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绚丽的晚霞,映着官道边旱田里已经长成的麦子,灿烂着一片难以描摹的颜
色,木叶将落未落,大地苍茫,却已有些寒意。
秋风起矣,一片微带枯黄的树叶,飘飘地落了下来,落在这棵老榕树下,落在那寂寞流
浪人的单薄衣衫上,他重浊地叹了口气,捡起这片落叶,挺腰站了起来,内心的愧疚,生命
的创痛,虽然使得这昔日在武林中,也曾叱咤一时的入云龙金四,已完全消失了当年的豪
气,但是,这关外武林的高手,身手却仍然是矫健的。
他微微有些失神地注意着往来的行人,但在这条行人颇众的官道上赶路的,不是行色匆
忙的行旅客商,就是负复游学的士子,却没有一个他所期待着的武林健者,于是,他的目光
更呆滞了。
转过头,他解开了绑在树上的那匹昔日雄飞、今已伏枥的瘦马缰绳,喃喃低语道道:
“这三年来,也苦了你,也苦了你!……”抚着马颈上的鬃毛,这已受尽冷落的武林健者,
不禁又为之唏嘘不已。
暮地——
一阵洪亮的笑语声,混杂着急剧的马蹄声,随着风声传来,他精神一振,拧回身躯,闪
目而望,只见烟尘滚滚之中,三匹健马急驰而来,马上人扬鞭大笑声中,三匹马俱已来到近
前。
入云龙金四精神陡长,一个箭步窜到路中,张臂大呼道:“马上的朋友,暂留贵步。”
马上的骑士笑声倏然而住,微一扬手,这三匹来势如龙的健马,立刻一起打住,扬蹄昂
首长嘶不已,马上的骑士却仍腰板挺得笔直,端坐未动,显见得身手俱都不俗。
入云龙金四憔悴的面上,闪过了一丝喜色,朗声说道:“朋友高姓大名,可否暂且下
马,容小可有事奉告。”
马上人狐疑地对望了一眼,征求着对方的意见,他们虽然不知道立在马前这瘦小而落魄
汉子的来意,但一来这三骑骑士,武功俱都不弱。并不惧怕马前此人的恶意,二来,却是因
为也动了好奇之心,目光微一闪动后,各个打了个眼色,便一起翻身下了马,路人俱都侧目
而顾,不知道这里出了什么事。
入云龙金四不禁喜动颜色,这些年来,武林中人一见他的面,几乎都是绕道而行,或是
不顾而去,根本没有一人会听他所说的话的,而此刻这三个劲服疾装,神色剽悍的汉子,却
已为他下了马,这已足够使得他惊喜了。
“这三个劲装大汉再次互视一眼,其中一个目光炯然、身量颀长的中年汉子,走前一
步,抱拳含笑道:“小弟屠良,不知兄台高姓,拦路相邀,有何见教?”
入云龙金四目光一亮,立刻也抱拳笑道:“原来是金鞭屠大爷,这两位想必就是白二爷
和费三爷了,小弟久仰‘荆楚三鞭’的大名,却不想今日在此得见侠踪,实在是三生有幸—
—”
他话声微微一顿、,近年声名极盛的“荆楚三鞭”中的二侠银鞭白振已自朗声一笑,截
断了他的话,抱拳朗笑道:“兄弟们的贱名,何足挂齿,兄台如此抬爱,反叫兄弟汗颜。”
他笑容一敛,转过语锋,又道:“兄弟们还有俗务在身,兄台如无吩咐,小弟就告辞了。”
入云龙金四面容一变,连声道:“白二侠,且慢,小弟的确有事相告。”
银鞭白振面色一整,沉声道:“兄台有事,就请快说出来,”
入云龙金四忍不住长叹一声,神色突然变得灰黯起来,这三年来,他虽已习惯了向人哀
求,但此刻却仍难免心胸激动,颤声道:“小可久仰‘荆楚三鞭’仗义行侠,路见不平,尚
且拔刀想助,不可三年前痛遭巨变,此刻苟且偷生,就是想求得武林侠士,为我兄弟主持公
道,屠大侠,你可知道,在鲁北沂山密林之中——”
他话未说完,“荆楚三鞭”已各个面色骤变。
金鞭屠良变色道:“原来阁下就是入云龙金四爷。”
入云龙长叹道:“不错,小可就是不成材的金四,三位既是已经知道此事,唉——三位
如能仗义援手,此后我金四结草衔环,必报大恩。”
银鞭白振突地仰天大笑了起来,朗声道:‘金四爷,你未免也将我兄弟三人估量得太高
了吧,为着你金四爷的几句话,这三年里,不知有多少成名露脸的人物,又葬送在那间铁屋
里,连济南府的张七爷那种人物,也不敢伸手来管这件事,我兄弟算什么?金四爷,难道你
以为我兄弟活得不耐烦了,要去送死!兄弟要早知道阁下就是金四爷,也万万不敢高攀来和
你说话,金四爷,你饶了我们,你请吧!”
