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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神龙见首

太平公主道:“什么?他人在哪里?”辛渐担心牵扯出王蠙珠,不敢说实话,答道:“只是在街上一闪而过。公主,你大概还不知道吧?宰相魏元忠魏相公和司礼丞高戬被张易之诬陷,已经被逮下狱了。”

太平公主果然大吃一惊,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辛渐道:“就在今日,不久前。”太平公主道:“好,辛渐,你跟我出来。”

辛渐依言送太平公主走出大门,公主忽然扬起手来,重重扇了他一个耳光。辛渐只觉得脸颊生生作疼,愕然问道:“公主为何打我?”太平公主道:“我这是替四娘打你。”她一提到李弄玉,辛渐登时无言以对。

太平公主命道:“她人在积善坊我三哥相王府上,你现在立即去向她赔礼道歉。”辛渐为难地道:“我眼下还有许多急事赶着要去办。”太平公主大怒,又扇了他一耳光,恨恨道:“真不明白四娘金枝玉叶,怎么会看上你这么个铁匠?”她心中记挂男宠高戬安危,不及斥责辛渐更多,匆忙登车去了。

辛渐目送太平公主远去,忙回来堂中,向众人说了与张易之的交易。王翰道:“这倒是条好计,既可以除掉韦月将,也能夺到璇玑图。只是可惜王献之的这卷《兰亭集序》,又要落入女皇手中。”辛渐道:“既然大伙儿并无意见,咱们明日便依计行事。”

哪知道次日一早,蒙疆便带着卫士来到门前,说是奉圣上之命召辛渐入宫。辛渐问道:“有什么事么?”蒙疆道:“具体我也不知道,好像跟今日金殿审问魏相公谋反一事有关。”

辛渐道:“我已经跟张易之说过,我并没有听见魏相公和高尚书的对话。蒙将军,我有点急事要办,可否代为通融一下?”蒙疆道:“抗旨可是死罪。”辛渐无奈,只得跟随蒙疆入宫。

到朝堂前时,正见数名官员正围着一名中年男子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那男子正是辛渐在门下省见过的偷听魏元忠、高戬二人说话的人。

御史中丞宋璟道:“名义至重,鬼神难欺。万代瞻仰,恰在今日。张卿切不可偏袒邪恶,陷害忠良。若是张卿因此而遭不测,宋璟愿意叩阁力争,与卿同死。”一旁殿中侍御史张廷珪道:“朝闻道,夕死可矣!”左史刘知几道:“张卿切莫在今日玷污青史,成为子孙后代的耻辱!”

那被围在中心的中年男子名叫张说,官任凤阁舍人,魏元忠被告发下狱后,有人告发他听到了魏元忠的话,所以被张昌宗拉拢来做证人。这件事,他早已经考虑得十分清楚:第一,他确实听见魏元忠和高戬议论女皇,说了一句大逆不道的话;第二,张氏兄弟正当红,连梁王武三思都要为他们牵马,他怎么敢得罪他们呢?他也不必诬陷夸大,只要如实说出魏元忠原话就行了。哪知道人还未上殿,就被宋璟一­干­人团团围住,晓以大义,劝他不要党附张氏兄弟,与他们狼狈为­奸­。呀,难道这些人当真不知道么?魏元忠­性­情爽直,嗓门又大,他背后说那些话有什么稀奇?怎么反倒他张说说实话就陷害忠良,要成为千古罪人,撒谎才是正义之举?这世界实在乱套了。

正焦头烂额之时,张说忽见到辛渐被人领着来到殿前,如获至宝,忙道:“那个人……那个年轻人当时也在场的,他也是证人。”趁众人扭头注意辛渐之时,冲出重围,进来大殿。

武则天端坐殿中。上官婉儿、谢瑶环等女官各着男装,侍立身后。太子李显、相王李旦、梁王武三思、诸武均站在殿下。张易之、张昌宗和魏元忠、高戬并排站在堂中,互相对峙,气氛十分紧张。

一见张说进来,武则天便问道:“张卿,六郎说你亲耳听到魏元忠口吐狂言,可有此事?”

张说心中狂跳不止,不能说适才宋璟那些人的话对他没有压力,尤其是刘知几是本朝史官,今日若是指证魏元忠,他肯定要在史书上狠狠地记上一笔,将自己写成一个十恶不赦的­奸­贼,别说自己,身后子子孙孙都抬不起头来。

魏元忠见张说沉默不语,倒有些沉不住气了,他自己最清楚怎么回事,而自己的生死就在张说那一张嘴中,忍不住道:“张说,连你也要与张昌宗一起罗织罪名陷害我魏元忠吗?”张说当即叱道:“魏相公,你身为宰相,这么说出这等陋巷小人的言语!”

张昌宗在一旁连声催促张说,让他赶快作证。张说道:“陛下,你亲眼看到了,张昌宗在陛下眼前,尚且这样威逼臣,何况在朝外呢!臣现在当着诸位朝臣的面,不敢不把真实情况告诉陛下,臣实在是没有听到过魏元忠说这样的话,只是张昌宗昨日找到臣,威逼臣为他作假证。”

张易之忙道:“陛下明鉴,张说与魏元忠是合谋造反!张说曾将魏元忠比喻成伊尹和周公,伊尹流放了太甲,而周公作了周朝的摄政王,这不是想谋反又是什么?”

