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亲自出马怎么样?"我打量了她一阵。学服装的她,客串过几次模特,还蛮有名的呢。
"男主角怎么办?"
"你找我干什么,难道要我这个一米五几的人反串男生?"
"别开玩笑了,鸭子!"
我沉思了一下,那种男生的确不好找,而且,怎么也得有些素质才行,年轻,漂亮,奔放,还要有一种自然的高贵气质…象未来人那样…
对了!以他的天分干个模特可是小菜一碟,这两天他正好心情不好,逮这个机会让他接触接触社会,有事情干,大概就不会想家了。
"你有什么好人选吗?对了,你男朋友怎么样?"
"只是朋友,"我笑了笑,"绝色大美人。你发誓,不打他的主意,我把他借给你,"
"喂,未来人,帮我个忙,穿上这几件衣服看看。"
他好象不会拒绝我,毕竟吃人的嘴短。合适极了,简直象定做的。
我坐下了,"你到我这个时代来已经有半个月了,有一件事情请你帮帮忙,顺便你也多接触一下我们时代,"
"什么事?"他不露山不露水的问道,让我以为以为他想干的想法太片面了。
我添油加醋地向他介绍了一番。"好吧。"他居然敢对我摆架子。"不过…"
"什么?!"他竟然敢敲诈我。
"过一阵我要去北京玩玩。""什么时候?""下个月。"
"ok!成交。反正你也不能永远让我养,不过,你真的有把握适应这个社会?"
"连你这种人也能混得…"他忽哈哈大笑了起来。
"我帮你起个名字吧,嗯…算了,就叫风吧,消失的亚特兰蒂斯(一个著名的网络游戏)的主角的名字。"
风的友情客串,倒是很成功。虽然服装展示不应该让模特的美貌遮掩服装,不过,也的确需要模特的气质衬托服装的特性。只是造成了一个不良的影响,一大批人想追他。
鉴于所展示的产品是无性系的,我也干脆没有介绍他的性别--前一天晚上我问过他认为自己是男性还是女性(据他说未来人全是两性体),他迟疑了很久,还是选择了男性--所以,现在想追他的人已经不止是女孩了,还有男孩子,为了减少骚乱,我让他尽量不露面,反正他五分钟就走得象专业模特了。
"准备好了?"我溜到化妆间,今天我也特意打扮了一阵,到美容院去加工了一番。
"阿呀,你化化妆有女人味多了,"他仔细打量了我好一阵,好象见到一个很新奇的玩意似的。"我哪地方搞错了吗?"我有些发虚。
"不,只是你突然变得这么漂亮可爱,我有些不习惯。"
"妈的,少…"我也觉得象现在这么淑女,不该出口成脏。"好好干,一会儿请你去吃法国蜗牛。""法国蜗牛?"他有些纳闷,"就是丽晶饭店了!这个给你,"我摘下耳环,给他夹上了,成心捣乱,让人彻底分不出他的性别。
他一出场就有一片议论声,蕾本身也很出色,两人并肩走的时候,简直是亮丽。
糟了!闪光灯!
他显然是被闪光灯晃了眼,伸手去遮了脸一下。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上,又放下了。
成功了。
第二天,所有的报纸都选用了他伸手遮住半只眼睛的照片,美丽的妖瞳,若隐若现,简直象个精灵。很尴尬的场面,却被他高贵的气质和"风之子"服装衬的不可思议的洒脱。报纸对这次服装发布会给了高度的评价。
二期广告推了出去,一客不烦二主,我干脆又鼓捣他给电视广告作模特。
风之子的产品一下子在年轻人之间掀起了波浪,订单如雪片般纷飞而至。
这一阵我一直很早回家甚至常常旷工,所有的那些爱加班的好习惯都没了,每天一到办公室就想着风在家里做什么午饭,晚饭,常常想一下子长个翅膀飞回去。
如果不是他的手艺那么好的话,我会给自己下个定义,我喜欢上他了。不过他也的确有太多优点了,绝世大美人,家务高手,又是游戏专家,没有脾气,乖的象小绵羊似的。
"有什么好吃的?"我进门第一件事情还是去厨房。
"曲奇饼。"他正在炒菜。
"你越来越可爱了。"我给他一阵热烈的拥抱。有人说我象树袋熊,可能不是诽谤。
"你也不怕长胖,"
"我是独身主义者,不必为悦己者容。你懂不懂?"我总是有些瞧不起他的汉语。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文学功底,你上高中的时候还念吝啬是齐墙,暧昧是暖味,有一次,"他向我挤挤眼,"你们语文老师要你们翻译一篇诗词,您老人家当时正在和你那帮朋友们聊大天,偏巧叫到你们几个了,结果,您老人家居然把中流击水,浪遏飞舟,翻译成了行至中游,浪花滔天,把船打翻,游泳而归了。"
准是蕾这个混蛋给我泄的密!看我怎么找她算帐!
"对了,鸭子,有你的信,在你的二号信箱。"他察觉到我杀气腾腾。
当然不是信了,是电子邮件,二号信箱是我的私人信件。奇怪了,我工作之后,很少和网上的那堆死党们联系,他们闲着没事,给我发什么邮件。
"阿呀,拟于下月到北京举行一场演唱会,尽量带男朋友来。"
迈克尔!是迈克尔!!!我差点昏倒。
"鸭子,怎么了?"风伸手抱住了我。
"迈克尔,我带你到北京去,去见迈克尔!"我兴奋的话也说不清楚了。
"你怎么会认识迈克尔·j的?"风很狐疑的望着我。此时,我们已经在北上的列车上了。
"哦,几年以前,我和几个朋友设计了一个有关迈克尔的软件,其实是个病毒,就是播放迈克尔的mtv,因为迈克尔魅力太大了,这个病毒竟然在互联网上很受欢迎,最后被通过合法存在了。迈克尔一时好奇,见了我。"我有些感慨,那可是个记录,一夜之间被下载了上万次。
"对了,你计算机玩得不错,不象是学文的。"
"我广告玩得也不错。"我白了他一眼。"我上大学时学得是计算机专业,三年级时候改行学广告了。不过我的计算机水平在我们学校里还是…"
"你数学不行,还是物理?电路?编程?"他看着我,莫名其妙的笑了。
"又犯什么病了!"
"我突然发现你还有些自知之明。有一个和你有关的传言…"
"什么?"
"你是不是从来不打没有全程攻略和修改的游戏?"
"胡说八道,我打过两个!"上当了。
我到达了长城饭店,迈克尔早已经到了。他的保镖比任何国家领导人的都多,歌迷们都疯狂的24小时在门外守着。其实想一想我做的事情比他们可能还要疯狂,也就释然了。
"迈克尔!"虽然我已经过了追星的年纪,但是对迈克尔还是很痴迷。他其实长的并不漂亮,但有一种震憾人心的魅力。"hello,ducky!"迈克尔看见风时似乎吃了一惊。"太美了,你男朋友?"
我呆呆的望着迈克尔,没有听清楚他说什么,就一个劲的点头,还是风使劲的掐了我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是我男朋友?不,只是…""是的,我才认识阿呀不久,不过我们很投缘,我相信我会是个好丈夫的…"
这小子在说什么啊!我狠狠的跺了他一脚,虽然我不会真的敢对迈克尔有什么想法,但是在他面前我总是有一种他是我唯一的真爱的感觉。
我忙转移话题。"丽萨没有来吗?"丽萨是迈克尔的妻子。说起来挺有意思,当年我曾以迈克尔为原形写过一个动画脚本,给他情人起的名字也是丽萨。
"她让我问候你。ducky,几年没见,你一点都没有变,还玩不玩电脑了?"
"见了盖兹后,对电脑一点信心也没有了,除了写文章,偶尔做做设计,再就是玩游戏了。"
"卡通片怎么样了?"迈克尔很喜欢动画片,这可是我们之间的共同语言。从我十八岁时就有个这个愿望,把我为迈克尔写的那个时空游侠的动画拍出来。
"策划中,过一阵我想办家卡通公司,出份漫画杂志,做动画片…"我瞥了一眼风,"你有些累就先回去睡吧,我和迈克尔聊聊。"
他居然站着没动,只是嘴角露出了个笑容。"你的英语过四级了吗?"
我恨得牙根痒痒,可是在迈克尔面前,我可得淑女一些。
"我先回去了。"他又笑了。
"他真的很漂亮。"迈克尔突然道。
"漂亮又不能当饭吃。"
"这可不是你的语调,鸭子。"
我不由的大笑起来,从前有人对我说漂亮不能当饭吃时,我曾拿出"子曰:食色性也!"来反驳他们。
我心情愉快的回到了房间。"你好象很开心,你真的那么喜欢他吗?"风在看电视--迈克尔的mtv。
"阿呀!你也不小了,怎么还这么…追星是小孩子干的把戏!"他的语气怪怪的。
"再说迈克尔的坏话我和你绝交!"我警告他。"迈克尔多有魅力。""他有什么好,矫揉造作,变态,你眼光就那么差吗!我不比他漂亮多了…"
我愣了一下,"你不会是在吃醋吧。"
"天哪,"他呻吟了一声,"你就那么迟钝吗?"
"喂,别忘了你是有任务的,你是未来人,绝对不能随便改变历史,谈恋爱这种事情浪费时间精力…"
"行了,我知道了,你…唉。"
"大丈夫为人处世当存…"我搬出一套大道理来教育他。"对了,你真的喜欢上我了?为什么喜欢我,是不是我很可爱…"
"因为你弱智加白痴!"他瞥了我一眼。
什么话!
别说,迈克尔和风还挺投缘的,晚上本来是我和迈克尔聊天的时间换成了风和他大谈,虽然这两年我的英语水平一日千里,但是还是十个单词听一个的水平。
"你们在说什么?"难过死了。心上人说的话一句也听不懂。
"男人间的问题,鸭子。"风朝我眨眨眼。"你要是不想听,可以先去睡觉。"
"你不是有些不舒服吗?别传染给迈克尔。"我决定退席。少少几个能听懂的词还是什么世界和平组织之类的,实在是受不了。
风是被迈克尔送回来的,天知道他居然会突然昏到。
"刚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这小子八成是成心装死捣乱,"他没有给你添麻烦吧。"
"没关系,他在发烧,对他好点。"迈克尔帮我把风扔在床上。"晚安。"他伸手揽住了我,在我鼻尖上亲了一下,让我十分钟后心跳还有120。
风得了急性肺炎。迈克尔表演在即,已经带着他的一大票人去了演唱会现场。
"ducky!"他可醒了。"你终于醒了,觉得怎么样…"
"ducky,whydidi…我怎么会跑到你屋里,还会说汉语呢?"他狐疑的看着我。
"你是不是有些烧晕了。"他发了一天高烧,现在头还热热的。"风,"
"风?"他似是吃了一惊,"我是迈克尔·j,ducky,"
"开什么玩笑。我可是衣不解带的照顾了你二十多个小时…"
"ducky,我真的是迈克尔。"他盯着我,"你出什么事情了?"简直象把我当精神病。"自己照清镜子再说吧。"我把镜子递给他。
他接过镜子,居然惊叫了一声。
"ducky,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我的确是迈克尔。"风望着我的眼睛道。
我一愣。那不是风的眼睛。虽然风很有气质,甚至有一种高贵凛然的气势,但对我来说,总觉得他是个孩子,无论他怎么威严的看着我,都不会让我有任何触惊的感觉,倒还往往觉得可笑。而现在这双妖瞳望着我,虽然一样美丽,但好象比风更有魅力,不容我说不字。"你真的是迈克尔?"我知道这句话问的有多多余。
风这个小子…他有看透思想的力量,恐怕还有控制思想的力量。
"对不起,迈克尔,…"迈克尔和我都是科幻迷加卡通迷,迈克尔还被拍成过动画片。可是都没有想到会亲身经历这种事情。
"怎么回事?"迈克尔比较沉得住气。大明星毕竟不同凡响。
我原原本本的把风的事情告诉了他。
迈克尔却笑了,"也只有你作得出来,"
"想想办法把你们换过来,不然演唱会就…啊!"
电视上正有人唱着迈克尔最负盛名的一首歌,bad。不黑也不白的肤色,卷曲的长发,左手戴了一只手套,太空步。迈克尔!
"喂…"我忙打电话到演唱会现场找风--"迈克尔"。
"没有用,他肯定不会理你。"迈克尔很有信心。
果然迈克尔的秘书扣了我的电话。
演唱会很成功,"迈克尔"换了旅馆。不用说,对我避而不见。
"迈克尔,我马上找丽萨,你不用担心,不行就找比尔·盖兹,找克林顿,我不信那小子能嚣张到哪里去…"我抓住被扣死的电话,火大了。
"鸭子,你还是独身主义吗?"迈克尔似乎胸有成竹。"嗯。怎么了?"
"我一直想一个人去爬长城,陪我一起去吧。""什么?!"
我真的弄不清楚这些男人是什么脑子,眼下连他的身体都让人抢走了,他居然还想出去玩!可是我是个意志薄弱的人。当下被迈克尔拉了出去,他偏偏还要去什么圆明园,承德避暑山庄,我没有说不的权力。所能做的也就是在细草间给他讲述遥远的传奇故事了。
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当我和迈克尔从天津回来时,三天拒绝见我的迈克尔(风)竟会在我的房间里了。
"风你这个混蛋!"我一把揪住了他。不过是迈克尔的身体,我得对他客气一点。
他脸色非常苍白,好象生了一场大病似的。"怎么了?"
"鸭子,这些都是你写的吗?"床上散乱的摊着许多活页纸,是我为迈克尔写的那个动画的脚本。"是啊,""真的吗?"他反过来揪住了我。
"怎么了?!"我火大了。一记钩拳…没有打上,毕竟是迈克尔的身体。
他却突然抱住了我,让我差点喘不过气来。
"你干什么!…你哭了…"我的肩头可以感觉到一片湿润。他在哭。风没有泪腺,他只能用迈克尔的身体哭。"别这样,让人看见会毁了迈克尔的名声的!"我想推开他,可是他抱的很紧,紧接着,我听到了一句万万没有想到的话。
"鸭子,我爱你。"
接下来的若干时间,我的脑子比豆花还混乱。这是第一次有人对我说"我爱你"。而这个人又是如此充满魅力迷人的来自未来的绝世美人。
等我恢复理智的时候,风已经和迈克尔掉换回来身体了。
"我先回去吧。"迈克尔似乎对风没有坏感。
"迈克尔,请你留下,这件事情和你也有关系。"我感觉自己再无法和风独处了。
"迈克尔,"风根本不打算道歉。"如果不是鸭子那么喜欢你,我不会让你活着。"
迈克尔不置可否的笑了笑。
"鸭子,你记得我跟你说过我到这个时代想找一个人,他写过一些东西对未来的影响很大,甚至我到这里的时间机器也和他的小说很有关系…"
"那家伙叫鸭子…你找到他了?"等等,有什么不对,有一个模糊的念头刚在我脑子中一闪,就听见风语不惊人死不休的道:
"鸭子,那篇文章是你写的。"
什么?!
"鸭子,风说那篇文章是你写的…"迈克尔还嫌给我的打击不够。
"不会吧,"我的脑子比刚才还要混乱,如果刚才还是豆花,现在至少也是豆浆了。还能坐得住也实在是了不起了。
"我来自二、三千年后的未来,我的任务是…"
"等等,你的任务不是不能让别人知道吗?"
"你忘了我有特异功能,我可以让迈克尔忘记听到的一切…"
"可是你连对我催眠都没有用…"
"那是因为是你。鸭子,"风微微笑着。"我来自两千年后,是最后的一个地球人。"
"真的!不会吧。"
"也没有什么奇怪的,众生无常,有生有灭,这不是你说的吗?"
"不是我,是释迦牟尼!"
"我们认为是你说的。历史上由于机器人的统治,大部分书籍都毁灭了,你的小说成为研究历史的重要根据--你的小说没有发表,寄放在迈克尔那里,所以幸存下来了。"我刚以为我的"大作"这么了不起,风就又给我泼了一盆冷水。
"未来的生态环境很恶劣,到我的时代,人类还没有离开地球,而且数目锐减,大概只有一万人左右了,我们都是采取无性繁殖。""克隆人?""基因工程?"我和迈克尔抢道。
"嗯。虽然科技很先进,我们还是没有逃脱灭顶之灾,火山爆发毁掉了人类最后的基地,当时…"他的表情很复杂,"我们正在试验时间机器,火山比计算的爆发时间提前了三天,这是一个很大的意外,大家都没有想到…我当时在时间机器里检查设备,他们发现火山爆发,知道逃不了,就按下了发射按钮,只有我逃了出来,我选择到了你的时代。"
"你到我这个时代干什么?你的任务是什么?"
"我是最后一个地球人,还有人给我布置任务吗?我只是不想人类就这么灭亡,你的小说不是写过有人回到过去…"
"可是不能改变历史,未来已经发生的事情绝对不能改变,否则时间会毁灭…迈克尔说的!"当然不是迈克尔本人,是我小说中的"迈克尔"回到过去时代对拥有扭转时空魔力的小阳说的。
"可是未来没有发生的事情并不意味着未来的未来不会发生。"风淡淡的道。
"可是有因才有果…""有因必有果,我回到过去,虽然不能改变未来人类的灭亡,但是人类灭亡几千年后,大地上是否还有可能有新的人类出现…"
"你当你是上帝耶和华,按照自己的形象造人,再让他睡一觉,抽一根肋骨…"
"我只要让他沉睡五千年,这不可以吗?"
我一时语塞,是的,风的想法也不是不现实,冬眠千年的种子还能发芽,他如果能把人保存五千年,为人类创造另外的亚当夏娃也不是不可能的。可是,让人类冬眠五千年…
"很难,但是不是不能做到。"风盯着我道,"你知道我的能力,或许我会再造时间机器。"
"你到哪里去找那些设备!"我知道他能控制互联网,人的思想。可是…"你能造出伊甸园吗?"
"在这种环境中,我的寿命能超过1000年,对人类而言,是很漫长的时间,足以做很多事情了。"1000年,可以从宗教法庭进化到信息时代了。
"那你怎么还不快动手!闲着没事,瞎搅和我和迈克尔干什么!"我好象说错了什么话,风盯着我,样子很奇怪,想说什么,却没有说。
"…我搭迈克尔的专机去美国,明天就走…"良久,他道。
"鸭子,再见。"迈克尔在我额头上亲了一下,就去应付歌迷了。我怀疑他是有意给风一些和我独处的时间。
"鸭子,"风凝视着我,"我知道你和迈克尔一起出去了三天,几乎嫉…很担心你…们,"迈克尔很有影响,风用他的身份,可能更便于行事,他却因为我的缘故放弃了,我不由有些感动。"谢谢你,就算报答我的救命之恩吧。"
他好象轻轻叹口气,搂住我的腰,"那么和我吻别吧。"
我真的想象个妈妈似的在他额头上亲一下,可是身高的差别大了点。反而被风在我额头上吻了一下,他的手指划过我的面颊停在我的唇上。我没有留意,我只是被他的妖瞳吸引着,宇宙的黑和地球的蓝。我只是一直呆呆的看着他的眼睛,在他把我抱起来吻着我的时候,我就知道。
他在等我,等我说一句话,只要我说了,他就会抛下伊甸的一切梦想与希望,留下来。
我不能,我不能留住在蓝天下奔驰的风,我不能让风失去生命。
即使我真的爱他,我也也不会说。男儿到死心如铁。我有我的骄傲。
那些日子我一直失眠,我已经习惯搂着风的腰身入眠,只是自己不知道罢了。
"因为你是女孩子…""你和迈克尔一起出去了三天,我很担心…""我爱你…"
我太迟钝了,连他这么明白的暗示都没有注意,风为什么要当男性,他为什么会放弃迈克尔的身体,他因为我是女性,才要做男人,他会见我们,因为他嫉妒,他在吃迈克尔的醋。他真的喜欢我。
未来已经发生的事情绝对不能改变,否则时间会毁灭,我翻着活页,那是迈克尔回到过去,对还只有七岁的小阳说的。
真的是我的小说把风带到这个时代的吗?未来真的不能改变吗?
如果是照我的小说来看,小阳还是把时间扭曲了,因为他想让迈克尔这些朋友幸福的活下去,时间没有毁灭,他付出了代价,他永远在时空中流浪。
未来已经发生的事情绝对不能改变,那么过去发生的事情更不能改变,否则未来会消失吗?如果我改变了过去,那么未来呢?
