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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乌云笼罩在山头,远处传来轰轰的雷声,似乎在昭告:暴风雨近了,有需要的人赶快避难。

“糟糕,没有青菜了。”看著空荡荡的菜篮,霍尔亦觉得大事不妙,今晚可能要饿肚子。

“我去摘!”余贝儿自告奋勇要去菜园拔菜,不料却被瞪回去。

“不行。”他厉声否决。“外面快下雨了,你要是现在出去,很可能会被雨困住,到时候就危险了。”

“不会的啦,有死伤。”她拍胸脯保证。“这边的路我很熟,不会被困住。”她抬头看看窗外。“而且云层还很高,不会这么快下雨。就算真的下了,我也能及时跑回来,你不必担心。”

“听你在胡扯,菜园离这里多远,哪能说回来就回来?”霍尔反驳。“今天晚上顶多不要吃菜,总比你出去冒险好。”他也比较安心。

“不要,今天我一定要吃到青菜,谁都阻止不了我!”她像个小孩一样任­性­,非要吃到青菜不可。

“贝儿——”

“我马上回来!”

不待霍尔说更多阻止的话,余贝儿便有如一道旋风,冲出他们的竹屋,霍尔只得傻眼。

这个傻贝儿,雨衣都没带,唉……

无计可施的霍尔,既然管不住她的行动,只好回头掌管厨房,把该煎的蛋煎好,该煮的饭煮熟。剩下来的时间,全用来泡绿豆,以便明天早上煮绿豆莲藕粥侍奉老佛爷。

相对於在家­操­劳的太监,在外奔波的老佛爷也没闲著,也是很努力地在拔菜,回家养活一家大小。

一颗、两颗、三颗……

今日收成不错,高丽菜长得又肥又圆,味道铁定鲜美。

心满意足地将采收好的高丽菜全放进菜篮里,余贝儿一面低头数高丽菜的数目,一面朝竹屋的方向走去,因而忽略天气的变化。

大家都说高山高丽菜最好吃,凭有死伤的手艺,一定能——

轰隆一声。

余贝儿才在想霍尔的手艺有多­棒­时,豆大的雨滴随即打在她的身上,中断她的思绪。

糟糕,下雨了,真的被有死伤说中。

愣愣地看著天空发呆,余贝儿第一个反应是霍尔真是乌鸦嘴,第二个反应才是快步向前冲。

她跑得很快,只不过雨落的速度更快。才下过几秒钟的时间,就由原本的豆点大小,增强为倾盆大雨,哗啦啦的打在她身上,影响她的视线。

该死的雨,说来就来,也不事先打一声招呼——

砰!

她还没骂完,泥地紧接著摆她一道,陷了个大窟窿恭迎圣驾,害她跌了个狗吃屎。

“好痛!真的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倒楣透顶……”余贝儿想不透她怎么会这么倒楣,诸事不顺,未料更衰的事还在後面。

她的脚……扭伤了,动弹不得。

余贝儿难以置信地看著自己肿胀的脚踝,试了几次想站起来,每次都颓然跌倒。

“完了!”她懊恼的趴在地上,猛打泥泞的路面。无奈大地无法给她回音,只能任由滂沱的大雨一直下、一直下,直到她全身湿透……

雨滴开始落下,滴答滴答打在铁皮搭成的屋顶上。

“妈的,真的下雨了。”双手忙著浸泡绿豆,霍尔没想到雨会来得这么快,他才刚做完晚餐。

他甩掉手上的水,拿块布把手擦乾。才刚放下手中的布,豆大的雨粒倏然转成滂沱大雨,倾倒在房子周围。

四周的竹墙开始渗雨,透过粗大的隙缝快速溜进屋内。有的地方甚至开始下起小雨,逼得霍尔不得不去找水桶来接雨,折煞他老人家。

前有猛虎,後有恶狼,他是造了什么孽非待在这个鬼地方不可?

他一边忙著打竹墙渗入的小老虎,一边忙著应付屋顶扑下来的恶狼,一边还要忙著诅咒。等到该塞的布条塞完,该排的水桶也已经排得差不多的时候,才有空想起他那任­性­的邻居。

贝儿!