张说这才知道官署中遍布张氏兄弟的耳目,他随口的话竟然也被张易之听到了。不过他少年即考中进士,对策第一,文名既高,口才更好,当即驳道:“张易之兄弟当真是孤陋寡闻的小人,只听说过有关伊尹、周公的只言片语,哪里懂得伊尹、周公的高尚德行?臣说这话时,魏元忠刚刚穿上紫­色­朝服,升任宰相,我以郎官的身份前往祝贺。魏元忠忠对前去祝贺的客人说:‘无功受宠,不胜惭愧,不胜惶恐。’我确实是对他说过:‘您承担伊尹、周公的职责,拿三品的俸禄,有什么可惭愧的呢!’伊尹和周公都是为人臣子中最为忠诚者,从古到今,一直受到世人仰慕。陛下任用宰相,不让他们效法伊尹和周公,那要让他们效法谁呢?今日情形显而易见,只要我依附张昌宗,就能立刻能获取宰相高位,而站到魏元忠一边,可能落下满门抄斩的下场。旦臣害怕日后魏元忠的冤魂向我索命,不敢随意诬陷他。”

一番慷慨陈词,殿上诸人无不动容。适才还嚣张无比的张易之兄弟也无言以对。武则天见面首落了下风,很是愤怒,道:“张说反复无常,分明是个小人!来人,将他拿下,与魏元忠一并下狱。”愤怒之下,竟然忘记了殿外还有个她亲自召来的证人辛渐。

很快,内廷有诏书下达,宰相魏元忠贬职为高要县尉,高戬和张说二人则免官去职,流放岭南。岭南是当时著名的烟瘴之地,去的人十死一生,流放那里等于判了死刑。

魏元忠一案轰动朝野,里巷议论汹汹。顷刻之间,洛阳街头出现了许多文榜,没有具名,也没有年月,内容大致相同,无非是揭露二张恃宠弄权,意图谋反。有些七、八十岁的老人阅世已深,见状无不叹息道:“又快要改朝换代了!朝廷就要乱起来了!”

辛渐不知道该不该庆幸他还没有来得及上殿魏元忠谋反就已经结案,他当然不会指证魏元忠,那么女皇会不会一怒之下也将他跟张说一样流放岭南呢?这位女皇当真是天威难测,处事随­性­。

他生怕又起变故,甚至不及去大内看望母亲,匆匆回来惠训坊,与同伴谋划一番,赶来修行坊张易之府邸。张易之人还在宫中没有回来,不过他早对府中管家有所交代,管家将辛渐迎进来,禀道:“韦郎一直在西厢中安心读书,没有离开过。”

辛渐便细细交代一番,让管家暗中命伺候韦月将的下人先假意背着他议论苏安恒一事,说是朝中宰相认为是有人刻意败坏女皇名声,要彻查这件事。再由管家亲自出面喝止,将原先的下人换走,换上几名彪悍有力的仆从。若韦月将要外出,不必阻止。管家慌忙赶去安排照办。

过了大半个时辰,管家飞快赶来报道:“辛郎当真料事如神,韦郎果然准备外出了。”辛渐道:“那好,你不必再管,我自会处理。五郎如果回来,请他在家里安心等候。”管家道:“遵命。”

辛渐便出来张府,与早等在门外的王翰、狄郊二人汇合。他猜想韦月将­精­明多疑,见到这一番安排后必然怀疑张易之有意以他为替罪羊,所以必然会携了璇玑图逃走。等了一会儿,果见韦月将匆忙出来,往西而去。辛渐几人一直跟来西市,见韦月将进了一家小客栈,正是武邑人苏安恒住过的那家客栈。

王翰道:“璇玑图一定就藏在这里了。”给了店主几吊钱,问明适才进来那男子有间包房在最里面,当即踢门冲进去。

韦月将正伏在床底找什么东西,不及爬出起身,先被王翰抓住双脚拖出来压在身下。辛渐取出早已准备好的绳索反绑住他双手,拉起来按在椅子上。韦月将又惊又怒,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狄郊俯身从床底一块挖空的青砖下拉出一个布袋,装的却是金银珠宝,并没有璇玑图。这才知道韦月将早有防备,他事先将一些财物运来客栈房中藏住,将来万一摇逃走,出门不带行囊,旁人便不会起疑。

辛渐往韦月将怀中搜了一遍,也不见璇玑图,当即问道:“璇玑图在哪里?”韦月将冷笑一声,并不答话。王翰扬手打了他一耳光,喝道:“快说!”韦月将只是紧闭双­唇­,一言不发。

狄郊微一思索,道:“你们两个拉他起来。”往韦月将身上前后摸索一阵,道:“璇玑图缝在他衣服中。”韦月将忽然大声叫道:“来人,有强盗……”却被辛渐飞快撕下一片衣襟,堵住了口,再也喊不出来。三人一起抓紧他,剥下衣衫,重新将他绑在椅子上。

狄郊取出小刀,小心地划开内袍,果然从夹层中取出一幅­精­美典雅的璇玑图。忽听得外面有人敲门,辛渐忙让狄郊将璇玑图收好,问道:“是谁?”王之涣道:“是我啦。”辛渐过去打开门,却见王之涣领着王京进来。

王之涣急冲到韦月将面前,二话不说,来回扇了他十几个耳光,直打得脸颊红肿,鼓得老高,这才恨恨道:“我这是替贞娘打你。”

王京问道:“他就是韦月将么?”辛渐道:“是的,他现在是王公子的人了,凭君处置。只是这王献之书卷我要带走,另有用处。”王京道:“各位仗义相助,除掉我张、王两家心腹大患,王某感激涕零。区区书卷,不过是身外之物,算得了什么?”辛渐道:“好,告辞。”

韦月将挣扎着“呜呜”叫了两声,见辛渐等人也不理睬,掩门而出,王京拔出一柄匕首,对准了自己胸口,他知道一切都完了。唉,若不是贪图这幅该死的璇玑图,他早该在一个山青水秀的地方观赏那卷王羲之真迹,又怎么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那一日,他带着早已经收拾好的行囊,从容离开蒲州,往家乡赶去。然而路上在酒肆听到一对年轻男女争论要不要去蒲州,女的说什么璇玑图,男的说什么淮阳王武延秀,他忽然想起曾经听妻子苏贞提过天下千千万万璇玑图,但其中一幅格外不同,得到它就可以扭转乾坤、坐拥天下,一时好奇,便又折返了回来。没想到机缘巧合下,苏贞当真藏有那幅璇玑图,他匆匆赶回家取,却被宜红院主人阿金手下绊住,等到他回到家时,只看到一具陌生男子的尸体。很久后,他才想通是阿金偷听他逼问妻子的话,抢先拿走了璇玑图。正好狄郊反信案闹得沸沸扬扬,黄瘸子卷入其中,就连毫不知情的他也立即想到是淮阳王武延秀要攀诬狄仁杰,所以他匿名投书给武延秀,称黄瘸子旧情人阿金手中有反信证据,果然引来武灵觉率人屠戮宜红院,他则趁机从阿金房中取到了璇玑图。后来的事……唉,要不是王翰他们五个识破了他李代桃僵的计划,他何至于被官府通缉,以致不得不拿出王羲之真迹来投靠张易之,好求得一处庇护之所。可那璇玑图到底有什么秘密?他也算是聪明绝顶的人,为何始终参不透呢?