狂笑声中,他微一拧腰,翻身上了马,扬鞭长笑着又道:“大哥,三弟,咱们还是赶路
吧,这种好朋友,我们可结交不上。”
入云龙金四,但觉千百种难堪滋味,齐齐涌上心头,仍自颤声道:“白二爷您再听小可
一言——”
“咧”的一声,一缕鞭风,当头袭下,他顿住话声,脚下一滑,避开马鞭,耳中但听得
那“银鞭”白振狂笑着道:“金四爷,你要是够义气,你就自己去替你的兄弟们报仇,武林
之中傻子虽多,可再也没有替你金四爷卖命的了!”
马鞭“唰”地落在马股上,金四但觉眼前沙尘大起,三匹健马,箭也似的从他身前风驰
而去,只留下那讥嘲的笑声,犹在耳畔。
一阵风吹过,吹得扬起的尘士,扑向他的脸上,但是他却没有伸手擦拭一下,三年来,
无数次的屈辱,使得他几乎已变得全然麻木了。
望着那在滚滚烟尘中逐渐远去的“荆楚三鞭”的身影,他愕了许久,一种难言的悲哀和
侮疚,像怒潮似的开始在他心里澎湃起来。
“为什么我不在那天和他们一起闯进那间屋子,和他们一起死去,我——我是个懦夫,
别人侮辱我,是应该的。”
他喃喃地低语着,痛苦地责备着自己,往事像一条鞭子,不停地鞭苔着他,铁屋中他生
死与共的弟兄们所发出的那种惨呼,不止一次将他从梦中惊醒,这三年来的生活对他而言,
也的确太像是一声恶梦了,只是恶梦也该有醒的时候呀!
他冥愚地转回身,目光动处,突地看到在他方才柠立的树下,此刻竟站着一个满身罗衫
的华服少年,正含笑望着自己。
秋风吹起来这少年宽大的衣衫,使得这本已极为英俊的少年,更添了几许潇洒之意。
笑容是亲切而友善的,但此刻,金四却没有接受这份善意的心情,他垂下头,走过这华
服少年的身侧,去牵那匹仍然停在树下的马。
哪知这华服少年却含笑向他说道:“秋风已起,菊美蟹肥,正是及时行乐的大好时候,
兄台却为何独自在此发悉,如果兄台不嫌小弟冒昧,小弟倒愿意为兄台分忧。”
入云龙金四缓缓抬起头来,目光凝注在这少年身上,只见他唇红齿白,丰神如玉,双眉
虽然高高扬起,但是却仍不脱书生的儒雅之气,此刻一双隐含笑意的俊目,亦正凝视着自
己。
两个目光想对,金四却又垂下头去,长叹道:“兄台好意,小弟感激得很,只是小弟心
中之事,普天之下,却像是再无一人管得了似的。”
那华服少年轩眉一笑,神采之间,意气飞扬,含笑又道:“天下虽大,却无不可行之
事,兄台何妨说出来,小弟或许能够稍尽绵薄,亦未可知。”
入云龙金四微一皱眉,方自不耐,转念间却又想起自己遭受别人冷落时的心情,这少年
一眼望去,虽然像是个不知道天多高、地多厚的富家少爷,人家对自己却总是一片好意。
于是他停下脚步,长叹着道:“兄台翩翩年少,儒雅公子,小可本不想将一些武林凶杀
之事告诉兄台,不过兄台如果执意要听的话,唉——前行不远,有间小小的酒铺,到了那
里,小弟就原原本本告诉兄台。”
那华服少年展颜一笑,随着金四走上官道,此刻晚霞渐退,天已入黑,官道上的行旅,
也越来越少,他们并肩行在官道上,入云龙金四寂寞而悲哀的心中,突然泛起了一丝暖意,
侧目又望了那少年一眼,只见他潇洒而行,手里竟没有牵着马。
金四心中微动,问道:“兄台尊姓,怎的孤身行路,却未备有牲口?”
