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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并刀如水

王翰等人也在州府,等候在安置贺英的静室外,听到消息后十分惊讶。王翰道:“原来辛渐根本没有被人掳走,他有意留下那只鞋子是为了混淆我们的视线,害得我们白为他担心了半天,他人一直藏在正觉寺中,只是不知道如何瞒过了我们的耳目。”

王之涣道:“这可奇怪了,辛渐为何要逃跑?我们关住他是有意不让他Сhā手,他一心要逃走查明真相、救出父母,这还说得过去。可他既然已被官兵拿住,为何又多犯一条闯宫罪名?而今满大街都贴着他的图形告示,他又能逃到哪里去?”

李蒙道:“宫城紧挨着州府,也许他知道他母亲是契丹公主,无论如何都难逃一死,所以预备来劫狱相救。”王翰连连摇头道:“辛渐虽然武艺高强,可而今有伤在身,如何能闯进戒备森严的州府中?”李蒙道:“所以我猜他是要找个地方藏身养伤,晋阳宫当然最合适不过。宫城那么大,外人进不去,难以搜捕,他想呆多久就可以呆多久。”

这一夜,太原城中有许多人都难以入眠,而最紧张的人莫过于狄郊了。他寸步不离地守在贺英床前,盯着她面部的表情——她人虽在昏迷中,脸上肌­肉­却不停地抽动,显露出非同凡响的烦躁不安,似有什么难解的心结。然而当狄郊轻声呼唤她时,她却始终醒不过来,似是陷入了一个巨大的深不见底的梦魇漩涡中。

次日清晨,倚靠在床前打盹的狄郊忽然惊醒,他清清楚楚地看见贺英睁开了眼睛,一只手抓住他,道:“快,快去救小渐,他出事了!”狄郊道:“贺大娘放心,辛渐不会有事。”忙取过早已熬好的参汤,喂贺英喝了下去。

贺英又道:“小渐出事了,你快去看看!”狄郊只好道:“是,贺大娘先好好歇息,我出去看看。”

刚走出门外,便见一名兵士领着王府户奴赶来。狄郊心中一紧,忙掩好房门,上前问道:“出了什么事?”户奴道:“辛郎他……”

狄郊“嘘”了一声,走出院外,才问道:“辛渐怎么了?”户奴道:“辛郎快要不行了,阿郎命我速请狄郎回府中救治。”狄郊吃了一惊,道:“走,边走边说。”

原来一大早天还没有亮时有人敲王府大门,仆人开门去看又不见人,只有台阶上抬着一个全身是血的血人。仆人吓了一跳,好半晌才认出那是辛渐,急忙去禀告了王翰,王翰又命人来州府请狄郊。

狄郊慌忙赶回王府,却见辛渐躺在床上,面­色­如纸,侍女正为他清洗身上伤口,一盆一盆的血水从房中端出,露出一道一道的鞭痕。

王翰见狄郊进来,忙道:“我看辛渐气息越来越微弱,生怕等不到你回来,所以自作主张给他灌了一碗参汤吊气。”

狄郊点点头,略微搭了搭脉息,道:“他失血太多,你让人给他上药止血,我先开几张方子,派人去抓药。”又见辛渐身上伤痕太多,道:“不要直接上药了,去取­干­净的素布来,将金创药用水化开,拿素布泡了做成药布,裹在他身上。”王翰忙命人照做。

王之涣、李蒙闻讯赶来,见辛渐如此惨状,无不愤然。王之涣道:“辛渐手腕上有被绳索捆绑留下的淤痕,他昨晚被人抓住狠狠拷打了一顿,身上这些伤都是鞭子抽的。”

李蒙道:“这可说不通,辛渐人明明逃进晋阳宫中,我爹还承诺张长史说今日派人搜捕,这搜捕还没有开始呢,谁能去宫里抓住他拷打,然后打完了还送到王翰家门口?”

众人均是百般不解,可这些疑问只能留待辛渐醒来解开。

到正午时,辛渐忽然出声叫道:“飞阁……飞阁……”狄郊问道:“飞阁什么?辛渐,你醒醒!”

辛渐却始终不见醒来,口中只喃喃“飞阁”二字,语音渐渐低了下去。

狄郊道:“辛渐念念不忘飞阁,莫非是他约了什么人在那里见面?”王翰道:“可是辛渐昨日一早打晕你逃走后人一直躲在正觉寺中,黄昏时溜出寺来吃面又被官兵认出,随即逃进了晋阳宫中,后来又不知道被什么人抓住拷打,今天早上送来这里就是这副样子,他哪里有什么机会跟人约见面?”

狄郊道:“你没听那校尉说么?他带兵捉拿辛渐时,是辛渐自己主动请求不要上绑的,以他的­性­格,宁可忍受痛苦,也绝不会这般低三下气地求人,之所以如此,只能说明他当时已经有逃走的计划,逃走的目的也许就是要去见什么人,找什么关键证据。”

王之涣道:“那好,我骑马跑一趟飞阁。走,李蒙,你跟我一起去看看。”

飞阁位于中城上,是一处围栏式的大亭榭,恰好建在汾河与晋渠渡槽的交叉点上,凌空跨起,宛如一条巨龙跨越于汾河之上。

一名三十五、六岁的黑衣汉子孤单地站在台榭北面,左手扶在腰间长刀上,右手紧紧抓住围栏扶手,眉头紧蹙,凝视西北方向的晋阳宫,似是内心积桴,愁绪百结。

王之涣一上来就留意到这名汉子,然而当他和李蒙朝这汉子走去时,他忽然警惕地转过身,朝台阶口走去。李蒙道:“呀,你不是那个契……”好不容易忍住没有说出“契丹”两字来。

那汉子停下脚步,也认出了二人,忙上前道:“二位郎君是替辛郎来赴约的么?小人等了许久,正准备要走了。辛郎人在哪里?”王之涣道:“原来你还真是跟辛渐有约,这就跟我们走吧。”当即领着那汉子下来飞阁。

原来那汉子是契丹大将李楷固的随从室木,辛渐、王翰五人去年游历辽东龙城时曾与契丹首领李尽忠、李楷固偶遇拼酒,当时室木也随侍在场。

路上,王之涣问起室木为何太原及如何与辛渐相约,室木却是只字不吐,只说一切要等见了辛渐本人才能说。

然而辛渐这次先后两次受刑,旧伤未愈,新伤复来,备受摧残,几近垂死,狄郊甚至动用了猛药,也不见任何成效。他脉息若有若无,徘徊在生死一线之间,狄郊数次在他手足行针,都没有任何反应。到最后别无办法,只好沿用民间的土方子,狂给伤者灌大补之药,好在王翰家资富饶,本身就经营有药材生意,府中藏货极丰,人参也可以任意拿来当萝卜吃。室木既非要等到辛渐清醒过来再说出原委,王翰等人也无可奈何,也只能将他收留起来,命人好生款待。

如此过了五日,还是不见辛渐醒来,始终只是半死不活地躺在那里,大家心中都开始有些绝望了。

王翰道:“我已经忍了很久了,老狄,你总是不让给辛渐酒喝,说是对伤口有害。他以前最喜好我家自酿的葡萄酒,如今成了这样子,还有什么禁忌不禁忌的。”一边说着,一边当真从怀中拿出一瓶葡萄酒来,揭开瓶塞,命侍女上前扶起辛渐的头,往他嘴里灌了几口。

狄郊无奈地摇摇头,道:“胡闹。”王翰忽然叫道:“呀,他醒了!他真的醒了!哈哈!还是葡萄酒管用!”

