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舟行西去,大船如履平地一般,并没有太大颠簸,纵然是第一次乘船如绮罗,也未感到不适。郑颀的女儿樱桃虽然胆小,却是很谨慎的性子,平素里话也不多说,服侍绮罗极是尽心竭力,并不带半点官家女儿的娇气。
大船行了两日,到了第三日上窗纸却破了,到底天寒,风一个劲地往船舱里刮,就连窗棂也瑟瑟作响。从窗上那点残缺处,却能瞧见素月分辉,河上清影澄澈,银涛轻拍石岸,隐隐咽声传来,绮罗只望着出神。冉闵搓了搓手,从舱门进来,见她主仆情形,笑着打趣绮罗道:“你本就天天皱个眉头活像小老太太,身边再添这么一位一棍子都打不出个声来的人,回去可要改个封号凑一对了,一个‘天聋’,一个‘地哑’,才真是应了景。”
冉隆在旁正指挥着手下在糊窗,听到他的话,自是要数落的:“休要无礼,小公主可是长安城的金枝玉叶,不得这样乱开玩笑。”冉闵不以为意地撇撇嘴道:“连她爹都被我们大将军抓到洛阳去了,这小公主更是当不长了。”他是直爽性子,贯是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的,便对着绮罗说道,“你莫担心,咱们大王那么喜欢你,就算日后做不了公主了,回到洛阳去,也准能弄个小郡主当当。”
郑樱桃听了这话都有些变了脸色,怯生生地偷偷看绮罗的反应,她虽然只是个守将的女儿,也知道长安出了大事,皇帝陛下都被抓走了,父亲说这次公主回长安是去招降的,天下恐怕要改姓石了。
若绮罗是真正的公主,听这话难免要伤心难过,可她本就是自幼无父无母的孤儿,过惯了四海为家的苦日子,倒不稀罕什么公主的名头,却反而不在乎地吐了吐舌头笑道:“这金犊车、白玉碗才是累赘的东西,谁愿意整日里住在金笼子里。”
“说得好!”冉闵颇是爽朗,对她一竖大拇哥,“小爷就赏识你这样爽利的人。”
“胡闹!”冉隆敲了一下冉闵的脑袋,却不由自主地瞟了一眼绮罗,倒想不到如此金尊玉贵的公主竟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一连几日都风平浪静,冉隆兄弟也渐渐少了戒心。眼瞧着快到长安,水面却变得狭窄起来,河上来往穿梭的船只渐渐多了,船人打鱼的吆喝声带了关中的腔调,格外沉韵悠长了几分。这日里绮罗正在舱中与樱桃闲话“八水绕长安”的掌故,樱桃从未到过长安,睁大眼睛掩口小声问道:“长安十二座城门,竟然还有八道外城门是修在水里的?那可是怎么个修法?”
忽然间冉闵似一阵风一般急急地闯入舱中,一抹头上汗珠,对冉隆道:“兄长,我觉得有些不对劲。”
绮罗心中一跳,目光不免有些躲闪。冉隆却没留意,他一边大步流星地跟着冉闵往舱外走去,一边问道:“怎么回事?”
