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一大早笑云几个匆匆雇了一辆民车,护着赵贞吉出得了城来,却见城外帐篷高耸,连营相接,远处更是房屋焦黑,哭声时闻,天子都城之外已经成了乱军纵横的厮杀之所。众人见了这般情景,心中百般滋味一起涌上心头。
第一营便是仇鸾的中军大帐,仇鸾闻知天子遣御使前来犒劳兵马,急忙出帐迎接。赵贞吉毫不客气,单刀直入地问道:“仇将军,你受天子洪恩,统领我大明十余万军马,为何迟迟不敢和俺答交战?”仇鸾老脸一红,随即笑道:“赵御使有所不知,贼虏远道而来,气焰正盛,我辈坚守不出,严阵以待,待其气焰一去,自然不攻自破。”赵贞吉冷哼一声:“贼虏何时才会气焰一去?他们在天子脚下烧杀抢掠,我京郊数千女子惨遭蹂躏,这是几百年来未有之事,仇将军难道不觉问心有愧么?”仇鸾眉宇间闪过一丝怒色:“行兵打仗最忌逞这血气之勇,老夫只求最后一战而胜,旁的可管不了这许多了。赵御使文人不知兵事,还是不要乱语的好。”一语才落,便即拂袖而去。
众人也是满腔怒火,但这时也不能和他多辩,出得大同军营,又到辽阳、宣府、河间等军营犒军。众营将官却是怨声载道,对仇鸾畏缩不战怨愤之极。有人便说,仇鸾常令手下冒充蒙古兵四处劫掠,使百姓受边军之苦,胜于贼虏。更有人说,仇大将军还常令手下部卒将斩杀来的百姓首级假称胡虏,去朝廷那里邀功请赏。赵贞吉等人听得义愤填膺,但当此之际,也只得好言安慰一番。
将十余万人的诸多大寨犒劳一番,整整用了一日之功。眼见暮色渐起,笑云忽觉一阵的心灰意冷,扭头望见对面俺答汗黑压压的营盘,忍不住道:“咱们不妨再向前几步,去瞧瞧蒙古俺答的营寨!”众人全有此心,推着那辆空车行了里许,便瞧见蒙古大营远远地伫立在一片苍茫的暮色之中,无数散队骑兵往来逡巡,个个耀武扬威,士气远胜明军。
众人正自指指点点,忽然身旁呼喝阵阵,一队骑兵泼风般冲来,马上兵士蒙服辫发,手挥长刀。笑云双目一张,喝道:“来得正好!”拔刀当先跃出。袁青山、陆亮、柳淑娴也拔刃冲上,只留下玉盈秀拔剑护住赵贞吉。
这一队蒙骑不过二十来骑,如何当得起笑云四人的往来冲杀。众人怒火憋了好久,这时下手毫不容情,只几个回合便有十几个蒙兵横尸倒地。余下几个蒙兵情急之下,喊出了中原话,“不好,直娘贼的爪子好硬!”“大伙赶紧扯呼呀!”众人这时才知,这几人却是仇鸾手下兵卒假扮的。笑云几个满腔如焚,赵贞吉叫道:“任兄弟,抓住一个,咱们押着去见丁大人理论!”