未来并未注定,它是可以改变的。可是我不知道这种改变对未来的人是否公平。
我点着了手中的火机,那些散乱的活页在火焰中乱舞。
我知道我不会见到风,永远也不能了,无论在过去或者未来。
在我烧了小说的第三天,我接到了迈克尔的信。不是电子邮件,是信。
邮戳的日期是一个月前。
"鸭子,风已经走了,今天他把一个盒子交给我,里面是你的小说,你没有把它给我们,那是风自己写的,和你的笔迹一样,风说他不想凭空消失,也不想失去唯一和你的联系,所以他重新写了你的小说,代替你毁掉的那份。他打算到欧洲去,他说他会在一个适当的时候以另一种面目在你面前出现。他抹去了我关于你们的记忆,当我明天醒来后,就不会记得我曾经见过你们,所以我在这个夜晚给你写信。风很爱你,总有一天他会给你幸福的,希望你能好好把握。很高兴认识你,鸭子,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你的迈克尔·j。"
我失去迈克尔了,可是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如此冷静。也许我爱迈克尔只是一个梦,他在我永远该是那颗悬于遥远天际的星吧。也许我真的爱风,虽然从没有我爱他的意识。
三年过去了,风和我第一次相见的海边建起了高级住宅,我在那里租了一套房子。
一切还算顺利。漫画杂志终于步上正轨,虽然几乎耗尽了我的心血。
"风之子"的服装已经是傲然一方的名牌了,尽管批评的人还是很多,但是都不得不承认它的存在。我这两年来已经把它抛到脑后去了,只是今天接到蕾的电话,让我无论如何要去参加下个月的三周年庆典。
这么说起来,我和风就是在三年前的这一阵认识的,那天是多少号?十八,十九?今天是十八号,不会这么巧吧。三年后我会不自觉的出现在这里。
我四下看看,海风很大,海边人很少,有几个人在垂钓。其中当然没有风。不过迈克尔说他可能会以另一种面目出现。
我的目光不由停在了一个人身上。他背对着我,看不清什么样子,甚至也无法分辨性别,因为他穿着"风之子"最出名的一套无性系服装--就是风三年前穿过的那一套。我可以确定的是他不是中国人,因为他的头发是金褐色--我很喜欢这种发色。
他应该不会是风,他是短发。风知道我喜欢他的长发和妖瞳,可是他也肯定不会再有一双妖瞳,那太显眼了。
这家伙钓鱼水平好象不太高,不过耐性还不错。这里是高级住宅区,住了不少老外,以他的年纪来说可能是某个比较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吧。
我的念头还没有转完,脸上已经重重的挨了一下,几乎把我打晕。
作案工具竟然是一条歹命的鱼!这条鱼是大了点,可能把鱼线挣断了,导致这个悲剧的产生。凶手当然就是我一直在注意的人了。
"对不起!"他转过身来,我可以确定他是个男生了。有一双很漂亮的兰绿色的眼睛。可是他的态度简直是打死你活该似的!没有一点道歉的诚意。
汉语说的还不错,可能是个混血儿。我注意到一点,他的左眼比右眼颜色要浅一些,就象天比海淡一些般。
我把那条鱼扔给他。可不是我的意思,那条鱼居然"色迷迷"的冲着他秀气的脸去了。
"有没有人说你很有魅力。"他闪开了。
"没有。"我实话实说,"不过常常有人说我有魄力。"
"如果我没有猜错,你就是阿呀吧。我是范希罗。很高兴认识你,你比我想象的漂亮多了。"
"久仰大名。"我由衷的道,没想到大名鼎鼎的范希罗这么年轻…而且漂亮。
"彼此彼此。我很喜欢你的漫画和小说。还有很多的问题想向你请教…"
天哪,他会是我的忠实读者?笑死人了。他不会是风吧,我倒很想向他请教这个问题。
"小阳为什么要改变未来,他难道不在乎寂寞吗?"我一震。
"义之所至-也许他习惯寂寞了。"
"你呢?也习惯了吗?"
那双天与海般的眼睛盯着我,唇角漾着灿烂的笑,亮丽,奔放,象不羁的风。
我知道我已经没有选择。
高薇嘉
初稿1997年12月31日
改于1998年5月
风之追记
.xiaoshuotcom
1998-高塔下的小镇
。^t-
作者:刘维佳
一天的劳作终于结束了。我从麦田里走出来,小心地坐在田垄上,从陶罐里倒了满满一木杯凉水,敞开喉咙痛快地喝下肚去。结实的麦穗在轻风中摇荡出奇妙的波纹,滚滚麦浪令我感到赏心悦目又是一个丰收年。地里呈现一片生机勃勃的健康绿色,每一茎麦穗都沉甸甸的。
马上就要大忙特忙啦。收割麦子是头等的大事,也是最累的,之后得赶在商队到来之前把麦子打出来。先将那份与口粮数量相等的应急储粮交到围绕着高塔塔基建造的半地下式公共粮仓里去,然后将口粮储存到自家地窖的大瓮里……每次麦收后不多久,商队成群结队而来。这时可以用富余的麦子和上年用余粮酿的酒来与商队交换所需要的物品,诸如布匹、奶酪等等,最令人惊叹的是文明发达地区所制造出的种种东西:比如计时的钟表、效力极强的医疗药品、高效肥料之类….贸易会结束,又有得忙了:家里果树上的果子要收获下来并制成果酱或果干,菜地里的蔬菜成熟了要收获储藏,沼气池也要清理,为家禽牲畜准备过冬饲料……这一切都是我和父亲的责任,而母亲则要为我们做饭,缝制、洗涤衣服……一年到头也累得够呛。在我们这小镇,男人们的力量化为汗水洒在了泥土里,女人们的青春在操持家务和养儿育女中消磨了……这就是生活,我们必须付出一生的艰辛才能维持它的正常存在,镇上的四千个家庭都是这么过的,这种忙碌却自给自足乐在其中的生活已经持续三百多年啦。
我将头使劲向后仰,观望我们这小镇的保护神——高塔,它那白色的圆柱形宛如一柄长剑Сhā在蓝色的太空中。就是它保卫着我们的这种生活。这座—百多米高的白塔是三百多年前我们祖先修建的,真该感谢他们的远见。当年他们这群救生主义者认定世界性的毁灭战争已不可避免,于是选中了这片土地,修筑了藏身所,尽可能地储存物资,为将来能在战后混乱的世界上生存下去而做着准备。那一场疯狂战争的爆发原因,已经随着早己崩溃了的文明消失在时间的洪流中,搞不清了,也没人关心了……但先辈所说的一句话却穿透时空完完整整地保留下来:“生活理应是轻松而幸福的。”
最后,历经千辛万苦,这座白色的高塔终于坚固稳当地站立在了镇子的中央,于是他们终于拥有了一个世外桃源,可以在这乱世之中安全地生存下去了。这是因为在高塔之顶的圆形望楼里,有一台能摧毁一切的制造死亡之光的机器,还有一双昼夜观察监视四周情况的不知疲倦的眼睛。高塔履行使命的原则很简单:以塔基为圆心,方圆半径五千米以内即为禁区,外来者进入即杀!
高塔的威名如今己远播四方,但总有那么一些笨蛋有意无意地置高塔的原则于脑后,结果无一例外地被死光劈杀。他们中有些人确实不是存心来碰运气的,这些人死得稀里糊图,但高塔是不管你有何理由是否冤枉的,它铁面无私冷酷无情,只知进者必杀!正因为如此,每年贸易会的情景甚是有趣:双方聚到那道一米宽一直不能长草的“生死线”旁,互相展示各自的货物,彼此展开侃价战。买卖谈成之后,双方各自向对方抛出绳索,将对方的绳索系在自已的货物上,然后彼此一齐将对方的货拽过来。
以高塔为圆心半径约九心米之内,是居住区及仓储区,那儿每户都拥有一座配有牲口棚、沼气池和地窖的两层住房,人们就在那儿一代又代地重复上演人类的生存之戏。居住区外是耕种区,田地一律每人五亩。介于居住区和耕种区之间的是果树林带,每户都拥有果林的一小部分。我们所需的生活资料绝大多数田地和果树提供,当然,你得凭力气去换取。
我躺在被阳光晒得热烘烘的土地上,双手枕于脑后,仰望没有一丝云彩的蓝天。满眼温柔的蓝色令我惬意地微笑起来。我很高兴,我很快乐,因为我有力量换取幸福的生活。我从小就随父亲操持农活,两三年前我就是公认的一流种田高手,而只要能种好田,生活中就不会再有恐惧、忧虑以及压力了,所见到的将只有明媚的阳光……我的心脏开始发热。我知道当情感袭来之时理应好好利用它,于是我随手扯了根草叶叼在嘴里,将思绪移到了水晶的身上,回忆着,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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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爱水晶,因为我一直觉得她是个特别与众不同的女该儿。我们从小就和许多孩子在—起扎堆儿玩,水晶总是吸引着我的视线。我常常专注地看着她,一看就是好长时间,而别人干什么我都不在意,除非与她有关。水晶确实漂亮可爱,但她独有的魅力显然并非源自容貌,她所发出的魅力可以轻易直达我的心灵最深处,使我怦然心动,而别人谁都不行。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后来经过认真的观察和分析,我渐渐地发现这女孩最大的特点,是她的感觉力和想像力超群,她可以轻易地从世间的万事万物中将美信手拈出,仿佛小到草叶露珠大至蓝天云朵其背后都蕴藏着妙不可言的美好世界以及撼人心魄的浪漫故事。这个世界攫住了我的心,令我无限向往无限留恋,所以我一见到水晶,心跳就不规则起来……我渴望能一直和她在一起,因为那样我才能进入这个美好的世界里。若能娶到这样的女孩子,我这辈子还奢求什么呢?我无比真切地意识到,我爱她,无论如何,我一定要让她成为我的妻子……为此我想尽办法接近她。
……情绪高涨了片刻之后趋于低落,苦恼占据了我的心。这两年来,我和水晶之间出现了危机,这让我苦恼,然而她却没有意识到,因为这危机的根源,就是她的理想。我非常地爱她,所以我尊重她的理想,于是这两年我尽力忍耐着,一直没去尝试向她摊牌。结果这两年我是在焦跺不安和惶恐的陪伴下度过的,而且危机还在扩大,我不知该怎么办,时间似乎不多了……
我双手撑地站了起来,吐掉嘴里苦涩的草叶,握紧了拳头。我决定了:去向她摊牌吧,勇敢些,别再犹豫了,我只有全力尝试劝说她放弃她的那个理想,这是我避免失去她的难办法。
每一次从田里回到居住区,我都可以看见小镇的心脏——广场。我凝视着此刻几乎空无一人的广场,脑中浮现出了农闲时或节口这儿举行歌舞集会时的热闹场面。那时镇长会取出那个神奇的黑匣子,播放歌曲给我们听。只要将那些光闪闪的碟片儿放一张进黑匣子,它就能播出几十首歌曲,当然,还得有高塔提供的电才行。从小我就喜欢听那些歌儿,喜欢得直想掉眼泪。那些歌儿都是我们祖先的那个文明创造出来的。虽然,大部分歌曲所用的语言在今天己消逝了,我们不可能再理解它们所表达的意义,歌中流淌着的是我们不知道的故事和不曾拥有的人生体验与感觉,这令人感到销然和伤感。但是,它们的旋律能引起我全身的每—个细胞的共振,使我能抽象 地感觉到它们的存在。这些歌曲具有和水晶类似的力量,可以唤起我心里的美好情感。
将目光从广场收回来之后,我踏着居住区平整的石板路面向图书馆走去五米宽的街道干净而整齐,右边是最里层的住户,左边就是环绕着塔基修建的仓库之类的公共建筑,图书馆亦在其中。水晶此刻很可能就在图书馆里埋头苦读,她不是那种什么也不懂的傻乎乎的天真少女,她是一个将知性与感性和谐地集于一身的女性,从小就爱看书和思考。
我轻轻推开阅览室的木门,木门吱—声为我而开启。室内空无一人,老旧的桌椅还算整齐地摆放着,大多数上面躺满了灰尘。现在仅靠父辈自传身授即可轻松应付生活,谁还耐烦看什么书?只有那些天性不安分的人才来这儿消磨时间,水晶就是其中—员。就是这间不太大的房子;占去了水晶那短促生命中的很大一部分时间。图书馆里堆着数千本书,每—本中都充满了疑问,也许我们要再过三百多年才能知道答案,水晶她又何必坚持这种无望的探索?水晶的问题就在于她的心灵无法安分守已,想得太多了。要知道,宇宙广袤无垠,世界复杂无比,试图把一切问题都琢磨透,只会自讨苦吃。
我静立于寂寂然的阅览室中,凝视着从窗口射进来的光柱中浮动的灰尘粒子,耳朵捕捉着楼上的声音。一分钟后,我认定此刻没有人在图书馆里借书,那么她一定是在望月那儿听他“传教”了。这让我很不高兴。我不愿意到望月那儿去,但此刻也没别的什么办法。于是我退出阅览室,轻轻关上木门,向果树林子走去。
望月的演讲会,全镇闻名。他总是在果树林子的固定地点不定期地举办这种演讲会,宣扬着一个异常危险的思想,那就是:我们应该跨过那道“生死线”,到外面的世界去!
望月这个人,可以说是全镇年轻人的首脑。他从小就是个野心勃勃喜欢哗众取宠的人,总是在竭力谋求着孩子们中的领袖地位,他不能忍受谁给予大家的印象比他还强烈。平心而论他还是有些天赋的领导气质的,所以半大不小的时候他身边就聚集了一批一摸猎枪就热血沸腾的少年。这伙人厌恶种田,整天路随望月扛着枪在镇子的闲置地里四处射猎,把野兔狐狸和各种飞鸟打得浑身是洞。
我不理解他们,我对枪和杀害小动物没多大兴趣,对我而言种麦子要有趣得多,看着麦苗一点点长高并最终结出饱满的颗粒可以令我获得相当的成就感。不过那时我对他们也仅仅只是不理解,还不怎么厌恶。
等望月在演讲会亮出了他的主张之后,我对他的厌恶情绪一下子涌了上来。他的荒谬危险的主张令我震惊,而他讲得天花乱坠的理由又令我恶心,我知道他真正的动机是什么,他在撒谎。我觉得这人心理十分阴暗。
然而不幸的是,水晶居然赞同他那荒谬绝伦的主张!
两年前的某一天,水晶突然异常激动地向我宣称她的思考有了重大突破!她说她发现了我们这镇子的不正常不自然的地方,即:我们的镇子居然可以不进化!那段时间,她像着了魔似的一有所悟就向我陈述这镇子没有进化的具体表象:三百多年来,小镇上的生活几乎完全没有变化,商队带来的商品品种越来越多,可我们只有粮食;这小镇没有历史,每一年都没有什么不同,人们昆虫一般生存和死去,什么也没留下,没有事迹,没有姓名,没有面目,很快便被后人彻底忘却……镇上的人口很早就恒定不动了,一切都和谐无比,尤为奇妙的是没有一个人违背情苦淳朴的民风放纵自身的欲望……她说小镇与整个世界很不谐调,说我们的小镇已经凝固在时间的长河里了……
于是我花了很多时间仔细琢磨进化的涵义。但凡水晶所关心的问题,不管我是否赞同,我想我都应该至少努力弄懂,因为这有助于我了解她。可在我尚未彻底领悟之前,她就已经和望月走在一起,加入了他的团体,开始为将来的出走做着准备。这让我惊恐和焦虑。不论是谁,——旦跨过了生死线,就再也不可能回来了。高塔是分不清进入者究竟是不是在镇上出生的土著居民的,反正只要是从生死线外进来的统统格杀勿论!小镇建成三百多年来,还从未有一个人走出去过。但现在许多年轻人都赞同望月的主张。我无法理解他们那要出去的强烈愿望,我无法像他们一样轻松地视那铁一般的禁忌如无物,每次靠近生死线,我就不寒而栗,我害怕失去我的土地我的麦子和我自食其力的生活。
刚进果树林子,我就听见了望月的声音,真令人讨厌。就是这个人偷走了我的水晶。他还在撒谎:“……我们浪费了多少时间和机会了?三百多年前,大战刚刚结束之时,这颗星球上星散着成千上万的文明残余势力,可现在它们大部分都消失了。大的文明势力吞并小的文明势力,将来的世界必定将为它们其中的某一个所独占或被几方瓜分。创造历史的只可能是强者,弱者只能充当铺路石……我们本来是有机会加入强者的行列甚至凌驾于其上的!当初我们的基础相当好,有六千人,还有大量的武器、机械、优良的粮食种籽,这些资本本可以供我们迅速扩大居民人数和势力范围的,但祖先们却将它们消耗在了这座莫名其妙的高塔上。这是一个极大的错误!祖先们只看到了乱世之中安全的重要性,却完全忽视了发展!在这个世界上若想不被别人吞没,只有拼命发展、壮大,抢先吞了别人!这片平原的面积起码是我们这小镇的一百倍,如果当初一开始就放手发展的话,现在我们的势力早遍布这片平原了,人口起码也有三四十万了,这样我们将成为这颗星球文明复兴过程中的一股不可轻视的力量,我们将成为历史的一个重要部分!可是看看我们的现状吧,苟且偷安,用压抑发展来获得安全。所以若不迈出这镇子我们就注定只能是一支无关紧要的弱小势力,不可能有大作为,处于整个世界的风云变幻之外,听任潮流的摆布。最好的境遇,也不过像块石头似的呆在原地,被时代越抛越远……这就是我们的命运。你们甘心成为历史大潮中的一颗无足轻重的小石子吗?如果你们不愿意这样,那就请跟我一起走出这没有前途可言的小镇,到外面的广阔天地中去!请相信这是我们得救的唯一途径。高塔总有那么一天将不能保护我们,那时肯定将是我们的末日!这种时刻可能很久才会降临,也可能一分钟之后就会发生!瞬间无比珍贵!让我们马上行动吧!我们先要在平原上站稳脚跟,然后发展、壮大,建立军队,向外扩张、占领、征服、攫取…。"
他说到这儿时,我已经坐到了水晶的身边。她乌黑的长发披散在双肩上,亮闪闪的眸子格外漂亮,可惜我从未彻底知晓这一泓秋水之后所隐藏的一切。
于是我用右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右肘。“走吧。”我凑近她的耳边轻声说。
“他还没讲完呢。”她说。”
“几年来他一直讲的就是这些玩意儿,你还没听够啊?走吧,我有话跟你说,很重要。”我撺掇着。
她低头犹豫了一下才说:“那好吧。”
走出果树林,阳光又将我们笼罩。我看着身边微微低头随我一同前行的水晶,只觉得她美得令人头晕目眩,我觉得此刻我就是在天堂中漫步,我真想和她一直走下去,永不停步!
水晶的问话打碎了这美好的寂静:“哎,你想说什么啊7”
是啊,我想说什么呢?我想说,我很爱你啊!我想说,放弃你的理想,嫁给我吧!可我没有胆量这么直截了当地说。
十秒钟后,我找到了话题:“你觉得望月讲得怎么样?”
“不错。”她说,“他的口才很好,年轻人都爱听,也很有道理。”她的口气比较随便,听起来她似乎对望月并没什么特殊的感情,这让我高兴。然而她仍然赞同望月的主张,这又让我着急和害怕。
“你们真的……要走吗?”踌躇了一阵我终于小心翼翼地问,“我是说,你们真的要离开这镇子吗?”
“是啊,”她随口回答,口气就好像这事如同日出日落一般理所应当势所必然。
“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走?这镇子不好吗?”我说,“你们为什么不喜欢这里的生活呢?为什么要抛弃小镇?”我将这两年来一直萦绕在心头的不解与迷悯向她倾诉了出来。
“因为它不能进化。”她干脆利落地回答。
“为什么一定要进化?”我立刻追问。
“因为整个世界都在进化,一切的一切。我们作为其中一部分,没有任何理由拒绝进化,对吧?”
她说得似乎合情合理,我的脑子转得又不怎么快,一时只好沉默。
“在这个不正常亦不自然的镇子上生活,我们真的能无忧无虑没有烦恼吗?”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的眼睛,那黑幽幽的瞳仁宛若深不可测的池渊,“这镇子唯一的失衡之处,就在于我们的心理。在小镇日复一日千篇一律的生活中,我时常感到心慌意乱,经常因为空虚而伤心。我眼睁睁看着时间一天天流逝,生命一点点地离我远去,而我却连自己为什么而生又为什么而死都弄不清,只能浑浑噩噩地混日子,消耗生命,这让我一想到就惊恐不己。为了找到我生命的意义,我一定要走出去!”她很动感情地大声对我说。
“可是你能肯定出去之后一定能找到你所渴望的那些东西吗?”我低声说,“或许你什么也得不到,只是徒然地失去了一切!这值吗?”
“我可以肯定我一定能找到一样我们这儿没有的东西。”她说。
“什么?”
