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接了过来,听到话筒里传来清晰的“喂……喂……”声,我深呼了口气,听见自己微弱的声音叫唤道:“张姐。”
“沁?严沁小姐?”在急促的抽吸声后,传来对方惊喜交集的声音,接一下是一大串问句,有种被狂轰乱炸的感觉。
“我,我很好……”听到熟悉的声音,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声音堵在嗓子眼儿,才说了几个字,怎么也说不出话来。墨年看我这个样子,把手机拿了过去,他似乎跟对方解释了几句,接着是一段长长的沉默。
不知道他们在电话里说了些什么,墨年嗯了几声,又不时地看看我,很快又移开,目光闪躲。
“你们说了些什么?”好不容易等他挂上电话,我迫不急待地问道,直觉告诉我,他们话里的内容一定跟我有关。
“她问我,我们坐的是什么交通工具。”
“交通工具?她为什么这么问?”
“不知道,她似乎不希望你坐客车,一再叮嘱我,不要让你再坐客车。”
“为什么?”
“奇怪,她似乎并不担心你跟我在一起,却一再强调这个问题。”他瞪眼看着我,我沉默地将视线移开,回忆起车厢内的情景,那对夫妇,那个小女孩儿,这两者间,有联系吗?为什么张姐会突然提起这个问题?
“小沁?小沁?你没事吧?”墨年突然轻声唤道,不放心地望着我,估计他现在一看见我发愣就会条件反射了吧?
“我没事。”
“真的?”
“嗯,你要干什么?”我看见他把电话卡给取了出来,又换了张卡进去。
“我得给夏医生发条短信,告诉她们到了。”他头也不抬地说道,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敲门的声音,我们彼此互望。
“谁?”
“是我呀。”听到那个老板娘阴阳怪气的声音,我们都松了口气。
“什么事?”
“给你们端吃的来了,不是你让准备的吗?”
墨年恍然大悟的样子,估计他自己都给忘了这事,两人瞪着那两大碗稀溜溜的面,一点儿胃口都没有,最后还是勉强咽了几口下去。
看着墨年给那个夏医生发短信,我问他为什么?他才含糊地告诉我,夏医生告诉他,苗氏夫妇死之前向她寻问一年多前的事。他的直觉告诉他,他们的死,一定跟那个叫白雪的心理医生有关。
一整晚墨年都靠坐在床头,和衣抱着我,那张薄薄的破被子根本没办法保暖,还恶臭无比。墨年还把自己的外套给我垫在枕上,不知道是不是一路太累还是他身上温暖的味道,总之,这一夜睡得还算安稳,没有噩梦来袭。
第二天我们早早就醒了过来,离开了那个脏乱的小旅馆,喝了碗豆浆,吃了块大饼后,墨年按着夏医生给他的地址找到了当地一间小学校。
说是学校,其实不过是一排破旧的平房,几株大树,外头用灰砖堆砌起一圈矮墙,这就算完了,那所谓的铁门已经被拆走,就剩下痕迹了。
白雪的父亲是一名老教师,本该是退休了的,但没有人能顶上,他只能继续干下去,直到再也说不出话了,站不住了,干不动了,村长说,才能换下来。
所幸他也并不在乎这些,跟老伴两人自己辟了个菜园子,自给自足。国家发下来的工资也还够用,整天跟小孩子们待在一起,每天敲着黑板,教他们念“天天向上……”倒也活得开心。
我们见到这位老教师时,他正在给学生们上课。头上的发,就像他手中的粉笔一般白,当他在黑板上一笔一画地认真写字时,白色的粉末在阳光下飘飞,沾在发上,像头皮屑。讲台下的同学们专注地看着他写字,那一双双专注的眼神是我未曾见过的。
不幸福的人,似乎往往比幸福的人更懂得珍惜。
好不容易等到下课,墨年背着我走了进去,老人正在擦拭黑板,看见我们进来十分意外。可他眼中的意外与城市里那些第一眼见到我的人不同,没有探究的意味,也没有狐疑和同情,仅仅是对陌生访客的惊讶。
墨年简明扼要地说明了来意,老人脸上露出真挚的笑容,他真以为我们是白雪的同学,专程来探望他们的。他热情地把我们带到校园后面的一排平房,一位老妇人正蹲在水龙头前洗衣服,看见我们时,露出与老教师如出一辙的表情。
房屋里的光线不太好,布置虽简陋却给人舒适的印象,家俱陈设都已经破旧,电器不多,看样子两位老人生活得十分简朴。老太太为我们泡了两杯热茶,是那种自己家晒干的茉莉花茶,老教师捧来了几本相册,有一两本面皮已经泛黄,但另外三本却很新。