焦急的打开竹门眺望,回应他的不是余贝儿娇小的身体,而是宛若受到诅咒的大雨,笔直地敲打在竹门前。

他第一个直觉是她出事了,再不就是被大雨困住。但无论是哪一个原因,他都必须立刻前去找她。

“贝儿!”他像发疯似地大叫她的名字。滂沱的大雨打在他身上,有如拳击手挥出重拳意欲将他击退,然而他却更加奋勇向前。

“你在哪里?!”他不怕雨打,更不怕上天的诅咒。他只害怕他的宝贝真的发生了什么意外,他来不及救她。

一想到余贝儿很可能就这么消失在这广大的山区中,霍尔全身的血液就忍不住冻结,更加卖力嘶吼。

“贝儿!”他好害怕,害怕这无情的大雨会将她吞没;也好怕她会听不见他的呼唤,独自一个人哭泣。他知道她会哭的,腹痛那天她就哭过。当时他摸她的头安慰她,可现在她的身边没人,她会不会因此而吓哭,抱著双膝害怕发抖?

她老爱这么逞强。可他知道,她只是嘴巴硬,事实上她就和一般渴望爱的少女没两样,会害羞、会怯懦、会编织王子和公主的梦想,总想著哪一天能有一个识货的王子,披荆斩棘前去救她。

“贝儿!”

曾经,他也是凡夫俗子,也不懂得她那粗鲁的外表下,所隐藏的价值。一直到那一天他回家,和她扭打成一团,他才发现自己竟错过了与她相处的乐趣,和难以克制的心跳。

或许,他也在逃避。

“贝儿!”

王子害怕拯救公主,是因为他知道公主有多大的力量,而他害怕再也无法掌控自己,因此狼狈逃离,在外建立自己的城堡。

“你在哪里?!”

直到有一天,空虚的王子发现自己渴望为城堡找一个女主人,却下意识地将所有可能的人选一一排除,王子才愕然发现,原来他心中早已有人进驻。

如今,他还有机会向公主表达爱意吗?告诉她,他早注意到邻家的小女孩,只是因为和她太熟了,他自己也没弄懂,以至於拖到这个时候。

“贝儿……”

他祈求老天,不要剥夺他表白的权利。訑若接受他的恳求,他会好好反省,重新做人。

“有死伤……”

滂沱大雨中,忽地传出一个虚弱的声音。霍尔兴奋的转头,发现他寻找多时的公主正狼狈地趴在地面上,浑身发抖。

在这荒谬的时刻,他竟大笑。

“哈哈哈!”感谢老天。他已经激动到分不清自己脸上挂著的是泪还是雨,总之,她平安了,这才是最重要的事。

“你这个样子真像一只小狗。”一旦放心之後,他蹲下身,用手捏她的鼻子取笑她。

“你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光会取笑我。”她虚弱反击,表情狼狈不堪。

“你还能走路吗?”他微笑,猜想她可能是因为受伤才无法自己走回去。

“不能。”她摇头。“我的脚踝扭伤了,恐怕你得背我。”

“这有什么问题?”霍尔二话不说,捉住她的手臂就往自己的身上揽,像登山一样把她背回竹屋。

“你真的变得好轻,要多吃一点儿。”在回程的路上,他叨叨念念。余贝儿全身虚脱的把脸靠在他的背上,突然觉得他的背好宽,好像海洋,可以容纳全世界的任­性­和过错。

雨一直下,猛烈的雨势好几次阻挡霍尔的视线,打乱他们前进的速度,最後终於回到竹屋。

“你先把湿衣服换下来,我去多找几件衣服塞住墙上的缝隙。”一进到屋内,霍尔就忙著抢救摇摇欲坠的小竹屋,余贝儿只得接住他丢来的乾衣服,趁著他出去的时候换上。

十分钟後,他回到两人共同居住的房间,手上多了一碗姜汤和好几个水桶,全都是由厨房那边栘过来的。

她接过他手上的姜汤,好奇地看他将水桶一个一个摆好角度,分毫不差的对准漏雨的地方,总觉得他的动作好娴熟。而且他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背部的肌­肉­也会不由自主地鼓起来,看起来分外迷人。

不期然察觉到他的魅力,余贝儿连忙低头假装在喝姜汤,眼角的余光却依然追随著他的一举一动,并惊骇的发现到——

“这该死的天气,把人搞得像落汤­鸡­一样。”

没错,他竟当著她的面换衣服,毫不吝啬地展现他完美的体格!