“希望。”她说,“我们的镇子里没有希望。不进化就没有未来,一成不变的生活将一直持续下去,最终的结局就是望月所说的高塔不再保护我们……有了希望就有了一切,可我们这儿却没有希望……”
“可这儿也没有绝望!”我大声说,“别听望月的胡言乱语,那个最终的结局我们还极其遥远!这镇子还有足够的存在时间供我们度完余生,至于我们死后的事,已与我们无关,我们何苦惶惶然不可终日?外面是一个凶险的世界,以邻为壑就是那儿的人们最基本的生存原则,在那里人们互相伤害,纷争无休无止,一切都纷乱不堪。这也叫有希望?你没听过商人们所讲述的那些故事吗......”水晶的头缓缓低了下去,看上去这是因为她在心中无法否定我所说的事实。这让我倍受鼓舞。
“水晶!”我乘胜追击,“不要再考虑什么意义不意义了!意义那玩意儿纯属子虚乌有,千万别被它迷了心窍……你不要再和望月那帮人搅在一起了。那混蛋讲的倒是天花乱坠头头是道,但他在撒谎!我知道他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他才不在乎什么进化不进化意义不意义哩,他真正要的是权力!是的,权力!我们这小镇上没有权力,社会是靠成年人自觉克制自身欲望来平衡和维系的,镇长只是可有可无的东西,这里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权力。而望月这人的权力欲又特别强,所以他才狂热地鼓动大家出去,一出去他就可以为所欲为了。你没听见他要干什么吗?他要征服要掠夺要扩张要杀戮!天哪,你怎么能追随这种人?他不是你志同道合的朋友。——”
“这不重要。”她平静地说,“每个人心中都有属于自己的理想。我追求生命的意义,望月追求权力,别人也许在追求着别的什么东西……各人的具体理想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大的目标一致,那就是走出这镇子参与进化。眼下这个目标最重要,为了拥有足够的勇气与决心,我们必须相互依靠相互激励。只要一出去,我们就都能找到实现各自心中理想的希望了……
“那我呢?”我脱口而出。
水晶怔怔地望着我的眼睛。
“你走了,我怎么办?”我不想再拐弯抹角了,“留下我一个人孤零零在这儿,对我公平吗?水晶,你想过我吗?你在意过我吗?我……我是多么地爱你啊!几年前我就意识到这一点了。每一次见到你想到你,我的心都直发颤,就是这种感觉,错不了的……别走,留下来吧……和我一起生活……嫁给我吧!我会种地,我是一流的种田好手,我能让你过上轻松幸福的生活……”我不能再说下去了,因为我的双唇和牙齿在剧烈地颤抖,全身也抖得厉害。
但是水晶却垂下了双眼,我看见她的双颊开始泛红。我们之间陷入了沉默。这时夕阳开始冉冉没入地平线,黑夜的影子己悄然显现。
良久,她缓缓抬起了双眼:“阿柠,谢谢你送我回家。”
她就这么走了,头也不回地走了。她的身影很快消融于浓重的暮色之中,看不清了,不见了……她走了之后好久,我仍旧伫立在原地望着她身影消失的地方。时间仿佛已经死去,我的思维凝滞了,全身不能动弹。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黑夜彻底占领大地,家家户户的窗口摇曳灯光的时候,我才如梦初醒。我索然无味地呆立了一阵子,终于迈动沉重的双脚,向我的家走去。
一转眼麦收时节到了。
商队的到来,带给了我们缺乏的盐、油料、洗涤用品、布匹之类的必需品,还有许多构思精巧可以帮我们在生活中投机取巧但却并非必需的奢侈品,同时,也带来了一个坏消息:北方的“黑鹰”部落由于今年遭遇罕见旱灾,整个部落有组织地集体南下,准备以劫掠农庄和城邦来渡过难关。他们已经荡平了两个村庄,初步实现了自己的愿望……像这样红了眼豁出去了的流浪部落,即使是强大的城邦也没法招架,他们就像瘟疫一样,谁碰上谁倒霉。
然而令我们吃惊的是,商队明确无误地告诉我们,这个黑鹰部落对我们这个小镇兴趣最浓厚!
同样令我吃惊的是镇上的长辈们似乎对这消息无动于衷,他们依旧若无其事地干活、吃饭,和商人们侃价、交易。我知道他们见过更大的场面,但是我没有,我想像着漫山遍野饥饿的人群冲过来的场面,心里直打鼓。
这支商队走后,一直没有新的商队到来。小镇在平静安闲之中打发了十二天的时间。这期间人们不急不慢地各忙各的,似乎完全忘了有可能逼近来的危险。镇长甚至举办了两次歌舞会,像往常那样用娱乐来调剂小镇单调的生活气氛。这两次集会我都去了,尽情享受着生存的幸福。但是到会的年轻人明显少了,水晶也没有露面,对我而言舞会上没有水晶气氛就平淡了许多。
第十三天,随着初升的朝阳,远方的地平线上出现了黑压压的人影。
不一会儿居民区的街道上就站满了人,人们翘首等待着塔上拥有望远镜的观察员通过广播传达的观察结果。
随着黑鹰部落一步步逼近,有关它的基本情况也逐渐清晰了:这个部落人数在二万六七干人左右,最前方是约一千名壮年男子,均全副武装;中间是由牲畜或人力拉拽的辊重车辆和妇女儿童以及部落主力武装;最后又是一千武装男子。以他们的前进速度,下午四点左右即可抵达生死线。值得注意的是,这个部落中老年人不多,看来他们已经妥善处理了这些“拖后腿的包袱”……
镇长的命令下来了:全镇成年男子全部自备武器前往各家的果林区,组成最后一道防线,以防万一。
上午的剩余时间里,我和父亲在家中仔细擦拭我们家的那两支猎枪上的黄油。
黄澄澄胖乎乎的子弹油腻腻的,给我的感觉很陌生。因为我这辈子只打过三发子弹,而且还是父亲装填好了的。枪在我们这儿的用途只是打打鸟雀小兽,再不就是用来作为与商队交易时的公平保证,能派上用场的机会不多。
父亲擦枪时沉默不语,我从他眼中看出他并无恐惧之情,而是心中另有什么复杂的感情。我想问问他,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遂作罢。
母亲则在忙碌地为我们制备干粮和饮水,她在竹篮里放了果干、咸肉、奶酪、熟鸡蛋,水罐里撒进了薄荷,父亲的酒壶里装上了最醇厚的陈洒。在她看来我们好像只是去野餐似的。
准备停当,我和父亲背上猎枪和子弹袋,他提着酒壶水罐食品篮,我背上卧具,向果树林子走去。
这真是热闹非凡的一天。阳光明媚和煦,街上到处是身背猎枪手提食品的男人,家家户户的厨房都冒出腾腾热气,孩子们爬上自家楼房的天台,一边咬着蘸了蜂蜜的麦糕,一边好奇地望着远方模模糊糊的人群。小镇的空气中弥漫着过节一般的气息,天呐,我喜欢这热闹的场面和这种节日般的气氛。
从下午四点开始,黑鹰部落的成员们渐次抵达生死线,他们有条不紊地在那里扎下营来。
黄昏时分,一道道的炊烟从对面的营地里升起,在天边鲜艳的晚霞映照下,这道景致竟是那么动人。我怔怔地凝视着这画一般的美景,一时间竞忘乎所以到了丧失时间感的地步,只觉得仅一刹那工夫,天色就黯淡下来了。
寒森森的月亮升起来了,猎枪在我的怀里散发着寒气。今天我所见到的景象已烙在了我的脑海中,我爱今天小镇节日般的气氛,也爱傍晚时分在夕阳金辉照下被如雾的炊烟笼罩着的部落人群,美使我分外留恋生命,而害怕死亡。我不能理解即将发生的冲突的必要性,我不明白黑鹰部落为什么要来进攻我们?依水晶的说法,我们与他们唯一的不同,就是我们不必进化而他们仍在进化……进化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
一连串的爆响骤然响起,明亮的绿色死光划破夜空连续闪现!我头皮一炸,神经质地甩掉羊皮毯跳了起来,端起猎枪紧张地扫视四周。但月光笼罩的大地一片寂静什么也看不清,除了残留在视网膜上的死光的余韵。
“怎么回事?”父亲略带紧张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他也被惊醒了。
“没什么,高塔发射了几道死光,除此看不见什么动静。”我故作镇定地说,竭力克制着刚才的惊悸造成的颤抖,我现在已经是个成年男人了,我不想永远做个孩子。
“晤,他们想趁夜暗摸进来……这可大大地失算了。高塔夜里照样看得见,白赔几条人命罢了……”父亲一边说一边重新躺了下去,不一会又睡着了。
我深知他此言不差。没人进来的话,高塔绝对不会发射,而高塔从来都是百发百中的,生死线之内现在肯定躺着不少尸体。
下半夜和父亲换班之后我很困了,再加上高塔大大增强了我的安全感,我很快就沉入了梦乡。
天亮后,母亲送来了早饭,慈祥的爱意充满了她的双眼。母亲的关怀和热乎乎的麦糕令我分外留恋平常的普通日子,我真希望昨晚的那几个送死的人能令黑鹰部落认清现实,从此知难退去,这样那些人好歹也算没白死。然而他们显然有不同的看法,九点钟的时候他们开始了新的行动。他们居然将一门长身管的火炮推到了生死线的边缘上,炮口指向高塔。我通过图书馆的书和我们高塔上的那门电磁大炮了解了这种具有可怕威力的武器,知道它发作时声如雷鸣,弹着处贯壁毁楼,破坏力极大。真不知他们是从哪里弄来了这种野蛮的物什?
正惊异间,只见那门大炮炮口火光一闪!
几乎就在同时,一道绿光也在空中闪现了一下。
紧跟着死光射出,火炮那儿立时腾起几股白烟。向小镇抛射高塔认为其速度超过安全标准的物体也违犯了高塔的安全原则,高塔可以采取措施消除危险源。
直到天黑他们也再没什么新动作。高塔连他们这样的王牌手段都轻易化解了,可能他们已无计可施……
连续三天,黑鹰部落毫无动静地呆在那儿,并不想法进攻,但却也不走,不知他们还想干些什么?
第四天中午,高塔上的那一门电磁大炮突然发作了!
炮弹打在生死线之内,着地时并没有爆炸,而是深深地扎入了地下,片刻之后,爆炸才发生。那场面犹如火山爆发一般,黑色的烟尘和着泥土腾起三四十米高,煞是吓人。“原来他们想挖地道从地下钻进来。”父亲望着正在散去的尘泥说,“这没用,躲不过高塔的眼睛,前早有人试过了。”“如果加大地道的深度呢?再挖深些也许就行了,我不相信高塔的眼力没个止境。”我说。
“这是不可能的。小镇的地下水脉纵横,加大深度极易造成塌方。这镇子从地下是无法攻破的,淹不死压不死的除外。”父亲说。
我默然望着尚在冒烟的爆炸点,心想不知又有多少人断送了性命!
接二连三的失败并未令他们死心,翌日清晨,他们又亮出了新招数。‘这一回他们挑出了一百个成员,让他们一字儿排开列在生死线旁。:不久观察哨报告说那一百人全是老人。
父亲神色凝重,一言不发地掏出了祖父传下来的机械怀表,紧张地望着那些人。
猛地,一个骑着马的人手中的步枪朝天喷出一股白烟,那一百人竟然立刻冲过生死线狂奔起来。
绿色的死光冷静地连续闪烁,奔跑中的人一个又一个倒下,但其余还活着的人仿佛没有看见一般只管埋头狂奔,似乎他们有绝对的把握可以冲入居住区似的。
然而事实证明他们纯粹是在自杀,他们一个不漏地全被死光放倒在了地上。
“二十五秒。”父亲合上怀表盖轻声说,他脸色苍白。
“他们这么干有什么意思?纯粹送死嘛。”我不解地问。
“他们想弄清高塔杀人的速度有多快……”父亲双眼直勾勾地望着已经空无一人的麦田回答,“但愿他们不要……但愿……”他喃喃地说。
我低头盘算着。一百人二十五秒,一秒钟四个人,从生死线到果林不足四千米,一个人跑步大约只需要十七八分钟,就算二十分钟吧,二十分钟是一千二百秒,这期间高塔只能杀死四千八百人,算五千人吧,也还不及他们整个部落的零头……我的脸也白了。
空气骤然紧张了起来,人们不安地张望着,双手不离自己的猎枪或者砍刀。
对面的黑鹰部落也蠕动不已,人员调动频繁,明显是大行动征兆。
下午四点,实验降临了!随着一阵海啸般的呼喊,早己集结好了的人群向我们小镇发起了冲击,洪水般的人浪席卷过来,竞如排山倒海一般,令人毛发倒竖!
不过高塔显然对此无动于衷,绿色的死光准时闪现了起来。令我意外的是,好几道死光竟是同时闪现的,高塔在四面开火:原来它的火力发射点不止一个!
狂奔中的人们如同镰刀下的麦子一般连连倒下。冲在最前面的是妇女以及仅存的一些老人,他们的使命就是——死!部落用他们来吸引高塔的火力,争取时间。在他们的后面,才是主力壮年男子。
他们的打算无可指责,就战术来说确实是明智之举,但是不幸他们在战略上彻底错了,他们实在不应该进攻我们的。因为高塔现在不仅在四面开火,而且它的杀人速度远不止一秒钟四个人,大约达到了一秒钟十个,并且还在逐渐提高效率。看来高塔是具有分析判断能力的,它可以视情况决定自己的行动。而那些人却不知道这一点,太可怕了!现在一切都无可挽回了,大错已经铸成2
令人不可思议的是,明明已经完全没有了冲进居民区的任何希望,他们却仍然疯狂地继续冲击着。人浪缓慢地向镇里流动,但不等冲到一半的距离这人浪的能量就笃定耗光。这些人此刻似乎丧失了正常的分析判断能力,而完全被一种莫名的力量所控制,令他们对死亡麻木不仁无动于衷。只见绿光闪处,死者层积,黑鹰部落的队伍急剧缩小……
终于有人开始恢复自我意识,感觉到了恐惧,他们开始回转身向外面跑,恐惧终于彻底感染了所有的入侵者,人浪的彻底大退潮开始了。等到高塔的死光发射频率开始下降之时,生死线之内的人影已经稀稀落落了。
逃得了性命的人木然地站在生死线边缘,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的同胞哭着喊着奔跑或倒下。他们没法帮助线内的人。
当生死线之内的最后一个人倒下了之后,死一般的沉寂降临大地,我们和外面的幸存者都陷入了凝滞状态。空气中飘荡着空气电离之后的辛辣味道。
隐隐地,我听见了一种微弱的声音,它细若游丝但却又令人不能忽略它的存在。
终于,我听清楚了,那是哭声,是从外面传来的幸存者们的哭声。那哭声分外悲切,我从中听出了生还者对死者的哀悼,还有对自己的怜悯。他们今后的命运凶多吉少。这个部落中最强壮有力的部分死去了,女人也差不多全死了,只剩下了一些儿童和少年,这个部落事实上已经灭亡了。
哭声在天地之间缓缓飘荡,但在广漠的世界中这哭声显得那么的微弱……
一切都已结束,但是人们却都不离开果林,吃完晚饭人们仍然露宿在这儿。我像前几天一样守上半夜,怀抱猎枪身披着皮毯的我,疲惫地坐在地上,完全不想动弹一下。我实在不明白我为什么感到这么累?我倚靠着一棵果树,偏着头用脸颊贴着冰凉的枪管,一动不动地木然凝视着这一切。今天所发生的一切简直就是一场噩梦!
可怕的现实使我终于无比深切无比形象地领教了外面世界那残酷的、以邻为壑的生存原则,领教到了他们相互争斗伤害的激烈程度,今天我终于看清了这样一个真实的世界。这个真实的世界使我彻底明白了进化的重负的分量:它竟能迫使一个极为强悍的群体不惜以全族灭亡为赌注,是进化的重负,黑鹰部落绝不是为了我们仓库中的麦子才不顾一切地向我们一再进攻的,需要足够的粮食只需多抢几个弱小部落就可以了,他们的真正意思,是要夺取我们的这座独一无二的小镇,夺取我们的高塔,卸下肩头沉重的进化的重负,拥有一种轻松幸福的生活。这就证实了我一直以来对进化的猜测:绝不存在心旷神怡的进化!有进化就会有艰辛!因为进化是一种动态的过程,只要进化存在世界就一定会不停顿地运动不停顿地改变,和谐与平衡因此根本无法长—存。哦,众生求有常而世界本无常,就是这一矛盾决定了人生的苦涩与艰辛,决定了进化的沉重。世界啊,你为什么非执意要进化不息呢?我们人类为什么这么命苦啊? 进化为什么非要是一种压迫我们的异己力量呢?进化有尽头吗?进化的尽头会是什么呢?……我仰起头凝视天顶的一轮明月,只见苍白的月光映出了云层的轮廓,天穹显得寥廓而神秘。我心灵一颤,一丝凄然——丝悲哀漾上心头,我想哭,但我不知道这泪究意该为谁而流?
第二天清晨太阳升起之时,我们发现黑鹰部落的幸存者们己全部消失了。他们在昨天夜里悄然离去,走向了虎视耽耽的未来,甚至连亲人的尸体也没法取回。
于是我们帮他们承担了义务,在镇长的安排下,一部分壮年男子回家取来农具到镇子的闲置地上去挖坑,其余人负责搬运尸体,我们必须尽快处理掉遍布麦田的尸体,以免发生瘟疫。
男人们两人抬一个开始向闲置地搬运尸体。人人脸上都漠无表情,看不到恐惧,看不到悲伤,每个人都只是埋头干活。但是我知道这冷漠的表情下是颤抖的心,父亲那痛苦的表情就是证明。现在我知道长辈们为什么谁也没有出去的原因了,可以想像他们之中肯定也有人向往过外面的世界,进化的诱饵肯定也强烈地吸引过他们,然而后来他们肯定都认识到了进化的沉重与艰辛,因而都死心塌地安下心来。喂,望月,你小子认识到了这些吗?你为了获取权力而不负责任地狂热鼓动大家出去,可那么强悍的黑鹰部落都渴望卸下进化的重担,你们这把嫩骨头承受得了吗?我四处寻找着望月,因为我知道他不比我笨,
我所悟出的一切他肯定也悟出了,事实是最好的论据,我想看看此刻他的脸色,我非看不可,不然不解恨。
很快我就看见了望月,他也发现了我。我挑衅地望着他,我们的目光交汇了一秒钟他就低下头走开了。看着他我想大声冷笑,但终于没有笑出来。
我们赶在尸体开始腐烂之前将它们处理完毕了,当最后一锹土投出之后,小镇又恢复了原来的生活节奏,与以往没有任何不同。
但是我敏锐地感觉到,镇上的一切都与原先有了少许但却是无法忽略的不同。就在不久前的某一天,我曾轻易感受到了生活的美好和温馨,那一刻,节日般的气氛令人心跳,音乐撼人心魄,麦酒香气醉人,孩子们天真可爱……一切都很美。但是现在,我干活、唱歌、散步时,再也没什么感觉了,劳动不再乐在其中,歌曲虽仍悦耳但却再也没有了往常那种让我身心俱为之颤抖令我直想大声呐喊的力量,我的心变得对一切都无动于衷了,似乎有什么东西从空气中消失了……
不久后我发现了镇上生活的一个最显著的变化,那就是望月的演讲会再也没有举办了。这一场大屠杀干净利落地击碎了年轻人不切实际的幻想,我们又再—次开始重复三百多年来一直在这镇上反复重复的人生轨迹,自觉而主动地维持小镇的和谐与平衡。从今后我们这辈子最高的使命就是娶一个自己喜爱长辈也能接受的妻子,再生一到两个孩子[不可以再多了],并将他们抚养成|人,要他们重复我们的生活……这没什么不好,生活这东西就该是这样的。我决定过一阵子重新去试探一下水晶的态度,我也该结婚了。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没多久的一天中午,水晶主动来找我了,她约我五点钟到镇西的“兔窝”去谈话。“兔窝”就在镇西离生死线不远的闲置地上,因三年前望月他们成功地对一群刚搬迁到此的野兔进行了一场种族灭绝行动而得名。
下午四点刚过,我便忍不住向镇西走去。大出我意外的是,一出果树林子我就看见不远处望月也在向西走,方向也是“兔窝”。不快的感觉立刻在我的心中产生,我不明白水晶为什么还要约上这个人?我放慢了脚步,与望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我不想和他说话。
可以看见水晶了,她站在前方的草地上,望着我们,长长的头发和她连衣裙的下摆在风中飘动。我们向她接近着。
当我们停下脚步之后,我和望月都呆立着不动了。我们好久也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因为我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一切都无法挽回了:水晶此刻已站在了生死线之外!
“我决定了。”她微笑着对我们说。她居然笑了!
“你疯了!”我大吼道,“你疯了!你知道你干了什么?!”
