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枉死城”,顾名思义,是收留那些阳寿未尽幽魂的地方。会来这里的鬼魂多半是遭到意外、急病而亡故,也有一些是自尽而亡或者是些还来不及见过人世便已经死去的幽灵。
通常鬼魂待在枉死城的时间并不会太长,等到剩下的阳寿耗尽,鬼魂一样要到阎王面前清算一生功过。若是过大于功,自然要在地狱服刑;若是功大于过,那么就看阎王的判决,多数会转入轮回再世为人。
而她,却得在枉死城中足足待上五百多年,这也真是“前无古鬼,后无来者”了。
五百多年啊。
转生使者又到了枉死城。他满面愁容,脸上黯淡无光,他的头已经低得不能再低了,走起路来畏畏缩缩、闪闪躲躲……他真是没脸去见珍珠了!可这么惨的事情不来慰问一下却又过意不去。
五百年啊!要是他得当个小小转生使五百年,他也会抓狂。更何况转生使再怎么说都还能四处去,不用关在这死气沉沉的枉死城里,珍珠却得在这里住上五百年……唉唷!就算被打入无识界也比这里好,起码不用在枉死城数上五百年。
“唉……”
转生使者看着眼前的豪宅不住地叹息。他在门口来来回回踱步一次又一次。说真格的,他委实提不起勇气进去见珍珠,这这这……这真是从何说起啊!
“这宅院挺壮观。”
转生使者吓了一跳!猛然回头,一见来人便不由得大喊了起来:“你你你!你还有脸来这里!”
那人穿着一袭灰黑色的斗蓬,脸面身体全隐藏在又宽又大的斗蓬之下,只露出一双闪动着奇异冷光的眸子。
他没说话,但感觉那眼睛就是写着个问号。
“都是你!都是你!”转生使者气得跳脚,哇啦哇啦地连声怪叫,手舞足蹈、气急败坏,满腔的怒气全都发泄出来了!
“你抓你的鬼、我转我的生,偏偏你哪里不好抓,竟抓到千年古林去了!你抓鬼也就算了,干嘛用雷劈!这下好啦!劈死了才刚刚转世为树的珍珠,你害得本官颜面尽失!你害得珍珠又回到枉死城!”
“……”斗蓬人无言,一副不大爱搭理他的感觉。
转生使更气!他跳到斗蓬人面前怒道:“不说话?!无话可说?!你知道这件事有多严重?!你知道吗知道吗?就算你想赔啊也赔不起!你赔得起吗?你能赔什么?狩魂使了不起了?瞧你跩得连话也不屑与本官说?!”
眼前这一身玄袍斗蓬正是地狱“狩魂使”钟重。
狩魂使,顾名思义,自然是负责捉拿迟迟不来地狱报到的鬼魂,或者是兔脱往人间的游灵。
狩魂使与转生使一样,数量众多,也有人称他们为“鬼差”或者“鬼吏”。但狩魂使在官阶上是高于一般鬼差的;普通人死后通常由鬼差接引到冥界,只有那些特别顽劣或者死后化为厉鬼的游灵才会动用到狩魂使出手捉拿。
不过狩魂使与转生使不同;狩魂使没有所谓的“官服”,有的狩魂使终身没以肉身真面目示人过,其中最著名的“牛头马面”便是在阳间赫赫有名的勾魂使者。
眼前这个穿着灰黑斗蓬的,名为钟重,据说他从来不说话。不过“据说”显然有误,钟重还是会说话,他只是不大爱说话而已。
“五百年啊!”转生使气呼呼地在他面前伸出五根手指骂道:“你害她要在枉死城多住五百年!”
五百年?两道冷光扫过转生使的脸,不言不语。
“看什么?这下惨了!”转生使哭丧着脸,自顾自地自言自语道:“本官真没脸再进去见她了。这下可惨啦,本官口口声声保证一定可以、万无一失,谁知道却给你这莽撞鬼给破坏了。我完了我完了,我的前程黯淡无光啊……”
念啊念地,仿佛老太婆一样念个没完又续道:“什么不好选,为何要当一棵树呢?我干嘛答应她这种要求?五百年啊五百年,这下可该怎生才好?现在跟你说这些也无济于事,大错已然铸成了,我看你也不要进去赔什么罪了,转头我去找我上司商量商量,看是否有转圜的余地……”
“……”
“对对对,我这猪脑!要是还有下次,我非在她身边守上几天几夜不可!等确定她真的可以活下来了我才要写生死簿!”
“……”
“怎么?你这莽夫也知道不可以?!”转生使咆哮道:“一旦转世就得记下生死簿,记下生死簿就没有商量余地了,要不然本官何必在这里跟你大呼小叫!你这猪脑!”
转生使又气又恼,把手上的朱砂笔当成武器般在眼前乱飞。“你快滚快滚!本官一见你就有气!”
钟重摇摇头,径自往眼前的大宅院进去。这位转生使怪怪的,无人与他应答,他也能说上这么长一大篇,完全自导自演自说自话,不知道他生前是做啥的,莫非是个戏子?
“喂喂喂!”转生使吵吵嚷嚷地追上来,“本官不是叫你滚了吗?你还进来做什么?!”
狩魂使钟重始终都没理会他,简直当他不存在一样。
“谁要你多事!珍珠见了你恐怕要比本官更气上百倍!你还是有多远滚多远去吧!”转生使怒气冲冲地赶在他前头,昂首阔步地在屋子里东奔西窜。
“珍珠?珍珠?”