“这几日后面的船队跟得越发远了,今日咱们的船只有十艘跟了上来。”
“可能是咱们的羽林军不服水土,行船有些慢。”冉隆心里也有些慌张,强打着精神道,“就快到长安了,该不会出什么岔子。”
冉闵的神色却不太轻松,他指着两旁穿梭而过的渔船又道:“我观察了两日了,你瞧这些渔人……”他话音未落,冉隆的神色亦是凝重起来,这些渔人虽然多是些中年汉子,正拿网打鱼,可远远瞧去那手上都是青筋暴起,一望倒似是习武之人。此时一艘渔船驶得近了,离他们不过两箭的距离,冉隆忽然劈手掰下一块木头,就向那渔船上打鱼人面门掷去。绮罗和樱桃出来时恰好见这一幕,却见电光石火的一瞬,那渔人猛地向后一仰身,那木块贴着他的面打到船舷上。
冉隆不怒反笑,高声道:“好俊的身手,竟委屈做了打渔人!”冉闵双手拢在袖中,自是各扣了一枚袖箭,身子如虎豹一样弓了起来,已是蓄势待发。
那渔人被揭破身份,也不敢分辨,慌忙摇橹远去。一时河上所有渔船都远远撤到岸边,原本狭窄的河面上只剩了这一艘大船在前,后面零星跟了七八艘小船,河面一下子便显得开阔起来。
正前方约莫三十来丈,便是高耸的一座铜门直Сhā在水中,却是长安城正东直接渭水的第一道水门,清明门到了。冉隆面色已是铁青,高声道:“传令停船。等羽林军集结齐了才入城。”
后面的小船遥遥呼应,冉闵目力极好,仔细一清点人数,顿时面色惨淡:“兄长,咱们的人剩了怕不过百人。”他一咬牙,望向舱门口绮罗的目色中多了几分意味不明。樱桃瞧着他目光怕人,吓得倒退数步,险些跌倒在地。绮罗心中强自镇定,如今千里的路走了九百九,就剩最后一步,千万不可出差错。她强打着精神解释道:“我与二位冉将军一路同行而来,一样不知长安情形,只怕是有些误会。”
冉隆眼风狠戾地从她身上扫过,却到底没有为难她,目光落在一旁瑟瑟发抖的樱桃身上,他伸手摸向了腰间的弯刀,一手却提起樱桃,大声问道:“你这般鬼鬼祟祟,真当我不知情?前两日窗纸为何会破?你究竟在与何人传递消息?”
樱桃吓得双腿发软,瘫坐在地上,喃喃道:“奴婢冤枉,奴婢冤枉。”
冉闵亦是惊呆了,大声道:“大哥,你这是做什么?”
一眼望到冉隆铁青的面色,和那把横在樱桃脖子上的银刀,绮罗嘴角微颤,却站起身来,毅然道:“不关她的事。”她此时心中已经横了下来,大不了把所有事揽在自己身上,只要能拖一刻是一刻,一定等到长安的人到了替五叔把话传了才能安心。她心中主意拿定,一把推开樱桃脖颈上的银刀,正色对着二冉道,“一切的事,总要见到我的两位皇兄再说。冉将军现在就要痛下杀手,是不是为时太早?”冉隆冷哼一声,却不肯正面与她冲突,侧过头去,但手并不松开半分。
便在此时,那城楼上忽得一声炮响,伴随着刺耳的铜铸声转响,偌大的铜门直直地向上抽开来,接着一叶快舟从城中飘然而出,不过一箭风快,便稳稳停在了冉隆等人乘坐的大船前。
冉隆面色突变,也没工夫与他们废话,便松了手走出舱去。绮罗眼风扫过樱桃,只见她面上血色全无,低声道:“你到底做了什么?”
“奴婢……奴婢……”樱桃话未说出来,两行泪水却滚了下来。冉闵瞧着有些不忍,从怀中摸出一块帕子递了过去,轻声道:“快擦擦泪。”樱桃抽噎着接过帕子,看到那帕子上绣着的一颗红殷殷的樱桃,正是自己前几日绣了给他的,不免面上一红。幸好绮罗一直盯着冉隆,倒也无暇顾及她。
且说外面乱成了一锅粥,绮罗紧紧跟随冉隆,抬眼看清了来人的样貌,顿时噔噔倒退数步,倚靠着船舱,眼波飘浮游移,面上煞无血色。
而立在快舟船头上的人,却是个年轻又精干的将领,正是数年前有过一面的韩钧。此时他手中持一柄长剑,声音并不高,却足以让大船上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多谢石王不远千里派人送了个假公主回来。”
若是对方以礼相待,又怎会做这些安排布置?冉隆此时心知变数已生,来不及细思他话中意味,此时四面八方都是韩钧的人马,喊杀声震天动地,冉闵匆匆赶来前舱,放眼望去,就连后面跟来的几艘船上一众羽林都被绑缚了绳索,压上船头。冉闵尚且想做顽抗,可冉隆面上一白,心知大势去矣,伸手制止了冉闵,惨然道:“今日我兄弟中了奸计,已无言再对洛阳父老。”冉闵目色惨然,长叹了口气,手中的金刀应声而落。
韩钧冷哼一声,便让校尉过去将他缚了个结实,目光却又向舱旁的绮罗身上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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