“也许能想个办法……”望月喃喃地说。
“还有个屁办法!”我凶狠地吼叫着打断了他,自从上次见面对视之后我就再没把这个人放在眼里,“谁他妈能有这个手段?你给我闭嘴!”然后我将脸转向水晶,继续冲她喷吐怒火,“你脑子出了什么毛病?该死!这不是儿戏!”
“我全都想明白了。”水晶仿佛全然没有听见我的怒吼,抬手一指高塔,语调平静,“是它封闭了小镇。我们这个镇子是个完全自我封闭的存在,它利用高塔来与整个世界隔绝开,用自我封闭来逃避进化,消除不安和恐惧。这就是真相。”
停顿了一会儿,她继续说道:“从表面上看,这镇子可以说是很理想很完美的,它里面没有争夺没有仇恨没有暴力没有侵略没有欺诈没有难填之欲壑。但是,在得到这些东西的同时,我们也就失去了另一些东西,那就是未来和希望,还有存在的意义,甚至还有……幸福。在这个地方我们活着只意味着不死,仅此而己,其余什么都没有……这个世界是为参与进化的人而设计的。我们与世界隔绝,世界也就抛弃了我们。在这镇子里我们的生命形同一堆堆石块……这样的生活有何幸福可言?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地方?”
水晶的慷慨陈词,猛烈地震动了我的心,我的思维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飞转了起来。这时我终于彻底明白了镇上的年轻人何以会产生那种候鸟迁飞般的向往外部世界的不安定情绪了,是因为人的体内天生就有追求进化的本能!这——刹那我豁然开朗:进化的真正动力,乃是人们心中的欲望与理想!这就是世界何以进化的原因!
“我们总是需要一个开始的……”水晶又开口了,这时她的气色平静了许多,“那么就让这开始从我这儿开始吧……人总有一死,为什么要让自己宝贵的生命成为一种虚假的生命?……并且逃避进化于这个世界也不公平。我们推掉了进化的责任,世界的进化动力就因此减弱了一些,因而我们人类到达那个我们为之无限向往的目的地的时间就要推迟一些。这不是可以视若无睹的无关紧要的事,这是使命!进化是生命的使命!屈服于恐惧而逃避责任逃避使命是可耻的!非常非常可耻……”热情在她的眼中燃烧闪烁,使她的双眼在这苍茫暮色之中分外醒目,“你们和我一起出来吧!怎么样?望月,你不是从小就在期盼走出来吗?这么多年你不是一直在为出来做准备吗?现在,行动吧……”她—边说一边将她那灼人的目光射向望月。
她没有首先将目光投向我,这一点刺疼了我的心。但令我宽慰的是我看见望月的眼中闪现出惊恐的神色,他不由自主地向后略微退了一步。虽然只是极小的一步,但却使失望无可遏制地浮上了水晶的面庞。她的目光开始向我移来,我感到心脏里的血液开始向大脑涌升。“你呢?阿祥。你不是说你爱我的吗?你说过为我干什么都行的……”她望着我轻声说。
一刹那我只觉得我的大脑被她的目光轰地一声融化掉了,我全身热血沸腾,身不由己地向前迈了一步。
然而,宛如炮弹在我的脑中炸响,我猛然惊醒!不!我不能再往前走了!一旦跨过了那道一米宽的生死线,进化的重负便会如冰山一般劈头盖脑地压在我的身上。我认为我将不堪重负。看着水晶那映照着夕阳余辉的微笑的面庞,我突然明白了我和她的分别:我们的不同之处就在于气质的浪漫程度。我天生就是一个农夫,真正关心的只有庄稼、农活、收成以及日常生活,别的我很少主动去关心。而她天生就是个气质极为浪漫的人,她从小就能感受到这个世界中我们难以感受到的成分,思考我们无法独自理解的问题,她追求我们视若水中之月的东西……正是她的这种浪漫情怀最终驱使她走出了这镇子,做出了前无古人的壮举…。而我深深地爱着的恰恰是她这独一无二的浪漫……我突然意识到,我之所以那么强烈地爱着水晶,实际是源于我对未来对希望对生命意义的渴望与憧憬!这种渴望和憧憬虽从小就在被排挤被压抑,但它却以另一种形式,以对充满人生活力的女孩的爱恋的方式,顽强地存活了下来。人都有进化的本能,实际上我也在追求我心中所缺失的那一切成分,我实际是在爱着希望、未来和完整的人生啊!只是我一直没有意识到……
我当然有机会改变这一现实,只需要前进一米即可。前进了这—米,我就能获得我渴求了好些年的爱,就能拥有一个完整的真实的人生,我的一生就将发生彻底的改变……这一步将是我人生的转折点。但我的双腿此刻如同铸在了地上一般无法动弹,恐惧将我死死按在原地。
终于,她转身走了。在失去了太阳正在逐渐向黑夜转换的天空下,她离开我们,离开这个小镇,用她那柔弱的双肩承担着进化的重担,远去了,她一边走,还一边回头回望我们。一时间我感到难过得直想放声悲泣,但眼眶中却怎么也流不出泪水。我双膝一软,跪在地上,痛彻肺腑地将双手十指深深Сhā入了泥土之中……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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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会合第十行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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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周宇坤
你以为一切都已发现了吗
那真是绝顶的荒谬
这无异把有限的天边当作了世界的尽头
———[法国]弗拉马利翁《大众天文学》
一
10,9,8,7……3,2,1——休眠程序解除,复苏程序启动。完毕。”当x行星飞船的主控电脑屏幕上显示出这一行文字的时候,这艘庞然大物仿佛于一刹那间从酣睡深处苏醒过来。两年的漫漫长眠宣告结束,所有应当开启的负荷都已经启动。室内瞬间灯火辉煌,恒温调节系统也开始运作,主要舱室升温至22摄氏度。尤其是维生系统正进入复苏过程,这意味着x行星小组的五位成员可以结束他们两年的沉睡苦旅,重新回到他们曾经熟悉的意识世界。行星飞船船长、心理学家厄尔·布雷默首先睁开了惺忪的睡眼,她以女性独有的柔和目光打量周围的一切。对于任何一个人来说,大脑中留下的都是两年以前的记
忆。她沉思片刻,才真正明白了眼前的情景。
莲花般排列着的休眠舱舱盖已全部打开,厄尔看到了其他四位伙伴长梦初醒,伸着懒腰,揉着睡眼。“伙伴们,我们已经‘活’
过来了!”她打趣地说伴随着两年来第一次欢笑,大家从休眠舱中爬出来,身上都穿着类似襁褓的装束,宛若婴孩在世。当然,对于这个小组}的三位女性而言,装束自然是更严密一些的。
“伙伴们,起床洗漱!”船长以亲切的口吻对大家说道,“然后,让我们摆脱两年的体外维生系统,用我们自己的肠胃好好享受一顿美食吧!”
“但愿它们还没有退化。”生性活泼的护理专家伊丽莎白·莫勒的一句打趣,逗得大家哄堂大笑。这实实在在表明:小组的各位成员已经恢复了生龙活虎的状态。
二
例行检查完毕后,在餐桌上,x行星小组的成员们享用起他们两年来的第一顿早餐。然而,食物并不是他们特别热衷的东西——它们的滋味并未随时间的停滞让他们感觉分外可口,倒是休眠旅行,给了他们更多的话题。同样是动嘴,看起来谈论这事要比饮食更令他们心醉。
罗兰德·黑策尔首先开口,这位天体物理学家神秘兮兮地问厄尔:“船长,你以前有没有冬眠过?”
“你把我当成什么了呢?”厄尔船长笑眯眯地反问,其他几位成员也不禁哑然失笑。罗兰德就是罗兰德,总喜欢用些稀奇古怪的字眼,这回他是使用了“冬眠”这个滑稽的非学术用语。“罗兰德,我可不是刺猬,在座的各位包括你在内也都不是。你必须牢记:这是休眠——我以前倒是体验过一次的。那是去海王星,比现在的目标近得多了。”
罗兰德这下可挺惋惜地慨叹了:“
那你恐怕已没有新奇的体验了。不知你们有没有这种感受,我觉得自己仿佛在一团虚空当中,朦朦胧胧的,甚至可以听到自己心脏搏动,血液流动,感觉到呼吸起伏。”
卡斯琳·肯妮吃惊地望着他说:“我怎么没有这种感觉?事实上我一点感觉都没有。”
“这不奇怪,”伊丽莎白抢着回答一旁的生物化学家,她含笑晃动手里的刀叉,“对休眠,不同的人反应不尽相同。你的反应当然正常,但是罗兰德,”她使个眼色,“只怕是脑子太活络了,连睡觉都不肯安生!”
“不管怎么说,我们是初出茅庐嘛。”罗兰德歪着脑袋看厄尔,“你倒是已经享受过一次这样的长睡了。对我们这些和太空打交道的人来说,这样的休息弥足珍贵哪!”
厄尔摆摆手:“其实,那次考察并不完美,我们向冥王星之外的星际物质发射的探测器失踪了。”
不苟言笑的戈特弗里德·施劳格正闷声不响地吃牛排,听到这里,他好奇地盯着厄尔问:“真的?探测器怎么会失踪呢?是系统故障么?”他是系统维护专家,对与专业有关的事特别敏感。
“没人知道,当时,据我们分析,可能是遇到了冰彗星的撞击而失控,也不知掉落何方。在冥王星之外有个彗星的发源地,冰彗星经常受到路过天体的影响,疾射而出。”
“对,”罗兰德点头赞同,“那里有1000亿颗彗星聚居呢!”
“别说彗星了,罗兰德!”伊丽莎白恳求道,“和我们谈谈你对我们此行的目标——那颗x行星吧。你有何高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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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兰德打了个响指,从容不迫地站起身来,围绕着餐桌走动,两只手紧握在胸前。每当这时,大家便知道,罗兰德又要发表他精彩的学术演讲了——他本来就很有演说家的风度,在座的没有人怀疑这点。
“x行星,也就是太阳系中的第十颗行星。在天文史中,从来没有哪颗行星像它这样神秘莫测,也从来没有哪颗行星像它这样令天文学家们费尽心机,难窥真面目了。如果你们记性不坏的话,就该知道,天王星在1781年就已被人类发现;后来从天王星运动时其牛顿轨道的偏离,又发现了海王星;随着时间推移,人们发觉仅用太阳系内已知天体的影响无法计算天王星与海王星所出现的‘摄动’现象,因此断言必有海外行星的存在,当时的命名就是行星x。现在我们知道,海外行星是存在的,那就是冥王星。但是,它却不是行星x,因为,要说明天王星与海王星的运动偏离,必须有一颗质量至少为地球质量十分之一
的行星存在才行,而冥王星充其量只有上述要求的四十五分之一。所以,冥王星显然不是行星x!那么,真正的x行星在哪儿呢?”
罗兰德脸上笼罩着一层神秘的色彩,他突然止住了踱步,停在伊丽莎白身边。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放下刀叉,将目光聚焦在他身上。罗兰德压低声音说:“它就在我们航向的前方——事实上,借助‘先驱者’探测器,天文学家已经预言太阳系的第十颗行星的轨道将是那样的不寻常,几乎与其它行星的轨道成直角倾斜,而其质量竟比地球大四倍,公转周期至少需要700年!”
罗兰德绕了一圈,回到他的座位坐下来。稍停,他才总结似的说:“我们此行的目的,就在于发现它并勘探它,让我来说,这肯定是航天史上最激动人心的壮举。但是,恐怕再乐观的宇航员也不愿意在它附近逗留太久,因为那儿离太阳太遥远,太阳变成了一颗昏暗的星,而x行星则愈发显得死气沉沉。”
“它的形状是规则的球形么?有没有大气层?构成行星的主要物质是什么呢?……”戈特弗里德颇为不满地抱怨说,“nasa只告诉我们去寻找它,勘探它,却连任何更多的细节都不提供,哪怕只是透露一点儿!”
“抱歉,我也提供不了更多的东西。不过你认为nasa会比我们知道得更多么?——在地球上根本没办法观察并探测它。埃迪·詹森当时可不就是这么对我们说的?”他模仿着地面飞行指挥的口吻,“第十行星曾经是个谜,由于地面观察不到,人类对它知之甚少。然而,无论是天文学界还是我们的超级智能电脑‘幽蓝’,都已经确信它是存在的。也许在地球上只有nasa才有能力把你们送到冥王星以外的空间,你们将肩负证实这一想法的重任。”
戈特弗里德“猛”地挺直了上身,嚷道:“可怜!简直是太不严谨!如你所说,nasa竟然会在从没见到过它、也许还不知它身在何方的情形下,就派遣我们前去发现并勘探它!我为自己当初没有提出异议就服从安排,更感到遗憾!它公转周期700年,倘若我们与它的轨道稍微失之交臂,我们就要永远失去它达700年!”
罗兰德不以为然:“有一点你并没有说对。我们可以通过对天王、海王的摄动之剧烈程度——即对牛顿轨道偏离的厉害程度,追踪到这颗x行星的位置。nasa正是这么做的,按照它的推断,如果一切顺利,x行星即将出现在我们航向的附近。到时候,我们可以观察到它。”
“我说,应该事先发射一颗探测器,尽管我们现在已经被弄到这里来了。”
“没这必要!”罗兰德的声音有些嘲弄,“发射探测器既不现实,又不保险。首先因为在冥王星之外的信号要传送到地球,需要的功率之大难以想像,小小的探测器如何能胜任?能源也成问题,太阳能几乎不能利用了,而探测器不可能负载大量燃料的。其次在于迢迢星程,谁知道会不会在最后一刻出现系统故障或外来破坏?就算没有,万一有误差,可就失之毫厘,谬以千里了。第三,就现在的航天水平而言,它与发射载人航天器也没有实质差异,在绝大部分旅程当中,我们和普通机器可没什么差别。难道你要一颗探测器飞行漫漫几年,最后因功率不足、突受干扰等原因前功尽弃,或者即便成功亦不过只窥豹
一斑,不能全面勘探x行星么?——我们难得和它一见的。”
戈特弗里德还想争辩什么,厄尔船长制止了他们:“别发牢骚了,戈特弗里德。难道你还担心找不到它么?难道你愿意把第一个去揭开x行星奥秘的殊荣让给探测器么?——谁都知道,天王星和海王星的不规则运动,证实x行星是必定存在的。我们只要按时到达该到达的地方,我们自然会发现它。尽管我们承认自己对它还一无所知,但这正是nasa委我们以重任的原因,他们还为我们配备了最好的登陆器、漫游车……我们到时候自然会把它的各种特征弄个水落石出。”
戈特弗里德只好无奈地耸耸肩说:“好吧——但愿别太浪费时间搜索,我可不希望在这儿耽误太久。我要提醒的是,变速航行是最消耗燃料的,我们的飞船没有太多的能量可供我们和一颗行星捉迷藏!这点我不用计算也最清楚。”
餐桌上的空气里渗透着淡淡的火药味。戈特弗里德曾经参与过火星永久居住区系统工程的建设,厄尔知道以此为职业的人可能希望一切都是确定可靠的,他们更热衷改造客观世界,而不是认识客观世界。而在罗兰德看来,发现未知才是真正的乐趣。这就是科学家和工程学家的区别。戈特弗里德这次在nasa亲自点将之下登上行星飞船远征,确实难免会有些不平。
“我们理解你。”厄尔拍拍戈特弗里德的肩膀,眼睛里露出肯定的目光。船长似乎总能在关键时刻扭转局面,这足以证明,她的心理学造诣已炉火纯青,她将促使整个小组完美地合作到重返地球之时。
三
为了明确与x行星会合的准确时间与准确地点,厄尔来到了主控电脑控制室。这里,几乎所有的问题都可以直接通过人机屏幕对话获得最切实的解答。她个人觉得,戈特弗里德未免太多虑,不过,既然作为一船之长,关于x行星她确实有责任知道得更多。在主控电脑向她问好之后,她就开始提出自己的问题。
“主控电脑,我需要x行星的详细资料。”
“请指明具体方面。”
“天体特征。”
主控电脑接到指令,便不厌其烦地向屏幕输出一系列数据,一部分与罗兰德所说的吻合,还有少量无关紧要的。就总体而言,特征资料寥寥无几,并没有其它特别令人感兴趣的东西。
“数据来源?”
“nasa根据天王星和海王星的异常摄动,初步推断出来的。”
“就是说,对x行星无法进行有形观测?”
“基本如此。行星不发光,只能在恒星的照耀下被看见,而x行星又离太阳太远,表面温度可想而知。它传达给我们的信息太少了,故而就连第二代‘哈勃’都难以观察到它。”
厄尔船长忍不住摇摇头,她又翻阅了其它一些资料,但有限至极实在令她吃惊不小。在她的印象中,她相信人类已经探索过x行星很多次,所以资料不该只有这么可怜巴巴的一点。她略一思索,键入一行指令:“x行星考察史。”
立刻,这几年一系列航天活动,观测活动,只要与x行星有关的,都列写了出来,足足有好几屏。厄尔看得有些眼花缭乱,但是她蓦地发现,几乎绝大多数活动都是以失败而告终。“这是怎么回事?都那么不幸!”她奇怪地问道,“很多探测器居然都是因为与地球失去联系而坠落太空。”
“我难以回答。”
“那么,是否有相关信息可以查询?”
主控电脑沉默一会:“很遗憾,没有。”
“那么,我要我们这次航行的信息:与x行星相会的具体时间,具体地点。”
“按照nasa的推测数据,直线前进。三天之内,太阳系边缘,彗星发源地oortscloud区域附近的空间。自行搜索。”
“目前飞行路线正确与否?”
“没有偏向。”
厄尔终于关闭了主控电脑,一切仍然毫无头绪。电脑已经说得很明白:自行搜索。这意味着他们必须自己找到它,随后才可能勘探它。不过不管怎样,他们的航向没有错。“因此,我们会遇到它的。”厄尔心想,“既然nasa都那么肯定地说了,我们还有什么可怀疑的呢?”
回到工作舱室,卡斯琳和伊丽莎白无所事事,而系统维护专家也没有太多事情可干,只有罗兰德一个人在那简易的观测台上沉迷于他的星空。在寻找到x行星之前,只有他才会不厌其烦地干他的本行。他说:“如果我找到了它,一定会让你们大饱眼福。”
厄尔不知怎的在心里默默应了一句:“但愿如此。”
四
“x行星飞船按时苏醒,全体成员都已完全结束休眠。”
一只苍老但有力的手在电脑记事本中键入这么一段文字,随后,一张饱经沧桑的脸从微电脑屏幕前抬起来,冷峻地转向他旁边的“老朋友”。他和它都异常关切地注视着从遥远世界传来的信息,从那冥王星之外的星区花上近十个小时才传送过来的有关情况。
“‘幽蓝’,他们已经进入最后阶段,我们终将有机会知道我们的设想是正确还是错误的。”埃迪·詹森对这位“老朋友”说。
这次x行星飞船的地面监控及辅助指挥,由他和“幽蓝”负责,对此埃迪觉得绰绰有余,心里分外踏实。因为“幽蓝”的智能化头脑早已远远超过一个专家小组的力量,它可以调用全世界的共享资源,同时又可以调用nasa的最绝密文件;最重要的是,它可以自我进行逻辑分析并给出结果。尽管电脑屏幕那张方形的脸不那么有生气,但它却让人感受到绝对理性的威慑力。
“我的逻辑推理给出的结论是:他们必然要遇到它,但是其后果我们无法预料。要么是好,要么是坏——就是说,我们在利用他们赌博。”“幽蓝”冷冰冰的声音让人不寒而栗。
“你真的敢肯定你对第十行星的判断是正确的?”
“我不敢肯定。但是对近半个世纪来的探测结果看,有很大的概率会是那样,所以,我需要他们验证这个推断。如果一切如我预言,那么我们还可以进行后面的试验,反之,就让他们撤回来。”
“但愿是值得的。”埃迪·詹森的手指漫无目的地敲击了几个键,“我们也许要损失掉五位极为优秀的宇航工作者,如果真的按照你的判断走下去的话。”他仰天长长舒了一口气,又沉思了片刻,问,“你如何估计这次试验的结局?”