墨年挑了其中一本较新的,翻开第一页,一张清秀带着黑框眼镜的脸跃入眼帘。
“这是我们家白雪刚才考上大学时候照的。”老教师无比骄傲地为我们解说道,可从他的眼神中,我看到一股淡淡的哀伤。她的妻子或许是不愿面对这些伤痛的旧物,借口洗衣服,躲了出去。
“嗯!白雪是我们同学中成绩最优异的。”墨年说道,这不过是他瞎扯的,但也算有依有据,能成为夏医生的弟子,想来应该不会差。
“是啊!要不是她每年都能拿到奖学金,我们的日子未必像现在这样好过,可惜……”老人侧脸过去偷偷抹了把泪,我们都低着头翻相册,假装没看见。
不知道墨年想要找些什么?他很认真地一页一页看过去,新相册里都是白雪近几年的相片,相片的右下角清楚都用钢笔记录着时间和摘要。
“对了!白雪的导师夏彤玲女士让我帮她给白雪上炷香。”当墨年看见其中一张相片时,突然抬起头对白父说道。我凑上去一看,这是一张三人照,站在中间的是一位中年妇女,右侧笑得腼腆的是白雪,左侧是一个笑容灿烂的女孩儿,染着一头黄|色卷发,衣着很洋气。相片的右下角写着——交换生温蒂和夏老师合影于校园。
“夏老师真是有心人啊!雪儿的坟离这不远,一会儿我让老伴儿带你们去,不好意思,我还有两节课要上,不然……”
“没关系,如果不方便的话,告诉我们位置,我们自己去也行。”墨年连忙说道,他没有注意我一直在盯着那张相片看,接下来的后几页里,又出现了好几张白雪与黄发女孩的合影。“对了,伯父,白雪她去的时候,有没有留下些什么话?”墨年假装随口问道。
“话?”老教师愣了愣,“这孩子去得很突然,等我们赶到医院的时候,她就已经断气了,什么话也没有留下。”老人呜咽道,“谁料得到呢?在医院里住了半个多月,除了医生宣布她双腿要锯掉那会儿,其他时候都还好好的,怎么突然……”
“啊?白雪不是车祸当天就……”墨年意外地看着白父,不过老人正陷入悲伤中,没有留意到他言语中的漏洞,否则他一定会怀疑我们俩的身份。
“没有,车祸第二天就醒了,同学和老师都还给她打了电话,那会儿还没说腿要废了,雪儿的精神状态也还不错,还在电话里头跟同学讨论一个病人的情况,劝她休息都劝不动。你说说看,学心理的人,怎么会这么想不开呢?不就没了双腿吗?不能干活儿我们养着她还不成?干吗要去死呢?留下我跟她妈两个人,你说说?我快四十的人了,才盼到这么个女儿,养了二十几年,怎么说没就没了呢?”老人捂着脸的掌缝间渗出泪水来,墨年忙上前去安慰。
现在回忆起来,我想,当时也许是我的存在触动了老人家的心吧?
接下来,墨年又同老人家寻问了些东西,但我没仔细听,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屋子里突然静下来,大家都沉默得可怕。
“墨……墨年。”我轻轻地推了推他,手指着相片上那个黄发女孩儿问道,“你觉不觉得她有点儿眼熟?”
“是吗?”他转过身来,仔细地端详起来。
这时白雪的老父亲勉强止住悲伤,瞅了眼相片,抽抽鼻子道:“这孩子来过我们这儿,雪儿刚死那会儿,我记得很清楚,还送了些钱来,被我给骂回去的,好像叫……温斯还是温蒂什么的。雪儿住院那会儿,她也常来,当时她的口音有点怪,我们还问来着,说是……什么交换生?美国来的,跟雪儿的关系很好,怪讨喜的一个娃儿,两娃儿黏到一块儿就聊个没完。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她来得也少了,雪儿出事那阵子,都没见着她人。当时如果她在的话,恐怕雪儿也不会……”
“温蒂?”墨年看了眼相片下方的名字,与我对视了一眼,不知道他跟我的感觉是否一样?是的,感觉,怎么说呢?是一种气质吧?笑起来的时候,还有那姿态,说不上的熟悉感。“那她们聊天的时候,你有没有听到她们提起过一个叫苗苗的名字?”
“苗?”白爷揪起眉心想了好一会儿才道,“好像有点印象,也记不太清了,当时她们天南地北地聊,很多东西我们都听不懂。雪儿入土那会儿,这女娃子哭得那个惨啊!不过这一年来也没见她来过了,恐怕是回去了吧?”白父又叹息道。
“谢谢您,伯父,对了!我们可以留张相片做纪念吗?毕业照里没有白雪,就想留下点什么。”墨年说道。
白父自然是答应的,接着我们在白母的带领下来到了一片坟地,给那个跟我一样残疾的女孩儿上了炷香后,我们离开了流仓。
不知道当时,白母眼望墨年背着我离去的身影,会是什么感受?
