臣提醒您一句,儿臣还是有可以动得着的人的,您动得让儿臣不安了,儿臣便只好直接解决那个祸乱之源,您看着办吧。”

“你!”

长孙无极已经拉着孟扶摇走开,孟扶摇走到长廊中段忍不住回首,便见那华艳而高贵的女子,浑身发抖的立在长廊中央,那一抹浓重逼人的明黄|­色­,这般远看去却突然多了几分衰弱和憔悴,如一片即将枯萎的叶子,无助飘落金玉满堂的华美宫阙。

孟扶摇一声叹息响在心底,这就是天家呣子,这就是皇族生活,尔虞我诈,针锋相对,杀机暗隐,冷漠无情,她一直以为,作为五洲大陆地位最高的独生皇子,十五岁便监国辅政的长孙无极,必然是父皇母后唯一的骄傲和荣光,无极皇族这一家也必然是五洲皇族中最为和美融洽的一家,却不曾想到,呣子之间竟然裂痕深深龃龉重重,两人的对谈寒意逼人,听得她这个外人汗毛倒竖,这宫阙千层楼阁万处,到底掩盖了多少皇家不能说的秘密?

德王和皇后,关系不一般吧?

长孙无极是因此,才对德王网开一面的吗?

她竟然在无意中,得罪了长孙无极的老妈,看人家恨不得剥了她了皮的眼神,孟扶摇就觉得悲哀,得罪大神不要紧,得罪大婶后果严重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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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孙无极越走越快,他淡紫­色­的衣衫在早春一片莹绿中风般拂过,像一朵走得飞快的软云,孟扶摇盯着他的步子,心里隐隐不安,她认识他以来,这人从来都是从容淡定风雨不惊的,失态失措似乎和他绝缘,然而这一刻,看着他明显被内心复杂情绪冲击得有些快而不稳的步子,孟扶摇有些发怔。

发生了什么事,会令他如此震惊呢?

两人跟着总督一路向后院走,越走越偏僻越走人越少,直到一排下人房前停下,这些房子看起来普通,外面还晾晒着花花绿绿布衣,三人从布衣中间穿过去,总督开了第三间屋子的门,门一推,一股沉重的生铁味道扑面而来,室内光线黑沉黝黯,乍一看用具普通,然而孟扶摇的目光,已经落在了一张普通的油灯上。

果然总督上前,手伸进灯帽之中一提,西墙轰隆隆提起,总督躬着身一让,却不敢再前进一步,站在那道深深的阶梯下面,满面大汗的躬下身去。

无意中撞见皇室机密,总督只觉得大事不妙,看着孟扶摇傻兮兮的一路跟着,那眼神就像看只即将迈入屠宰场的呆头鹅。

呆头鹅自己毫无自觉,跟着长孙无极一路沿着铁阶梯下去,还好客气的问总督,“您不带路么?”

总督抹一把汗,暗骂哪里来的二百五,连连道,“下官在此为殿下守门……”

长孙无极头也不回摆了摆手,暗门隆隆闭合,更重的铁锈气味逼来,隐约还有些更为森凉刺鼻的味道,那味道孟扶摇熟悉得很,她怔了怔,掌心一凉。

阶梯一路向下,两人快捷的步子踏在铁梯上嗒嗒直响,悠悠远远的传开去,除此之外再无任何声息,这里死寂、森冷、黑暗,空旷,像生命的永恒眠床,像埋葬了无数死人的陵墓。

长孙无极突然在最下方的阶梯前停住了脚步,他停得极其突然,孟扶摇低着头想心事,险些撞上了他的后背,一抬头,倒抽了一口冷气。

血。

满眼的血。

那些淋漓的鲜血,缓慢的从铁栅栏中间流出来,粘腻而浓稠的蠕动着,像是一条条赤练蛇,无声的,瘆人的,在地面上缓缓游动。

正对着阶梯的铁墙上,也被大幅大幅的鲜血涂满,那血迹呈喷­射­状洒上,在铁墙上绽开大朵大朵的血花,血花之中,几个笔意凌厉的大字,张牙舞爪的写在正中,触目惊心。

“以我之命,铸尔之罪!”

那几个字写得充满恨意,笔笔都粗如手指,那些蕴满了鲜血的笔划末端,承载不住那般的恶毒和仇恨般,盈满的鲜血先是坠出一个弯曲的弧度,随即细细滑落,每一道笔画,都拖曳出无数条细血线,交织久久成血­色­之网,似要网住某些来自地狱深处的诅咒。

德王就端坐在这几个字下。

他盘膝,睁目,张着嘴,嘴里的舌头已经没有了,一些已经流得差不多的鲜血,从他嘴里缓缓的滴出来。

他坐在正对着阶梯末端的方向,换句话说,任何下到这铁牢的人,都会第一眼看见那恐怖张开的血口。

这般视野的猛烈冲击,有多少人可以承受?

而那几个字……孟扶摇握紧手掌,缓缓转头看长孙无极,他立在最后一层阶梯上,始终没有走下那最后一步,他站得笔直,衣袖却在无风自动,一点森森的寒意从他身侧散发出来,比那铁锈更沉,比那血腥更重。

孟扶摇走下一步,立在他身后,她总觉得这一刻长孙无极的背影看起来如此衰弱,是她认识他以来最为衰弱的时刻,这一室的血气似已侵入了他的肌骨,以至于他寒到了心底,冻结了血液。

有人用最惨烈的死法作为报复,对着那个他始终无力掌控的人,砍下此生最后也最为有力的一击。

这一刻似乎很短,这一刻似乎很长。

令人窒息的黑暗和血­色­的沉默里,终于听见长孙无极一声悠悠叹息。

“你好狠……”

孟扶摇心提了提,长孙无极语气里的苍凉像是一双无力的手,突然攥住了她的呼吸。

随即又听他低低道:

“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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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天的雷,突然都劈到了孟扶摇的头顶。

炸得她神魂飞散四分五裂。

“铿”的一声,孟扶摇撞在了铁梯上,她却已经不知道痛,一反手紧紧捏住了铁栏杆,那些粗糙而冰凉的铁粒摩擦着她的手,她在那样的疼痛里恍然惊觉原来这真的不是梦。

德王是长孙无极的亲生父亲!

就在刚才,元皇后喊出的“他是——”孟扶摇以为要说的是,“他是我的爱人。”却未曾想到,这个破折号之后的空白,竟然是这样一个惊天的秘密。

她眼前金星乱冒,很多混乱的念头在脑海中横冲直Сhā……德王的疯妃……她辱骂长孙无极得位不正……长孙无极对德王的忍耐和试探……长孙无极说:我从未想过他真的会下手杀我……他说那句话的时候语气中的苦涩……还有那“以我之命,铸尔之罪!”

铸尔逼死亲父之罪!

这是怎样的父子,这是怎样的父母!

孟扶摇打着寒颤,牙齿上下交击格格直响,她不是畏惧,只是觉得冷,为这纠结着皇族隐私不伦散发着血腥气息的身世之谜和最终的结局而感到寒冷,为名动天下美玉般光滑无瑕的长孙无极却始终在无人知道的背后背负着这样一段难以启齿的疼痛而感到寒冷,她这般的冷,却对着一直没有回头的长孙无极张开了双臂。

她从身后抱住了长孙无极,就像那夜潜进她房中的长孙无极抱住她一般,她将脸紧紧贴在长孙无极冰冷的后背,动作轻柔,就像那日长孙无极将下巴搁在她的肩头。

那夜春风如许,花香淡淡,他们并枕卧在床上看春光在这美好的夜中缓缓曳着裙幅走过;这夜血腥冲天,戾气环绕,他们立在铁锈深重的阶梯上,看着对面一个人惨烈的尸体,大张着嘴以死控诉。

长孙无极默然而立,宽大衣袖长长垂落,他素来漫然却挺直的背影,此刻看来却软弱无力,他虽然立着,却像一阵风便可以卷去,卷入冰冷楼台,从此永远寻不着命运的救赎。

他站着,不知道站了多久,月光浅浅的照过来,他鬓边一丝逸出的发,­色­泽渐渐浅淡,由黑而灰而白,最后化成了月光的同­色­。

刹那,白发。

孟扶摇震惊的看着那根白发凄然飞舞,那细细的发丝,像一根铁鞭,狠狠抽在了她的心上。

她的眼泪,不知什么时候已断线般滴落,她这一刻觉得自己如此无用,不能拥有命运的翻云覆雨手,抹去人生里最惨烈的那一幕。

她只能抱紧长孙无极,抱紧他在不断细微颤抖的后背。

她道,“无极……你说话,你说话啊……”

她道,“不是你的罪,不是你的罪……”

她一遍遍的重复,眼泪缓缓浸湿了长孙无极淡紫的长衣,那一片衣襟渐渐­色­泽深浓,远看来也如血。

长孙无极终于动了动。

他缓缓转身,将孟扶摇轻轻抱在怀里,他指尖的冰冷透过孟扶摇几层衣物直达她心底,孟扶摇抬头看他一瞬间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听他淡淡道,“扶摇……是否我们都生来带罪……”

“不!”孟扶摇摇头,“这是欲加之罪,是别人错误的选择,与你何­干­?长孙无极,你一生智慧天纵,你应该想明白这其中的道理,不能拿别人的错误,来惩罚你自己。”

她突然放开长孙无极,大步走到牢门前,拔出“弑天”用力一劈,锁链哗啦啦散开,孟扶摇推门进去,行至德王面前,双膝一跪,砰砰砰磕了三个头,道,“死者为大,无论生前有如何的恩怨,这都是我该当拜你的,另外,这也是我提前为惊扰你的遗体道歉,有件事,不管你愿不愿意,我必须做。”

她站起身,上前,抬手合起了德王大张的嘴。

“无论谁有什么错,这都不应该是一个父亲惩罚儿子的方式。”她神情坚决的伸手,合上了德王大睁的眼睛,将他的身体轻轻放倒,顺手毫不犹豫的将墙壁上的血字给擦了。

四周没有布,她用自己的衣袖一点点拭­干­那血迹。

擦完她回转身,看见长孙无极不知何时已经下了阶梯,趺坐在地,默默看着她做这一切,他神情一直都非常安静,安静得像从铁牢顶上一线极窄的窗口洒下的那点月光,清而凉,镀在那深黑的地面上,像一卷不可揭去的无字碑帖。

那些随死亡淡去的恩怨爱恨是非功过,正如无字碑帖,唯有用空白去评说,刹那间一夜心事蹉跎,独留这夜未央天,琉璃火。

墙壁上的血字可以抹去,那些留在心上的印痕,却又要如何解脱?

孟扶摇缓缓走过去,从怀中摸出火折子,点亮嵌壁铜灯,随即也坐了下来,坐在一地血迹中,坐在长孙无极面前。

铜灯灯光幽暗闪烁飘摇,点点昏黄光影,在空寂的室内穿梭,将那些过去久已沉淀的往事和不可挽回的现今,密密交织。

“很久以前,有位皇帝,在一次平叛战争中身受重伤,是他身边的一个大将背负着他躲藏在山洞中,并最终在最危险的时候代他而死,这位大将本身也是远支皇族一脉,和皇帝同姓,那位皇帝脱险后,对着满朝文武发誓,终其皇族一脉,永不可负将军后代,并收养了将军的孤儿,视为亲子。”

“自此那位孤儿一脉,代代封王,并守护着皇族一脉,亲如一家,大约在三代过后,这一代的皇帝,生来先天不足,体弱多病,这一代的王爷,骁勇善战,忠心为国,被皇帝倚为左膀右臂,两人青年时,经常结伴而行,私服出游。”

“那一年暮春,两人踏春去京郊一座山,皇帝来了兴致,在半山亭中抚琴一曲,王爷凑兴舞剑,各在酣畅处,却被一个路过的女子打断,那女子说话灵动犀利,将两人的琴艺和剑术都狠狠讥刺了一通,两人怏怏而归,心里不知怎的都不曾忘记那女子。”

灯火朦胧,映着长孙无极平静容颜,他眼神渺远,似乎透过此刻凄冷一幕,看见了很多年前,暮春山花落,清风流影长,清秀的男子亭中抚琴,勇烈的少年树下舞剑,一地落花漫天缭绕中淡黄衣衫的少女俏生生走来,一番灵莺般的言语,从此搅动了这世间情孽,搅动了一个皇族的沉浮,搅动了无数人的命运,并在很多很多年后,仍旧在戕害无辜。

孟扶摇无声的伸手过去,握住了他的手,长孙无极淡淡的笑,轻轻拍了拍她的手。

“大约又过了阵日子,皇帝忙于国事,渐渐也就将那女子忘了,某日王爷却兴冲冲进宫,告诉皇帝找到了那女子,并说要娶她,皇帝听说那女子出身望族,也颇心动,却不想仗恃帝王之尊夺兄弟所爱,便命贴身太监去那女子府中,送上一帧名画,那是出自前朝国手的雪中舞剑图,皇帝想的是女子既然会武,想必会喜欢这画,并要太监不许泄露自己身份,只说某日踏青之遇,蒙小姐一番教诲,从此念念不忘,斗胆献画,求小姐垂青。”

“那女子接了画,仔细看了半晌,问太监:弹琴者?舞剑者?”

“太监以为她问的是画的内容,答:舞剑者。”

“女子展眉一笑,道'好。'”

“一锤定音,皇帝十分喜欢,当即下了旨,纳女子为妃,进宫第二年,女子产子,那是皇族这一代的第一个皇子,也是唯一的一个,皇帝更是喜悦,,将她册为皇后。”

“皇后册立的那一年,王爷也纳了王妃,对方是临江王的长女,皇族郡主,本来同宗不可结亲,但是这位郡主自幼娇养,予取予求,她倾心王爷非他不嫁,便也就嫁了,当时民风大度疏朗并不迂腐,世人看来,他们也是极为美满的一对。”

长孙无极仰首看窗口那一线月­色­,今夜似是月圆之夜,很多年前的那一夜,在那两对看似美满的皇族夫妻的新房屋檐上,是否也高悬着这样一轮圆满的月?而那样的月夜里,到底发生了怎样的故事,使得以后的岁月中了仇恨的毒,一日日销魂噬骨,直到将结局噬成永久的残缺?

“日子就这么过去,在所有人看来,事情没有任何异常,然而却只有当事人知道内里的波涛汹涌,比如那位皇后,她发现自己所嫁非人,更发现皇帝因为体弱,已经不能人道,比如皇帝,发觉皇后心里的人根本不是他,比如王爷,认为是皇帝抢去了他心爱的女子,比如王妃,终于发觉丈夫不算自己真正的丈夫,这些心事,像毒瘤一样埋藏在四个人心里,没有一日,他们能获得安宁。”

“然后那个孩子长大了,三岁那年,他失踪了半个月,其实也不是失踪,他是被王妃给抱走了。”

孟扶摇短促的“啊”了一声。

“王妃——那是个天生有些偏执和疯狂的女子,她冒险入宫,偷偷抱走了那个孩子,把他关在密室里,她并不打骂他,却整日用一面镜子照他,指着镜子里的人对他说——你看看你的鼻子你的额角,你是他的!你是他的!这个贱人!贱人贱人贱人……她不停息的诅咒,那孩子听得要哭,那女子便狠狠掐他,不许他哭,她说——这世上人笑不是笑,哭不是哭,摆在脸上的都是假的,只有心里的苦是真的,而心里的苦,是不能给人看见了,一旦看见了,就完了。”

“那孩子在那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室里呆了半个月,整天被那镜子照着,照得他两眼发花,当他被救出来的时候,他差点瞎了,而从此后,他确实也不会哭了。”

孟扶摇突然仰起头,吸了吸鼻子,哑着嗓子道,“停一分钟,我消化一下。”

长孙无极垂下眼,用自己冰冷的手轻轻摩挲着她的手指,柔声道,“都过去了……”

孟扶摇盯着他胸前,那里不知何时也一团湿,她伸手过去,把那个偷偷哭的家伙拎出来,往额前一抵,轻轻道,“耗子,别一只躲着,我们抱头痛哭吧。”

元宝大人伸爪,无声的抱住了她脖子。

长孙无极笑了笑,依旧是笑了笑,孟扶摇偏过头去,此刻她一点也不想看见他的笑,那样永远雍容高贵淡定不惊的笑意里,深藏了一个孩子怎样被逼挣扎的蜕变,深藏了他怎样的不能为人知也不能为人言的痛苦,深藏了琉璃般光华完美的长孙太子,人后无法收拾的破碎。

她无力弥补那份疼痛的破碎,她只能握紧他的手,妄图用自己的温暖,来暖进那男子凝了冰结了冻冰雪一片的心。

“……那来救那孩子的,就是王爷,他直直的盯着那孩子,盯得他害怕起来,才一把抱起他,他疯狂的笑,说,我的,我的——哈哈,这是我的,这回你再也抢不去——”

“那皇后当时也在,她挥退宫女,走过来把门一关,突然扑过去抱住他,哭道,“是你的……是我们的……将来,都是我们的……他们没有避那孩子,他们以为他没听懂,可是偏偏他懂了。”

“那孩子长到十多岁,渐渐有了些才能,他的父皇很宠爱他,早早的放手给了他军国大权,由得他施展自己的政治才华,王爷和皇后都很欢喜,他们商量着,要扶持王爷登基为帝,杀了那皇帝。”

“这事给那孩子知道了,他思考了数日数夜,一直没下定决心,那晚他去皇帝寝宫给皇帝请安,一直缠绵病榻的皇帝正在把玩一幅图,看见他并没有收起,反而招手要他过去看。”

“就在那晚,那孩子知道了全部的故事,然而他最不能忘记的是,皇帝提起皇后时的眼底柔情,提起王爷时的淡淡歉意,以及,看着他的时候温和的眼神。”

“那一刻他立即明白,皇帝什么都知道,包括他的身世!”

“那晚回到自己寝宫,那孩子一夜没睡,他仔仔细细将王爷和皇帝的­性­子都思考了一遍,他不得不承认,无论是做父亲还是皇帝,没有人比后者更好,王爷­性­子偏狭,多年来更被仇恨刺激得心术不正,皇帝虽然限于体弱,不能有更大的成就,但他宽厚慈和,轻徭薄赋,国民因他而能有安宁的时日,而对那个孩子,他亦从未有任何亏负,他扶着他学步,他把着他的手教他写字,他把他放在膝上一起批改奏章,在那夜之前,他从未令那孩子察觉他不是他的父亲。”

“血脉和亲情,两者不能并得,那一夜那孩子想出了白发,到得清晨,晨曦里他拨去那根白发,然后以监国之令接连下了几道旨意。”

“那几道旨意,给了王爷更为尊荣的封号更多的封地,却削去了他的军权,那孩子当时还心存希望,希望王爷能主动就封,从此走远了,那些沉在岁月里的旧时恩怨,也便能慢慢淡去了。”

“然而王爷以王妃身体不佳为由拒绝就封,失去军权后,他并没有甘心养老,一直韬光养晦,暗中交联,他行事光明磊落,对朝廷总是一雷忠心耿耿模样,朝野上下,无人不赞他忠义仁勇,那孩子一直冷眼看着,一方面确实不能随意处置‘忠臣’。另一方面也是希望亲生父亲悬崖勒马,所以只是一直暗中掣肘,却没有真正动他。”

“谁知道王爷竟是个胆子比天大的人物,他耐不得这般日子,竟然联合了皇后,去暗示这个孩子他的身世,要求他认祖归宗,杀了养父,迎接亲生父亲归位。”

“这个要求着实荒唐,那孩子一笑而已,然而王爷愤恨之下,竟然真的铤而走险,勾连外国,并欲待煽动在京军中旧部发动兵乱,那孩子知道这事后,知道事已不可为,只得痛下决心,给了他二十万军去平边疆之乱。”

“这是考验,也是最后一个机会,王爷如果老老实实平叛,那孩子也绝不会难为自己的亲生父亲,然而他……果然作乱了。”

长孙无极没有笑意的笑了笑,道,“后面的事,你自然知道了,那是发生在当朝长孙皇族的故事,王爷是德王,皇后是我母后,那个孩子,就是我。”

孟扶摇紧紧抓着他的手,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这世间为何要有那许多­阴­差阳错颠倒翻覆?生生葬送了那些无辜的人的幸福,这个故事里,明明谁都没有错,最终却造成了谁也料想不到的后果。

“扶摇,高罗国作乱是真的,我没有骗你。”长孙无极低低道,“只是我既然能查获在国内潜伏的高罗­奸­细托利,我自然对高罗早有防备,所以我过去没多久,高罗战事就结束了,但是这个消息,没有放出来。”

“而我需要向你解释的事,这一刻终于可以解释。”他温柔的理了理孟扶摇眼侧被眼泪粘在额角的发,亲自替她拢好乱了的鬓角,道,“我确实没有想到他不惜放弃姚城也要设计杀我,我料到了所有事,竟然愚蠢的没有料到,我的父亲要杀我。”

我的父亲,要杀我。

孟扶摇的眼泪滴了下来,滴在鲜血浮荡的地面上,那些凝结的紫­色­的血被化开,在地面上再次洇出一片淡红,像一朵黄泉彼岸开放的,花叶永不想见的曼殊沙华。

她突然扑过去,抱住了一动不动的长孙无极的肩,她的眼泪滚烫的灼在长孙无极肌肤上,一滴滴都似水银般沉重,穿裂肌骨直入心底,砸出一大片的灼热的疼痛。

长孙无极缓缓抬眼,看着灯下泪水盈盈的孟扶摇。

此刻,一灯昏黄,那些写满沧海桑田寂寞的故事缓缓流过,这个身陷修罗场面临死境也不曾皱眉的女子,为他的故事而哭得热泪翻飞。

元宝大人也扑上来,扑在了他们的中间,紧紧的抱住了长孙无极。

“求求你,哭一次,就一次……”孟扶摇摇着默然趺坐的长孙无极的肩,指甲直掐入他衣内,“哭出来,哭出来……”

“求求你……哭出来……”她埋首在他肩,一遍遍哭泣着重复。

长孙无极凝视她半晌,终于伸手揽住她,仰首,看着那一线细微的窗缝里透进的月光。

那是无分今古的月光,那是写尽悲欢离合的月光,那是渡过荒凉之河,于人世的金粉迷离中剥脱,永远冷然遥照,不知世事疾苦的月光。

他以前的人生,也是那样的月光,冷而高远的,不属于千帐灯火,不属于平凡岁月,不属于红尘温暖,他陷身权谋几回合,恩怨翻覆如指间沙流过,大梦醒来身是客。

他是王朝的主人,他是人世幸福的过客。

他享尽人间奢侈,有些事于他亦是奢侈。

然而此刻,有人和他相拥,为他流泪,她的温暖透骨而来,他不能拒绝的听见凝冰化冻的声音。

很久很久以后。

他仰起头,闭上眼。

月光勾勒出他­精­致的下颌。

勾勒出,长睫之下,细细流下,微微反光的水滴。

无极之心 第三十三章 欺男霸女

当长孙无极和孟扶摇从那间弥漫血腥气味的铁牢里走出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金­色­的阳光无遮无挡的洒下来,孟扶摇仰起头,用手挡住过于明媚的日光,那些温暖的照­射­直直­射­入心底,她听见僵硬的骨节复苏的声音,她带着希冀转回头来,希望看见长孙无极沐浴在阳光下的神情。

他那狠心的父亲,想用最后一击从此击倒自己不败的儿子,孟扶摇却希望,长孙无极从此能放下背负获得重生。

死去的人终将带着那些罪孽深埋黄土,所有前尘都将化为野史中一缕苦涩的墨痕,活着的人还有更远的路要走,她相信长孙无极是永远的胜者,当他那偏狭的父亲用自己的死意图拉他永堕地狱时,胜负已定。

长孙无极感应到她的目光,微微笑了笑,握了握她的手。

他掌心的温度已经恢复,是令孟扶摇安心的温暖。

孟扶摇含着眼泪笑了笑,她眼神晶莹流转,像一方最为珍贵的宝石。

长孙无极看着她,然后眼光越过她的肩,更远的投开去,投向前方伫立的女子。

那里,一株早桃前,稳稳立着华衣贵艳的女子,依旧环佩璀璨珠光摇曳,球光后的眼神却是不安而焦灼的,宽大的飞金绣鸾衣袖下,手指不能控制得绞扭在一起,泄露了她内心的紧张。

元皇后。

长孙无极看着她,随即转开眼,带着孟扶摇走了过去,他一直走过元皇后身边,然后,擦过她身侧,完全忽略掉她张嘴欲言的神情。

元皇后怔怔看着儿子就那样漠然而过,脸上神­色­根本看不出任何端倪,她的身子突然开始发抖,她扶住了身后的桃树,指甲深深陷入树身,掐出苍绿的树汁,宛如树在流泪。

孟扶摇垂下眼睫,她心底和长孙无极一样希望元皇后可以就此沉默,聪明的什么都不问都不说,然后让时间平复掉所有的伤痕。

然而不是所有人都能是长孙无极,在他们走过十几米后,元皇后终于嘶喊出声。

“他——他怎么样了?”

长孙无极继续前行,头也不回,答,“薨。”

元皇后晃了晃,退后一步,撞得身后树一阵摇晃,簌簌落了漫天的粉桃,落了她一头一身。

她半斜着身子,就这么任桃花落满衣襟,这个一看就十分端整,任何时候都不肯失态的一国之母,此刻完全忘记了皇家尊贵仪态庄严,她空白着神情,任凭自己被淹没在一片娇艳的轻粉中。

长孙无极没有回头看自己的母后,他就那么走了开去,直到身后突然爆发出一声厉吼,“带我去看!”

与此同时元皇后提起裙裾,跌跌撞撞向他们出来的那群房子冲去,长孙无极立即道,“拦下!”

宛如鬼魅突然自地底出现,树丛后屋顶下,飞下几个灰衣利落的人影,毫无表情也毫不犹豫的,拦下了元皇后。

元皇后厉喝,“尔等贱人,竟敢拦我!”

“皇后凤体尊贵,不当亲涉污秽之所。”长孙无极淡淡道,“何况,德王尚未收殓,于礼不合。”

元皇后怔在那里,清晨的风凉凉吹着她瞬间苍白后又开始发红的脸颊,半晌她突然冷冷一笑。

她斜视着长孙无极,淡淡道,“皇后,是吗?”

缓缓抬手,元皇后脱下金钗,取去凤冠,拔了玉簪,扯断珠链,将那些皇后冠带扔了一地,然后,轻轻迈步上去。

她缀着珍珠的凤履,慢慢辗转在那些象征尊荣的首饰上,一一踩碎。

珍珠翠玉被踩碎的声音细微而惊心动魄,听得人心都紧了紧,长孙无极眉梢跳了跳,元皇后冷笑着,开始脱九凤金绣的凤袍。

隐卫无法再呆下去,对长孙无极躬一躬身,背过身去,元皇后眉毛也不抬,将凤袍扔于脚下泥泞,身上只剩下了一袭浅黄的单衣,她低头看看自己腰上系的是代表皇族身份的凤纹金丝带,顺手也解了。

最后她取下腰间的凤佩,那­精­致温润的美玉在她保养得细致的掌心熠熠生光,她将玉放在掌心,对着长孙无极,平伸出去。

长孙无极的目光瞬间冷如霜雪,元皇后抬眉,对他挑衅一笑,掌心缓缓向下,一覆。

“啪!”

玉碎。

二十六年前的纳妃之聘,代表无极国帝后之尊的无上凤佩,此刻一往无回碎去。

遍地翠­色­晶莹的碎玉,在芳草间溅开去,滚落如泪珠。

“我已经废了我自己。”元皇后一声声冷笑,“现在,我去看我的故人,不再于礼不合了吧?不再碍着你们长孙家的事了吧?”

她一身淡黄单衣,黑发披散,毫无缀饰的立于桃树下,二十六年岁月不曾磨去她天生绝­色­姿容,她眉目宛然依旧如青春少艾的少女,此刻,今日尊荣国母已死,昔日灵俏少女重来,恍惚还是多年前,衣袂飘拂身姿灵动,走近弹琴皇帝和舞剑亲王眼中的元家小女。

在二十六年前暮春开始,在二十六年后早春结束。

元皇后一声长笑,“从此没有元氏皇后,只有元家清旖!”

衣裙一掀,脱掉缀着珍珠的凤履,就那么赤脚走在冰冷的地上,元皇后直直向前行去,她每行出一步,隐卫都不得不退后一步,却又因为没得长孙无极命令,不敢离开,那些没有表情的脸上,渐渐浸出了汗珠。

长孙无极突然轻轻一叹。

他挥了挥手,隐卫如蒙大赦般退下,元皇后冷笑回过头来,道,“如今你可——”

她突然倒了下去,倒在瞬间掠到她身侧的长孙无极怀中。

长孙无极点了她的|­茓­道。

沉默弯下身,亲自抱起母亲,长孙无极将她送回后院房内,坐在床边,长久凝视着她眉间的不甘与戾气,又回到桌边写了封信,吩咐一直在院外跪侯的江北道总督,“立即加派人马,送皇后回宫,将信笺送交陛下亲启。”

孟扶摇一直看着他做这些,直到人去屋空,才上前来,轻轻握住他的手,道,“她总有一日会理解你……“

德王的尸体,如果被元皇后看见,那才是真正的残忍。

这是长孙无极对母后唯一能做的保护方式。

谁敢说长孙无极不爱母亲?谁敢这样认为,孟扶摇就吐他一脸唾沫,一个连自己化名都下意识用母姓的人,他的心底,该为亲生母亲留下了怎样的位置?而元皇后的自私和不懂得,又会对他造成怎样的伤害?

“世间行事,逆风而为,如何能奢求那么多的理解?”长孙无极自元皇后被送走后一直闭目不语,此时才睁开眼,微笑着抚了抚她的头发。

“扶摇,知音难求,有你理解便已足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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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王畏罪自杀,薨于华州,没多久中州便下了圣旨,只虢夺了德王封号,收回爵位归葬京郊,除了从逆众人,德王亲属一概没有连坐,圣旨之上,还提起昔日君臣相得往事,言语间颇为痛惜,孟扶摇想,那个居于无极深宫的病弱皇帝,对彼此之间纠缠了二十六年爱恨的这一结局,想必也是深痛于心的吧。

她不方便住在华州府衙,正好宗越在华州之郊有座庄园,是当地一个大户被他治好病之后赠送的,孟扶摇便去蹭免费的房住,刚进门就听说那家大户的女儿暗恋宗越,整日往这儿跑,宗越不胜其扰,经常避了出去,孟扶摇虽然心情不好,听得也笑了一阵。

听宗越和长孙无极的口气,方遗墨已经抵达华州,但是这人行踪神秘,喜欢深潜红尘之中,又擅长易容千变万化,一时也摸不清他到底在哪里,只得慢慢寻访,孟扶摇有次好奇,问了问宗越十强者的事,才知道十强者成名多年,已经不常在五洲大陆出现,这十个人按顺序排,分别是“天机、圣灵、雷动、玉衡、大风、云魂、月魄、雾隐、星辉、烟杀。”其中前五位,近三十年几乎无人见过,星辉圣手方遗墨排第九,便已经是五洲大陆无人敢于侵犯的神。

孟扶摇彼时颇为神往,砸嘴道,“啥时我也弄个十强者之一玩玩,这样吧,你、我、长孙无极、勉强加上战北野那家伙,再凑个雅兰珠,咱们搞个五圣者吧?”

宗越当即答,“请别把我和你列在一起,我还想留点清名。”

这毒舌男无时不毒舌,自然被孟扶摇再次追杀,不过是一场玩笑也就罢了,谁也没有想到,有时候誓言未必成真,玩笑却很有可能被命运安排逐渐走向真实。

趁着这段时间,宗越又拼命给孟扶摇灌补药,有的苦点也就罢了,有的居然会导致她拉肚子,最多的一次孟扶摇一夜去了七次茅厕,拉得欲仙欲死忍无可忍,第二天带着元宝往宗越门口静坐示威,表示如果再给她吃那劳什子巴豆,那就天天在宗越门上涂元宝的便溺。让他知道什么是世界真正最臭的东西。结果人家扶着门框淡淡一句,“毒能生毒,你体内有潜伏了十多年的暗毒,这么长时间下来,早已在你体内生了一堆秽毒,你不想排­干­净?行,将来死得满身疥疮不要找我。”

孟扶摇遥想了一下满身疥疮般的自己,只好拎起元宝灰溜溜打道回府。

就这还没完,战北野每日揍完铁成,顺便也会拎她去揍,先是她被揍,然后偶尔她揍他,最后各揍一半,经常两人揍得鼻青脸肿各自瘫在地上连根手指都动不了,然后元宝大人就会施施然踱来,考察两人脸上伤痕多寡,如果战北野伤多些,它就赏孟扶摇一颗他舔过的松子,如果孟扶摇伤多些,它就对着战王爷放个屁。

它还做了个本子,本子上记载着两人对揍的胜负记录,它每天在开揍之前会自己买一下输赢,当然都买孟扶摇赢,赏金是一颗果子,如果孟扶摇赢了,这果子自然立刻下肚,如果孟扶摇输了——这果子还是会下肚,因为元宝大人会悲愤撞墙,撞完后需要食物来抚慰它“受伤的脆弱的心灵。”

孟扶摇有时会翻翻那个很抽象的本子,对着元宝大人诡异的记载十分膜拜,明明自己一开始十次赢不了一次,这只耗子怎么就记载成对半赢面呢?明明后来自己十次中能赢一半,这只耗子的记录就成全胜呢?

长孙无极其间回了中州一趟,将德王后续事由处理了一下,元皇后废了自己,不过那对父子没打算废她,她仍旧是无极皇朝高贵无上的皇后,不过孟扶摇听说,元皇后因凤体欠佳,已经在宫中另辟庵堂,自己振了进去,从此不见任何人了。

她是要在青灯古佛的岁月中将昔人永久怀念,还是另有想法,已经没有人能真正明白,那些埋葬在时光深处的一语动情­阴­错阳差,那些无声逝去的剑凝清光娇颜如花,从此写在单调的木鱼声里,声声断肠。

对于她,孟扶摇觉得这几乎是个注定的结局,甚至还是最好的那个,她始终觉得德王和元皇后是一对­性­格偏执而自私的父母,当年他们对长孙无极这样一个唯一的亲子,一定是很爱的,随着时间推移,随着长孙无极政治才华展露,这对喜悦父母也一定一厢情愿的勾画过亲子相助夺位的美妙未来,然而当他们发现这个孩子有自己的想法和计划,根本没有打算成全他们,甚至还在处处掣肘,相助“外人”对付亲生父母,使他们不得团圆时,那爱,就渐渐成了恨。

那样的恨,使德王铤而走险走上反叛之路,使元皇后心怀怨意对亲子日渐冷漠,使德王反叛事败之后,自认为绝然无幸,便以死控诉“无情无义不认生父”的孽子。

他却不知道,长孙无极如果真的不认他,这世上早就没了德王。

他也永远不会知道,长孙无极,根本不会杀他。

偏执造就悲剧,徒留一声叹息。

还有件事让孟扶摇有点不安,听说德王疯妃失踪了,当御前侍卫按例去查封德王府,催请王妃移居时,发现那个院子已经人去屋空,而那满地稀脏的秽物都已不见,甚至连原先看来堆得厚厚的灰尘都被发现是假的,是粘在地上的,而在那个肮脏的草铺之后,还有个机关,里面是间密室,­干­净整洁,看得出有人居住过。

这个消息让孟扶摇怔了半晌,这才恍惚想起当初闯进疯妃的屋子,从进去到出来,她那么激烈的动作,那么厚的灰尘竟然没扬起,地上确实也没有脚印。

到底是诈疯,还是另有隐情,此时已不得而知,唯待时光流逝,最终揭示真相。

长孙无极回来后,也加入了摧残孟扶摇的大军,他一向和战北野不同风格,并不直接和她动手,却每日让她背书,他也不逼她,根本不喊她过来,只是微笑着推开一些奇奇怪怪的书,抓过元宝大人一起研究,元宝大人只要和主子在一起都是高兴的,看不懂也在那里吱吱啊啊的很来劲的样子,好奇宝宝孟扶摇每次都被勾了去,然后便上了这主宠两人的当,眼花缭乱的看那些行功图啊阵法图啊五行奇术啊,甚至有时连堪舆之术和巫盅之术也有,孟扶摇很无语,长孙无极这是把她往全能神棍的方向培养吗?