却听那少年笑道:“马行颠簸,坐车又大闷,倒不如随意行路,来得自在。”又笑道:
“小弟姓柳,草字鹤亭,方才仿佛听得兄台姓金,不知道台甫怎么称呼?”
金四目光一抬,微喟道:“贱名是金正男,只是多年飘泊,这名字早已不用了,江湖中
人,却管小弟叫做金四。”
两人寒喧之中,前面已可看到灯火之光,一块青布酒招,高高地从道侧的林木中挑了出
来,前行再十余丈,就是问小小的酒饭铺子,虽是荒郊野店,收拾得倒也干净。
一枝燃烧过半的红烛,两壶烧酒,三盘小菜,入云龙几杯下肚,目光又变得明锐起来,
回扫一眼,却见这小铺之中,除了他两人之外,竟再也、没有别的食客,遂娓娓说道:“普
天之下,练武之人可说多得不可胜数,可是若要在江湖之中扬名立万,却并不简单,柳兄,
你是个书生,对武林中事当然不会清楚,但小弟自幼在江湖中打滚,关内关外的武林中事,
小弟是极少有不知道的——”
他微微一顿,看到柳鹤亭正自凝神倾听,遂又接着道:“武林之中,派别虽多,但自古
以来,就是以武当、点苍、昆仑、峨嵋、腔峒这几个门派为主,武林中的高人,也多是出自
这几派的门下,但是近数十年来,却一反常例,在武林中地位最高、武功也最高的几人,竟
都不是这几派中的门人。”
他大口啜了口酒,又道:“这些武林高人,身怀绝技,有的也常在江湖间行道,有的却
隐迹世外,啸做于名山胜水之间,只是这些避世的高人,在武林中名头反而更响,这其中又
以伴柳先生、南荒神龙和南海的无恨大师为最。”
柳鹤亭朗声一笑,笑着说道:“金兄如数家珍,小弟虽是闻所未闻,但此刻听来,却也
未免意气豪飞哩。”端起面前的酒杯,仰首一干而尽。
却听金四又道:“那南海无恨大师不但武功已然出神入化,而且是位得道的神尼,一生
之中,手中从未伤过一人,哪知无恨大师西去极乐之后,他的唯一弟子南海仙子石滇,行事
竟和其师相反,这石琪在江湖中才只行道两年,在她剑下丧生的,竟已多达数十人,这些虽
然多是恶徒,但南海仙子手段之辣,却已使武林震惊了。”
烛光摇摇,柳鹤亭凝目而听,面上没有丝毫表情,那入云龙金四面上却满是激动之色,
又道:“幸好两年一过,这位已被江湖中人唤做‘石观音’的女魔头,突地消声匿迹,武林
中人方自额手称庆,哪知这石观音却又扬言天下,说是有谁能将她从那间隐居的屋子里请出
来的,她就嫁给那人为妻,而且还将她得自南海的一些奇珍异宝,送给那人,唉!于是不知
又有多少人送命在她手上。”
柳鹤亭剑眉微轩道:“此话怎讲?”“
金四“啪”地一声,将手中的酒杯重重放在桌上,一面吆喝店伙加酒,一面又道:“南
海仙子美貌如仙,武林之中,人人都知道,再加上那些奇珍异宝,自然引起武林中人如痴如
狂去碰碰运气,但是,无论是谁,只要一走进那间屋子,就永远不会出来了,虽说这些人不
该妄起贪心,但柳兄,你说说看,这‘石观音’此种做法,是否也大大地违背了侠义之道
呢?