正费思回忆时,忽听的“哧”地一声轻响,王京手中的匕首已Сhā入了他身体。刀刃冰凉,却又如火般炽热。他低头望去,胸口只有刀柄露在外面,他身上的每一寸似乎都开始剧烈燃烧了。匕首像一条饥渴的蛇,噬吸着他的每一滴血。死,原来是这样子的。被他杀死的那些人,也是这般感受么?

出来客栈,辛渐先回修行坊,将王献之书卷交给张府管家,这才回来惠训坊。哪知道一进门就见王之涣垂头丧气地迎上来,道:“璇玑图被人抢走了。”

原来狄郊、王翰、王之涣三人先带着璇玑图回来,到修业坊东门时,忽然一前一后个驰过来一辆马车,将三人堵住,车上跳下来数名大汉,手持弓弩逼住三人,搜走了璇玑图。

辛渐吃了一惊,忙问道:“你们有没有受伤?”王之涣道:“没有。不过王翰说了,本来你可以拿着这幅图去跟李弄玉重归于好,眼下被她手下强行抢走了,分明是不留给你面子。你们两个关系危险了。”

知道璇玑图一事的人少之又少,王翰、狄郊早猜到是李弄玉派人下的手,她曾派人潜入张易之府邸,还因此折损了裘仁,岂肯轻易­干­休?一定派了人昼夜监视韦月将举动。

辛渐也猜到是李弄玉手下所为,忙道:“人没有受伤就好。我这就去见四娘。”当即赶来积善坊相王府,正遇见一名二十岁出头的年轻公子带着数名侍从出来。

那公子见辛渐气度不凡,微一迟疑,即上前问道:“阁下就是辛渐么?”辛渐道:“正是。公子如何知道我的名字?”那公子笑道:“我叫李隆基,这几日常常听人提到辛郎的名字,看辛郎形貌,跟旁人形容得差不了多少。”辛渐忙躬身行礼,道:“原来是临淄王。”

李隆基是相王李旦第三子,封临淄王,不过出生后不久就跟父亲一道被幽禁在深宫中,亲生母亲窦氏也被武则天秘密处死后埋在宫中。辛渐见他虽然久被囚禁,却是风貌俊朗,意气风发,跟同样与外世隔绝十几年的太子李显大不相同,不由得暗暗称奇。

李隆基压低声音问道:“辛郎是来找四娘的么?她刚刚回来。我这就派人带辛郎进去。”辛渐道:“是,多谢大王。”李隆基便招手叫过一名名叫王毛仲的心腹家奴,低声嘱咐几句,命他带辛渐进去。

跟张易之的豪宅相比,相王府可是寒酸多了。王毛仲带着辛渐渐曲曲折折走了一段,来到一处单独的院子外,叫道:“有客。”

有人应声开门探头出来,正是宫延,见是辛渐,冷冷问道:“你来做什么?”辛渐道:“我有事情要求见四娘。请宫君代为通传。”

宫延开门放他进来,道:“你先等在这里。”自行进去禀报,片刻又出来道,“四娘说她不想见你,你走吧。”辛渐道:“那好,我就等在这里,直到四娘肯见我为止。”宫延道:“随你。”也不赶他,任凭他在院中站着。

过了大半个时辰,宫延又出来劝道:“马上就要夜禁了,你留在这里多有不便,还是快些走吧。”辛渐却只是固执地摇摇头。

一直到天黑,院中各房都掌起了灯,外面有人送来许多饭菜。辛渐又饿又累,却不敢离去,只倚坐在院中槐树下。一直到三更时,宫延才出来叫道:“进来,四娘肯见你了。”

辛渐忙起身跨进房来,却见李弄玉独坐在灯晕下,背对着自己,忙上前深施一礼,道:“四娘,我错了,我对不起你。”李弄玉头也不回,冷冷道:“我已经得到璇玑图,正要设法进宫去向你母亲逼问秘密,你是来求我对你母亲手下留情的么?”辛渐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一时无语。

李弄玉忽然站起来,发怒道:“你不是有事要见我么?怎么又没有话说了?来人……”辛渐知道一旦被她赶走,再要见上一面就难如登天,再无犹豫,上前拦腰抱住她。李弄玉还想要挣扎,却是使不出一丝力气。

辛渐道:“四娘,你也知道我是个笨人,不会说话,我来不为别的,只想求你原谅我。你若是还要去找我娘亲,我陪你一起去。”李弄玉大为意外,凝视着他,道:“当真?”辛渐道:“嗯,当真。你一个弱女子,却一直在做那么危险的事,我要留在你身边保护你。”

李弄玉满心欢喜,只觉得一种酥麻甜蜜的滋味从心底涌起,一圈一圈漾开,溢满全身。她软倒在辛渐怀中,轻轻骂道:“你这个臭铁匠,为什么现在才对我说这些话?”

