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嗬——!嗬——!”突然响起一阵吆喝声,这声音来自十多条喉咙。堤长看见自己周围尽是愤怒的面孔和握紧的拳头,他明白了,这些人的确对他是不友好的。一刹那,他想到自己的堤坝,心中猛然一惊:此刻要是所有的人都扔下铁锹,他可怎么办?——接着他又朝堤下望去,又看到耶维·马涅斯老爹的那位朋友。只见他正在工人中间走来走去,一会儿冲这个赔赔笑脸,一会儿亲切地拍拍那个的肩,一会儿又对另外几个讲着什么。工人们慢慢地又一个接一个操起工具来。不多时,大伙儿又紧张地干开了。——他还有什么好要求的呢?水沟必须堵住,小狗已经安全地藏在他的斗篷底下。他突然果断地转过马头去对着旁边的一辆车,威严地吼道:“干草!那边跟上!”赶车的工人迅速执行他的命令,只听麦秸刷刷掉到深涧中,人们又从四面奔上去,七手八脚地把草扒开。
这么继续干了一小时,就已是傍晚六点过了,沉重的暮色笼罩了一切。当雨停下来的时候,豪克把监工们唤到马前,吩咐道:
“明儿早上四点,全都给我上工地。月亮一定还没有落,咱们正好和上帝一起把工作结束!另外还有一件事!”他把已经转身准备离开的监工们唤住,从斗篷下拽出那只颤抖着的小狗来,问:“你们认识是谁家的吗?”
大伙儿回答不认识,只有一个说:“这狗在村里乱窜了好几天,看样子谁都不要它啦。”“那么我要!”堤长立刻接过来说,“别忘了:明天早上四点!”说完便策马奔去。
豪克回到家,正碰上安娜走出门来。见她穿着一身干净衣服,豪克脑子里立刻一闪:她准是又要到荷兰裁缝家里去参加秘密聚会了。“把围裙兜起来!”他冲她大声说,安娜不假思索地照主人的吩咐做了,他便把那只浑身污泥的小狗扔进她的衣兜里,“把它送给小温凯,让它做她的伙伴!不过先得洗洗它,使它暖和暖和,你这样做上帝也会高兴的,这小畜生快给冻僵啦。”
安娜没法子,只好服从主人的命令,结果那天没能去参加聚会。
第二天,新堤坝最后竣工了。这时风已经停息。在围地和大海的上空,一群群海鸥和鹬鸟自由自在地飞来飞去。从耶维尔斯岛方向,传来迟迟尚未南迁的千百只野雁的啼鸣。笼罩着辽阔沼泽地的白色晨雾慢慢散尽了,一轮金色的太阳升起在秋日的晴空中,辉映着人类的双手的新创造。
几个星期后的一天,总堤长陪同上边的专员们参观来了。在堤长家里,举行了自特德·福尔克尔兹老堤长出丧以来的第一次盛大宴会,本村的堤坝管理委员会委员和有重要关系的人也全部应邀出席。宴会以后,客人们的车和堤长家的车通通套好了马。艾尔凯由总堤长搀扶着,登上了那辆由棕色阉马拉的轻便马车。随后总堤长也跳上去,抓住缰绳:他今天要亲自为能干的堤长太太驾车。一行人就这么兴高采烈地下了土坡,拐进大路,沿着倾斜的便道驶上新堤,在新堤上绕着刚开拓出来的围地转了一大圈。当时正微微地刮着西北风,在新堤的北侧和西侧,潮水不断涌来,可显而易见的是,那平缓的堤坡已经使海水的冲击力小多了。政府的专员们口里不停发出对堤长的称赞。这一来,那些开始时还从本村某几位委员嘴里听得见的怀疑论调,很快便完全没了声息。
视察也过去了。可紧接着,豪克还遇见一桩令他满意的事。一天,他骑着白马在新堤上慢慢走着,不知不觉陷入了沉思。也许他脑子里突然出现了这样一个问题:为什么这片没有他便不存在的围地,这片浇灌着他的汗水和夜以继日的辛劳的围地,到头来却要用一位公主的名字来命名,叫做什么“卡洛琳娜新围地”呢?可事实就是如此,在所有有关文书上都写着这个名字,而且有几份还印成了红色的尖角花体字。想着想着,他一抬头看见迎面朝自己走过来两个长工,一个落在另一个背后约有二十步光景,手里都拿着干农活儿的工具。
“喂,等着我!”豪克听见落在后面的那个人喊道。可另一个已站在通到下边围地去的便道上,转过头来回答说:“下次吧,延斯!已经很晚了,我还得在这儿刨刨地哩!”“你说在哪儿?”
“还有哪儿?豪克·海因围地呗!”他一边向围地走去,一边大声叫喊,仿佛想让堤后整个沼泽地的人都听见似的。
这在豪克耳里,可是无异于一首献给他的赞美诗啊!他在马鞍上挺了挺身,目光坚定地扫视着他左边的茫茫原野,一夹腿,胯下的白马便飞驰起来。他轻声地反复念叨着:“豪克·海因围地!豪克·海因围地!”好像它从来就叫这个名字,永远也只能叫这个名字似的。那班人尽管跟它捣蛋,尽管心里不愿意,临了不是还得用他的名字吗?而那位公主的名字——它不是很快就只能在故纸堆中让虫给蛀了吗?——他那匹白马迈着骄傲的步伐,他的耳畔不断回响着:“豪克·海因围地!豪克·海因围地!……”在他自己想来,这道新堤简直称得上世界第八奇迹。在整个佛里斯兰,不是没有可以与它媲美的吗!他让自己的白马像跳舞似的漫步前进。他觉得,他正置身于所有佛里斯兰人之中,比起他们来他都要高出一个头。他的目光俯视着自己的同胞们,既严厉,又带着同情怜悯。
光阴荏苒,新堤建成已经三年过去了。工程经受住了时间的考验,维修费用微乎其微,而在围地里面,到处都盛开着白翘摇花,人走在这片无灾无害的牧场上,夏风拂来,便会湮没在甜美醉人的香雾里。现在,就到了把迄今只是理想中的份额落实下来,分派给有关人员一定数量的永久性地产的时候了。豪克没有偷懒,在分配之前又弄到了几份地。奥勒·彼得斯躲在一旁不吭气,他从新围地里啥也捞不到。自然,分配会上并非没有麻烦和争吵,但是毕竟分下来了。很快,这一天也被堤长抛到了脑后。
自此,豪克就与世无争地生活着,管理他的农庄,当他的堤长,关心着自己的亲人。老朋友都去世了,交新朋友吧他却没有心思。可在他的小家庭中,生活却非常宁静。连那老不吭声的小女儿,也不曾破坏它的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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