店伙加来了酒,柳鹤亭为金四满满斟了一杯,目中光华闪动,却仍没有说出话来,入云
龙金四长叹一声,又道:“我兄弟五人,就有四人丧命在她手上,但莽莽江湖之中,高手虽
不少,却没有一个人肯出来主持公道,有些血性朋友,却又武功不高,一入那间铁屋,也是
有去无回,柳兄,这三年来,我……我已不知为此受了多少回羞辱,多少次笑骂,但我之所
以仍苟活人世,就是要等着看那妖妇伏命的一日,我要问问看,她和这些武林朋友,到底有
何仇恨?”
这入云龙金四,越说声调越高,酒也越喝越多。
柳鹤亭微微一笑,道:“金兄是否醉了?”
金四突地扬声狂笑起来,道:“区区几杯淡酒,怎会醉得了我,柳兄,你不是武林中
人,小弟要告诉你一件秘密,这几个月来,我已想尽方法,要和那些‘乌衣神魔’打上交
道,哈——那‘石观音’武功再强,可也未必会强过那些‘乌衣神魔’去。”
他抓起面前的酒杯仰首倒人口中,又狂笑道:“柳兄,你可知道‘乌衣神魔’的名声?
——你当然不会知道,可是,武林中人听了这四字,却没有人不全身发抖的,连名满天下的
‘一剑震河朔’马超俊那种人物,都栽在这般来无影、去无踪的魔头手上,落得连个全尸都
没有,其余的人,哈——其余的人,柳兄,你该也知道了。”
他伸出右手的大拇指来,上下在柳鹤亭面前晃动着,又道:‘江湖中人,有谁知道这些
‘乌衣神魔’的来历?却又有谁不惧伯他们那身出神入化的武功,这些人就好像是突然从天
上掉下来的,但是,柳兄、这班人虽然都是杀人不眨眼、无恶不作的恶徒,但若用来对付
‘石观音’——哈!哈!以毒攻毒,却是再好也没有了,只可惜我现在还没有找着他们,否
则——哈!”
这入云龙金四连连饮酒,连连狂笑,已经加了三次酒的店小二,直着眼睛望着他,几乎
以为这个衣衫褴楼的汉子,是个酒疯。
柳鹤亭微微一笑,突地推杯而起,笑道:“金兄真的醉了。”整了整身上的衣裳,掏出
锭银子,放在桌上,含笑又道:“今日风萍偶聚,小弟实是快慰生平,但望他日有缘,还能
再聆金兄高论,此刻,小弟就告辞了。”微一抱拳,缓步而出。
那入云龙金四愕了一愕,却又狂笑道:“好,好,你告辞吧!”“啪”地一拍桌子,喊
道:“跑堂的,再拿酒来。”
已经走到门口的柳鹤亭,回顾一笑,拂袖走出了店门,门外的秋风,又扬起他身上的罗
衫,霎眼之间,滞洒挺秀的少年便消失在苍茫的夜色里。
入云龙金四踉跄着走了出来,目光四望,却已失去了这少年的踪迹了。
在萧索的秋风里,入云龙金四愕了许久,口中喃喃低语道:“这家伙真是个怪人——”
转身又踉跄地走到桌旁,为自己又斟了满满一杯酒,端起来,又放下去,终于又仰首喝
干了,于是这间小小酒铺里,又响起他狂放的笑声,酒使得他忘去了许多烦恼,他觉得自己
又重复回到关外的草原上,跃马驰骋放怀高歌了。
门外一声马嘶,入云龙金四端起桌上的酒壶,一起都倒在一只海碗里,踉跄又走出了
门,走到那匹瘦马旁边,将酒碗送到马口,这匹马一低头,竟将这么大一碗酒,全都喝干
了。
金四手腕一扬,将手中的空碗远远抛了开去,大笑道:“酒逢知已,酒逢知已,哈!
哈!却想不到我的酒中知已,竟然是你。”左手一带马缰,翻身上了马。
这匹昔日曾经扬蹄千里的良驹,今日虽已老而瘦弱,但是良驹伏枥,其志仍在千里,此
刻想必也和他的主人一样,昂首一阵长嘶,放蹄狂奔了起来,马上的金四狂笑声中,但觉道
旁的林木,飞也似的退了回去,冰凉的风,吹在他火热的脸膛上,这种感觉,他已久久没有
领受到了。
于是他任凭胯下的马,在这已经无人的道路上狂奔着,也任凭它奔离官道,跃向荒郊。
夜,越来越深——
大地是寒冷而寂静的,只有马蹄踏在大地上,响起一连串响亮的蹄声,但是——
这寂静的荒郊里,怎地突然响起了一阵悠扬的萧声,混合在萧索的秋风里,袅袅四散!