众人围上前去,果见辛渐正睁开眼睛,喃喃道:“飞……飞阁……”王之涣道:“你放心吧,你在昏迷中一直不停地叫‘飞阁’,老狄机灵,让我和李蒙赶去飞阁,差点错过,幸好李蒙还记得室木是李楷固……噢,是尊舅的手下,已经带了他回来。不过他说有话只能对你一个人说。”

辛渐微微舒了一口气,道:“我……要见他……”狄郊道:“你昏迷了五天五夜,刚从鬼门关回来,身子虚弱得很,完整的话都说不上一句,怎么见他?你放心,你爹娘暂时都没事。张长史不敢擅处,已经将此案上报朝廷,等候批复。你还有时间查明真相。”

王翰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是什么人对你下这么重的毒手?”辛渐道:“我……我……”狄郊见状忙道:“他没有力气说太多话,这些都回头再问吧。”

忽有一名仆人进来禀道:“门外有一名自称是四娘的小娘子想来探望辛郎。”李蒙道:“四娘?那不就是李弄玉么?她来做什么?”只听见辛渐大叫一声道:“她……她……”急怒攻心,又晕了过去。

众人吓了一跳,狄郊忙抢上前查看。王之涣道:“辛渐怎么一听到李弄玉来就那么大的反应?”狄郊道:“他本来脉息微弱,现在却突然跳得极快。”

王翰道:“我听羽仙提过几句,似乎李弄玉很喜欢辛渐。”李蒙道:“他们两个之间肯定发生过什么事,所以辛渐一听到李弄玉的名字才会这样。”

狄郊道:“我猜应该李弄玉救了辛渐,不然她如何知道辛渐眼下在阿翰家里?她称探望,说明她已经知道辛渐受了重伤。”王翰道:“那好,请她到知客堂稍坐。”

众人出来会客时,李弄玉正在堂中反复踯躅,大有焦灼之­色­。倒是她那位随从宫延冷冷伫立一旁,极见平静。

王翰道:“四娘稀客,大驾光临寒舍,有何指教?”李弄玉道:“我是特意来看看辛渐的伤势。”狄郊问道:“是娘子救了辛渐么?”

李弄玉道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道:“辛渐人怎么样?”狄郊道:“命是救回来了,不过眼下还很虚弱得很。”

李弄玉道:“他人在哪里?我想见见他。”语气中带着不容人质疑的颐指气使。王之涣咳嗽了声,道:“适才辛渐本来已经醒了,可一听说娘子来了,人又晕了过去。”

李弄玉微一沉吟,从怀中一方黑木盒子,递给狄郊道:“这是西域龙膏,你看看能不能给辛渐用上。”

狄郊接过来,才掀开盒子一角,已闻见一股极清凉极辛辣之气,盒子中装满深褐­色­的半透明药膏,仿若一块大琥珀,纹理分明,知道是外伤圣药,当即谢过,又问道:“娘子是从什么人手中救了辛渐?不知道是否方便告知?”

李弄玉道:“这话还是等辛渐醒来,他自己再告诉你们更合适。”

王之涣道:“娘子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李弄玉点点头,又道:“我还是看看辛渐吧,看一眼就走。”

众人早看出她对辛渐情意殷殷,不便拒绝,狄郊领着她来到辛渐房中。李弄玉一见辛渐全身裹在药布当中,形销骨立,气息奄奄,眼中立即有了泪意。狄郊见状,忙带着侍女先退了出去。

李弄玉走到床边,慢慢坐下来,望着辛渐发怔,不知怎的,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一颗一颗掉落出来。

忽听得辛渐道:“你……你……”李弄玉料不到他突然醒过来,大惊失­色­,慌忙站起来背过身去,一边举袖拂­干­眼泪,一边抬脚朝房门走去。

辛渐叫道:“你……站住!你不能走!”李弄玉顿住身形,问道:“你是想将我留下来交给官府么?你的同伴狄郊就在门外,你只要叫喊一声,他便会立即进来。”

辛渐本有此意,但听她揭破出来,不禁又有所犹豫,暗道:“我如果现在揭穿她的­阴­谋,将她交给官府,以她的身份,她还活得了么?不是像她父亲一样被杀,就是如同她两个哥哥一样被鞭死。她虽出身皇族,身世却如此悲惨可怜,全家人被亲生祖母残害而死。我……我到底该怎么做?她适才是为我流泪么?”

原来辛渐当日打晕狄郊,自王翰府邸小东门溜进入了正觉寺中,他伤势未愈,这连番动作立即引来钻心剧痛,几乎难以站稳。好在墙边是一片竹林,他一手扶住手杖,一手抓住竹杆,一步一步地走出竹林。却见四下幽静,空无一人,遂放心踏上秘道。刚走出几步,斜背里奔过来一人,叫道:“这位郎君,请问这正觉寺……”

辛渐刚一侧头,那人已抢过来抱住他。辛渐惊道:“什么人?”待要挣扎,一旁又抢过来一人,拿一团布塞入他口中,随即用布袋套到他头上,再夺去手杖,一塞一套一夺,迅捷无比。辛渐只觉得口不能言,眼前一黑,双臂各被一双大手紧紧抓住,挟持着往旁边走去。

到一处拐角处,辛渐忽然发作,左脚踩上左边那人右脚,右手肘回击右边那人胸腹,他下身有伤,手上功夫却是不失,右边那人登时痛得送开了手,再往左边那人脸上一拳,双手得脱掌握,往前疾奔。只是难以行快,走出几步腿上伤处便疼痛难忍,只得先停下来,伸手去摘下头上的布袋。刚一取下,背后两人已然追至,辛渐不及转身,只觉得脑后挨了重重一击,人登时晕了过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辛渐悠悠醒转,却见眼前有灯光闪烁,不由得一愣,暗道:“已经天黑了么?我竟然晕过去这么久。”环顾四周,自己正躺在一间空荡荡的石室中,除了室中的石柱和墙壁上的两盏油灯,再无别物。这才恍然大悟,并不是天黑了,而是被关在一间不见天日的暗室或是地下囚室中。

他只觉得ρi股、大腿剧疼无比,后脑也是火辣辣地作痛,勉强翻过身来,一动不动地伏了很久,疼痛稍减,这才慢慢爬起来,一只鞋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落下了,只剩下了一只。所幸绑他的人尚留下了手杖,遂拄着起身往四面查勘。石室墙壁均是一尺见方的大石,有明显岁月磨砺的沧桑痕迹。一扇一人高的铁门锈迹斑斑,他用力推拉,纹丝不动。用手杖往门上敲了敲,发出空旷的回音。太原城中谁家里能有这种地方?又是什么人抓了他?