“幽蓝”说:“我无法在试验结果出来之前作出评价,但是我深知,将来人类迟早要那么做的。不管结果如何,于他们都是一种锻炼,于我们也将是制订新的战略前的一个反思。”
埃迪·詹森兴奋地搓起双手,满面红光:“‘幽蓝’,我觉得,你总是对的。”
五
如果按照地球时间计算,这该是第三天的傍晚了。引力计终于有了反应,而且还很强烈。这表明,在x行星飞船的前方有一个天体存在。在此之前,枯燥的飞行使大家已经都有些因无所事事而倍感疲劳。两个女孩还可以忍受,罗兰德却觉得夸下的海口难以兑现,他的天文观测台观测不到任何行星的存在,不免焦躁万分。而负责系统维护的戈特弗里德却忧心忡忡地告诉厄尔,他发现系统的损耗有增加的趋势,然而他检查不出问题的所在。
不过,现在引力计的反应令全船人的精神大为振奋,以往的一切苦闷都一扫而光。卡斯琳兴高采烈地整理起自己的考察计划,对登陆器所要携带的化学仪器进行最后校验。“狼”捕捉器,光谱仪……一应俱全,它们将随同登陆器一起降临x行星的本土,寻找生命物质的痕迹。伊丽莎白作了她的帮手,而罗兰德则更是积极地把他的目光投向遥远的宇宙深处,希冀看到那颗在他心中顶礼膜拜的天体。厄尔感到全船都喜气洋洋,只是戈特弗里德明显表现出担忧——他所面临的情况不容乐观,似乎系统比他想像的衰老得更快。“也许是引力场的缘故。除此以外我检查不出任何故障。”他对厄尔这么讲。厄尔安慰他说:
“没关系,一切都会过去的。我们就要到达我们的目的地了。”“那……我们最好不要在x行星周围停留太久。”
这是戈特弗里德此刻的唯一建议。
然而,只过了一天,行星勘探小组便紧急召开会议,因为此前罗兰德出示了一叠毫无意义的照片,报告说:“我寻找不到它,在引力计所指示的方向上,没有发现任何东西!”
罗兰德给出的结果,着实把全船成员的兴致一下子从九重云霄拉回到地面。他们正期望他能有所发现,可听到的竟然如同噩耗。
“找不到它!”戈特弗里德恶狠狠地骂了一句,这无异于说他们辛苦一趟,却将徒劳而返。没有人喜欢这样的结局,曾有过开辟火星永久居住区辉煌历史的戈特弗里德当然更不能容忍。
“这怎么可能?它应该在我们的可视范围内了。”厄尔怀疑地说,“会不会是计算有误,罗兰德?”
罗兰德尽失以往的幽默,只能苦笑着摇摇脑袋,他随手捡起一张照片,递到厄尔的眼前。在厄尔的想像中,那里应该有一颗小天体呵,可现在她什么也看不到。
“我已经反复计算过很多次了。按照nasa给出的参考数据与实际测到的数据比较,第十行星应该就在附近。”
罗兰德无奈地在一旁叹着气。
“那要么它太远了,要么它太小了——我想不出别的解释。”卡斯琳津津有味地看着一张又一张照片,若有所思地说。
这很朴素的话语却牵动了厄尔的神经,不过,她不敢苟同卡斯琳的推断。应该发生的事情没有发生,x行星应该出现的位置没有星体出现,这意味着什么呢?她忽然想到了一点:我们会不会迷路了?出现方向错误?
“有这种可能吗?”卡斯琳有些不大相信。
厄尔回答不上来,她并没有任何依据,但或许自己是对的呢?她觉得可以从主控电脑那里得到答案。因此她补充道:“究竟是否这样,我们很快就可以知道的,请大家跟我来。”
主控电脑室。
“主控电脑,请告诉我们航向检查结果。”
“……6小时前开始偏向。现偏离原航向足有1度3分。”
x行星飞船的成员面面相觑:果然不幸被船长言中了。偏离航向,向来是星际航行的大忌,因为它可能导致无谓的燃料消耗,无谓的时间延长,甚至是无谓的人员牺牲!
“为什么不作修正?”
“对不起,无法修正。重复一遍,无法修正。”
厄尔的心咚咚猛跳,她似乎也听到别人的心脏发出同样的声音。她迫使自己镇定下来,对大家说出自己的疑问:“怎么会无法修正呢?——行星飞船发动机的推动力纠正这么小的偏差轻而易举,而且航行复原程序对5分以上的偏差就有反应,误差怎么会累积到这个地步?”
厄尔生气地对电脑发出指令:“请作出自我诊断!”
主控电脑开始“嗡嗡”地响起来。
在等待中,罗兰德盯着主控电脑,沉吟地说:“呃……问题不在这里。这种量级的误差,不会对观测造成什么影响的。夸张些说,即便是再偏离得更远些,我们仍能够发现它。可是——”
他没有说下去。其实,众人也都明白他的意思。
“罗兰德说得对,我们可能还忘了最后一个解释。”戈特弗里德突然Сhā话道,在此之前他一直保持深思,现在他终于主动开口,反倒令众人大吃一惊,“也许,它根本不存在。”
罗兰德差点笑出声来,但一接触到戈特弗里德严峻的神色,他不得不闭住口,而且也不得不重新考虑戈特弗里德的判断是否有道理。他记得在餐桌上戈特弗里德就曾把这个观点隐隐包含在他的话语里,现在只不过说得更为直接罢了。可他觉得受不了,不管怎么说,他始终相信nasa。目的地不明不白的错误从未在nasa历史上出现过,他想nasa不会破例的。
戈特弗里德认真地继续他的发言:“要知道,本来nasa也不是特别了解我们的目标,他们也仅仅是推测而已。要不然差遣我们来这里勘探什么?现在我们没有发现星体,这并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实际情况有时和经验有很大差异,我们应尊重前者。”
“它根本不存在,那怎么解释引力计的示数不断增大?如果说我们都看不到,那我相信,但我更加相信那儿确实有东西。”罗兰德肯定地说。
“你们有没有觉得,照片上的那片星区太黑——一颗亮星都没有?”伊丽莎白忽然幽幽地问了一句,她是凭借她的直觉说的。
罗兰德突然沉默了。厄尔心中的疑团也因这话而骤然增大,她默默自问:“我怎么没有觉察到呢?”
渐渐地,她的目光开始摇曳起来,似乎正力图整理出一个头绪。可当她倏地与罗兰德目光交汇的刹那,她的心不禁悚然抽紧了。因为从罗兰德的眼睛里,厄尔看到她与他之间仿佛达成了一个共识——可怕的共识。她忽然意识到当年从海王星附近发射的那颗探测器为什么失踪的原因,也意识到了为什么人类那么多次利用探测器会失败的原因。
罗兰德又朝厄尔飞快地看了一眼,那意思是说:我对此可以确信无疑了。他缓缓地叹道:“我们看不见它,这是事实;引力计却感受到了引力,这也是事实。没有什么比这个更能说明问题了。”
罗兰德的论据是充分的,他是这方面的专家,看来不会隐瞒自己得出的结论。他的推理足以让大家信服。
“如果一件事物已没有坚持的可能,就干脆推翻它,不要试图寻找无用的证据,否则你的心灵永远不会安宁。”厄尔蓦然记起她的心理学教义。
于是,她不得不向大家缓缓宣布:“nasa给我们的最初推测是错的——x行星并不存在,存在的是……一个黑洞。”
厄尔说话时觉得自己的心愈发往下沉。原本在大家心目中nasa有非凡的地位,现在,nasa的判断失误使得这一信念也动摇了。她抬眼一看,两个女孩的神色已明显黯淡许多,整艘行星飞船内部渐渐被失落的阴影所笼罩——难道当情况骤然变得极其不利的时候,人的内心就那么脆弱了么?
厄尔凝视着大伙。罗兰德已变得灰心丧气,戈特弗里德也沉闷着不说话。
“我们只能打道回府了——我们不可能去探测一个黑洞。”厄尔说道。
然而,卡斯琳还有所怀疑,她说:“黑洞是恒星塌陷而成的,根据昌德拉塞卡极限推断,这样的恒星的质量至少要大于太阳的一倍半才行。我无法想像在太阳系边缘会有这样一颗恒星存在。”
“卡斯琳,其实,若是原生黑洞则大多数都是很微小的,”罗兰德纠正道,“而且极不稳定,和我们天文学常谈论的黑洞通常由恒星演化而成有所不同。我们面前这个,或许是个寿命稍长的原生黑洞,或许它根本就远离我们,比太阳还大,不过它的引力之边缘已伸入太阳系而已。总之,它的引力在引力计上已经反映出来了。”他突然想起什么,转向厄尔急促地说,“船长,我们现在已经落入它的引力圈中,必须尽可能地快速采取紧急措施,逃脱它的引力范围!”
罗兰德的话提醒了大家。他心中最清楚这种神秘天体可能带来的恐怖后果。
但就在这时,屏幕上主控电脑显示了对自身的检测报告——
“自我诊断完毕。
“航向复原程序状态:死锁。
“侧翼发动机启动程度状态:死锁。
“飞船不能修正和扭转航向。重复一遍,飞船不能修正和扭转航向。”
主控电脑的提示,字字都让大家怵目惊心。
六
埃迪·詹森兴致勃勃地关注着x行星飞船的试验进程,这一切都是得力于“幽蓝”的帮助。“幽蓝”可以轻而易举地联系上x行星飞船的主控电脑,对后者进行监视和控制。
“从主控电脑获得的已有数据看,x行星飞船已经遇到了它。它确实是一个黑洞。在36小时之后,我们的宇航员将会穿越‘视界’。当然,我们看到有关的信息可能要迟一些。”
“他们还没有发觉这一切么?”地面飞行指挥问。
“不,我敢肯定,他们已经明白了这一切。现在,我们应该组织一次与x行星飞船的对话——他们应该知道我们下一个计划的内容了。或许他们会认为这一切都是nasa的阴谋,事实上,我自己在当时的判断也模棱两可。早先在行星与黑洞之间,我计算出的概率后者更大;我们只是向他们夸大了概率稍小的那个可能。但逻辑告诉我,这样做是必要的,正确的,值得的。”
七
主控电脑室里面陷入一片死寂。
少顷,厄尔终于鼓足勇气大喊一声:“系统维护!”
“我不知道这点,”戈特弗里德局促不安地回答,“因为我是24小时之前检查过主控电脑以及飞行控制系统的,没有问题。而24小时之后的时间,我一直和你在一起,我无法发现主控电脑自身的失常。”
航向复原程序居然会被“死锁”,厄尔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情况。尤其是动力无法控制,厄尔更想不通是什么时候和如何发生的。看来不像是病毒,如果是病毒,自检程序完全可以消灭它。
“现在的加速度已经是2g!”罗兰德查看了引力数据,冲戈特弗里德大喊,“我们要尽快拨转航向才行!”
“我们不能依赖程序,只好试试脱机手动操纵了。”戈特弗里德的脑门上渗出细细的汗珠。他立刻行动,向主控电脑询问系统状况,包括能量配备、飞船可承载的加速度、飞船现有速度等等技术细节,同时要求电脑释放对系统的最高控制权。
“系统最高控制权状态:0。无法释放。”
戈特弗里德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红通通的脑门上的血管毕露。在场的所有人都清楚,控制权为“0”就意味着控制权的丧失。
八
埃迪·詹森和他的“伙伴”在各自思考着问题。
“现在,必然的事情已经发生,接踵而来的是真正的未知。我们只能碰运气,对么?”他冷冷地问“幽蓝”。
“正是如此,严格地说,所有的科学试验都是在赌博之中获得真理的。”
“我仍旧怀疑我们是否有必要那么做。他们都是nasa的精英,我……有些内疚于我们的行为。”埃迪·詹森忽然有些后悔了。
“既然是宇航工作者,那么探索未知世界就是他们的职责。使命要超越生命。你应该清楚,在我们的面前是一个神秘莫测的宇宙空间,而最终要征服这个空间,以我们目前的科学技术水平绝对不够。不管现今进行的是不是这个试验,我们都不能以人道主义来衡量它以及我们的事业。在外太空,只有接受无情的物理化学法则的支配,我们除了认识它以外,别无它途。如果不那么做,人类的航天水平就不会再有什么重大的突破,因为,我们对于宇宙中最神秘的天体仍旧一知半解。”
地面飞行指挥苦苦争辩:“或许我们应该事先说明——”
“那样会前功尽弃。拿生命去冒险并不是每个人都做得到的,就算真的有,那样的人又未必如我们所愿的十分出色。唯有我们选择他们,让他们去完成任务。我必须承认,他们的价值是不菲的。另外,我们必须认识到,在地球的舒适环境下,人类的智慧往往只能发挥一小部分,唯有当他们真正面对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时,他们才会不得不尽其所能,他们的潜力也才会真正得以张扬。我们的这个试验所创造的正是这样一个环境,毕竟,在此之前都肯定没有那么好的机会。”
埃迪·詹森注视着屏幕,脸上露出了痛苦的神色,这时他才感到一丝痛楚。“我很怀疑他们会不会反对我们的计划并作出反抗举动?”
“无效的。也许他们会作出尝试,但将看到航向的扭转是不可能的,x行星飞船目前在我预先安排的最高指令控制之下。按照我的设计,即便是现在挣扎恐怕也为时太晚,因为引力之大已经不允许他们这样做了。”
九
“我难以相信是‘幽蓝’在控制我们!对于120亿英里之外的飞船,它最多只能和我们保持联系而已,无法干扰主控电脑的运作。”厄尔说。而这时,其他人却很自然地把怀疑的对象集中在“幽蓝”身上。
“话虽如此,但你能肯定这和‘幽蓝’没有关系么?”戈特弗里德打断道,“若‘幽蓝’预先设定好‘清零’程序,那绝对可以骗过主控电脑!因为启航前主控电脑的程序就是由‘幽蓝’负责导入的,主控电脑非但不会产生任何怀疑,还会把它当成正常的程序来执行!”
厄尔的心里一震:戈特弗里德说的未尝没有道理。要控制权定时“清零”,只要在系统程序的某个特定位置中加入寥寥几条语句就可以了,这点“幽蓝”绝对办得到——它有行星飞船的全部特征数据。
罗兰德冷冷地说:“没必要再争论了。以目前不断增加的加速度,即便我们获得了系统控制权,行星飞船也没有足够的能量与时间来完成紧急制动的可能——在36小时后,我们会越过‘视界’。届时,所有的努力都要付之东流!而且,情况会糟糕得出乎我们的想像!”
罗兰德一边作无奈的计算,一边撕扯自己的头发。他的话让厄尔对小组的处境有了明显的预感:末日正在来临。
“我脑袋直发晕,我要揍nasa那帮家伙!这群混蛋!”戈特弗里德举起拳头,往控制台上狠狠地砸过去。两个女孩脸色苍白地看着突如其来的变故。
厄尔开始感觉到混乱,她现在对nasa彻底怀疑了。他们在欺骗我们,她心里最强烈的就是这个念头,失落感渐渐淹没在越来越大的恐惧感之中。她熟悉nasa的行事原则,因此,她开始对眼前的一切有了进一步的认识,如果真的是那样的话……
“砰——”一只液晶仪表盘粉碎了,打断了厄尔的思维。
“没用的,戈特弗里德。”厄尔的声音里有些哭腔,“我已经想过了,我们面临的不是一场事故,而是一个试验,甚至你可以称之为一个阴谋。如果nasa确实是想暗地里促成我们当前面临的结果,那么就肯定是经过了由来已久的酝酿,看来都是那么天衣无缝。我们太相信nasa了,可事实上,我们从一踏上x行星飞船之后就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能按照他们的设计一步步走下去。从引力计出现读数的时刻开始,我们已没有回退的机会了。”
“我本来就并不完全相信nasa,是你们,知道吗,是你们……”戈特弗里德气喘吁吁地冲厄尔大嚷。
“你是说,我们的一举一动都在他们监视之中?”卡斯琳战战兢兢地问,“难道在整个航行过程中,‘幽蓝’这部nasa的最高核心,一直掌握着我们的命运?”
“该死该死!”罗兰德像吃了炸药似的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现在我明白,nasa实际上早知道存在的是黑洞,却瞒着我们!即使是这些年来的观测活动的失败的现象,也足以应该让我们作出最终判断,更别说‘幽蓝’了!——他们居然这么着,偷偷摸摸,把我们送上了不归之途!”
没法不偷偷摸摸,厄尔想,一个知情的正常人肯定不会选择这条路。即使是飞船再好,设备再佳,也很难想像会有人冒这样的风险!现在,所有的反常现象都可以串接起来,在她的脑海里已经形成了关于这次事件的整体印象。她想她至少已经看清楚了一点:是nasa想方设法把我们弄进黑洞,然而我们却没有机会来追究他们的责任——我们几乎没有可能活着离开!
一点也不错,从来没有哪艘地球飞船作过穿越黑洞的尝试。虽然从理论上说,也许存在着一条重返这个宇宙的通道,但有关黑洞本身的理论都只是空中楼阁;关于另一条通道假说听起来更是飘渺得无法想像。难道nasa就为了它才进行这样的试验?
“不会那么简单的,”厄尔又转过念头,说道,“nasa不可能那么愚蠢,会要我们去探测黑洞。因为黑洞可以屏蔽一切信号,他们将不可能从我们这里获得什么东西,无论是有价值的还是无价值的。”
罗兰德抬起头来望着她,两个女孩也在细细咀嚼厄尔的话。
“你是说,他们这个试验背后的动机不会那么单纯?”伊丽莎白看来领会了厄尔的意思,“难道还有更深层次的内涵?”
“如果真是这样,我们肯定会知道。”厄尔望了众人一眼,“我相信,‘幽蓝’知道这里发生的一切,如果它确实不想把百亿美元和五位精英都扔进那个鬼地方的话,它肯定会设法告诉我们它的想法。”
果然,几乎在厄尔话音刚落的同时,主控电脑向他们发出特别提醒。巨大的屏幕上打出一行文字:“所有x行星小组成员注意,nasa‘幽蓝’现在向你们发送使命。”
阴谋策划家现身了,五双眼睛一齐紧紧地盯住屏幕。
“这里是nasa智能电脑‘幽蓝’,和我在一起的是地面飞行指挥埃迪·詹森。我们很高兴能在地球向冥王星之外的你们派遣使命。
“在这一时刻,你们基本上已经知道或者预料到了一切,也许正为逃离黑洞而努力。但试图改变你们处境的行为将无济于事,因为你们自己很清楚自己面临的是什么,而预先安排好的锁定程序——自然,在适当的时候它会失效——现在已经启动,你们无法控制飞船了。在这段时间内,飞船将不可更改地向目的地飞行。
“必须说明的是,不要以为nasa会无谓牺牲宇航员的生命。相反,我们尊重并珍惜你们这些精英,故而委以重任,让你们去完成划时代的使命,nasa的这次试验只有你们才能完成。
“在未确定第十行星究竟是不是黑洞之前,我们并没有打算让你们冒险。可现在,我们需要你们去实现后续的任务,它具有不可估量的意义,甚至你们每个人可以从中获得强大的智慧——如果一切都如我所推断的那样的话。我不得不承认,在这方面,濒死体验者倒是为我提供了一条新的思路与一个新的依据。”
屏幕上的字变换了。
“《nasa试验内部资料——濒死体验》肯尼斯·赖因格整理。
“濒死体验第一阶段:濒死者觉得自己随风慢慢地飘扬,感到极度的平静、安详和轻松。
“★濒死体验第二阶段:濒死者觉得自己被一股旋风吸引到一个巨大的黑洞口,并在黑洞中飞速地向前冲去,而且觉得自己的身体被牵拉、挤压;洞里不时出现嘈杂的音响。
“濒死体验第三阶段:黑洞尽头隐隐约约闪烁着一束光线,当接近这束光线时感觉亲朋好友在洞口迎接自己,他们全部形象高大,绚丽多彩,光环萦绕。
“★濒死体验第四阶段:濒死者觉得自己与那束光线融为一体,刹那间犹如同宇宙融合在一起,同时得到了一种最完美的爱情,并自以为掌握了整个宇宙的奥秘。”
在四条信息的前面,第二条和第四条被特别加了星号,很明显是出于强调。
“我们无法解释为什么濒死者的体验会和我们的经验如此的吻合。濒死者通过黑洞可以与宇宙融为一体,而nasa也始终认为只有掌握黑洞的奥秘,人类才能真正拥有征服宇宙的航天科技。你们所要完成的,正是和濒死体验相似的穿越黑洞的尝试。如果我的推断正确的话,在实际黑洞中的效应应当与濒死者的幻觉类似。当落到黑洞中心的奇点的时刻,你们的生命很可能已经接近尾声,但却永不结束;而一旦穿越黑洞,你们或许将会智慧突增,更能领悟到宇宙中最奥妙的天体的秘密,乃至获得宇宙几乎全部的精华。如果真的是那样,我们等待着你们载誉归来,将它们奉献给全人类。”
卡斯琳嗤之以鼻:“我才不会相信这些冠冕堂皇的鬼话!尤其是最后一句。”
“简直是不可靠的知识外推!”戈特弗里德气急败坏地握紧拳头,仿佛要把这个幕后阴谋的策划家大卸八块。他还没来得及骂出下一句,就被罗兰德冲着屏幕的大声喝斥打断了:“那我们怎么返回?——黑洞是单向的!”
