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花点翠,风飘万点,阳春三月,正值洛阳最美的时节。
宫城内外,柳色青青,连素日里有些巍峨的宫墙都被衬托得有了几分盎然之意,却唯有一处地方是难见春色的。
抬头一方天,低头小院踱步,不足百步便可将院子绕完一圈。自从一个月前,石勒又严厉地下令将刘曜移到这里囚禁后,如今刘曜身边只剩薄姬服侍。而这院子里原来还能有两个送饭的黄门过来,如今大门紧锁,饭食一律从铁窗送入,此外再也难见旁人的人影。
任是谁在这样的地方幽闭囚居都会疯掉,偏偏刘曜活得好端端的,半点都没有疯癫崩溃的症状。被收去了纸笔,便捡了枯枝沾了井水在地上写字,一般的笔走游龙。又过了几日,看守的黄门面无表情地带了人来,说因是怕有人投井,便要指挥人封井。
薄姬看不过眼,过去央求那黄门道:“这样窄的一口井,哪里能投得了人下去,公公请高抬贵手。”那黄门瞪了她一眼,不阴不阳道,“咱家也是奉旨办事,姑娘莫要为难我。”
薄姬还不死心,褪下手上玉镯塞给那黄门,又小声恳求道:“公公,可否通融一下……就看在田大人的面子上。”
那玉镯成色极好,透亮的绿意盎然,盈盈似一汪秋水,一望便是宫里的上品。
“这样的好东西咱可不敢收,”那黄门却只瞧了一眼,皮笑肉不笑地推了回去,说道,“有句话本不该说,薄姑娘知道这是谁让咱来封的井?”他顿了顿,见薄姬睁大了眼,倒是没有卖弄关子,简促道,“田大人。”
薄姬跌坐在地,眼睁睁地看着那些侍从搬来大石,将井口牢牢封死。她面如死灰地回过头去,却一眼瞧见刘曜就负手立在屋檐下,面色闲闲,竟像是在看一件不相干的事。
等人都走了,外院的朱门重新落了锁,沉重的铜锁落钥声激得人心头一振,院子里又恢复了过往的死寂。
“起来,”刘曜忽然慢慢走到薄姬身旁,伸出了一只手,“地上凉。”
薄姬一怔,伏在地上的身子忽地僵住。待她看到那只手真的在自己面前时,这才颤抖着轻轻伸了过去。他的手指很长,相触的时候隐隐可以感受到他手指上薄薄的茧。不同于习武之人的茧在虎口,他的指茧在无名指侧,摸上去就有点涩手,却莫名地让她从心底暖了起来。
“中山王。”她喃喃地靠近他,这次他却没有推开她,目光中罕见地流露出温柔的脉脉神情。他对人并不严苛,甚至从无半句厉色的时候。可偏偏却从骨子里透出一种冷疏来,好似谁也不会放在心上。
明明他如今不过是个阶下囚,可不知怎地她却比畏惧石王还要小心翼翼。
宫里从来就有养死士的传统,都是些战死的将领之后,无父无母的孩子,便被养在宫中,自幼受到严苛的训练。她和田戡都是这样的出身,两人一同长大。这次田戡送她来刘曜身边,明为服侍,实为监视。可她瞧不透眼前的人,也瞧不透自己的心意。
如今这月余的付出终于有了回报,她几乎是心头狂喜,想也不想地便伏在他肩上,心里快活得好像浇了蜜。
“薄姬,”他轻叹一声,声音里透出几分沉吟,“长安那边出事了?”