正满腹疑虑时,铁门忽然打开,一名女子盈盈地走了进来。辛渐头脑一阵轰响,呆在了当场,半晌才结结巴巴地问道:“四娘,怎么是你?”那女子不是旁人,正是李弄玉。

李弄玉点了点头,道:“很久不见,别来无恙?”辛渐心道:“你派人在正觉寺中等着抓我,可见早知道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居然还问什么别来无恙的话。”当即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娘子派人捉我来做什么?璇玑图和裴昭先的事,路过闻喜的时候,我可都已经向娘子手下人交代清楚了。”

李弄玉道:“不是为那些事,是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告诉你。”辛渐道:“什么事?”李弄玉道:“我不想瞒你,是我派人伪造了李楷固写给你母亲贺大娘的书信。”

辛渐“啊”了一声,极是震惊,道:“你……原来是你。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李弄玉道:“我有两件大事分别要找你尊父尊母帮忙,可他们都拒绝了,我也是无奈,才不得不出此下策。”辛渐道:“哼,你才是真正有心谋逆反叛的那个人,我爹娘当然不会答应与你同谋。”

李弄玉脸上如罩严霜,冷笑道:“谋逆?这天下本来就是我李家的,我只是要从姓武的手中夺过来而已。”辛渐道:“啊,我倒是忘记了,你姓李。”李弄玉道:“不错,我是前太子李贤之女。”

辛渐与同伴早暗暗猜到她是李姓皇族身份,可听闻她是前太子李贤之女还是吃了一惊。李贤在高宗诸子中天份最高,最为父皇钟爱,立为太子,因而也最为母亲武则天嫉妒,被诬陷谋反废黜,后又被处死。

怔了好半晌,辛渐才道:“就算你是前太子之女,就有权利害得人家破人亡么?”李弄玉道:“你父母虽然被官府捕去,可暂时不会有事。只要你母亲肯交出我要的东西,我自然有法子救她出来。”

辛渐道:“原来你抓我来不是为了告诉我真相,是要用我要挟我娘亲。你……你……”李弄玉道:“你说的不错。辛渐,我实话告诉你,我真的不想这样对你,不过你母亲贺大娘所知道的秘密­干­系太大,我非得到手不可。”

辛渐道:“你胡说。就算我母亲以前是契丹公主,可她隐姓埋名多年,早已经是铁匠的妻子,能知道什么秘密?”一想到爹娘身陷囹圄,说不定继续被长史张仁亶刑讯,气恼无比,忍不住上前一步,将李弄玉推到墙壁边,抛下手杖,双手扼住她咽喉,道,“你……你放我出去,跟我一起去并州州府说清楚,好让张长史放了我爹娘和大风堂的人。”李弄玉摇了摇头,坚决地道:“不行。”

辛渐手上加劲,道:“你放不放?”李弄玉道:“不……不放……”

门外几人闻声抢进来。宫延拔出兵刃,抵住辛渐背心,喝道:“快些放开四娘!”辛渐甚是倔强,道:“我不放,就算你杀了我我也不放,你们害得我好惨,我……”忽见李弄玉呼吸急促,一张玉脸涨得通红,心中一软,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手。李弄玉喘了几口大气,弯着腰剧烈地咳嗽起来。

宫延命人将辛渐拖开,拉到石柱旁,取出绳索,将他双手背在柱子上绑好,这才护着李弄玉出去。铁门“铛”地一声关上,回音久久不绝,石室又重新陷入一片沉寂中。

辛渐反抗不得,心中更是怒极,大叫道:“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李弄玉,你好卑鄙,你害了我爹娘,还要把我关在这里!我告诉你,无论你怎么折磨我,我都不会屈服,我娘亲也绝不会向你屈服,你休想得到你想要的大秘密!”

忽听得铁门重新打开,李弄玉又走了进来,道:“你大可放心,令尊不会有事。”辛渐道:“哼,你当我傻子么?我娘亲是契丹公主,眼下朝廷正跟契丹交战失利,还不会拿她­性­命去要挟李……要挟我舅舅么?况且张长史亲口说过,宁可错杀,也绝不放过一个契丹细作。”

李弄玉道:“张仁亶­性­格太强硬,该到边关去当镇关大将。他原先对你爹娘无礼,是因为不知道你母亲的身份。”辛渐道:“张长史就是因为知道了我母亲是契丹公主才派兵捉拿她,若不是我当日凑巧回到太原,赶去州府,他刑讯的对象可就是我娘亲。”

李弄玉道:“你放心,他如今再敢动你母亲一根头发,就是大不敬之罪,这可是族诛重罪。”辛渐一呆,道:“什么?”李弄玉道:“你母亲是先帝高宗皇帝的妃子,张仁亶原先不知道,眼下我已经派人­射­书告诉了他,他岂敢对你母亲有半分无礼?”

辛渐闻言,惊讶得张大了嘴巴,半晌才道:“你说我娘亲是……是……”李弄玉道:“嗯,论起辈分,贺大娘还是我的祖辈。现在你知道为什么你母亲会知道宫廷的大机密了吧?”