“幽蓝”似乎早已料到会有此一问,它给出了一个不是回答的回答:“到目前为止,你们或许要提出如何返回的问题,很抱歉,即便是我也不知道。如果你们还能活着并且成功掌握了宇宙的奥秘之后,这一切自会迎刃而解。如果你们并未获得如我们所推测的那样好运,只能以失败告终,那么你们或许根本不会有机会来考虑这个问题。也许会飘荡在另一个时空,也许在经过奇点时,永远化作了基本粒子。总之,nasa都将永远记住你们,我们将为你们树立不朽的丰碑。”
戈特弗里德感到情况急剧恶化。“见鬼去吧!”他怒不可遏地转向众人,“你们看到没有,未来的航程是不确定的,连‘幽蓝’都不能给出肯定的回答!不成功便成仁,成功失败一半对一半!——可恶!这纯粹是拿我们的性命作赌注,却还说要立什么丰碑呢!”
“哎呀!你们……你们是否感到身体的异常变化?”卡斯琳像碰到了鬼似的大声惊呼起来。刚才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屏幕上,现在经她的提醒,大家也禁不住吓了一跳。他们看到自己的朋友们都变得有些稀奇古怪:眼皮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牵着,向一个方向耷拉,头发则更是往同一方飘飞,每个人都感到一侧体表皮肤似充溢了空气般要膨胀起来。这种奇特的体验是他们从来没有经历过的,既带着几分神奇,更带着几分恐惧。
“潮汐力!黑洞潮汐力!真的对我们起作用了!”罗兰德摩挲着自己的皮肤,脑子里闪现出这个念头。他的黑洞知识较他人丰富得多,他知道黑洞正施展出它那最强大的“杀手锏”。“情况会随着我们的深入越来越严重的——我们刚才竟没有意识到!现在,它已经开始牛刀小试,一旦越过‘视界’,我们将被扯成一条几英里长的带子!”
“我的上帝!”卡斯琳尖叫起来,她绝望的声音充斥整个舱室。
这时候,护理专家伊丽莎白显示出非凡的自控能力:“别紧张!这种引力并不太强,大家注意多多调整不同的姿势——但请务必保持直立姿态!”
所有人都迫不及待地行动起来。卡斯琳看来吃不消了,她渐渐地要滑落到地板上。此时此刻,成员们心理承受的压力远远超过引力。
“不行,”伊丽莎白及时搀扶住她,“那样会有危险的。要么血液无法流向下肢,大脑严重充血,要么就是相反,任何一种都会置人于死地。坚持住!”
戈特弗里德无奈地长叹道:“可我们又能坚持多久呢?”
“伊丽莎白!我感到血液在向身体一侧集结!”卡斯琳哭出了声。罗兰德赶紧上前帮助伊丽莎白架住快要倒下的卡斯琳,他同时又艰难地说:“我们确实坚持不了多久的,飞船的速度越来越快,引力的增加也会越来越剧烈!”
众人将祈求的目光投向厄尔船长。现在厄尔已不仅仅感受到趋于同向的血液对血管壁造成的巨大压力,而且还感觉到众人对她寄予的希望。他们希望她尽快拿出一个对策,可是眼下的情况太突然太异常,她一时脑海里根本是一片空白。她勉强扶住控制台,才没有倒下去。
“我们所受的超负荷训练,暂时还可以抵挡这种引力及其产生的加速度。”她不由自主地想,“‘幽蓝’既然已知道所谓x行星本是一颗黑洞,而且毫不留情地要求我们取道于此,可它至少应该告诉我们对付黑洞潮汐力的方法啊!”
她挣扎着抬头看屏幕,虽然视力已经有些模糊,她仍努力瞪大眼睛。
忽然,她看到了上面新出现的一行字:“系统控制权自行回复到你们手中,有关程序‘解锁’。从现在开始,一切都依靠你们自己了。完毕。”
厄尔在看到它的一瞬间,清晰地听到了自己头部的血液在耳膜上的涌动和自己心脏猛烈的跳动,很重很重。
他们感到脚下的地板变得疏松了,仿佛是踩在一片波浪上。伊丽莎白和罗兰德觉得怀里的卡斯琳越来越沉,强大的黑洞潮汐力牵拉着他们,仿佛要把他们从生命世界里夺走。电脑的“嗡嗡”声变成了低沉的有些凝滞的呜咽。
危境中,厄尔的脑子却变得异常清醒了。抱怨是无济于事的!她揉着眼睛告诫自己。不知是不是出于她是心理学家的缘故,越是关键的时刻,她越要求自己冷静下来。
……我不知道系统还能承受多久,但在系统崩溃之前,我们更是面临着自己崩溃的可能。为此,首先要考虑的是我们。
……还有挣扎的必要么?对系统的控制权又有什么用!也许一切都会以死亡而结束,无论是我们还是行星飞船,最终都会被分解成最基本的粒子,本体将不复存在。
……不……可能性是存在的。我们不能寄希望于外来的援助了,只能相信我们自己的力量!对于黑洞,一切都是理论,我们却面临着实实在在的实践!
……抛开理论吧,让它见鬼去!现在我们面对的只是未知,没有人能肯定将会如何如何。既然这样,就有赢的机会!
一束束思维的火花诞生在厄尔的脑海,她听到耳膜上的鼓点越来越响,这是心脏泵出的血液在冲击脑神经。难言的痛苦发生在每个人身上,她看到她的同伴们艰难地抵抗着引力的潮汐,脸部和身形不知是因为潮汐力还是因为痛苦而扭曲。有的脸色苍白,眼神呆滞;有的却面如炭火,眼球充血。她自己看到的一切也都是红彤彤的。
要坚持异常艰难,可每个人都努力不倒下去。伊丽莎白和罗兰德死死抱住卡斯琳;戈特弗里德也在努力向他们靠拢,虽然行动已经很不自由。
整个飞船实际上已无能为力……然而……情急之下,厄尔内心深处突然萌生了一个想法。
“你们去休眠舱,要快!准备进入休眠——或许这样会好受些!”
她断然向她的同伴们发出命令,自己却把手搭在主控电脑键盘上。众人开始遵照船长之命撒离主控电脑室,向休眠舱艰难地走去。
“那你呢?”伊丽莎白离开之前困难地问。
“我来启动休眠程序。”
撤退紧锣密鼓地进行。由于整个系统基本在同步加速,所以他们的移动并不特别困难,关键是生理的异变——血液汇流——造成的伤害太严重。他们或者暂时失明,或者出现“红视”。一行人只能跌跌撞撞,相互搀扶着朝休眠舱前进。
这还仅仅是灾难的开始。
厄尔尽可能保持大脑意识的清醒,哪怕已经很不连贯,也务必使每一次判断都不要出错。她心里暗暗祈祷,但愿主控电脑还没有出现致命的故障。
“主控电脑,能否接受指令?”
“可以。”
谢天谢地。她心里一阵欣喜,立刻键入第一指令。她感到自己的手指好像变长变模糊了。
“请最大限度关闭行星飞船除维生系统以外的其它能量消耗。”
她很清楚,飞向黑洞时,能量消耗越大,死神也降临得越快。因为消耗的能量减轻了飞船的质量,如此一来加速度也要变大,死亡来得更快!
“第二指令:三分钟后,启动休眠程序。完毕。”
厄尔离开了键盘。她的眼睛已看不清楚,只好依靠感觉向舱门摸过去。
“这里的一切都已完成。现在所要做的,就是在三分钟内赶到休眠舱。”她想起了她的同伴们,他们是否已经做好了休眠准备?即便是死,她也希望尽可能减轻大家的痛苦。她按照记忆的路线踉踉跄跄地摸索着前行……
也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短短的一瞬间,x行星飞船越过了“视界”,它那毫无动力支配的躯体,完全在那引力的驱动之下,被拉得老长老长,向无底的深渊直坠而去。当然这一切都是无法看到的——x行星飞船犹如突然撞到了一堵墙壁上,丧失了所有的速度,只在“视界”上留下了一个凝固的身影。
或许,飞船的一切都要消亡,唯有这影像会长存千万年。十
“x行星飞船关闭了所有的能量——除了维生系统,所有成员进入休眠状态,穿越‘视界’。我们无法跟踪。”
“幽蓝”庄严地向埃迪·詹森宣布x行星飞船的动向。埃迪·詹森像一尊雕像般严肃,他眯起眼睛看了看飞船最后的数据,沉思片刻,才抬头对“幽蓝”说:“如果他们真的成功,会出现什么样的景象?”
“无法预料。如果他们真的掌握了宇宙的全部奥秘,那等于拥有了最高深的知识,届时将远远超过我的智慧,我将无法估量他们的心理与行为。”
埃迪·詹森深深地发出一声长叹。他突然觉得无聊至极,用铅笔在手边的报告纸上划了一个大大的问号,也不知在凝思什么。
十一
地球时间一星期之后。
埃迪·詹森像往常一样踏进他的办公室。正当他打算像往常一样从“幽蓝”那儿得到哪怕是“x行星飞船没有任何消息”的无用信息时,“幽蓝”却突然以前所未有的奇怪口吻对埃迪·詹森报告:
“冥王星之外发现x行星飞船。”
“怎么,它又出现在那儿了?”地面飞行指挥一下子来了劲,几乎怀疑耳朵听岔了,他按捺不住心头的激动,“是你追踪到它的?”
“不,是它自动联系上我们的。”“幽蓝”停顿一下,“而且,我感觉到,它的核心大脑比我远为先进。”
“核心大脑?”
“对不起,我不知道怎样称呼——它超出我的知识领域很多。”
“飞船成员呢?厄尔船长在哪里?”
“对不起,我不知道。也许在飞船之内,也许已和飞船融为一体,我说不清楚。我只接收到一段简短的信息。”
“居然这样……快把它传送给我。”
埃迪·詹森目不转睛地注视他面前的电脑屏幕,“幽蓝”把冥王星之外的来函一字不漏地刊登在上面。
“nasa‘幽蓝’及x行星飞船地面飞行指挥埃迪·詹森:
“或许我们的再度出现将使你们大为震惊,然而,这正是你们所预料的两种情况当中的一种,它无误地实现了。我们穿越了黑洞。黑洞虽然分解了我们,然而在另外一侧的白洞却重组了我们。我们在时间和空间的突变中拥有了无与伦比的知识,其中之一,便是已被我们证明的,黑洞不仅仅是可以穿越的,而且,在一定条件下是可以逆向行驶的。但是其成功的概率却促使我们要提醒nasa:类似的游戏不要再玩第二次!
“令你们失望的将是:现在我们已没有了返回地球的愿望。对我们而言,宇宙已成了我们的家。请你们不要向我们追问任何有关宇宙知识的细节,也不要问我们为何置地球家园于不顾,不肯透露跨越时空的奥秘。我们并非不想这样做,但恕我们直言:你们的智慧太低级,无法理解我们这一层次上的东西。如果有朝一日你们进化了,我们自然会回来的。
“最后,我们要感谢nasa给我们提供的这次超越自我的机会,它使我们得以进入一个更高的层次。尽管我们很难说,我们获得的是全宇宙的知识。重组之后的行星飞船威力无边,它将离开太阳系,远涉他乡,借助黑洞穿行于时间与空间之间,追求更深刻的真理。
“在此,我们向曾哺育过我们的地球致以最崇高的敬意!
“x行星飞船全体成员:厄尔·布雷默,戈特弗里德·施劳格,罗兰德·黑策尔,卡斯琳·肯妮,伊丽莎白·莫勒敬上。”
埃迪·詹森一下子瘫倒在座椅里。此刻,他可真不知道,该怎样写他的飞行总结报告了。
“幽蓝”则连一丝轻微的声音都不再发出,或许,它将永远地缄默下去。主持人的话:量子宇宙学的研究发现,宇宙的复杂性奇妙得令人不可思议。宇宙可能不是单一的,它可能由为数众多的时—空区域组成,其中一个大的区域——母宇宙(motheruniverse)——与大量较小的“孩儿宇宙”(babyuniverse)通过“蛀洞”相连。而这蛀洞,很可能就是由黑洞或白洞形成的。(吉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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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猫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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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凌晨
一
猫睁开眼睛。
杂沓的脚步声惊动了它,猫终于从酣沉的睡梦中抬起头。是应该醒了。它抖抖身上的尘土,站起来,弓紧身子打个哈欠。周围空气陈腐、肮脏,猫呛出了喷嚏。它伸展四肢,拉直身体,还好,所有的关节仍然柔韧而灵活。
大声吆喝,拖动器皿,什么东西摔碎了,在不远处。猫机灵灵一个寒颤,多么纷乱的声音,象在遥远的梦境中经历过。猫恍恍惚惚,它的眼睛刚刚适应周边的昏暗,整个思想还浸没于睡眠的麻木状态中。过了大半响,猫才弄清楚自己被夹在一捆毯子间。毯子正在向外移动,猫死死抠住毛穗,憋足了劲往后拖。
"见鬼,这毯子真够沉的!"有人叫。猫松开爪子。人类的声音在它脑子里嗡嗡作响,震得它头痛。毯子一点点挪动,猫急忙后退,直退到后背抵在了冰冷冷的墙上。毯子一下子抽开,猫眼前豁然大亮。
粗壮的脚,粗壮的腿,再上去是粗壮的肚子,粗壮的脖子,粗壮的生满横肉的脸,脸上长一颗粗壮醒目的黑痣。
猫盯着人类,每根神经都因警戒而绷紧。"黑猫!真是霉头!"黑痣的声音沙哑阴暗,令猫很不舒服,一些遥远的也同样阴暗的事情扫过它的心头。猫瞪大眼睛,竭力回想那都是些什么样的事情。
但黑痣不容猫思想,抄起把扫帚,挥舞着砸向猫:"死猫!一定是它把东西咬烂的。"
猫感到对方强烈的憎恶,本能的一跃,跳到高处。它脚下的东西散发着窒闷的橡胶气味,使它无法忍受。猫连忙蹦至一旁,稳住身体后才看清自己站在一盏大吊灯突兀的金属枝干上。吊灯下是几张歪七扭八摞起的桌子。
黑痣仰起的脸丑陋无比。有几个人跑过来,聚在他周围,七嘴八舌:"这猫好大!""把桌子搬走!""逮着了交老王做龙虎斗。""关上门!关上!"
他们都穿一模一样蓝色的衣服。猫对此产生了莫名的愤恨。从它嗓子底发出憋了许久的一声:"喵---噢!"
猫彻底清醒了。它感觉身体由于睡得太久而虚弱,还不能适合剧烈的战斗。因此它压抑着心底油然而起的怒火,仔细审视周围的环境。这是间大屋子,乱七八糟堆满东西,到处是搬迁和整理的痕迹,只有一个门。
蓝衣服们开始爬桌子,猫不得不往更高处跳。如何摆脱这群疯子?扑下去,扑到黑痣脸上,吓他半死,然后夺门而出。这是个不错的方案。甚至可以在黑痣脸上抓出几道深深的血印。
猫低头看自己的爪子。爪子钝得厉害,很久没有修磨了。算了,这次先放过他。猫从一处跳到另一处,人们追逐着它。猫发现天花板漏了一个洞,露出吊顶灰白的金属衍架。猫回过身,双眼迸生寒意逼人的目光。"喵----喵唔!"它厉声叫,随即轻轻一跃,跳进洞中,转瞬没了踪影。
"鬼猫还真会跑。"人们骂。管事的进来:"还不干活!""头儿,这库房里零碎真不少呢。听说这幢楼以前是医院,闹过鬼,是吗?""穷鬼!医院经营不好,只好改成酒店。也好改,把病房的医疗设备搬出来就得了。这不关你们的事,干活干活!"
二
医院。生和死交替,聚集的地方。消毒液的刺鼻味道,来来往往人们的肃重神色,构造复杂的机器闪着银亮金属光泽。猫仿佛又嗅到、看到、感觉到。它不喜欢。甚至讨厌。
但猫喜欢吊顶里的黝黑气氛。它在胶木衬上好好地把爪子磨利,然后钻进通风口。弯弯曲曲的通风管道一定能通往外面的世界。猫在这时犹豫了。按理说它应该出去:它已经醒了;屋子里有想捕杀它的人;而吊顶里即没有水也没有食物。它总不能再倒头大睡吧?
猫内心却感到不能一走了之,不能随便离开,这是责任,也是约定。
约定?猫一惊:素常以独来独往个性闻名的猫,怎么会有约定束缚它的行动?是入睡前和谁约好了在此相会吗?和谁?它使劲想,但想不起来。
猫呆了半晌,到底肚子咕咕叫的厉害,饿死了可什么约定也实现不了。于是猫便向通风管道里走。风口越来越小,终于消失在它的视野里。猫犹如重陷梦境,四周是黑漆而空洞的所在。阴暗遥远的过去从漆黑中慢慢渗透出来,猫睁大眼睛,它看不清楚,更触摸不到。前方有隐约的光亮,猫加快脚步。必须先找到出路,猫对自己说,回忆在此时根本毫无意义。
欲知后文,按下链接: 音乐无限量,欢乐搜不停
风凉飕飕的,拂打在猫脸上。猫闻到风里清新鲜美的味道,那是阳光和空气的味道,是花儿和树木的味道。这使猫兴奋,它很久不曾兴奋了,步子一下子轻快起来,全然忘记了饥饿。猫只想立刻见到外面的世界。
也不知走了多久,猫依然陷在通风管道迷宫样的网路中。猫决定换条路走。正好管道左边有块挡板松动,它过去贴着管壁听了听,那边很安静。猫抠咬一阵,已经腐朽的挡板便掉下,"当"的一声碰到管子底,露出个洞来。猫等了等,没有什么异常,就跳进洞,脚踩在聚酯化纤制的隔离板上。又是吊顶,猫有些不耐。它感到疲惫,在吊顶上踱了一圈。
每隔一段距离,隔离板就开扇小窗,装了金属制的百叶。日光灯宁静的惨白从这些百叶窗外透进吊顶,让猫昏昏欲睡。
幸亏此时有开门的撞击声,高跟鞋的敲击声,女人们嘻嘻哈哈的笑声,帮助猫把困倦赶跑了。猫害怕再一次坠入深沉的睡梦中,便寻找声音最响的那个窗口。
隔着窗口的百叶,猫看见办公桌,书架和椅子,质地和形状都是它不熟悉的。几个服饰亮丽的女子正在吃一大盒松软纯白的食物。
"蛋糕还不错吧?"其中一个女子问。是蛋糕。烘烤制成的点心。猫也吃过。可是从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蛋糕。猫耸耸鼻子,蛋糕的奶油香味十分浓郁甜腻。它不由得舔舔嘴唇。
"头儿来了。"女人们忽然慌乱地把盒子盖上,搁在邻近架子的下层。猫清清楚楚瞅见盒子里的蛋糕还剩下大半。房门开了,有人在门外喊:"下班走了,走了!"。女人们收拾东西,关灯,锁门。猫等了一会。房间里静静弥漫着渐渐暗淡的黄昏。 猫开始行动。它拧断百叶窗的搭扣,幸好牙齿还够尖利。接着它用前脚橇起窗户,前脚还不够灵活,但好歹窗户橇开个缝,它伸出头,整个身子也跟着挤了过去。在跳出百叶窗的瞬间,猫因两脚踏空而胆战心惊。但它马上就镇定了,腰一使劲,脚前伸,搭住刚才瞄了半天的日光灯管,再加把力,它便爬到灯管上。管子摇摇晃晃,它没有多耽误,一下子跳到文件柜上,
然后是书桌,地板。猫来不及回味这一系列的惊险动作,便直奔放蛋糕的架子。
蛋糕果真好吃,猫连盒子上沾的碎屑都舔干净。现在要有水就好了。猫跳上桌子,桌子上还真有半杯。它把头伸进纸杯。哇!好难受!这水竟然带有药气和苦味。猫急忙拔出头,甩掉沾在两腮上的水。
猫从一张桌子踱到另一张桌子上,漫不经心,这种饭后的散步持续了一会儿。猫觉得应该思考些问题。它望望天花板,想到刚才就是从这么高的地方跳下来的,猫颇为得意。它在压桌子的玻璃板上坐下来,慢慢洗脸,梳理身上的长毛。
房间里更黑了。猫向窗外看去。窗户很大,窗外一盏盏灯正亮起来,房屋和树木渐渐只剩下模糊的轮廓。
三
思考什么呢?猫跳到窗台上。窗外的世界由房屋、街道、招牌、车辆、卖小食品的中年人、跳皮筋的孩子和从屋檐下流向街旁中国槐的一串串小灯组成。世界的尽头是巨大的在空中闪烁的霓虹灯。
这一切猫都有点儿陌生又有些熟悉。它记得卤煮小肠的美味,它还知道地下阴沟里生活着极肥大味美的老鼠。但它不记得城市在夜晚有这么明亮这么热闹。它也不记得为什么跑到毯子里睡觉。猫倒是回忆起在屋顶和墙头散步,呼吸月光,追逐星星的自由自在的日子。那是阴暗遥远的过去的过去。
猫糊涂了。过去的过去清晰可辨,过去却象它转着圈儿捉的自己的尾巴,怎么也捉不到。过去是不是和约定有关?