那几个兵卒亡命奔逃,笑云四人鼓气直追。才奔出里许,对面蹄声如雷,又撞出一彪人马,瞧那衣裳如墨,长刀如雪,却是黑云城打扮。几个假蒙军躲避不及,给黑云城武士挥刀过来,砍瓜切菜一般地斩在马下。笑云眼见对面一人长身方脸,目光如电,正是黑云城主耶律诚翼,不由心下一寒,回身喝道:“快护送赵大人回营!”玉盈秀不敢怠慢,抓起赵贞吉,飞身上了两匹无主的战马,催马向明营跑去。
袁青山和笑云几个也不敢恋战,回身待走时,耶律诚翼已经催马赶到。笑云一惊,又喝一声:“袁大哥,你们先退!”硬着头皮翻身向黑云城主迎去。袁青山双钩一摆,喝道:“我来助你!”陆亮却怕柳淑娴落在蒙军手中,抓住她的胳膊死力杀回。
耶律诚翼狞笑一声:“任少侠莫走,本座欲请你到观天井中逍遥两日。你这身奇功如何练成的,老夫好奇得紧呀!”原来耶律诚翼今日率手下出寨巡营,远远地望见赵贞吉几人给一队“蒙骑”围住厮杀,耶律诚翼认得笑云的刀法,当下挥军悄没声息地赶了过来。任笑云不敢怠慢,长啸声中,一招摧山势便劈了出去。耶律诚翼在马上纵身而起,人在半空,奇快无比地和笑云连对了三刀。笑云刀伤未曾痊愈,剧震之下立时胸口涌出一片血丝。耶律诚翼的身子有如蝙蝠一般绕空一转,回身一刀,又在袁青山肩头刺出了一道血痕。
远处的玉盈秀望见笑云遇险,肝肠欲裂,要待冲回,却给柳淑娴两个死死拖住,直拽回了明营。袁青山身中一刀,却毫不畏缩,双钩霍霍,死力挡住了那几个武士。笑云强自打起精神,刀法展开,拼力苦斗,但耶律诚翼的刀法实在太快,一身功力又非阎东来之辈可比,数招之间便即险象环生。
酣斗之中,猛听得袁青山大叫一声,身上似是中了一刀,笑云一惊回首,肩头便给耶律诚翼刀里夹掌扫中。他疾步退出几步,蓦觉胸口伤处一痛,耶律诚翼低笑一声,欺身而上,长刀一挥,笑云胸前四处大|茓全被他刀气封住。他奋力回头瞧去,却见玉盈秀等人的身影这时已经没入明营之内,才长出了一口气,身子踉跄,缓缓坐倒在地。
耶律诚翼笑道:“本座长刀封|茓之功,向无失手,任少侠却能被连封四|茓之后独立不倒,委实罕见!”口中赞叹,回手一刀刺出,袁青山只觉“肩井”“神道”二|茓一麻,登时扑地倒了。一群黑衣汉子纵马而上,将他二人架在马上,挥马便向蒙营奔去。自笑云他们和仇鸾那一队假扮的蒙骑厮杀到最终被擒,起码有半个时辰的功夫,明营近在咫尺,却始终无一人一骑来救。
笑云才被押进毡帐,眼前便闪过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陈莽荡。他笑吟吟地走上前来,道:“任少侠,袁大侠,别来无恙呀!”袁青山怒目不语,却呸的一口浓痰啐出。陈莽荡脸上笑容不减,却一巴掌狠狠打在袁青山脸上,道:“这时落在老子手中,还敢逞强。待会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笑云笑道:“陈将军好,几日不见,你这一脸大胡子愈发生机勃勃了!” 心中叫苦不迭,拼命思索逃身之策。