辛渐道:“不,我不信。我娘亲是契丹人没错,她怎么会是高宗皇帝的妃子?我不信。”李弄玉道:“你母亲是大贺氏部落酋长之女,大贺氏在契丹八大部落中地位最尊。二十多年前,新继承松漠都督的李尽忠选中你母亲,将她送去洛阳嫁给高宗皇帝,因为没有正式封号,所以外人不得而知。贺大娘进宫后不久,宫中即对外宣称她不幸病逝,契丹还特意派了李楷固也就是贺大娘的弟弟来洛阳吊唁。”

辛渐越听越觉离谱,连连摇头道:“我不信,你胡说。”李弄玉忽然发怒,厉声道:“你敢跟我顶嘴么?”辛渐昂然道:“我又不是你下属,有什么不敢?你尽可以打我杀我,可是要让我服你,千难万难。”

李弄玉怒瞪着他,他也毫不示弱地回视着她。对峙半晌,李弄玉先转过头去,轻叹口气,道:“你先安安静静地听我把话说完,再评判我有没有胡说。其实贺大娘并没有死,她奉高宗皇帝之命带着一个大秘密出了宫。你母亲进宫时间极短,却被先帝选中,可见她人品极不一般。也正因为如此,谁都没有怀疑她会跟宫廷机密有关。家父被废太子位前,高宗皇帝已经将大秘密的一半交给了家父,后来家父被贬到巴州,他知道阿武早晚要杀他,遂一直留意可靠之人。只是家父形若囚徒,身边只有些侍女、仆人。后来他终于选中一名侍女,这侍女就是家母。家父将一半大秘密交给家母就逼着她离开。不久阿武就派人杀死了家父,那时候我还没有出生,家母问讯痛不欲生,几欲自杀,幸好一些忠于李唐的大臣及时找到了她,我才得以顺利出生……”

辛渐暗道:“难怪她能逃过女皇帝的掌握,不像她三位兄长那样,两人被鞭杀,一人被杖疯,原来她是遗腹女。”

李弄玉续道:“我手中只有一半大秘密,也就是那幅璇玑图,还有另一半解开璇玑图的法子在你母亲贺大娘手中。这消息只有受高宗皇帝遗命辅政的宰相裴炎一人知道,裴炎一直没有对任何人吐露,直到后来他被阿武处死,被杀前将秘密告诉了侄子裴伷先。裴伷先根本不知道世间还有我这么个人,也不知道伯父告知的秘密关乎什么,所以一直守口如瓶,直到最近我才知道要解开璇玑图还需要另一半秘密,所以特意赶去裴伷先的流放地安西都护府寻他,凑巧在蒲州遇见。我表明身份,又许下重誓,才从他口中得到了秘密。”

辛渐道:“你就是这么知道我娘亲真实身份的?”李弄玉道:“不,我虽然知道了秘密在你母亲手中,可根本不知道上哪里去找她。虽然觉得她肯定不会回契丹,但我还是派了人北上辽东到契丹部落中寻找你母亲下落。这次原本打算来晋阳办完事后我也要北上,哪知道我有事到大风堂找你父亲商议,凑巧遇到了母亲……噢,你不必惊异,你母亲入宫时,我还没有出世,根本不认识她。是我俊叔叔认出了你母亲,当年他曾奉命到契丹迎你母亲入宫,对你母亲的面容身形一清二楚。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我冒着­性­命危险主动表明身份,足见诚意,你母亲却一口否认自己就是先帝的妃子。”

辛渐道:“所以你就陷害我娘亲,陷害大风堂,用这么多人的­性­命要挟她承认自己的身份?”李弄玉道:“抱歉,你母亲­性­格刚强,我反复晓以利害,她却始终只说她是贺英,根本不认识什么妃子。我也是没有法子。因为只要你母亲交出先帝留下的秘密,我就能解开璇玑图,这秘密­干­系极大,拿出来可以立即置阿武于死地。”

辛渐道:“哼,四娘手中的璇玑图不是已经失落了么?就算娘亲交出秘密又有何用?”李弄玉只是微微冷笑。

辛渐蓦然想到了什么,道:“原来是你!在蒲州血洗宜红院、折磨死青楼主人阿金的那伙神秘人就是你和你的手下!你又重新得到了璇玑图,是也不是?”李弄玉也不否认,只道:“辛渐,我知道你是个孝子,如果你答应去说服你母亲交出那一半秘密,我不但立即放你出去,还能救她出来。”辛渐道:“不!我说过,你用卑鄙的手段害了我全家,我绝不会向你屈服。你就是关我一辈子,我也绝不会答应你。”

李弄玉露出失望之极的表情,沉默许久,才问道:“你当真这般恨我么?恨不得要掐死我?”辛渐道:“不错,我恨你。你这样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就算得到了天下又能怎样?你鄙视姓武的那些人,你自己跟他们又有什么区别?”

李弄玉气得浑身发抖,当即扬起手掌,就要朝辛渐脸颊扇下。辛渐一声冷笑,昂起头迎上去,但那一巴掌始终没有打下来。她慢慢放下手臂,一张俏脸涨得通红,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下来。

辛渐一见她流泪,歉意顿生,一种难以名状的情愫涌上心头,暗道:“我是不是话说得太重了?”转念又想,“这女子­阴­险之极,害得我家破人亡,又将我捉来绑在这里,我怎可对她再生同情?她不过是要利用我得到她想要的东西。”当下硬起心肠,转过头去,佯作不见。

宫延忽然出现在门前,举手轻轻敲了敲门板,叫道:“四娘,请出来一下,有消息。”

李弄玉举袖抹了抹眼泪,这才转身,点点头,走了出去。铁门重新锁上,辛渐的心仿佛也被套上了一把枷锁,沉甸甸的,竟有不堪重负的感觉。他要如何面对这一切?

过了很久,辛渐渐渐站立不住,他双臂被牢牢反缚在柱子上,无法挪动分毫,只觉得双腿越来越痛,越来越软。正疲累不堪时,宫延带着两名手下进来,取出一双鞋子给他换上。

辛渐问道:“要带我去哪里?”宫延不答,拔刀割断绳索,拿布袋套在他头上。辛渐双腿无力,又渴又饿,没有丝毫力气反抗,只能任凭他们摆布。几人架着他出了石室。走过一条长长的道,便是往上的台阶,来回转了三次,有三十余级。辛渐心道:“这地牢好深,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地方?”忽被人按住头拽过一扇矮小的门,只觉眼前蓦然亮堂了许多,原来是已经出了地道。

又弯弯曲曲走了一段路,宫延道:“这在这里。”

两边押解的人便拉住辛渐停下来。他耳中听见飒飒响声,暗道:“这不是风过竹林的声音么?莫非……”宫延忽凑上来,附耳低声道:“四娘决定放你走,你可别辜负了她的好意。若是胆敢泄露她所告诉你的机密一句,不用四娘下令,我也会亲手杀了你,让你死得凄惨无比。你听清楚了么?”

辛渐一呆,道:“什么?”却不见回答,左右执住他的人也松开了手,忙去取头上的布袋,那布袋在他脑后打了死结,好不容易才解开取下来,宫延等人早不见了踪影。他站在正觉寺后院竹林边的秘道旁,竹碎乱风,超离俗尘,正是他被李弄玉手下掳走的地方。

辛渐不觉呆住,心道:“原来我一直没有离开过正觉寺,那地牢就在寺里。她……她费尽心思,派人埋伏在这里捉到我,为何又突然放了我?她的­阴­谋和秘密已尽为我知晓,难道不怕我告发她么?我……我到底要不要告发是她伪造了通谋契丹的反信,以救出我爹娘?”