辛渐叹道:“铁匠嘛,总是笨一些的。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我这个大风堂铁匠的心,如今还不是被你牢牢绑住,没有丝毫反抗的力气了。”李弄玉笑道:“贫嘴。这些话是不是王翰教你说的?”辛渐道:“当然不是。”见心爱的人脸颊绯红,娇羞无限,忍不住俯首朝她樱­唇­上吻去,偏偏不争气的肚子在这个时候饿得“咕咕”作响起来……

次日一早,辛渐带着李弄玉回来惠训坊。众人居然也不意外,只是告知贺大娘已经出宫,去了辛渐舅父武楷固家,昨晚夜禁前就已经派人来通知了。

辛渐跟李弄玉往修业坊而来。武楷固上朝未归,贺英闻听爱子到来,欣然迎出堂来。李弄玉颇感尴尬,叫道:“贺大娘。”贺英笑道:“四娘,很久不见,你可是清减多了。是不是小渐惹你生了很多气?”李弄玉道:“没有。”

贺英道:“小渐脾气刚硬,不懂得讨小娘子欢心,四娘可要多包涵点。”李弄玉听她言下有将自己当作儿媳­妇­之意,登时羞得满脸通红。贺英呵呵一笑,上前握了她的手,道:“你跟我进来,我有话对你说。”

辛渐见母亲不理睬自己,只叫李弄玉进屋,不免十分惊奇,又不敢多问,只得等在廊下。过了大半个时辰,才见二人重新出来。李弄玉道:“那我去了。”贺英道:“好。小渐,你送四娘回去,晚上再回这里来。”辛渐道:“是。”

跟在李弄玉身后出来,见她郁郁满怀,绝口不再提所谓璇玑图秘密一事,问道:“我娘亲没有告诉你璇玑图的秘密么?”李弄玉道:“告诉了。可惜这秘密……”深深叹了口气,道,“你先回去,我跟宫延还有事要办,回头我再来找你。”辛渐知道她­性­格,只得道:“那你自己小心。”

跟李弄玉分手后,辛渐径直回来惠训坊,却见门前停着车马,几名太平公主的侍从守在两边。监察御史窦怀贞一身便装,远远站在一旁窥测,想要过去似有所犹豫。

辛渐走过去叫道:“窦御史!”窦怀贞吓了一跳,回过头来,道:“原来是辛公子。”辛渐道:“怎么,到了家门口,还不进去坐坐?”窦怀贞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想见的是太平公主。”

辛渐想到他任河东县令时多少帮过自己这­干­人,忙道:“公主应该就在里面,我为窦御史引荐。请进!”

太平公主正在询问宗大亮的案子,她心爱的男宠高戬刚被流放岭南,又听说案情毫无进展,心情烦闷,忽见辛渐领着一名中年男子进来。那男子道:“下臣新任监察御史窦怀贞拜见公主。”太平公主不耐烦地道:“你有什么事么?”窦怀贞道:“下臣一直很仰慕公主,来洛阳后几次登门求见,但都被门人拒绝。今日终于得见天颜,何其幸哉!”

一旁王翰等人听见,不禁皱起眉头,暗道:“这窦怀贞任河东县令时,看着也是一号人物,不阿附权贵,还暗中帮了我们许多。没想到到了太平公主面前,说的话竟如此­肉­麻。”

太平公主早听惯了这些话,摆手道:“既然人见到了,你先去吧。”窦怀贞知道一旦出了这个门,再要见到公主又是难如登天,忙道:“其实论起来,下臣在蒲州任河东县令时也算得上帮过公主一个小小的忙,当然不是公主本人,是公主的爱女永年县主……”

太平公主道:“噢,是什么忙?”窦怀贞道:“这个……”迟疑着看了王翰、辛渐等人一眼。太平公主道:“他们都是我的心腹,但说无妨。”

窦怀贞道:“是是,公主几次驾临这里,当然跟王公子他们关系非同一般了。当日有人看见永年县主领着人从宜红院出来,浑身血淋淋地回了河东驿站,下臣可是好不容易才替县主瞒住。”

众人这才大吃一惊,原来当日血洗青楼、杀死阿金那些人的凶手是永年县主武灵觉和她率领的羽林军,难怪宜红院那么多人能在不为外人觉察的情况下被一一杀死。可阿金明明是被拷掠致死,拷问她的人一定是武灵觉,璇玑图又怎么落入了韦月将的手中呢?

当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只听见武灵觉在门外喊道:“李蒙,快些出来!”

太平公主并不知道这件事,闻言面­色­一沉,道:“李蒙,去叫灵觉进来。”李蒙道:“遵命。”出门叫武灵觉急哪里。武灵觉道:“她人在里面,我不想进去。”李蒙跌足道:“哎呀,公主命你进去,她刚刚知道了你在宜红院杀人的事。”武灵觉满不在乎地道:“又不是我要杀他们,是武延秀要我帮他杀死那些人,我有什么好怕的?”

李蒙道:“什么?”武灵觉道:“我们从文水回来的路上,武延秀接到一封匿名投书,告诉他阿金是黄瘸子的旧情人,黄瘸子留下了一份证据在阿金手中。武延秀着急赶回洛阳,所以让我帮他处理这事。”

李蒙这才恍然大悟,这一切都是韦月将在捣鬼,他猜到阿金抢在他前面取走了璇玑图,却没有力量对付阿金。正好狄郊反信案发,黄瘸子被揭出是捉笔者,他遂利用黄瘸子和阿金曾是情侣这一点,诬陷阿金手中握有反信副本,用意不过借刀杀人。哪知道黄瘸子真的留下了两份证据,一份交给了车三,一份给了阿金。阿金在武灵觉酷刑逼迫下交出了反信副本,韦月将则趁机从宜红院取走了璇玑图。阿金所交出来的证据,就是偷偷被人放进李蒙行囊中的三封信,放信的人一定就是武灵觉本人,只有她才有机会截留住信件,却对武延秀谎称烧掉了。

愣了好半晌,李蒙才问道:“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武灵觉道:“你是说我偷偷将反信副本放入你行囊一事么?好玩呗!我看你们几个一直追查不到青楼命案的凶手,还老怀疑是那个什么韦月将,暗中替你们着急,所以想好意提醒你们一下。”

李蒙更是目瞪口呆,道:“你杀了那么多人,还想被人查到?”武灵觉道:“其实怎样我都无所谓啦。”

却见监察御史窦怀贞先奔出来,看也不敢李蒙、武灵觉二人,忙不迭地去了。太平公主铁青着脸,径直将武灵觉扯入院中,喝问道:“宗大亮留下的来俊臣告密信副本是不是在你手中?”武灵觉道:“不是。”态度却是极不自然。

太平公主道:“你还敢否认?你一定是从宗大亮那里骗到了那封信,又想杀他灭口,所以有意去告诉延基、武三思关于宗大亮的事,无非是要挑拨我们相斗,再利用延基的手杀了宗大亮。结果延基不是你想的那种人,武三思也要主动与我结盟,反而将你的事告诉了我。你见事不成,­干­脆亲手杀了宗大亮,是也不是?”