她有时也怀疑,瞧这三个人很有默契的­操­练她的样子,竟像是知道她内心的隐秘一般,但她又确实没对任何人泄露过,有次旁敲侧击的问战北野,战王爷直爽敢言,不像那两只难伺候,她攻关啊套秘密啊一般都选他,战北野立即大笑,“你这­性­子,就是个惹祸­精­,又不听话,又喜欢一个人乱蹿,万一哪天没看住你,你一个人又惹祸摆平不了怎么办?把你的实力往上拎拎,才是根本解决之道。”

孟扶摇默然,感动之余也觉得自己不知道到底运气是好还是不好,自己是会惹祸,但是招惹的祸事常常也和这几个人有关,保不准没有他们,她就是个最清净最与人无尤的乖宝宝,但是这个问题已经和­鸡­生蛋还是蛋生­鸡­一般,早已无解,也就只好捏着鼻子,继续被三大帅哥每日采取不同方式­操­练。

那三人互相看不顺眼,明里暗里斗个不休,唯独对她的事一向有共识,逼迫她提升实力的同时,也不忘记摧残她的手下,宗越派出手下的一流探子,去教姚迅刺探、潜伏、信息通联之术,姚迅兴致勃勃给孟扶摇汇报自己的计划,打算将他的“神掌帮”汇合起来,利用三只手天生的灵活敏捷,训练成长孙太子“暗隐二卫”那样的组织,孟扶摇从鼻子里笑一声,挥挥手,由得他去折腾。

战北野的黑风骑一直在姚城休整,首领却跟到了华州,在铁成被揍的间歇,负责教他战阵骑术兵法等等,孟扶摇现在的身份,已经可以开府,在节制姚城睢水原有的五千白亭军的同时并享有自己的护军,战北野就是把铁成作为将来孟扶摇的护军首领来培养,可以想见,将来孟扶摇麾下第一支护军,脱胎自百战强军黑风骑,又是何等的威风。

孟扶摇并没有注意到那些靠着自己个人能力和­性­格魅力获得的零散势力,在几大强者颇有远见的培养下,已经初具雏形,她的心思并不在五洲大陆,一直以来的目标也只是为了离开而已,一个迟早要离开的人,搞那么大摊子做什么?挣点钱做路费比较要紧,于是鼠目寸光的孟姑娘,有一点空闲,心思都放在了挣钱上,她的俱乐部舞厅生意在战争结束后开始继续推广,现今她身份不同了,发展起来更是便利,下一步她的目标是将舞厅分出等级,推广到百姓中,只有百姓才是广大的受众群体,而因此带动的布业、制衣业、纺织、棉麻等,她都有所涉入,孟财迷闲着没事算账,一想着日后财源滚滚的未来,便笑得十分猥琐。

这日是华州第一家俱乐部开业的日子,孟扶摇作为老板自然要出席,她一直被关在华州这座别业里摧残,几乎没出过门,也想好好玩玩,泡泡妞啊钓钓凯子换换胃口什么的,尤其听说华州有家盛名在外的“掬花道”象姑馆,里面的小倌儿个个绝­色­,这对于前世算个半个腐女,爱看BL小说的孟扶摇实在是个莫大吸引,所以,掬花是一定要去实地观摩的,但这个宏伟计划自然不能让太多人跟着,尤其那几只彪悍的——所以她打算一个都不邀请,他们有本事知道就自己去。

一大早,孟扶摇起来穿衣服,最近跟她形影不离的元宝大人蹲在它自己衣箱前,寻思自己该穿哪件才配得上这个隆重的日子,元宝大人认为,作为永恒的主角,它不打扮得完美风­骚­,就实在对不起观众的膜拜。

孟扶摇笑眯眯的看着它翻了半天没个决断,才从口袋里摸出一件……裙子。

元宝大人愤怒,严重抗议孟扶摇对其­性­别的侮辱。

孟扶摇微笑凑近它道,“知道不?你家主子唯一一次称赞我美,就是我穿这种裙子那次,我告诉你,他对那裙子最没抵抗力了,你要想抱得主子归,有些必要的牺牲是要有的,再说合格的小受,穿女装也是情调嘛,对不?

元宝大人目光闪烁意有所动,孟扶摇继续昧着良心道,“这种裙子最适合你的身材——细腰丰臀,水波一般的曲线,销魂,销魂……”

于是元宝大人销魂的穿上舞裙,孟扶摇叹,“着实‘细腰’丰臀,水桶一般的曲线……”

她把元宝大人揣袖囊里,鬼鬼祟祟的一路出门来,门外……没人,院子外……没人,花园里,宗越在观察自己培植的药草,白袍白便鞋,一身家常打扮,一团云似的飘在自己深紫淡绿的药圃里,看见她,很随意的打个招呼,“这么早?”

孟扶摇心虚,还没想好出门的托词,宗越已经道,“清晨天地之间浊气上升清气下降,这个时辰出门散散挺好,吸吸天地灵气,也省得你越活越笨。”

孟扶摇无语,对于宗医圣开头温暖后面毒舌的语言风格早已习惯,今天她不想和他斗嘴,只嘿嘿笑道,“是,是,难怪宗兄你越活越抽象,敢情天地灵气吸多了。”

宗越瞟她一眼,不理她,孟扶摇快步蹿过花园,二进院子里遇见战北野,战王爷正抓着铁成­操­练,看见她目光一亮,招手道,“来,来,来挨揍。”

孟扶摇心想这也是个不知情的,不由心情大好,脚一划在地上画个圈,道,“今天我们玩个新鲜的。”

战北野偏头笑看她,道,“什么?”

“咱们比挨打”,孟扶摇嘻嘻笑,“站在这个圈子里,躲避的范围不能超过这圈子,谁出圈谁就输。”

“好。”

“按照­性­别优势,你先挨打。”

“好。”

战王爷乖乖站到圈子里,孟扶摇微笑,“不许出圈哦,出圈就是输哦,输了三天之内不许说话哦。”

战北野目光睥睨,“我会输吗?”

孟扶摇挥拳,“接着!”

一拳击出虎虎生风,战北野漫不经心斜睨,那拳击到一半突然拐了个弯,捂到了肚子上,孟扶摇挤眉弄眼,“哎哟,怎么突然肚子痛?俺要出恭……”一溜烟跑了,一边跑还一边挥手,“别出圈,等我回来……”

战北野摇摇头,骂,“这粗俗的女人……”一边老老实实等在圈子里。

孟扶摇奔到茅厕,腿一抬从茅厕后墙翻出去,一边哀悼战王爷实在太实心眼,尿遁这一招自己都用第二次了,怎么丫还上当呢?

从围墙翻出来,第一进院子大门在望,孟扶摇欢欣鼓舞,照壁后忽然转出一个人来,该人露出闲淡从容的微笑,道,“扶摇,早。”

孟扶摇满腔的兴奋立时被这一声和煦的道早灭了了­干­净,伸出爪子,怏怏挥了挥,道,“早——”

“今天穿得漂亮。”长孙无极笑看她,“深紫的袍子大黄花,着实配得好。”

孟扶摇讪笑,“是啊是啊……你穿得也漂亮……好漂亮的颜­色­哦……”

长孙无极微笑,“这种颜­色­我穿了很久,难得你终于发现它漂亮。”他探头向里张了张,道,“宗先生起来没?我有点医术上的问题要请教他。”

“啊?”孟扶摇目光一亮喜出望外,连声道,“在,在,在花园种草呢,”她殷勤的牵着长孙无极的衣袖指给他看,“喏,最后一进院子里,你知道的。”

“好。”长孙无极二话不说抬步就走,孟扶摇呼一声便要蹿出去,腿刚抬起便见长孙无极突然回身,问,“还没问你呢,这一大早去哪?”

“啊?”孟扶摇高抬着腿,小心翼翼的放下来,转了转眼珠答,“天天吃庄园里的早饭吃腻了,听说外面的冰糖豆腐脑做得又香又­嫩­,我买回来请你们吃。”

“难得你愿意请客,我记得好像是认识你来的第一次。”长孙无极不动声­色­的讽刺了一下某人的小气,继续前行,道,“那快去快回。”

孟扶摇心中一喜,也不计较他的讽刺了,脆脆的答应一声,得意洋洋的一溜烟跑了。

终于顺利的跨过大门,孟扶摇舒坦的吐一口长气,­奶­­奶­的日日被苦大仇深的压迫,这下终于解放了,老娘今天要好好的玩!

她看时辰还早,决定先到“掬花道”那里品掬花,得意洋洋跨上马,突然对袖子里道,“元宝啊,那边一棵串串红,花是甜的哦,要不要吃?”

一听见有吃的,元宝大人立即探出头来,孟扶摇一指,元宝大人便扑了过去。

“喵!”

花丛下突然钻出一只猫来。

元宝大人攀在串串红上的身子立即僵住,它扒着花,慢慢的向下看,那只猫满眼好奇和思索的打量它,严肃思考着这只打扮都奇形怪状的东西到底是死敌耗子还是亲戚兔子。

孟扶摇坐在马上笑得开心。

今天出门是要做坏事的,可不能给元宝这丫跟着,问题是这丫十分灵敏,和它主子之间又有心灵互通,自己带着它肯定不成,不带它万一它有什么办法招呼下它主子,它那只主子赶过来自己便什么都玩不成了,­干­脆找点事给它做,让它没空串联。

前几天看见这串串红下有个猫洞,里面有只幼猫,正好,可以实地论证下这世上有没有不怕猫的耗子。

元宝大人终于确认了下面这团黄|­色­的东西是那种叫做猫的动物,立即一声尖叫,啪的从花上跳下来就想跑,可惜它忘记了它穿的是孟扶摇坏心献上的舞裙,那东西拖拖拉拉,曳着长长的裙幅,元宝大人跑没几步,骨碌一滚,爬起来再跑,又是一滚。

无奈之下,它抓起地上一根细细的断枝,后腿一撤,前爪一扬,摆出长孙无极第一次遇见孟扶摇,牛叉破阵的剑势。

那只幼猫被“武林高手元宝大人”牛叉闪闪的起手式吓了一跳,有点畏缩的退后一步,元宝大人立即横枝一指,第二式平沙落雁,姿势着实潇傻。

可惜它ρi股后面,雪白的毛渐渐滴滴答答湿了一片。

孟扶摇哈哈一笑,没良心的一扬鞭绝尘而去,丢下可怜的元宝大人拖着粉红的裙子继续和猫对峙。

转过一个弯,再转过一个弯,意气风发的孟扶摇,渐渐看见了前方一个巷子里挑出的一幅绣帘。

那帘子着实别致,绣一朵金黄的掬花,千丝万叶,风中摇曳。孟扶摇目光发亮的看着,高呼,“掬花,我来了!”一踢马肚,飞快的冲了进去。

一分钟后。

孟扶摇拼命打马,“掉头,给我掉头!”

巷子窄,马转不过来,在原地团团乱转,孟扶摇没奈何,蹲在马上对堵在巷子里那俩帅哥打招呼,“幸会,幸会。”

宗越平静的看着巷子里一朵形状少见的花,头也不抬,“这巷子里的天地灵气确实要多些,难怪你散步散过了大半个城,真不容易。”

战北野抱着胸,斜着眼睛看她,他脚下居然画着一个圈,看孟扶摇一脸黑线的看过来,他指指脚下的圈,狡黠的道,“我没出圈。”

又道,“过来,还没揍完呢,你方便的路途和时辰可真长。”

孟扶摇崩溃,­干­脆丢掉缰绳,腾的向后便窜。

“既然来了,何必走呢?”

有人微笑着,将炮弹般弹出来的她接个正着,顺手捏了捏她的脸,道,“这豆腐脑确实又香又­嫩­。”

孟扶摇讨好的笑,点头如捣蒜,“还行,还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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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见过帅哥陪着逛男妓院的吗?

有见过带着美人玩美人的吗?

孟扶摇自认为自己是空前绝后创纪录的一个,而且相陪的帅哥不是一个,还是三个。

这真是人生莫大的……悲惨。

她本来都已打算打道回府,结果那三个混蛋居然说来了就来了,大家一起见识一下,看看这世上还有什么样的男人,能这么吸引孟姑娘,不惜撒谎骗人的也要赶来,如果实在值得学习,他们也不介意拜个师学个艺什么的。

孟扶摇被挟持在正中,跑也跑不掉,骂也骂不成,­干­脆也死猪不怕开水烫,伸手左一捏长孙无极,右一捏宗越,­色­迷迷笑道,“两位小绾着实美貌,来给大爷我香一个。”

她斜瞟着那尊贵又彪悍的两只,等着他们发作打道回府,结果长孙无极微微一笑,道,“大爷,一捏三千两,谢谢惠顾。”

宗越则淡淡道,“大爷,我脸上有毒,你的手今天要痒一天。”

一路挟持进了院子,男老鸨迎了出来,眼光一瞟便露出诧异和兴奋之­色­,就像老鸨看见美人便想骗入窑子赚钱一样,长孙无极三人的美­色­也顿时震住了老鸨,连同孟扶摇——她男装易容,轮廓也是清秀的,也是个好兔子料儿。

孟扶摇剔着牙齿,看着老鸨的目光顿时大怒,面上却不动声­色­,道,“妈妈桑,要你院子里最美的清倌儿,要四个,哥们儿今儿个要开­苞­。”她又指战北野,“不用客气,用力宰,这位付账。”

老鸨看着战北野,他阅人多矣,一看就知道这几个人根本不是来逛象姑馆的,战北野却哼了一声,摆摆手,“去,找最好的,来……我也想见识下她的眼光。”

孟扶摇郁卒的望天……兄弟们,你们永远也不能理解腐女的澎湃而纯洁滴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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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哥哥见到你真是三生有幸……呕……”孟扶摇深情的拉着小倌的手,念到一半台词没能念下去,奔一边吐去了,吐完了大骂,“丫的这是受么?这也配做受?那腰也就比大象细一点!”

战北野挥挥手,道,“换!”

那两位悠然在下棋,偶尔抬头看看,长孙无极道,“我看还行嘛,比刚才那个一脸白麻子的好,你就将就了吧。”

宗越啪的放下一个棋子,淡淡道,“我倒觉得这个­干­净些,刚才那个耳后有一点泥垢。“

孟扶摇奄奄一息的道,“我玩够了,可不可以回家?”

“不成。”回答的是战北野,“我还没见着你喜欢的类型。”

被解救的元宝大人从长孙无极袖子里爬出来,幸灾乐祸的看着主子替它报仇,孟扶摇恶狠狠的“喵!”,元宝大人立即缩回去。

“美人……哥哥见到你真是……呕……”

“美人……哥哥见到你……呕……”

“美人……哥哥……呕……”

“妈的!不玩了!”孟扶摇吐光胆汁后终于拍案而起,“要掬花没有,要命一条!要杀要剐,随便!反正老子死也不——”

“风陌见过公子。”

门口处传来的语声,清雅、宁静、微带点颤颤的尾音,使听的人想起星光自天际曳着一抹尾羽流过,或是一朵花怯怯开在风中。

孟扶摇愕然转首,便见拉开的纸门前,立着风姿楚楚的绯衣男子,乌发如墨,肤光胜雪,一双细长而明媚的眼睛,闪亮如星。

竟是个少见的美人!

孟扶摇张大嘴,不明白这么个美人怎么突然出现的,走错路了么?

身后宗越凉凉道,“小心口水。”

孟扶摇如梦初醒,赶紧迎上去,“美人……哥哥……”

这一句出口才发觉,美人已经不年轻,眼角有浅浅的细纹,却看不出实际年龄,反倒更添了几分岁月积淀的魅力,孟扶摇盯着美人红­唇­,目光发亮心里欢呼,哗!顶级女王受哇……

战北野若有所思的摸了摸自己下颌一点胡桩,沉思,敢情这女人喜欢老的?

长孙无极停了棋,看向那个自称风陌的小倌,眉头微微皱起。

那男子姿态大方,不待孟扶摇邀请,已经走了进来,目光盈盈一转,笑问,“是哪位公子需要伺候呢?”

孟扶摇赶紧奔过来,“我和你谈谈情,谈谈情……”

那三人目光齐齐往她身上很有力度的一落,孟扶摇后背立即起了一身冷汗,她咬牙坚持着,拉着美人不肯放,不行,这个实地现场观摩女王受的机会,可不是随时都有的,将来回到现代,保不准是个吹嘘的资本。

孟扶摇拼命抵抗着背后的目光攻势,拉着美人风陌谈天说地,说着说着她发现自己开始跟不上风陌的谈锋,这个男子竟然博闻广见,学识非凡,但凡文史经书医药星象诸子百家琴棋书画,竟然无一不通,除了武功他自称不懂,其余无论谈什么,都信手拈来行云流水。

孟扶摇倾倒得五体投地,绝品小受啊,这么好的气质,这么牛的学问,哎,沦落在这风尘可惜了的,她目光亮亮的看着风陌,心里思索着为他赎身的可能。

长孙无极和宗越早已不下棋,各自倚在室内一角静静聆听,战北野慢慢的拭着自己的剑,默然不语,孟扶摇听到中途,目光在室内一转,看见或倚或坐的紫白黑绯四­色­的出众男子,或高贵或温雅或俊朗或秀逸,皆是人间难见的超拔风神,不由怔了怔,突然生出目眩神迷不知身在何处的感觉。

她慢慢沉默了下去,想着自己异世走这一遭,遇见的这些绝品出众的男子,到底是缘是孽呢?

那风陌是个知情识趣的人儿,见她突然沉静下来,立即住口,抬起衣袖,姿态优雅的举起案上酒壶,浅笑道,“今日相遇,便是缘分,风陌敬四位公子一杯。”

孟扶摇立即很高兴的一­干­而尽,战北野哼了一声,也喝了,宗越淡淡一笑,道,“抱歉,在下不喝酒。”

长孙无极举起酒杯,缓步踱到风陌身边,笑道,“风公子妙人,今日一见,在下折服,该当在下敬公子一杯才是。”

“不敢。”风陌敛容垂眸,“在下微贱之人,不敢当公子抬爱。”他双手举起酒杯,和笑吟吟单手擎杯的长孙无极一碰杯,长孙无极的酒杯却突然一斜,透明的酒液倾泻出来,泼了他一身。

“哎呀,实在失礼。”长孙无极赶紧取出汗巾替他去擦,风陌一让,笑道,“没事,不劳公子,在下得换件衣服,就此告退。”行礼如仪的退了出去。

长孙无极将酒杯缓缓放下,目光中若有所思,宗越已经道,“没有武功?”

长孙无极不答,半晌道,“嗯,许是我多虑了。只是华州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个人物,有些奇怪。”

孟扶摇哈哈一笑,道,“太子殿下,你是太子不是探子,你治下一个州的一个青楼多出一个美人你也要知道,那不是要累死。”

“你就看得见美人。”长孙无极瞟她一眼,“你永远是当看见的看不见,不当看见的看得清楚。”

宗越抬头看看天­色­,道,“午时了,我要回去坐息,这里我会派人注意着。”

“哎呀午时了!见鬼!”孟扶摇突然蹦了起来,大步冲了出去,“我的开业剪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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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州“天上人间俱乐部”开在闹市中心,孟扶摇赶到的时候,百姓正围得人山人海的看热闹,孟扶摇早早命人在俱乐部前搭了看台,选了些姚城舞女表演她教的现代舞,并随机赠送蛋糕点心——孟扶摇因生活所迫,是个厨艺高手,大学时还特意学过西点制作,尤其擅长蛋挞,所做蛋挞,细腻软滑入口即化,这些技术,自然都拿来赚钱。

眼见人气不错,孟扶摇笑得开心,姚迅从人群里满头大汗的挤出来,道,“您来了尽站着做什么,赶紧准备剪彩呢。”又问,“那几位呢?”

孟扶摇哦了一声,道,“有点事要办,可能稍后便来。”随即跟着他上台,台上桌上放着两把金剪,孟扶摇伸手去取,忽然有一只手伸过来,将那把剪刀抢先夺了去。

孟扶摇怔了怔,抬眼看那人,是个公子哥儿打扮,长得勉强能看,就是一双吊梢眼老像是在斜眼看人,她偏偏头,低声问姚迅,“这傻帽是谁啊?”

姚迅道,“您不是允许有那什么……咕咚么?这是江北道总督的李公子,也入了份子的。”

孟扶摇哈哈一声,道,“股东啊,成啊。”对那不客气盯着自己,莫名其妙满脸敌意的李公子笑了笑,伸手去拿另一把剪子。

不想那李公子突然伸手,将那剪刀拂落在地。

孟扶摇眼光落在险些扎上她靴子的剪刀,又慢慢的抬起眼,笑意不变,问,“李公子?”

那李公子鼻孔朝天,“嗯”了一声。

“你需要剪刀剪鼻毛吗?”孟扶摇微笑,“这个不好用,用那个。”她走到后堂,从武器架上拿来一把开山斧,在手中笑着一颠一颠的晃,“结实耐用,久剪不坏。”

“放肆!”李公子勃然大怒,“你一介三品虚职武官,敢对本公子这般说话?”

“哦?”孟扶摇彬彬有礼问他,“敢问阁下几品?请尽早告知,下官好行庭参礼。”

“我爹是当朝从一品实职总督!封疆大吏!”李公子紫涨了脸皮,“本公子拔根毛都比你腰粗!”

“是吗?”孟扶摇笑,突然伸手,闪电般揪下李公子一撮头发。

李公子杀猪般的惨叫声里,她笑吟吟将那撮头发放到自己腰前比了比,摇头。

“这一把百把根毛哪,怎么还是没我腰粗?李公子,做人要诚实。”她正­色­拍拍李公子的肩,“或者你身上还长着比我腰粗的毛?那就拔下来看看,别客气,我们要以客观科学的态度来对待现实。”

“反了!反了!反了!”李公子捂着秃了一大片的头皮,暴跳如雷,“都说你在姚城作威作福独断专行仗势欺人欺凌弱女,如今看来果然不错!来人!”

呼啦一下涌上一大批士兵,人人背着武器,连镣铐什么都是齐全的,竟像是一直等在那里。

“把这个欺行霸市欺男霸女无恶不作当街伤人的无耻之尤,”李公子肺活量极好,指着孟扶摇,一连串不停顿的大喝:

“给我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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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象姑馆:古代男妓馆;小倌:对男妓的称呼;清倌:还没卖身的男妓;BL:男男爱情;小受:男男爱情中充当女方的那一个;腐女:喜欢看男男爱情滴那一类女人。

无极之心 第三十四章 此刻温馨

“铿啷啷”,锁链兜头一甩,熟练的套上孟扶摇的身。

百姓哗然一声急忙四散,暗叹这家店主倒霉,开业的好日子遇上这等事,八成得罪总督公子了。

孟扶摇用手掂掂那锁链,偏头看着李公子,好奇的道,“欺男霸女?我欺了哪个男?霸了哪个女?”

“你在姚城欺凌弱小,本公子路见不平!”李公子­阴­笑着看她,“你逼迫得弱质女子无家可归,整日风吹日晒奔波劳苦,只为还你的巨额勒索!”

胡桑?

孟扶摇眉毛挑一挑,这回是真怒了,那死女人竟然这么不知进退,还想挑唆了人来对付她?这李公子八成是看上胡桑美貌,也就不管三七二十一的为美人出头,真是吃饱了撑的!

这小子也昏聩得不知道礼法制度了,他爹是总督,他也是总督了?当街锁拿自己这个三品爵的将军?胡桑啊胡桑,你眼光真差,找靠山也不选准点。

她­阴­险的笑起来,正在思考该如何整治下这混账狗屁李公子,忽听他大声吩咐卫兵,“给我准备状纸,我要亲自代胡姑娘告倒这个家伙,先把他押到府衙大牢。”他突然放低声音,凑到班差头领耳边低低道,“和那个姓方的老家伙关在一起,那人不是谁近他谁死吗?也让这小子尝尝滋味……”

他说得极低,孟扶摇却听了个清楚,刚要伸出揍人的手突然一收。

姓方?老家伙?谁靠近谁死?

听起来很像某个自己正在寻找的人啊……

虽说出现的位置有点奇异,但这种人神出鬼没游戏人间,行事出格也是正常,说不准对牢狱突然产生了兴趣,进去玩几天也是有可能的啊。

孟扶摇沉思,哎,不入虎|­茓­焉得虎子,去看看?反正方遗墨也不认识自己,不会有危险的,看一下就出来。

疑问句立即变成了肯定句,孟扶摇对赶过来的姚迅使个眼­色­,示意他不要管,自己乖乖的跟着那班衙差走。

李公子冷笑看着,觉得自己虎躯一震,王八之气迸发,那小子果然乖乖拜服,不由得意,顺手摸了摸自己秃了一块的头顶,顿时怒从心起,抬手就是一巴掌。“下贱小子,该本公子教训你了!”

他那一巴掌挥出去虎虎生风,用出了吃­奶­的力气,不想挥到一半,手掌突然诡异的向后一折。

咔嚓一声骨裂声响,李公子一跳八丈高,抱着手掌哀嚎,他的手刹那间翻出了一百八十度,生生和手腕折成平行。

孟扶摇笑吟吟的看着,吐出嘴里的瓜子壳,道,“掬花道的瓜子就是好!香!脆!断起骨头来也劲道!”

她凑近疼得脸都扭曲了的李公子面前,低低道,“本将军今日心情好,愿意给你个面子,你不要给脸不要脸,乖乖赶紧把我收监,就按你们说的,和那姓方的老家伙一牢房——快点!听见没有?”

李公子吓得一抖,又是惊恐又是疼痛的盯着孟扶摇,实在不理解世上还有这种怪胎人种,明明这里的人困不住她,偏偏要自找苦吃的进牢房?

孟扶摇已经摇摇晃晃的直奔府衙大牢,欢欣的唱,“找呀找,找朋友,找你找到牢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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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衙的牢房和所有的牢房都差不多­阴­森黑暗,但是孟扶摇最血腥最恐怖的牢房都见识过,自然不在话下,她感兴趣的是那个“姓方的老家伙。”

此人现在就坐在离她三尺远的地方,从头到脚都十分抽象和难以理解,孟扶摇观察了他一刻钟,觉得此人十分深邃犀利,介乎于乞丐和高人之间,其可能­性­各占百分之五十强。

她转着眼珠,自对方的乱发中努力寻找“高人的眉目”,思考着开场白,“请问你是不是方遗墨?”这话实在有点傻。

“请问你——”

对方突然倒下来睡觉,将一双脏得看不清颜­色­的大脚板直伸到孟扶摇鼻子边。

孟扶摇盯着那双黑铁颜­色­的脚板,觉得这造型实在和“星辉圣手”这样漂亮拉风的称号不搭界,不过那脚底居然还生出好大一颗痣,痣上生着飘逸的毛,是不是这就是“星辉”的由来?

研究脚底板研究半天,孟扶摇突然发觉不对劲了。

毛为什么在飘?

风?

四周怎么忽然起了风?

这是密牢,连个窗户都没有,风从哪来?

风从四面来。

“唰!”

一道风突然掠过她头顶,快而锋利。

孟扶摇霍然弹起,一个团身大翻滚避过,落地时一缕乌发如黑云,悠悠飘落。

她惊骇的看着那缕断发,背上惊出了一层冷汗,还没来得及思考,身后又是一缕利风!

这回直向着她后心,迅猛的力道,绝对可以一“风”捅死她!

来不及再避,孟扶摇“砰”一声倒地,风声从背上掠过,“哧!”一声,背后衣衫裂开一条大缝,冰凉。

只差一毫,她就要被剖开背脊!

风声快如雷电,化成一柄柄利刃,薄而透明而无声,在窄小空间里久久飞舞,这小小的囚室里,大自然里平静和缓的风,突然成了杀人无形的利器,被神祗般的力量无声­操­纵着,刺砍戳劈,刀刀要置孟扶摇于死地。

更糟糕的是,那些“风”,每一出现都诡异玄奇,角度刁钻,似无形的天神之手,召唤着这自然力量,化为一套神奇的刀法,久久天下,无人能当。

孟扶摇在这样神异诡奇的力量面前,被逼着使尽了自己全部的能力,她不住的翻滚躲避挪移跳跃,深紫身影在狭小空间里飞腾如电,那些动作太快太迅捷,到得最后已经超越了感知完全成了本能,就看见那道影子飞旋来去,化出淡淡叠影,再在人的视野里瞬间漂移。

“哧!”

又是一风掠来,这回正向着趴在地上的她的眉心!

孟扶摇大骂,“靠!”二话不说伸手一拽那脏脚板,“你给挡着!”

脚板一拉,那人一动不动的身子轻得超乎人想象,竟然一拉被完全拉起,竖在空中。

风声顿止。

满天风刀停息,四周突然立即又安静无声。

孟扶摇呆呆的看着自己抓着的脚板,半晌骂一声,“靠!早知道早点抓你挡刀!”

那只脚板突然一踢!

“啪!”

孟扶摇被狠狠踢了出去,重重撞在栅栏上,撞得四肢百骸都像散了般剧痛,孟扶摇挣扎着爬起来,怒气勃发,“妈的你敢踢我。”立刻恶狠狠的扑过去。

那人在一脸乱发中睁开眼,目光像一柄巨锤般霍地砸过来,这目光深邃宏大,宛如不断产生漩涡的无底黑洞,带着强悍玄奇的力量,砸得孟扶摇身子一顿。

可惜孟扶摇这人一向凶悍,顿了一顿后继续扑,一拳狠狠揍向对方肚子,“叫你丫的暗害我!叫你丫的教出狗屁徒弟!”

她认定了这人果然是方遗墨,除了他谁还能这么牛叉闪闪,天地自然之力也可以拿来做武器,既然当真在这里狭路相逢,这人一开始就下了死手,那说明他已经认出了自己,既然这样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不过是个你死我活而已。

她扑上去,不给他任何机会再使那该死的风刀,“泼­妇­十八式”,头撞手抓腿踢口咬,同时还­阴­险的用上破九霄的功力和招法,那头撞出去是铁头,那手抓出去就准备挖心,那腿踢必踢宝贝蛋儿,那口咬只咬咽喉。

她扑打得杀气腾腾如猛虎出柙,那人就只闭上眼,吐了一口气。

孟扶摇又觉得眼前一黑,好似被一榔头砸到心口,断线风筝般的飞出去,再次砰的撞到铁栅栏,还是原先一模一样的位置。

妈的……差距这么夫……老子不是已经是大陆一流高手了吗?怎么人家一口气就能吹死我?

孟扶摇“呸”的吐一口血沫,恶狠狠将跌乱了的头发向后一撩,又爬了起来,再扑!

“砰!”

再次撞回一模一样的位置。

再爬,再扑!

“砰!”

地面上积了一摊的血,孟扶摇爬得一次比一次慢,扑得一次比一次软,但她好像没感觉一般,继续摇摇晃晃站起。

她搬着自己的腿,一步步挪过去。

我选择战死,此生永不再自杀!

再扑!

“砰!”

“砰!”

……

第十次,孟扶摇抹一抹嘴边的血,一点点支起身子,摇摇晃晃喘了半晌,扶着墙一步一步的慢慢晃过去,她眼神有点散,腿和手都软得抬不起来,行走间嘴边的血慢慢滴落,她偏头,就着肩膀的衣服蹭去血迹,继续向着对方狞笑。

那老者却突然叹了口气。

孟扶摇眼前一黑,下意识的等着再一次被撞上铁栅栏的剧痛,但是却没有任何动静,那老者突然盘坐而起,他深深打量着孟扶摇,眼光奇异,半晌道,“你终于来了。”

他看起来­干­瘦,声音却宏亮得惊人,几个字震得孟扶摇耳朵嗡嗡作响,她愕然睁大眼,吃吃道,“啊?你早知道我要来?”

“我等了你十三年。”

“啊?”孟扶摇惊讶得口水都飞了出来,不是吧,方遗墨在十三年前就预见了自己和他徒弟的过节,预见了自己要找他要锁情解药,预见了自己被投入大牢,和他在这里相遇?

太他妈的神奇了吧?

“十三年前,我问那老家伙,我的隔世弟子在哪,再不来我死了怎么办?老家伙给我指了这里,说只要在这里等,迟早可以遇见,我却没想到,这个迟早,居然迟了整整十三年。”

……这说的啥?怎么一个字也听不懂?

“昨晚我想,你再不来,我就只好杀人了,”老人轻描淡写的道,“我只有一天时间了,你不来,我没了传人,我就杀了这个国家的皇帝。”

“啊……为啥?”孟扶摇结结巴巴的问,我不来,你杀长孙无极他老爹做什么?

“谁叫他的牢狱不抓该抓的人。”老者理所当然的答。

孟扶摇黑线,半晌小心翼翼的问,“您……不是方遗墨?”

“方遗墨?”老人语气里突然有了回忆,仿佛这是个沉在久远记忆里的名字,勾动了他往昔那些大风起兮四海啸傲的岁月,他淡淡道,“三十年前那一战,他还没死吗?”

“没死,没死……”孟扶摇痛哭流涕,立刻扑上去狗腿的抱住老人的大脚板,“师傅……我是你等的弟子对不对?做师傅的要为弟子撑腰对不对,方遗墨唆使他弟子欺负我啊……”

妈的,便宜师博,不用白不用,不用过期作废,没听见说,保质期只剩一天了嘛。

老人低下头,看着孟狗腿哭得眼泪飞花的脸,半晌露出了困惑之­色­,道,“这就是我十分刚勇,天下难得的铁骨弟子?”

孟扶摇呃了一声,讪讪道,“您老千万得透过现象看本质……”

“反正来不及了……”老人闭上眼,手指抚上孟扶摇头顶,“你骨骼是难得……大抵是没错的,如果错了,我再回来要你的命吧……”

孟扶摇又呃了一声,觉得人生真他妈的处处充满戏剧­性­和危险­性­啊。

头顶忽然一震,一股暖流灌顶而下,洋洋而入,如大风在体内鼓荡,跌宕游走,扫清体内积淤血沫余毒渣滓,再一点点垫实体内经脉,那些本有些浮躁的真气,被渐渐抹平,再如潮汐般,渐渐涌起。

孟扶摇的眼睛亮了,靠,武侠小说中的狗血奇遇当真落在我身上了吗?某个在奇异地方等候我的高人,将毕生的功力传授于我,从此我武功大涨,独步天下,要杀谁杀谁,要砍谁砍谁……

她陶醉在美梦中流口水,却没发觉,体内那大风般的飞卷的气流,渐渐超越了她体内真气和经脉的堤坝,一点点冲击着她的内腑……

“住手!”

竟然是宗越的声音,孟扶摇愕然睁开眼,想要回头看,却发现自己根本动不了,也无法发出任何声音,而那沛然莫御的真力还在源源不断的冲入,根本不管她是否承受得起,孟扶摇就像一个在不停被吹的气球,渐渐鼓胀而起,难受得血脉偾张,头晕眼花,太阳|­茓­扑扑跳动,她觉得自己只要张开嘴,吐出来的就一定不是语言,而是自己的所有内脏。

原来平白无故给你东西未必是好事啊……

“前辈请住手!”宗越的声音响在头顶,这个一向平静的毒舌男此刻声音竟然充满了急切,孟扶摇眼角只瞥见他雪白的衣角一飘,似已冲到牢门前,“前辈住手!她的功力和您相冲,不能接受您的真力!”

“那有什么关系?”老人嘎嘎的笑,“我把她原来那烂功法废去了便是。”

孟扶摇听得眼前一黑就要晕去,废了我的“破九霄”?那是我吃了无数苦,练了十三年的神功,如今要被你一朝废去?你­干­脆杀了我吧——

“请前辈开恩!”宗越急急道,“无需废去,只是她经脉虽经过固本,却仍旧不足以承担前辈的力道,请前辈徐图缓之!”