薄姬的身体僵硬如石,沉默半晌,微微颤抖道:“是,长安那边据说要迁都了。”
刘曜低头看她,目光好似剐到了她心里。她倏忽间被刺痛,忽然不想克制自己的感情,猛地抬头,鼻尖相触。她的气息轻柔,有一股淡淡如桃花般香馥的气息。他终是长叹一声,轻声道:“薄姬,我已经快望知天命了。”
薄姬却笑了,面色苍白中透出一种往素里从未出现过的坚定神情:“薄姬无怨无悔。”
刘曜却只抚了抚她垂下的秀发:“何必再累你。”
“薄姬情愿,”她急急地开口,要在他面前正面自己已剖开的心,“您的长子南阳王已经下令迁都,您的女儿安定公主正在来洛阳和亲的路上。石王不会放过您,您也需要薄姬替您做一些事情。”
刘曜霍然睁开眼,目光一闪,眼底沉如墨色,神思巨动间却没听清她嘴唇一张一合在急切地说些什么。
“……薄姬一切都是情愿的。”
独有这最后一句掷地有声。
“薄姬,”他沉吟了片刻,低声道,“我需要你替我去做一件事了。”
“洛阳快到了。”冉闵从阿霖的凤车外经过,行礼道,“公主今日在镇上驿站好好歇息,明日再入城去。”
洛阳城外西庄镇,临靠洛水边,入城前最后一处人烟繁茂的所在了。
阿霖缓步走出房间,站在临街的台楼上望着街市上的人来来往往。
天色阴暗,看来是要下雨了。街上的人都在手忙脚乱地收着货物,偶尔有妇人撑着油伞急急地跑过来,口里大声喊着,却是来接卖货的丈夫一同回家。绮罗悄悄地站立在阿霖身侧,却见她瞧得出神,嘴角浮起一丝浅浅的笑意。
“你瞧这些人的日子过得倒也快活。”阿霖忽然开口。绮罗却道:“公主只瞧见他们快活的时候,却没看到乱兵来时,他们逃命匆忙如蝼蚁一般。”阿霖目光一黯,显然若有所思。
天边忽然有个小小的白点,阿霖一怔,忽然轻吹口哨。哨音清越,那小白点却向她们直直而来,转瞬便到眼前。绮罗定眼瞧去,原来是只白鸽,此时温顺地停在阿霖掌中。
“这是父皇送来的信……”阿霖仔细打量那白鸽,忽然又惊又喜,从白鸽足上解下一个小小的纸卷。绮罗好奇道:“这鸽子是陛下养的?”阿霖点了点头,急急地展开那纸卷来读。绮罗见她动作娴熟,心知这定是他们父女之间约定的传信方式,她只是暗暗诧异,石勒将刘曜看管得那样严密,竟然还能送信出来。
不过短短数行字,阿霖却读了又读,双睫上渐渐凝了泪。
“陛下信上说了些什么?”
“父皇……父皇……”阿霖一时哽咽,背靠着台楼上的乌木柱,轻轻道,“父皇让我勿以他为念,千万不可入洛阳。”绮罗骤然一惊:“难道……”心中浮起了一个不详的念头。阿霖点了点头,望向远处。雨丝朦胧中,远山轮廓森然,似若泼墨。她的手无力松开,绮罗瞥见飘落在地上的薄薄信笺末处,是朱红的三个字:“父绝笔”。
笔致圆熟,正是她素日里见惯了的字迹。此时浸在雨中,笔墨涣散,沁得快要看不清了。顺着冰凉的乌木柱滑下,阿霖缓缓坐到地上,膝盖微微蜷起,已是满脸泪痕。
“阿霖,”绮罗踌躇一瞬,还是硬着心肠催促她,“明日就要入城了,要早些下个决断。”
“我好没用,”阿霖捂住脸,低低呜咽,“我什么都不会做,什么也做不了。我救不了父皇,也逃不出去。”绮罗咬牙道:“还记得我们上次在寝宫说的话吗?”阿霖茫然地看了看她,仿佛听不明白她的话。
“我替你去和亲,你走。”绮罗一字一句道,“在长安的时候我们就换过衣衫,不会有人发现的。”阿霖心头巨震,仰面望着她:“你怎么会愿意去……”
“阿霖,实话告诉你,”绮罗极快地说道,“我从长安出来前,已被石虎灌下了剧毒的牵机丸,百日就会发作。如今百日之期将满,如果我不回洛阳,也无非就是一死。但你却不一样,只要你逃出去,就能回到你哥哥们身边,你可以快活地活下去。”
“不行,你不能去送死,”阿霖摇头道,“冉闵他们都见过我,这事瞒不住的。你要是去了,就是死路一条。”
“根本就不用瞒,我料冉闵不敢说出实情,”绮罗面上浮现出坚定的神情,“一路冷眼旁观,冉闵虽是羽林军首领,却更是石虎的心腹。石虎与石勒之间虽是叔侄,但久有猜忌之心,若冉闵兄弟说出我是假公主的事,他千里迢迢又送了个假公主回去,石勒定会先行责罚石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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