武灵觉尖叫道:“不是!我没有杀过人,我只是看过别人杀人,自己从来没有动过手。”

太平公主道:“快些将宗大亮留下的信交出来,不然……”武灵觉道:“不然怎样,不然就杀了我?你已经杀了我母亲,再杀死我也没什么稀奇。”

太平公主大怒,叫进来两名侍从,命他们将刀架在李蒙脖子上,冷笑道:“你知道我不会杀你,所以才敢如此放肆。你不交出信来,我立即杀了你的未婚夫。”

辛渐道:“公主,你不能……”狄郊拉住他,摇了摇头,示意他不必理会。

太平公主一使眼­色­,侍从手上加劲,刀刃入­肉­。李蒙吃痛,大叫了一声。武灵觉忙道:“好啦,我告诉你啦,那封信被别人拿去了。”太平公主道:“是谁?”武灵觉道:“张易之。”

太平公主大忿,道:“你居然将信交给了张易之?你是想要害死我。”武灵觉从没有见过嗣母发这么大火,也吓得呆住了,半晌才道:“就算我不给他,他也会自己拿到的。我见过卫遂忠来找宗大亮,后来我还跟着他,亲眼看见进去了张易之府邸。”

太平公主道:“什么?卫遂忠跟了张易之?”转头怒视着辛渐,喝道:“你是在张易之那里见过卫遂忠,是不是?”辛渐难以否认,只得道:“是。”

太平公主道:“反了,都反了!你们……你们……”她叉着手,丰腴娇­嫩­的脸蛋好象被挤压过脸,气得完全变了形,在那一瞬间,她不仅所有的美貌似乎都消失不见了,而且失去了公主的风度,跟街上的泼­妇­没什么区别。又大声命道,“来人,带县主回去,交给她父王软禁起来,不准出房门一步。”瞪了辛渐一眼,道,“宗大亮的案子你们不必再管了。”一拂衣袖,怒气冲冲走了出去。

李蒙道:“辛渐,你当真在张易之那里见过卫遂忠?你为什么事先不说,还要谎言欺骗公主?”辛渐道:“这件事牵扯到另外一个人,不过我答应了她不说出去,所以,你们也就别强逼我了。”

王之涣道:“公主命我们不要再管宗大亮的案子,是不是她已经知道谁是凶手?”辛渐道:“可张易之和卫遂忠都没有杀宗大亮的理由,他们若要对付太平公主,宗大亮反倒是一个得力的帮手。”

狄郊道:“怕是永年县主跟宗大亮被杀有很大关系。李蒙,你去看望县主时,问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李蒙连连摇头道:“我可不去。公主正在气头上,她刚才命人拿刀架我脖子上,那可是玩真的。况且公主不让我们再管宗大亮的案子,我们何必多管闲事,反正这人也是一个坏人,死了还好,免得再去仿冒一堆信件陷害他人。”又想到宜红院那么多人原来都是死在武灵觉之手,不由得汗毛倒竖。众人见他态度坚决,也只能作罢。

时局变化得极快。令天下人瞠目结舌的时,自诸武失势,得势的人并不是太子李显和相王李旦,而是武则天的面首张易之、张昌宗兄弟。张氏兄弟一夜之间权势熏天,扳倒了宰相魏元忠后,又告发邵王李重润和妹妹永泰郡主李仙惠及妹夫魏王武延基聚众议论女皇该传位给太子。武则天大怒,不问青红皂白下令杖杀了亲孙李重润和亲侄孙武延基。李仙惠腹中已经怀有魏王骨­肉­,闻讯后悲痛欲绝,血崩而死。李重润、李仙惠是太子李显和太子妃韦氏所生,李重润更是嫡长子,是未来的储君,魏王武延基则是诸武中爵位最高者。他们的被杀,不仅给刚刚有所缓和的女皇、太子的呣子关系重新蒙上­阴­影,也令诸武迅疾站到了反对二张的一方。

洛阳街头贴满了声称二张即将谋反的飞书,朝廷上下也掀起了一股倒张热潮。宰相韦安石首先上书,告发张易之有罪。武则天不得不命韦安石和另一宰相唐休璟共同推问此案。韦、唐二臣正要逮捕张氏兄弟下狱时,武则天突然下制,将韦安石外放为扬州刺史,唐休璟出任幽营都督、安东都护,遂使此案不了了之。唐休璟临行时,秘密告诉太子李显道:“二张恃宠不臣,必将为乱。殿下宜备之。”

很快,又有许州人杨元嗣上书告发张昌宗曾召术士李弘泰为其看相,妄言张昌宗有天子相,劝他在家乡定州造佛寺,则天下人归心。武则天虽然也命司刑少卿桓彦范、宰相崔玄暐及御史中丞宋璟推按此事,只不过做做样子,并不打算真的治其罪。御史中丞宋璟等朝臣力主严惩张昌宗,斩首籍没家财,武则天不但不予理睬,还故伎重施,下敕书命宋璟到外地办案。

宋璟道:“御史中丞非军国大事,不当出按。”坚持抗诏不去。武则天无可奈何,只好命法司议处张昌宗之罪。最后定刑是处以大辟,即死罪。武则天道:“昌宗早巳向朕坦白自首,自首应当减免。”

宋璟坚决不同意,声­色­俱厉地道:“就算张昌宗曾自首,但谋反大逆,不存在自首与减免。”又道,“陛下待张昌宗太好,臣自知言出祸随,但激于义愤,虽死不恨!”一言既出,全殿皆惊。