“缓之?拿什么来缓?我只有一天寿命了,我的心愿还得她完成,必须是她。”老人慢慢道,“谁叫她来得迟,我肯给她不错了。”

砰一声牢门被踢开,雪­色­衣角飘了进来,宗越进门二话不说,伸掌就按向孟扶摇的头颅。

“小辈狂妄!”老人一哼,衣袖一拂,宗越手臂一抬,铿然一响如金铁交击,宗越脸­色­一红,再一白,渐渐变成了透明­色­,透明得发青。

“你有痼疾,擅动真力必减寿命,年轻人还有大把好年华,何必找死。”老人淡淡道,“让开,我要做的事,这天下无人可以阻挡。”

孟扶摇抬起眼,感激的看着宗越,用眼神示意他让开,哎,反正我就是个倒霉蛋儿,这丫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吧,没必要耽误了你。

宗越怔怔的站着,不看孟扶摇,他笔直的身姿突然有些微微佝偻,站成了一株压了雪的松,空气极其沉静,有种犹疑和不安的气氛在缓缓流动。

良久之后,他退后一步,又一步。

孟扶摇垂下眼睫,也不看他,她怕他尴尬。

他绝不是这老人对手,离开是完全正确的选择。

“医仙之徒宗越见过前辈!”身后突然响起有人双膝重重落地的声音,“请前辈看在三十年前家师救命之恩,放过她!”

孟扶摇震一震,眼角余光瞄见一地摊开的雪­色­袍角,宗越跪下了?为她跪下了?

他后退,只是不想她看见他为她下跪?

这个无比骄傲的、毒舌的、气质如雪言语也如雪的洁癖严重男子,为她跪下向陌生人哀恳?为她跪倒在泥泞肮脏的牢狱地面之上?

孟扶摇心一阵阵紧缩,缩得热血上涌头晕眼花,她宁愿自己此刻炸裂而死,也不想看着宗越为她退让到这个地步,男儿膝下有黄金,这黄金不值得为她这个傻鸟浪费——

“你是谷一迭的弟子?”老人也有些惊讶,转目看宗越,“难怪你看出她和我真力不谐——”

“跪他个屁啊!”大喝声突然炸起,声音和人都像一枚炮弹,黑线一条直­射­而来,声势惊人,所经之处也起了腾腾的风,卷得所有物事都东倒西歪,人未到牢狱的门已经被罡风撞散,“吃我一杵!”

战北野到了。

老人乱糟糟的眉毛一挑,他空着的那只手虚空一弹,空气中顿时风刀咻咻,寒气四­射­,刷刷刷刷几声,战北野的头发立即狗啃般的被割得一段段四处飞散,黑衣上出现无数口子,他不闪不避,任那些口子绽开鲜血飞溅,来势丝毫不减,老者眉毛一皱,眼神惊异,手指连弹,每一弹战北野的身子都像被巨木撞得一顿,连撞三次连顿三次,然而一分也未曾能阻住他的冲势,他大笑冲来,金刚杵在身后抡起,砸出狂猛的风声。

“砸死你!”

老人惊异之­色­更浓,大笑,“现在的小辈,都是这么不知上下么?”他森然伸出手去。

一直跪在他面前的宗越突然抬头,一笑道,“是!”

他一伸手,指间一枚圆润的黑珠子,他跪得极近,手指一弹黑珠子便飞向老者大笑的嘴。

老者急忙闭嘴,那黑珠子却突然在半空碎裂炸开,化为碎末烟粉,一些落在老者衣襟上,一些飘入他鼻中。

“什么东西……阿嚏!”老者突然打了个喷嚏,手一松。

紫影一飘。

只是一个极淡的影子,淡得仿佛不像人类的影子,淡得仿佛是从那盏壁上油灯中化出来的浅浅光影,然而那影子一出现就遮没了所有的光亮,手指似玉琢,手势如拈花,递到了老者眉宇之间。

不过轻轻一指,宛如乌云遮月,风过流云,飘渺难捉而又无处不在,刹那间满室都似乎是那一个极隐约而又大光明的手势。

那老者眼神终于变了。

宗越奇毒,他不敢张嘴吐出风刀;战北野金刚杵狂猛,他必须要抽出一只手应付;而这淡淡紫影,出手­阴­毒奇准更在那两人之上,攻的是他身上唯一的一个罩门。

他不得不放开按在孟扶摇头顶的手。

这松开的刹那间,三个人目光齐齐一亮,宗越飞身而起,黑球连弹,战北野金刚杵舞出刀Сhā不进的光幕,直逼在老者面前,长孙无极那招本就是虚招,手一抄,已经极其快速的抄起了孟扶摇。

那老者发觉上当,霍然回首,手指一弹。

一声细微的咔嚓骨裂之声。

孟扶摇霍然回头,长孙无极却毫无所觉般飘了出去,犹自不忘低头对她一笑,道,“惹祸­精­。”

孟扶摇要笑,笑没出来又苦起脸,看起来着实滑稽。

将孟扶摇往身后一放,长孙无极对眼底涌起怒意的老者道,“前辈何苦为难我等小辈?”

“是很有几分本钱,不过,五洲大陆的小辈现在都这么嚣张吗?”老者冷然道,“我多年不涉足红尘,倒不知道现在世道这般颠倒了!”

他冷然看着几人,眼神不满中隐有欣赏和惊异,他在他们这个年纪,还达不到这等修为,久久一世的老者心里生出淡淡寒意,却不知道在他面前这几人,本就是五洲大陆年轻一代中的顶尖人物,是概率产物而不是普及品。

“大风前辈久久天下,您面前没有我等说话的地方。”长孙无极谦恭依旧,“只是,如果有更好的解决办法,何必一定要伤人­性­命呢?”

大风!

孟扶摇惊异的瞪着面前的老者,她以为是星辉,不想却是大风,排名十强者前五的五洲大陆顶级存在,早已是多年不涉红尘的传说人物,不想却在无极国华州的一个牢狱中,等了她十三年。

“什么更好的办法?”大风冷笑,“我马上要死了,我和圣灵之间的那个约定难道要被带入黄土?我这辈子一直输在他手下,难道这样我还是要输?不可能!”

“您和圣灵大人约定,谁先死谁就输,如果有继承全部衣钵的弟子,那也可以看做生命的延续,圣灵大人早已有弟子,您却一直未曾寻到合适的徒儿,无奈之下,您欲待用毕生真力灌就‘不死体’是吗?”

“你怎么知道这事?你怎么知道我的打算?”大风乱发里的目光当真如飞荡卷掠的风,袭向长孙无极。

长孙无极笑而不答,只道,“不死体造就世人难以匹敌的金刚身体,却将从此摧毁一个人全部的­精­神意志,前辈,这种法子太过有伤天和,实不可取。”

“我只管我能赢就行了。”大风冷笑,“除非圣灵舍得将他的弟子也搞成不死体,否则我赢定了。”

“您没机会赢了。”长孙无极仍旧在微笑,不急不忙的拂拂衣袖,“刚才晚辈看过了,您大抵只剩半个时辰寿命,所以一直拖着您说话,如今半个时辰也差不多了,剩下的时间,我三人要想拦住您,大概还是没问题的。”

战北野得意洋洋接口大笑,“所谓,更好的办法,那是没有的,骗你咧。”

“小辈找死!”大风一声咆哮,扑身而起,他一起身,原先单薄笨重的身体立刻轻盈灵动,满室真气流动,枯草乱舞,所有人头发衣衫猎猎飞起,当真飘逸如风,也狂猛如风。

然而他一起身,便发现自己确实已经是强弩之末,他虽然飘得灵动,那灵动却如无根的浮萍,他虽然飘得狂猛,那狂猛却如倏忽而散的浮云,而那三个小辈,渊停岳峙,奇诡狂猛和飘逸如神,联手威力便是他全盛时期也不得不顾忌,再加上一个刚刚收了他部分真力也差点被他整死一肚子怨气冲上来的孟扶摇,要想占据上风,已经不可能。

三招过后,大风突然住了手。

“杀了你们,又有何意义……”他一瞬间苍老许多,微喟一声,“最后的时辰到了……”伸手从怀里取出一本簿册,扔到孟扶摇脚下。

“老子不要你的秘籍……”孟扶摇义正词严的大喝,大风冷冷道,“想得美,什么秘籍,这是个路线图,将来你如果去扶风,扶风鄂海罗刹岛海域下,有我掉落的一些东西,你去给我捞上来。”

“我捞你个屁啊,你个老不死险些害死我……”

“不管怎样,你没被我害死,你的真力因祸得福已经得涨,如果运用得好,你终生受用无穷。”大风盘腿坐下去,不看她,“如果你觉得你确实是个欠情不还的小人的话,你就不用理我这个死人的最后遗愿吧。”

“我他妈的一定不理,我他妈的就是个小人,你想得美……”孟扶摇骂了半晌,偏头看看闭目不语的大风,伸手过去试试呼吸,道,“嘎?死了?”

那三个人似笑非笑看着她。

孟扶摇哼一声鼻子朝天,道,“走了!”

那三人微笑依旧,站着不动,看着她大步蹬蹬蹬走出几步,在门口停住,浑身发痒一般磨蹭半晌,又转回来。

“哎……说不定是个好东西,捡了捡了……”那三人看着某人自说自话的把册子捡起。

孟扶摇拣起册子,往怀里一揣,眼珠子溜了溜,看了看那三人脸­色­,直觉就想跑,然而眼光在三人身上一转,她那腿就迈不开了。

三个人……都受伤了。

宗越脸­色­白如霜雪,战北野被风刀伤得血迹斑斑,长孙无极……那声骨裂声,是他的吧?

就这是十强者,强弩之末,犹自威力惊人,她行走五洲大陆至今,遇见的最强高手三人联手,在那将死的老者面前,竟然齐齐挂彩才抢出了她一条命。

孟扶摇悲哀的望天,觉得自己果然是个倒霉蛋儿,走哪都招惹祸事,还都是顶级的。

悻悻的走回来,她往那三人面前一蹲。

战北野白她一眼道,“­干­嘛?等我们背你啊?”

“你错了,”孟扶摇有气无力的道,“我准备背你们出去以示赎罪,你三个猜拳,谁先背?”

“得了吧你,”战北野大步上前,一把拎起她,回首对那两个一笑,得意洋洋道,“你两个一个内伤,一个断了只手,就剩我方便揍她了,两位没意见吧?”

“客气客气,请便请便。”那两位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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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夜,某个庄园,某间屋,传出某人杀猪般的嚎叫,透过朦胧的窗纸,隐约可以看见某人被按在床上……

不用误会,只是孟扶摇在治伤而已。

她虽然在接收大风功力的时候,先前撞在栅栏上的内伤被顺手治愈,但脸上那些青青红红可不会凭空消失,被战北野捺在床上,一点点涂膏药,孟扶摇内心希望是长孙无极来涂,因为某人最大度,其余两个不是下手­阴­毒就是粗手笨脚,很有可能借机报复,可惜长孙无极这回和那两个很有默契,捧着手说哎呀没骨折过,还挺痛的,转个身就睡觉去了。

孟扶摇只好哭丧着脸接受战王爷的摧残,直到被涂成猪头,涂完了她内心的­阴­毒无法排遣,于是怨毒的嘿嘿笑着踱到庄园门前,那里跪着李大公子。

先前孟扶摇被押解出府衙大牢的时候,正看见那李公子带着一堆人杀气腾腾的过来,手里提着鞭子啊水桶啊盐啊什么的,看样子是准备对自己刑讯逼供来了。

孟扶摇一看这家伙就气不打一处来,靠,要不是他找自己岔子,她至于差点被整死嘛?那三只至于齐齐受伤吗?她至于因此被押解回府,再次面对永无止境的摧残吗?

她嘿嘿笑着迎上去,正准备好好折腾下那傻鸟,不防长孙无极早已看穿了她的打算,啪的对着恶狠狠迎上来的李公子甩下一面玉牌。

牌上“长孙”二字熠熠闪光,震得李公子当时就呆了,李总督匆匆赶来,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长孙无极只淡淡道,“总督大人公务严明,不想教子也甚是有方。”

李总督惨白了脸,甩手就给了儿子一个耳光,李公子还没摸清长孙无极身份,捂着脸还想辩解,李总督一声怒骂,“孽子,敢对太子殿下无礼!”

可怜的李公子当即吓尿了裤子,一怀心思为美人抱屈,自以为出师有名,不想却惹着不能惹的人,李公子涕泪横流,孟扶摇小人得志,哈哈大笑着,被战北野赶紧拎走。

李总督不放心,犹自驱赶着李公子在庄园门外道歉,从早上跪到下午,养尊处优的总督公子哪里受得了这个,与其说是跪不如说是趴,趴那里都快睡着了。

冷不防呼啦啦头顶一凉,一阵暴雨当头浇下,李公子被浇得惊跳而起,抬头一看月明星稀哪来的雨?再一转头,墙头上蹲着笑得不怀好意的猪头孟扶摇,叼着根牙签贼兮兮笑,“公子爷!跪得太舒服了是不?给你人工降雨。”

李公子现在见她一分火气也不敢有,抖着湿衣砰砰砰磕头,“将军恕罪,将军恕罪……”

“我问你,”孟扶摇把那牙签一扔,唰的一下扎在那家伙裤裆上,扎得那家伙满脸是汗盯着那牙签不敢动弹,才道,“你怎么知道来找我岔子的?胡桑叫的?”

“啊……是,不是,是我自己……”

“嗯?”

“是我路过姚城,看见胡桑姑娘当街卖针线,我中州闺秀很少抛头露面­操­持买卖,我一时怜悯就问了问,她什么都没答,哭着收拾摊子走了,我问了四周的人,才知道……她是得罪了你……”

“什么一时怜悯,贪图人家美­色­吧?当街卖线的闺秀多呢,你管得过来?”孟扶摇冷笑,心里却明白几分,原来不算那丫头搞鬼,不然真留不得了。

“是是,是我贪图美­色­,是我多管闲事……”李公子点头如捣蒜,小心翼翼去取身后那一堆东西,“区区薄礼,聊表歉意,请将军一定赏脸……”

孟扶摇掀起眼皮,看了看那堆补品绸缎燕窝人参之类的东西,厌恶的挥挥手,李公子脸­色­白了白,孟扶摇却又若有所思的道,“喂,给我准备三斤猪骨来,要上好的,再新鲜地黄一两,赤豆、意仁各二两,当归、党参、枸杞子、天麻、黄葳、淮山、杜仲、­肉­苁蓉、牛腩,山楂……品质要一流,准备得好,我就原谅你。”

“是是!”猪骨地黄等等嘛,容易,只要不是人骨头就成。

孟扶摇挥挥手,李公子如蒙大赦拎起东西要走,孟扶摇却又道,“慢着。”

李公子惨白着脸转身,便听孟扶摇厚颜无耻的道,“这些东西你既然送来了,打回去也太不给你面子,这样吧……拿去卖了,回头把钱给我。”

“是……”

“记得在标志着云在九霄的店中转卖,别的号你卖了我就打断你的腿。”孟扶摇眨眨眼睛,云在九霄标志的店都是她的,等下记得吩咐姚迅,告诉那些掌柜的,看见李总督公子来卖东西,价钱一定要压得低低的,到时李公子卖出的东西价钱不足,他自然得掏自己腰包补上差额还给她,自己店里还可以狠赚一笔,哈哈。

“还有,”孟扶摇看着李公子,觉得这个家伙是个有后台的总督公子,­性­格也挺能屈能伸,满意的点了点头,“我那天上人间俱乐部以后就交给你了,亏本你负责,赢钱我们二八开,我八你二。”

“……是。”

孟扶摇终于挥挥爪,李公子连滚带爬的跑了,不多时派人送了她要的东西来,孟扶摇满意的看了一遍,拎着东西进了厨房。

当晚她在厨房里大砍大杀,并拒绝任何人进入,战北野听说了,搬只板凳在厨房门口坐了,说怕她炸了厨房,得防备着,元宝大人在厨房窗缝里钻来钻去,不住向主子回报厨房里的最新进展,长孙无极听了,笑了笑。

他斜倚床头,出神的看着厨房方向,春夜月影横斜,一枝迎春曳在淡碧窗纸上,映得他眼眸朦胧,半晌他道,“元宝,我有时觉得,给她犯点错误也挺好。”

元宝大人愤怒。见过偏心的,没见过这么偏心的!

晚饭开在庄园的“清波阁”,之前孟扶摇就给每个人飞刀传书,一张烂纸上写着她比纸更烂的行书,“清波阁便宴,可能有毒,可能难吃,可能含有任何不明意义物质,申时开饭,过时不候,爱来便来,不来拉倒。”

牛叉哄哄的请柬没能吓到同样牛叉哄哄的客人,申时不到,一个不少。

孟厨娘端上菜来,三人­操­着筷子一起探头过去,嗯……颜­色­不错。

战北野探头过去闻了闻,嗯,香味也合格。

宗越最不怕毒,浅浅尝了颜­色­最丰富的那道菜,半晌,眼晴亮了亮。

孟厨娘双手抱胸,鼻子朝天,搞错没,姑娘我一手好厨艺耶,尤其我娘常年生病,药膳更是一流的。

她蹲在椅子上,兴致勃勃给那三个终于放下心,含笑起筷的滔滔不绝的介绍那些花花绿绿的菜­色­,“猪骨地黄煲、十全滋补牛腩、赤豆薏仁饭、骨碎山楂粥……”

她笑得面上光彩盈盈,眼波流动,得意洋洋的想,没听说五洲大陆有药膳,除了宗越,那两个未必知道这几道菜壮骨补血补气化瘀的功用……

她却没注意。

战北野­操­筷大嚼,下筷如飞,他黑眸闪动,大吃十全滋补牛腩。

宗越含一抹浅浅笑意,慢条斯理的吃赤豆薏仁饭。

长孙无极优雅喝汤,细瓷勺子和汤碗不发一丝声响,偶尔给元宝大人碗里舀一勺汤或粥,笑道,“多吃点,过了这顿,等她良心发现有下顿,不知道要到哪年哪月。”

孟扶摇毫不脸红的笑,“那是,我是将军,不是厨娘,我的无限才华,不能浪费在局促的厨房锅灶中……”取了筷子坐下来,顺手夹一块骨头到长孙无极碗里,托腮笑吟吟看他,“光喝汤不成,垫不了肚子,得吃­肉­,吃,吃。”

哎,姑娘我想看高贵的长孙太子啃骨头……

长孙无极低下眼,瞟一眼骨头,微笑,“谢谢。”

他筷子轻轻一捺,巨大的骨头无声碎去,长孙无极慢条斯理的剔去骨头,不急不忙,吃­肉­。

孟扶摇哀怨,­奸­计未逞只好转移方向,夹了块老牛筋塞给战北野,“王爷啊,这个好,劲道,够味!”

战北野筷子一抬,半空中架住那块牛筋,笑道,“是吗?我也觉得,不过美食不能独享,你劳苦功高,理当有你一半。”

他轻轻巧巧一夹,老牛筋一断两半,战北野殷勤的让孟扶摇,“请,请。”

……

半晌后捂着腮帮的孟扶摇,给宗越挖当归,“来来,食­肉­者鄙,咱做医生的,不吃­肉­,吃点补药。”

宗越接了,顺手回敬一块,“­肉­食者鄙,补药也鄙,你吃这个最合适,解毒发汗。”

那是一块硕大的生姜……

夜将深时,明月高照,清波阁上灯影流光,清波阁下清波涟漪,远处湖岸上正对着花圃,那些瑞香、山茶、玉兰、海棠、芍药,粉紫嫣红,挤挤簇簇幽香暗送,却不抵阁中酒菜之香与笑意芳香。

孟扶摇埋在堆在高高的碗里,一点一点的找碗底的饭——那几个人很有默契的整完她,又良心发现,战北野最先夹了菜过来,她的碗很快就堆成山高,明明做菜请别人吃的,最后竟然是她吃得最多。

最后孟扶摇撑着肚子瘫在椅子上动弹不得,长孙无极微笑递过一杯茶来,孟扶摇捧着茶,斜靠在椅上,看战北野在她身侧,饶有兴致的要了纸笔来,就桌铺开,以元宝大人为模特儿,画“据桌大嚼图”,元宝大人不甚满意,要求重画,被战北野抓了来,用脚爪盖了印。看侍女将亭中纱帘卷起,又燃起描金纱灯,灯光荧荧,共一轮明月倒映碧水,闪耀万千银光粼粼,灯下长孙无极和宗越摆开黑白子,纤长手指闲敲棋子,白衣紫袍衣袂散飞,而远处湖面上,飘了一层粉紫的落花。

孟扶摇含笑看着,眼神渐渐朦胧,那些流水倒影,午夜花飞,那些­精­致眉目,含笑低语,那些摊开的画卷,轻浅的呢喃,都化为飞旋的笑影,嵌入她酒涡微起的­唇­角。

一生里,最为娴静闲适的一刻。

无极之心 第三十五章 惊心邂逅

孟扶摇最近总往“掬花道”跑。

倒不是看上了谁,而是她总觉得风陌那个人可惜了的,那般风雅有识之士,该当与书卷为伴,共玉管紫毫,不当如此明珠蒙尘,沦落象姑馆。

她有钱,也很爽快的逼着老鸨同意了赎身,谁知道风陌竟然不肯走,孟扶摇好心被当作驴肝肺,十分悻悻,她并不是多管闲事的人,只是前世好歹是个知识分子,所以最看不得文人落难,不想还真有人自甘风尘的。

彼时风陌对着她不解的目光,微微一笑,他浅绯衣袖擦过黑木小桌,给她斟了一杯香气馥郁的掬花茶,袅袅淡香里他道,“我在等一个人。”

孟扶摇抬起疑问的眼光。

“多年前她说在这里等我,之后我飘零五湖很久未归,再回来时她已不在,原先的屋子被拆了,改建了这座馆子,很多景物都已面目全非,不过院子有些东西还留着,后院里她种的那簇紫云英没被除去,所以我舍不得离开这里。”

他微微的笑,是那种有了年纪却魅力更具的男子独有的风情,眼角的浅浅鱼尾纹舒展开来,一个美妙的弧度。

“至于这是个象姑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孟扶摇默然,垂目看着碧绿的茶水里淡黄的菊丝缓缓绽开,像是心深处的触角悄然舒展,牵连着某些不能触及的往事,在前世那个地方,也有人在等着自己,每个人都有等待自己及自己等待的人,每个人却都在浮躁的人生里被迫不断前行并改变轨迹,能够坚持在原地守候如一的,却又需要怎样的坚持?

她为此心底起了潮潮的露水,那是一种寻见共鸣而泛起的感动,风陌的坚持,让她觉得,遇见了知音。

风陌这样的人,也确实适合做个知音,无关风月,不涉隐私,下一手好棋弹一手妙琴,更难得的是,没有琴棋高手遇上三流菜鸟的不耐和讥笑,孟扶摇出再蠢的棋步,他也不过包容一笑,细心指点,一盘棋从早晨下到午间,孟扶摇扒着棋盘一步步苦思冥想,他便微笑等着,眼光偶尔飘过纯木长廊上落了一地的紫云英。

孟扶摇觉得,在这里她终于寻见过往十八年生命不曾有过的心灵平静,那些一直跟随和折磨着她的责任和磨难,被那双细长而明媚的眼睛里露出的通透笑意渐渐抚平,她迷恋这份难得的安宁,喜欢看见下棋时风陌对她的臭棋无奈而包容的神情,喜欢看见他抚过飘落的紫云英花瓣时的轻柔而温存的手势,像掬起一捧散在记忆中珍珠般的梦,还有他小心拈起花辫时,那带着淡淡思念和浅浅回忆的眼神。

过了一小段日子,是风陌的生日,风陌自然没有告诉孟扶摇,孟扶摇却记得他有次闲聊时提起他幼年时父母为他庆生的往事,那天下午两人继续喝掬花茶谈诗书,到了晚间,当风陌再次在桌前坐下的时候,捧上来的不是棋盘,而是一桌­精­致的菜­色­。

雅室门口站着孟扶摇,抱胸挑眉看他,说,“生日快乐。”

风陌默然看她,看到孟扶摇以为自己脸上沾了米饭或者身上洒了­肉­酱,仔细检查了一番后孟扶摇愕然看着风陌,笑道,“你是在感动吗?”

风陌笑而不答,招手唤她过来,孟扶摇往他身边一坐,眨眨眼睛道,“哎,这样就感动了?那我还有件礼物呢,拿出来你会不会抱着我哭?”

“你可以拿出来试试。”浅红风灯的光影下,风陌的眼神微微发亮,眸光流转,如水横波。

孟扶摇神秘兮兮,掏出个盒子,风陌含笑接了,孟扶摇急不可耐的催他,“打开,打开。”

黑檀木盒子沉香淡淡,盖子启开,光芒璀璨眩人眼目,风陌的眼神,渐渐变了。

那是一座极其­精­巧的水晶房子,两进院落,矮矮花墙,天井里有口小井,正房门前三层台阶,纜­乳­芟掳谧胖竿反蟮姆某担后院里种满小小的紫云英。

这不是象姑馆,这是很多年前她等待他的农家院落,是在他的故事里无心提起,再被孟扶摇有心记住,直到在这样一个日子里,将回忆的轮廓化为这座水晶院落。

那些凝固在过往时光里的往事,日日在心间带血磨砺,却依然可以化为这般美丽的物像,璀璨光明,令人不忍触摸。

风陌久久的凝视那房子,孟扶摇有点不安的等着,那段故事的结局,他从未说过,也许是个悲剧?她有点害怕自己­精­心送上的礼物,会最终触及别人的伤痛。

风陌却浅浅的笑了,他笑起来,细长明媚的眼睛微微一眯,惊心的风情,他将那盒子小心的收起,道,“我真是有些舍不得了……”

“舍不得什么?”孟扶摇懒懒趴在桌上问。

“舍不得这般礼物。”风陌刚才语气里的淡淡遗憾已经散去,“很多年了,第一次有人这般接近我,第一次有人送这样的礼物。”

“不值钱,别见笑。”孟扶摇挥挥手,给风陌斟酒,“来,好日子应该喝几杯。”

酒杯在半空中一碰,细瓷相撞音­色­清脆玲珑,远处的夜鸟被惊醒,咕咕的轻啼。

“每喝必醉”孟姑娘很快就醉了,大着舌头问风陌,“她还会回来不?”

“我觉得,回不回来已经不重要了,”风陌坐在她对面,眼神奇异而温软,温软里又生出淡淡魅惑,他伸手抚了抚孟扶摇光可鉴人的长发,对着满园飘飞的紫云英出神。

半晌他轻轻道,“孟姑娘。”

“嗯?”孟扶摇抓着酒杯傻兮兮看过来。

风陌薄薄­唇­角勾起,一抹柔雅而纯粹的笑意。

“我想问你……你喜欢我吗?”

“嗯?”孟扶摇醉眼迷离的抬头,眼前叠影微晃,绯衣摇曳,今天醉得好像特别快些,还有,对面的风陌好像特别的美丽,那眼神勾魂摄魄,比三个长孙无极加起来还摧心肝。

她趴在桌上,流着口水,在眼皮闭起之前,呜呜噜噜的答,“喜欢……”

风陌笑起来,浅绯衣袖在桌上缓缓拂过,像一辫桃花落了枝头,载了五­色­迷离的春光之梦,他笑得身子微颤,鸟发长长的泻下来,和孟扶摇的覆在一起,他伸手去拂开那发,抱起孟扶摇,低低道,“女人啊女人,都是这样……”

他突然顿住。

春夜寂静,夜鸟微啼,远处小溪潺潺流过。

风陌放下孟扶摇,缓缓回身,一瞬间语气已经恢复了平静,冷冷道,“何方高人,出来一见。”

这语声依旧,语气却已截然不同,如果说刚才还是象姑馆的风尘小倌所应该有的温柔谦恭,现在便已经是威凌天下俯视众生的冷漠与威严。

黑暗中,缓缓浮现淡紫的身影。

“果然是你。”风陌又恢复了笑意,指了指醉得人事不知的孟扶摇,“喂,你听见没有?你喜欢的女人,刚才说喜欢我。”

“前辈,”长孙无极好像根本没听见他的挑衅,淡淡道,“您玩了这许多年的把戏,不腻么?”

“腻什么?在没遇见可以抵抗我的女人之前,我永远都不会腻。”风陌冷笑,“看,女人都是这样,朝三暮四,水­性­杨花,男人一离开她们身边,她们就要出墙,没一个例外。”

他风姿曼妙的托腮,看着孟扶摇,十分扼腕的叹息。“我以为她会是个例外……”

“用上了您独步天下的摄魂术的勾引,您凭什么认为这些修为不如您的女子可以抵挡?”长孙无极一笑,“以您的身份,想杀人尽可以杀,何必要找这等借口,为难这天下无辜女子?”

“这就是个被背叛以后心理变态拿天下女子玩弄出气的老花痴!”

长廊外的树上,突然探下个花花绿绿的身影,­操­着一口从孟扶摇那里学来的怪话,拨浪鼓儿一般清脆快速的道,“喂,没良心的老花痴,要不要试试我扶风三大蛊术之一的‘鸟蛊’?”

风陌斜瞟雅兰珠一眼,冷声一笑,“你父王亲自来,也许我还会正眼看一眼,你?”

他不屑于说下去,抬手一指暗处,道,“还有两个,一起出来吧,省得老夫费事一一打发。”

他看起来韶年玉貌,明珠美玉般的姿容,却自称“老夫”,听起来着实滑稽,可惜没有人笑,对着这样一个成名天下垂三十年的人物,连长孙无极都戒备的退后了一步。

因为那是“星辉圣手!”方遗墨。

院墙后跳下战北野,正门里走来宗越,前方树上,雅兰珠一声轻叱,“去!”

扑啦啦漫天飞起各­色­飞鸟,所经之处暗雾升腾,它们飞扬的翅羽间发出鬼泣一般的怪声,听得人心神一乱怪像频生,当头一只五­色­彩羽,眼珠深红,一条彩线般曳过长空,直扑方遗墨。

方遗墨一声长笑,衣袖一拂,长廊之上的花架轰然落下,那些藤萝如网一般坠下来,立时将大部分鸟都罩在其中,扑扇着翅膀拼命挣扎,只有那只领头的鸟,嘴缘如刀,头一甩便撕出一个大洞,鹰阜般俯冲而来。

而长孙无极三人的出手,也在飞鸟扑进的刹那到了方遗墨面前。

紫光如匹练,黑影似飚风,白­色­身影乍现又隐,如雾气飘散在天地间,窄窄的院落里飘一层紫黑白绯四­色­交织,飞旋闪烁,罡风起落,像一道腾腾翻滚千变万化的虹。

方遗墨身姿轻逸,穿行在年青一代最有实力的高手之间,他动作看起来并不快,但每一出手都有着令人咋舌的­精­准和力道,每一出手都迸出银芒万千,在诸般复杂­色­彩中穿Сhā往来,曳出凤凰一般的灿亮尾羽,黑暗的未点灯的院子里光彩万丈,宛如从天降落了耿耿银河。

这才是真正的星辉。

不是郭平戎,需要星辉的独门武器才能使出那般华丽而璀璨的星光,而是生于指掌之间,曳于起落之时,每一扬手抬足拂袖转身,都散出星芒万点,自遥远飞­射­而来直奔永恒,如自然之力不可抗拒般,他所拥有的星光,无限宽广而又无处不在,以只属于自己的步调,掌控牵引着会部的战局,在那样极致的­精­美和灵动的武学高度,方遗墨自己本身,就已经是永不陨落的星辉。

星光如梦。

一个沉醉华美不可惊破的梦。

第四百招。

最后仅剩的那只首领鸟蛊,呼啸若泣不死不休的奔向方遗墨面门,一路冲来一路五彩羽絮四处纷飞,落到哪里哪里就草枯花死,而那碎絮又无处不在,方遗墨不得不微微顾忌的,身子一让。

这一让,由他全盘掌控的战局,立刻露出了缝隙。

战北野金刚杵银光突然变成了金光,凝成一片金­色­的光墙,向方遗墨当头罩下。

长孙无极手中突然多了一柄银­色­如意,如意首端寒芒闪烁,每一纹路都微微凸起,他在那金­色­光墙之间唯一一道缝隙穿过,冷光一闪,如意首端突然弹飞而起,­射­向方遗墨颈项。

宗越横空一掠,与地面平行飞起,他肘间突然露出一柄剑,一柄极细极长造型诡异的剑,他不攻方遗墨任何部位,却突然身子一横,快如闪电自方遗墨身前横过,肘间暗剑,直直抹向方遗墨双膝!

此时方遗墨抬腿会被截腿,挥袖会被毒,连呼吸都不能随意使用,他只有退,暂退。

退向身后。

那三人一鸟,不死不休的立即跟来,方遗墨脚尖堪堪踏上纜­乳­苣景澹罡风已经追到,方遗墨手指一弹,身后的屏风立即被拔起,凶猛万钧的迎上三人攻势。

冷冷一笑,方遗墨道,“真是找死——”

他突然顿住。

一只手,轻轻按上了他的后心。

有人笑声清脆,带着点骨子里改不掉的飞扬。

“谁说女人都这样?你以为老娘和你一样花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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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声刹那止歇,院子里的人,除了方遗墨都微微笑起来。

一手按在方遗墨后心,一手抓着屏风,孟扶摇笑得最得意,“终于等到你后退进屋,终于等到你用物件砸人,不然我还真的不敢随意接近你。”

深深吸了口气,方遗墨也在笑,“好,好。”

他明媚的眼神掠向后方,宛如询问老友一般温存的道,“没中毒?”

“之前没有,之后也没有。”孟扶摇笑,“从你的掬花茶开始,就没有。”

“你居然从一开始就在防备,”方遗墨微笑,“我还是低估了你。”

“老实说我还真不敢相信,堂堂十强者居然会去做个小倌,传说中说你行事不羁随心而为果然不假,只是既然要找你,怎么会不把你的故事研究清楚?”孟扶摇道,“此地是你故居,别人不知道,我们还是查得出的,你告诉我的故事说这是她等你的地方,其实正好相反,是你曾在这里等过私奔的她。”

方遗墨的身子颤了颤,突然声音一冷,道,“你再说一个字我杀了你。”

孟扶摇沉默下来,半晌道,“你记住,我不再说不是因为害怕你杀我,而是不想揭你疮疤。”她摊手,道,“锁情解药。”

“你也记住,我答应你不是因为被你所制,而是因为,我喜欢那个礼物。”方遗墨默然半晌,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扔在宗越脚下,“我懒得研制解药,既然没有人值得我救,为什么要有解药?这个方子,你有本事你就把它解决吧。”

他有点狡黠的笑,“我很想知道你会怎么将这个药方中药­性­相冲一遇就死的九狐花和万蛇草调和在一起,而不致人于死。”

宗越拣起药方,目光一掠眉头已皱起,随即道,“这世上只有解不了的心,没有解不了的药方。”

方遗墨冷笑不答,只对孟扶摇道,“以我的实力,体内真与只经自动形成防护,你顶多只能重伤我,却不能杀我,你确定你要结下我这个生死仇家么?”

“难道我们以前就不是生死仇家吗?”孟扶摇好奇的问他,“难道你的掬花茶和酒里面的毒都是糖­精­?难道你来华州就是为了和我谈谈心?”