“还是你会说话,”陈莽荡抚髯大笑:“怪不得耶律城主叮嘱我,要我好好待你。这‘九转卧牛饮’可是好货,你喝了下去之后便再也不会蹦蹦跳跳,跑得兔子一般快了。”说着取出一个酒壶,按住笑云鼻孔,将半壶药酒尽数灌入笑云口中。又拽过袁青山,只在他口中灌了两口,再放下时,袁青山便即双腿发软。笑云忽然想起那日邓烈虹在解元山和沈炼石饭菜中所下的就是这“卧牛饮”,这药酒既然在“卧牛饮”之前加上“九转”二字,只怕更是厉害!他心中一动,立时装作浑身酥软之状,叫道:“好酒,陈将军给袁大哥只喝了两口,却给我一灌就是半壶,这可有些不公!”陈莽荡笑道:“谁让你功夫这么深,灌得少了不是待客之道。”猛然飞起一腿,将他踢了个筋斗,才将手一挥,“这小子现在是功力尽失啦,将他们都关到‘观天井’中去。”
过不多时,笑云就给带到一座黑色的大毡帐之内。蒙古的毡帐都用羊骨和石灰涂成白色,只这大毡帐黑黝黝的,望上去说不出的邪气,笑云看着这座毡帐,忽然就明白了“黑云城”这三字的来历,果然与江湖上的传说大同小异。帐内却有一座一座的木制牢笼,里面各自囚着一人,想必这木笼就是那“观天井”了。
帐内燃有油灯,却见笼内众人个个面色憔悴,无精打采,显是都给灌了卧牛饮。正待瞧个仔细,那黑衣武士早打开一座木笼,抓起他放了进去。袁青山又关在他身后的木笼内。那武士在帐中往来巡视一番,将油灯又拨得亮了许多,这才转身走出。
笑云瞧见身旁一人散发披肩,闭目不语,样子有些眼熟,定睛一瞧,不由咦了一声,叫道:“郑帮主,你也在这里!”郑凌风高大的身子给囚在这木笼之中,活脱脱就是一只笼中困兽,只是此时却闭目苦思,有如老僧参禅,对他理也不理。身旁却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叫道:“笑云,你也来了!”笑云侧首一瞧,郑凌风笼子旁边关押的正是灵照禅师。笑云苦笑一声道:“弟子刀伤未愈,不想却遇到了那‘野驴’城主。你们如何给他们擒来的?”灵照一叹,便将七星风云会上蒙古猝然发难之事略略说了,跟着便急问京城战果如何。听得笑云说到明廷束手无策,已给蒙古俺答坐困京师三日之久,老和尚忍不住以手击笼,叹道:“严嵩乱朝,仇鸾乱兵,再有一个自以为是的糊涂皇帝,难道这又是一个靖康之耻么?”
笑云不知“靖康之耻”说的是北宋末年金国挥军血洗大宋都城、劫走北宋两个皇帝的典故,正待要问,对面却响起一个阴森森的声音:“大明是存是亡,自有天命,你一个吃斋念佛的老和尚,管这么多作甚!”笑云抬头望去,却见对面那人文士打扮,一张脸又尖又长,再配上一副长长的花白胡子,就显得有几分滑稽。却听灵照冷冷道:“文堡主,国若不存,家何所依?若非咱们国势不振,黑云城又如何能将魔爪深入我中原腹地,你京师之旁的文家乱堡又怎能被蒙古黑云城轻易破去?”笑云一惊,就想起了当初助自己一群人摆脱金秋影纠缠的那秘道四布的京郊乱堡,暗道:“都说当初文家乱堡举堡被歼,不想这堡主却还活着,也给黑云城擒到了这里。”
帐中又有一个沙哑的声音道:“嘿嘿,灵照老弟有所不知,当初乱堡被破是另有缘由。听说这位文堡主抱定了到蒙古升官发财的美梦,才和黑云城勾搭上的。哪知耶律诚翼却先让他交出暗堡构造的家传图谱,文堡主不肯丢了这命根子,结果便累得全家百十口人丧了性命!”笑云瞧见囚在文堡主身旁的两个木笼中依次是一个白发老者和一个方面大耳的老道,这说话的却是那老道,瞧那两道眉毛白得如雪一般,怪不得开口便将灵照唤作“老弟”。