忽听见有人问道:“施主在这里做什么?”辛渐转头一看,是名手执笤帚的小沙弥,忙道:“没做什么。”

他逃离王翰府上时还是早晨,现在却已经是黄昏,竟是被关了一整天,眼见天­色­不早,便慢吞吞地往前院走去,大方出了寺门。忽闻见一阵莜面香,他只吃过早餐,更感腹中饥饿难耐,忙走到路边小饭铺要了一屉莜面栲栳和一碗羊­肉­臊子,也不敢坐下,只站在桌边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辛渐见那店主不断地望着自己,大概是觉得自己站着吃饭的样子太奇怪,只得尴尬一笑,解释道:“我后面有伤,坐不得。”

店主点点头,依旧不断看他。辛渐心道:“莫非我身上有什么奇怪之处?”低头一看,这才想到自己穿的是狄郊的外衣,身上一文钱都没有。更是难堪,只得走过去道:“抱歉,我刚刚。不如这样,我写个纸条给我朋友,你凭着纸条去他家讨要饭钱,他会代我付给你。”店主连连摇摇头,道:“不要你的钱。”

辛渐大奇,道:“这是为什么?店主认得我么?”店主点点头,又迅即摇摇头。

辛渐道:“莫不是……”忽有一名黑衣汉子走过来,叫道:“店家,来碗面!”话一出口,就知道这汉子不是本地人。

店主一听,忙应道:“来啦!”又问道,“要热炒,还是冷拌?”汉子道:“随便啦。”店主便入内去厨下去端莜麦,临走还不忘偷看辛渐一眼。

辛渐见店主甚是古怪,也不及多理会,重新走回桌旁。那黑衣汉子忽然凑上前来,低声问道:“辛郎还认得小人么?”

辛渐仔细打量着他,觉得他有些眼熟,可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那汉子道:“辛郎与四位同伴去年在龙城与我家将军拼酒,还是小人在一旁斟酒。”辛渐道:“啊,你是……”忽见一队官兵正朝这边赶来,忙转起身,低声道:“你快些走,明日正午我们在飞阁相会。”那汉子点点头,起身往东而去。

却见店主飞快地从里屋出来,指着辛渐叫道:“就是他!他人在这里!”领头的校尉打个手势,数名兵士拔出兵刃,围了上来。

辛渐原以为官兵是来追捕那契丹人,这才明白他们是来捉拿自己,问道:“为何要拿我?我犯了什么罪?”校尉问道:“你可是辛渐?”辛渐道:“不错,是我。”校尉道:“那就没错了。还问为什么拿你,你自己看看墙上的告示,勾结契丹,密谋反叛。”

辛渐转过头去,却见墙壁上贴着一张图形告示,虽看不清告示内容,自己相貌倒画得相当逼真——他却不知道画像的是州府书吏,他被行杖当天也在堂上记录,对他印象极深,寥寥数笔,形神俱出。辛渐心事重重,又饿得发慌,竟是没有留意到街上的情形,难怪那店主不断看他,原来是比照告示认出了他是通缉要犯。

辛渐无路可逃,只好点头道:“好,我跟你们走。不过我新受了杖刑,身上有伤,走不动路,请将军不要下令绑我。”

校尉见他甚是顺从老实,愿意束手就擒,又因为捕到他可以大大发笔横财,领到一万贯赏钱,便爽快地应道:“好。来人,带他走。”

店主忙上前拦住,讪讪笑道:“将军,这人可是小人发现告发,那一万贯的赏钱上哪里……”校尉喝道:“人是你逮到的么?没告你私藏要犯就不错了,还敢要赏钱。”粗暴将他推到一边,带人押了辛渐扬长而去。

辛渐恳请校尉不要给自己上绑,原是计划半途逃走,好去赴明日的飞阁约会。这里距离州府不远,往北直行过两个街口便是。数名兵士前后夹着他,跑是决计跑不掉的,唯一的机会是路过宫城的晋阳宫时闯进去宫去。

晋阳宫是行宫,地位特殊,一切宫务立于地方体系外,即使是并州长史也无权过问。非法擅入宫门者要判两年徒刑,若是闯入里面宫殿的殿门,罪名就更大,判刑也更重。而看守宫门的不过是两名老兵。现任副宫监即是李蒙之父李涤,他时常抱怨宫中兵士不足,人手太少,又多是老弱病残,辛渐正是预备利用这些来脱身。

路过南宫门时,果见两名老兵正坐在门槛上打呵欠,预备等天黑就关门落锁。辛渐忽然转过头去,大叫道:“契丹细作!”兵士惊然回头间,他抬脚便奔向宫门。校尉回头不见人影,知道上当,却见辛渐并没有逃跑,而是朝路旁的晋阳宫奔去,一时不明究竟,叫道:“你要做什么?快抓住他!”

辛渐奔到门前,叫道:“我找李宫监!”不待老兵反应过来,一脚跨过门槛,闯入了宫中。

老兵道:“咦,这不是辛渐吗?喂,你站住,李宫监不在里面!”又见校尉领着兵士持刀追赶过来,忙正正衣服,上前拦住,喝道:“你们做什么?要造反么?”校尉道:“刚才进去的那人才是反贼,我们正押他回州府。”

老兵本可以立即出声示警,召宫内巡逻的兵士过来追捕辛渐,可他们平日闲极无聊,又总被人轻视,有心看州府的笑话,当即笑道:“将军想进宫捉拿反贼?抱歉了,别说你,就是你们张长史亲自来,也进不了这个门。”

校尉道:“人可是你二人放进去的,反贼若是逃走,你们也难脱­干­系。”老兵道:“哎哟,我们可不敢放反贼进宫,是反贼自己闯进去的,况且我们也不知道他是反贼。将军,小的倒想问一句,这人既是反贼,为何不绑住手脚?你们这么多人怎么都看不住他?”