更怪的是,这萧声竟像是有着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力量,竟使得这匹狂奔着的马,也不
禁顺着这阵萧声,更快地狂驰而去。
马上的入云龙金四,像是觉得天地虽大,但均已被这萧声充满了,再也没有一丝空隙来
容纳别的。
他的心魂,仿佛已从跃马奔驰的草原,琪入另一个梦境里,但觉此刻已不是在萧索的秋
天,吹在他身上的,只是暮春时节那混合着百花香的春风,天空碧蓝,绿草如茵——
马行也放缓了下来,清细的萧声,入耳更明显了,入云龙轻轻地叹了口气,缓缓勒住马
缓,游目四顾,他那张本已被酒意染得通红的面孔,不禁在霎眼之间,就变得苍白起来。
四下林木仍极苍郁,一条狭窄的泥路,婉蜒通向林木深处,这地方他是太熟悉了,因为
在这里,他曾遭受过他一生最重大的变故。
林中是黑暗的,他虽然无法从掩映的林木中看出什么,但是他知道,前面必定有一块空
地,而在那块空地上,矗立着的就是那间神秘的铁屋,于是,他心的深处,就无形地泛起一
阵难言的惊栗,几乎禁不住要拨转马头,狂奔而去。
但是那奇异的萧声,却也是从林木深处传出来的,萧声一转,四下已将枯落的木叶,都
像是已恢复了蓬勃的生气。
入云龙枯涩而惊恐的心田里,竟无可奈何地又泛起一阵温馨的甜意。儿时的欢乐,青春
的友伴,梦中的恋人,这些本是无比遥远的往事,此刻在他心里,都有着无比的清晰。
他缓缓下了马,随意抛下马缰,不能自禁地走向林木深处,走向那一片空地——
月光,斜斜地照了下来,矗立在这片空地上,那黝黑的铁墙,显得更高大而狞恶了,铁
墙的阴影,沉重地投琪了下来。
然而,这一切景象,都已被这萧声融化了,入云龙惘然走了出来,寻了一块大石坐下,
舒适而赖散地伸出了两条腿,他几乎已忘了矗立在他眼前的建筑物,就是那曾吞噬了不知凡
多武林高手的性命、甚至连尸骨都没有吐出来的铁屋。
箫声再一转,温馨的暮春过去了,美艳的初夏却已来临,转瞬间,只觉百花齐放,彩蝶
争艳,而那吹萧的人,也忽然从铁墙的阴影中,漫步出来,一袭深青的罗衫,拎袂飘飘,在
月光下望去,更觉潇洒出尘,却竟是那神秘的华服少年柳鹤亭。
入云龙金四在心中惊呼一声!身躯却仍懒散地坐在石上,缓缓抬起手扬了扬,只因为他
此刻已被萧声引入梦里。
柳鹤亭眼中涌出一丝笑意,双手横抚青萧,梦幻似的继续吹弄着,民光抬处,望到那一
堵铁墙上,铁墙里仍然是死一样的静寂。
“奇怪,这里面的人难道没有耳朵吗?”入云龙金四在心中暗骂一声,此刻他已知道这
华服少年柳鹤亭,并不是自己所想象的富家公子,却是个身怀绝技的武林侠少,虽然他的来
历,仍是个未解之谜,但他此来的用意,却是显而易见的。
“这萧声该能引出这屋里的‘石观音’呀!假如石观音也和我一样是个人,也有着人的
感情的话,除非——哼!她不是个人,”
入云龙金四变动了一下坐着的姿势,却听得萧声越来越高亢,直欲穿云而入,突又一
折,袅袅而下,低徊不已。
于是百花齐放的盛夏,就变成了少妇低怨的残秋,穿林而来的秋风,也变得更为萧索
了,月光更明亮,铁墙的阴影,却更沉重。
入云龙长长叹息一声,林中突地传来一声轻微的马嘶——
他侧顾一眼,目光动处,却又立刻凝结住了。黑暗的林中,突地袅娜走出一个遍体银衫
的少女,云鬓高挽,体态若柳,手里捧着一个三脚架子,在月光下闪着金光。
这少女轻移莲步,漫无声音地从林中走了出来,目光在金四身上一转,又在那柳鹤亭身