“我答应你,我可以救你一次,再杀你。”方遗墨漠然道,“你自己想清楚。”

“我觉得不上算。”孟扶摇想都没想,“反正你都要杀我,反正我不是你对手,反正我死定了,我稀罕你救我一次做啥。”

“是吗?”方遗墨微笑,看向长孙无极等四人,“你别忘记,今晚他们也成了我的仇人,你若一掌劈不死我,而他们也没能拦住我的话,将来我的复仇名单上,必然要多几个人了。”

“劈你半死还拦不住你么?你自视也太高了吧。”孟扶摇哼哼,心里却在盘算,顶级强者临死拼命的威力,实在很难估计,哎……自己冒点险无所谓,怎可以连累别人。

看着她神情,长孙无极突然道,“扶摇,做你该做的事。”

战北野则道,“我才不相信你劈他个重伤我还踩不死他。来,扶摇,试试看。”

孟扶摇笑了笑,突然一松手,将方遗墨推了出去。

“不过是个伤心人罢了。”她道,“你是个活在过去里的人,有一百座水晶房子,也再照不亮你的心。”

“你在菜中和礼物中都没有下毒,我感谢你。”方遗墨一抬腿上了屋檐,握着那座水晶房子,淡绯衣袂飘在风中,像另一轮浅红的月,“你为我保留了一些真纯的东西,让我觉得,这世上终于有了可以去触摸的温情。”

“我从来都比你真,所以我比你快乐。”孟扶摇挥手,“方先生,女人得罪你的只有一个,不要再迁怒无辜了。”

“那是我的事,”方遗墨深深凝注她,“我徒儿的仇,我发过誓要报,所以我答应你,救你一次,再杀你一次,那次如果再杀不了你,我和你恩怨就此了结。”

“恩怨都是自己想出来的。”孟扶摇叹气,“随便你。”

方遗墨笑了笑,道,“至于下次遇见你,是救你还是杀你……看你运气。”

他一卷衣袖,飘然而起,­射­在苍穹里远去的身影,当真如一抹碎光万点永不磨灭的星辉。

孟扶摇托腮注视着他的背影,喃喃道,“变态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远处,战北野夸张的伸了个懒腰,笑道,“你­阴­来我­阴­去,好大一个套儿,终于把鸟给捉到了。”

孟扶摇看着对面走来的长孙无极,轻轻的,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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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药药方到手,真武大会的日子也已经临近,孟扶摇准备启程,事先和长孙无极说起,长孙无极沉吟半晌道,“我知道你一定要去,但望你答应我,以无极国英毅将军的身份去参加,比武时点到为止,珍摄自身。”

孟扶摇知道他是希望无极国将军的身份能为自己多提供一层保护,笑嘻嘻的道,“咦?有的吹嘘为什么不吹?将军总比平头百姓牛叉,放心,我很虚荣的。”

长孙无极抚抚她的发,道,“其实我希望你更虚荣些。”

孟扶摇远目望天装没听见,还有什么比无极国太子妃更虚荣的身份呢?和长孙无极说话,就是得提着一万个心。

“我离开太久了,必须要回中州一段时间,”长孙无极将元宝塞给她,“来得及的话我会去磐都找你,元宝大人托你带着,出去见见世面,省得过于鼠目寸光。”

鼠目寸光的元宝大人目光麻木的蹲在长孙无极掌心,用沉默来抗议自己被送来送去的命运。

孟扶摇接过耗子,好奇的问,“耗子是不是和你心灵相通得厉害?是不是大哥大似的,滴滴一声,你就知道它在哪了?”

“没这么神奇,”长孙无极笑,“我只能知道它是否还活着,以及大概在哪个方向,所以你一定要小心,不要让元宝离开你。”

“还是你带着吧,这是你的宠物。”孟扶摇想了想,把元宝大人又塞回去,“无极……”

“嗯?”

“我还是那句话,不要对我太好。”孟扶摇狠狠心,话说得很快,“我觉得我现在实力也不错了,把大风的功力消化完,我能再上一层,真武大会后我也许就往北而行一路游历大陆去了,这一去不知道有多久,保不准遇上哪个牛人我就嗝屁了……”

“我也还是那句话,”长孙无极把刚露出欢欣鼓舞之­色­的元宝大人又塞回来,揽过她,用自己的额轻轻靠了靠她的额,“这是我的事。”

孟扶摇苦笑,同样的话,她也暗示­性­的和战北野说过,得到的答案大同小异,好在不管怎么样,暂时是要分开了,距离也许能冲淡感情,因此她希望能拉开自己和他们的距离,对他们,对自己,都会是种解脱。

宗越已经提前一步离开华州,去四海五湖的寻药了,方遗墨那张诡异的药方让他好像遇见了宝,没日没夜扑在上面钻研,吃饭时犹自在自言自语,“减轻份量?添一味墨莲叶?不成……”孟扶摇梆梆梆的敲碗,“饭吃到鼻子里啦……”

喜欢宗越的那姑娘,再次来的时候没见着他,眼泪汪汪的托孟扶摇转交一个荷包,荷包里一个护身符,那女子说护身符是无极边境青州大德寺求来的平安符,主持禅师开光的,最是灵验不过,托孟扶摇转交宗越,孟扶摇有心拒绝,见她盈盈欲泪的小模样儿,只好收下。

于是某个平常的吃晚饭的日子,孟扶摇和战北野约好第二天教他踢足球,和雅兰珠约好第二天去逛集市,然后在那个月黑风高的夜,背了个小包袱,用果子塞了元宝的嘴(防止它给战北野通风报信),用障眼法迷了长孙无极的隐卫,跳窗而出,一路奔出了华州,路过姚城时,铁成带着一队卫士在等她,一群人汇合了,鬼鬼祟祟的直奔无极边境。

快马疾行,一日夜便到了边境青州,从青州过时,路过叠翠山,孟扶摇想起宗越的追求者说的大德寺就在上面,一时好奇,便带了铁成去爬山。

爬到一半,忽听得刀剑交击声传来,夹杂有女子的惊呼。

孟扶摇皱皱眉,闲事?历来管闲事的都没好下场,她想了想,伸出两只手,喃喃道,“猜拳,猜赢了我就去管闲事……”

还没来得及作弊,铁成已经冲了过去,一声大喝,那边已经乒乒乓乓交起了手。

孟扶摇无奈的过去,便看见是一队车队被困在山腰树林一角,正中一辆马车的车身已经倾倒,几个护卫打扮的人正和一队衣着破烂的汉子交战,大部分已经受了伤,倾倒的马车前,还蜷缩着几个瑟瑟发抖的侍女。

看样子是哪家上山进香的大户,遇见了剪径的强盗。

孟扶摇的眼晴缓缓转过一圈,却落在了那辆翻倒的马车上。

马车已经毁坏,半扇车门斜斜落下,隐约看见车里坐着一个女子,姿态端雅,垂眉不动,月白­色­裙裾垂落在地,曳出流水般的波纹,远远看过去,凝定得象座神像。

在这流血厮杀之地,翻倒马车之中,面临杀身之险,依然不动如山神容宁定,这会是怎样的女子?

孟扶摇这一刻终于起了好奇心,大步上前,大喝,“­奶­­奶­的给我住手!

自然没有人住手,没人理会这个清瘦的少年,铁成倒是傻兮兮的住手了,对方立即一刀砍下来,铁成赶紧去挡,孟扶摇已经大骂出声。

“丫的我的人你也敢揍?”

她长袍往腰上一束,蹬蹬蹬直冲过去,什么花招都没有,一伸手拔出铁成腰间另一把剑,唰的横剑一砍。

三只臂膀溅着大蓬的血飞了出去,草地上顺便还被削掉了一层草皮。

一只臂膀砸上了那座车身,骨碌碌滚在那打坐的女子面前,孟扶摇斜眼瞟过去,看见她终于抬起眼,拿起那只断手,端端正正放在自己前方草地上,然后闭目喃喃低语,看样子居然是在念咒。

孟扶摇更加好奇了,这妞太有个­性­了,人家要抢她她还要为人家的胳臂念咒,是出家人吗?

她一边目光灼灼的盯着那女子,一边顺手啪的砸昏了一个偷袭者,她向那女子走过去,一边走一边踢飞了七八个。

满地里滚着受伤呼叫的强盗,这实力差距实在太大,强盗们发一声喊,终于作鸟兽散,孟扶摇看也不看一眼,蹲下来,装模作样的敲敲那歪倒的车门,笑道,“这位姑娘,打扰了。”

车里的女子,抬起了眼眸。

孟扶摇怔住。

她看进了一泊沉静而深邃的秋水明眸,不是纯黑,带点微微的褐­色­,眸­色­深而远,像是在遥远岸上看见一道深沉的海岸线,又或是重山万里之外升起一抹星光,似是沉凝的静,奔向它时却发现飘摇翻覆的动。

这是双极其特别的眼眸,特别到孟扶摇竟然觉得隐隐有几分熟悉,像是某些影像刹那奔来,砰的一下贴在了记忆的窠臼里,严丝合缝,分毫不差。

就是那双眼睛……但是,是谁的眼睛?

孟扶摇突然开始头痛,像是被谁劈了一斧,裂出些被剥离的血­肉­,她有点茫然的注视着那女子,伸手扶住了车门。

那女子却对她微微躬身。

“谢过公子救命之恩。”

她眉弯如月,娴雅文秀,月白的裙裾亭亭泻于地面,裙上暗纹隐绣佛莲,微风拂动间气质出尘,而眼­色­祥和宁静,毫无红尘伦俗之气。

她和宗越有点相似,一般的给人洁净的感受,但是那感受其实也有很大区别,宗越的洁净,带着遥远的冷和锋利,她的洁净,却是温和妥帖,朴实而令人亲近。

孟扶摇看了看自己满身的血和灰,突然觉得在这样一个人面前自己有点污浊,她退后一步,努力将自己的笑容调整到文雅的角度,答,“客气客气,请便请便。”

说完她抽身就走,不想再为自己找麻烦,反正这群人看来身份不低,完全可以赶到大德寺寻求帮助,不需要她来多事。

身后却有人突然出声挽留,是个小姑娘的声气,“公子……你帮人不帮到底吗?“

那女子立即低声阻止,“明若,别乱说话。”

我帮人为什么要帮到底?我是你大姨妈啊?孟扶摇回转身来,笑容可掬的对那小侍女道,“姑娘,我妈喊我回家吃饭,失陪了。”

“强盗还会来的!我们给你金银,求你保护我们!”那小侍女突然冲了上来,拉住孟扶摇衣袖,“你要多少,有多少!”

真是一群依赖他人成了习惯,以为金钱可以买到忠诚的孩子,孟扶摇摇摇头,笑嘻嘻从怀里掏出一叠银票,塞到那侍女手里,“我也有金银,你要多少我有多少,求求你放开我的袖子。”

“明若,退下。”那女子开了口,声音里毫无烟火气。

孟扶摇一笑,大步走开,身后,那不甘心的小侍女却红了眼眶,跺跺脚,再次冲了上来。

“你是无极国人,你必须送我们去中州,这是璇玑国佛莲公主,是你们太子的未婚妻!”

无极之心 第三十六章 谁的莲花

太子的……未婚妻?

孟扶摇突然停下了脚步,有点困惑的眨了眨眼睛,那个……未婚妻?

心里好像突然塞了一团乱糟糟的东西进去,烟熏火燎的戳在了五脏六腑,刺毛毛的不舒服,连咽喉里好似都被什么堵了一把,梗在那里,咽不下去吐不出来,孟扶摇拼命的清喉咙,吭吭吭的咳嗽。

未婚来……

太子的……

她有点茫然的抬头,这一刻眼神特别清醒,居然看见十丈外一棵树上最上端一枚叶子后面有一只毛虫,颜­色­特别难看,她怀疑自己心里那种刺着的感觉,八成就是这毛虫钻进去了。

她站在那里,有点忘记如何动作,这一刻的手脚好像有点不是地方,又好像不是自己的,天空压得很低,铁锅似的倒扣下来。

哐当一声,铁成的剑掉在地下,他张口结舌的看着孟扶摇,吃吃道,“她……你……”

“她什么她我什么我?”铁成这一开口反倒成了救星,孟扶摇觉得那倒扣的铁锅突然被砸破,她自己也被从黑暗穹窿里救了出来,她立即恶人先告状的打断铁成,“好好说话!”

铁成给她那样的眼光一望,反而说不出话,涨红了脸,翻翻白眼望天,狠狠的将剑往地上一Сhā。

袖子里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好像是元宝大人在奋力挣扎要爬出来,孟扶摇不喜欢把耗子放在胸口,怕人家看见了以为她多长了一个波,元宝大人每次要想出来,都要无处着力的挣扎一番,孟扶摇心中正在烦躁,­干­脆把袖囊的扣子狠狠扣上,免得耗子出来骂人,她还不会翻译。

缓缓回身,她仔细看着和蔼微笑的佛莲公主,这是他的……未婚妻?气质真好,真……配他。

“佛莲公主是吗?”看着那双眼睛,孟扶摇终于平静下来,欠欠身,“刚才失礼了。”

小侍女得意的鼻子朝天,“哼”了一声,低声道,“我就说报上公主名号,一定乖乖听话。”佛莲公主轻叱道,“明若!”转身微笑向孟扶摇回礼,“婢女无知,请勿介意。”

她弯眉如月,笑意娴雅,天生佛子般的圣洁慈和里又有着少女般的柔雅气韵,孟扶摇怔怔的看着,想,这才叫女人,这才叫气质,公主,公主啊……

她扯了扯嘴角,回礼,“既然婢女无知,我自然也就不介意了。”

佛莲公主怔了怔,大概没想到还有人这样说话,小侍女明若早已气得脸­色­通红,狠狠盯着孟扶摇不语。

“铁成,”孟扶摇站在那里,谁也不看的仰头想了半晌,招呼铁成过来,“你带着卫士护送佛莲公主去中州。见到太子再来找我。”

“要我送她?”铁成瞪大眼,指着自己鼻子,看见孟扶摇肯定的眼­色­,顿时大怒,一剑劈倒身前一棵树,一ρi股坐到树桩上,愤愤道,“我不­干­!”

“我这是在命令你,不是在请求你!”孟扶摇勃然大怒,“你不去?不去?那滚回你老家吧,老子这辈子不敢再用你!”

“我……”铁成张了几次嘴都没说出话来,孟扶摇转过身不理他,铁成无奈,只得悻悻道,“我去,我去……我去就是!”

他说到最后几个字,越发气苦,又是一剑劈下去,树木遭殃。

佛莲公主一直微笑看着,此刻才上来谢礼,“看这位壮士腰牌,公子似是无极有职官员?不知可否告知名姓职司,改日本宫请太子亲自相谢公子。”

请长孙无极谢我?孟扶摇有点想笑,却又笑不出来,那甚得宠爱的小侍女明若又忍不住Сhā话,“你是几品官?想升几品?我们公主和太子殿下说说,你想要什么都可以。”

孟扶摇看着她,看得小丫头有点畏缩,才笑吟吟道,“是吗?真是太好了,我想要当无极国皇帝,不知道可不可以呢?”

明若大惊失­色­,白着脸抖着嘴­唇­,“你你你……你大逆不道……”佛莲公主眼光也缩了缩,却又立即笑开,温和的责备小侍女,“公子在说笑呢,你当什么真。”

孟扶摇瞟她一眼,实在不想多看见这人,伸手一让道,“公主,无极境内强盗不多,你们运气不好而已,有我护卫护送,想必一路定可无虞,在下还有要事,先走一步。”

“多谢公子,公子请便。”佛莲公主福了福身,孟扶摇走了几步,突然回头,漫不经心的道,“公主光降是来大婚的吗?以您的身份,不是应该知会中州朝廷派员迎接吗?如何会轻车简从,以至于在边境遇匪呢?”

“公子说笑了,”佛莲公主垂目羞涩,当真如一朵不胜凉风中娇羞的莲花,“本宫自幼入世修行,不以世俗尊荣为念,曾经发下宏愿,要以信女之身拜遍天下名山古刹,这次原本是往轩辕去参拜明光寺坐化圣师的,路过无极国,临时起意,来……看看故人。”她轻轻咬着下­唇­,脸­色­已经微红了。

“我家公主是佛陀圣女转世,口含莲花而生,五洲大陆最为虔诚圣洁的皇女,所以封号佛莲,多少人求见她一面不可得,今日叫你见着,是你三生有幸。”小侍女明若神情骄傲,睨视孟扶摇。

“我也觉得,”孟扶摇笑,声音琅琅,“三生有幸,不虚此行。”

她微微一躬,转身大步走开。

虔诚?圣洁?是啊,一个看着护卫拼死流血救护她还能神­色­如常端坐不动诵经的居士,真他妈的超级虔诚;一个对着宰了自己很多护卫的强盗的手臂也能诵经超度的居士,真他妈的超级圣洁。

孟扶摇仰起头,眼前飘过佛莲刚才那一霎微酡的双颊……哎,虔诚圣洁的居士提起男人人时的娇羞之态,真是风情万种。

她大步走在一­色­深翠的山林之间,心底恍恍惚惚的想,佛陀转世……口含莲花……莲花……长孙无极掌心的莲花。

原来那是他的莲花,原来长孙无极不愿给人碰触的秘密,就是这朵养在深宫,含莲出世,圣洁无比,虔诚超级的佛莲花。

他将那朵莲花深藏在掌心,从不愿被人提起或碰触,大抵那朵莲,是他心中最为圣洁最为不可亵渎的珍宝,他不愿尘世间絮叨不休的好奇污浊了她?

哎,一个掌心生莲,一个含莲出生,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是什么?

孟扶摇大步向山下走,找到等在山下的马,一抖缰绳一踹马肚,马儿立即发疯般的驰出去,和那朵佛莲所去的方向背道而行。

那马被孟扶摇连连催策,跑得心急火燎,像是后面有三万追兵。

飞驰间,隐约有细微的歌声,从马上一路抖抖颤颤传了开去。

“一个是良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一个是镜中月,一个是水中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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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阴­沉下来,乌云一层层堆积滚动,月­色­有点暗昧,像是蒙了灰的磨砂玻璃,又或是一块磨出了毛边的布,皱巴巴的贴在铁黑­色­的天际。

孟扶摇抬起头,有点茫然的看看四周……这是到哪里了?

好像已经出了无极边境?

她想了半天,隐约想起自己好像已经奔驰了一天一夜,一路冲过青州,过了无极和天煞的边境,现在这片莽莽丛山,应该在天煞和无极之间。

孟扶摇看看天­色­,有点­阴­沉欲雨的样子,已经错过了宿处,只好找山洞什么栖身了,她将马拴在山下徒步上山,在半山腰处很惊喜的发现居然有一处草屋,三间屋子带个院子,有点破落,墙上有些腐烂的兽皮,像是废弃了的猎户人家的屋子。

孟扶摇简单收拾了下东西,生起火来,坐下来时才想起元宝大人这一路咋这么安静呢,赶紧从袖子里掏元宝,将那家伙拽出来一看,眼珠子明显呈波纹光圈状——没法出来透气,这一路被颠晕了。

在地上蹲了半天,晕马的元宝大人才恢复生气,跳起来吱哩哇啦的骂,孟扶摇懒得听耗子骂架,想起刚才过来时看见有落地的松果,不如捡几个来堵耗子的嘴。

她起身走出去,元宝大人追到门边骂,骂了几句突然住了口,胡子动了动,有点狐疑的往空中看了看,又转了一圈,嗅了嗅,突然跳了起来。

它窜到门边,吱哩哇啦大叫,却已经找不到孟扶摇的身影,元宝大人喊了半天,空山寂寂人踪会无,有心去找,可是主子吩咐过,任何时候不要离开孟扶摇身边,这山这么大,两人走岔了怎么办?孟扶摇和它可没心灵感应。

元宝大人只好蹲在墙角画圈圈,等孟扶摇回来。

孟扶摇其实听见了元宝大人的呼唤,可惜这声音听在孟扶摇耳里,和刚才的骂人也差不多,她头也不回的大步走,前方对面,是一处断崖,她刚才从这崖下过来,嶙峋的崖尖稍稍凸出,像一柄伞遮盖着下方山谷,崖壁光滑得几近直角,上宽下窄,孟扶摇站定了脚步,看着那崖沟,突然想起当初那个长孙无极薨于道路的假消息,那时说他葬身于虎牙沟,虎牙虎牙,是不是也像这样的一道山险?

想到长孙无极,她脑子里立即窜进了那朵莲,顿时脑袋又痛了起来,或者也说不清是脑袋痛还是心痛,孟扶摇抬手,啪的给了自己一巴掌,长孙无极有老婆不是好事么?自己不是一直希望不要和他有纠缠纠葛么,这下终于有了一脚踢飞他严词拒绝他的理由,下次他再敢和她信誓旦旦,她就老大耳光煽他,煽完了告诉他,我见过你老婆了,你丫有­妇­之夫,吃着碗里看着锅里?我代表全宇宙小三终结者,灭了你!

孟扶摇想着煽长孙无极耳光的痛快,无声的哈哈笑了一阵,笑到一半,弯起的­唇­角渐渐撇了下来,她抱着肚子,慢慢的蹲了下来。

可是……可是……为什么要骗我呢……

她蹲着,姿势很难看,像是想要拼命挣出什么东西来,可是有些东西,随风潜入润物无声,不知不觉浸入肺腑,须臾之间想要啪的一声放出来,几无可能。

天边风滚滚的吹起,乌云一聚又散,哗啦一声,雨便下了下来,初时并不猛烈,眨眼间便沉重起来,在地上打出一个个水泡,孟扶摇蹲在雨里,傻兮兮的抬头,反应迟钝的抹了把雨水。

这一抬头一抹眼,突然发现对面崖上有些不对,隐约间什么东西动了动。

那种动,不是树木被雨打伏的动,事实上那片崖光秃秃的根本没有任何树,那片轮廓,倒像是人!

孟扶摇的目光缩了缩,仔细在那崖上下掠过,这才发现,整个崖上,都是伏兵!

那些黑­色­的岩石,是人;那些崖壁上起伏的线条,是人;那些一大块一大块看起来也很像巨大岩石的东西,应该是装着滚木擂石的箩筐,而在那些黑­色­的人影手中,隐约可以看见一些森冷的反光,那应该是刀刃或弓箭的利器,这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以绝大的耐力顶风冒雨,伏击守候,在这深山雨夜中,等待着一场嗜血的捕杀。

他们等的是谁?

这是天煞和无极的交界处,向西是天煞内地,向东是无极腹地,如果有什么人物死在这里,很可能会引发一场两国间的扯嘴皮子大战。

孟扶摇笑笑,她现在的心情,更加的不想管闲事,站起身想走,突然又停住了脚步。

哎,看看是谁先。

身子一振,如夜鸟般展开身形,孟扶摇攀上一处崖壁,远远望向来路,雨势渐大,在深山中来旋往复四处相撞,激起更加巨大的隆隆之声。

前方黑暗里,突然驰来黑­色­的骏马,那马极神骏,扬蹄之势有若飞腾,马上骑士也是黑袍,衣袂飘飞间隐约有红­色­镶边一闪。

那黑马之后,犹如一片黑云般卷过一支军队,军容严整,蹄声整齐划一,即使冒雨前进,相隔甚远,依旧能感觉到那般森严杀气,扑面而来。

战北野,黑风骑!

孟扶摇心中轰然一声。

居然是要伏击战北野!

这里是进入天煞内地的必经之道,战北野大概是追她而来,战北野的大哥,终于耐不住­性­子,要对他动手了!

八成是长孙无极的虎牙沟事件给了丫灵感,这明摆着是想杀了战北野再栽赃长孙无极。

孟扶摇一窜而起,奔上山头,张嘴就喊,“停住!停住!”

她用上内力的声音不可谓不响,可惜雨势太大,山风猛烈,雷声轰鸣,她和战北野不仅隔着一个山头的距离甚至还隔着一座山的高度,而战北野带着黑风骑,本身的马队扬蹄之声,也足以盖过任何声音。

“停住——”,“有埋伏!”

那黑衣黑骑头也未抬,以迅猛如龙之势不断狂飙向前,眼看着已经接近断口。

“靠!”

孟扶摇大骂一声,抬头看看对崖,对面是如被刀劈的两座相对的崖,各自有埋伏,而自己所在的这座山头比对崖稍高,相距甚远,从山头往下爬一截,两山便已山势接近,那里有个平台,倒是可以冒险飞越,虽然那距离实在有点考验人类的极限,但是已经顾不得了。

孟扶摇奔到崖边,对面已经有人发觉,只是隔着距离远不能­射­箭,有人爬起身来,盯着对面那个舌眺乱蹦的影子,突然看见那影子一抬脚,从崖上跳了下去。

断崖上伏兵“啊”的一声,就呆住了——自杀?

孟扶摇从崖上跳了下去。

时间紧迫,她要先冲到两山接近处的平台上才能有办法给战北野示警,这需要她在几秒内赶到,爬,是绝对来不及了。

她大喝一声,宛如霹雳炸破,硬生生把千仞陡崖当成平坦大道,直挺挺对着崖下就奔。

呼一声,巨大的冲力如炮弹般从背后撞来,撞得她心腑一震,扑面的风像神祗狠狠甩过来的一巴掌,打得人无法呼吸,自然引力的天神之手,紧紧攥向孟扶摇,意图把这个挑战人体本能和极限的人推入崖下摔成­肉­泥。

孟扶摇吐气,体内全部的真力立刻被毫无保留的调动,连同大风潜藏在她丹田的真气,那些真气被她罔顾极限般拼命催动,和自然之力抗争,渐渐如金钟罩般流向全身,因为使用过度,那些真力开始翻腾,如滚热的岩浆般欲待冲体而出。

孟扶摇死死咬牙,忍住体内欲待炸裂的压力,在风雷之中越奔越快,越奔越猛,最后竟然成了崖壁上直泻而下的一条黛­色­长线,以奔腾狂飙的气势滚滚而下,再在临将失控落足的最后一刹,戛然而止。

“噗!”

一口鲜血喷出,在连绵雨幕中绽开血花,孟扶摇最后和自然引力相抗的急刹车,如被巨锤击在心口。

但是也在这拼死无畏的抗争中,刹那突破。

蹄声隆隆,已近断口!

横身一滚,孟扶摇滚上平台,头一甩一个翻身豹子般跃起,齿间已经叼了柄箭。

孟扶摇一抬头,眼神如鹰盯住了对面,那里有黑衣人影伏在石后,怔怔执弓,他们亲眼目睹了刚才那一场绝世难逢的崖壁狂奔,看见那条纤细人影,完全违反自然力量生生从绝崖奔下,震惊得忘记了一切反应,直到孟扶摇滚向石台才惊觉她要做什么,下意识抬手就是一箭,不想孟扶摇竟然在那样狼狈求生时刻,居然还有这般­精­准的眼力和反应力!

黑云如卷,狂飙而来,战北野骑队,只差两三个马身便近断口,他心急孟扶摇去向,雨夜狂追,来不及探路也来不及小心慢慢行进,因此不知深山里头顶处有无数­阴­沉之眼等待着他撞入罗网,更不知就在他头顶数百米上,两座断崖之间,雷声隆隆大雨倾盆中,孟扶摇为了他和黑风骑的安危,和天地自然之力及武器装备齐全的伏军,上演了一场无声的生死之争!

飞骑卷近,离最前面战北野,还有一丈之地!

一丈之地,便是生死之地!

孟扶摇一扬头,齿间利箭呸声吐出,一伸手拔起身边一棵大腿粗的树,抬手,一抡!

树身如巨箭,带着劈破空气分裂天地的凶猛气势呼啸奔雷而去,巨大的冲力瞬间将树上枝叶粉碎,直直­射­入对崖人群。

以树作标枪,砸你没商量!

“砰!”

树木撞入伏击人群,接连撞倒十几人,漫天里飞了鲜血内脏,并卷着几具尸体,轰然落下。

“啪!”

被树木撞出胸口大洞的尸体,正正落在战北野马前,鲜血溅上战北野的靴。

尸体正堵在断口入口!

战北野的马只要再前进一步,便要中伏。

战北野霍然抬头,雨夜里景物朦胧,黑­色­的崖连同黑­色­的雨沉沉压下来,对面崖顶之上,飞旋跳跃着纤细的身影,看那动作,竟像在躲避箭雨。

孟扶摇!

一声厉喝,战北野自马上飞身而起,三两步便攀着崖壁奔了上去,半空里留下他一声大喝。

“纪羽!你知道该怎么做了?”

“是!”

黑风骑首领纪羽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单手竖起示意骑兵有序后退,他震惊的眼神一直停留在对崖,那里,纤细的身影辗转腾挪,快如流光在箭雨中翻腾,他的目光又落在被树木撞下的尸体身上,就是这具尸体,被撞出山崖示警,使他们这千余­性­命,不曾被这用心险恶的雨夜埋伏所葬送。

纪羽又看了看这座断谷之口,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里原先根本没有这座窄口,没有可以这般­阴­险设伏的地方,也正是因为如此,久经战阵的烈王和自己,在心急之下,雨夜之中,未曾注意到地形的改变,险些闯入死地。

感激的遥遥看了一眼山崖,纪羽手一挥,“退!”

山林不适合骑兵作战,对方有备而来,前方必然有壕沟陷阱等物,此时不退,更待何时?

而战北野已经冲了上去。

他身形在山崖雨雾间飞腾,直奔对孟扶摇发­射­箭雨的断崖之上,脚尖刚刚点上崖面,一轮更密集的箭雨立即飞­射­过来。

战北野不避不让,眉毛一挑,大喝,“断!”

跃起半空,抡杵下劈,金刚杵抡出一片浑金的光幕,挟着怒气和万钧之势,狠狠劈落!

“轰隆!”

半截凸出如伞的崖面,生生被战北野劈断!

大片大片的碎石连同人体一起跌落,半空里惨呼和惊叫声在深邃的山林中传出很远,满山里都是那般似要灭了天地的崩塌之声,人力之威,竟可至此!

战北野在山石劈落的那刹,反身一贴已经贴上了崖壁,山石刚落完,他飘身而起,刚才还重如泰山,现在便轻似鸿羽,一飘便飘到了崖上。

他上了崖,便是崖上伏兵的死期!

惨叫声和血花同炸,弓箭与断臂齐飞,战北野直直撞入人群,劈手就夺,夺完就砸,砸完还踩,踩完便踢!

另一座对崖的伏乓眼看战北野上了崖,­操­起弓箭猛­射­,可惜黑夜暴雨,准头极差,倒被战北野时常扔过一支胳臂或者半条腿的过来,砸倒一片。

山崖地方有限,伏兵不过近百,战北野几个回合便杀个­干­净,然而一声呐喊,那些静默的树木和草丛间,突然都涌出了人群。

满山皆兵,只为等待战北野和他的千骑儿郎自投罗网,当伏击被破坏,剩下的便是围杀。

战北野立于崖上,黑发黑袍被猎猎山风卷起,他暴雨中一个侧首,眼神睥睨,俊朗的侧面有如刀刻,凛凛若神。

“想杀我?做梦!”

战北野突然绽出一声霹雳大喝,恍似九天之上雷霆乍亮,惊得这天都开了开,滑出豁喇一道闪电,照亮战北野突然飞起的身影。

他飞起,一撒手丢掉沉重的金刚杵,以比先前孟扶摇奔行在九十度崖壁更为彪悍的姿势,抬腿就跨向对崖。

对崖七丈,亦是人力极限,暴雨中黑袍身影怒卷如云,赤红衣角一闪已在半空。

孟扶摇仰起头,她衣衫尽湿,乌发贴在额头,越发显得颜­色­如雪,看见战北野悍然渡越断崖,将手中作为武器的一株细树往地上一Сhā,叉腰大笑。

“战北野,掉下去我就笑你!”

“咻!”

一团火花突然在战北野身后炸开,那颜­色­极为灿亮,即使沉沉雨夜也不能掩盖,刹那间炸出内红外黄的火球,直袭战北野后心!

“他妈的卑鄙!”

孟扶摇跳脚大骂,啪的一下把手中树掷了出去,树身撞上那火球,轰的一声立即变成焦黑的两段,溅飞的火星落在战北野身上,哧一声便燎掉了他一截衣袖。

只这刹那间,他又近了些,只差一人距离便到崖侧。

孟扶摇刚刚舒一口气,又是“咻”“咻”两声,这次的火球来得更快更狠,一枚冲着战北野,一枚冲着她。

而孟扶摇身侧已经没有足够砸飞火球的树。

“­奶­­奶­的!”

孟扶摇一声大骂,忽然冲了出去,冲向战北野,她冲出去时一分力气也没保留,直直的将自己如同一枚炮弹般发­射­出去,刹那间便身子悬空,身成一线,狠狠撞上战北野。

撞飞了只差一毫便要踏上崖侧,也只差一毫便要为背后暗枪所伤的他。

悬空被撞的两人顿时翻翻滚滚落下,战北野一仰头看见崖壁已经远离了两人,毫不犹豫将孟扶摇翻了一下,把她身子翻到自己之上。

这样即使栽落,也有自己身子垫着,她也许还有一线生机。

孟扶摇却在电光火石间露齿一笑。

“停!”

她手腕一振,两人的身子突然停在半空,孟扶摇毫不停息,伸手就要将战北野抡上崖,战北野却横臂一挥,轻轻巧巧将她先送了上去。

“你先去给我揍那个用火枪的!”

“好!”

孟扶摇肩膀一触到崖壁便弹跳而起,抬手就是一扬,大笑道,“看我天女散花针!”

对岸那人下意识的一让,却发觉哪有东西过来?大怒之下再次抬起火枪,然而突然发现对崖,有一双森冷而又炽烈的目光冷冷盯紧了他。

那目光远超寻常人的乌黑,如一段深海铁木,带着金属般的沉和万年海水打磨锻造过的黑亮,冷冷看人的时候便如巨木撞过来,撞得人心口一紧。

战北野立在崖端,负手而立,衣袂飞舞,他微微斜眼看着对岸那端着火枪的锦衣男子,道,“果然是你来了。”

“我来,便足够收拾你,”那男子冷笑,下意识的将枪口抬了抬,对准战北野。

“你终于耐不住了,”战北野嗤声一笑,“可是你应该把你整个火枪队都带来,就你一个?不够份量。”

“你可以用你的­性­命来试试够不够。”那男子哈哈一笑,抬起枪口。

他突然怔了怔。

对崖的战北野和那少年,突然都不见了。

男子愕然睁大眼,以为自己花了眼,擦了擦额上流下的雨水,当他手放下的时候,突然心中一跳。

随即他便看见孟扶摇秀眉飞扬眼眸如星的脸,突然出现在他眼前。

怎么可能?

男子以为自己被雨浇得昏了神,明明刚才人还在对面,就是Сhā翅也不能飞这么快,怎么可能突然出现在自己枪口前?

孟扶摇却对着他露齿一笑,笑得白牙森森。

随即她手指一弹,“啪”一声。

一枚石子弹入了枪膛,听见轻微的咔哒一声,代表着五洲大陆最高武器水平,极其珍贵和有限的火枪,彻底报废了。

孟扶摇笑得更加亲切,轻轻道,“我代战北野的外公,问候你。”

黑光一闪。

瞪大眼惊异看着孟扶摇的男子,突然觉得心口一凉,随即全身力气都失去了。

他喉间发出破碎的格格声,低头艰难的看自己的心口,那里破了一个大洞,有鲜血突突的冒出来。

孟扶摇的“弑天”乍现又隐,捅入某个跃动心脏的胸膛,再带着滴溜溜的血珠拔出,她顺手把匕首在男子脸皮上擦­干­净了,咕哝道,“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战北野外公要问候你。”

她嘿嘿一笑,冲着满崖呆若木­鸡­的士兵挥手,“同志们辛苦了!”

嘬的一声,她突然从崖上呈弧线消失,对面,战北野收回牵扯着藤条的鞭子,喃喃骂,“这个疯女人!”

刚才孟扶摇在崖上看见对岸伏兵杀出时,便顺手收集了山壁上一些垂下的藤条,将那些藤条接起,和自己的鞭子缠绕在一起,便是这藤条,使她飞身撞出战北野而不至于落崖,使战北野上崖后两人得以合作,由战北野抡出藤条缠身的孟扶摇,飞身渡崖,神出鬼没的杀掉了那锦衣男子。

回到崖上的孟扶摇拍拍手,问战北野,“那丫是谁啊。”

战北野静了静,答,“我三哥。”

孟扶摇愕然,随即便见战北野黝黑的目光投向山林深处,声音沉冷!如将雨的层云。

“扶摇。”

“嗯?”

“我们要开始逃亡了。”

无极之心 第三十七章 密林逃亡

雨夜、深山、密林。

附近的几个山头,冒出了一拨又一拨的伏兵,看人数足有上万,天煞国皇帝这回是下了决心,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必杀。

这附近的一片山脉已经被包围,孟扶摇仰头看着层层叠叠从各条山路中出现的人群,忍不住惊叹,“战北野,你们天煞该搞搞计划生育了,有事没事都这么多人。”

战北野皱眉看着她,半晌无奈一笑,道,“这个时候你还有心开玩笑。”

“没有玩笑的人生是苍白的人生。”孟扶摇摊手,“好了,战大王爷,想好怎么逃生了么?”

战北野抬起头,道,“在山中想要包围谁,都不是件容易的事,何况包围我?”

对上孟扶摇疑问的眼光,战北野傲然一笑,指着这茫茫山脉,道,“从七岁开始,我就在外公教导下熟读天煞地形舆图,外公手中的舆图,是他的一个喜欢踏访名山大川的食客历时二十年亲手绘制,大到山川河流,小到乡间密道,都详尽备述,大哥皇宫里那张,比起那图来,粗糙了一百倍都不止!”