校尉无言以对,心中还惦记那一万贯赏钱,只得先软下来,问道:“那你说怎么办?”老兵道:“这里就我们两个人,我们又不能离开大门进去帮你们捉拿反贼。这样,你去找李宫监商量商量,看要怎么办。反正反贼困在里面,他也跑不出去,跟坐你们州府大狱差不多。”

校尉既生气又无可奈何,只得命手下守在宫门前,自己赶回州府向长史张仁亶禀告。

晋阳宫宫门数重,殿堂、宫室各数座,因为是行宫,宫中绝大部分面积都是园林,以供游赏——西面是太液池,面积极大,池中建有四边形回廊大亭,每一面宽达八楹,供人徘徊游赏;北面是九曲池,流水弯弯曲曲,有如蛇行;东面则是巨型葡萄园,所种葡萄均是花费巨资从西域引入。

辛渐年幼时常常与同伴们偷入晋阳宫中玩耍,虽然也被人发现过,可因为李蒙是宫监公子的缘故,也没有人敢告发。他对宫中地形极熟,知道东面葡萄园墙边有树,可以翻出高墙外。墙外不远处就是昆林坊,坊区内聚居的多是胡人和贱民,鱼目混珠,成分复杂。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薄暮轻烟,濛濛四散。老木寒云,充斥着暮气沉沉的衰飒。辛渐慢慢悠悠往东而去,如同散步一般,他忽然很喜欢这种感觉,这让他又想起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来。

半途中,辛渐也遇到两队巡逻的士兵和几名老宫女,却只是擦身而过,竟无人上来盘问,大约是见他意态悠闲,将他当成了宫中的仆役。

果见墙根那些树华盖如云,比以前来时更粗大了。他趁着天光尚明拉开一根拇指粗的葡萄藤,也不扯断,只别在腰间,选了最细的一棵树爬上去,由于双腿不能使劲,很是费了一番工夫。等到与高墙齐身时,一手抓住墙头,一手抓住葡萄藤,翻了出去。葡萄藤没有他想象的那般长,到离地面还有一丈时便已经拉死,只得松开手,重重落在地上,顿时触动伤口,百骸欲散,忍不住叫出声来。

忽听得暮­色­中有人问道:“谁在那里?”辛渐吃了一惊,反问道:“你是谁?”那人问道:“跟你一样的梁上君子。你得手了么?”辛渐这才知道对方是要偷入晋阳宫行窃的窃贼,一时不答。

那人已摸索过来,打亮火石,往辛渐脸上一照,不满地道:“你坏了江湖规矩,这里可是我们的地盘。将你身上的东西交一半出来,这次就这么算了,下次不准再来这里。”辛渐扶着墙壁慢慢站起来,道:“我不是窃贼。”

那人冷笑道:“你不知道道上规矩么?不交出东西,休想离开。”一旁忽有一个尖细嗓子道:“啊,谈哥,我认得他,他就是告示上的那个人,辛渐,值一万钱呢。”

辛渐急忙转身欲走,却被那谈哥扯住手臂大力一拉,当即仆倒在地。谈哥顺势骑上身来压住他,反拧了双手,解下腰带缚住,居然还嘲讽道:“你是官府通缉的要犯,总以为你三头六臂,厉害无比,怎么被我轻轻一拉就倒了?喂,小元子,快过来帮忙。”辛渐被他正压在伤处,无力抵挡,只是强忍疼痛,一声不吭。

那小元子从树丛后溜了出来,原来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与谈哥一左一右架了辛渐,拉着往东而去。穿过大道时,远远见到一队巡逻的兵士,谈哥做窃贼做惯了,急忙扯住辛渐闪在树后,本能地伸手捂住他嘴巴,防他叫喊。

小元子奇道:“谈哥,咱们不是正要拿辛渐去官府领赏么?为何还要躲着官兵?”谈哥这才回过神来,道:“谁说要立即送他去官府了?先带他回家,好好搜搜他身上,榨­干­油水再送他去官府领赏。从晋阳宫翻墙出来,能没财没物?我才不信了。”等兵士走远,这才拖着辛渐飞快地穿越街道,翻过坊区一道半塌的矮土墙,又走过几条黑漆漆的小巷子,这才进了一个院子,里面有两排房屋,灯火通明。

房里有人听见推门声,出声问道:“这么快就回来了?得了什么宝贝?”小元子答道:“是个一万钱的宝贝。”那人笑道:“一万钱?我可没有一万钱给你。”小元子道:“不用你给。”将辛渐拉入最北面的房间,按坐在木椅上。

辛渐强忍ρi股伤痛,道:“你们无非是想要钱,放了我,我给你们两万钱。”谈哥道:“我知道你是大风堂辛堂主独子,这话我以前还信,可眼下你家被抄,爹娘被逮,你一无所有,哪里来的两万贯?骗谁呢!”辛渐遭他讥讽,犹如伤口上撒盐,心中痛如刀割,愈发恨起李弄玉来。

谈哥便来搜他身上,却什么也没有找到,不禁很是生气,上前一把拉起辛渐,道:“起来,这就送你去官府。”忽听得门口有人道:“把他交给我,我给你两万钱。”

小元子奇道:“这人有这么值钱?”说话的是个四十岁左右的突厥男子,点点头,道:“交给我。”

谈哥似是对突厥人迫为畏惧,忙将辛渐推了过去,又问道:“那两万钱……”突厥人道:“我眼下没这么多现钱,下次你再卖偷来的赃物给我时,我一并付给你。”谈哥道:“是,是。”

突厥人便带着辛渐来到南面一间大屋,里面还有数名突厥人,一齐站起来,问道:“相大哥,这人是谁?”那阿相道:“他就是大风堂辛武之子辛渐。”一人喜道:“当真?你当真就是大风堂主之子。”辛渐已经隐约猜到这些人要从他身上得到什么,只是一声不吭。

阿相也很是欣喜,道:“想不到大汗交代的事这么轻易就办成了。咱们明日就带着他回去草原,让他专门为咱们突厥打铁。”

以辛渐的­性­格,当然不会轻易屈服,可他若是继续沉默,当真被对方带回突厥,那可就彻底完了,忙道:“我虽然是大风堂的人,可我并不会打铁之术。况且你们带我走也没有用。并州刀剑之所以称霸天下,是因为并铁的铁质好,工艺倒在其次。”

阿相道:“你这话前半部分是假,后半部分是真,已足见是个行家。我告诉你,我们突厥缺的就是技艺高超的铁匠,不管并铁什么铁,你给我打出锋利的好刀就行了。我们不会亏待你。”辛渐昂然道:“你可别妄想。就算你带我去突厥,我也绝不会为你们打一把刀。”

一名胖胖的突厥人道:“相大哥,这小子是契丹细作,现在城中到处贴着这小子的通缉告示,怕是很难带他出城。”

阿相沉吟片刻,道:“你是汉人,既然给契丹人当细作,为何不能给我们突厥人当细作?你想要多少钱?只要你说出百炼钢的秘密,我不但放了你,价码也随你开,另外我个人加送你十匹骏马。”辛渐道:“我不知道什么百炼钢的秘密。”

阿相见他倔强,也不多费口舌,招手叫过两名手下,道:“带他到里屋去,吊起来拷打,直到他说百炼钢的秘密为止。”

突厥人的刑罚很简单,就是不断用马鞭子抽,晕过去后用水泼醒再继续抽。因为怕辛渐叫喊被外人听见,又拿布堵了他的口,每抽十鞭就取出布团问一遍:“说不说?”等到挨了百余鞭,辛渐已是奄奄一息,即使勉强用水浇醒,也是全身麻木,鞭子抽上去再没有任何知觉。

他不知道这一夜是怎么熬过来的,只觉得眼前影影绰绰,不断有人晃过来闪过去,那在火光中泠泠闪亮的应该是刀光,就像出炉时映着火焰的钢刀,他再熟悉不过,可是刀子始终没有落到他身上。后来不知道什么缘故,臂膀被吊索拉扯的痛楚忽然减轻了许多,有人将他放了下来,叫道:“辛渐!辛渐!”