那文堡主怪叫一声:“白眉老儿,你来到此处又很光彩么?都快八十了,还醉心名利,硬说自己的正反两仪刀法胜过了中原两大神刀,巴巴地跑到这里向那‘野驴’献殷勤。依我瞧,你不如将你那狗屁刀法传给那野驴,还能落得个善终!”笑云听得文堡主也将耶律诚翼依谐音唤作“野驴”,不由嗤的一笑,这时才知这白眉老者竟然是江湖之上名声素著的华山派白眉道长。他曾听沈炼石说过,华山派正反两仪刀必须两人同使,但白眉道长却能一人将两套刀法融会贯通,成为武林中百年不遇的奇人,只是此人向来吝啬小气,这刀法连徒弟都舍不得传,却不想也动了名利之念,跑到耶律诚翼这里自投罗网。
白眉道长闻言怒不可遏,立时便和文堡主唇枪舌剑地对骂起来,二人初时还顾念身份,到得后来粗言秽语便滚滚而发。袁青山看不过去,在一旁苦劝,哪知他越劝,这二人肝火越旺。白眉道长敌不过文堡主的伶牙俐齿,恼怒之下一口浓痰便疾吐而出。他内力虽失,但暗器功夫的“准头”还在,隔着中间那白发老者,还是准准地将浓痰射在文堡主脸上。文堡主怪叫声中,急忙出痰还击,一时之间唾液横飞。二人中间终究是隔着一个人,啐得久了,“飞痰”难以及远,那夹在当中的白发老者登时就倒了霉,片刻功夫就给啐得满面唾痕。
“文堡主、白眉道长,二位行行好,”这老者挂着一脸唾液,却依然满脸笑容,“看在我方仁的面上,暂且息争如何?”笑云更是吃惊:“方仁,莫不是丐帮帮主?这人好大的名头,想不到却是这么一个好脾气的糟老头子。”果然只听文堡主怒道:“瞧在丐帮方老帮主的面子上,便饶了你这老儿。”白眉也愤愤罢口。方仁连连称谢,脸上唾液既然擦拭不得,索性就让它唾面自干,却满面春风地道:“诸位不要争执,我瞧耶律城主将咱们囚在此处,也未必便有恶意,许是让我们静坐内省,息却心中自高自大之念,这‘观天井’三字想来就是此意。”
笑云听了他的话哭笑不得,忍不住问道:“方老帮主这么好的脾气修养,怎么也给那野驴擒到此处?”方仁笑道:“这位少侠有所不知,只因我丐帮前几个月在山西抓住一个大盗,哪知这人却是黑云城潜入的细作。耶律城主的脾气你们想必是知道的,立时遣人来兴师问罪。嘿嘿,有道是冤家宜解不宜结,老夫素来息事宁人,上个月便亲来黑云城问候赔罪。哪知,却给他,嘿嘿,呵呵……”文堡主这时忍不住Сhā言道:“却给他留在此处待若上宾了,是不是?哼,我猜那‘野驴’必是瞧上了你丐帮的降龙十八掌和打狗棒法!”
见了那方仁默然不语的尴尬模样,笑云立时就想起当日夏星寒要助唤晴力抗青蚨帮时,也是这位方老帮主为了不开罪锦衣卫和青蚨帮,不惜将年少有为的夏星寒革除出帮,不由心下暗道:“看来这位方仁事事只图息事宁人,人家欺负到头上来了,他却赶去给人赔罪!”又见帐角一个须发尽白的老者在那里一直闭目无语,十足的世外高人的模样,忍不住问灵照道:“那位大师却又是谁,怎地也给关在此地?”灵照道:“这位是雁落峰连云洞的苦大师,论起辈分比老衲却还高了半辈,只因耶律诚翼想求他一套《紫清指玄大义》而不得,便给抓到此处,脱身不得!”那苦大师闻言咳嗽一声,眉毛耸动,似待言语,终究还是忍住了。
笑云心中暗惊,忍不住道:“原来几位前辈个个都是中原武林的泰山北斗,这耶律诚翼将你们尽数抓住,要干什么?”灵照还未及回答,那苦大师终于咳嗽一声,道:“这位小兄弟此言差矣,‘泰山北斗’这四字用在老夫身上尚可,文堡主只精于机关埋伏,白眉的一套刀法稀松平常,方仁的降龙十八掌练了一辈子也是半生不熟,如何当得起‘泰山北斗’这四字?郑凌风么,悟性尚可,但要与老夫比肩,还要过得一二十年!”白眉忍不住反唇相讥:“您老人家是泰山北斗!哼哼,他奶奶的给人抓到此地、坐井观天的泰山北斗!”