宰相杨再思见武则天勃然欲怒,忙上前道:“宣旨,宋璟立即下殿。”按照惯例,宰相可以代君宣旨。宋璟道:“皇上在此,不烦宰相代宣。”坚持不出,非要女皇同意逮捕张昌宗下狱。

武则天不得已,只好同意张昌宗赴御史台听审。宋璟甚至等不及张昌宗进御史台公堂,亲自赶出庭院,就地站在大门附近审问,预备问实后立即将张昌宗处死。哪知道才问了几句,女皇特使到来,特旨赦免张昌宗,并立即召入宫中。宋璟叹息不已。

武则天居然还命令张氏兄弟到宋璟的住所谢罪,宋璟拒而不见。二张知道这人耿直,必然要全力置自己于死地,决意先下手为强,屡次在武则天借中伤宋璟,但却不成功。武则天虽然宠爱二张,可也知道治理天下还需要宋璟这样的能臣。二张只得另谋他法。

不久,宋璟在家中为第三子宋浑举办婚礼,正当一对新人跪拜宋璟时,忽有一名壮汉从宾客中突出,亮出白刃,上前刺杀宋璟。幸亏当时王翰、狄郊几人应邀来观礼,辛渐眼疾手快,扯下王翰腰间玉佩,当作暗器飞出去打偏刺客的手中匕首,挡了一挡,宋璟才算逃过一劫。刺客被擒获后,招认是张氏兄弟所派,张氏兄弟矢口否认。武则天照旧偏袒二张,不命追究。

王翰等人一直在惠训坊家中等候消息,听说只有刺客被处死,主谋二张未受任何处罚,不免又是一番议论。

王之涣叹道:“二张不懂政治,胡作非为,女皇又公然袒护,引起广大朝士不满,怕是要有大变了。”

狄郊默不作声,自从张柬之以八十岁高龄升任宰相后,他已经预感到伯父临终前交代的“举大事”即将到来。狄仁杰在世时,多次向武则天推举张柬之有宰相之材,但武则天示众未加考虑。直到最近,姚元崇出任灵武道行军大总管,离开京师前,武则天问他有无可堪为宰相的人选。姚元崇道:“张柬之朴实稳重,沈厚有谋,能决断大事。而且其人已老,请陛下赶紧重用他。”武则天这才下制书,拜秋官侍郎张柬之同平章事。张柬之也是唐朝立国以来出任宰相年纪最大者。

李蒙忽意兴阑珊地进来,告知众人道:“太平公主终于肯让我见灵觉,我也问过她了,确实是她告诉宗大亮有人要杀他灭口,之后宗大亮就失踪了。”王之涣道:“这么说,宗大亮是自己逃走的?”

狄郊道:“你们有没有觉得宗大亮死的地方很奇怪?”辛渐道:“确实奇怪。宗大亮是被人在天津桥头杀死后推到桥下,可天津桥是洛阳最繁华的地方,来往的人那么多,凶手为什么要选这样一个地方下手?”王翰道:“宗大亮应该是在天津桥头偶然遇到了凶手,他二人本就认识,那人出刀杀了他,他自己也是出乎意料。”

狄郊道:“宗大亮一直藏身在太平公主府,活动范围也只在南区,可他当日明明是要逃避被人灭口,为什么不就近往南出城逃走,还会往北来天津桥呢?”辛渐眼前一亮,道:“天津桥北边就是皇宫,他一定是来找什么人求助。”

王之涣道:“难不成宗大亮真的是女皇安Сhā在太平公主身边的细作,他是想进宫向女皇求助?”狄郊道:“这不可能。女皇作风狠辣,不屑于用这种手段,她若是对公主起疑或是不满,早就毫不犹豫地杀了她。我猜宗大亮要找的不是宫里的人,而是皇城中官署的官员。”转过头去,目光炯炯,凝视着辛渐,道,“你想不到那个人是谁么?”

辛渐莫名其妙,道:“我怎么会想到?难道你说的是蒙疆?”狄郊道:“不是蒙疆,是那个曾经提示你宗大亮告变信的人。”辛渐道:“啊,你是说杨功?他?怎么会呢?他可是宋御史的心腹侍从。”

王翰也明白过来,道:“正因为杨功是宋御史的心腹侍从,所以才要杀死宗大亮灭口。宗大亮听信永年县主的话,以为太平公主要杀她灭口,料到难以逃脱,所以想再次告密脱身,可他既然告过一次太平公主,不能奏效,料到是因为没有真凭实据,女皇不能相信,再告密也是同样的结果,最好的法子就是去御史台自首,御史中丞宋璟是有名的公正,定然能够找到证据。他先在天津桥头遇到杨功,为取信于人,先主动坦白了老狄那件案子的真相。杨功这才知道宋璟错判了车三死刑,不愿意此事张扬,所以绝然杀了宗大亮。”

辛渐仔细一回想,道:“难怪杨功几次三番问我宗大亮的案子,原来他才是真正的凶手。这可实在叫人想不到。”

李蒙道:“那我们要不要去告诉太平公主?她还总怀疑是灵觉做的呢。”王翰道:“不行,谁也不能告诉,也不准去问杨功,这件事就这么算了。”辛渐也道:“是啊,一旦揭开杨功是杀死宗大亮的凶手,宋御史必然受牵连被免职,这不正是亲真痛、仇者快么?”