上一转,缓步走到空地上,左手轻轻一理云鬓,就垂下头去,像是在凝听着萧声,又像是沉
思着什么。
入云龙心中大为奇怪,此时此地,怎会有如此一个绝美的少女到这里来?哪知他目光一
动,却又有一个少女袅娜从林中走出,也是一袭银色的衣衫,高挽云鬓,体态炯娜,只是手
中却捧着一个通体发着乌光的奇形铜鼓。
片刻之间,月光下银衫飘飘,林中竟走出十六个银裳少女来,手里各个捧着一物,在这
片空地上排成一排,入云龙金四望着这十六个奇异的银裳少女身上,柳鹤亭的萧声,竟不自
觉地略为有些凌乱了起来。
先头入林的少女,口中娇唤一声,柳腰轻折,将手中的三脚架子,放在地上,另外十五
个银裳少女,几乎也同在一刹那之间,放下了自己手上捧着的东西,袅娜走入林中。
空地之上,却多了八面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奇形铜鼓,有的在月光下灿着乌光,有的
却是通体金色,显见得质料也全不一样。
入云龙一挺腰,站了起来,掠到林边,却见黝黑的树林中,此刻已无半条人影,只有自
己那匹瘦马,垂着站在树侧。
风声籁籁,萧声又明亮起来,在这片林木间,袅袅四散。
入云龙长叹一声,又惘然坐回石上,此刻这闯荡江湖已数十年的武林健者,心神竟已全
被萧声所醉,纵然转过别的念头,也是瞬息即过。
他仿佛看到一个美丽的少妇,寂寞地泞立在画廊的尽头,木叶飘飘,群雁南渡,这少妇
思念着远方的征人,叹息着自己的寂寞,低哼着一支凄婉的曲子,目光如梦,却也难遣寂
寞。
柳鹤亭虽然仍未识得愁中滋味,却已将萧声吹得如位如诉,如怨如慕,但他目光转处,
铁墙内仍然毫无动静,铁墙中的人,是否也有这种寂寞的感觉呢?
八面铜鼓,本在月光下各个闪着光芒,但铁墙的阴影越拖越长,片刻之间,这八面铜鼓
也都被笼罩在这片巨大的阴影里,入云龙金四的心情,似乎也被笼罩在这阴影里,沉得得透
不过气来。
蓦地,鼓声“咚”地一响,冲破低回的萧声,直入云霄。
入云龙大惊抬头,除了那吹着青萧的柳鹤亭外,四下仍无人影。
但那八面铜鼓,却一连串地响了起来,霎眼间,但闻鼓声如雷,如雨打芭蕉,而且抑扬
顿挫,声响不一,居然也按官商,响成一片乐章,清细的萧声,立刻被压了下去。
这急剧的鼓声,瞬息便在寂静的山林中弥漫开来,但在那八面铜鼓之前,却仍无半条人
影,入云龙金四只觉一股寒意,直透背脊,掌心微微沁出了冷汗,翻身站起,游目四顾,却
见那华服少年柳鹤亭,仍然双手横抚青萧,凝神吹奏着。
于是,萧声也高亢了起来。
这鼓声和萧声,几乎将入云龙的心胸,撕成两半,终于,他狂吼一声,奔入林中,飞也
似地掠了出去,竟将那匹瘦马留在林木里。
鼓声更急,萧声也更清越,但铁墙后面,却仍是死寂一片,没有丝毫反应。
柳鹤亭剑眉微轩,知道自己今日遇着了劲敌,不但这铁屋中的人,定力非比等闲,这在
暗中以内家真气隔空击鼓之人,功力之深,更是惊人。
他目光如电,四下闪动,竟也没有发现人影,只有那匹瘦马,畏缩地从林木中探出头
来,昂首似欲长嘶,但却嘶不出声来。
柳鹤亭心中,不禁疑云大起,这击鼓的人,究竟是谁呢?是敌,抑或非敌,这些问题困
惑着他,萧声,也就又低沉了下来。
须知这种内家以音克敌的功力,心神必须集中,一有困惑,威力便弱,威力一弱,外魔
便盛,柳鹤亭此刻但觉心胸之中热血沸腾,几乎要抛却手中青萧,随着那鼓声狂舞起来。
他大惊之下,方待收摄心神,哪知铁墙后面,竟突然传出一阵奇异的脚步声,在里面极