有人开门。猫呼地蹿到桌下。是打扫卫生的工人。门半开着。猫意识到这是个机会,趁工人弯腰捆垃圾袋,它溜了出去。它要回到库房去,从那里开始寻找过去或许会有答案。过去和约定一定是有紧密关系的。
门外,很长很静的走廊。猫贴着墙边走。它心神不定,脚步缓慢。如果在库房里什么都找不到呢?那怎么办?怎么办?凉拌。从它沉郁的情绪里忽然蹦出这么一个不和谐的词汇,让猫稍稍放松一些。车到山前必有路,到库房这一段路上什么也不要想。猫对自己说。
左拐,再左拐,过一道门,右转,又是门,再转,果然出现了楼梯。顺楼梯一直下去就能找到库房。猫十分高兴,也不想自己从何得知楼梯的所在。它回过头扫视整个走廊。走廊一侧墙上挂着大大的月历牌:23:17/5/24/1998
猫浑身颤抖,五脏六腑都剧烈地哆嗦。关于时间,它有非常明确的概念。对,毫无疑问,它睡着前的那一天是1988年的9月20日。它绝不会记错,因为那一天,那一天…那一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让它一睡竟睡了十年? 没有一觉睡十年的猫,这不合逻辑,不合常理,不……
月份牌刺痛了猫的眼睛,它惶然奔向楼梯。它恐惧思考。它只是一只猫。猫从不会浪费精力去想复杂的问题。但踏上楼阶的时候它迟疑了,内心深处涌起不能抑制的感情,非要弄清楚事情的原委不可。猫转身回到走廊上。电梯。它疯狂地寻找电梯。终于在一个落角找到了。电梯开关在猫无法够到的地方,猫焦急地四处张望,也许会有人来帮它。
走廊里清冷冷的,地板反射着昏黄的灯光。不能指望人类。猫想。他们会逮着我做龙虎斗的。
猫转过头死盯住开关,眼珠子一动不动。开关的?忽然亮了。稍过一会儿,电梯的门缓缓打开。猫一闪而入,恐怕被人看见,猫坐电梯是件不寻常的事。它知道。电梯门悄无声息合拢。猫仰头看控制板:1,2,3……25, 就是25层。猫就死盯住25,指示灯刹那亮了。猫感觉身体往下一沉,随即又是一松。电梯已经运行。狭窄封闭的电梯四壁光滑,藏隐不了秘密,这给猫一份安全感。它嘘口气。根本不明白坐电梯是为了什么。
电梯停了。还是没完没了的走廊。秘密,阴谋。红色的血,翻滚着涌入脑海。猫恶心欲吐。它急忙加快步子。墙壁的米黄|色已开始斑驳脱落,露出浅褐的痕迹。猫低下头竭力不去注意。但那些痕迹连着它记忆中血色的画面,让它闻到了久远年代血腥的恐怖。
猫放弃思索,完全凭感觉行走。走廊越来越狭窄。 两个消火栓并排立在拐角,玻璃门上溅的油漆依旧如故。很远的地方亮着一盏灯。一切还和十年前相似。时间停滞在这里。相似,停滞。自己到过这里,十年前。猫恍忽。阴暗遥远的过去在朦朦胧胧的灯光中扑朔迷离。猫感到孤独和恐惧。它昏沉沉地走,带肉垫的脚掌落地无声。猫有时站住等自己的影子跟上,仿佛这样就有了一个伴儿似的。
防火梯。架在走廊隐秘的凹处墙壁上。猫陡然一惊。这正是它要找的。梯子尽头的铁窗半开着。
半开的铁窗外一抹清湛的深蓝夜空,这强烈吸引了它。猫决定出去,到蓝天下去。
四
风呼呼吹动猫的尾巴,猫身上的每根毛都随风而舞。它此刻站在这幢25层大楼的屋顶平台上,天空平坦笼于它头顶,城市拥挤展现在它脚下 。
天空的宁静与都市的喧嚣,形成巨大的反差。
猫处在反差正中,一时又新鲜又觉得厌恶。它沿平台走了一圈。平台空旷,除了四侧防护的铁丝网外,什么也没有。猫心底也空旷旷的,十分寂寥。天空的吸引力消失了。猫情绪低落,从醒了就有的那种说不出的悲哀越发浓重地席卷了它。它忍不住狂叫,似乎借此就可以叫出心头的沉郁。
夜色深沉,天幕低垂,依稀数千银星布满苍穹。猫仰头看天,看了许久,看得双眼模糊。
关于过去,关于未来,关于这个城市和这片辽阔深邃的天空,猫似乎熟悉又似乎陌生。对自己这种介于知与不知间的状态,猫非常恼火。这不行,当然不行,没有过去就无法知道将来。就无法知道生活目的。必须确定生活目的,生存才有意义。有意义的生活才会充实快乐,胜可不喜,败亦不惊。
猫试图清理逻辑上的乱七八糟。但月份牌和褐色的痕迹无法统一。是啊,对于一只睡了十年的猫,逻辑上的混乱是理所应当,可以理解的。
什么叫可以理解?猫会有这种想法吗?作为猫,这未免太离奇了。猫自嘲。也许真是睡得太久,神经短路了吧?
猫为脑子里各种稀奇古怪的念头困扰。幸而肚子饿了,它一时顾不上再去思考人生。对于睡了十年的猫,几块蛋糕是不够补充消耗的体力的。
那一整夜猫便在大楼里转悠:下水道里逮住六只老鼠;办公室中翻出四包干脆面,两块巧克力;员工餐厅的厨房内找到半磅猪肝和一瓶鲜牛奶。人类的声音不再难听,人类的语言也能够理解。猫尽量躲着人,总的来说它对人类没什么好感。它发现自己对这幢大楼相当熟悉,看来以前必定研究过大楼的每一个细节,也许是为了食物吧?
猫极力使问题简单化,当然,能不想是最好的。当它吃饱喝足回到屋顶上时, 天色已亮,星星们渐渐退散了,城市的灯火也黯淡下去。猫听见汽车喇叭刺耳的声音。声音在清晨稀薄的空气中格外尖利。
猫坐下来洗脸。这是种复杂的工作:舔净前爪,用前爪使劲擦脸,然后再舔再擦。洗完脸后得继续舔净身上其它部位的毛。全世界的猫都是这样做的,用同样的姿态和同样的节拍。
我为什么非得是只猫?这个想法可着实吓住了它。醒过来后,还不曾有过如此极端和叛逆的思想,居然对自己的属性产生怀疑和不满。可我真的是只猫吗?
猫惶惶不安,踱到铁丝网边。天色已明朗,太阳红艳艳的,远方一层薄云,弧形的地平线上点缀几座青色山峦。
世界倒象真实存在着的。
我当然是猫。我有灵敏的听觉和嗅觉,尖利的牙齿和爪子。我会跳跃翻跟斗抓老鼠。我哪里不象一只猫呢?
有一觉睡了十年的猫吗?
有会遥控电梯的猫吗?
有懂得人类语言文字的猫吗?
你清楚这不是猫的行为,这不同寻常。
猫惊慌地跳离原地。周围并没有同类。怎么会用第二人称对自己说话。我疯了。它焦虑地在防护网前徘徊。猫觉察在自己意识深处,还有另一个意识纠缠着,让它不时产生怪念头或者异样感觉。它还不能明确那究竟是什么。但回忆出现了断裂,思维有了偏差。猫的心情沮丧,脚步沉重。连自己是不是猫都弄不清楚,还谈什么存在的意义?谈什么寻找过去和约定?
平台上陆续出现做操,打球的人。猫扫视他们,目光忧郁。他们看来是不会为存在头痛的。"好大一只黑猫!"有小孩子看见猫说。"谁家养的猫哇?嘿,还是四蹄踏雪呢。"有人走近它,猫弓起背唬唬地威胁。那人悻悻地离开,"什么嘛,也不知主人怎么调教的,好没礼貌的一只猫。"
主人!主人!对呀!我是该有主人的。是主人把我从街上带到楼里,是主人让我留在库房等他。是,我和主人有着再见面的约定。就在等他的日子中,我睡着了,一睡就睡了十年。
那就回到库房继续等待吧。另一个意识说。这是责任,也是约定。
好,我回去。猫对盯着它的人呲牙。主人两个字把所有的疑问都解决了。猫内心暂时安定下来,对自己的属性也不再怀疑。本来嘛,除了猫自己还能是什么呢?
现在的问题是主人在哪里。十年,十年主人都不曾赴约。走廊的血痕一下子鲜明了。主人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或者,忘记了它?猫更愿意相信后一种设想。那么,去找主人好了。为了补上过去,为了重新开始中断十年的生活。
五
脚真正踩到土地上时,猫感到发自内心的快乐。库房、走廊、电梯、楼顶,带给它的只是惶恐的猜测和疑惑。只有土地让它感觉踏实,它放纵地在灰尘里泥土里打滚,任苍蝇在头顶盘旋而不去理会。
猫开始在城市里流浪,用心捕捉着主人的踪影。猫记不清主人的模样,也记不起主人的声音。但它肯定自己能从无数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中辨认出主人,肯定能将主人的气息与所有人的分开。主人的气息,一定特别温暖舒适,猫断定。
猫发现在25层楼顶看见的城市委实大的可怕。城市和十年前已大不相同,是一种精神面貌上的差异,使它很不适应。猫趁着夜色搜索每一个院子,每一幢楼房,每一家商店。整整一个月的忙碌,它才寻遍了三条街。而城市有几千条大大小小的街道,有几十万个院子,几十万幢楼房,几十万家商店,几百万居民。
这样能找到毁约的主人吗?能找到丢弃它,浪费它十年时间去等待的主人吗?猫不只一次问自己。这样耗费精神找下去,值得吗?如果真的是遭到了遗弃,再去找他,不是有点儿死皮赖脸吗?
这时猫便想第一种可能。主人遇到了意外的事,因而无法来找它,带它离开。可是主人会遇到什么意外呢?猫不敢多想,也许主人去了遥远的地方,早已不在这座城市里了。
搜寻到底有没有意义?猫的第二意识常常质问它。猫被问得透不过气来。那么你说什么有意义?我总不能是街上的野猫吧?
你就是野猫。在墙头和屋顶自由奔跑,呼吸月光,追逐星星,不受拘束的一只野猫。这声音在猫的脑海里回荡,竟久久无法消除。
起初猫还能压迫矛盾的心情,继续它的追寻:白昼露宿屋顶或墙脚,夜晚接近人类。城市的空气混沌污浊,它必须加倍细心地分辨,以期能找到主人的一点点蛛丝马迹。
夏天很快结束,秋天来了。城市流行感冒和给古诗谱曲。猫常听到一首叫《越人歌》的,歌里有两句: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猫觉得很象专为它作的,每次听到都要把整首歌听完。听完后便为主人不知自己寻找他的艰难而伤感。
猫适应了1998年的城市。它渐渐熟悉厨房的油烟,熟悉男人女人无聊的争吵,熟悉小孩撒娇和洒泼的不同,熟悉老人历经沧桑的无奈和中年人负担沉重的愤恨。整个人类象缤纷的万花筒,让猫眼晕。猫也认识了好些同类:娇贵的,慵懒的,淘气的,无知的。它们从未见过老鼠,优闲地生活在人类的客厅中,一律干干净净肥肥胖胖。同类们对猫选择的生活道路不以为然。"找个随便什么人家收养你吧。别再费心找旧主人了。"它们劝猫。这样会有温暖的沙发、热气腾腾的食物。是,这样的确很好。我也不想流浪啊。但依偎在陌生人膝盖上打盹,总是很别扭的。除非是主人。找到主人便可以停下来歇息,便有了归
宿。一想到这个,猫的疲倦就一扫而光。
但你能接受被人类豢养,作附属品和玩物的命运吗?
我能。猫拼命在心底大声喊,反抗那另一个意识的嘲笑。它感到这反抗很是脆弱无力。它瞧不起家猫,本能地厌恶它们自高自大又奴颜卑膝的顺从品性。它有时竟会因此而恐惧,害怕自己真的是它们中的一员。可是它们不孤独,它们是一大群体,声气相同。
猫越来越矛盾,家猫?主人?野猫?日子就在矛盾中过去。天气渐渐变冷,早晨的草丛里,已经撒上了白霜。猫现在需要很多时间寻找食物。老鼠,昆虫都不再容易逮到,猫有时不得不吞咽草根。去商店或居民家中找吃的则十分危险,动辄会遭毒打甚至有生命危险。人的自我保护意识有时真过了头。猫不相信吃掉一两块肉就会给人带来毁灭的灾难。人在这方面未免太小气,小气得有点神经质。猫对人是一天比一天更没好感了,当然除了主人外。
城市下了第一场雪,猫差点儿冻僵。它找到一座古老的钟楼栖身,很少外出。猫常常蜷成一团,躲在堆于楼角的杂物中。它这时候倒希望能再来个十年大梦,好忘记寒冷的空气和刺骨的北风,但偏偏睡不踏实,一点轻微的声音就能把它惊醒。过去,过去的过去,不知下落的主人。这些问题搅得它难以入眠。
六
这一天好不容易猫才合上眼,十几个人吵吵闹闹上了钟楼。猫起身看他们要干什么。他们推动沉重的棰木,敲击那口有上百年历史的巨大青铜钟。悠扬的钟声里他们互相拥抱,兴奋地喊着"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猫对自己说。猫的眼眶不觉潮湿,泪水慢慢流下脸颊,在钟楼最深最黑的角落里。所有关于主人的信念猝然瓦解,它感到前所未有的清冷和孤寂。
新年快乐。那另样的声音在猫意识里清晰地说。你还要寻找主人吗?
我真的是野猫?
当然。你从来没有生活在人类的家庭中。你不需要主人,你有自己独立的个性,从不依赖谁。
你呀你的,好象你和我不是同一只猫似的。
你是猫。而我不是。
猫抬起爪子拭擦脸上的泪水,竭力不问你是谁。这种问题很愚蠢。聪明的猫不会纵容自己有精神分裂倾向。
瞎扯。另类声音洞察它的心思。你要是真聪明就该记起外星人的事。
外星人,这多少有点儿滑稽。一只猫是不该懂外星人这个概念的。但是我懂。我知道生活的世界是颗叫地球的星星。天上还有许许多多的星星。每一颗星星都是一个独特的世界。有些世界很象地球,也有植物、动物和人。
外星人长得很象地球人。他们说宇宙的进化法则有相似性。对了,我见过外星人。这些都是他们告诉我的。我能和他们交谈,通过意识。
但是你怎么会知道?猫质问。
另一个意识忧伤地笑。我就是那外星人中的一个。是让你进飞船的071号。
不可能!你怎会在我的身体里?
只是我的意识在你的脑子里。别紧张,我不会伤害你。
猫放下爪子。这我不能理解。
精神有时是可以脱离肉体单独存在的。这十年来我一直裹在你的意识里昏睡。现在我终于和你清清楚楚地分开了。
纠缠的感觉顿然消失。有一股意识从猫的思想里分离,独立清晰而坚强有力,不再模糊难辨。猫可以和这股意识对话,却不能支配或探测。猫顿觉轻松,神清气爽,脑子里的混沌状态结束了。过去,过去的过去,全部连贯起来,和现在之间再没有那十年的睡眠阻隔。但是猫还需要确定。
约定是怎么回事?
我和094约好在库房碰头。你还记得094吗?拦着不让你碰我们采集的标本的那个。
是,我记得。原来约定和我并没有关系。
猫忽然跳到钟架上。在它脚下的大钟早已沉寂。兴奋的人群也已离去。淡淡的晨曦从木雕花窗外投射在钟上。
我没有主人。我是一只野猫。根本就不会有谁为我伤感,给我一个归宿。
失望从脚底板开始迅速流遍猫的全身。这就是半年辛苦的结果。很好,我不是那些笨蛋家猫中的一个。我是独立有个性的。这很好。
眼眶又一次潮湿,猫闭上眼。新年的阳光照在它身上,阳光是温暖的,但无法驱散它内心的悲凉。
什么也别再想了。071温和地抚慰。我和你在一起。
七
漫长的走廊,血迹,渐近的杂沓脚步声。强烈的憎恶气氛从走廊尽头涌过来。
猫立刻醒了。血腥的味道还在它的喉咙里。自从071的意识觉悟,它就开始做这种梦。
我受不了,071,那梦太真实恐怖了。猫抱怨。
因为那是你亲眼所见。你记起来了吗?
我当时在场?在那个酒店。噢,十年前是医院的地方?
是。你一直悄悄跟着我们。我曾想让你回去。那医院里充满危险。但你不愿意。
我要帮助朋友。猫当然记得。当它第一次看见银白色飞船降落在废弃的建筑工地上时,它的心情是兴奋的。猫的本性多疑,但它却从外星人澄清的眸子里看到坦诚。于是这些不同于人类的异族向它伸出手时,它扑跳着立刻就接受了他们。因为它厌恶人类,瞧不起同类,它一直过着孤独的日子,它需要朋友,可以平等交流的朋友。
我和094穿越了200个光年才到达地球。我们原先并不知道地球的存在。我们只是受命考察银河系的边缘。071回忆。旅行本来很顺利,还和另一个星系的探险飞船结成伙伴。从太空中看地球真是美极了。我们还想在它的蓝色大地上散步呢。但进入地球大气层时却遭到导弹袭击,两艘飞船都不同程度受创,被迫降落。
人类神经过敏,他们的自我保护意识总是过了头。猫批评。所以我从来不喜欢他们。
这是个误会。我们没和地球人进行对话。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
你能和地球人对话吗?猫问。我记得有个小姑娘也看见你们降落了。你们既无法用意识又无法用语言,两样她都不懂。
可是那个小姑娘对我们很好。她不把我们当异类,和其它地球人不同。其它地球人真是吓了我一跳,他们似乎想把我们制成标本展览呢。
小姑娘的形象出现在猫的脑海里。乌黑大大的眼睛,善良的笑容,暖洋洋的气息。她的确对你们很好,还帮你们找地方埋藏飞船。猫说。
你全都记起来了。可真好。我还怕我的存在会损伤你的记忆呢。
我怎么能忘掉。我一直和你们在一起。躲避地球人的追捕,寻找友人的飞船,你和094的每一天都紧张得让我心惊胆战。
071黯然。那绝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地球人扣留了另一艘飞船的友人。消息传来,他们必须闯入一家医院去营救。仔细研究了医院的构造,他们趁着夜色出发。小女孩依依不舍,他们答应一定回来看她。她居然懂了,她的眼睛,她的神情都在表明她把这个承诺牢记于心。
医院有25层。他们从顶层开始找,很快就与地球人相遇。他们刚刚约好在库房碰头,战斗就开始了。
这就是我讨厌医院的原因。医院里已经设下陷阱,可你们非要去那里。猫喟叹。
没有办法,我们必须找到友人。宇宙旅行中最重要的原则就是互相帮助。094和我都有意识控制物体的能力,可以对付地球人的过激行为。
他掩护你。猫继续回忆。你一个病房一个病房找。我跟着你,我们一起坐电梯。他们封锁了电梯出口。我们就爬通风管,完全由直觉指引着。我们终于找到了你的友人。但只是他支离破碎的身体。
我差点儿发疯,于是我折回头想救094。我已经失去一个,我不能再失去第二个。我控制不住情绪,连连击伤阻挡我的地球人。
血溅在走廊的墙壁上,留下永远触目惊心的痕迹。猫的脑海中重现那场面。害怕极了的地球人开启预先部置的高能磁场网。迎向他们的094刹那灰飞烟灭。
我还来得及在磁场边停住,但强烈的磁干扰破坏我的意念力。094的毁灭给我带来巨大的愤怒、伤痛和惊惧。我的全部意识竟和肉体脱离,进入你大脑里。
这样一切就都弄明白了。猫说。只有猫能从警戒森严的捕捉外星人现场逃脱。我带着你跌跌撞撞奔向库房,这是你的本能,你还惦记着和094的约定。强磁场看来对我也有作用,是极度的刺激吧?到库房我便倒下了,昏睡十年。
而我的同伴死了,音容笑貌俱已在时空的流转中消逝。071的意识浸满沉重的哀伤。
猫意识到自己的多嘴。它终止回忆。
071也沉默不语。但猫感受到他的悲伤和凄凉。
什么也别再想了。猫轻轻,轻轻地呼唤他。我还和你在一起。我是你的朋友。
八
冬天就在回忆、感伤和互相安慰中过去。猫和071之间的友谊平静发展着。天气暖和后,猫离开了钟楼。没有了寻找主人的精神负担,猫的生活变得很懒散。它常常找僻静通风的地方睡上十一、二个小时,饿得实在不行了才去捕食。
071静静蛰居于猫的大脑某处,思考着未来和过去。猫没有询问或打扰他。猫害怕071找到办法的那一天。那一天必将是他们分手的日子。
但是这一天总会到的。猫知道。它恐怕自己不能再过十年前孤独的日子。没有朋友的日子。
我将守护你,071。每当星际旅行者的脸浮现猫记忆中,猫便会在心底重复这誓言:071,我将守护你身旁,珍惜我们在一起的每分每秒,我要尽力为你做能做的事。
071还需要恢复。医院一幕虽然隔了十年,仍让他心悸,他不敢想却又不能不想。他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态度来对待地球人。他想恨,但那个小女孩的形象温暖祥和,与仇恨无关。他想谅解地球人,但失去伙伴的痛苦依然煎熬着他。
和猫谈论地球人,071显得无所适从。猫想方设法转移他的注意力,它把熟悉了的城市介绍给071,也许城市的五花八门、缤纷多彩可以让071暂时忘掉他的难题。1999年的城市弥漫着世纪末的感伤情绪,虽然报纸广播电视热情洋溢地宣传新世纪的美好计划,但消极颓废的诗歌以及五岛勉关于诺查丹玛斯大预言的解释却到处流传。"外星人七月的拯救"这类话更是一些人的口头禅。
简直白日做梦。猫嘲笑。我从不相信外星人会充当救世主。当然,071,我并不是怀疑你的能力。
我的能力有限。否则,我也不会……人类为什么把希望寄托在外星人上?