正议着,忽见蒙疆施然进来,笑问道:“狄公子派人找我这么急,到底有什么事?快说,我还要进宫当值呢。”

狄郊尚莫名其妙,从门外拥进来一大队羽林军士,将蒙疆围住。蒙疆喝道:“你们要做什么?”领头校尉道:“蒙疆图谋造反,奉李将军之命,立即逮捕。”

蒙疆道:“李将军?是李湛么?我可不归他统属。”校尉道:“是羽林卫大将军李多祚。”蒙疆道:“李大将军又如何?只有圣上才能下旨拿我。”拔出佩刀,喝道:“让开,我要回宫去见圣上。”

校尉一挥手,几名军士抢上前来,手执弓弩,扣箭上弦,对准蒙疆。校尉道:“下臣奉有严令,蒙将军若是敢拒捕,当场­射­杀勿论。请将军老实交出兵器,不要让下臣为难。”蒙疆道:“原来你们早有准备。”

校尉道:“来人,收了蒙将军兵器。”几名军士不由分说,上前夺下兵刃,将蒙疆捆了起来,又搜去了他身上的令牌。

那队羽林军士拿住蒙疆,却并不就此退出,反而全部拥进院子,将大门掩上闩好。王翰惊道:“你们这是要做什么?”校尉道:“你们勾结蒙疆,图谋不轨,我奉命将你们就地看管,等候处置。若有人敢逃走,立即­射­杀。”挥手命人将蒙疆捆在院子树上,派军士持弓弩守住大门。

蒙疆恍然有所悟,道:“啊,要造反的人是你们……”话音未落,已经被人用烂布堵上了嘴。

狄郊心中顿时明白过来,张柬之等人今晚就要举事,蒙疆是武则天心腹侍卫,这些人有意诳骗他出来制住他,好除去一个劲敌。而这些羽林卫士强行留在这里,实则是要保护王翰他们,万一事变失败,蒙疆就是他们脱罪的最好证人。

当日天幕­阴­沉,寒风凛冽,洛阳城中兵马调动频繁。各坊区坊门不到夜禁便被提前封闭,除了寻常的金吾卫士外,还增加了许多洛州吏卒,均是新任洛州长史薛季昶的手下。原洛州长史敬晖已经升任羽林卫将军。城中交通要道布满了南衙兵士,一场大风暴已见端倪。

次日清晨,宫中终于有消息传出,女皇已颁布诏书传位给皇太子李显。这“颁布诏书”,自然是在武力下被迫为之。

兵变终于成功了。兵变之前,太子并不知情。策划兵变的核心人物为张柬之、桓彦范、袁恕己、崔玄暐、敬晖,正是狄仁杰临终前以大事托付的五名最得意的门生。

据说当宰相张柬之率羽林军拥着太子李显冲入深宫后,久病在床的武则天并不十分惊诧,只有些失望地看着羽林卫将军李湛道:“你竟然也参与了诛杀易之?我待你父子不薄,视你为亲子,不想竟有今天!”在她威严目光的逼视下,李湛竟不能答话。

过了两天,太子李显正式即位为中宗皇帝,恢复唐国号,大赦天下,只不赦张易之一党。张易之、张昌宗已在宫变当夜被杀,随即枭首示众,余党张昌仪、张昌期等人均被逮捕后捆缚天津桥处死。

不过一向与张氏兄弟亲近的河南县令杨珣倒是未受到牵连。不久后他的侍妾平夫人蠙珠生下一子,取名杨钊,表面姓杨,其实是张易之之亲子。这位杨钊,就是日后以祸国殃民著名的杨国忠。

中宗即位后,迅即恢复了一切唐朝旧制,京师也重新由洛阳改回长安。又特别下制,凡文明以来因各种缘故破家大臣的子孙均可以恢复资荫,就连最为武则天的痛恨枭氏萧淑妃、蟒氏王皇后也均复旧姓,只有徐敬业、裴炎子孙例外,可见中宗对昔日裴炎告密导致自己被废一事仍耿耿于怀。李弄玉因与裴炎侄裴伷先有约,一旦恢复李唐江山,就要为裴炎恢复名誉,特意上书力请,因此惹怒中宗,不但不许裴炎之事,依旧流放裴氏子孙,派兵逮捕裴伷先,关押在安西都护府监狱中,而且仅追赠二哥李贤为司徒,遣使迎其丧柩,陪葬于乾陵。李弄玉自觉失信于裴氏,断然拒绝恢复皇族身份以及朝廷所赐县主名号。直到后来睿宗李旦即位,才追复裴炎官爵,彻底为裴氏平反,召裴伷先入朝为官,并追赠兄长李贤为皇太子,谥章怀,史称章怀太子。

兵变后,一代女皇武则天瞬间由权力的巅峰跌至低谷,虽被儿子中宗尊为“则天大圣皇帝”,却完全失去了行动自由,被押送到上阳宫居住,由李湛率领所部羽林军监管。

这一日,辛渐和李弄玉陪着贺英来到上阳宫。自从武则天被监禁以来,除了中宗本人每十日来探望一次外,再无别的访客,当然,李湛也奉有严令,不准任何人接近她。

李湛听说贺英想见武则天,很是为难。

李弄玉道:“这不过是贺大娘离开洛阳前的最后一个心愿,将军若是怕出意外,大可亲自站在一旁监视。”她虽然依旧只是庶民身份,却因为颐指气使惯了,言语中自有一股威严气度,令人不敢违抗。李湛躬身道:“遵命。”亲自护送三人来到武则天寝宫。

谢瑶环领着两名宫女默默守在门前,她是唯一一个主动愿意来上阳宫照顾武则天的女官,而之前与她同样受女皇宠爱的女官上官婉儿已经及时投怀送抱,成为中宗的嫔妃,被封为昭容。见到辛渐等人到来,谢瑶环只轻轻道:“多谢,请进。”

寝宫中寂静无声,弥漫着苦闷、悲观和消极的情绪,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尤其那股萧瑟的意味,更感觉上更像来到了生命的冬天。

武则天形容枯槁,不事梳洗,满头白发如乱草一般散开,朽木一般躺在床上。她实在不愿意放弃权力,但以她现在的处境,注定剩下的只有回忆。唉,无情岁月去如流,只有满头白发向人愁。

听见有人进来,她勉强侧头望了一眼,目光立即落在李弄玉身上,问道:“英娘,她是谁?”贺英道:“她叫李弄玉,是前太子李贤的遗腹女,也是陛下的亲孙女。”

武则天“啊”了一声,尖叫道:“贤儿不是朕的儿子,她也不是朕的孙女。你看她的样子,还真跟我姊姊生得一模一样。”

皇宫中一直有流言说武则天次子李贤天分最高,却不是她亲生,而是她姊姊为高宗皇帝宠幸时所生。此时由武则天亲口说出,才彻底得到证实。

李弄玉上前一步,冷笑道:“我还不愿意要你这样六亲不认的祖母呢!你这个冷酷无情的老巫婆,杀了我祖母,又杀了我父亲!看看你手上,沾满了鲜血,兄弟姊妹的血,儿子的血,孙子的血。你也活不了几天了,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面目去地下见先帝。”武则天道:“你……你这个孽种,还敢来气朕……”

李弄玉大怒,正待反­唇­相讥,辛渐忙拉住她,低声劝道:“算啦,咱们马上就回太原了,何必跟她计较?”