快地奔跑着,只是这声音轻微已级,柳鹤亭耳力虽然大异常人,却也听不清楚。
他心中一动,缓步向铁墙边走去,哪知突传来“呛嘟”一声龙吟,一道青蓝的光华,电
也似的从夜色中掠了过来,龙吟之声未住,这道剑光,已自掠到近前,柳鹤亭大惊四顾,只
见一条瘦弱的人影,手持一口光华如电的长剑,身形微一展动间,已自飞掠到那八面铜鼓
上,剑尖一垂,鼓声寂然。
这条人影来势之急,轻功之妙,使得柳鹤亭不禁也顿住萧声,却见这条人影,已闪电似
的往另一方飞掠而去,只留下一抹青蓝光华,在夜色中一闪而逝。
突地——
林木之中,又响起一阵暴叱,一条长大的人影,像蝙蝠似的自林梢掠起,衣袂兜风,
“呼”地一声,也闪电似的往那道剑光隐没的方向追去。
这一个突来的变故,使得柳鹤亭愕了一下,身形转折,掠到鼓边,只见这八面铜鼓,鼓
面竟都当中分成两半。
他虽已知道方才那击鼓之人,定是隐在林梢,但这个究竟是谁呢?却仍令他困惑,尤其
是持剑飞来的一个,不但轻功好到毫巅,手中所持的长剑,更是武林中百年难见的利器神
兵。
柳鹤亭身怀绝技,虽是初入江湖,但对自己的武功自信颇深,哪知今夜一夜之中,竟遇
着了两个如此奇人,武功之高,竟都不可思议,而且见其首不见其尾,都有如天际神龙,一
现踪迹,便已渺然。
他呆呆地愕了许久,突然想起方才从铁屋中传出的那种奇异的脚步声,两道剑眉微微一
皱,翻身掠到墙边,侧耳倾听了半晌,但此刻里面又恢复寂然,半点声音也听不出来。
“这铁屋之后,究竟是些什么呢?那石琪——她又是长得什么佯子呢?她为什么如此狠
心,杀了这么多和她素无怨仇的人?”
这些疑问,使得他平时已楞惑的心胸中,更加了几许疑云,抬目望去,只见这道铁墙高
耸入云,铁墙外面,固然是清风明月,秋色疏林,但在这道铁墙里面该又是怎样一种情况
呢?
柳鹤亭脑海中,立刻涌现一幅悲惨的图画——
一个寂寞而冷酷的绝代丽人,斜斜地倚坐在大厅中的一张紫檀椅上,仰望着天上的明
月,大厅的屋角,挂着一片片蛛网,窗根上,也堆着厚厚的灰尘,而在这间阴森的大厅外
面,那小小的院子里,却满是死人的白骨,或是还没有化为白骨的死人。
“这铁墙后面,该就是这副样子吧?”他在心中问着自己,不禁轻轻点了点头,一阵风
吹来,使得他微微觉得有些寒意。
于是他再次仰视这高矗的铁墙一眼,突地咬了咬牙,想是为自己下了个很大的决定,将
手中那支青竹长萧,Сhā在背后的衣襟里,又将长衫的下摆,掖在腰间的丝带上。
然后他双臂下垂,将自己体内的真气,迅速地调息一次,突地微一顿足,潇洒的身形,
便像一只冲天而起的白鹤,直飞了上去。
上拔三丈,他空地疾挥双掌,在铁墙上一按,身形再次拔起,双臂一张,便搭住铁墙的
墙头,霎眼之间,他的身躯,就轻轻地跃入那道铁墙后罚,跃入那不知葬送了多少个武林高
手的院子里。
墙外仍然明月如洗,但同样在这明亮的月光照射下的铁墙里,是不是也像墙外一样平静
呢?这问题是没有人能够回答的,因为所有进入这间铁屋的人,就永远在这世界上消失了踪
迹。
但是,这问题的答案,柳鹤亭却已得到了。
他翻身入墙,身影像一片落叶似的冉冉飘落下去,目光却机警地四下扫动,警戒着任何
突来的袭击。
此刻,他的心情自然难免有些紧张,因为直到此刻,他对这座神秘的屋里的一切仍然是
一无所知。
铁墙内果然有个院子,但院子里却寂无人影,他飘身落在地上,真气凝布全身,目光凛
然四扫,院子里虽然微有尘埃,但一眼望去,却是空空如也,哪里有什么死人白骨!