苦大师冷笑一声:“此言又差矣,老衲是给耶律诚翼卑辞重礼骗到此处的,不是被抓,当真动手,他那点微末伎俩还抵得过我一招半势么?况且,老夫是第一个进到这‘观天井’之中的,给耶律诚翼一路恭恭敬敬地从蒙古带到怀柔,又自怀柔带到通州,足见老夫在中原武林中无与伦比的至尊之位!”笑云听了,再也忍耐不住,以手拍笼,大笑起来。
白眉、方仁几人眼见苦大师身陷囹圄,仍是如此妄自尊大,也是相顾大笑,文堡主却忽然眼望手舞足蹈的笑云,咦了一声:“你……你难道未中卧牛饮?”笑云笑道:“晚辈饮倒是饮了,却还没有成为卧牛!”说着将那木笼顶盖轻轻一掀,便立起了身来。几人全止住了笑,帐内的人除了始终闭目静思的郑凌风,全都怔住,袁青山忍不住道:“不对呀,笑云,我明明瞧见他给你灌了半壶毒酒的!”苦大师也道:“是呀,这卧牛饮连老夫都奈何它不得,你小子|乳臭未干,怎地居然无事?”笑云摇头道:“这个么,晚辈也是不解,听我师父说,我喝过什么五色神龙的蛇血,就此百毒不侵!”
“咱们有救了,”灵照忽然眼中一亮,“笑云,咱们得脱囹圄之望便全着落在你身上!待会请白眉道长将耶律诚翼请来,对他述说两仪刀法的修炼要诀,待那厮听得入神之际,你暴起出手,将他制住,逼他交出解药!”白眉闻言一愣,随即摇头道:“为什么要我将他叫来,苦大师不是说我那刀法稀松平常么,不如请文堡主叫那只野驴过来,对他演说机关破解密法。文堡主伶牙俐齿,必能说得耶律诚翼如痴如醉!”文堡主浑身一震,急道:“机关秘道必得配图才说得清楚,我瞧还是方帮主的降龙十八掌最好!”方帮主嘿嘿两声,干笑道:“我瞧……我瞧……这个有几分凶险!”正说着,笑云忽然嘘的一声:“噤声,有人来了。” 说着老老实实地钻进笼中。众人也立时闭口。
走进帐中来的正是耶律诚翼,若非笑云收视返听之术了得,众人的话只怕就给他听个满耳。“今日我这观天井中可是人才济济呀,”耶律诚翼凌厉的眼神在众人身上一扫,道:“诸位可否知晓我大老远地将诸位带到这京师脚下,是想做什么么?”眼见众人全都默然不语,耶律诚翼的脸就愈发阴沉:“你们说什么也不肯说出你们那点压箱子底的东西,老夫也没有功夫跟你们穷耗。过得几日,大汗说不得便会挥军攻城,破城之前,老夫便将你们这几个老不死的斩断手足,挂在京城之前,大明君臣、军兵将校瞧见了他们中原武林之中的顶尖人物个个猪狗不如的狼狈模样,必然胆气丧尽,兵败如山倒!”
众人听到这里,心中都是一寒。耶律诚翼瞧见众人面现惊骇之色,不由哈哈大笑:“如何?诸位此时若是交出真东西来,可还是我黑云城的上宾!”眼见帐中之人个个凝眉不语,耶律诚翼的浓眉不由扬了一扬,走到郑凌风身旁,俯身凑到他脸前,轻声道:“郑帮主,你来此最晚,可有些委曲你了。你那焚天剑法甚是了得,若肯将剑法奉上,老夫便让你做了这副城主的位子。”垂目静坐的郑凌风忽然双目一张,一口浓痰便吐在耶律诚翼脸上。耶律诚翼勃然作色,猛然提掌欲打,却终究狞笑一声:“郑帮主想逼我下杀手,以免受辱!嘿嘿,却不知你郑凌风在中原名声太大,实是我的一件攻城利器,我怎舍得杀你呀!”霍地转身对众人道:“时日无多,诸位好生盘算,好自珍重!”大笑声中,转身出帐。
耶律诚翼一走,帐中诸人的脸色个个难看之极。郑凌风虽是闭目而坐,却是呼吸起伏,额头之上也有汗珠滚动。灵照和尚忽然向他急喝了一声:“咄,你一生好名,此时却为大名所累,想寻一死而不得。有相无相,有如逝水,有名无名,有如飞尘!这等道理,你还未参透么?”郑凌风浑身一震,道了声“是”,呼吸才渐渐平复下来。
方仁忽道:“好,任少侠,明日我便对他说出降龙十八掌的窍决,那时就请你暴然出手!”文堡主也道:“明日还是我对他说机关密要罢,他站在我对面,正好背对着任少侠,后身门户大开。”白眉道:“我在此一年,跟这野驴伸手较量过了五、六次,他出手只求快狠与诡谲,背后神道|茓却是他刀法中的破绽之处。你动手之时,定要刚猛果决,雷霆一击定能奏效。”