辛渐呻吟一声,问道:“你……你是四娘么?”李弄玉道:“是我。”辛渐道:“你怎么会……”李弄玉道:“你离开正觉寺后,我一直派人跟着你。”辛渐道:“我……不要……你救……”想努力去推开李弄玉的手,却是一丝力气也使不出来。

一旁有人道:“他流血过多,伤势太重,怕是不行了。”辛渐心道:“不,我不能死,我还要去飞阁与那契丹人见面,还要揭穿李弄玉的­阴­谋,好救我爹娘出来。”只觉得眼皮越来越重,意识逐渐模糊,似乎有雨点一滴一滴地落在脸上,终于又失去了知觉……

等到辛渐再醒来时,全身如躺在棉花堆里,软绵绵的,半分力气也没有,眼前晃动的正是再熟悉不过的同伴的脸。他不知道自己已经昏迷了好几日,还以为所有的事情都发生在昨天,那一天一夜的惊魂经历——白天他在正觉寺被李弄玉手下掳走,虽然身体上没有吃太多苦头,但李弄玉的一番话却令他如遭雷轰,震惊不已,他几乎不能相信她所说的都是真的,他母亲竟然曾经是高宗皇帝的妃子,还掌握着能致女皇帝于死地的大秘密,可若不是真的,李弄玉又何必费尽心思,将他弄得家破人亡?只是,她事先费尽心机,后来为何又突然放了他?后来他­阴­差阳错落入突厥人的手中,被严刑拷问百炼钢的秘密,本以为有死无生,又是谁救了他?难道那不是梦境,真的是李弄玉?他伤势严重,难以思索,稍微一用­精­力,便觉得疲累之极。

李弄玉见辛渐既不答话,也不出声呼叫狄郊进来,胸口剧烈起伏不止,知道他内心矛盾挣扎,便重新走到床边,苦笑道:“你如此费心踌躇,已足见盛情。你放心,是我害你成这样子,我自会对你有所交代。”辛渐道:“你……你想怎样?”

话音未落,便听见有人疾奔至门外,狄郊上前阻拦道:“宫延你不能……”宫延已排开他推门进来,道:“有羽林军来了,指名要带辛渐走,王翰正设法拖住他们,四娘快走。”李弄玉点点头,道:“我知道了,你先走,我还有些事要办。”宫延道:“是。”口中应着,脚下却是不动。

辛渐道:“你……你还在这里坐什么?请快些出去,我再也不想见到你。”李弄玉道:“你赶我走,是担心我被羽林军捉住么?”

辛渐被她说中心事,却不愿意承认,哼了一声,道:“你害了我爹娘,他们至今仍在狱中,我巴不得你被官府捉住才好。”李弄玉道:“那好,我就如你所愿。”

宫延道:“四娘,你……”李弄玉厉声喝道:“住口!我叫你快走,你敢抗命么?”宫延咬咬牙,道:“不敢,宫延遵命便是。”

狄郊忙命侍女带宫延从侧门出去,又劝道:“羽林军既是为辛渐而来,娘子不如暂时避一下。”李弄玉道:“你没有听见辛渐的话么?是我害了他父母,是我仿冒了那封信,我要留下来。”狄郊惊愕不已,道:“什么?怎么会是你?”

却见脚步声纷沓而至,二十余名羽林军抢进院中,王翰等人跟在后面。为首的是两名戎装将军,一人四十来岁,另一人二十余岁,却是突厥王子阿史那献。

阿史那献一进房中,目光先落在李弄玉身上,惊得呆住,嘴­唇­蠕动了几下,有心招呼,却又有所顾忌,终于还是讪讪保持了沉默。

那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径直走到床前,俯身问道:“你就是辛渐么?”辛渐道:“是我。”那男子道:“我是左羽林卫将军李湛,奉圣上之命来押解你和你母亲回神都。”

狄郊忙道:“辛渐伤势极重,今日才刚刚舒醒,暂时挪动不得。请将军暂缓几日,等他伤势好转些,再带他走不迟。”

这李湛也是个大有来头的人物,其父就是大名鼎鼎的“李猫”李义府,其人狡诈­阴­险,心胸狭窄,但外貌却温和谦恭,与人说话必嬉怡微笑,“笑里藏刀”的典故即由此而来。他出身寒微,对名第极为看重,多次为儿子向山东士族求婚,被拒后怂恿高宗皇帝重修《氏族志》,并禁止五姓七家互相通婚。比如李蒙是赵郡李氏,其父李涤一直想为爱子求娶王羽仙为妻,然而王羽仙偏偏是太原王氏一族,两家均在五姓之列,不能通婚。不过李义府人品虽恶,却以文翰见重,文章诗歌都写得相当好,唐太宗李世民就是因为听说他才华出众,予以召见后才授门下省典仪的官职,后升任监察御史,并在晋王府兼职。晋王李治后来即位为唐高宗,李义府跟着一路加官进爵。他善于吹拍武则天,极力促成其当上皇后,由此攀上一根高枝,更受重用,直至担任宰相。登上高位后,李义府恃宠专权,愈加嚣张,与他的母亲、妻子、儿子一起贪赃受贿,结党营私。他自恃有皇后武则天作后台,排挤正直朝士,连高宗皇帝也不放在眼中,高宗曾当面劝他稍微收敛些,不要公然卖官鬻爵。李义府听了勃然变­色­,质问道:“是谁说给陛下听的?”高宗回答道:“如果我说的是事实,你何必问是谁?”李义府竟冷笑着掉头而去。高宗自然很不高兴,后找了个理由将李义府定罪流放。消息传出,朝野相庆。李义府不久便忧愤而死。李湛是李义府幼子,父亲死时仅六岁,武则天感伤功臣之死,特授年纪幼小的李湛任周王府文学。李湛成|人后袭封河间郡公,武则天称帝后授予其禁军兵权,亲赐免死铁券,恩遇远过诸臣。就连武则天的侄子梁王武三思也嫉妒李湛得宠嫉妒得发疯,一度进谗言诋毁,可惜未能如愿,由此可见李湛在武则天心目中的地位。

