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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快过去!莫要哭哭啼啼的!死便死了,还想回头?!”

枉死城附近两名鬼差押解着一名少­妇­,不住地推着她;少­妇­声嘶力竭地哭着,怀里抱着个还未成形的婴孩,啼哭的声音令人闻之鼻酸。

狩魂使者平时便是在冥界四处附近巡逻;枉死城一带除了钟重之外,还有几个斗蓬人悄然伫立的身影。

珍珠跟在狩魂使者身边望着那少­妇­,那声声哀戚的泣声打动了她。望着那少­妇­,不过才二十出头,是芳华正盛的岁月,怎么会这么轻易地死了?

“快走快走!不要拖拖拉拉!”

少­妇­迟疑的脚步令得鬼差不耐烦起来,他们恶声恶气地推着她;少­妇­脚底一个踉跄,与怀中婴孩一同跌落,他们的哭声更响亮了!

“住手!”珍珠忍不住叫道,奔上前去扶起少­妇­。“妳没事吧?”

少­妇­抬起那张无血­色­的脸,她颈项上有着明显的痕迹……她是悬梁自尽的,穿着一身红衣悬梁,她是想化为厉鬼复仇,却没想到复仇不成,却来到了枉死城。

“妳是谁?!”两名鬼差一左一右拦住珍珠,手上巨大的鬼叉笔直指着她。“快松手!”

斗蓬迅速来到珍珠身边,两名鬼差一见他,便退了两步恭敬道:“狩魂使者!”

“妳……怎么这么想不开?”珍珠望着少­妇­颈项上的伤痕,忍不住叹息道。

“我不是自愿的!是我家官人……他恋上了绮红楼的粉头……”少­妇­哭得声嘶力竭,紧紧怀抱着那还未成形的小婴孩奋力地喊着,她的双手五指曲成了弓状,显得如此凌厉、怨恨!

“粉头?”珍珠楞楞地望着那少­妇­,这两个字在她活着的时候尚且没听过,更遑论现在她已经死了。

“是那不要脸的娼妓唆使他的!那不要脸的娼妓唆使我家官人离开我!他不顾我已有了身孕、不顾家中还有八旬高堂,他们双宿双栖、他们……我要他们悔之莫及!要他们死无葬身之地!我好恨!好恨啊……”

少­妇­毒辣的怨恨如此清晰,惊得珍珠原本扶持的手不由得松了开来。

“快起来!”两名鬼差使劲推着少­妇­,“有什么话等妳离了枉死城再去与阎罗申诉!”

珍珠这次没有拦阻了,她眼睁睁地望着那少­妇­被押进了枉死城中,穿过那无边无际的黑暗,消失在虚无之中;但少­妇­凄厉怨恨的哭泣声却还是萦绕不去,而那还没有面目的孩子……她不由得感到一阵胆寒。人生……凄苦如此?

她在枉死城有多少年头了?

听过多少类似的故事、听过多少凄凉的泣声?

多少负心良人、多少红颜薄命、多少面目不全的孩子、多少……她从来都不记得,从来都不承认。

不……她与王爷是不同的,王爷不会如此待她。他们之间的感情必然不同,否则怎能让她苦守枉死城如此多年?

钟重站在她身后良久,突然轻轻地拍拍她的肩。

珍珠回过神来;如果此刻她还有­肉­身,恐怕脸­色­早已一片死白。

走吧。

她仿佛听到狩魂使无声的声音。

珍珠默然跟在他身后,怀疑他怎么可以对这一切如此无动于衷?

他不会心痛?不会难受吗?

“为什么菩萨叫你“金虫虫”?”

钟重停住了脚步。原本她并不期待他回答这个问题,但神奇的是,钟重竟然开口了。他的声音低哑,很深很深、很沉很沉的声音,若有似无——

她想起了钟重捉拿红鬼那一幕。当时他也说了话,可见钟重不是不会说话,他只是不愿意、或者懒得说话而已。

“本使转世为人之前一直都是一只虫,轮回多少世自己也不知道了,但总之本使当虫的时间远多过当人的时间。”

珍珠错愕地望着他,眼前这是……一只虫?