笑云却苦笑一声:“诸位前辈有所不知,现在晚辈虽未中毒,但肩上中了一掌,胸前中了那野驴的刀气,此时只提得起三四分的气力来。”灵照连叫可惜:“此时老衲却无法用‘一指针’给你疗伤了!”众人听了,也均感丧气之极。苦大师眼见众人垂头丧气,却冷笑起来:“我早说你们无用,这个时候还得老夫亲自指点!”文堡主急道:“是呀,是呀,您老人家手段高明,武林中的泰山北斗定有锦囊妙计!”苦大师得意洋洋:“说是锦囊妙计也不为过。我太乙派故老相传,有一门‘三轮返还神功’,功成之后,与天地相往还,接引浩然之气,非但疗伤神妙,更能超凡入圣。”
白眉道长掀起眉毛叹道:“与天地相往还,这等境界的天下能有几人?练你这门返还神功又要多少时日!”苦大师怒道:“假传万卷书,真传一句话!若是他根器上乘,便指日可成。若是他根器不成,练上一二十年也未必登堂入室。那是他这个人废物无用,可不是老夫这妙计不行。”灵照叹道:“那有什么办法?此时活马当着死马医,请大师速传口诀,试上一试罢!”
“好,笑云你记住了,本功最重‘灵台’和左右‘肩井’三|茓。‘灵台神室’为元神必操之地,”苦大师口中念念有词,“‘肩井’是‘剑啸’之|茓,属修真炼剑之枢……”当下将练功口诀细细讲解。笑云便即凝神细听,好在这太乙派的功夫和他全真一派均是源出道家,几日前在鸣凤山苦修时,沈炼石让他将道家丹诀背得滚瓜烂熟,此时依决修炼,丝毫不觉生涩。过不多时笑云就觉体内气息涌动,头顶上似有一股清凉之气直灌而入。
众人眼见他闭目静坐,头顶上慢慢聚出一股白烟般的气体,无比啧啧称奇。连苦大师也喃喃自语:“奇了奇了,这等境界老夫还未曾亲历,这|乳臭未干的小子怎地如此神速?”却不知笑云体内融会了百十年的青虹真气和纳斗真气,练这门道家神功,自然水到渠成,毫不费力。
这几日之间,笑云便在苦大师的耳提面命之下,苦修太乙派的三轮返还功法,自觉体内之伤一时好得一时。这时刀伤已快愈合,每日烦恼之时便想:“我这时候失陷于此,秀儿必是伤心着急得不得了,依着她的脾气,说不得还会孤身来此犯险救我!哎,何堂主也不知哪里去了,但愿他及早回来劝住她。”心中虽是盼着玉盈秀不要冒险前来救自己,却又隐隐盼着她忽然出现在自己眼前,这么两难之间,对玉盈秀的思念却是日甚一日。
文堡主、白眉和灵照几人日日商议对付耶律诚翼的办法,只有郑凌风吃喝之余,仍将双目紧闭,不言不语。这两天耶律诚翼倒是没来,只一个蒙古黑衣汉子时时来给众人喂茶喂饭。那茶中搀了卧牛饮,众人若是不喝,他便将这些武林高人揪过脑袋来强灌。
这一日清晨,大明文武百官衣着光鲜,早早便来到了奉天殿前。原来嘉靖皇帝为了斋醮静修,移居西苑禁宫,十几年来未曾上朝,以至有的朝臣为官数载,却从不知皇上长得什么样子,但这时数万蒙骑兵围京师,嘉靖终于答应临朝面见群臣了。
众官大清早起来,不及吃饭便早早列队恭候圣架。哪知自早上一直站到午时,嘉靖还是连个影子都没有。众臣均知嘉靖性躁好杀,他越是不到,众人心中越是惴惴不安。在炎炎烈日下直站到午后四时,嘉靖皇帝终于架临御席。群臣三呼万岁之后,眼见皇帝满脸怒色,更是吓得匍匐在地,不敢作声。
这么心惊胆战地跪了良久,才由鸿胪官宣读谕旨。国家危难之时,嘉靖毫无悔改之意,谕旨将皇帝和首辅的责任推得一干二净,却将众臣痛斥一番,众人心中更是战战兢兢。嘉靖便问:“今日势已如此,该当如何?”严嵩身为首辅,此刻不得不答道:“俺答不过是一群抢食贼,不足为虑!”礼部尚书徐阶不由怒道:“如今胡虏在京城下杀人放火,怎么能叫做抢食?俺答此来,据说是为了请求通贡开市!”