“所以我作战长胜,天时地利人和,地利何其重要?一个几乎掌握了所有作战地形的将军,其便利难以估计,我知道这座长瀚山脉里,有一条可绕出山脉的道路,另外还有一处道路,直穿长瀚山脉而过,自山脉北段出,直通磐都!“

“那还等什么?”孟扶摇眼睛亮了,“我们走后一条路啊。”她看看已经顺着崖壁投放绳索试图攀援的士兵,抬手就是数枚石子­射­死几人。“要走就快走,等下人全部过来,走也走不了。”

战北野却有犹豫之­色­,半晌道,“扶摇,我发命令让纪羽带人来保护你,你和他们走绕出山脉的那条道路。”

“那你呢?”孟扶摇有点疑惑的看着战北野。

“我走另一条道,”战北野深深吸一口气,“扶摇,对不起,我该保护你的,但我必须赶紧赶往磐都,大哥既然对我下了杀心,我母妃就很危险,所以我不能和你一起走。”

“你要走的那条道,出来后离磐都最近,但也最危险是不是?”孟扶摇盯着战北野,“你带着纪羽走那条道,我自己负责我自己。”

“不行!”战北野截得很快,“那条道纪羽属下未必走得过去,带着他们也是折损人力,刚才纪羽已经带人绕过长瀚山,第一时间赶往磐都,这是我和他们的约定,如果我遇袭,他们不必救我,保存实力,立刻赶往磐都营救我母妃,所以纪羽留下助我的人手不会很多,陪你走第一条道都未必够。”

“战北野,”孟扶摇突然笑起来,“你看我像是需要借你的人保护自己,然后放你一个人去独闯危险的人么?”

她一拉战北野,道,“第二条路,一起走,鬼挡杀鬼,佛挡杀佛!”

她蹭蹭蹭的往上爬,战北野无奈的看着她道,“哎,方向错了!”

孟扶摇扒在崖壁上,回眸一笑,“在此之前,咱们先去接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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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耗子说起来容易,做起来,也是一场血­肉­碰撞肌骨的厮杀。

孟扶摇和攀绳而下的士兵迎面相撞,二话不说一刀断绳,栽下去的人正迎上战北野的剑尖。

爬上崖之后,先期赶来的士兵已经冲了上来,有人在更远处喊,“主上有令,提其人头来见者,赏骁骑将军衔,白银万两!”

“本王就值这点钱?”战北野大笑,“大哥陵墓的白玉门,还价值三万呢,改日我去把那门拆了,谁砍得到我一刀,我就赏他!”

他拔剑,剑柄上一颗火红的宝石,亮如兽眼,剑光闪起,人头乱飞,那些尸体倒撞下去,在山路上滚成一片,鲜血染红碧草,再被大雨冲没,战北野毫不变­色­的一路前奔,脚下不时有骨骼被生生踩碎,孟扶摇跟在后面,跳啊跳的避开,她始终不离战北野后背一丈方圆,将所有来自背后的袭击都挡下。

等到冲回草屋,两人又是一身鲜血,孟扶摇一脚踢开木门,白光一闪,元宝大人扑了出来。

孟扶摇大叫,“耗子,是我!”

扑得太快的元宝大人唰的泄了气,直挺挺掉下来,孟扶摇手一伸接住,元宝大人抱住孟扶摇手指,吱吱呜呜的哭。

它等急了,又听见外面的喊杀声,不知道孟扶摇到底遇见了什么,如果那女人出了啥事,难道就这么把它丢在深山里?难道要它用爪子奔回中州报信?

元宝大人越想越恐慌,孟扶摇那傻女人可不知道它百年一出,八成看它就是个耗子,有什么人遇险还会记得回头找丢掉的耗子?

万幸……死女人居然回来了,元宝大人拎紧的心一松,立刻泪奔。

孟扶摇见丫悲愤得可怜,想想这家伙总是被遗弃的悲惨命运,赶紧讨好的从怀里掏出先前捡的松子,往元宝大人面前一递。

那松果沾了雨水泥巴和鲜血,黑乎乎脏兮兮的几团,看起来实在不具有诱惑­性­和可触碰­性­,然而平日里对自己白毛爱惜得近乎变态的元宝大人,沉默盯着那松果半晌,慢慢的伸爪抱住。

孟扶摇可没体会到元宝大人的心理历程和悲壮牺牲,咧嘴一笑,将它往怀里一塞,“耗子,咱们要开始逃亡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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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个山头过去,先进入一片密林,”战北野和孟扶摇趴在草屋窗口,快速的指给她看,“密林里诸多猛兽,还有些无声无息但随时都有可能咬你一口的好朋友,过了密林,有一段沼泽,这沼泽据说在密林中,又有说在密林外,没人知道具体方位,只能自己步步小心,然后如果没遇上追兵的话,可以直接进入一处隐蔽在藤蔓后的山洞,那是个溶洞,从那里一路往下……后面我也不知道了。”

“啊?”孟扶摇黑线,太不负责任了吧?

“我外公那食客,原先是天煞西南大鲧部族酋长之后,家业零落投身外公门下,在他的记录中,长瀚山脉号称‘死亡之山’,指的就是这一条道路的危险,这条道路他没亲自走过,只在族中记载中照搬了一些记录,提到溶洞之后,是‘万灵归真’之地,我怀疑那是古鲸国首领停灵之所,应该是一个人或者一群人的大墓。”

孟扶摇“呃”了一声,十分兴奋的摩拳擦掌,“《鬼吹灯》当中学的,这下可以派上用场了!”

“胡说什么呢,”战北野恨铁不成钢的看着这个傻大胆,“鲧族是我们天煞最为神秘的一个种族,族中禁忌极多,墓葬禁忌自然更多,你跟着我,一切小心。”

他一抬头,看着前方慢慢包围过来的黄衣的天煞士兵,眼底闪过森然之­色­,从墙上扯下几块兽皮,随手抄起一个旧锅,兜起孟扶摇生的那堆火,啪一脚踢开门,手一扬便将那锅还在燃烧的火炭砸了出去。

啊的一声惨叫,火炭砸到一个士兵身上,又溅了开来,众人纷纷躲避,堵得严实的山道出现缺口,战北野一拉孟扶摇,“走!”

两条人影如鹰掠起,踩着众人的头颅直奔半座山头下的那处密林,更多的人追了来,却在一地泥泞中不断滑倒,山头上不知道谁在指挥,士兵们层层自树木山石后现身,张弓搭箭,箭雨一层层的落下来。

战北野兜起兽皮盖住孟扶摇,拉着她顶风奔跑,皮毛天生的柔韧光滑使箭矢难以深入,那些箭矢追不上这两道黑旋风,纷纷落在水洼中。

孟扶摇边跑边接箭,攒了满手的箭之后便胡乱一撒,她的真力岂是这些不入流的士兵能比,每一出手必有一大批人倒地,到得后来,孟扶摇空着手做个撒箭的手势,兵们便齐齐跳开。

朗声大笑,孟扶摇道,“姐撒的不是箭,是寂寞!”

元宝大人从袖子里努力探出头来,鄙视滴仰望着孟扶摇。

“小心!”

战北野突然一声低喝,伸手将孟扶摇狠狠一捺,孟扶摇被捺得栽了一个踉跄,脚步一滑滑出三步,隐约间听见箭矢破空声响,那声音极其凶猛,沉重无伦,啪的一下,­射­入她刚才即将跑到的位置。

孟扶摇目光一跳,霍然回首。

侧面一座山头上,金衣的男子持弓而立,隔了那么远,依旧能感觉到他在冷笑。

他身后有错落的人群,一排跪一排立,手中都是金­色­长弓,背后还背着一些形制古怪的武器囊,这些人从装束到神情到站姿,都和先前的普通士兵有了很大不同,恒定、冷静、目光森然。

孟扶摇眼光一寸寸的冷了下来,道,“好准的眼力,好强的计算能力。”

不仅强弓劲矢,膂力非凡,而且能算准她的行进速度,将箭矢提前­射­入她将要到达的地方,若不是战北野警觉,她就算能避开,也难免会受点小伤。

“天煞之金。”战北野声音沉沉,“大哥御林军中­精­英的­精­英,擅长追击、刺杀、和单人对战,其中所有的队员都必须在真武大会中进入决赛,所有的队长都是历届大会的前五十名,而首领古凌风,”他一努嘴,示意那个­射­孟扶摇的金衣人,“上届真武大会第七名。”

孟扶摇笑了笑,道,“如果他运气够好,捱得到这次真武大会,我会让他见识下满地找牙是个啥滋味。”

“咻!”

半空里呼啸而来无数金箭,金线般在空中连成一线,穿破雨幕,在两人脚后跟Сhā了齐刷刷一排。

山头上古凌风傲然扬了扬弓,做了个“速速受死”的­唇­语。

战北野一声冷笑,单腿后踢,那些金箭被他踢起,一片黄云般再次­射­回。

古凌风冷然举弓作势下劈,那些箭却突然转了方向,击到半山一颗果树上,满树树叶和果子都被震落,砸了古凌风一头一脸。

战北野哈哈笑着,拉着孟扶摇往前一扑。

前方,密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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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片极其茂密的林子,所有的树都拥有数目众多的年轮,翠绿的枝叶层层挤在一起,遮没天空。

此时已将天明,林中光线却依然黝黯,空气中飘荡着积年落叶连同兽骨腐烂相混合的气味,一进林子,便觉得气息­阴­沉,安静瘆人,有无声的压力沉沉迫来。

战北野挥着剑,在前方劈砍着荆棘树枝,他掌中剑即使在这黑暗的林中也异光闪烁,剑柄上红宝石亮得妖异,如天神之眼。

脚下突然传来“嘎吱”一声,细微的碎裂之声吓了孟扶摇一跳,抬起脚来才看见是腐脆的骨头,不由笑道,“我还以为见了鬼……”

她突然顿住,仔细看了一眼这骨头,道,“还真是鬼。”

战北野瞥了一眼那骨头,道,“这林子以前有人进来狩猎,据说大多死于非命,大约便是那些猎人的骨头,可能路上还有他们挖下的陷阱,千万小心。”

他挥剑砍断一棵纠缠的刺藤,突然厉喝,“谁!”

前方人影闪动,战北野一把将孟扶摇拉向身后,那人却远远低喝,“殿下!”

“是你。”战北野松了口气,皱着眉看自己的黑风骑首领纪羽,“不是叫你立即带人绕路回磐都么?你不在谁来主持大局……”

“殿下,小七是黑风骑副首领,已能独当一面。”纪羽沉声答,“就由属下和这十名挑出来的黑风骑士,陪殿下走这一路吧。”

战北野默然,半晌无声一叹,指了指孟扶摇,道,“保护好孟姑娘,我就允许你留下。”

“是!”

孟扶摇微微的笑,抱胸看天,哎,和他争什么,到时候谁保护谁还说不准呢。

“我们进入这林子,普通士兵不敢追,古凌风一定会追进来。”战北野冷冷笑道,“他不服气我也很久了,看来我得送他个比较特别点的纪念。”

他蹲下身,开始挖坑,接连挖了几个浅浅的,只容一个人的靴尖进入的小坑,错落前后分开,用缠树藤绷在坑上,虚虚的挽出套儿,固定在左右树身,再命纪羽在小坑后侧,挖了几个大点的坑,坑底Сhā上尖树桩,随手劈了几块树桩,做成木板,架在大坑上,木板上盖上浮土连上藤蔓,远远牵了出去。

他们做这些的时候,孟扶摇从怀里掏出从宗越那里搜刮来的瓶瓶罐罐,对着那些藤蔓什么的胡乱洒了一气。

随即几人各自上树,等,独留战北野持剑而立。

稍顷,金衣闪动,古凌风果然带着属下进了林子,这些­精­兵十分小心,前进中不断向前方投石,确定没有陷阱了才继续向前。

古凌风则仗着内力高强,提气独行在前,脚尖毫不沾地,他一掠进林中,便看见拄剑而立,仰首向天的战北野。

怔了怔,古凌风还在思索这人为什么不逃,对面战北野突然一声大喝,二话不说抡剑斜身便劈!

他这一劈直有开山之力,毫无花哨却雷霆万钧,巨大的剑风拔地而起,卷得枝叶飘飞,剑上起了淡淡的红芒,剑身尚在丈外,剑芒已到古凌风眉间,淡红光芒映上他眉宇,杀气凛然。

这样毫无保留杀神般的一剑,古凌风不敢硬接,他下意识的向后倾身,一个倒仰铁板桥,脚步一错,试图在不大幅度后退的情形下,避开这一剑。

脚步这一错,便不可避免的移动了半步。

“霍霍!”

一声很低的微响,听在古凌风耳中却觉得心神一紧,随即觉得脚下也一紧,低头一看却发现靴子被几根藤蔓紧紧缚住,他心中一惊,下意识脚步后撤半步,结果后撤的那只脚又是一陷,踏入了战北野计算好的另一个浅坑。

古凌风惊而不乱,拔剑一挑便将藤蔓挑断,冷笑道,“这点伎俩也能困住我……”

他突然停住,瞪着面前氤氲的一片粉雾,这些粉雾附在藤蔓上,在他含怒大力挑断藤蔓的那一刻升腾而起,­阴­险的沾上了他的衣甲。

古凌风眼珠都红了,立即闭气,想也不想便向后跃起,他身后属下见首领遇险,也都不顾一切扑了过来。

一向后,一向前,道路的中断的集合点。

“撤!”

一声清脆的低喝,地面上一阵簌簌声响,遮在陷阱上的木板被牵着藤蔓的纪羽等人拉开,卷着落叶碎骨飞速后撤,现出黑洞洞的陷阱,后退和前扑的两批人撞在一起,齐齐落入洞中。

“啊!”

惨叫声起,一瞬间便死了四五人,战北野哈哈一笑,倒拖着剑便走。

身后陷阱中,却有人突然冲天而起,无声无息金剑一展便刺向他后心!

古凌风瞬间脱去金甲,一脚将一个属下蹬入陷阱,踩着他的尸体跃身而出!

头也不回横剑一拍,战北野的比平常剑身宽许多的巨剑拍得地面落叶飞卷,罡风大作,灰尘扬起,古凌风眼睛一迷气息一窒,下意识后退,随即觉得劲风里突然生出一股锐风,无声无息却又快捷无伦的逼来。

古凌风身经百战,立即心知不好,仰身一倒,顺手抓过一个冲来的属下一挡,随即便听噗嗤一声,脸上被温热微腥的液体溅上。

心知人­肉­盾牌起了作用,古凌风松一口气,隐约听得一人轻声一笑,笑得像冰玉相击,带着点轻蔑和睥睨,笑声随即远去。

古凌风睁开眼,将那属下尸体扔在地下,想起那笑声里的轻鄙之意,不由更加恼羞成怒,一回首对着怔怔看着自己的属下怒吼,“看什么看,追啊!”

金衣御林军们仍旧默然,看他的神情十分怪异,古凌风还想骂,突然便觉得肩膀有些僵木,他伸手一摸,突然摸掉了一块­肉­。

古凌风骇然变­色­,一侧首便见自己肩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焦黑,他心中轰然一声,知道自己着了道儿,这人也是狠人,霍然拔剑,剑光一闪,肩上一大片血­肉­飞出。

“一半继续追!一半送我回京治伤!”古凌风捂肩恨恨回首,眼神­阴­鸷的盯着幽影变幻的密林深处,“我记得你的声音!总有一天,这笔帐我会找你加倍索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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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这见鬼的鱼,为啥死活Сhā不中?”孟扶摇挽着裤脚,赤足站在一处山溪边,拿着树枝做的木叉叉鱼,“白白浪费了我一百八十次的优美Сhā戳动作!”

一行人走了一天,黄昏来临时选了这一处较高的山溪之侧休息,纪羽等人去打猎,孟扶摇一向不喜欢坐享其成,自告奋勇要去捉鱼,结果捉到现在还没捉出个结果。

元宝大人双爪抱胸蹲在石头上,以一副看好戏的神情等着孟扶摇第一百八十一次Сhā戳成果。

战北野斜斜靠着山石,嚼着微甜的草根,一眼一眼的瞟孟扶摇洁白纤细的小腿,细致­精­巧的脚踝,看得次数多了,被孟扶摇发觉,她毫不客气一叉子扬起溪水甩过去,水珠子刷拉拉洒了战北野一身。

战北野眉一轩,丢掉草根,大步过来,孟扶摇戒备的摆出打架的姿势,战北野却接过她的叉子,道,“这种鱼是我们天煞深山特产,特别溜滑,你是叉不中的。”

又道,“回去穿上鞋袜,山间早晚寒气重,不要着凉。”

孟扶摇这才知道他原来是怕自己着了风寒,一时有些怔怔,半晌讪讪的去穿了鞋袜,看战北野随意的用叉子在水中搅了搅,将水搅浑,那些鱼没法透气,只得浮出水面,一浮出来就被“守潭待鱼”的战北野抓个正着,有些鱼跃起蹦上石头,连元宝大人都趁机用爪子踩着了一条,那丫立即得意洋洋四爪扑上死死压住那鱼,扭头对孟扶摇嚣张的吱吱笑。

孟扶摇悻悻,喃喃道,“原来这就是浑水摸鱼的由来,你一介王爷!怎么对野外生存这么熟悉?”

“和摩罗族打仗的时候,我曾经带兵一直追入摩罗腹地,带着三千人在摩罗的崇山峻岭里将他们的大将军王一直追到自杀,”战北野笑出一口晶亮的白牙,“当时没有补给,也没带吃的,最饿的时候就抓着一条蛇,蛇皮我都和他们分啃了,像这些掏鸟蛋捉野兔找野果抓鱼的事儿我都­干­过,兵们都累,没道理再要他们服侍我。”

“我现在知道为什么这个天煞之金的首领始终名声在你之下了。”孟扶摇生起火,一边往火堆里添枯枝,一边笑吟吟道,“一个会用属下垫陷阱,会用属下替自己挡刀的首领,是永远不能达到众望所归王者高峰的。”

“古凌风毕生里以我为对手,可惜我只当他是个屁。”战北野朗声笑,“啊,好臭。”

孟扶摇哈哈一笑,笑到一半便止住,她慢慢的随手抓了身边的落叶树枝添火,盯着火堆不语,眼珠子湿润润黑亮亮,像一对隐藏着无数浮沉心事的水晶珠。

“小心!”

战北野突然伸手,劈手夺过她手中欲待拿起的“枯枝”,手指一搓,寂静中响起“咔嚓”一声骨裂之声,扶摇这才回神,愕然一看,才发现那竟然是一条毒蛇,扁头,灰褐­色­,生着点淡绿的斑纹,混在满地断枝落叶中,竟可以假乱真。

战北野扔掉死蛇,立即拉过她的手仔细检查,“伤着没?你怎么这么不小心?”

他语气嗔怪,翻来覆去看她的手神情焦急,火光映着他的脸,额上竟有浮出细细的汗,在夜­色­里莹然生光——久经战阵谈笑用兵千军万马直当等闲的战北野,竟然因为看见她掌中一条蛇,而惊出冷汗。

孟扶摇心中一动,生出股淡淡歉疚,下意识缩回手,勉强一笑,道,“没事,没事。”

“扶摇,”她在沉默,战北野则在沉默的看她,“我路过姚城时,听说铁成随你走了,但现在为什么他不在你身边?”

“我派他另有要务,”孟扶摇慢慢答,“他办完会来追我。”

“什么要务比保护你更重要?”战北野不放松,继续问,“铁成不像是会肯离开你的人。”

“我勒令他去,就这样。”孟扶摇答得言简意赅,转过头去。

“为什么?”战北野坚决打破砂锅。

“不为什么!”孟扶摇忍无可忍,气势汹汹的嚷一声,“我高兴!”

战北野不语,也不怒,默然的盯着她,孟扶摇骂出口又有点后悔,瞟了战北野一眼,吸了吸鼻子道,“呃,对不住,我有点累。”

“扶摇,你不高兴。”战北野突然截住她的话,“从山崖上我看见你的第一眼开始,我就觉得你有点不对劲,发生了什么事?”

孟扶摇张了张嘴,发生了什么事?没发生什么,不过是遇见了一个人而已,而这个人,只要存在,她迟早都会遇见,早点遇见也没什么不好。

她叹了口气,有点哀怨战王爷那么豪烈的一个人,偏偏在有的地方心细如发,她却不知道,战北野的心细如发完会是有限的,比如雅兰珠,就绝对享受不到这一根发丝的细微度。

但是这话如果去问战北野,等于对着他交代了自己的心事,那难免令战北野伤心难堪,何必呢。

“是和长孙无极有关吧?”她不说话,战北野自己却开口了,他语气里淡淡落寞,却依旧在笑,“你向来只有因为他,才会出现真正的反常。”

孟扶摇心中“咚”的一跳,抬眼看他,战北野专心烤鱼,抬头对她一笑,“看我­干­嘛?怕我受伤?哎,你有这份心,我真安慰。”

“我才没有!”孟扶摇立刻严正声明,“我说过,我对你们都没非分之想,我最希望的事,是你们走你们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

“是我们对你有非分之想好了。”战北野明朗的笑,“我一想到长孙无极和我一样被拒绝,我就平衡了,哎,扶摇,你拒绝就一起拒绝,可要坚持到底,不然我可不放过你。”

“得了吧你,”孟扶摇无奈的笑笑,想了想道,“我是派铁成护送佛莲公主去中州了,我在路上无意中救了被强盗打劫的她。”

“佛莲?”战北野皱起眉头,“凤净梵?璇玑国主第五皇女?号称含莲出生的那个?”

“你也认识?”孟扶摇看着他,突然想起如果佛莲是长孙无极未婚妻,作为天煞皇族一员,战北野为什么不知道?

“谈不上认识,听说过。”战北野漫不经心道,“她去中州做什么?”

孟扶摇咬了咬­唇­,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她说是长孙无极未婚妻,去探望他。”

“未婚妻?”战北野一怔,手中烤鱼险些掉入火中,“我怎么没听说过……啊,不对!”

“怎么?”孟扶摇盯着他,隐隐有些紧张。

“你这样说我想起来,好像长孙无极是订过亲,大概是十多岁的时候,听说还送了对方一幅内含兵法的璇玑图,但是后来便没听说过什么消息,按说如果他真的订婚,早就该大婚了,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

战北野说着说着突然发怒,“好啊,他长孙无极有老婆,还信誓旦旦说什么一心于你,矢志不移?”

孟扶摇默然不语,元宝大人却突然蹿了过来,蹬蹬蹬爬到两人中间,拍胸脯打ρi股指天誓日的吱哩哇啦,战北野和孟扶摇皱眉盯着元宝大人,不知道它到底要表达什么催心裂肺的内容,元宝大人发现­鸡­同鸭讲完会无法沟通,急得仰天长吱,又想去找它的零食盒,这才想起零食盒饼子吃完还没补充,大急之下居然伸爪去拔ρi股上的毛,发狠一根根拔了,打算拼字给孟扶摇看,好容易拼了一个“不”字,孟扶摇挪了挪已经发酸的ρi股,道,“耗子,等你拼完,天都亮了,你ρi股上的毛也秃了,为了我的睡眠体力和你的宝贵的毛,你算了吧。”

她翻个身,就着火堆躺了下去,战北野等她睡熟了,脱下外袍小心的给她罩上。

元宝大人小心的收起自己浪费的四根毛,捧在爪心,忧伤而孤独的坐在石头上,看着天际的那轮弯月,良久,发出了一声因沟通不良而郁卒的悠长叹息。

“吱————”

夜渐深,万物渐渐睡去。

纪羽带着十名黑风骑­精­英睡成一个半圆,面对着密林来路,护卫着中间的战北野和孟扶摇,孟扶摇睡在一处青石上,石后是一泊潭水,再就是天堑难越的岩壁,这是战北野­精­心挑选的宿营地,背靠山壁,可拒三方来敌,最是安会。

经过一天跋涉奔波,人们都十分疲倦,睡得酣然。

弯月如钩,将淡青的光芒投­射­在潭水的波心,波心里有隐约的水纹荡漾,一弯弯的掠开去。

那些波纹渐渐波动剧烈,将那一弯惨青的月打碎,随即,一些某些尚未看见形状的物体,自潭水中无声冉冉升起。

无极之心 第三十八章 山林之夜

惨青的月­色­下,潭水中靠着山壁的地方,缓缓升起一道诡异的影子。

远远看去,那影子似乎有头有身,四肢分明,明明静止着升起,却在不住蠕动。

月光将那影子投­射­在山壁上,那团“东西”,突然一点点的分裂开来,两条特别柔软的“手臂”,以一种奇异的韵律不断伸缩。

岩石上,元宝大人翻了个身,睁开眼睛,嗅了嗅鼻子,突然一骨碌爬起来。

它回头一看,唰一下跳起来,扎入孟扶摇怀中。

孟扶摇正睡得香,梦里大耳刮子煽长孙无极呢,被元宝大人这一撞醒了一半,下意识感应了一下,没觉得有杀气,四周静寂无声,于是放下心来,迷迷糊糊将元宝大人一推,骂,“好好睡!别投怀送抱的,你我男女有别!”

元宝大人愤怒,上蹿下跳吱吱的喊,这下所有人都醒了,对面战北野一睁开眼,手一伸便抓住了用来当枕头的剑,腾身跃起四面一看,皱了皱眉道,“耗子你吵什么?”

元宝大人拼命对着那片崖壁指,众人看过去,却只是一泊宁静的潭水,一方寻常的崖壁。

“做噩梦了吧你?”孟扶摇斜睨元宝大人,“想跟我睡就直说,装模作样的做啥。”

元宝大人气苦,再次指天誓日吱吱不休,孟扶摇和战北野虽取笑耗子,却也知道耗子并不是单纯的耗子,也绝不会为了要和孟扶摇睡觉就半夜惊魂,纪羽等人提剑在附近林中梭巡一圈,战北野和孟扶摇将四周都搜索了一遍,确认确实没有异状,才各自坐回,孟扶摇抓过沮丧的元宝大人,往自己肚子上一放,道,“石头咯着你做噩梦了是不?姑娘我牺牲下,提供你人­肉­沙发。”顺手压倒元宝大人,道,“睡觉,别再吵吵,接下来还有很难的路要走呢。”

战北野添了点柴火,将火堆燃得更旺些,仔细看了看地形,在孟扶摇后侧睡下。

疲惫的人入睡是很快的,不一刻林中又沉静下来,元宝大人这回被战北野披风盖着,被孟扶摇手压着,没法子动弹,却也不肯睡,目光亮亮的竖耳朵听着。

月­色­下,潭水中,石壁前,慢慢又浮出那诡异的影子,­射­在深黑的崖壁上,微微蠕动,有些似乎像发丝又比发丝粗很多的末端,在崖壁上缓缓招展。

那影子慢慢近前来。

元宝大人突然张嘴,咬住了孟扶摇腰带,头一甩,“哧啦”一声腰带被撕破。

孟扶摇直直跳了起来,大叫,“耗子你做啥!”

众人顿时又醒,孟扶摇手忙脚乱捆腰带,一边四处察看,发现依旧没任何异常,顿时大怒,骂,“不就是先前不给你拼字么,犯得着这么报复我?”

元宝大人眼泪汪汪,悲愤的扑倒在岩石上,对着那方崖壁骂人家全家。

战北野坐了起来,道,“耗子怎么闹成这样?我倒不安了,这样吧,扶摇你继续睡,我来守着。”

孟扶摇打个呵欠道,“我来守就是,反正耗子打定主意不给我睡了。”

纪羽上前来,道,“殿下,属下兄弟守夜并没发现什么,不过在这林子中还是小心为上,您和孟姑娘继续睡,属下带兄弟们守夜。”

战北野沉吟了一下,心知如果自己要守夜孟扶摇定然也不肯睡觉,然而两人多日奔驰打斗都已­精­疲力竭,休息不好更对付不了日后的险路,只好道,“那么,都小心些。”

“是。”

孟扶摇和战北野再次躺下去,孟扶摇害怕元宝大人再次非礼,把它往身侧一个树洞里一塞,道,“明早再放你出来。“

元宝大人沦为“狼来了”的那个孩子,悲愤的扒着洞口看月亮,树洞太窄,他身材太胖挤不过去,只好老老实实呆着,看着那影子再次缓缓升起,比刚才更近的近前来。

纪羽带着手下几个卫士,一半面对林子坐着,一半坐到战北野和孟扶摇身边,他们背对着潭水,目光如鹰的四处梭巡。

没有人想到潭水中会有什么异常——这只是一方很小的潭,三面围着绝崖,崖上连株可疑的草都没生,潭水清澈一望见底,众人在里面洗过脸捕过鱼,都知道绝不会有什么问题。

他们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最有可能潜伏危险的林中。

那影子,无声无息的逼近来,已经到了孟扶摇睡的那方石下,慢慢越升越高,越升越接近孟扶摇,月光斜斜的­射­过来,那影子依旧是一团影子,看不出实体的痕迹。

元宝大人蹲在树洞中,一双黑宝石似的眼睛鸟溜溜的盯着那团影子,突然深吸一口气,鼓鼓的肚皮一缩,一仰头大叫起来。

月下,树洞中,方宝大人用尽仝身力与做出犬叫动作,然而卉怪的是,竟然没有一点声音发出。

那种声音,不是往日的耗子版的吱吱声,人类听不见。

属于百年神物的独特次声,音节古怪,带着掌控自然的神力,那声音冲喉而出,一线钢刀般逼向潭水。

那团烟雾般的影子静了静。

随即,突然化为实体,迸­射­开来!

坐得离潭水最近,背对着潭水守卫的一名黑风骑士,正警惕的扫视对面林中,突然后心一凉,似乎被潭水溅上,他正疑惑潭水怎么会突然溅开,随即便觉得侧脸也一凉。

有什么冰凉柔滑的东西擦过了他的脸,咝咝一响,舔在了他的­唇­,随即往他脖子上一绕。

那骑兵反应极快抬手一抓,将那东西一把抓下,两手一拽已经拽断,淡碧­色­的液体溅开来,骑兵警觉的避开,头一低看见左手中半截灰褐­色­蛇身,蛇头尖扁,松了一口气笑道,“不过是条水蛇。”目光一掠看见右手中物事,顿时一愣。

那依旧是半截蛇身,尖扁蛇头,根本不是想象中的蛇尾。

双头蛇!

骑兵心中轰然一声,知道自己遇见了天煞密林传说中的双头崖蛇,这种东西据说一出现就是一大群,而且报复心极强,你杀它一条,它杀你全家。

骑兵霍然回首,便见自己身后,群蛇挨挨擦擦,绞扭在一起,硬是组成了一个“人”的形状,不过现在这形状看起来似乎有些分散,蛇们有点慌乱的窜开,只有两条充作“手臂”的大蛇,张开毒牙尖利的嘴,­阴­绿的蛇眼死死盯住了他。

骑兵看着这蛇,下意识的要想起身砍杀掉,突然觉得头再也扭不过去。

然后脖子、胸膛、手臂、腿……全身的每块肌­肉­每根骨骼都在慢慢僵硬,一点点的将他的生命固化。

最后的意识里,他隐约想起刚才那舔在了他的­唇­的蛇吻。

月光无声。

照见潭边,石上,一个永远的扭头回望的姿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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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蛇被元宝大人次声逼得实化迸­射­的那一刻,众人立刻惊醒,战北野在睁开眼那刹,立即将孟扶摇扫下了青石,一翻身抓住了自己的剑,反身对着潭水就是一劈。

水柱轰然溅起,将蛇群又冲散了一半,那个诡异的“人型”已经只剩下了两条“手臂”和半个“头颅”,在惨青月­色­下的潭水中挤挤擦擦的游动。

黑风骑兵们冲上来,面对潭水结成阵,战北野盯着那团蛇群,冷声道,“既然已经杀了一条,剩下的就全杀了,少一条好一条!”

这些听过传说的骑兵都知道他话里的意思,冷然点头,战北野又道,“这东西喜欢结成|人形对人全身上下攻击,让人防不胜防,并且身体坚硬滑腻,行动快捷如风,先想办法冲散它们!”

孟扶摇一个翻滚翻下来,看着那些和黑风骑士对战的蛇,那么多蛇绞在一起,居然行动灵活,“手”抓“头”撞,迅捷如风,真的就像一个人在战斗,时不时还暗器似的飞出一条狠咬一口,再瞬间缩回,不由愕然道,“这是什么东西?为什么逼得这么近我们都不知道?”

“这是双头崖蛇,据说受过大鲧族巫师的诅咒,身形凝烟化雾,在接近人体之前人难以察觉,喜欢以‘人身’作攻击,遇上它们的人一般都是死路一条,而且这种蛇一旦被杀一条,后果会很麻烦。”战北野快速答完,道,,“晚上我们杀的那条蛇,可能就是它们中的一条。”

“那条蛇不是单头么?”孟扶摇愕然问。

“这种蛇幼年是单头,成年后才长出双头,住在崖壁缝隙里,是我疏忽了,我以为这种蛇随着大鲧族的毁灭而消失,不想居然还存在。”战北野叹了口气,道,“错怪耗子了。”

孟扶摇一脸愧疚的对树洞看了看,道,“等下道歉去。”又从怀里摸瓶瓶罐罐,“毒死它们先。”

“没用”,战北野拉住她,“这东西不怕毒,小心误伤别人。”

“用雷弹?我记得你的骑兵有配备这个。”

“蛇在水中用不成雷弹,一旦有蛇逃生寻隙攻击,我们的人防不胜防。”战北野突然一笑,道,“是个麻烦东西,但是有时麻烦东西很适合惜用。”

他突然从怀里掏出个小瓶子,将里面一些红­色­的粉末往自己身上倒了倒,又灭了火堆,往火堆里弹了弹。

孟扶摇好奇的问他,“这是什么?“

战北野很牛逼的答,“胡椒粉。”

孟扶摇黑线,喃喃道,“这五洲大陆有胡椒粉么?难道穿越的不是我,是你?”

“什么叫穿越?”战王爷耳朵很尖,随口问。

“就是周游各国。”

战北野“哦”了一声,解释道,“上次在华州客栈喝汤,你加了胡椒粉后味道确实好很多,我便命人弄了些来,这蛇是瞎子,对气味却十分灵敏,仇人的气味它们会不死不休的追逐过去。”

孟扶摇眼睛突然亮了,“你把胡椒的味道留下,还有什么比这个气味更鲜明刺激呢?一旦追兵来……”

“对”,战北野哈哈一笑,“等下我们走,东西都留下,天煞之金追过来一定会上来察看,翻动火堆沾上胡椒粉,然后……就等着双头崖蛇不死不休的报复吧!”

他掣剑,腾起,自黑风骑士头顶飞越而过,淡红光芒一闪,轰然一剑便将那已经毁坏得不成模样的人形蛇群一劈为二!

随即大喝,“退!”

蛇群居然如人体被劈裂一般左右分开倒下,那些被劈成两半的双头蛇,每一截又是一个单独的个体,在水中飞速一掠,如风行水上,箭似的又冲过来。

众人却已远远逃开,孟扶摇第一个逃——她赶到树洞前赶紧先掏出元宝大人,也顾不得是否会被人看成第三个波了,往怀里一揣,眨眼间已经奔到十几丈外。

战北野最后走,顺手夹走了那具永远诡异扭头的战士尸体,同时砸出一大把石头,向着四面八方所有方向。

那些蛇追了出来,听到四面八方都有声音,一时不知往哪去追,众人早已爬上树,从树梢间腾跃远去,一直奔到远处,才停下来,战北野亲自挖了坑,将那死于蛇吻的骑兵葬了。

纪羽等人并没有悲戚之­色­,战士死于战场,份所应为,他们只是默然注视着战北野,那是他们的王,勇毅、果决、视兵如子,跟随他征战沙场死去的儿郎,只要有可能,他都会亲自埋葬,受伤掉队的,他决不轻易放弃,所以黑风骑中有不成文规定,无论谁,一旦受伤落入山穷水尽境地,立即自尽,绝不拖累战北野。

孟扶摇过来,对着那士兵的埋骨之所默默一躬,她有些自责,元宝大人示警,她应该谨慎些更谨慎些,那么这个还很年轻的士兵,就未必会死。

战北野轻轻拍了拍她的肩,低声道,“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错,我该别睡下的。”

“都别争了,”孟扶摇勉强笑,“是耗子的错,谁叫它不会说人话。”低头从怀里摸出元宝大人,那丫浑身毛湿漉漉的,耷拉个脑袋似睡非睡,孟扶摇傻傻的盯着它道,“咦,耗子,你什么时候下水了?”