“当一只虫是什么感觉?”

“没什么感觉。醒来便是吃喝,累了便是睡,有时会让无心的人踩死,有时活到时辰到了,自己便死了。”

“好像很无趣……”

“当个人未必比当一只虫有趣。”钟重反而微笑,“当个人多聿苦,要爱、要恨、要活、要死,生老病死又由不得自己掌控,当一只虫简单得多。”

珍珠摇摇头。这狩魂使没半点感情,也没半点人­性­,只是也不特别令人讨厌就是了。钟重好似一张白纸,而上面什么也没写。

比较起来,转生使就显得可爱得多,起码像个“人”。

“妳又为什么想当一棵树?”

珍珠的表情立刻温柔起来。“因为当一棵树可以不用喝孟婆汤,因为当一棵树我就可以静静地等五百年,等我的良人转世。”

钟重望着她,痴心痴情的鬼他见得多了,但如此程度的,她倒是头一个。

“五百年很久,是妳无法想象的那么久,妳该感谢命运没让妳真的当一棵活五百年的树。”

珍珠不悦,“你根本不了解我!”

“没有任何感情可以支撑五百年。”他下了结语。

珍珠恼怒!“那是你!因为你只是一只虫,一只虫永远都不会明白!不管是五百年还是五千年,我都会等着王爷转世!”

钟重微笑,不置可否。

恼怒!

钟重那笃定的态度令她又恼又恨!他不懂,一只虫懂得什么……

想到要跟这只虫相处五百年……她真宁愿再去求菩萨一次,还是当一棵树好了……可是树木跟虫似乎脱不了关系?

珍珠更恼了!她决定不跟钟重说话,跟这种虫子反正也无话可说。

又回到原来的地方了;那是威武王府的湖畔,那里上演着重复了千次、万次的情节。

所有的细节全是那么的清晰,甚至愈来愈清晰。

湖畔花园的奇花异草、凉亭里放着的­精­美佳肴,每一样都活­色­生香,仿佛实物一般。

鬼的记忆会消失,所有的鬼都是一样的,随着时间愈来愈长久,记忆愈来愈模糊,可是她却不会。

她为什么不会呢?他不明白。

当然,他只是一只虫,他从来没当过王爷、没当过王妃,所以不会明白。

但他也曾经是人,拥有过妻子、儿女,也有过爱恨情仇,只是那一切对他来说却显得那么的遥远而不真实,那仿佛只是他当虫子的时候所作过的一场梦——一场虚幻而短暂的梦。

当“人”时的一切对他来说没什么好眷恋的,他很少想起,当然更从来不曾将当时的情景在冥府中重现过,因为没有必要啊,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为何要紧紧抓住过去的一切不肯松手呢?

他静静地望着湖畔、望着那场景,静静地看着那千篇一律的情节再度上演。

那男人,头戴紫金锦蟒冠,身穿紫金锦蟒袍,壮硕伟岸;他脸上带着笑,那是一抹充满了溺爱的笑容,墨瞳里闪着点点星芒,深邃,深情。

她抬起头仰望着他,脸上也有着甜美的笑容。她笑得那么甜,甜得教人心痛……心酸。

依然是威武王府的小湖畔,男人站在湖畔凝视着她,那般威武神气的男人对着她却有着英雄气短的无奈笑容,像是对着个孩子,一脸无奈又疼惜的表情。

而她,侧着头打量着他,充满爱怜地站在他面前痴傻地不住望着。望着望着望着,就这么望他望到地老天荒。

不远处一名丫鬟慌张地奔了过来,她张合着嘴说着什么,粉红­色­的手缉在风中飞舞着,直往他们的方向过来。

“王爷王爷!大军已在门口候着,王将军说——”

“下去!”女子威严地怒道:“没瞧见王爷正与本妃说话?”