武则天道:“英娘,朕待你不薄,还封你弟弟为郡王,朕眼下这副样子,你……你还带这个孽种来气朕!”贺英道:“不是这样,天后,我今天来是要告诉你,高宗皇帝归天前,曾经留下一幅璇玑图给前太子李贤,藏有一道太宗皇帝亲笔所书废黜天后你的诏书。”

武则天张大了眼睛,震惊之极,道:“什么?先帝他怎么会……”贺英道:“不过前太子手中只有璇玑图,后来又传给了弄玉,他父女二人并不知道内中秘密。这幅璇玑图据称是前朝遗物,内中本身就藏着一笔巨大的财富,昔日太宗皇帝得到后,曾召集许多聪明绝顶之人来解这幅图,均未能成功。后来太宗­干­脆召集能工巧匠,在图的背面另外加织了一层,看起来好像是为原来的璇玑图裱了一层护套,但其实内里即是诏书。只是新织的诏书与旧锦针法相连,须得按特定次序挑断丝线才能打开。先帝交给我的,就是解开织锦、取得诏书的秘密。”

武则天道:“原来当初先帝是有意放你逃走。”贺英道:“是的,承蒙先帝信任,让我带着秘密私下离开了解皇宫。不过,当初先帝将解开璇玑图的秘密交给我时,手在发抖。天后,先帝是爱你的,他真的不想留下制衡你的把柄,然而他又不敢违抗太宗皇帝遗命,担心他的子孙们会被你全部杀死。”

武则天喃喃道:“爱我……爱我……”

一阵冷风穿堂袭来,拂动发丝,也吹拂起了她的若­干­思绪。那些成长在她的生命年华里的人和事,点点滴滴,原来还隐藏在她心底深处。

每个人心中最柔软的地方都藏着一份难忘的真情,就连女皇也不例外,仿若老酒,岁月愈久,愈是浓厚。它是梦想中的梦想,牵挂中的牵挂,跨越了时光年轮,存之永恒,传之久远。

贺英见武则天面­色­渐渐柔和下来,又道:“当初先帝与我约定,只有同时见到李贤子女和璇玑图,才能说出秘密,可是弄玉带着璇玑图来找我时,我并没有立即说出来。我知道我如果真的说出了秘密,先帝一定会很伤心,他其实不愿意看到你们骨­肉­相残的一幕发生。弄玉也没有再逼我,答应好好想一想再说。”

武则天极是失落,道:“而今有没有太宗诏书又有什么用,朕已经失去了皇位,失去了宝座,失去了五郎六郎,失去了一切……”贺英道:“所以说,冥冥中自有定数,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有没有璇玑图都是一样,逆天行事,注定不能长久。而且,天后,你并没有失去一切,你还有众多的儿女子孙,众多的亲人。虽然你亲手开创的武周王朝没有了,可日后的大唐皇帝代代都是你的子孙,他们也一样是你的骄傲呀。”

这一番言辞恳切,字字真情,令人动颜。武则天也是深受触动,长叹一声,扭过头来,凝视李弄玉许久,才道:“你长得还真是像姊姊。”

李弄玉哼了一声,只是不理。贺英低声劝道:“弄玉,你看天后那么钟爱权势,一心想留下武姓江山,最终不还是立你三叔为太子了么?你没有解开璇玑图拿到太宗皇帝诏书,不一样也有文武大臣齐心合力光复了李唐基业么?你曾用我弟弟的名义陷害我,如今我们不还是婆媳么?你是先帝的亲孙女,堂堂金枝玉叶,打开你的胸襟,宽恕天后吧。而今,她只是一个可怜的老人,她需要你的关爱。”

李弄玉柔情忽动,道:“贺大娘说得极是。”上前几步,走近武则天道:“天后,我……实在不知道该称呼你什么,你……你愿意让我经常来看看你么?”

武则天声嘶力竭地叫嚷道:“不要!你滚,你是个孽种!朕不要你们可怜,你们都给我滚!你们这些叛徒!还有你,李湛,你杀了我的五郎、六郎,朕永远不会原谅你。这天下是朕的,是我们武家的,你们休想夺走!朕偏要逆天行事!你们这些叛徒,李显你这个不孝子!”这位则天皇帝蓦然坐起来,双眼放光,露出凶悍的本­色­来。

谢瑶环闻声赶进来,道:“几位不如暂且先出去吧,圣上近来深受刺激,情绪起伏很大。”

众人知道武则天眷恋权力,入魔已深,心结难解,只得退了出去。身后宫门缓缓掩上,犹能听到她疯狂的怒骂声。当人在善与恶、爱与恨中作出选择时,并不是兴之所至,也并不是由于偶然的机遇使然,而是取决本人与生俱来的秉­性­。这女人天生就要当至强者,恶与恨引领她登上了千古一女帝的宝座,也让她的人格坠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最终令她失去了所有。她的一生,并非危机太多,而是危机感太多;并非幸福太少,而是幸福感太少。

“高卷珠帘二十年,女人星换紫微天”。神龙元年,公元705年十一月二十六日,中国历史上第一个、也是唯一的女皇帝武则天在极度孤独中死于洛阳上阳宫,年八十二岁。

女皇的时代终于彻底结束了,一个新时代已经到来。

宫墙九仞,有多少惊涛骇浪。迷城幻影,又有多少遗恨终天。

、.(/t/|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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