元宝大人哪有­精­神理她,它这压箱底宝贝可不是轻易能使的,使一次元气大伤,必得沉睡上几天,尤其它现在又不在穹苍,没有某些必要的东西补给,越发的蔫不拉答。

孟扶摇想起长孙无极家的绝世爱宠借给自己居然搞成这样,难得生出了点愧疚之心,咕哝道,“我决定了,看在你的份上,给你家主子的三个大耳光减为两个。”一边小心的将元宝放进自己背上的包袱里,那里有衣服垫着,睡得更舒服点,至于掉毛,当没看见吧。

一行人继续向前,密林里所有的路看起来似乎都一样,士兵们轮班砍着藤蔓和荆棘,还是不能避免的被一些灌木丛拉破衣服,孟扶摇将装着元宝的包袱挪到自己胸前,她每隔一会都不由自主的摸一下耗子,生怕它搞丢了——这林中和以前走过的密林感觉都不同,那些浓密的树荫深处,似乎时刻深藏着无数双眼睛,­阴­森的注视着他们,在暗处盘算着他们还可以支撑多久,等待着他们随时随地遇见危险成为它们的大餐。

和昨天不同的是,一直窥视并跟随他们的猛兽却少了很多,似乎也察觉到他们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东西,生怕被殃及,以至于纪羽他们猎兽时,打了半天才打到几只刺猬。

中途有遇见天煞之金的追兵——林子大,也没路,走着走着便有可能撞在一起,那一小队士兵正被一群双头崖蛇如附骨之蛆般追着,纪羽他们看见人影闪动立刻上树,眼见着追兵在那蛇的追击下死的死逃的逃,群蛇扑上去撕咬尸体时,才居高临下扔了个雷弹,这蛇再猛也是­肉­身,在土火药的威力下­肉­碎骨飞,纪羽挖了深坑将蛇尸掩埋,以免被其他蛇群发现。

晚间宿营的时候,再不敢靠着潭水或山壁睡觉,一行人­干­脆砍掉了一圈比较小的树木,清出一片空地,用那些树木搭了些简易屏障,士兵们居高临下分班守卫。

孟扶摇将元宝大人放在肚子上,照样是一副酣然高卧的样子,战北野却一直在她身侧盘坐调息,隔一阵子睁开眼,听风从林端呜呜掠过的声音,听夜枭在树梢头­阴­­阴­的叫,把月­色­叫成一片凄迷,更远处野狼在嚎月,啸声孤独而凄凉,极具穿透人心的力量。

孟扶摇睡得一动不动,和她肚子上那只一模一样。

战北野却突然笑了笑,道,“装得累不累?”

依旧闭着眼,却突然扯了扯嘴角,孟扶摇道,“我在深刻的思考。”

“思考什么?”

“思考你要我对你三哥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孟扶摇坐起身,“你外公是被他害的?”

“我外祖父老周太师,人称‘贰臣第一’”,战北野拨了拨火堆,淡淡道,“在天煞正史和野史中,老周太师大概都注定要遗臭万年,你知道的,天煞的前身是金朝,战氏家族和周家同朝为臣,我父野心勃勃,攻入磐都,欲取金朝而代之,当时身为太尉的外公,未经抵抗亲献都城,封为太师,他的女儿,既为前朝皇后又是今朝皇妃,他历两朝主子,两朝高官荣宠不衰,为此饱受时人羞辱,有人专门作诗讥刺‘皇后还换皇妃去,太尉又封太师来。’他若上街,人人不肯近他三尺之地。”战北野微微一笑,深黑的眸瞳里乌光深潜,“但在我眼里,他教我兵法,为我求来最好的师傅,带着我爬府中最高的藏书楼,亲自挑选他认为对我有用的书,他是最好的外祖父。”

孟扶摇轻轻叹息。

“外祖父晚景凄凉,女儿疯了,隔着宫墙就像隔了万山,再没有见过,我十八岁还没封王,住在宫中西僻角里,不敢在宫中随意走动,怕遇上年青少艾的娘娘们,惹得她们惊惶回避,外祖父听说了,怕这样下去迟早我会被兄弟们扣上不堪罪名,在玉阶前陈请三次,才换来了我的郡王之封,却又不许我在京开府建衙,远远发配到葛雅,我本来指望着在京开府,还能接他和我住一起,有我照拂,老人家晚景可慰,然而葛雅……他再经不起长途跋涉,就在我去葛雅的那年,他死了,太医说是自然寿终,只有我知道,不是。”

“为什么?”

“我走之前去向他辞行,他在看书,一句话也没说,直到我出了门,他才说了句,‘你一去不知什么时候回来,如果我在你回来之前先走了,你记得将来给我迁骨回老家颖川安葬’,那年我奔丧回磐都,晚上在太师府家庙里打开棺材捡骨时,发现骨中发黑,他是被毒死的。”

“查出凶手了么?”孟扶摇静默半晌,轻轻的问。

“左不过那几个人,”战北野盘膝而坐,看向磐都的方向,眼神像一截沉重的乌云在缓缓移动,带着些藏刃于鞘的深潜杀气,“战南成,战北恒,还有那天死在你匕首下的战北奇,战北奇大概也只是个匕首的身份,握刀的手,还轮不上他。”

他转过眼,对着默然盯视他不语的孟扶摇笑了笑,这一瞬又笑得风华坦荡,阳光般畅朗,“都过去了……别为这些事影响了心情,睡吧。”

他将火堆挪了挪,将烤热的那一方地面让出来,又亲手试了试地面,确定地上没什么可疑不安全的地方,才示意孟扶摇来睡,孟扶摇心知拒绝也没用,挪身过去躺着,睡了一会睁开眼,见战北野抓着自己的外袍,目光灼灼的盯着她。

孟扶摇无奈的扯扯嘴角,知道他想给自己盖他的袍子,又不想被她拒绝,两个人扔来扔去的扯皮,便等她睡着再盖,想了想只好伸手道,“借衣服盖一下。”又推战北野,“快睡快睡。”

两人分头躺下,虽然累,却也不敢睡得太熟,孟扶摇闭着眼睛,隐约听见有个士兵起身悄悄向外走,立即被同伴叫住,问,“去哪?”

“方便。”

那人笑,“哪里不能方便?还想在这深山密林里找茅厕哪?”

“孟姑娘在这里呢……”那士兵小小声的道,“……味道传过来,不尊重。”

拦住他的人不做声了,半晌挥手笑道,“你是刺猾­肉­吃多了,肚腹不调,快去快回。”

前方有人悄悄蹑足远去的声音,孟扶摇闭着眼睛笑了笑,心里有淡淡暖意泛起,脑海里浮现那士乓的脸,大概是眼睛大大,额头上有道疤的那个?年纪不大,却已经身经百战了,哎,这些铁血儿郎,居然也有这么细心的一面。

她慢慢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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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将明的时候孟扶摇醒来,睁眼前的第一眼便很高兴的想,哎,今夜无事。

随即便听见纪羽低沉的命令,“再去找,两人一队,不许落单!”

孟扶摇霍然坐起,道,“怎么了?”

“少了一个弟兄。”答话的是战北野,他盘坐如昔眼神清醒,竟像是没睡,“出去解手便没回来。”

孟扶摇怔了怔,道,“昨夜去解手的那个?去解手就不见了?那怎么到现在才去找人?”

“他昨夜闹肚子,一直没停歇,前几次都没事,天快亮的时候他最后去了一次,随即便不见了。”

战北野攒着眉,注视着林中浮荡的白­色­雾霭,在这连绵无际的密林之中,致人于死的因素实在太多了,随便一处潜藏的危险,都有可能吞噬掉一条健壮的生命。

再次去搜索的士兵们回来了,依然没有找到,纪羽沉思了一下,道,“别找了,继续赶路。”

战北野没说话,半晌起身,在地面上做了个记号,随即道,“走吧。”

孟扶摇深吸一口气,她知道以战北野的­性­子,是不会轻易放弃任何一个属下的,然而为将者在危急关头必须懂得取舍,在这密林中耽搁下去,死的人只会更多。

她看着战北野一路行前的身影,他背影挺直,行走间黑袍翻飞出赤红的衣袂,一团火似的燎入这荫翠丛林,这样一个男子,似乎永无颓丧软弱之时,仿佛那些写在久远时光里的疼痛的故事,从来就不曾磨砺了他与生俱来的自信和骄傲。

然而她知道,这个男人,睡觉时永远枕着他的剑,每睡一刻钟必定抬手摸摸自己的剑,每睡半个时辰会下意识挪动地方——他是不是从没有过坦然高卧,一夜无梦的好眠?

而他的那些梦,是不是永远涂满了那些灰暗和血­色­的记忆?贰臣之家,疯妃之子,被放逐的少年,外公的被毒杀……

孟扶摇仰首,无声叹息。

这一仰首,她的日光突然定住。

上方,一株参天大树的下垂的浓密绿荫里,突然探出一张熟悉的脸,面无表情的瞪着她。

年轻的惨白的脸,大大眼晴,额上有道疤。

是昨晚那个出恭失踪的士兵。

孟扶摇一惊之下便是一喜,还没来得及欢喜呼唤突然又觉得不对,那惨白的脸­色­,青­色­的瞳孔,散光的眼神,僵木的姿态……那是死人!

她一惊一喜再一惊间呼吸有异,前方的战北野立即察觉,霍然回身,一抬头便看见那士兵的尸体,见孟扶摇伸手要去拉那士兵,立即奔来,道,“我来……”

他来势极快,后发而先至,电光火石间已经打下孟扶摇的手,极其谨慎的拔剑,先去割那系住士兵的藤蔓。

那藤蔓却突然一缩,如同生命体遇见危险,那般的避了一避。

战北野怔了一怔,那藤蔓突然啪一下横甩过来,直甩向孟扶摇的脸。

孟扶摇二话不说拔刀就砍,刀子砍上去藤蔓立断,喷出大量灰绿­色­气味难闻的汁液,战北野拉着孟扶摇急退,纪羽等人飞身扑过来便挡,此时那士兵尸体无人接住自行落下,顿时呼啦啦拽下一大堆藤蔓,一片网似的罩落下来,”

这藤蔓生满红­色­倒刺,一看就是有毒植物,而且汁液饱满四处乱溅,众人不敢砍戳,怕被汁液溅着麻烦,都下意识的后退,再退,再是……

孟扶摇原本在最后面被他们挡住,这一退便在最前,战北野一回首看见她,立即将她一拉,护在自己身前,他身侧一个士兵看见王爷在最前面,背对着一切未知的密林后退,立即也冲到了战北野身后为他试路。

随即便听“噗嗤”一声。

声音极低,如同踩破一个水泡,那个士兵和战北野的身子,突然矮下了一截。

倒数第三个的孟扶摇,也突然觉得脚后跟一软,身子不由自主向后便倒,忽觉身后有人大力一推,推得她向前一冲飞离原地,堪堪被赶来的纪羽接住。

孟扶摇刚落在实地立即回身,随即便倒抽了一口凉气。

身后是一片看起来毫无特征的沼泽,那士兵和战北野都陷了进去,瞬间便被拉下,尤其以战北野情况更为糟糕,他明明刚陷入沼泽,完会来得及拔身而出,不知道怎的竟然陷得比那士兵还深,淤泥刹那间已经到了他胸口处。

孟扶摇咬着嘴­唇­,知道陷在那里的本应该是自己,被藤蔓逼出的人们中,最靠近沼泽的那个本来是她,是战北野以身相代,并在她落入沼泽边缘的刹那,不顾危险动用真力送她到安全地带,以至于现在将被沼泽没顶。

更糟糕的是,这沼泽是流动的,不断将那士兵和战北野向着中心推移,离孟扶摇越来越远。

此时自责无用,唯有救人而已,孟扶摇低喝,“纪羽,挡住那该死的藤蔓!”一翻身跃上一块山石,抽出腰间软鞭,抬鞭便要­射­出。

然而她的手突然僵住。

救谁?

那士兵比战北野落得更接近中心,他是为了战北野和孟扶摇才落入沼泽的,虽然他现在状况略好些,但以他的实力,支撑的时间未必能比战北野长,一旦先救战北野再救他,他必死无疑。

然而战北野落入沼泽后使用真力,下陷速度惊人,没顶,也是须臾之间的事。

依孟扶摇的心,她自然要救战北野,可依她的良心,她却根本不知道自己该救谁。

都是命,都是为了护持她而陷入险境的命!

这一霎她急得要发疯——这不是普通的沼泽,这沼泽巨大的吸力容不得她犹豫!

战北野抬首,这刹那他又落下许多,淤泥及胸却依旧毫不犹豫霍然一喝,“救他!我能支撑!”

那士兵在泥泞间艰难转首,看着战北野,这一刻这个面容普通的青年眼中满是热泪,在满是泥泞的脸上冲出两道水沟。

他低低道,“殿下,有您这句话,王虎死而无慨……”

战北野立即怒道,“你要­干­什么?我命令你——”

“噗!”

鲜血飞溅,冲上小半人高,再簌簌落下,落了战北野满脸。

半截舌头,从王虎口中喷出,啪嗒落在沼泽中,立即被卷入无声的漩涡,半米周围的淤泥被染成一片艳红,那些膏脂般的红­色­,映照上王虎血流满面的脸。

他张口,只剩半截舌头的嘴呜呜噜噜的道,“……来生还做您属下……”

战北野死死的看着他,良久,闭上眼,紧闭的眼帘间,渐渐浸出点湿润的水光,和脸上的血混在一起,无声落下,宛如血泪。

“霍!”

鞭子飞­射­而出。

王虎嚼舌自杀的那一刻,孟扶摇的眼中也漾起了水光,然而唯因如此,她决不浪费这个青年以自尽让出生存机会的牺牲,几乎在鲜血飞溅的那一刻,鞭子便出了手。

鞭子­精­准的搭上战北野手腕,孟扶摇大力一拔,竟然没有拔动,这沼泽吸力不仅巨大,竟然还在慢慢回旋伸缩,孟扶摇不敢胡乱用力绞断鞭子,只得小心的慢慢将战北野拉起。

刚拉出半只手臂距离,沼泽中央突然传来一声裂响,随即便见一处横倒在沼泽上的枯枝突然爆裂,从枯枝枝­干­内爬出一大批红头黑身铁螯钢牙看起来就十分瘆人的巨大蚂蚁,如恶魔之瓶里源源不断泻出的毒沙,黑云烈卷,刹那间便卷过沼泽淤泥,到了战北野身后!

无极之心 第三十九章 烈血牺牲

“靠!”孟扶摇爆粗,“趁火打劫的混账!”

然而现在不是骂人的时候,她在和沼泽角力,鞭子绷得笔直随时要断,根本不敢在刹那间猛力提起战北野,而那红头黑身的蚂蚁,孟扶摇以前在太渊某处丛林见过,它们所出没的地方,一般都只剩下嶙峋的骨架,动物或人的。

一想到战北野变成那样一副骨架,孟扶摇便激灵灵打了个寒战。

然而此时根本急躁不得,她掌心用力稍有不稳,鞭子便断了,这附近的藤蔓又有毒,不能拿来替代,她心急如焚,却也只能按捺住自己,屏息静气,以自己能做到的最快最稳妥的速度,向上拼命拔战北野。

纪羽等人此时也避开了那藤蔓冲过来,一看这情形脸­色­便白了。

那群蚂蚁来得极快,刹那间便盖满了一大片沼泽,有些蚂蚁已经冲到了战北野身侧,张口就咬,孟扶摇眼前顿时一黑。

战北野却出奇的冷静,他根本没有看孟扶摇,一直盯着那群蚂蚁,看见那东西终于逼近前,立即张嘴一吹。

一口真气吹出,蚂蚁们顿时翻卷着滚了开去,然而战北野的身子,也立刻向下陷了陷。

孟扶摇睁开眼,她的冷汗流过额头,淹着眼睛,火辣辣的生痛,她却不敢擦汗也不敢眨眼,双手交替着,慢慢将战北野往上拉,她在心中飞快的计算了一下,战北野每吐出一口真气,会下陷半根手指的距离,而自己却能在每次使力时,拉出他一根手指,这样下去,虽然慢点,还是能安全拉出他的。

然而天不遂人愿,就在她换算出这个结果的刹那,一片寂静中突然传出极其细微的“嚓”一声。

鞭子上,出现了一道细小的裂痕。

这声裂声宛如死亡号角,顿时震得所有人脸­色­一片煞白,孟扶摇心底轰然一声,险些一口血喷出来。

这见鬼的运气!

鞭子已经不能再使力,一旦断了就没有时间再救战北野,可要她看着战北野慢慢下沉,她死也办不到。

孟扶摇脸­色­苍白,牙齿咬在下­唇­里,盯着那点慢慢扩大的裂痕,眼珠子乌黑晶亮的发着幽光。

战北野却突然道,“扶摇。”

孟扶摇沉默。

“带他们走,纪羽知道路,出了山你就离开吧,不要去搅天煞的浑水。”

孟扶摇不理他。

战北野却突然慢慢拔出了他身侧的剑,这个动作使他又微微下沉了几分,鞭子上裂痕越发明显。

孟扶摇发急,大叱,“战北野你­干­什么!”

战北野只看着她,突然将手中剑轻轻放在了淤泥上。

平放的东西没那么容易沉落,那长剑在淤泥上光华依旧,青鲨皮黄金吞口,垂深红如火丝穗,剑刃明锐如一泓秋水,剑柄上雕刻着苍龙在野图腾,寥寥几笔便将飞龙在天的睥睨姿态尽显,苍龙的眼睛是一枚硕大的红宝石,红得纯粹热烈,像是心头血。

“扶摇……”战北野声音压得很低,“看着我的剑,剑柄上雕着的是天煞皇族苍龙在野的图腾,那血晶石双眼,是无上尊贵的剑神之目,在我们天煞皇族的传说中,剑神化身为龙,降我战氏皇裔,每个天煞皇族子弟,都有属于自己的,不容任何人碰触的剑神之目,中指指腹按在那个位置,便永无人可以代替。”

他中指按在红宝石,掉转剑柄,“扶摇,你的匕首太短不利安全,这剑交给你,从此后,全天下除了我自己,还有你可以碰触天煞皇族最为神圣的剑神之目,以及……我的一切。”

孟扶摇突然甩过头去。

她不要听。

她不要接受。

这些话是什么话?遗言?

谁规定这个时辰她就必须要听临别遗言?不到最后她不听遗言!无论如何鞭子还没断,就算鞭子断了她也一定要想出办法!

孟扶摇只思考了一秒钟。

林子里的风寂寂的掠过来,掠起她黑发如缎,遮住这一刻决然的眼神。

她突然深吸一口气,一偏头对纪羽道,“你们会给我背过身去,走开三丈远。”

纪羽怔了怔,看了看战北野,孟扶摇断喝,“背过去!”

纪羽咬了咬牙,道,“都背过去!”当先走开。

士兵们默然跟过去,一个瘦小的士兵慢吞吞走在最后,不住回头,孟扶摇没空理会,她盯着那不断扩大的裂痕,鞭断只在须臾之间。

她闭起眼,开始脱衣服。

放下包袱,解下匕首,脱下有点厚的外袍,以及身上所有有份量的东西,连靴子都除了,赤足站在泥泞里,最后从包袱里掏出火折子,还有一瓶她贪图享受带着专门用来烘烤野物的油。

战北野吹完一口蚂蚁,回头时便愕然发现孟扶摇在脱衣,她身上很快只剩下单衣,如雪肌肤和纤腰长颈一点点显露在淡白缭绕的晨雾里,短短的上衫遮不住雪锦般的腰线,那是一束恰到好处的收拢,风从林间穿过,将那薄薄的亵裤贴在纤长的腿上,勾勒出若隐若现的诱人轮廓,而因此引发的关于丰盈、关于弹­性­、关于肌肤的润泽和曲线的优美的想象,比完全显露更令人热血偾张。

战北野的脸­色­,却立即变了。

他自泥泞中挣扎转头,刹那间眼­色­赤红,连那蚂蚁逼近都未曾察觉,大喝,“别!”

孟扶摇笑了笑,她这一刻心神激荡,难得还能维持着那鞭子不断,轻轻退后一步将鞭子拴在树桩上。

几只蚂蚁爬上了战北野腰侧,他毫无所觉,只是死死盯着孟扶摇,不看雪肤玉肌,不看纤腰长腿,只看着她的眼睛,“求你,别!”

他的声音里,竟然带了破音和哭腔,那变音的厉喝回荡在深寂的林中,满林子都是那声,“别!别别别别别别……”

孟扶摇让开他几欲滴血的疯狂目光,只低低道,“为了我们的母亲……”

她抓着火折子和油,决然站起。

身子却突然一僵,随即一双手伸过来,轻轻接过了她掌中的东西。

孟扶摇转动眼珠看过去,发现竟然是刚才那个瘦小的士兵,他此时竟也脱了衣服,只穿了一条犊鼻裤,露出来的上身和腿都­精­瘦,看起来比她还要轻几分。

他闪着眼神不看孟扶摇,有点羞涩的笑了笑,道,“孟姑娘,这太危险,我来。”

顿了顿他又道,“劳烦您照顾好王爷和其他兄弟。”

孟扶摇看着他,眼圈渐渐红了。

那士兵却已头也不回的走了过去,他­精­瘦的两片肩骨刀削似的,削痛了孟扶摇的眼睛。

战北野盯着他,这一刻他的眼神比孟扶摇更疼痛,他道,“华子,你南方家中,还有老母亲。”

那士兵依旧是那羞涩的笑容,答,“所以请王爷和兄弟们代为照顾了。”

战北野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然而那少年已用一脸羞涩却决然的笑容阻止了他,他走到沼泽边,深吸一口气,突然躺倒滚了过去。

当接触面积增大,体重又较轻的话,在沼泽上滚行一时不会陷下去——这是在南方丛林呆过的人都知道的道理。

那脱去一切负重的少年滚了过去,滚向战北野身边,滚向那群张开铁螯欲待噬人血­肉­的食人蚁。

蚂蚁们久攻战北野不下,早已急不可耐,看见鲜活的­肉­食自投罗网,立即一窝蜂涌了过去。

那少年微笑着,飞快的将那瓶油涂在了自己上身,蚂蚁们不顾一切的爬上来,瞬间他的全身便被蚂蚁覆满,全身都是那半黑半红的巨蚁,如同穿了件黑­色­的蚁衣。

那少年连五官都已被蚂蚁盖满,那些蚂蚁不住的从他七窍里钻进去,等待撕咬他的内脏,此时已经看不清他的五官,只能看见他脸部肌­肉­因那噬骨惨烈的疼痛而不住扭曲,连带着那黑红­色­的蚂蚁在蠕动,像是一道道狰狞的斑纹狂舞。

他努力挣扎着,意图用手中的火折子点燃身体,然而他低估了这种蚂蚁的可怕,刹那间怒卷掉他全部意识的疼痛,令他失去了自燃的力气。

他挣扎着,喘息着扭头看着岸上,那里,纪羽带着剩下的士兵跪在岸边。

看到他的求助眼光,纪羽脸­色­白如死人,一行眼泪从这男子清俊的脸上静静流下,泪光里他却依旧冷声道,“放!”

士兵们咬着牙,齐齐手一扬,点燃的火折子准确的投­射­到那士兵身上。

艳红火花刹那在那黑红相间的身体上绽开,耀亮这一方­阴­暗的沼泽,那些无声无息燃烧起来的火,霎时令那少年便成了火人,起火处的蚂蚁瞬间被烧死,大部分赶紧爬落逃生,黑云般一批批的卷出去,那少年却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他笑得声音嘶哑,声声带血,狼牙­棒­似的满是尖刺和杀气,那些惨烈的疼痛和决心,冲裂这晨间诡异的薄雾,冲裂这层层毒物窥伏的­阴­沉丛林。

他燃烧着躺在沼泽中,突然用尽力气再次开始滚动,冲着那些四散逃开意图再次爬上战北野的身的蚂蚁,他用肌骨血­肉­燃起猛烈难熄的火焰,所经之处,巨蚁一片片的灭亡。

他围着战北野一圈圈的滚,熊熊火焰在战北野身侧燎出一道火圈,有些火星落在战北野发上眉上,哧一声便燎掉头发或是燎出一圈火泡,他连眼都不眨。

他和孟扶摇,一个在沼泽中动弹不得,一个在岸上被点了|­茓­道,却都绝不转头的注视着这一幕,眼睁睁的、不允许自己逃避的、看着这少年滚入蚁群,用最惨烈的自焚方式,来保会他想保护的人。

那是他们不能逃避的责任不能摆脱的负累,只有当某一日他们用仇人的血,偿还了这样的牺牲,才能真正放下一切的面对那些死去的人们。

大片大片的蚁群被压死烧死,数量再多再凶悍的蚁群,也不能抵挡这般凶猛的攻击,它们终于开始后撤,那一道铺开的黑云,终于慢慢收束,汇聚,越来越细越来越远,直至逃回那断枯枝巢|­茓­,如恶魔将瓶中泻出的毒沙再次收回。

那少年只剩了挂着零碎血­肉­的骨架,却依旧在滚。

众目睽睽下,这具骨架滚到断了一半不能再用的鞭子旁,伸出只剩几个指节的手,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抓住鞭子,用力一扯。

鞭子断开,那少年将断开的鞭子一收,拉在一起死死打了个结,又用力拽紧。

他这几个动作,几乎和常人做的一样流畅,而他的伤重得令人无法想象,早就该死去。

在蚂蚁袭身的那一刻,在火折子在他身上燃开的那一刻,在一团火球滚在战北野身侧为他驱赶蚁群的那一刻,他都可能死去。

然而没有,这个还是少年的士兵,用一个近乎奇迹的举动,证明了关于忍耐,关于决心,关于忠诚的最高定义。

没有人能明白,是什么样的坚持和信念使他支撑着,硬生生冲破人体所能承受的最大痛苦,冲破死亡定律,完成了这最后一件关键的事。

完成了,也就放松了,那少年闭不上已经没有了眼睑的眼晴,他只是微微睁大眼,露出一点释然的神情,然后那神情慢慢淡去,如水波里的晕纹渐渐散开。

他死在鞭子上。

临死时他只剩一副骨架,零碎挂着焦炭般的血­肉­。

鞭子上永远留下了他的手,保持着那个打成结的姿势,定格永恒。

孟扶摇静静坐着,在山间的薄雾里泪流满面。

战北野却突然低下了头,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嗥。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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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间燃起一丛火焰,一些零落的血­肉­和肌骨被焚化成灰。

战北野跪在火堆旁,亲手将那骨灰收殓,那少年的身体始终挂在鞭子上,没有人可以取下,也没有人忍心去取,孟扶摇的鞭子,作了他的陪葬。

一将功成万骨枯,而在雄主崛起前的道路上,一样遍洒无名者的热血,以白骨凿穿前路的重重屏障。

将那骨灰亲自背在背上,战北野暗哑的道,“走吧。”

十一人已去其四,纪羽依旧率领着剩下的六人开路,战北野和孟扶摇沉默的跟着,却有意无意的拉开身形走出阵法,照拂着那前面七人。

他们已经实在不愿意再看见那般惨烈的牺牲。

孟扶摇的目光掠过战北野的手,他手上密密麻麻全是血点,很多地方都被咬破——在她准备赤身滚过沼泽,用命来救他的那刹,战北野忘记了对付蚂蚁。

靠近他身侧,孟扶摇拉起他的手,从怀里取出金疮药给他敷上,战北野下意识的缩手,道,“宗越给的金疮药何等宝贵?留着有大用,不要浪费在这等小伤口上。”

孟扶摇不理,仔细的涂好药才道,“你是我们这个队伍里武功最高的人,用在你身上不是浪费,而是给大家攒得更多生机。”

“我倒觉得是我害了他们。”战北野苦笑,他的声音很低,“更糟的是,我居然还自私的在庆幸。”

“嗯?”孟扶摇抬起密密长睫。

“我庆幸华子在最后一刻替代了你。”战北野沉沉的看着她,眼神如月光下金­色­的稻田,动荡起伏,满是对孟扶摇仍然活着的庆幸和回想前景的余悸犹存,“否则那具死在鞭子上的尸体是你——如果那样我宁可自沉。”

孟扶摇默然,半晌道,“你有很重要的事要做,你要去救你的母亲,战北野,如果你这一路,仅仅是为了和你大哥抢位置,我也许会犹豫,但是你为了你母亲甘冒奇险,我便一定要帮。”

“帮也不能帮成这样。”战北野眼神疼痛,“答应我,无论如何先保护好自己。”

“我会保护好自己。”孟扶摇注视着渐渐散去的雾霭,淡淡道,“在那座什么都未可知的大墓里,我还要保护好你们。”

她眼神平静,语气淡而坚定,一边下意识的去摸胸前的包袱,这一摸目光便一直,随即发出了一声她原本绝不可能发出的尖叫。

“耗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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耗子挂在沼泽旁不远的藤蔓上。

孟扶摇跌跌撞撞的奔回去,想起自己曾经在沼泽旁解下包袱,元宝大人很可能就在那时滚了出去——至于滚出去是什么后果,孟扶摇不敢想,她只是用最快速度奔回沼泽附近,趴在地上拼命搜索,既希望发现元宝大人,又害怕发现的是一具小骨架或小­干­尸。

结果她在先前逼得他们退入沼泽的那丛垂落的藤蔓上,发现元宝大人挂在上面。

孟扶摇屏住呼吸,仔细观察着死活不知的那只——很安静,眼晴闭着,毛­色­有点枯涩,身上有点脏……和先前没啥区别,看不出生命迹象或死亡迹象。

孟扶摇把脑袋偏转一百八十度,趴在地下拼命观察元宝大人的粉红肚皮——在极其细微的,一起一伏波动。

“呼——”孟扶摇一口气泄出来,险些瘫了。

松完口气她开始大骂,“死耗子!要睡哪里不能睡?­干­嘛要睡在这见鬼地方,连个招呼都不打,吓死我了!”

元宝大人被她骂声惊醒,懒洋洋撩起眼皮看她一眼,懒洋洋爬起身!懒洋洋掀掉当被子的藤蔓叶,懒洋洋一脚踢开绊脚的藤丝,迈出风情万种的猫步,向孟扶摇走来。

孟扶摇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这还是刚才张牙舞爪,闪着尖刺喷着灰绿­色­有毒的汁液,硬生生将他们逼入沼泽害死两条人命的毒藤么?

这明明是元宝大人家里后院花架上的丝瓜藤!

“丝瓜藤”乖乖垂伏在元宝大人脚下,那些红­色­的细密小刺仍然在!但是好像对元宝大人没有丝毫影响,孟扶摇看着元宝的眼神,几乎已经像是在看超人。

她却不知道,元宝大人发出次声后虽然立即陷入虚弱期,但出于动物自我保护的本能,这时候的它自然散发出人类闻不见,却令其余危险动植物避开它的气味,只是这气味轻微,也只够保护它自己而已。

而且元宝大人确实也是不怕一般毒物的。

丫迈着猫步,尊贵的踏上孟扶摇的掌心,躺倒,继续睡觉。

孟扶摇瞅着那家伙半晌,很有一口咬下去的冲动,最后却只得悻悻的再次把它塞怀里,正要起身,突然发觉藤蔓间有什么异常的颜­色­一晃。

她站定,皱眉想了想,拔出匕首欲待上前,身侧战北野已经将长剑探了出去。

他的长剑击在空处,收回时隐约听得撞上坚硬物体的清脆声响,战北野眉一轩,轻轻“咦”了一声,从地下拣起一块碎石,手指一弹石子飞­射­,却没有预想中的撞击声传来,孟扶摇已经道,“这后面是空的?”

她退后一步,仰头看这藤蔓,这是先前走过的路,这些藤蔓原本是从一株参天古树上垂下,古树极其巨大,中间居然是空心的,掩着半片山崖,众人因为对双头崖蛇的忌讳,看见所有崖壁都下意识避开,才没有注意到后面另有玄机。

战北野退后一步,和纪羽交换了一下眼光,都恍然道,“难道是这里?”

纪羽道,“那书上记载,洞前有古树两株……这里是一株啊。”他仔细的看了看,“啊”了一声道,“原来两株古树年深月久,树根处长在了一起,看起来就像一株,可笑我还一直在找两株古树掩映的洞口。”

孟扶摇拍一拍怀里的元宝大人,赞道,“我现在觉得,你丢的好,睡的地方也妙,若不是你丢了,我们就要走很多冤枉路,保不准又遇上什么麻烦。”

元宝大人睡得浑浑噩噩,浑然不知睡觉也能睡出大功。

站在洞口,远远的一阵寒气逼来,­阴­沉透体,这山间本就湿度高雾气重,但这洞中寒气尤其瘆人,只站了一会,众人身上的汗会都­干­了。

溶洞的卡斯特地貌,向来光怪陆离千姿百态,那些历经亿年才能形成的石笋,和洞顶垂下的钟|­乳­石、石幔、石花连接在一起,化为两头粗中间细的石柱,火折子的光芒照进去,闪耀着一片银白璀璨的莹光,如玉琢如冰雕,别有炫目之美。

洞内宽窄不一,宽处像个小型­操­场,窄的地方也就容个两人并行,一行人排成长列,走得谨慎小心,孟扶摇始终记得自己先前在藤蔓后看见的一晃的影子……那是个什么东西?

火折子的光影摇摇晃晃,将每个人的身影在地面上拉得纤长,和那些石柱的影子混在一起,孟扶摇听着那些空洞的脚步声,不知怎的只觉得有些紧张,手心里慢慢沁出了汗。

突有温暖的手伸过来,轻轻握住了她,掌心­干­燥,手势坚定,孟扶摇侧头,在摇曳的火光里看见战北野俊朗英挺的侧面,轮廓刀削斧刻般深而立体,眼神却是晶亮柔软的,看着她像看见一洞光明,像正走向的不是遭受诅咒的大鲧族墓葬之地,而是前方风景无限,春暖花开。

孟扶摇笑了笑,慢慢将手抽出,用口型道,“我很好。”

战北野收回目光,这一霎他眼神微黯,却依旧对她风骨畅朗的一笑。

孟扶摇回报以笑意,笑容却突然凝住。

前方,纪羽头顶,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半人高的黑­色­影子,无声无息的从洞顶倒挂而下,直直啄向纪羽头顶。

孟扶摇抬腿就冲过去。

纪羽却头也不回,突然拔剑。

他拔剑速度快得像剑本来就在他手里,出剑的刹那长剑便如烟光暴烈刹那直窜而起,直直刺入头顶那团黑影。

“哧!”

一股鲜血标­射­,溅上洁白的钟|­乳­石,那黑影一声尖叫,呼的一下从纪羽头顶掠过,扇起一股带着死气和血气的风。

纪羽的剑光却已毫不罢休的追了过去,半空里横剑一劈,那东西顿时被劈成两半,犹自保持着高速飞行的姿势,直至撞上一处石笋,和石笋一起碎裂倒地。

一地碎石里,露出黑­色­的翅膀,竟是个巨大的蝙蝠。

孟扶摇瞪着那蝙蝠,喃喃道,“莫不是个蝙蝠祖宗,大得都成­精­了……”突然觉得前方黑了一黑,起了一阵带腥气的风,她抬起眼来。

然后她便咳嗽起来,一边咳一边道,“我收回我刚才说的话,这不是个蝙蝠祖宗,这是个蝙蝠孙子……”

前方一个窄窄的洞口处,突然出现了大片黑­色­的云,呼啸着冲来,仔细看却是一大群的蝙蝠,大得超乎想象,最小的也有刚才那只大。

战北野已经拔剑飞出,比纪羽更快,一边前行一边低喝,“结阵,七星!”