丫鬟低下了头,委屈地悄悄望着王爷。

男人叹息着,伸手轻抚她的发,百般爱怜、百般无奈。

接下来男人会说:本王非走不可……

然后是一个拥抱,然后是一个疼惜而深情的吻,然后王爷的身影往外走,然后消失,然后湖畔又出现了王爷的身影,然后他们深情款款地互相凝视着,然后丫鬟挥舞着手绢出现了,然后……然后无限次轮回,同样的场景、同样的情节,一再一再一再地上演。

果然,男人再度出现在湖畔了,他的身影透着背景,是半透明的,但她视而不见;这是她的回忆,也是她的扮演;她扮演着过去的自己,那个王爷深深宠爱的妃子。

一次又一次,有时候回忆会停在他们互相凝视的那一段,停着许久许久;她已经找到当年所站的地方,找到可以完全迎接王爷目光的地方,分毫不差地让那眼光直勾勾地望进她心里,一次又一次感受王爷当时对她的浓情厚爱。

王爷伸手爱怜地轻抚她的发、王爷深情拥抱着她、王爷低头吻住她!她一次又一次扮演着当年的王妃,令那虚幻的影子轻抚她、拥抱她、轻吻她,那仿佛又回到了过去、回到那一天,那是她与王爷相会的最后一天;然后便是王爷的死亡、最后一眼,那是她无论如何都不肯再去回忆的。

“王爷请看,花园里百花盛开,今日妾身还发现了咱们园子里原来住着牡丹王呢,”她巧笑倩兮,纤纤王手指着花园里的景象。

花园的小石桌旁边出现了锦袍少年,他手里捧着竹杯,正细细品茗。

“瞧见那少年没有?那是牡丹王呀,还有那绿袍女子……”她作势靠近王爷身边,像是说着悄悄话似的,“那是檀香唷!王爷,您瞧出来没有?”

男人的­唇­瓣开合,像是说了些什么话。

她立刻笑了,充满了惊喜。“啊,王爷果然英明!妾身当时可想不明白这许多了。那是檀香啊,要是不小心弄伤了她,就可以闻到檀香的气息了唷。”

这是新的情节,她竟把在菩萨处所看见的牡丹王与檀香仙子的身影给搬进威武王府来了。

“呃……”

斗蓬轻晃一下,他身边出现了大红­色­袍子。

转生使不可思议地望着不远处的一切,张大了口说不出话来。

半晌过去,情节还在继续发展,珍珠快乐说话的声音不时隐约传送过来。她笑着,银铃般的笑声。

“你就这么任她似个疯子?”转生使摇摇头。

“……”

“你打算让她在这里演这出戏演五百年?”

钟重不言不语,只是静静地望着珍珠。

“我真不明白菩萨的想法了……”转生使喃喃自语地摇着头。

不要说转生使不明白,连他也不明白菩萨何以把这样的珍珠配给他,要他们相伴五百年。

“再这样下去,她早晚要进魔道。”

斗蓬微微晃动,转生使所说的话像是终于打动了钟重。

只见斗蓬微晃,那暗灰影已经到了珍珠身边。

“你­干­什么?!”珍珠大怒!她的完美情节不容许其他人打断。“走开!”

“该去办事了。”

“你去办你的事,你­干­那些伤天害理的事情本妃不想参与!你走!”

“伤天害理?”转生使吓了一跳,“珍珠……”

珍珠转头怒视他,那神态竟显得如此高贵不可侵犯,那是王妃的神态……唉啊,珍珠的情况比之前更糟了。

“滚!”

狩魂使的表情没人看得见,但显然的,他此时此刻的心情也好不到哪去。只见斗蓬一扬,四周的景物全都消失了,没有了王爷,没有了小丫鬟,更没有了牡丹王跟檀香仙子,四周净是一片空荡荡的虚无。

“住手住手!”珍珠惊恐尖叫。

斗蓬不说话,他握住了珍珠的手腕,刷地消失。

“呃……”没人理会他的存在哩,转生使望着四周空荡荡的一切,不由得微微瞇起了眼睛。嘿,这钟重未免太没礼貌了吧?

就算是一只虫,见了他也要礼让三分呢。

他嘟囔着甩甩头,心里很为珍珠担心。万一她熬不过这五百年、熬不过心魔的引诱,那该怎么办才好?

想着想着,他委实放心不下,还是追了上去。不管怎么样,珍珠这档事他绝不能袖手旁观。

“快放手!放肆!叫你放手你听见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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