“难道她把那些武林豪士的尸身,都堆在屋子里吗?”
他疑惑地自问一下,目光随即扫到那座屋字上,但见这座武林中从来无人知道真相的屋
子,此刻暗无灯火,门窗是紧紧地关闭着。
穿过这重院子,他小心地步上石阶,走到门前,迟疑了半晌,四下,仍然死一样地静
寂,甚至连他自己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柳鹤亭缓缓伸出手掌,在门上轻轻推了一下,哪知这扇紧闭着的门,竟“呀”地一声,
开了一线,他暗中吐了口长气,手上加劲,将这扇门完全推了开来,双腿屹立如桩,生怕这
扇门里,会有突来的袭击、
自幼的锻炼,使得他此刻能清晰地看出屋中的景象,只见偌大一间厅房里,只有一张巨
大的八仙桌子,放在中央,桌上放着一支没有点火的蜡烛,此外四壁荡然,就再无一样东
西。
柳鹤亭心里更加奇怪,右足微抬,缓缓跨了进去,哪知突然“吱”地一声尖叫,发自他
的脚下,他心魄俱落,身形一弓,“唰”地倒退了回去,只觉掌心湿湿地,头皮都有些麻了
起来,几乎已丧失了再进此屋的勇气。
但半晌过后,四下却又恢复死寂,他干咳一声,重新步上台阶,一面伸手入怀,掏出一
个火折子,点起了火,他虽然能够清晰的看出一切,但是过火折子此刻的功用;却只是壮胆
而已。
一点火光亮起,这阴森的屋子,也像是有了几分生气,他再次探首入门,目光四下一
扫,不禁暗笑自己,怎地变得如此胆怯。
原来大厅的地上,此刻竟零落地散布着十余只死鼠的尸身,方才想是他一脚踏在老鼠身
上,而这只老鼠并未气绝,是以发出一声尖叫。
但是,他并不就此松懈了自己的警戒之心,仍然极为小心地缓步走了进去,只见地上这
些死鼠,肚子翻天,身上并无伤痕。
柳鹤亭心中一动,忖道:“这些老鼠,想必是难以抗拒外面的铜鼓之声,是以全都死
去,”心念一转:“难道我方才听到的那种奇异的脚步声,也是这些老鼠?”走到桌旁点起
那支蜡烛,烛光虽弱,但这阴森黑暗的厅堂,却倏然明亮了起来。
大厅左右两侧,各有一扇门户,也是紧紧关着,柳鹤亭一清喉咙,沉声道:“屋中可有
人么,在下专程拜访;”
死寂的屋子里,立刻传来一连串回声,“拜访,拜访……”
但回声过后,又复寂然,柳鹤亭剑眉一轩,“唰”地掠到门口,立掌一扬,激烈的掌
风;将这扇门“砰”地撞了开来。
厅中的余光,照了进去,他探首一望,只见这间屋中,也是当中放着一张桌子,桌上放
着一支蜡烛,此外便无一物。
他心中既惊且怪,展动身形,将这间屋宇里的每一个房间,都看了一遍,哪知这十数间
房间,竟然间间一样,房中一张桌子,桌上一支蜡烛,竟连桌子的形状、蜡烛的颜色,都毫
无二致。
这整个一座屋宇中,竟然半个人影都没有,那么一入此屋的武林豪士,为什么便永不复
出呢?他们到哪里去了?
这问题虽然只有一个,但在柳鹤亭心中,却错综复杂,打了无数个死结,因为在这个问
题里,包含着的疑问,却是大多了,难道这屋中从没有人住过吗?那么石琪为什么要隐居于
此呢?但若说石琪的确住在这屋子里,那么她此刻又到哪里去了?
那些进入此屋的武林豪士,是否都被石琪杀死了呢?若是,他们虽死,总该也有尸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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