训练有素的黑风骑士们立即各站了方位,武器齐齐一展,欲待再次将孟扶摇护在中心,孟扶摇却抢先占了天枢的位置,“弑天”黑光一闪,抢先一刀劈向当先的一只蝙蝠。

那蝙蝠腹上毛­色­微金,眼珠碧绿,一张嘴利牙森森,见孟扶摇竟然敢主动挑衅,顿时大怒,翅膀一拍立时卷起一阵腥风,如钢板般拍过来。

这畜生以为这一拍孟扶摇不挡也得让,不想孟扶摇一笑,身子一转她突然不见,蝙蝠的背后突然出现一个黑风士兵,一刀便砍下了它的翅膀,而孟扶摇的匕首,也瞬间换了方位捅进另一只巨型蝙蝠的肚腹。

鲜血飞溅,兽尸横飞,百战­精­兵加上两大高手,和变换千端的七旱阵,纵然这些蝙蝠狡猾巨大,也不过是一场一面倒的杀戮,尤其黑风骑兵们,将这一路来同伴惨死而又无能为力的郁结全数在这些蝙蝠身上发泄,杀得个毫不留情,地上很快积了一层黏黏的血,空气被那些腥臭­阴­冷的气味浸润,沉沉的坠在人的呼吸间。

蝙蝠们见势不好,当先一头蝙蝠突然发出一声怪叫,余下蝙蝠齐齐飞起,向外冲去,几人都杀得腻了,一身脏血的停下来,还没松口气,忽见那蝙蝠群飞上半截,突然一个转折俯冲,冲到孟扶摇等人Сhā着火折子的洞壁前,一伸爪抓了那几个火折子就跑。

“妈的­奸­诈!”孟扶摇大骂,抬手一掷“弑天”化为黑光飞出,一刀穿死几只蝙蝠,除了战北野,其余几人武器纷纷出手,电­射­偷火折子的蝙蝠,火折子已经剩下不多,接下来的路没有火折子绝对不成,这些蝙蝠,竟然有着接近人类的智商,力攻不成,便想断了他们的后路。

眼看那些中刀的蝙蝠坠落,火折子翻翻滚滚的落下来,然而黑光一闪,竟然立即有蝙蝠赶过来,齐齐翅膀一挡,将火折子生生挡住,叼了飞走。

孟扶摇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些“高智商”的蝙蝠,喃喃道,“这是蝙蝠还是刺客?一击不中返身便走,攻敌必救声东击西,这见鬼的长瀚山,生出来的东西怎么都这么牛逼?”

“大鲧族本就是传说中的异术之族,不然也不会在百年前就被朝廷派兵灭绝。”战北野握紧手中的剑,道,“清点一下,火折子还剩几个?”

清点的结果很让人沮丧,火折子只剩下两个,先前在沼泽中,为助那士兵自焚惊蚁,已经用去了太多这东西,剩下的还够不够支撑,实在很难说。

“省着点用吧,”战北野吹熄火折子,“大家都不是弱手,用你们的耳朵代替眼晴。”

他拉过孟扶摇的手,道,“别拒绝,现在我们只有走在一起,才最安全。”

孟扶摇笑了笑,没有再抽出手,手指细细的在他掌心抚过,半晌笑道,“嗯……你的手居然不大……啊,你竟然是个断掌,‘左断掌主兵符,男人断掌掌朝纲’,恭喜恭喜,可惜这种掌相,脾气大,­性­子拗,重情重义,个­性­坚执绝不半途而废,哎,典型的不见棺材不掉泪……”

“你嘀嘀咕咕什么,”战北野笑,“神棍似的。”

孟扶摇正要回答,突觉脚下一滑,有什么东西滑了过去,那东西滑得极其轻微,甚至不像实体,就像一道风浅浅掠过,孟扶摇甚至感觉得到那“风”掠起裤脚,有微凉的冷气透进来。

她二话不说,抬手就对地面一砍,感觉匕首触及那东西险些一滑,哧的一下从那东西背脊上过去,微凉的血液喷上手背,孟扶摇突然想起了一件东西,脸­色­白了白。

双头崖蛇。

火光一亮,是战北野赶紧亮起了火折子,他看见地上果然是双头崖蛇,脸­色­立即变了,赶紧蹲下身,仔细检查孟扶摇脚踝,“被咬没?伤口,伤口呢?”

“没。”孟扶摇缩脚,“没咬我。”

话虽如此,众人都禁不住面面相觑,在这里发现双头崖蛇实在是件糟糕的事,这种蛇凝烟化雾毫无声息,根本无法凭听力辨明,偏偏火折子又不够了,现在用了等下进墓是死,现在不用被蛇咬死还是死。

战北野却道,“为什么没咬你?”他的眼光抬起,看向前方,前方是一方嶙峋石壁——已经到了尽头,没有路了。

“墓就在这附近。”战北野望了望四周,“没那么糟糕,那蛇不咬人一定有原因,这附近应该就是大鲧墓葬,都小心些,给我活着出去。”

众人慢慢散开,就着那点微光搜寻墓葬入口,孟扶摇喃喃道,“蜡烛、手电、尺、表、刷子、指北针、镁条、火柴、铲子、笔……唉。”

“这都是什么?”有人在她耳边问。

“盗墓……哦不考古……孟扶摇眨眨眼,看战北野,“­奸­诈。”

“扶摇,你到底来自哪里?”战北野深深看她,“你从来都不像这五洲大陆中人。”

“我来自这墓葬之中。”扶摇开玩笑,心底却生起淡淡惆怅,假如有一日,自己回到五洲大陆,会不会在某次考古中,走进属于这一世人们的陵墓,在那些宝顶耳室壁画棺搏之中,重遇故人?

会不会掀开重重内棺丝绸金丝玉甲包裹的古代湿尸的黄金面具,看见自己永生难忘的面容?

那会是怎样的一种穿越时空前世今生恍然如梦的感受?

摇摇头,将心中这一霎奇异而堵心的感受抛到一边,孟扶摇伸手拔出一个黑风骑士的铁锥,选准一块地面,斜斜向下一Сhā,拔出一点土,看看,放在一旁,再Сhā,再拔,五次三番。

战北野默然立在一旁,看她的奇异举动,眼底有深思的神情。

仔细看了拔出来的土和上面的铜铁陶木等附着物,又嗅了嗅土块和铁锥上的味道,孟扶摇叹了口气,“五花土……可惜不是洛阳铲……不过也能看出个大概了。”

她站起身,道,“就在这溶洞下,不知道大鲧族的人是怎么把墓室造到洞下面去的,不过下面应该有下行洞。”

她在地面大概画了个位置,道,“很大的墓,看样­妇­还是七辐七券的拱顶,里面葬的可不会是一般人物……从这里试试。”

她所指的这一小块地方,在洞中微偏向下的地方,有些­阴­暗,也生着石柱,看起来毫无异常。

有黑风骑兵走过去,在地面上一番搜索,摇了摇头。

他站起的时候,碰着了身后一个石笋,那石笋突然裂开,士兵无意中望了一眼,突然变了脸­色­。

他“啊”的一声惊叫冲喉而出,刚叫出半句声音便凝在了咽喉中。

孟扶摇和战北野刹那间一左一右闪电般掠过去,战北野抢在孟扶摇之前冲到,人在半空,剑芒红光一闪,护住孟扶摇的同时已经劈向那石笋。

那石笋却突然骨碌碌滚倒,彷如有生命一般让过战北野,直向孟扶摇脚下滚来!

无极之心 第四十章 步步危机

石笋冲来,快得像底下长了轮子,孟扶摇翻身跃起,匕首一闪便要劈裂石笋。

电光火石间突然看见那石笋内竟然隐约有个人形的东西,苍白无­色­,孟扶摇心中一惊,赶紧收刀,刀尖在石笋上擦过,石笋不能抵挡那般锋刃,“嚓”的裂开,滚出一个白生生的物体。

纪羽一声唿哨,所有人立即散开,刀剑在手,戒备的注视着那东西,那东西却彷如自己有生命般,始终向着孟扶摇身前滚,孟扶摇刀尖点地森然一指,雪亮的刀光在黑暗的洞窟内光芒闪耀如银河倒挂,那东西似乎畏惧这般神兵,滚到她三尺远处停下。

这一停下,众人立即看清了那东西,竟然是个­祼­身的童女尸体,头微向侧偏,俯身双手抱腿,浑身毛发全无,皮­肉­白得异常,和石笋几近同­色­,是以埋在石笋根部一时竟没人发觉。

“曲肢葬人牲?”孟扶摇喃喃低语,前世她参与过广富林文化墓葬遗址考古发掘工作,曾经发现过曲肢葬,然而这具童尸的形状又有异常,既不属于仰身曲肢也不属于侧身曲肢,这一霎她才想起,现在是在异世大陆,朝代更替和人文文化和前世存在区别,前世考古学的年代测定、金石学、文化层器物层分型,甚至各朝墓葬规制禁忌风俗如今都已不适用,她能用上的,只是一些在考古过程中形成的直觉和基本推断。

比如这个人牲,孤零零一个化在这石笋里,就不合常规,而这石笋应该也不是石笋,孟扶摇仔细查看了一下,发现这东西竟然是一层薄薄的玉,大概原先是一块巨大的玉石,中间挖空,放进了这具童尸。

这一看,竟然看见童尸的手指微微翘起,指向一个方向,孟扶摇用刀将她扶正,果然指的是石笋向下的地方,那里因为石笋的断裂,已经出现了一个空洞口

有风从洞底穿出,回旋呼啸在空旷的溶洞中,众人注视着那白如玉石静静依在孟扶摇脚下的女童尸体,看着她皮­肉­在钟|­乳­石映照下闪耀着惨青的光,心底都有些发瘆。

纪羽扶起那刚才推倒石笋的士兵,他刚才只是瞬间惊吓定住了,此时一脸羞赧的低着头,众人却都宽容的朝他笑笑——就算身经百战,在这步步危机的溶洞里,脚下就是史称最为诡异的大鲧族的千年墓葬,突然看见这东西,惊住是正常的。

然而那士兵抬眼看了那童尸一眼,突然再次惶然大叫。

“她刚才是仰着头的!不是这样!”

这一声惊得孟扶摇浑身一炸,纪羽已经皱起眉,“你是不是惊吓过度看错了?“

“不!”那士兵疾声道,“我刚才看得真切,她抬着头,还对我看了一眼,她的眼白是青­色­的,所以我才、我才……”

“烧了她。”突然说话的是战北野,他大步过来,手中长剑对那童尸一指,剑锋红芒闪烁,那童尸竟然若有感应般又试图滚开,却被孟扶摇刀锋挡住。

“这应该就是大鲧族的‘镇门贞女’,选­阴­年­阴­月­阴­日出生的女童,从生下开始就不见父母生人,日日只喂掺杂了秘方的羊|­乳­酥酪,养得肤质晶莹,再在五岁时以极残忍的方法放血杀死,用来永镇墓|­茓­入口,这东西怨气极重,不能留。”

“不,”孟扶摇想了想,摇头,“这东西如果烧就能解决,大鲧族也不会用她来镇墓了。放在这里,肯定还有别的打算。”

她四面看了看,目光落到纪羽腰间荷包上镶着的一颗玳瑁上,不由一喜,道,“这个好,来来,奉献出来先。”

纪羽面有难­色­,犹疑了一下才取下来,孟扶摇哈哈一笑,道,“小情人送的?没事,下次我帮你解释。”

纪羽脸­色­微红,别过头去,孟扶摇见这个­性­坚毅的青年也有这般神态,不由笑得更加挤眉弄眼,众人皆会心一笑,­阴­森森溶洞里气氛顿时略略舒缓些。

孟扶摇将那玳瑁一劈两半,一般捏成粉末洒在那童尸身上,玳瑁粉洒下,童尸突然一缩,霍然抬头!

她青­色­眸瞳在黑暗中闪着妖异的光,目光毫无焦距,却又似看着所有人,所有人接触到这样充满死气的目光,都不禁从小腹升起一股凉意,她的腹部,一块透明的肚皮上隐约透出土黄|­色­的光,光芒越来越盛,像是一簇­色­泽妖异的火。

四周温度突然灼热起来,像是有人在四周用大鼎煮起了热汤,没有蒸汽,却令人感觉到那般噬骨的温度。

众人齐齐后退一步,孟扶摇站立不动,战北野立在她身边,挡在她身前,孟扶摇却将他一推,道,“你阳气太重,这东西怕你,反而会生出事端,放心,没事。”

她上前一步,注视着那双青­色­的瞳孔,低低道,“去吧。”

玳瑁粉落下,那双青­色­的瞳孔渐渐转白,肚子也一鼓一鼓,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体内冲撞而不得出,震得那尸体不断砰砰作响,土黄|­色­的光不断闪烁,良久渐渐消逝。

孟扶摇一直紧张的盯着,见光芒消去才吁出一口长气,将半边玳瑁还给纪羽,道,“玳瑁是辟邪圣物,盗墓贼最喜欢用的东西之一,好生收着。”

走到洞口边,孟扶摇道,“可以下去了。”

纪羽抢过来,将玳瑁攥在掌心,当先要滑下,孟扶摇抢过来,探头进去仔细看了看,道,“别滑!双手双脚撑着洞壁慢慢下去,千万不要图省事滑下去!”

纪羽二话不说,按孟扶摇的要求慢慢爬下去,其余人跟着,战北野这回拒绝任何人在他后面,坚持殿后。

孟扶摇走在中间,一边走一边侧头摸洞周的土,突然沉声道,“快!熄灭火折子!”

她语气紧张,听得众人都是一颤,手拿着火折子的一个士兵立即一口吹熄火苗,熄灭才问孟扶摇,“为什么?”

孟扶摇的眼晴在黑暗中亮如星辰,却没有回答,只道,“先下去,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下面应该有某样东西。”

这个下行洞不算很长,爬不了一会下方出现光亮,洞口渐渐左移,越发开阔,已经不能双手双脚撑起,众人攀着洞壁,踩着凸出的石头一步步下移,又行了十几米左右,最下面的纪羽突然“啊”了一声。

与此同时众人都闭上了眼睛。

华光璀璨。

深红碧蓝翠绿玉黄莹紫五­色­华光自洞的下方直冲而出,远看去像一片七彩云霞,自黑暗的地底深处冉冉升起,堂皇、富丽、通透、晶莹、璀璨迷离,炫目惊人。

举世难逢的巨大水晶宝石矿脉,其价值几乎无法估量。

然而众人震惊的并不仅仅是这个。

这些水晶,全是庞大高耸的柱状水晶,顶端锋锐如剑,倾斜交错,久久如林,姿态森然的矗立,可以想见,如果众人刚才按照下行洞的习惯一气滑下去,那最终的结果必然是直直落入水晶剑林,穿在这些美丽的巨大晶体上,成为大鲧族千年墓葬永恒的祭品。

这一片水晶丛林,看似美丽万千,实则却是千年屹立在这里,等待攫杀生命的必死杀着。

事实上,在水晶丛林的西北角,确实也有几具白骨,姿态挣扎痛苦的穿在水晶之尖,大概是很多年前的盗墓贼,打了盗洞下来,却倒霉的穿成了人­干­,众人看着那几具尸体,就像看见了自己,都激灵灵打个寒战。

战北野在孟扶摇身后低声道,“你怎么知道下面有这个?”

怎么知道?孟扶摇笑了笑,所有成规模的墓葬都有防盗措施,流沙积石、三合土、灌汞燃火、假棺疑葬,塞石顶门……而在以山为陵的墓中,却有利用自然条件来杀人防盗的,孟扶摇曾经在发掘一个山陵战国古墓时,看见过利用山石布阵的,一时想起,多了个心眼而已。

这是她的职业直觉,无法解释,身后战北野也不再问,却突然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叹息。

此时已经到了洞口,纪羽当下下去,洞中十分光明,洞壁上满是大片云母和玛瑙,与水晶交相辉映,在地面上拉开久久的黑­色­投影,水晶丛林之前,则是一具巨大的怪鸟像。

状如白鹤,羽毛却是赤红的,生着怪异的花纹,只有一只脚,白­色­长嘴。

孟扶摇仰望着那怪鸟像,喃喃道,“《山海经》章莪山篇:有鸟焉,其状如鹤,一足,赤文青质而自喙,现则其邑有火……这是司火之神毕方。”

战北野却突然上前,嗅了嗅那神像周围的气味,脸­色­便变了。

“火油……”

“是的,这神像中空,里面全是易燃的火油。”孟扶摇静静道,“如果我没估计错,从神像之下还有引线一路埋着,直通洞口,而洞口的土,是硝土。”

“所以你叫我们灭了火折子?”战北野眼­色­都变了,“不仅如此,连那童尸也不能烧,一旦烧,我们脚下就会爆炸是不是?”

孟扶摇笑而不答,心底却对大鲧族生出寒意,这个墓葬的设计师就是个变态,仅仅门口那个童尸,最起码就下了三重杀手,他算准这不祥的东西一定会被进墓者毁灭,毁灭的方式不外乎是火烧刀砍,于是便埋了火线直连这地下神像,一旦上面洞口附近有了明火,就有可能导致下方爆炸,如果进墓者选择乱刀分尸那童尸,那童尸肚子里另有妖虫,迫体而出无一幸免,就算有人连过两关,一般人此时也会放松警惕,下行洞顺脚就滑下去,那么还有一关必杀的水晶剑阵等着。

此时战北野也想通了其中可怕,突然道,“扶摇,你救了我们三次。”

孟扶摇笑笑,摇摇头,“你救我我救你,何必算这么清楚。”她大步过去,绕过神像,从水晶阵中穿行而过,最后在一扇石门前停住,道,“这后面就是墓道了。”

石门上用不知道是朱砂还是鲜血写着些怪异的字休,孟扶摇头也不抬,喃喃念,“诸敢发我丘者令绝毋户后。”

战北野正仔细辨认着难懂的大鲧族密文,听见这一句愕然问,“你懂大鲸文?”

孟扶摇笑嘻嘻答,“全天下的墓主,都只会这一句诅咒。”

战北野看着她,一笑,“我真喜欢你的傻大胆。”

孟扶摇当没听见,扒在门上看了看那巨大的门轴,道,“也不知道是向里开还是向外开,试试吧。”

试出来的结果是向里开,却推不开,孟扶摇用匕首伸进门缝,上下挑了挑道,“有门额和地揪,两边还有立颊,似乎还有锁扣,鸳鸯扣,挺复杂的顶门器。”

手一伸,道,“胖子!撬棍!”

身后一片沉默,孟扶摇怔了怔,才想起自己说了什么,一时有些茫然,缓缓转头,水晶光芒里人人面­色­古怪的瞅着她。

扯了扯嘴角,孟扶摇讪讪道,“口误,口误……”

两个黑风骑兵递过两柄刚锥,问,“这个行不?”

“将就。”孟扶摇接过,上上下下开始搬弄,身后那群人的眼光齐齐灼在她背上,着实有些尴尬,孟扶摇估计此刻战北野正用“原来你是个盗墓贼”的眼光打量着她,哎,太糗了,一世英名忖诸东流鸟。

不过说实在的,孟扶摇现在的技术展示确实属于盗墓范畴而不是考古,向来国家考古发掘时,在某些疑难设施面前,为了不破坏遗址,保持高度完整­性­,会在后期请一些“民间人士”来帮助发掘,孟扶摇这一手,就是跟一个老“发丘道人”学的。

半晌,“咔嚓”一声,死人家的门终于被孟扶摇捣鼓开了。

一股带着千年陈腐气息的气味自深邃幽暗的墓道里冲出来,直直撞向门口众人,孟扶摇早早拉着战北野让了开去。

一眼过去,墓道长约五十米,一览无余,没有任何封墙石门,和前世里汉唐两代以重重巨石封堵墓道全然不同,孟扶摇微微放下了心,如果墓道里巨石太多,凭现在的火药技术和分量,根本炸不开巨石。

一行人小心翼翼进入墓道,此时孟扶摇才吩咐燃起火折子,仰头看去,墓道上方绘着壁画,­色­彩鲜艳,大多是一些祭祀战争图形,偶有神像也是形貌怪异,孟扶摇眼光在壁画的一个角落掠过,隐约觉得哪里有些不对,然而光影一掠便即过去,举着火折子的黑风骑兵已经经过了那片壁画,此时火源宝贵,孟扶摇也没有时间停下来研究。

她一边前行,一边砸出先前拣起的几块水晶,不断试探前路是否有机关,那骑兵在前面走着,不住回答纪羽的低声问话,突然僵了僵身子,似是看见了什么东西,身子一歪撞上了墓道的墙壁。

轰隆一声,墙壁破裂,大片金黄的流沙如泉水泻出,流沙落在地面,灌入一道很难察觉的缝隙,缝隙刹那填满,随即又是轰隆一声。

骑兵身子一矮,整个人突然直落下去。

“呼!”

走在最后的战北野衣袂带风声起,突然到了最前面,黑影一掠便已拎起那骑兵,此时他身下轧轧声响,地面突然翻转,露出一个直径四五米的陷坑,陷坑中利刃闪烁,似待噬人。

战北野拎着一个人,半空里生生一个翻身,一脚蹬上墓道顶端,借着那蹬力一掠两丈,已经过了那陷坑。

身形刚刚落地,又是轰隆一声,他刚才脚踏过的墓道之顶,突然裂开,大量的封土杂着尖利的碎石落下,暴雨般倾泻,瞬间便将那个陷坑填满,犹自不断下落,隐约听得坑满后,不知哪里传来“咔哒”一声。

孟扶摇早已振臂大呼,“过去!赶紧过去!墓道要封了!”她身侧墓道墙壁破裂,流出大量黄沙,瞬间在脚下堆了一层,不出多时,这里将被黄沙填满。

纪羽早已一脚一个将黑风骑兵踢过去,“快!”又大喝,“孟姑娘赶紧过去!”

“你先!”孟扶摇一脚踢走一个骑乓,又对对面欲待冲过沙石烟幕来接她的战北野大叫,“你不许过来,不然他们一起要回头送死!”

战北野冲出一半的身形僵住,刹那间连脸上的肌­肉­都扭曲了。

山石落得飞快,眼看就要过不了人,半人高的缝隙还在不住合拢,合拢的缝隙里露出战北野焦灼的脸,他突然咬咬牙,一转身劈风般将过来的几个黑风骑兵齐齐点倒,随即抬腿直奔。

此时纪羽和孟扶摇身前还剩下两个不肯走的黑风骑兵,而黄沙已经要埋到膝盖,两人对望一眼,各自跃起,将人抓起一踢,孟扶摇踢的那个骑兵堪堪穿过那个只剩几十公分宽的缝隙,撞上飞驰而来的战北野,战北野不得不伸手接下,退后一步,纪羽踢的那个却突然游鱼般一滑,轻功竟然十分了得,一滑滑到孟扶摇身后,二话不说便是大力一推。

缝隙只剩一人平平躺过那么宽,再不过,就谁也过不了了。

孟扶摇正盯着要冲回来的战北野心急如焚,没提防这骑兵还有这一手,被大力推得直飞向缝隙,百忙中只来得及死死拉住了纪羽。

石块不断落下,沙土迅速灌满缝隙,更糟的是,顶端的一块条石突然松动,足有半吨重的巨石轰然压下!

巨石压落的方位,正对着即将穿过缝隙的孟扶摇,此时她人在半空无法变幻身形,眼看便将被巨石压成­肉­饼。

战北野突然扑了过去,他手中长剑连鞘一竖,连肩一顶往上一迎,生生顶住了下落的巨石。

“噗”

一口鲜血喷在巨石上。

巨石之重,何止千斤?再加上霍然下坠的巨大重力,那样以人力硬扛,就算是天生神力的战北野,也不得不溅血当场。

碎石落沙声响里响起细微的咯吱声,那是巨石压得战北野长剑微微弯曲的声音,或者还有战北野骨骼被重力压迫发出的挤压声,战北野却一步不让死死扛着,血迹未去的嘴角,刹那再次浸出血丝。

那个最后过来的黑风骑扑上来,用兵器顶,用肩扛,也死死顶在巨石之下。

“呼”一声,孟扶摇终于从只剩一人宽的缝隙中穿过,战北野单手一拉,将她拉到安全地带。

又是一声,纪羽的身子也过了来,可是却迟了一步,在他身子堪堪过来的那一刹,一块几十斤重的巨石突然落下,尖利的石尖正正对准纪羽的左臂

“咔嚓”一声,细微的骨裂声响起,纪羽的左臂被压在了石下。

他脸­色­刹那间血­色­全无,却根本没有看自己的手,只是立刻决然推开了战北野,将那柄快要折弯的剑一拨。

长剑迸出,弹在墓道里呛然落地,战北野踉跄后退,又是一口血喷在地下。

刮光一闪。

血花飞溅。

纪羽一剑将自己被压住的左臂砍了下来。

随即他一个翻身,滚落在地。

巨石轰然落下,将墓道一分为二,永远堵死。

纪羽的一只手臂,永远留在了大鲧族墓葬的墓道中。

和他的手臂一起留下的还有留在巨石对面的那个骑兵,他将孟扶摇推出的那刹,便已注定必死。

纪羽扒在巨石上,断臂上的鲜血突突直冒,他不管不顾,只是拼命擂着石门,对着那边狂喊,“三儿!三儿!”

对面无声,却有隐约的­骚­动声响传来。

孟扶摇扑过去,将耳朵贴在石门上,隐约听见沉闷的挣扎声,扑腾声,压抑的喘息声,惊恐的从咽喉里发出来的嘶吼声。

对面发生了什么?

那巨石隔就的一半墓道里,突然又出现了什么?

而那个将生的机会让给她,孤单落下的士兵,他现在又遇见了什么?

难道不仅仅是要将人活埋的流沙?

听他那般惊恐欲绝的喘息和嘶吼,他一定遇见了十分可怕,超越他能承受程度的事,作为一个心存必死之念,本身也杀人无算的黑风­精­英,又有什么事能令他在临死前恐惧如此?

唯因不知,所以越发想象得恐慌。

孟扶摇扣着那方巨石,想象着他那一刻面对空寂无人的墓道、必死的结局、突然出现的鬼魅、绝望的挣扎,那一刻令人发疯的恐惧和孤独的苦痛感受。

她心底亦泛出苦痛的血来,喉间腥甜,她将头砰砰的撞在巨石上,却不知为什么要这么撞,唯觉得这样撞可以阻止自己内心里为那青年衍生的疼痛,可无论怎么撞,她都无法再救他,只能眼睁睁“听”着他,在生命的最后,和未知的恐惧搏斗至死。

一只温暖的手掌,突然出现在巨石前,她的头,重重撞上了那掌心。

掌心有血,还沾着点泥灰,生生垫在她的脑袋和巨石之间,挡住了她自虐的行为。

那是战北野的手。

护着她的额头,将她从巨石前拉开,顺手拉出纪羽,战北野一直很平静,甚至没有对巨石那边看一眼,他只是无声的,将孟扶摇揽进怀。

这是不含任何狎昵意味,纯粹宽慰­性­质的拥抱,他的怀抱宽阔而温暖,他身上有这一路前行染上的烟尘气血气钢铁气,更多的是与生俱来潜伏在血液里的淡淡男子香,那是高山之巅承了新雪的青松般的气味,旷朗、舒爽、令人只是闻着,也能感觉到那般深入骨髓的道劲和刚直。

孟扶摇靠在他的肩,允许了自己一刹间的软弱,这一刻的拥抱,无关男女之爱,只是对牺牲者的同一心意的缅怀。

纪羽沉默着任属下包裹好断臂之伤,坐在地上看着那永不能开启的石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他兄弟中的兄弟,是他发誓一生生死相随的伙伴,尤其三儿,是他的老乡,他的发小,他带着他走出家乡,走进令他们一生荣耀的黑风骑,并相约要让黑风骑因他们而名动天下,然而最终,他不得不将他们抛下。

三儿转过他身侧推向孟扶摇的时候,他来得及将他拦住,然而那刹,他没有。

在孟扶摇和三儿之间,他选择了孟扶摇。

因为那是王爷所爱的人。

王爷身世凄凉,孤独至今,那么多年里,他无数次祈祷过他能遇见温暖他的人,如今他终于遇见,那个女子,光明、鲜亮、明珠美玉般熠熠生辉,她将是王爷此生的救赎和向往,他有什么理由不去保护她?

兄弟……原谅我的抉择。

很久以后,战北野缓缓放开孟扶摇,纪羽转过身,有些心事抛在身后留在心底,而路还要继续。

一行人沉默着继续向前,墓道里再无机关,满壁的壁画却十分诡异,随着他们举着火折子前进的步伐逐渐淡去,孟扶摇低低道,“被氧化了。”

她眼角掠着那壁画,想着自己先前看见的那个异常,她依稀觉得那是个绝然不同于整个壁画风格的画像,却没来得及看清楚。

墓道连接着秘道,小砖砌成,拱形券顶,两侧有象征庭院的天井,天井左右各有造型特异的小龛,恭奉的不是神像,却是两个金盏。金盏下有字。

战北野上前,喃喃读,“以我神浆!奉我魂灵,过墓者饮,违者不祥。”

孟扶摇愕然道,“叫我们喝?当我们是猪啊,墓室里的东西能喝的?哪怕看起来是琼浆玉液,喝完了也会做鬼的。”

她凑过去看那金盏里的东西,顿时险些吐出来,那是半盏漆黑的酒似的液体,散发着微腥的气味和淡淡酒气,金盏底有白白的一团东西,弯曲着,像个未孵化的卵。

“老娘是猪才喝这东西!”孟扶摇抬脚要踹,“看着就恶心!”

胸前突然动了动,某大人睡眼惺忪的探出头来,孟扶摇盯着睡得毛糟糟的元宝大人,诧异道,“你居然还会醒?”

元宝大人不理她,直直的看着那金盏,眼神十分诡异,孟扶摇看着起毛,喃喃道,“耗子你不会中邪了吧?”

元宝大人却突然吱吱大叫,指着那金盏叽哩哇啦个不休,指指那酒,又指指孟扶摇的嘴,然后,一仰头做了个痛饮的姿势。

孟扶摇这回看懂了,眼珠子差点没掉出来,“你……叫我们喝?”

元宝大人大力点头。

“兄弟,”孟扶摇抓着它到角落里,头碰头低声商量,“你睡昏了吗?这是墓里的酒耶,墓里无论什么东西都不能下肚的,保质期过了哇……”

元宝大人:“吱吱!”

“我说个故事给你听,以前我那一世,有几个盗墓贼去盗个大墓,棺材前放着的就是酒,比这个美多了香多了,盗墓贼就喝了,然后出墓,太阳一照,皮­肉­成灰……”

元宝大人:“吱吱!”

“兄弟……那东西实在喝不下啊……”

元宝大人揪住孟扶摇衣襟,啪啪的煽她耳光。

“好吧……”被煽了的孟扶摇摸摸脸,无可奈何的回去,道,“耗子叫我们喝。”

战北野眉一轩,道,“好!”

孟扶摇咧了咧嘴,伸手去取那金盏,顿时几双手齐齐伸了出来。不过谁也没有战北野快,他一把接过,不容反对的道,“我先。”

不待孟扶摇来抢他闭着眼睛灌一口下肚,众人都紧张的盯着,战北野抹抹嘴,笑道,“还好,没想象得那么难喝。”

又等了一会,见他平安无事众人才轮次闭眼喝了,只在最后一个黑风骑兵那里卡了壳,那青年皱着眉,道,“王爷,孟姑娘,这个我不能喝。”

孟扶摇要劝,那青年苦笑道,“小人从军前是个酒鬼,整日沉迷酒乡不事生产,全靠娘子卖针线过活,我那娘子是十里八乡的贤惠人,从来没责怪我一句,那年冬下大雪,她出门卖针线,步行十里路回来时,掉入了冰洞……可怜那时她还怀着一个月身孕……”他眼眶红了,再也说不下去。

孟扶摇沉默下来,那青年仰首向天,吸吸鼻子,道,“小人当年在她坟前发誓,今生今世再不沾酒,违者天诛地灭……”

孟扶摇看着他,再次拉着元宝大人去墙角,问,“不喝这酒会不会死?

她打着主意,若是会死,她打昏这青年灌进去,不算他违誓就是。

元宝大人犹豫着,对孟扶摇这个问题有点含糊,这酒不喝好像不会死,但是……”它摇摇头,半晌,又点点头。

孟扶摇黑线,瞪着它,正犹豫着,忽听身后一声惊呼。

她霍然转身,便见秘道尽头,那扇主墓室的门突然开了。

一片未知的黑暗展现在他们面前。

孟扶摇倒抽一口凉气,道,“怎么会突然开的?”

战北野沉思的看着放回原位的酒杯,道,“酒杯之下有机簧,连接着主墓室的门,当酒喝尽,份量改变机簧弹开,墓室门才能打开。”

孟扶摇看着那酒杯,想这墓室的设计者,是个玩心理战术的高手,从入口开始,处处都利用人­性­自我保护的心理,入口处的不祥童尸,墓道里的惊影撞壁连环机关,到得此刻,只要是能进到这里的盗墓贼,都绝对不会喝这酒,那么这最后一道门就永远也不会打开。

而能进来的,敢喝这酒的,都应该是知道大鲧族墓葬秘密的核心人物,可谓安全­性­极高的设计。

当然,这人再神机妙算,也算不出这世上还有元宝大人这种彪悍的存在,并且会这么凑巧的也进了这墓。

前方,墓室门开启,战北野拦下了所有想要前去探路的士兵,单人执剑,走在最前。

孟扶摇则坚持殿后,将纪羽和剩下的士兵驱赶到中间。

秘道很短,墓门却甚为宽大,孟扶摇经过门时,特意看了一下,发现这门竟然没有门轴,是整块的条石,厚达一米,可以想见,便是现代的爆破技术,都未必能轰得开。

她一步跨进门去,突然眼前一黑。

随即,前面纪羽的背影,不见了。

无穷无尽浓厚如墨汁的黑暗滚滚而来,如一重一重的妖雾裹住了她,那些妖雾忽聚忽散,凝化成各­色­狰狞形状,或是双头扁身的崖蛇,或是铁螯钢牙的巨蚁,或是遍生倒刺的毒藤,或是翅膀大如蒲扇的蝙蝠,或是曲身青瞳的女童尸……像是地狱之神放开了诅咒之门,将地底无数的冤魂放出,又或是天神搅乱这尘世的烟灰,将一天清明尽皆收去,换了这三千界妖物肆虐。

孟扶摇睁大眼,怒喝,“退开!”呼的迎着那雾劈出一掌,那些雾气荡了起来,这一路来遇见的毒物淡去,却又立即换了淡淡的白­色­烟气,浓如牛|­乳­,烟气里,出现熟悉的人影。

潭水边永恒扭头定格的士兵、为了不臭着孟扶摇而被毒藤倒挂的尸体、沼泽中嚼舌自尽的王虎、遍体燃起熊熊火焰滚向蚁群的华子、墓道里将孟扶摇推出自己永远孤独留下对付黑暗和绝望的三儿……那些一路上,在孟扶摇眼前死去的人们。

他们流着血,掉着­肉­,落着身上的各种器官,摇摇晃晃的向着孟扶摇走来,当先的是那个生生烧成骨架的少年华子,伸出一双只剩下白骨和焦­肉­的手,伸向孟扶摇。

他道,“底下好冷……我的衣服呢?”

孟扶摇喘息起来。

脑子中一阵阵的晕眩,一波波如浪般冲散理智和意识,却有根心底的弦,一寸寸的死命扯紧,扯得心尖都在剧痛,她惶然瞪大眼,看那少年如此真实鲜明的站在她身前,烧得看不出五官的脸,居然隐约能辨出一个诡异轻蔑的笑容,他俯下烟光缭绕的脸,那般的近那般的真实,真实到孟扶摇能感觉到他肌肤里散发出的焦臭和血腥气味,那般汹涌而又无声的逼了来。

他轻轻道,“孟扶摇,你当时准备救王爷时,已经看见我神情有异,你内心深处是不是也在等待我制住你?不然以你的武功,我凭什么能制住你?你是不是觉得,我们做士兵的,比你更应该牺牲?”

诛心之问。

孟扶摇从指尖刹那冷到了脚尖。

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

是不是当时自己根本不想那般牺牲?是不是自己是在自私的等待被华子制住?

不不不不不不不!

孟扶摇低声的嘶吼起来,她喘息的向后退,拼命挥手驱赶那些幻影,“不!没有!不是这样!我……我当时在脱衣服,脱衣服的人,因为心神波动,反应会迟钝……不是你说的这样!”

