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称作南阳王的人,正是如今大赵天子刘曜的长子刘胤。他此时未卸戎装,便用马鞭闲闲地挑着路旁的枯枝,放眼望去四周萧素冰冷,光秃秃地没有片叶寸草,只覆盖着厚厚一层冰雪。
常年因兵荒马乱,洛阳以北这一片沃土早已成了荒地,更因一年前那场大战,这附近数百里的人家早就迁得干净,只余下一个小小的孟津城还有些人烟。
孟津虽小,但因着南面有山,北面有河,占了地利之优,才勉强未遭兵乱。城里寥寥也有数百户人家,却哪里能供得起几十万的大军补给。此时刘胤望着城外旷寂,积雪未消,忽觉得意兴阑珊,用马鞭轻轻击着掌心:“我又能如何?”
他身后统领护卫的谢烨早已识趣地将众人都引到数十步远外侍立,此时便只剩下两人低声细语。
韩钧和谢烨都追随他多年,是与他一起九死一生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结义兄弟,此时韩钧回头望了谢烨一眼,两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韩钧咬咬牙便道:“三哥你想想,自打你归了长安,陛下心中可有片刻把你视作亲子?”他一激动就顾不上殿下的称呼,直接叫起了他们六人当年在上邽结义时的称谓,“这三年来西征凉国,北征仇池,南伐石逆,哪场大战少过咱们?哪次不是最困最苦之时,都是三哥你带着我们在前面拼了命地扛着。战蒲坂时,咱们只有五千精锐,被石虎十万大军包围,弹尽粮绝十二日,梁大哥把他最心爱的爪黄飞电杀了充军粮,我们啃了半个月的草根树皮,这才等到陛下的大军到来。战西凉时,我们深陷包围,二哥一人掩在我们身前拼死厮杀,才开出一条血路,助我们脱困。等到后来我去清理二哥的尸身,竟从他身上拔下来四十九支箭!”他说的二哥陈溥,是他们结义的六个兄弟中最骁勇善战的,却中箭死在西凉之战中。
刘胤双目一黯,亦是想起那时的惨烈情景:“是我对不住二哥。”
“我们虽说是结义金兰,但我们兄弟几个早把殿下您视作此生唯一的主人,为你出生入死我们都心甘情愿,”韩钧说到激动处,目眦欲裂,“可今日我们是替你不值。浴血奋战之时,弹尽粮绝之时,都是三哥您冲在前面,那时候太子又在哪里?他不过一个小小的孩童,整日里安安稳稳地坐在长安城的柏梁台上,躺在|乳娘温暖的怀抱里,昏昏欲睡地听着陛下给他请的腐儒们讲四书五经!如今眼见快打到洛阳了,陛下的宏图大业终于要完成,却又召了年幼的太子来随军,这难道不是替太子立威的意思?陛下又将您当作了什么?”
刘胤心里何尝不知这些,可此时听到韩钧说破,仍觉得心间刺得发紧。碧色的眸子中闪过一丝痛楚,然而再睁开眼时,那些神色便都隐了去,只淡淡地道:“太子便是太子。”
韩钧被他噎得气苦,忍不住跪倒在地,大声道:“太子是陛下的儿子,三哥您何尝不是陛下的亲生骨肉?您才是皇长子啊,我们保护您九死一生从羯人那里逃出性命,就是为了给那个|乳臭未干的孩子当马前卒吗?!”
“住嘴,”他目中火光一跳,忽地将马鞭狠狠地抽在地上,“再不许说这样的话。”
韩钧心里一跳,抬眼望去见身旁的护卫虽然退得远了,只有结义的六弟谢烨在近处守候,但难保没有人听到适才的话。他自悔失言,再抬头时,却见刘胤已大步向前走去。谢烨走近几步,低声对韩钧道:“四哥。殿下已封了南阳王,往后只能称殿下,不能再称三哥了。”
“我知道。”韩钧没好气地数落他,“我劝他的时候,你怎么不说话?”
谢烨后退几步,吐了吐舌头道:“小弟只管护卫之事,这等军国大事,还是留给诸位哥哥去筹谋吧。”
“没出息。”韩钧斥了他一句,想了想又恨道,“你可莫学那个不争气的老五,现在去了陛下身边,连面都见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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