虽然张姐一再叮嘱不让坐客车,可在这穷乡僻壤的地方,连个火车站台都没有,只能先乘车回到镇上才行。
无奈下,墨年只好想了个馊主意,让我吃安眠药,睡一觉就没事了。遗憾的是,转遍所有的药店人家都没得卖,想来也是,这东西能随便卖的吗?最终的结果是,他买了一小瓶二锅头回来,灌了我小半瓶……
接下来,残破的小巴什么时候开动的我都不知道,昏眩中睡着,除了浓烈的酒味,什么气味都嗅不到了。被墨年叫醒时,我还晕晕乎乎的,仿佛才睡了一小会儿,完全没有做过梦的印象。
我们下了车,这时我的肚子开始发出抗议,也许酒精有消食的作用?我好笑地胡乱暗忖道。
“你在这儿等我一会儿,我去买几个包子,然后去火车站,好吗?”墨年把我放在一家小食店的门口,这家店看上去不太卫生,整个店面又黑又窄,面门前摆了两张桌子、几张凳子算完事,上面浮着一层油腻子,我就坐在其中一张凳子上,等着他。
也怪不得墨年说要买包子,整个镇上都是这种小吃店,想找个干净点儿的落脚处都没有。看看那些颜色奇怪的菜食,别说感观如何,会不会吃坏肚子还很难说。
我正无聊地四下张望,一个熟悉的身影突然闪进我的视线中,我差一点儿惊讶得仆倒在地上,一手撑在桌沿,好不容易稳住重心不稳的身体后,我张嘴欲喊。
“倪……嗯……”一只大手捂住了我的嘴,声音又硬生生吞进了肚子里,我惊惶地抬起头,正对上墨年阴霾的眼眸。
“我们走。”他将手中那袋热乎乎的东西塞我怀里,一把抱起我往一辆小三轮大步走去,一边在我耳边轻声说道,“嘘,不要叫,让她发现我们就糟了。”
出于对墨年无条件的信任,我最终选择了缄默,眼睁睁看着对街的单倪上了一辆小巴士,离去……
那辆巴士上挂着一张牌子——至流仓。
墨年买好火车票,离发车时间只剩下五分钟,不知开往哪里的列车已经停在站台上,我怀疑他根本不在乎去哪里,一心只想着快点离开。
吃完包子时,火车已经开了有十多分钟,我埋首在刚买的报纸中,心有余悸地盯着几则有关旅鼠的报道,看样子,这件事还没有落下帷幕。
“沁……沁……”墨年突然用手肘轻轻顶了顶我,将手机凑近我眼前,示意我看上面的内容。我孤疑地望了他一眼,什么时候开的手机我都不知道,而且这还是他第一次让我看手机上面的短信内容。这一路上,他不时在跟什么人互发短信,很神秘的样子。
“丁医生还没有度过安全期,没有证据可以证明单倪的《自杀手册》带有催眠暗示,我们还在研究中,今天单倪没有参加研讨会,要小心!”
“这是什么意思?”看完短信后,我不解地望着墨年,单倪?《自杀手册》?催眠暗示?要小心是怎么回事?
“我们在怀疑单倪跟旅鼠之间有关联。”
“什么?呵……呵……”我整个人有些木然,“不可能的,单倪怎么可能……”
“沁,你听我说……”接下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墨年都在跟我讲述他在精神病专科医院里发生的一切,以及他的怀疑。
听完墨年像说故事般的叙述,我沉默了好久,打心眼里没法接受他的说法。
“你排除我的嫌疑,是不是因为我是个残疾?”我低下头,不敢去看他的眼睛,害怕会看见伤害的答案,人嘴巴可以骗人,可眼睛骗不了人,我知道我这是在自欺欺人。
“不是!”果然,他连想都不想,紧张地否认道。
“那为什么不怀疑我?”我突然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问道。
“因为,汤。”
“汤?什么汤?”我微怔。
“单倪喜欢熬汤,可她自己从来不喝,都是我们俩在喝,如果要说下药的话,和进汤里的可能性最大。”
“照你这么说,那她也要害我了?那我为什么还能好好地坐在这里?她至少有不下上百次下手的机会,可她没有害我,她一直在保护我,墨年!”我伤痛欲绝地推开他的手,[奇`书`网`整.理.'提.供]失声喊道,心如刀割般地痛。
“我不知道,我承认有些地方我的确还没想明白,但你现在的症状的确跟我一样,不是吗?幻觉、不安、妄想……这些,都是药物造成的。”
“不!不一样。”我平静地看着他,说道,“我跟你不一样,两年前,无论是梦里还是现实,我都是这样过来的。你以为我那些书是怎么出来的?我告诉你,它们都是真实的,真真实实发生在我世界里的事情,我是个病人,真正的病人,你明白了吗?”泪模糊了我的视线,我哽咽得说不出话来,看见他像根木头似的愣在那里,又更是难过几分。
“还记得你第一次见到我的情景吗?我昏过去了,因为我不能见血,哪怕是相片里的血也一样。”我又继续说道,将一直以来埋藏在心里的秘密倾泻,“从小我就跟奶奶住在一起,我没有父亲,没有母亲,天天晚上做噩梦。因为我是个残废,上学时总是被小朋友欺负、嘲笑,甚至连老师都嫌弃我是个累赘。我尽最大的努力去讨好他们,我告诉自己,这不是他们的错,可我换来的是什么?是侮辱!是陷害和背叛!同桌说我抄她的作业,班主任说我考试作弊,他们都想着法子要把我赶出去!就因为我是个孤儿,是个残废!”