这屋子好大呀。
“枉死城”虽然名之为“城”,但其实只是一大片虚无,无上无下,无左无右,一大片虚无缥缈的空间。
这里所有的一切,都是依照鬼魂心中所想象的一切所幻化出来的;你看它是一座城,它便是一座城;你看它是一条船,它也可以是一条船。
来到枉死城的鬼魂多半还眷恋着过去活着时的日子,所以他们心中所念所想的也正是过去生活的地方;所以枉死城也许是冥界最多风景的地方,各式各样、大大小小的屋子,人间的山光景致全都出现过,只不过那全是幻影,在明眼“鬼”的眼中,那些都是不值一哂的虚无。
而珍珠所想象出来的便是过去的“威武王府”。
幻化出来的屋子总是有些模糊不明朗的地方,因为鬼魂不可能将过去的一切记得清清楚楚。
如果你仔细看,会发觉屋里摆设的花瓶总是只有一个面,因为极少有人会记得花瓶背面到底是何模样;桌子椅子上雕刻的花纹也总是蒙了层雾气似的不够清晰,因为谁会去记得每一张桌椅上所有的花纹?
鬼魂在枉死城的日子久了,回忆渐渐消失,过去的屋子、人的面貌会愈来愈模糊;日子愈久,模糊得愈厉害,往往到后来连鬼魂自己都记不得当年生活的处所到底长什么样子?自己的面容又是什么模样?
枉死城的鬼住得久了,多数成了无面鬼;他们忘记了自己的容貌,什么都忘了,与枉死城的“虚无”合而为一。
但珍珠所幻化出来的屋子,却清晰得惊人。
雅致的大厅布置得美轮美奂,四处雕梁画栋几可乱真;墙壁上挂着的书画、每个角落所摆放的装饰品,每一样都是那么鲜明,仿佛伸手真的可以碰到那些虚无幻化的物品一样。
大厅里有许多人正在走动着,他们飘忽的身影比鬼魂更像是鬼魂,轻飘飘的、半透明状的人们四处调笑,忙碌地钻进钻出。
看到这一幕,转生使不由得停下脚步,愕然地望着四周来往的幻影,伸手拍拍一张其实并不存在的红桧大理石凳子,他面前晃过一名年仅十五、六岁的小丫头,脸孔清秀而面容甜美。
他知道珍珠生前是个王妃,却没想到是个如此的富贵之家。
钟重并没让眼前的幻象所迷惑,暗灰色斗蓬穿堂过室,目标坚定。这些幻影迷惑不了他,他在冥界日子太久了,人间的富贵荣华与枉死城的虚华幻影在他眼里连过眼烟云也谈下上。
“喂喂,等等,你这人真没礼貌……”转生使喃喃自语地抱怨着,眼光依然忙碌地四下张望。他真不明白珍珠怎能将过去情景记得这般清晰?她明明已经死了好久好久了啊。
转念一想,自己生前也是个官,自认公正廉明,尽忠报国不遗余力,死后却只落得两袖清风身无长物……他摇摇头,不胜欷歔。
穿过了无数厅堂,他们终于走到宅院最深处,推开一扇木门,眼前是一座清幽雅致的小湖——侯门深似海,这里倒是真有一座小湖;由种种迹象看来,珍珠的夫婿当年想必权倾朝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可一世。
然后呢?
尽管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尽管如何的不可一世,到头来仍免不了一死;同他一般,两袖清风身无长物也是死……红尘不是如梦,红尘根本就是一场梦而已。
不远处,珍珠坐在小船上在湖中央飘飘荡荡,她忽隐忽现的歌声带着一股浓浓的哀愁。
“锦瑟明筝翡翠杯,
战鼓频仍马上催,
将军仗剑频回首,
红萝倚帐泪双垂,
若问明月几时回?
油尽,灯枯,双憔悴。”
调子悠远而惆怅,虽是浅显易懂的弹词之作,但由一只鬼来唱,却显得分外哀伤绝望。
鬼,哪里还会憔悴?哪里还有明月?
转生使楞了半晌,只觉自己的心狠狠地刺疼了几下。转头看一旁的钟重,却只见他表情冷淡,置若罔闻。
“真是无情无义……”转生使喃喃自语骂道,没好气地横他一眼。
钟重静静伫立在湖畔,遥望着湖中央的小船。他生前恐怕是个魁梧大汉,这一袭斗蓬站在湖边,猛一看只是一幢阴暗长影,而且还带着恐怖肃杀的味道。
“……真不明白你干嘛非要见她不可?你又不觉得她可怜,本官也不觉得钟大人身上哪里写着“抱歉”两字,哼!”
钟重朝湖中央的小船挥了挥手,那模样若是在人间见到,那真是恐怖极了。鬼招魂啊!就算那斗蓬下隐藏的是一具骷髅,也不怎么奇怪的感觉。
转生使连忙咳了声,“咳……”
珍珠没反应。
“咳!”
这次她听到了,慢慢地转过身来,一见到他们,她不由得大叫一声:“哇!”
“哇!”转生使却叫得比她更大声——眼前的珍珠可不是他见惯了的珍珠啊!
珍珠跳起来,看那样子应该是想转身逃跑,她压根忘了自己正在湖中央,身形才动,人影已经噗通一声落水。
“唉啊!”转生使大叫,“电死她就算了,现在又要淹死她了!”
“噗……”狩魂使终于发出了声音,似哭似笑,恐怖非凡,不过……是笑吧?那斗蓬不住抖动,看起来应该是笑。
转生使甩甩头,强压下一股想骂人的冲动。怪怪!没必要连笑也笑得这么恐怖吧?
四周的幻影顿时消失,珍珠就摔在他们眼前,只见她不住地挥舞着手脚,模样煞是惊慌。
“救命救命!我不会泅水啊!救命啊!”
“……”转生使猛地一拍自己脑袋。真笨!没想到珍珠却比他还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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