他们是种脆弱的生物,外强中干而已。猫毫不掩饰自己对人类的鄙视。
城市的惶恐不安多少叫071惊奇,联想起十年前袭击他的地球人的紧张、戒备,对地球人他渐渐有了一种新的交织怜悯、憎恶、遗憾的感觉。
临近清明,071彻底复原。他精神饱满,意念力增强,连带着猫的体力也增加了。猫走起路来轻快敏捷,捕食更容易轻巧。因为071在自己身体里的缘故,猫加倍爱惜自己的身体,它学会如何搭乘地铁或公共汽车来节省气力。
071决定找到飞船修复后离开地球回家。他可以把精神的自己储存在飞船的记忆系统里。但是他必须先找那个有大大黑眼睛的小姑娘。飞船上所有的信息都浓缩制成了一枚小小的坠子。构成那坠子的每一毫微米金属,都是他和094漫长旅途的心血结晶。没有它,他无法修理启动飞船。这坠子在去医院前交给了那个小女孩。
你必须帮我找到她。我相信她会把那坠子保存得很好。071对猫说。
我也相信。那还耽误什么呢?猫毫不犹豫。我们去找她。
九
于是猫又上路了。这一次很轻松。071研究过城市的布局。尽管过了十年,主要的街道和重要建筑还在原来的位置上。猫没用多长日子就回到当年生活的那个地区。
但是那一带已变成繁华的卫星城,商业区、居民区和小公园交错分布。猫怎么也找不到那个废弃的建筑工地以及工地附近小姑娘住的大杂院。
猫有时着急,有时又巴不得如此。和071相处的每一天都是美好的时光。071是它十年前生活的一部分,唯有他还熟悉十年前的它。071丰富的宇宙探险经历,不断启发着猫的智慧,促进猫知性和感性的提高。这样一个朋友,猫怎舍得放弃?
071催促猫赶快行动。他并非不了解猫的感情,但这不能动摇他返回的决心。他必须把探险结束。这是使命。夜晚通过猫的眼睛凝视浩瀚的星空,071就会不自觉地产生归属感和责任感,这感觉如此强烈,象火一样炙烤着他的灵魂。
大概是071强烈的决心起了作用,五月的一天,猫忽然感到了什么。猫察觉出空气中有种特别的很久前它熟悉的味道。这一天晴朗、干爽,阳光清亮,空气仿佛透明干净的水,让猫精神振奋。
猫来到一个居民大院里。院子里所有的楼房都极其相似。。到处是开花的槐树,白色的槐花香气馥郁。猫往花香深处走。猫追寻的气味就夹杂在这花香中,是一种淡雅到柔和,散发着温暖的味道,一种它很久前熟悉的味道。这难道就是那个小女孩的气息吗?猫抑制不住心情的激动,小跑起来,犹如踏风而行。
气息越来越浓。是这大院最偏僻的地方,是个开满鲜花的地方。花树伸出阳台外小院的铁栏杆,枝枝蔓蔓一直垂到地上。花一簇簇,一丛丛绽放着,深深浅浅的红色覆盖了嫩绿的叶片:深红灿烂,浅红娇艳。
猫从栏杆间钻进院子。它很累,便躺下来静静地歇息。
阳台门开了,"小心些。"有人叮嘱。猫听见《越人歌》的旋律。这首歌依旧让它伤感。如果找到那小姑娘,071就将离开它了。不管它怎样喜欢,怎样需要他,他都将走了。想到这儿,猫的内心酸酸的很是难过。
一位年轻的女郎,慢慢走到屋外。她着白色连衣裙,清爽干净。猫站起来想找个角落隐藏。但它立刻发现那女郎是个瞎子。
猫闻到把它引到这儿的味道,正是瞎女郎身上的气息:淡雅柔和温暖。
她就是那个小女孩吗?猫问071。是那个有着大大的乌黑眼睛的小女孩吗?
等一等,我需要时间判定。071的意识颤抖着。
女郎走到阳光下。"你们好吗?"她问花儿,"我又在床上躺了一个星期。我不会去住院的,我要等他们,他们说过来看我。"她轻轻抚摸花朵,"春天真好,是不是?"笑容在她苍白消瘦的脸上荡漾。
猫悄悄走近几步,想把女郎看得更清楚。
"谁?谁在那里?"女郎大声问。风拂动花树,远远的有鸟叫。
"是你吗?"呆了一呆,她叫:"是你!你到底来看我了!"
"晓菲,你在外面叫什么?"窗户里闪过花白的头发。"妈,谁在院子里?"女郎的声音微微发颤。"没有人。""我听见动静来着。妈,一定有人。""有一只猫。"
"猫?"晓菲喃喃低念:"猫,猫。"她弯下腰,"猫咪,你在哪儿?"
猫过去蹭着她的衣裙。晓菲伸手摸它。猫没有拒绝,一任晓菲抚遍它的头。晓菲的手柔软温暖。猫闭上眼,让她的温暖流布全身。
"妈,猫是什么颜色的?长得好看吗?"晓菲低头,空洞的眼睛望着猫。她的长发垂落在猫身上,猫看见她衣领里银色的链子,链子吊着个小小的水滴形坠子。坠子镂刻满奇异复杂的绞花。
坠子!那坠子!是她!就是她。071惊呼。她长大了。但是她怎么会瞎?猫浑身哆嗦。071的情绪瞬间传遍它的神经,它感到犹如触电般的麻木和刺痛。
"是只黑猫。四个爪子是白色的。""黑色的猫,"晓菲喃喃自语,"我见过一只黑色的猫。和他们一起走了。"猫依偎在她怀里,低低呜咽。"猫咪,你是不是那只猫呢?你告诉我,他们会不会回来?"晓菲咬住下唇。她抱紧猫,抽泣。刻满奇异绞花的坠子打在猫的脸上。
这个女孩一直在等你们。猫对071说,你看见了。
我想触摸她。071十分哀伤。我想告诉她我回来看她了。但我没有实体。我碰不到她。
也碰不到那个坠子了吧?猫冷笑得有些恶毒。它立刻后悔了,它怎可以说这些话?守护071的诺言还在耳边,它应该为朋友将要实现愿望高兴才是啊!
可是猫无法喜悦。因为…因为与他分手的日子终于要到了。
十
猫在晓菲的院子里住下。失明的晓菲常常到院子来。猫躺在葡萄架下,听她和花鸟喃喃对话,看她坐在阳光里宁静恬适的姿态。花枝摇曳,花瓣飘落,猫简直就是在一幅工笔仕女图中。晓菲的纤弱和春天的活泼生机形成鲜明的对比,给猫留下深刻的印象。猫把晓菲从人类中分离开来,晓菲的纯净天真犹如凌晨初绽的一朵玫瑰,猫无法不喜欢她。
这并不能改变我对人类的看法。猫坚持。071顾不上和它探讨人类的问题,他每天都尝试用意念呼唤晓菲,但晓菲依旧象十年前一样听不到。071为此而焦急。当她抚摸你的时候,你因她的抚爱而欣悦。他对猫说。你没注意到她的脸色越来越不好?她怎么会瞎?我记得她那双眼睛,黑晶晶的,漂亮极了。
我当然看见了。晓菲一定有病,她经常大把大把的吃药,晚上痛得在床上打滚。这些我都在她家的玻璃窗外看见了。而你却忙着使用意识,封闭了对外界的感知。
代我多看她几眼。071请求。等我的意识可以和她的接触,我或许能帮她抵抗疾病。
猫很想知道晓菲得的是什么病,但晓菲的家人从不谈论她的病情。每隔一周,就有专车把晓菲带走,过两、三天才送回来。
"知道这是为什么吗?猫咪,"晓菲有一天对猫自言自语。"他们定期给我检查身体。因为,嘿,你相不相信?我是唯一见过外星人的人。我见过。我还上过外星人的飞船。他们说就是飞船的辐射使我失明,还得了癌症。"
猫的心直往下沉,沉入深渊。它听到071痛苦而充满内疚的呻吟,它的心被这呻吟绞得支离破碎。
"他们说不会再有地球人受伤。十年来,他们已经找到了对付这一类外星人的方法。猫咪,这很可笑是吧?他们把外星人全都杀死了。你知道吗?杀死了。然后拿来解剖。我知道。我一直想去看071。只有他的身体被完整地保存着。可他们不让我碰他。我知道他死了。我只是想摸摸他的脸。哪怕碰一碰也好。我看不见啊!"
失去光泽的瞳孔中泪珠盈盈。晓菲啜泣。
猫的四肢因071的悲愤而抽搐。它不得不走开平静情绪。
你的身体还在,或许你可以恢复本来面目。猫叫,071,这真是太好了。
071没有回答。
十一
我从不知道和地球人交往会带给他们这么大的伤害。071的意识不断自责。但是你的同伴也死了呀。猫的看法不同。可晓菲不该受这个罪。她是那么善良。就算异族之间交往非付出代价,我和我的伙伴也已经付出了。
这完全不同啊。猫有点儿生气,071每时每刻都在想着晓菲的病,想着晓菲。她曾帮助过他,她守着诺言保存那坠子。她的眼睛被飞船泄漏的辐射光刺伤,她为此失明,为此身患绝症,但她却没有一点抱怨,她只想能够摸摸他的脸。071为晓菲的遭遇痛心,更被晓菲的情感触动。
你不再说回家的事。猫提醒。071,你的决心呢?我们现在可以去找你的身体,我可以从晓菲脖子上把那坠子咬下来,那小姑娘不会防备我。然后我们去找飞船。
071不回答。猫烦躁起来。这是个深夜,月园如镜。月光里花沸沸扬扬盛开着。猫跳上窗台,窗户里漆黑。猫听见晓菲在床上碾转反复。
猫也不再说话,静静地,坐在窗台上,看月色似水,任花香沐浴。
仿佛又过了十年那么漫长的时间。能活着是件很好的事。071的意识悠悠叹惜。不管什么样的状态,我到底还活着。
猫不大懂他的意思,朦朦胧胧地睡着了.
十二
光。灯光。晓菲按动开关。猫在半空中看着她。猫大吃一惊,随即意识到这只是种感觉,是071的意念力在跟踪晓菲,而它的意识跟踪着071。猫的本体还蜷缩在窗台上打盹。
晓菲走进卫生间,洗脸,梳头,对着镜子照了又照。镜子里她的脸消瘦青秀,但她看不见。071和猫在半空里看着她。她拿起牙刷,挤牙膏。忽然地,她的头重重碰在镜子边缘,手挥动着似乎想抓住什么东西,牙刷挑断坠子的挂链。她以一种无比优美的姿态倒向地板,血从她身体中渗漏出来。
晓菲!猫和071同时惊呼。
猫腾地跳起。屋子里灯火通明,人们走动着,叫嚷着。
忽然一切声音都消失了。屋子里传出临近死亡的气息。猫坐卧不安,抠抓纱窗。这样不行,071说。猫跳下窗台,阳台门紧关着。猫绕过院子跑进楼房,晓菲家的大门虚掩着,不时有人出来张望。猫趁人出来时溜入屋。晓菲的房间里挤满了人,猫不能靠近。于是猫来到卫生间。洁白的瓷砖上血迹鲜红,触目惊心。猫四处张望,终于找到滑入浴缸底的坠子。咬着链子,链子尽头坠子在晃动,猫感到十分欣慰。
071,我拿到坠子了。嘿,你不高兴吗?
救护车刺耳的声音,刹车的声音,急促的脚步声。
带我去那个医院,猫,你有办法上救护车。
好吧。如果你觉得这样对晓菲有帮助。
十三
护士搀扶悲伤的晓菲母亲出去。母亲频频回头,被各种急救设备包围的女儿怎么也看不见脸。母亲掩面而去,泪水在她手指间淌落。
病房中不再有人了,猫才从角落里出来,走近晓菲。
晓菲平静的脸上,没有一点生命的迹象。监视仪的液晶屏幕缓缓显示着她的存在,那是两条亮线,起伏越来越慢。
071的意识在凝聚。猫猜想他一定很不好受。它也不希望晓菲死,但有什么办法呢?归根结底,是人类的愚蠢冒失害了晓菲。如果当初他们不击伤071的飞船,就不会有辐射泄漏,晓菲也不会有病了。人类真是脆弱,我就没事。猫把一直咬着的坠子放下,坠子在水磨石地板上闪动奇异的晶光。
晶光。星光。浩瀚的宇宙无边无际,博大而深邃。071带着猫跋涉,他们的思维遨游太空。无数的星球从他们身旁掠过。每一个星球都有自己独特的生命形式。生命是最宝贵的,必须珍惜。橙黄,桔红,到处暖洋洋的。那是我的家乡,猫,你看见了吗?我看见了,071,那地方很美。
猫鼻子酸酸的。你要做什么?猫问071。我做什么都是为了晓菲。猫,把坠子搁在她额头上。你要给她治疗是吧?猫照办了,尽量让自己的动作轻些。
把你的头挨着坠子。猫,真是谢谢了。我不能和你在一起,你保重。071的意识说。不待猫回答,那意识已猛然离它而去。不!你不能!猫想阻止他,但脑子里突地一震,象被大捶子狠砸了几下。猫站立不住,跌下病床。它挣扎着抬起头,坠子在晓菲额头闪光,橙黄,桔红,温暖的光芒。猫恍忽中看见071进入晓菲的身体,带着他温暖的思维之光,顷刻这光便消失了。
不!猫的心灵狂呼。不!071,不要把你积畜的所有能量都送给她。求你了!求你回来,我们还要去找飞船呢!
坠子掉了下来,"啪"地碎裂,灰色的粉末洒在猫身上。
猫感到自己也破碎了。
十四
"这里怎会有一只死猫?""啊呀!真恶心,快把它扔了!扔出去!"
僵硬的猫被扔进垃圾筒,与一次性注射器、空药瓶、脏棉花混在一起。当猫被刺鼻的药水味呛醒过来时,它已经陷身垃圾的海洋。带着腐烂气息的微薄空气几乎让猫窒息,它本能挣扎着往外挤。这非常困难。垃圾们都密实坚硬地压在了一起,准备运走。好些时候猫都觉得自己要完了,要死在垃圾的坟墓里了。空气越来越闷热稀少,它喘不上气,而且感到寒冷,它身体里的血液正汩汩向外流淌,它的四肢正在丧失力量,它光滑的毛皮正在褪落,它逐渐走向死亡,走向071所去的地方。
但是那地方没有071,集聚的灵魂们没有见过任何一个外星人,他们倒是挺愿意认识外星人的灵魂的。猫惶恐。好歹071是比地球人先进可以穿越上千万光年空间的外星人啊,怎么会连灵魂都没有了呢?他应该很有办法,他不是已经躲过一劫了吗?猫踉踉跄跄在黄泉尽头搜寻着,什么也没找到。它不甘心,它好不甘心!
猫使尽了一切气力挣扎。它决定活下去。071的意识或是灵魂究竟飘到哪里去了?晓菲被救活了吗?它得活下来解决这些疑问。这么死太糟糕,太冤枉,太没有意义。意义?猫心中苦笑。它咬破一本阻挡自己站起来的破书,书的名字就叫《有意义的生活》。现在猫的周围有了块较大的空间。
十五
猫回到医院时脚垫已磨出了血泡,一个大暴牙的男孩用弹弓打伤了它的左腿。猫是一瘸一拐跑进医院的,没有睡眠也没有吃东西,它跑得连气都喘不过来,它只想早一点见到071,早一点见到晓菲。
急救室内整洁而寂静,所有仪器都关闭着,铺着天蓝床单的手术台丝毫没有使用过的痕迹。071的信息也不存在。猫茫然,它仔仔细细搜寻急救室的每个角落,没有071,哪儿也没有。它决定把搜索范围扩大到整个医院。这是疯狂的。它的爪子已经磨秃,它的眼皮沉重得仿佛挂了铅块,它每走一步都如同踩在钢丝上那样晃晃悠悠摇摆不定。但它不能停下,071一定在什么地方等着它。他正需要它,他比它更虚弱。
猫不知不觉向医院的地下室走去,说不上理由,就觉得该去。地下室出乎猫的意料防卫森严,它一时心惊胆战。
果然071在这里!他躺在探针和监控器中间,看上去仍旧象活着一样,眼睛似乎随时都会张开。猫走近他,他就是在等着它,等着它带回意识,带回使他重新站起的力量。猫停住脚步,哀伤充满它的心灵,它什么也带不回来了,它为什么还要来呢?
这一瞬间071的身体开始干枯,光滑的皮肤收缩、起皱、干裂。护士们尖叫。警报响了。医生们从各个方向跑来,不同式样颜色的鞋子在猫周围急速运动。猫呆呆站在原地。071马上被层叠的白色包围了。
忽然人群散开,每个人脸上都呈现出难以描述的恐惧。纷乱喧杂的房间只剩下过滤了的寂静。猫抬起头。
071正在空气中融化:皮肤、肌肉、内脏、骨骼……他的一切,就在那里以平静的姿态碎裂。几分钟后他便在空气中蒸发干净了。
猫转身逃似地跑了,直跑到医院外的草地上。正是黎明,草地柔软而芬芳。071死了,真真切切的从精神到肉体全都不复存在。猫一头倒在草丛里。不知道是泪水还是露水打湿了它的眼睛。
尾声
花树伸出小院的铁栏杆,枝枝蔓蔓一直垂到地上。花已不在。一簇簇,一丛丛绽放的,是深深浅浅红色的浆果,它们使苍绿的叶片黯然无色。
猫回到这个院子时已是深秋。1999年的深秋,秋高气爽,城市的天空蓝得清澈透明。七月的恐怖以及诺查丹玛斯已经被人遗忘。人们兴高采烈,衣着艳丽,整个城市沉浸在新世纪将至的欣喜气氛之中。
这种气氛多少影响了猫,它不能不从失去071 的悲痛里振作。伤感无法挽回071的生命,倒可能让它送命。比起夏天猫消瘦了许多。猫来看望晓菲,打算向她告别,也向过去告别。
晓菲家轻松的音乐,时起的笑声,证实晓菲已经恢复了健康。这种欢乐刺痛猫的心,让它想到071。猫只想见晓菲一面就走。但晓菲很忙,总有电话找她,她总也不在家。
终于有一天,猫看见晓菲。她的双眸璀璨如星,她的脸色白里透红。她盈盈浅笑。笑靥如花。站在她身边的年青男子也在笑。他们在秋天的阳光里笑,他们在秋天的院子中笑,深深浅浅的红色映衬着他们的笑容。
晓菲没有注意到猫。
很好。猫咬牙切齿。071,可惜你看不见现在的晓菲,看不见你用生命救活的晓菲。她明白是什么原因使她奇迹般地恢复了健康吗?不,她不会明白的,永远。她已经忘记我了。她也会忘记你,071。人类是容易健忘的。她会仅仅当你是她黑暗岁月的一个梦境。
你值得吗?071?071,猫在心底默默叫着,没有声音回应它。071已经彻底的死了,精神瓦解,肉体消散。猫很长时间都无法相信这一点。现在它相信了,它是孤独的。但它得好好活着。071说过,生命最宝贵,必须珍惜。怀着对071最深刻的记忆,猫将忍受寂寞坚强地活下去。
一辆运牛奶的小货车正在附近启动,猫跑过去纵身跳上车。
院子离它越来越远,晓菲离它越来越远。
过去也越来越远。
(完)
定稿于 29/7/96 修改于 16/1/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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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时间的彼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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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赵海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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