“那又该当如何?”嘉靖提起贡市就气不打一处来,这些茹毛饮血的蛮夷,朕正要时时用贡市压压他们,怎能随意通贡开市!
严嵩嗅出了嘉靖话中的怒意,忙道:“通贡开市的事情么,该是礼部的事情。”一脚将球踢给了徐阶。徐阶如何敢作主,忙奏道:“贡市事关重大,还请皇上定夺。”嘉靖又怒了起来:“临到该你们这些臣子商议的时候,总是向朕身上推!”于是群臣纷纷进言,均说我堂堂上国岂可屈于胡虏淫威,必要血战到底,也不能通贡开市。
群情激愤之时,又有通政使樊深出言指责仇鸾畏敌,不敢一战,是“养寇”不是“御敌”!嘉靖最恨别人弹劾自己的宠臣,仇鸾是朕刚刚亲封的平虏大将军,你说他养寇,欲置朕于何处?当下便发起了天威,将樊深罢官为民。
一旁的赵贞吉看不过去,也出班力奏仇鸾之罪。严嵩早瞧赵贞吉不顺眼,眼见嘉靖神色恼怒,便在一旁煽风点火。嘉靖终于龙颜震怒,将几天前还被自己称为“忠勇可嘉”的赵贞吉廷杖四十,以“狂诞欺上”的罪名贬为荔浦县典史。
群臣心胆俱寒,再也无人敢言。百官翘首以待、如盼甘霖的嘉靖临朝问政,便这么胡乱收场。
就在这一日的昏黄,笑云正自闭目练功,忽觉眼前闪过一个熟悉的人影,正是玉盈秀。他惊叫了一声“秀儿”,睁开眼来,却见眼前立着一个满脸胡子的黑衣大汉,手里提着一个饭匣。笑云见是来送晚饭的武士,正待叹气,却见那人忽然将眼睛向自己眨了眨,他心中一动,不禁脱口道:“乖乖好秀儿,当真是你么?”
扮作蒙古汉子的玉盈秀眼中泪滴扑簌簌地落下,眼见朝思暮想的人儿无恙,再也忍耐不住,忽然伸手抱住了他的颈项轻声啜泣起来。“秀儿,秀儿,”笑云也伸出手来抱住了她,柔声道:“这两日又让你担惊受怕了,可想得我好苦!”