由於刺激太大,余贝儿差点喷出满嘴姜汤,幸好养眼的镜头只维持了几秒钟,霍尔即套上了他带来的T恤,否则可真要闹出人命了。

不过,他接下来的举动,虽不至於闹出人命,也相去不远。只见霍尔伸长双手,连人带碗地将余贝儿捞过界,安放在自己的床上,搂著她的肩低声说:“刚才你在外面淋了那么久的雨,一定冻坏了,现在赶快好好休息。”

这是一句非常体贴的话。他甚至告诉她,他愿意让出他自己的床,让她舒舒服服的睡一觉,害她感动到眼泪快要流出来,只能低头支吾的道谢。

大雨依然下停止它的攻势,只是变小,滴滴答答地落在他们的铁皮屋顶上,为潮湿的天气更添沈闷。

“你知道吗?我最恨听这种声音,好像在打鼓一样。”紧盯著天花板,霍尔突然喃喃说道,引发佘贝儿的好奇。

“你是指屋顶?”她也跟著仰头看。

“嗯哼。”他微微颔首。“我最讨厌这种铁皮屋搭建成的屋顶,每次一到下雨,就好像听了一场免费的演奏会,难怪我从来不去有band的pub。”吵翻天。

“你讨厌音乐?”她好奇的盯著他的侧脸。

“才不。”他微笑。“我只讨厌鼓声,那让我想起以前在村子里面的生活,和接也接不完的雨。”

“有死伤……”他的表情好悲伤。

“你还记得你家的屋顶是用什么做的吗?”霍尔忽地问。

她摇头。

“你没注意,那是因为你家全用钢筋水泥,就算下再大的雨,也没有影响。”

经他这么一说,她才发现她家的小洋房,都是用最好的建材,就算是刮台风也不怕。

“如果你家的屋顶不是用钢筋水泥,那会用什么?”余贝儿好奇反问。

“用铁皮。”他指指他们的上空。“以前我家的屋顶,就是用铁皮搭成的。不但下起雨来会打鼓乱吵一通,铁皮翘起来的地方,还会滴滴答答的渗水。每当台风来袭,还得烦恼屋顶会不会被吹跑。所以我恨死铁皮、恨死鼓声、恨死水桶、恨死台风……”

说到最後,他再也说不下去,索­性­把身体靠在竹墙仰头自嘲,嘲笑他的怯懦。

“因此当我一有机会离开村子的时候,我便毫不犹豫离开了。”他自首。“在离开村子的那一天,有很多同学前来送行。每个人都告诉我,一定要成功回来;而我也答应他们,不到那一天绝不回村子,可等我真正回到村子,那些曾经鼓励我的人又说我变了,我突然觉得里外不是人。”

霍尔疲倦的揉眼睛,仿佛想藉由这动作把充斥於耳的蜚短流长一并搓掉,只剩下年少时雀跃的身影。

生活是很不容易的。

当你选择了物质的成就,往往忽略掉­精­神层面,鲜少人能面面俱到,对於一个来自眷村的穷光蛋而言,更加困难。

直到此刻,余贝儿才了解,为何他汲汲於名利。当一个人连基本的生存条件都没有的时候,如何能谈崇高的理想?只是高­射­炮而已。

“我……咳。”她清清喉咙,不好意思说出接下来的话。“其实……其实你走的那一天,我有去送你……”

霍尔倏然止住揉眼睛的动作,惊讶地直看著她。

“你有去?”他怎么都没看到。

“对……咳咳。”她整个脸都红起来。“我躲在车站的柱子边,所以你没有看到我。但我有听到你们同学那些鼓励的话,很感人。”

回想起那段年少轻狂的岁月,每个人都充满了许多梦想。那流转於车站的喧闹声,曾是大人们皱眉的来源。曾几何时,皱眉的人换成了他们,世代交替,代沟渐渐出现。五年级大战七年级,六年级夹在中间求自保,顺便还得自我归类自己是属於前段班或後段班,免得有朝一日需要表明立场的时候站错边,枉当了千古罪人。

他们相视一笑,对於时间的流逝,除了无奈之外,还有更深一层的遗憾。因为他们都变了,最起码他是变了,否则也下会招来无情的批评。

“其实你也不必在意别人的话啦,他们都不像我这么了解你,当然会对你有所误解。你只要做自己就好了,管他们要怎么说。”这是她这几年体会出来的生活哲学。像她,早就不知道在流言中死过几回。要是在意人们说的每一句话,她的日子就不用过了,更何况追求艺术?

这就是眷村生活的无奈之处,也是他们急於逃离的原因。谁受得了什么事情都被拿到放大镜底下检视?就算是病毒也会想逃。

“不过,我倒是觉得你该多关心游妈妈一点。”话锋一转,余贝儿把话题带到老人家身上。“这几年她的身体虽然有好转,但­精­神状况反而没有从前来得活跃,经常一个人瞪著窗子外面发呆,好像在找谁一样,看起来好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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