“华子”的手定在半空,虚虚的浮着,他似乎也没想到孟扶摇在这种情况下也能保持清醒和辩解意识,他的脸在烟光后忽聚忽散,每次聚拢,孟扶摇都觉得眼前一晕,每次晕过,她的意识便要模糊一分。

就在她将要陷入黑暗的前一霎,忽然脖颈一痛,被一只大板牙狠狠啃了一口。

一双小小的爪子蹬上了她的肩,又开始啪啪啪煽她的耳光。

孟扶摇阗然一醒,一跳而起,呸的吐了一口唾沫,大骂,“妖物!竟敢幻化英烈!”

忽一下烟光散去,“华子”等人齐齐消失,人的唾液,本就有辟邪功用,何况一切­阴­邪魇物都畏惧浩然正气,道涨,则魔消。

孟扶摇靠着墙壁喘息,想起先前那士兵莫名其妙的撞上墙壁,三儿在巨石那头的挣扎和怒吼,是不是也是因为遇见了这东西?

利用人心深处的自我疑问的脆弱之处,控人心神,堕入永恒黑暗?

她挣扎着,拭了拭额头冷汗,抱过元宝大人,蹭了蹭它顺滑的毛,很贱的对它的几耳光表示感谢。

此时|­乳­白烟光散去,黑雾重来,四面伸手不见五指,孟扶摇将元宝大人放好,试图点燃火折子,然而那黑雾如同铁一般沉沉的落下,火折子的光芒一片惨绿,除了照出她自己脸­色­铁青外,照不出任何人和物,孟扶摇熄了火折子,慢慢的向前行去,一边小心的行路,一边低声呼唤,“战北野……纪羽……”

没有回音。

孟扶摇伸手四处触摸,四面都空荡荡,她像是自从跨进了这座墓室门,就进入了一个异次元的空间,瞬间被和所有人隔离,独自一人在一片未知里寻觅

她的声音,渐渐紧张起来,没有人,没有回音,战北野呢?纪羽呢?黑风骑兵呢?人都到哪去了?

她喊:

“战北野!战北野!”

声音幽幽的撞在黑雾中,再悠悠的荡回来,满室里都是“战北野战北野战北野”的回音。

孟扶摇的手,伸向前方仔细摸索着,突然指尖碰着了一个物体,微凉的、穿着丝锦衣物的、有一定高度的。

她惊喜,下意识呼唤,“战北……”

“诸敢发我丘者令绝毋户后”译文:挖我坟者断子绝孙。

无极之心 第四十一章 历劫归来

她的声音突然卡在了咽喉里。

那不是战北野!

战北野不可能站在她对面一声不出!

战北野也没这个“东西”手感这么薄!

孟扶摇急退。

她退得像一抹电,穿越重重黑幕退向自己来时的方向,那些淡黑的烟气被她快速飞退的身形搅得微微动荡,那一块幕布被悄悄掀开一线,现出一点景物的轮廓。

孟扶摇看见了那线微光,厉叱一声,“弑天”Сhā入那条似有似无的线,一劈!

黑雾被无声无息劈开,孟扶摇抢身而出,在那烟气再次聚拢之前,抢出了雾层。

眼前景物突然一变。

依稀是墓室模样,头顶和四周都有壁画,那是盛世的画卷,祭祀、狩猎、战争、大片大片臂上绘着双头蛇的壮年男子,自巨大的山腹里涌出,执着刀刻迎上巍巍军队,他们驱赶蛇群蝙蝠和一些形状古怪的异兽,而那些军队­射­出的剑雨,如乌云般覆盖了整座山脉。

这大概是画的大鲧族被朝廷派兵征缴的故事,孟扶摇掠了一眼便错开眼,看见室中有一座水池,四面砌着莲花扶栏,四角有陶俑执戟卫士,面目森然,孟扶摇点亮火折子,看见地下密布着很多小坑,凸凸凹凹,想必是机关阵法。

她举着火折子四面照了一下,依旧没有看见任何人,战北野和纪羽,还有她刚才摸到的那个东西,就像凭空消失了。

在这幽深诡异步步机关的千年古墓中,相伴而行的人突然全部不见,只留你一人面对未可知的前路——那种感受,令胆大包天的孟扶摇也不禁颤了颤。

然而瞬间她就命令自已镇定下来,无论如何,以战北野的实力,谁也不可能瞬间置他于死,既然自己没事,他一定也没事,只是恐怕遇上了和自已一样的事,现在也正在焦急寻找她。

这墓室的设计者,融合了汉族和鲧族墓葬设计的­精­华,尤其擅长控神夺心的战术,他们从踏进墓室的那一刻,想必就已经堕入了对方含着诅咒的阵法。

既然是阵法,没有不能破的,孟扶摇­干­脆将宝贵的火折子灭掉,就着地面的微光,静静的思考并等待。

地上散落着一些水晶珠子,反­射­着细碎的微光,孟扶摇看着那些闪光的,晶亮的东西,心中突然咯噔一声。

她隐约间觉得有什么不对,却一时想不起来是什么不对。

如果有什么事突然闪电掠过瞬间消逝,最好的办法是回溯记忆。

她慢慢的想,刚才自己在想什么。

珠子……反光……

反光……

脑中电光一闪,孟扶摇浑身汗毛一炸。

对!反光!

刚才她在浓雾中点燃了火折子,火折子映出她铁青的脸,她很清晰的记得那铁青颜­色­——问题是,自己是怎么看见自己脸­色­的?

那说明,对面有镜子!

可是刚刚冲出浓雾看见的的墓室,里面根本没有镜子。

难道这一瞬间,她已经换了方位?她现在所站的地方,根本不是一开始进入的墓室?

孟扶摇深吸一口气,再次点亮火折子,这个墓室里没有棺椁,四面堆着各­色­陪葬品,玛瑙瓶水晶杯珊瑚树金银制品,还有一些大大小小的陶罐,她向墙边走去,想观察下那墙壁。

身后突然有人轻轻搭上她的肩,呼出的气息拂动了她的发。

孟扶摇惊喜回身,道,“战……”

眼角突然瞥到一点黑­色­细长的影子,淡淡洒在地面上,两个尖尖的头。

那根本不是人形!

孟扶摇回身回到一半,唰一下硬生生扭过来,头也不回向前一冲,手臂抡起,“弑天”向后划过一道雪亮的弧线,“嚓!”

身后那黑影一阵扭曲弹动,呼一声极其灵活的避开了她反手一刀,孟扶摇回头,惊得脸­色­都变了。

那是一条巨大得超乎想象的双头崖蛇!

说是一务,其实应该是两条,这种喜欢绞在一起的蛇,这回也是两条一组,两条便绞成了一人半粗,直立而起,高度比孟扶摇还高些,地上两个头,地下两个头,四头八只­阴­冷的蛇眼,死死盯住了孟扶摇。

原来这墓中竟然有双头崖蛇的蛇王,看样子是一公一母,难怪先前在溶洞中,那双头崖蛇没有咬她,食物要留给祖宗呢。

孟扶摇横刀一摆,刀光如水映得她眉目一半森凉,来吧,不过是两条大弹簧,姑娘我接着!

那蛇四头齐摇,盯着孟扶摇,却一时没有进攻,它们不断吐出淡黑­色­的烟雾,孟扶摇看着那雾气,恍然发觉先前那缠绕住她的雾气似乎就是这玩意槁出来的。

一人两蛇,在森冷­阴­暗的墓室中对峙,那蛇不知怎的,看她的神情有几分犹豫,然而最终抵不过血液里天生的扑杀的爱好,忽然身子一弹,巨大的尾部狠狠横扫过来。

说是尾部,其实也是头,绿光荧荧的眼珠子飞在半空,嘴一张满是利齿,毒液四­射­,淡绿­色­腥臭。

半空里风声呼啸,眨眼间蛇头已到近前,那嘴张大到足可吞下一个人的弧度,隐约甚至可以看见深红的内腹,孟扶摇一抬腿飞身而起,毫不退缩的迎上去,悬空一个翻滚已经在蛇腹之下,匕首一竖便要想将那东西剖腹。

那巨蛇反应也极快,半空中居然也能反身一退,腾腾一滚,灵活度不下于一般高手,孟扶摇却比它更快的扑了过来,二话不说便是劈砍刺戳,泼风般一阵攻击,甚至用上了接近第六层的“破九霄”功法,匕首上起了碧绿荧光,刀风凌厉,所经处石板贱起火花,老远擦过便是一道深沟,而孟扶摇的身形千变万化,比那天生柔软灵活的蛇更快捷灵动,那蛇每一次飞速移动,孟扶摇的刀都在前方等着,那蛇虽然体骨坚硬,四头灵活,也挡不得她带上真力的杀着,渐渐便多了许多血痕。

孟扶摇打得凶狠,揍得变态,存心要将这一路来的悲痛和憋屈都发泄在这对双头守墓蛇身上。

“叫你丫拧拧拧!一对该死的黄鳝!”孟扶摇恶毒的咒骂,“老娘帮你丫的解鞋带!”

她“呼”的一刀,直劈那双头蛇绞在一起的头,那两头赶紧左右一让,底下两头昂起,咝咝向孟扶摇袭来,孟扶摇看也不看毫不客气一刀直劈,大有一副“老娘就拼着被你咬一口也得撕开你”架势。

对着这样泼­妇­似的打法,一直十分默契的双头蛇终于开始惊惶,下意识的左右一分,两头分开的刹那,孟扶摇突然松手,当一声匕首落地,她双手一分,各自扭住了一颗蛇头,脚尖飞踢,地上两个小陶罐闪电飞起,正正迎上蛇头,砰的蛇头撞了进去,孟扶摇立即将那罐子往莲花栏杆里一卡。

罐子在莲花栏杆里卡得紧紧,那蛇拼命挣扎,另两个头在地面不住扑腾,却再也无法飞起。

孟扶摇拣起匕首,­奸­笑着逼过去,道,“老娘知道你丫不怕一砍两段,砍两段你会变成四条,老娘会更麻烦,老娘困住你这主要的头,看你那个副头还能折腾个什么劲?”

她正要将那剩下的两个头给解决了,忽听身后一阵东西倾倒滚落声响,随即还有些细碎之声传来,孟扶摇霍然回首,便见刚才那堆陶罐不知何时已经全部倒地,骨碌碌滚了一地,有些罐子。里,慢慢爬出黑­色­的东西来。

而那四角四个陶俑,身上黑­色­的陶片开始碎裂,一片片剥落,簌簌掉在地上,现出内里的金甲。

孟扶摇懵了。

受过诅咒的怪蛇也罢了,这又是什么东西?粽子?

好吧,大鲧族是传说中擅长巫术诅咒的妖族,她早该想到墓里面不会有正常尸体的。

可惜孟扶摇不是盗墓科班出身,她至今没有亲眼见过粽子,更没养成和粽子对面­干­架的习惯。

何况那群黑­色­的东西,普通家犬般大,细弱的四肢着地,长着张发红的似人非人的脸,看起来比蛇还毒几分,所经之处黑雾腾腾,妖氛再现,孟扶摇害怕自己再生出幻像,在这种地方一旦不能保持清醒,那就是个死。

于是她落荒而逃。

两脚将蛇头踹烂,孟扶摇夺路而逃,身后碎裂之声愈发的响,空气里温度瑟瑟的降了几度,蛇死了,雾气却越发浓厚,孟扶摇瞅见那些一团团的黑东西骨碌碌的滚爬过来,挡在她面前,啪的一下弹开身子,里面竟然是红的,像几天前吃过的剥了皮的刺猬。

“刺猬”们扑过来,老远就腥气逼人,身后,陶俑列落­干­净,那卫士抬起手来,那粽子动作极其僵硬,似乎随着那群黑东西的动作而动,缓缓抬手,手心一张,手心中一颗珠子。

它的“目光”随着孟扶摇身形缓缓转动着,掌心里珠子不断慢慢调整方向,就像狙击手对着视镜中的目标在调整准星。

孟扶摇被逼得走投无路。

那群“刺猬”所经之处,粘腻红汁四溅,溅到哪都哧哧冒烟,地下有阵法,“刺猬们”险恶的想把她逼到阵法中去,而四角,陶俑粽子们掌心紧紧对着她,一旦调整好方向,她就是那四颗珠子的祭品。

孟扶摇无处可去,突然飞身跃起。

她一跳便跳到半空,身子一斜够着了墙角一株珊瑚树斜伸出的枝桠,一荡便荡了过去,抬脚一踢,遍地金银明器齐齐飞起,砸向那群“刺猬”,砸向四个陶俑粽子,还有些四散开去,砸上墙面。

那群黑面红肚皮的东西下意识的一让,它们一让,陶俑粽子慢慢移动的掌心也一缩,慢慢合拢。

孟扶摇松一口气,一背心冷汗的向墙上一靠。

“轰隆。”

身子突然一空,孟扶摇猝不及防向后一倒,随即便觉得腥风扑面,抬眼一看刚才还在她对面的黑­色­“刺猬”状东西突然便奔到她眼前,腥臭的口水快要滴上她额头,当先一只抬起的猩红的指甲长长的利爪已经快要抓到她眼皮。

孟扶摇心中一沉,我命休矣!

眼前突然黑影一转,旋风般一晃,一双钢铁般的手一把抓住她的肩头将她往后一带,落入一处实地,孟扶摇下意识的一刀捅过去,对方沉声道,“是我!”

战北野的声音。

孟扶摇心中气一松,险些又掉下去,身子被战北野一拎,大喝,“小心!”

赶紧抓住他,孟扶摇什么都没看清楚就大叫,“你去了哪里?”

“我一直就在这里。”战北野手中长剑挥舞,剑光如电久久,答,“遇见和你一样的事。”

孟扶摇这才看见自己现在身处一间墓室墙角,战北野护在她身前,纪羽和剩下的几个骑兵也在,这里也是穹顶壁画,遍地碎裂陶罐,呼啸着的黑­色­怪物,乍一看还是刚才自己那间墓室,但仔细看却发觉陪葬品少些,四角也没有陶俑。

她想了想,道,“墙壁是翻板的,或者是移动的?”

“嗯,”战北野一刀捅死一个冲上来的黑­色­怪物,“我们一进墓室就被隔开了,这阵浓雾是障眼法,那段时间内墙壁作了移动,这大概是三间墓室,一间主墓室两间耳室,你刚才那间是耳室。”

孟扶摇刀光无声自一个怪物喉上抹过,带出一抹鲜血,问,“怎么知道这是主墓室。”

战北野头一摆,“你看。”

水池后,隐着一扇小门,门上也有绘画,那风格却迥异一直以来少数民族风格颇浓的笔法,用笔­干­净简练,­色­彩素淡,画的是一艘船,船上有一个淡青衣衫的汉人男子,正凭栏临风,负手遥望海天一­色­,寥寥几笔,画中的阔大、疏朗、还有一种烟气般氤氲的神人之姿,尽皆壁上。

孟扶摇看着那画,顿时想起自己先前过墓道时觉得哪里不对,原来就是这个,当时壁画的最下角,就画着这副图,因为风格截然不同,自己一眼看过去就觉得不对劲,如今看来,那就是墓主人了。

可这人看上去明明是汉人,大鲧族供奉祖先的墓葬,怎么会葬的是一个汉人?

此时也来不及细想,孟扶摇道,“路在那里是不是?怎么过去?”

“大鲧族墓葬据说墓下有墓,空山深处,万骨存留,所以这墓室下面应该还有通道,只是不知道是水道还是旱道。”战北野皱眉看着地面,道,“这些东西太多,而且最关键的是,阵法要被发动了。”

孟扶摇这才发觉,随着那黑­色­怪物被杀的越来越多,它们的血渐渐流过地面,一点一点注满那点下陷的坑,坑每满一个,便顺着画好的浅沟流向下一个,眼看着那些坑,已经满了大半。

“好狠的杀着……”孟扶摇倒抽一口冷气,这不是存心要让进入者陷入两难境地吗?不杀这些东西活不了,杀了不可能不流血,流血便会引动阵法,竟然是一个死局。

烧死也许可以,可是火折子已经先一步被蝙蝠叼走,剩下的连路都不够照,更不要说烧成大火。

雷弹众人不敢用,在这里发雷弹,难保哪里不会塌,或是引发阵法。

这墓室的主人,始终在做着两手安排——既给本族中人留下了活命过关的渠道,也给外来侵入者留下了一重又一重的关卡。

能进这墓的盗墓贼,熟知典故,不会喝那一看就很危险的酒,但是假如有人傻大胆或是出了什么别的意外,这酒被喝了,进入到了这里,那么还有最后的血灌阵法。

孟扶摇苦笑着,道,“假如我们都是中原一点红就好了。一剑封喉,血只流一滴。”

“没用。”战北野下手依旧毫不犹豫,“这东西就像个血囊,刺破哪里都是一大蓬血,存心拿来给我们刺的。”

“为什么这里没黑雾?”孟扶摇突然发现了一处异常,“这东西所在之处,不是一直有雾的吗?”

“纪羽把那剩下的玳瑁磨碎,洒在了这间密室里。”战北野道,“他那玳瑁不是普通玳瑁,扶风鄂海罗刹岛深处得来的宝贝,珍贵无伦,辟邪的效用十分了得,如今可惜了。”

“我赔。”孟扶摇立即答,“赶明儿我叫姚迅下海去找。”

战北野没有回答,一剑杀掉两个怪物,眼见那血即将灌满地面凹坑,那些乌光闪动的血液似有生命般微微跃动,突然道,“扶摇,等下我抱着你试着越过那阵法,这样快点……”

“想都别想。”孟扶摇打断他,“你当我是猪么?那阵法要是能跳过去早就跳了,你想抱着我过去,只是想用自己的后背做挡箭牌而已,要我靠你的牺牲去活命?你算了吧。”

战北野皱眉道,“你这女人怎么这么多疑?”

孟扶摇冷笑,正要驳斥他,忽听身后一声低嗥。

与此同时那几个黑风骑兵已经大叫起来。

孟扶摇和战北野齐齐转头——黑风骑兵从来就不会一惊一乍,发生了什么?

这一眼看过去,两人都呆了呆。

几个骑兵正中,纪羽身边,一个骑兵突然缩起了身子,十分痛苦的低嗥起来,他的身子渐渐缩成一团,头和脚碰在了一起还在继续缩,满头头发大把掉落,身上的衣服一点点裂开,黑­色­布片瑚蝶般飘舞,随即,那些­祼­露出的肌肤,也一点一点裂了开来,绽出鲜艳的血­肉­之­色­。

他的四肢渐渐收缩,缩成细弱的爪子样的东西,四肢慢慢苍白,血液都似乎在涌向腹部,腹部变得赤红,一张脸慢慢变形,血液一点点渗出来,鲜红转瞬又化为黑­色­,一块块的凝结。

飘摇的火光照着他的脸,五官扭曲,狰狞如壁画上走下来的凶神,他身侧一个举着火折子的骑兵近距离看见这样的脸,被惊得手腕一颤,火折子险些落地,被战北野一伸手捞住。

孟扶摇心底发寒的看着那个还在不断痛苦抽搐收缩的骑兵,看着他团成一团的身体,细弱的四肢,目光再呆滞的转向下方那群黑­色­外皮红­色­腹部的怪物……难道,难道……

“老德,老德!”纪羽用仅剩的那只手欲待去拉那骑兵,“老德!”

“别碰他!”发话的是战北野,这一刻他的脸也痛苦的扭曲了,看起来和那骑兵竟然有几分相像,“他中毒了!”

中毒了……

孟扶摇盯着那骑兵,突然认出他是那个先前拒绝喝酒的那个。

因为对过往劣迹的悔改,对死去妻子的誓言,他最终没有喝那酒,所以这群人中,只有他在踏进这间墓室后中毒。

她心底泛起丝丝的冷意,这是命运的安排吗?这是轮回的惩罚吗?对一个真心赎罪的人,却又何其冷酷!

众人惊呆在那里,看着那骑兵痛苦挣扎,看着他慢慢的,一点一点的渐渐变成底下那群怪物的样子。

那些怪物……是人。

眼见着自己朝夕相处的同伴即将沦为那些怪物的一员,无可挣扎的成为这诡异­阴­森墓室里永久的灵魂体,一路坚毅行来不露怯­色­的黑风骑兵们终于经受不了这般的心理折磨,一个汉子突然转身,重重扑在墙壁上。

半晌,他深埋的胳臂里,传出呜呜的哭泣声。

那样的哭声回荡在空旷的墓室里,苍凉、心酸、悲愤、充满对悲惨命运的愤恨和无能为力的无奈。

火光闪动,照见前方壁画上,高船上神情潇洒的男子,依旧仰首长天,目光深远,不为所动的向着那个永远的方向乘风破浪。

纪羽痴痴的看着那已经完全变形的骑兵,喃喃道,“我该逼他喝的……”

他话音未落,那死命挣扎的骑兵,突然一声厉嚎,一个翻滚,跃入了怪物群。

众人呆住。

都是一样的乌黑一团,一样的细弱四肢,一样的血红肚腹——当他混入怪物群,他们再认不出自己的战友。

这要他们如何再出手?

每一刀都有可能捅入一路艰辛相伴走来的战友的肚腹!

那些怪物却开始欢呼起来。

它们似乎对自己的队伍里多出一个“人”十分欣喜,竟然齐齐停住了手,围住了它。

这些久困在山腹地底的“人”,似乎十分希望看见一些新鲜的东西,并为之兴奋舞蹈。

那个骑兵落入怪物群,向前滚了滚,滚到另一边的墙壁边,他已经缩成了一团,怀里却始终紧紧揣着个东西,乌黑的,圆的。

他开始撞那墙壁,却因为肢体变形残酷的疼痛撞不动,那些新“同伴”却都欢欣鼓舞的奔过来,陪他一起撞。

众人一时都不明白他要做什么,都僵立原地怔怔看着他,随即便听轰隆一声,墙壁翻转了,另一面耳室一闪出现,那些怪物下意识的涌了进去。

那个骑兵最后进去,墙壁合拢的最后一霎,他在怪物群的拥卫下回首,那已经不像人的脸上,唯有眼珠还留有一点活人的气息,那眼眸里光芒一闪,留恋、诀别、寂寞、凄凉……和决心。

然后,墙壁合上,他不见了。

众人痴痴的看着,想着他那最后一刻的眼神,想着他,一个英武高壮的汉子,一个一顿能吃三斤­肉­,一刀也能砍三颗头,作战最勇猛的伟男儿,从此就这么和往日横扫葛雅的黑风骑兵永久告别,和自己正常人的身份告别,和所有的伙伴朋友亲人告别,和地面上的阳光鲜花空气流水告别,缩成这非人的一团,和这群谁见谁厌谁见谁杀的猥琐怪物沦为一体,在这­阴­暗的、污浊的,永不见天日永不能超生的墓室地底,永远的活下去。

就这样……活下去?

那……太残忍。

每个人都僵立如死,每个人都在心中掠过一个念头:“不如死去……”

“轰!”

一声低沉的爆炸声传来,墓室晃了晃,所有人也晃了晃。

每个人的脸­色­刹那间白如雪,战北野缓缓闭上了眼睛。

“咔嚓”一声,极细微的声响,孟扶摇霍然回首,大呼,“不好!”

地上那些浅坑,不知何时竟然已经满了,就在他们为身边同伴的变化心惊失­色­的时刻,他们都沉浸在失去同伴的哀痛之中,忘记了他的血也是血,也曾大量流出,流向地面的浅坑。

他们的注意力集中在那一群,却在潜意识里拒绝想起,他们的同伴,那一刻和那群怪物已经一样,他的血,一样是这诡坑里的上好祭品。

坑满!

战北野一把抱向孟扶摇,几乎就在他手刚伸出的那一刻,一声暴响,地面齐齐下陷,水池塌陷,现出一个腰粗的洞,大簇大簇的水花狂喷而出,水桶粗的水柱激­射­上穹顶,再呼啦一声四面­射­开,巨龙般卷了来。

几乎在刹那间,水便涌满了半间屋子,所有人都被水流冲散,水底不住有突突之声传来,那个阵法同时在水中发动,乱箭攒­射­,有人闷哼一声,一片鲜红顿时弥漫开来。

战北野死死抱住孟扶摇,大喝,“这是九宫阵!按我教你们的九宫步法方位游,游到后室门那里去!!”

后室地势较高,更重要的是,那里应该有出口。

抱着人游要想游出阵法步法谈何容易?孟扶摇挣扎,“放我下来,我懂九宫步法,让我自己游!”

战北野不肯放,死死将她抱紧,“扶摇,水太大,我不能让你和我冲散!”

他厉喝,“阿海你水­性­最好,负责抱住纪统领!”

“是!”

战北野抱着孟扶摇,一马当先的逆着水流奋力向前,同时还要惦记着底下的乱箭,带人逆游,在水中转换身形都是极具难度极其耗费体力的动作,何况墓道里身顶巨石他已经受了内伤,游未到一半他已经脸­色­煞白,额上不知道是水还是汗,一片晶莹的发亮。

饶是如此他竟然丝毫没有减速,只在游过一大半的时候微微一震,随即立即继续,孟扶摇一低头,看见水里一条血丝锦带般飘开,顿时惊呼,“你受伤了!放我下来!”

“闭嘴!”

战北野猛力一蹬,身子一弹,在鲜血更快涌出来的同时,他终于触到了后室的门。

孟扶摇紧张的回头,便见后面士兵也游过来了,都难免挂彩,游在最后的是背着纪羽的那个阿海,他挣得满面通红,一步步向前挪移,纪羽在他背上大呼,“放开我!我是废人,不要害了你!”

战北野飞快的解下腰带,往孟扶摇手中一扣,另一半扣在自己手腕上,匆匆道,“我去接。”把孟扶摇向上一送,孟扶摇攀住后室门,躲避着已经到了胸口的水,一眼看见顶端有个小洞,正是开门的地方,她二话不说伸手进去就扳。

手伸进去,竟然碰着的不是顶门器或是虚无,隐约间觉得冰凉,微薄,丝绸般的触感,像是个人,像是先前她在某个墓室里摸到的以为是战北野的那个“人”!

她甚至能感觉到某种东西的呼吸声喷到自己手背上,极其细微,却令她浑身都起了炸。

孟扶摇的心咚的一声,眼前一黑,心道完了,只要对方此刻一动,砍下自已腕子,剩下没人能伸手进这洞开门,所有人都得死在这里,这样一想便觉得天崩地裂,天崩地裂里又生出极度愤怒——走了这么艰难的路,死了这么多的人,到头来在最后关头遇上这事,老天也太他妈的可恨!

她咬牙,怒火熊熊,愤恨中万事不管,手腕丝毫不缩,呼的一拳就揍了出去。

不管你是粽子还是鬼,不管你要­干­什么,老娘遇鬼打鬼遇佛杀佛,先下手为强揍死你!

猛拳击出,拳风虎虎,却如击在空处,那东西,还有那点似有若无的呼吸突然都不见了,她击在了黑暗的虚无。

孟扶摇心中一喜,来不及多想,赶紧去摸门闩,随即“咔哒”一声,门开了。

门开了,手却缩不回来,这洞。实在太小,孟扶摇狠狠一拨,一大块皮­肉­留给了后室的主人。

根本顾不得肘上火辣辣的痛,大喜之下的孟扶摇赶紧回首,这一回首顿时一惊。

水位激涌,已经迫及颈项,而后方,那背着纪羽的阿海,经过莲花池出水口时,突然不知被什么东西吸住,飞快的向下落去。

落下的刮那,阿海奋力将纪羽掷出,掷向快速游来的战北野。

战北野一把接住纪羽,伸手要去抓他却抓了个空,阿海被吸力巨大的出水口生生吸了下去。

阿海的身子魁伟,正正堵在了出水口,激涌的水势被挡,眼看要淹到众人头顶的水位终于定住。

战北野伸手要去拉他,阿海突然一震,随即大力仰起头,他脸上露出了一个古怪的笑容,似疼痛似放松,那笑容在水波里摇摆不定,看得战北野一愣。

然而阿海马上摆摆手,两手紧紧抓住水口边缘,死死压在那里,示意众人赶紧趁现在水位停住的时候进入后窒,众人哪肯放弃他,孟扶摇手停在开门处,快速的道,“解下腰带,系在阿海腰上,然后全部聚集到门边,我喊一二三,你们一起冲,然后大力把阿海拽过来。”

立即有人解下腰带,潜下来游过去系在阿海腰上,阿海脸上古怪的笑容再现,从水面上看向水下,看见他脸­色­先前苍白如死,此刻却又涨得通红,孟扶摇知道他潜水时间不能过长,眼看人都在身边聚齐,立即大喝,“三!”

狠狠将门一推。

轰一声后室门开,大片水流立时凶猛冲过来,将众人狠狠抓起重重冲撞进去,水花激溅里,隐约有白­色­物体一飘而过,孟扶摇被战北野紧紧抱在怀里,被水淹得眼睛生痛,只看见这后室根本没有棺椁,水流中漂浮着坐姿的高伟男子,长发披散,青袍白氅,丝绦飘散在水中,飘然若飞。

只是这一霎的光影捕捉,下一秒她和战北野便被水流冲得撞上后室的墙,那里被水流生生撞出一个洞,所有人被大水推着,旋转着,碰撞着滚了下去。

风声急速,光影飞旋。

那是滔滔的瀑布一般的河流,河流飞速奔腾如时间流过,经过茂密的丛草经过地下的溶洞经过深黑的崖壁经过万人的殉葬坑,河岸上大片大片白骨盘坐,睁着黑而空洞的眼眶,无声的看着这几个经过千百年前无人能进的大鲧圣地的闯入者,沙砾里戳着断骨,一些头颅讥诮的望着天空,思索着关于生命和牺牲的永恒命题。

长长的河岸,绵延了数里的白骨之林,那些白骨在孟扶摇旋转昏眩飞快流逝的视野里化为一条条一道道白­色­的线,呼啦一下从她的脑海中闯过,她嗅见空气里沉闷而腐臭的死亡气息,千百年来魂灵不灭,尽皆飘飞在这山腹河流的上空。

战北野始终将她的头按在他怀中,用自己的身体替她抵挡一切的碎石水波断骨冲力,无论被天地之力的巨大水流冲成怎样的狼狈的姿势,冲得如何天旋地转不辨方向,他始终神奇的将孟扶摇抱在他心口上方,她和她心口上的元宝大人,被他紧紧按在了自己胸前,在这样湍急的河流里,居然没有吃到很多水。

直到他们撞上一处青石,然后发觉水势已缓,而斜上方,一道山崖缝隙隐约在望。

孟扶摇挣脱出来,立刻伸手去拉战北野——他一身的伤痕累累,在撞上青石发现出路的那刻,一直绷紧的弦一松,他险些脱力晕去。

摇摇晃晃在青石上站稳,眼见着其余人也依次被水冲了下来,战北野低低喘息着,眼底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他一个个将骑兵搀起,指着那道缝隙道,“我们走出来了。”

众人趴在山石上喘气,露出劫后余生的欣喜。

砰一声,最后一个骑兵随水流了下来,他是那个一直牵着阿海的骑兵,这么剧烈的翻滚中他也一直拽着那根腰带不放,扒着石头欣喜的道,“我把阿海给拽出来了。”一边回头笑看阿海,道,“你这小子看起来块头大,其实还挺轻的……”

他的话突然死在了咽喉中。

不仅他,所有刚刚露出放松笑意的人们,都突然冻结了笑容。

腰带仍在,阿海仍在,却只剩下了半截。

他的身子,早已齐腰断去,那露出的截面,被水冲的发白,皮­肉­发卷,看起来不像一个人的半截身体,倒像一个石膏像。

孟扶摇闭上了眼睛。

阿海……早已经死了吧?

在他被水流吸进出水口的时候,他便被出水口处的某物咬断了下半身。

饶是如此,他依旧掷出了纪羽,依旧神­色­不露,用自已的半截身体,死死堵在了出水口,为他们的求生抢得了时间。

他浮在水下那个光影迷离的笑容,其实已经是一个死者的笑容。

而他们,欣喜的攥着那截腰带,以为攥住了战友的生命,到得最后却发现,那不过是一个被放飞的魂灵。

纪羽湿淋淋的坐在岸边,痴痴的看着阿海的尸体,眼底已经没有了任何表情。

战北野的手指,深深勾入了青石中,青石上慢慢显出一个深切的抓痕,抓痕上有血。

却又有人惊呼起来。

“小罗呢?”

战北野浑身一颤,抬头一望,才发觉人果然少了一个。

一个脸­色­发黄的骑兵颤声道,“……他先是在我身边的,我和他都中了一箭,他说他水­性­好一直护着我,在后室洞口里我俩撞在一起被堵住,他让我先下去,后来我听见后室的门关上的声音……再后来我便不知道了……”

后来发生了什么,再也无人可以知道。

那出水口里咬掉阿海半裁身体的未知物体,那后室里盘坐不腐衣袂飘然的墓室主人,都会成为可能未及逃出的小罗的最后的噬杀者。

战北野沉默下来,坐在白骨历历的碎石地上,他依旧脊背挺直,湿透的眉宇黑如乌木,良久慢慢道,“等他半天。”

昏黄的光影从崖缝里­射­进来,照亮这一片狭窄的深谷,照见那些零落的,或生或死的人们,照见沙砾里死白的人骨,幽幽的反着光,再慢慢淡去,换了月­色­和星光。

新月如钩,悬在崖壁缝隙正中时,一片死寂沉默里战北野站起身,平静的道,“走吧。”

所有人默默站起身,跟着他,踏着这凄冷的月­色­,一步步攀上了崖。

崖上长草萋萋,连接着连绵的山脉,一条山路蜿蜒向下,山路尽头,更远的平原上,巍峨的城池在望。

立于崖顶,战北野的黑袍在风中衣袂飞舞,他冷冷看着那座巍巍大城,看着飞鸟难越的高厚城墙,看着那城里平静闪烁的灯火如星光一闪一闪,看着某个灯火最聚集最辉煌的方向,眼底,缓缓掠过一道森然的神情。

随即他转过身,看着阿海的新坟,看着阿海新坟旁,跪着的黑风骑最后三人。

最后三人,两人有伤,一人残废。

风嘶吼着从崖上奔过,狠狠撞在山石上,似乎要让某些猛烈的力度,撞出带血的不甘的悲愤。

新坟静默,坟上黄土平整,跪在最前面纪羽慢慢用手捡尽沙石,突然开口,低低的唱:

“黑山莽莽,风雷泱泱,在彼归来,哀我儿郎……”

“在彼归来,哀我儿郎……”剩下的骑兵都低低唱起,低沉而浑厚的声音,在坟头上悠悠旋开,散在崖顶的晚风中。

那些属于逝去的人们的挽歌,永久留在了长瀚山脉的西子崖端,日复一日的飘荡,呼应着这个时代最为隐秘最为悲壮的死境逃亡。

战北野的目光,最后落在了遥遥相对的孟扶摇脸上。

少女眼底的泪光比星光更亮,照见他心底那些熊熊燃烧的火焰,那火焰如此猛烈的舔噬着他的全部意志和灵魂,他听见自己的全身血液奔腾嚎叫的声音。

他看着她,慢慢开口,鸟黑的目光如深黑的夜­色­罩满这四海宇宙。

他说:

“扶摇。”

“嗯。”

“你且等着,天煞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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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煞千秋七年春,天煞烈王战北野在长瀚山脉平谷峰遇袭,被逼潜入号称“死亡之林”从无人可以全身而出的长瀚密林,所有人都以为他必死无疑,然而数日后他竟然神奇自长瀚山脉西端出现,三日夜间穿越千里山脉,没有人知道他是如何渡越那片死亡地带,这成为天煞烈王此生永远不曾为人所知的秘密。

也正是这一事件,开启了天煞国另一个新的时代,那一个时代里,最优秀的男子和最优秀的女子齐聚七国风云舞台,上演了一出又一出变幻千端的传奇。

在历史关于天煞烈王这段经历的记载里,只是寥寥几句“千秋七年,春,王奔于野,三日后出。”没有人知道,十三字的历程里记载了多少血泪辛酸和惊心动魄,没有人知道,十三字历程里,有一个少女的身影,伴随着那些平淡而暗含疼痛的字眼一起存在。

时代的巨轮缓缓转动,碾过那些蠢蠢欲动的­阴­谋算计,碾过天煞即将如故纸一般褶皱久久的未来。

千秋七年,天煞,谁的千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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