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九道山庄。
被吊在树上的八号已经抬不起头。
烈日下汗水从他的额头流进眼睛,他慢慢眨眼,模模糊糊看见自己悬空的双脚擦着地面摇晃。他的影子也在摇晃,晃过地上斑斑点点的鲜血。
八号疲倦地等着下一道鞭子落到自己背上,却听见护卫离开的脚步声。
他长松口气,闭上眼,耳中只剩下自己急促的喘息。死气沉沉的安静里他渐渐觉得天旋地转,一团火灼烧着五脏六腑,阵阵恶心反胃。
然后八号听见一个沙哑温柔的声音:“喝水。”
八号惊讶地睁开眼。他知道正午没人会在被晒得滚烫的院里走动,可他睁眼后看见瘦小的岚站在他面前。
他干裂的嘴唇碰到冰凉的碗沿。
岚轻声道:“喝水。”
八号没有喝水,他只是呆呆地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
他和她相识不过七天。
七天前,他们和另外十一个人从同一辆马车上下来,站在九道山庄门口。他们是庄主荣引买下的奴隶。八号畏畏缩缩地站在奴隶中,听荣引暴躁地警告他们不准和女人说话。
八号忍不住悄悄回头,瞥见人群尾端静静站着一个女人。十三个奴隶中唯一一个女人。她低着头,安静得仿佛置身事外。
那时他只知道她叫十三号。
后来他和其他奴隶被赶回住处时,看见她一个人被押向厨房。他正缩在七号背后偷偷张望,护卫头领过来,命令他们每天派人去厨房拿饭。护卫头领的声音沙哑古怪,警告他们记住庄主规矩,不准和十三号说话。
八号赶紧垂下头,盯着地面。他不觉这规矩有何不妥,他早已习惯服从。
四天前,轮到八号去厨房。八号走到门口时正好看见十三号把食盒提到屋外。
那是他第一次看清十三号的模样。
十三号低着头,乱糟糟的头发束在脑后,和男奴一样的粗布衣衫空荡荡地挂在瘦小身躯上。八号拖着疲倦的脚步走到她面前,她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只看了一眼,然后转身回屋,关门。
八号在她门前愣了很久。
他艰难地从她的目光中琢磨出一点同病相怜的无奈和温柔,而后梦游似的提着食盒回到住处。此后他心里总是浮现她抬头那一刻的眼神,他忍不住在脑海中反复描摹她的模样。
十三号并不漂亮,脸颊瘦得凹陷下去,皮肤粗糙,头发干枯凌乱,唯有一双大眼睛闪着一点柔和的光,让人知道她还是个年轻女人。
八号揽下了拿送食盒的事,这样每天有四次机会见到她。
他不能跟她说话,但只要看看她,只要她的目光望过来,他就觉得自己好像还活着,好像还只有十八岁。
一天前,十三号提出食盒时不小心被门槛绊了一跤,有几碗饭翻出来掉到地上。
八号下意识快步上前,他没有去管散落的碗筷,他伸手扶了她一把。
他隔着衣服抓住她手臂时,突然感到自己心跳停了一下,也感觉到她细瘦的手臂在他手中轻颤,一丝红晕浮现在她脸颊。
八号被自己突如其来的剧烈心跳淹没,他呆呆地抓住十三号的手臂,呼吸急促。
好像过了很久,十三号才轻轻挣开他,蹲下来收拾碗筷,低着头:“对不起,饭洒了。”八号想回答她,但嘴唇蠕动半天说不出话。在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几乎只用说“是”或者“遵命”就能活下来。八号茫然失措,心底泛起非常陌生的懊恼沮丧。
十三号把碗筷放进饭盒,抬头见他手足无措欲说还休,忽然抿嘴。八号想那应该是个笑容。
十三号轻声道:“别叫我十三号。我叫岚。”
整整一天,八号沉浸在这句话中不可自拔。他一遍遍回味她沙哑柔和的声音和隐隐一现的笑容,一边挥汗如雨,一边在心底默默重复她的名字。
她不叫十三号,她有名字。
八号和岚是来自同一个地方的奴隶。
八号不知道那里叫什么?他自己把它称作黑屋。在黑屋里,奴隶们被隔离开,唯一学会的是服从主人。他们是工具,只需要编号,不需要名字。
八号已经忘了自己叫什么?可是在岚告诉他她的名字时,他又想起来了。
这像一道细微的光亮照进黑暗,八号举着铁锹时发现自己在僵硬地微笑。结束劳作时,八号擦了把汗,狠命按按发酸的脸颊,决定第二天拿饭时也告诉岚他的名字。
因为做下这么个重大的决定,他一直处于兴奋的恍惚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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