帐中的几大高人眼见任笑云抱住一个满脸胡子的“蒙古汉子”出言温存,不由全是瞠目结舌,文堡主忍不住道:“任兄弟,原来……你还好这调调!”白眉道:“是呀,任兄弟竟有断袖之癖,真是年少有为、这个、处处与众不同……哎哟不对,这汉子哭声软绵绵的,是个小妞假扮的!”正自嘻笑,笑云忽道:“象是有人来了。”众人立时闭口不言,玉盈秀也抄起饭勺,给他口中喂饭。
一步跨入了帐中的却是陈莽荡,这时却向众人冷笑道:“诸位朝不保夕,还是死不悔改,耶律城主已经发了脾气,让我带一个人出去斩了手足,却不知斩谁的是好?”他笑吟吟地向众人扫视一番,看得众人个个浑身发毛,最终却将目光落在了郑凌风身上,笑道:“郑帮主,当日率兵强攻鸣凤山想必就是你的主意,后来令爱误伤在我手下,你又口口声声要杀我报仇。看来在这世间有我便不能有你,于公于私,我都留你不得呀!”说话之间,已经抽出一把红光粲然的长剑,在郑凌风脸上往来擦拭,“你瞧,这便是你的乘手家伙掩日神剑,你自己的手足断在你自己的神剑之下,也该心满意足了吧!”郑凌风并不睁眼,似已神游太虚。倒是旁观的众人起了一身的冷汗。
笑云却和玉盈秀对望一眼,蓦地双掌一挥,疾向陈莽荡攻去。陈莽荡眼见笑云竟能出手,不由魂飞天外,急忙挥手抵挡。二人兔起鹘落地过了几招,笑云已经稳稳扣住了他双肩琵琶骨。陈莽荡给他雄浑的内力一压,登时浑身酥麻,他哎哟一声未及叫出,玉盈秀出指如风,已经点了他胸前的数处|茓道。一旁的白眉道长忍不住低赞道:“这小妞身手居然也甚是了得!”
玉盈秀抽出匕首抵在陈莽荡喉下,低声道:“卧牛饮的解药在哪里,速速交出来!”陈莽荡颤声道:“这……这解药倒是有,却不在身上。”笑云在他身上一翻,除了一些银两,果然空空如也。玉盈秀随手拍了他的哑|茓,对笑云道:“云哥,昨日爹爹和沈先生已经进得京城来了。他们说,既然仇鸾畏缩不战,那咱们便率鸣凤山的旧部誓死一搏,时候就定在今晚子时,咱们点火为号,他们随即杀入!”说着从粗大的衣襟下摆中抽出披云刀来,塞到笑云手中,“我在蒙古大营中寻了多时,才找到此刀!”笑云心下感动,抚着她的柔荑道:“为了我,可又让你冒此大险!”文堡主叫道:“二位且慢在此卿卿我我,咱们的解药可还未得呢,你们劫营之后逃之夭夭,我们岂不遭了大殃?”
帐外忽然响起一声生硬的笑声:“要解药,容易,我身上便有!”一个黄袍番僧已经闪进帐来,却是黄叶上人,适才帐内激战,众人的心思全在陈莽荡身上,浑没料到这位武功绝顶的番僧已经悄然而至。
黄叶上人挺着又高又瘦的身子向笑云叫道:“小东西好古怪,居然不怕卧牛饮?”说话之间蒲扇大的巴掌已经向笑云当头抓下。笑云身子一晃,飘然退开。黄叶左掌毫不停顿,一掌便拍在陈莽荡身上,一股浑厚的内力随掌而入,满拟将他身上|茓道尽数解开,哪知玉盈秀点|茓的法子自有独到之处,陈莽荡啊的一叫,只是在地上坐起身来,又再摔倒。
笑云知道黄叶说话糊里糊涂,出手却是阴狠之极,当下不敢怠慢,一招“云起势”便向他拦腰斩去。黄叶上人怪叫一声:“了不得呀!”右掌一抖,硕大的黄金杵疾翻过来,登时将披云刀撞开。刀杵相交,笑云身子微晃,黄叶上人却退了一步。毡帐之内的油灯被刀气杵风一扰,忽闪了一下,几乎熄灭。笑云情知此时万分紧急,疾扑而上,“摧山势”、“倚天势”招招全是进手招式,黄叶上人大杵翻飞,左遮右挡,却也半步不让。
激战之中,却听帐外有人一声低吟:“阿弥陀佛!”声音不大,却似洪钟大吕,震得众人心内一颤。跟着青影一闪,一个胖大无比的青衣藏僧已经跨进帐来。这人身子和黄叶一般高大,却比黄叶足足胖大了两倍有余,这样一个胖大身影站在帐内,立时这毡帐就显得狭促起来。黄叶叫道:“师兄来得正好,咱一起打这小子!小东西,‘香象渡河’!”笑云听得这人就是黄叶的师兄青莲法王,心下就是一凉,黄叶却精神大振,宝杵挥舞,反守为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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