捂住胸口,童年时候的记忆一下子涌了上来,那段被封闭的记忆,我再次推拒墨年关怀的手臂,大口地呼吸,好不容易镇定下来。
“我一共换了六所小学,最后奶奶不得不放弃,在家里自己教我识字看书。知道吗?我最好的朋友就是ⅿⅿ,或许你不记得了,那只死去的猫。你以为莉莉可以替代它,不!没有谁可以顶替ⅿⅿ在我心中的位置,没有。从噩梦中惊醒时,是它陪伴我度过漫漫长夜,听我说话,陪我哭。奶奶,是了,还有我的奶奶,你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吗?”我突然顿住,定定地注视着他,轻声问道,看见他惊愕的眼神,我笑了。
“是我害死的,是我,是我害死的!她从楼上下来,我跟她打招呼,然后……然后我看见了她,血淋淋的她,就在我奶奶的身后,楼梯上淌满了猩红的血,她抱住我奶奶,冲我笑,眼睛、鼻子、嘴巴在流血,满脸的血,她在笑,不停地笑……”
我陷入噩梦般的回忆无法自拔,仿佛又回到当年的情境中……
我坐在轮椅上,抬头看着正一步一步小心翼翼走下楼梯的奶奶,我看见了血,刚刚打完蜡的楼梯糊满了玫瑰般艳丽的血。
尖叫声,我听见一个小女孩歇斯底里的尖叫声,ⅿⅿ像只受惊吓的耗子从我怀里飞蹿跳开。
然后……然后……
奶奶凝固的笑容,尖叫声,碰撞声,惊呼声,骨头碎裂的声音……
“小沁……小沁……”分明知道墨年在摇我,可我就是无法移开自己的视线。
我看见了奶奶,她就站在通道口,穿着她最喜欢的淡绿色裙子,微笑地望着我,嘴巴一张一合地在说些什么,还冲我点点头,右手招唤着我过去。
“奶奶,奶奶……”我喃喃着要朝她走去,双脚刚触地,身子一软,差一点倒在地上,幸好墨年紧紧地搂着我的身子,在我耳朵唤着我的名字。
我推开那双禁锢的手,试图朝奶奶走去,可是她脸上慈爱的笑容突然消失了,化作淡淡的哀愁,悲伤地望着我,就像小时候那样。我知道,我知道一个秘密,奶奶常常会偷偷地望着我发呆,而且,好久好久。
“不……不要走……奶奶……”奶奶消失了,从我眼前消失,我惊惶失措地四处寻找她的踪影。可我看见了什么?我看见一双双惊恐的眼睛,注视着我,警惕的、防备的,不!我不是怪物,我不是!
使劲地摇着头,想把它们扔出我的视线,可它们仍然在我脑中逗留,无论怎么甩都甩不掉。
“同志……同志……”陌生的呼唤传来,我奇怪地抬起头,看见一张年轻男人的脸,他身上穿着笔挺的制服,头上戴着饰有徽章的帽子,帽檐下是双透着关心的眼睛。望着他,我莫名地平静下来,奇怪,我就这么冷静了下来,安全感包围着我。
“她没事了,谢谢!刚才只是有些激动,不好意思。”耳朵传来熟悉的声音,我嗅到墨年身上的味道,转过头去,望着他。
“没事了,没事了。”他冲我笑道,笑容有些干涩,乘警们看见我们没事,又说了几句注意的话后,就走了。
当我回头望去时,只来得及看见他们蓝色的背影。
“墨年。”我说,“我看见奶奶了。”
墨年没有回我的话,只是搂着我的双手更紧了,仿佛我会变成气体一般消失,紧紧地,紧紧地,搂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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