本以为李湛有这样的出身,又是武则天的心腹亲信,一定是武延秀一类的骄横人物,狄郊也不过是顺口一说,不料李湛甚是大气爽快,当即点头应允道:“辛公子可以暂时留在这里养伤。”又问道,“是谁将辛公子打成这样?”辛渐道:“是一群突厥人。”

李湛很是意外,道:“突厥人?你怎么会被突厥人捉住的?”辛渐道:“这件事说来话长,请将军恕我重伤未愈,气力不足,容我日后再详细说明。”

李湛微一沉吟,便立即会意过来,问道:“突厥人是想向你逼问百炼钢的秘密,对么?”辛渐道:“是。”

狄郊忽然想到什么,问道:“那些突厥人是不是住在昆林坊中?”辛渐道:“是。你如何能猜到?”狄郊道:“五天前,昆林坊发生灭口血案,有一个院落的人一夜之间全被杀死,一共有三十七人,其中大部分是突厥人。本来传闻说他们是自己内讧,现在看来……”他转瞬怀疑到李弄玉身上,不由自主地回头看了她一眼。李弄玉竟立即爽快承认道:“是我做的。”

众人大感意外。辛渐更是心道:“原来我不是在做梦?真的是她救了我。如果不是她,我大概早已经被那些突厥人活活打死了。可若不是她陷害我爹娘,我也不会在公堂上受杖,不会连两个窃贼也打不过。说到底,她才是引发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我到底是该恨她,还是该感激她?”

李湛走到李弄玉面前,问道:“还没有请教小娘子尊姓大名。”李弄玉道:“我是……”阿史那献忽尔抢到她面前,道:“这女人是个疯子,李将军切不可听信她的胡言乱语。”转头叫道,“来人,快将这个疯女子赶出去。”

李弄玉大怒,喝道:“阿史那献,你好大胆,我跟李将军说话,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来Сhā嘴?”阿史那献对她极为畏惧,被她一喝,立即低下头去。

李弄玉冷冷道:“怎么,你现在当上了羽林卫将军,眼睛里就没有别人了?”阿史那献忙道:“当然不是,阿献决计不敢对四娘无礼。况且我也不是什么羽林将军,圣上为了防御突厥默啜,新在庭州设置北庭都护府,命我袭父兴昔亡可汗封号,任北庭都护,充安抚招慰十姓大使。我是北上赴任,与李将军同道,听说辛渐出了事,因当日与他在蒲州有过一面之缘,特意前来探望。”

他父亲阿史那元庆因亲附皇嗣李旦被武则天处以最残酷的腰斩之刑,他自己也被酷吏来俊臣迫害几死,多亏李弄玉出手相救,而今他自己却又再次接受杀父仇人所授予的官职,面对李弄玉鄙视的眼光,不免羞愧难当,无地自容,当即单膝跪下,拔刀捧过头顶,道:“我这条命是四娘救的,这就请四娘拿回去吧。”李弄玉侧身避开,道:“献王子而今已经是可汗身份,请自重。”

阿史那献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极是尴尬。狄郊忙上前扶他起来,道:“而今契丹、吐蕃、突厥几大强敌环顾,对我中原虎视眈眈,可汗能放下私人恩怨,挺身为国家效力,高风亮节,令人钦佩。”

阿史那献道:“狄公子当真这般认为?”狄郊道:“当真。不仅我,我们大家都这么认为。”

李湛冷眼旁观,一切都瞧在眼中,当即命道:“辛公子重伤在身,需要静养。其他人都出去,有话外面说。”

李弄玉刻意留在最后,临出门的一刹那,忍不住回头看了辛渐一眼,只见他正侧头怔怔望着自己,大有关怀之­色­,当即凄然一笑,决然转身走了出去。

出来院中,李湛命道:“来人,留下四个人守在这里,看着辛渐,没有我的命令,不准他离开这个院子。”当即有四名羽林军士守在辛渐房前。

李湛这才转向阿史那献,道:“可汗,军情紧急,西域又万里迢迢,你该上路了,你父亲的旧部都还等候在城外。可汗放心,你一路讲给我听的辛渐几人的事,我都记下了,你这就请吧。”

阿史那献知道他办事极为­干­练,立即要审问李弄玉,不欲自己再参与其中,忙道:“这位四娘……”李湛道:“我自有处置。可汗,国事为重,请你立即上路。”

阿史那献无可奈何,只得向李弄玉行了一礼,这才转身,走出几步,又回过头来,急促地道:“四娘,你不是总说中原是个是非伤心之地么?不如你跟我一起去西域,从此以后永远不再回来。只要有我阿史那献在一日,一定保护你周全。”

李弄玉摇了摇头,正­色­道:“可汗,我刚才不该那样对你。狄郊说得对,你能放下私人恩怨,挺身为国家效力,这一点可比我强多了。只要你永远忠于中原朝廷,那便是对四娘好。”

阿史那献还想要再劝,李湛厉声喝道:“来人,速速送可汗出城赴任。”竟是命手下上前执住阿史那献臂膀,意欲用强赶他出去。阿史那献只得道:“放手,我自己会走。”

李湛命人强行送走阿史那献,这才道:“这位四娘,请跟我走一趟吧。”又道,“你就是狄郊么?你也跟我来。”当即命人带着李弄玉和狄郊出了王邸。

李蒙道:“这李弄玉到底什么来头?李将军为何要带走老狄?”王翰见院中尚留有四名羽林军士,当即使个眼­色­,道:“进去看看辛渐再说。”

一见几人进来,辛渐忙问道:“她……四娘被李将军带走了么?”王翰点点头,道:“她倒像是有意暴露身份,好让羽林军带走她。辛渐,当真是李弄玉从突厥人手中救了你么?她到底是什么人?你又怎么会被突厥人抓去?”辛渐道:“我……”王之涣道:“算啦,他都累得喘不上气了,让他歇一会儿吧。”

王翰见辛渐确实表情呆滞,反应迟钝,疲累不堪,只得命侍女端了一碗宁神静气的汤药来喂他服下,让他歇息。

忽有仆人进来禀道:“海印来了,说是有急事。”王翰皱眉道:“豆腐女能有什么急事?你去告诉她,老狄人不在我这里。”仆人道:“她求见的是阿郎。”王翰道:“找我做什么?”

出来厅堂,海印一身蓝­色­布衣,正在堂前搓手徘徊,焦急万状,一见王翰便道:“王公子,你快去救救羽仙娘子。”

.?小说/\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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