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芳起身走到桌边。临睡前点起一支小蜡烛,还未燃尽。借着微弱的光线,李元芳展开那张纸,又看了一遍神符的图案和律诗,仍然没有丝毫灵感。他摇摇头把纸重新揣好,一边颇为沮丧地想,自从被钱归南软禁在这里以后,他几乎把每天的大部分时间都用来睡觉,可是仍然休息不好。疲劳好像已经深入骨髓,怎么也驱赶不出去。本来还指望庭州的干燥天气能够缓解伤痛,偏偏又突变成连日阴雨,后背上的疼痛绵延不绝,实在叫人难以忍受。
桌上放着看守从裴素云处给他带来的药物,封装在一个精致的小瓷罐子里,拉封上印了个小小的五芒星。由于这个蜡封在盖子底下,很不容易察觉,只要罐子被旁人打开过,李元芳立刻就可以察觉出来。事先裴素云和李元芳并没有对此做过任何约定,但他一拿到这个罐子,就心有灵犀地发现了裴素云设下的这个小小记号,这个发现让他怦然心动,倍感温情。
但是当他打开罐子时,却又十分不解,里面盛的不是黑乎乎的苦药,却是透明的汤汁,尝一尝,甜甜的,很是清香。李元芳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咕嘟嘟就一口气喝了大半,非常可口,滋味他能分辨,这是用刚刚成熟的库尔勒香梨燉的汁,多半就是裴素云从自家院子里的梨树上摘下的果子。李元芳不明白裴素云为什么要冒这个风险给他送这个,原以为里面会有帮助休息的药物,结果却让他很失望,他仍然睡不好,又一次被噩梦惊醒。
四周万籁俱寂,从蜡烛的长短来看,他知道自己并没有睡多久,看来今夜又要睁着眼睛等待天亮,不过反正也习惯了。他把罐子里剩下的梨汁喝光,倒是很解渴,突然听到门外传来一阵接一阵的鼾声。李元芳一惊,来了这里三天,房门虽然不挂锁,门口却一直都有至少两名看守,院门外在手上四个,他留意观察过,看守们分日夜两班,所以整个晚上都是精神抖擞的。
李元芳凑到门缝朝外看了看,发现那两名看守东倒西歪的躺在屋外,睡得烂熟。雨停了,这两个家伙的鼾声在寂静中显得异常清晰,他猛然想到,院外那四个看守一定也睡着了,否则绝不会毫无察觉。
这是怎么回事?李元芳仔细思索着,眼睛无意中扫到桌上的罐子,顿时灵光乍现,肯定是裴素云在给看守的药物里做了手脚,之所以没有给李元芳同样作用的药物,就是为了让他保持清醒,以便趁夜逃跑。也就是说,虽然昨天他拒绝了裴素云帮助他离开此地的建议,她依然自作主张的为他做了安排,提供了她认为必须的条件。立刻,他好像又听到她在说着拒绝的话,但眼神和行为却总是暴露出她截然相反的内心。这真是个喜欢自作聪明又固执己见的女人,让他十分无奈,却又深深地爱怜。
莫非这傻女人真的希望,他抛下她独自逃走?李元芳觉得啼笑皆非,她把他看作什么人了?谁知道这女巫师怎么想的,难道自己表达的还不够明白?也许,是她看透了他的软弱吧。这软弱虽然他竭力掩饰,恐怕还是没能完全瞒过她的眼睛。他记得,自己只有十年前在绛帐的时候,才有过类似的软弱,结果也同样没能瞒过另一个人的眼睛。他们都看出来他的彷徨,恐惧,和依恋,却用了截然不同的方式来对待。好在,两种方式他都能理解,并且真心喜欢。
桌上的蜡烛燃到最低端,“扑哧”一声响后便熄灭了。屋子里顿时伸手不见五指,李元芳的心悄然一动,他能准确地估算出现在还未到子时,离天亮至少还有两个多时辰。不知道裴素云的药能不能让看守们酣睡到明早换岗的时候,但这的确是个绝佳的机会,不应该白白浪费,否则也对不起她的苦心。李元芳不打算逃走,可是决定出去跑一趟。直觉告诉他,过了今夜,就再没有可能了。
走出院子,另外四名看守不出所料,也都横七竖八地倒在墙下。李元芳找到其中一个小队长模样的家伙,从那人腰间摸出块刺史府的令牌,凭着这个小玩意,他便可以顺利出入庭州城了。
李元芳骑着从刺史府马厩里牵出的骏马,只花了不到一个时辰就跑上了庭州城外的草原。雨后的草原上泥泞遍野,青草和野花芳香扑鼻,月光出奇的皎洁,他离得老远就看到狄景辉和韩斌藏身的牧民帐篷外,用木条围起的马棚中,一大一小两匹红马风姿超群。李元芳心中禁不住狂喜,正像他期盼的那样,蒙丹也在这里。
当李元芳小心翼翼的闪入无声无息的帐篷时,立即被拦腰一把抱住。他随手向外一推,居然没推开,油灯“噗”地亮起来,李元芳低头看看韩斌仰起的小脸,惊喜地说:“好小子,越来越有力气了!”
韩斌兴奋的满脸通红,轻声嘟囔了一句:“哥哥你总算来了!可想死我了!”话音未落,眼睛里就聚上了泪花。狄景辉和蒙丹一起迎过来,不约而同的欢喜道:“斌儿拼命说你今晚回来,居然还让他说中了!”“嗯,”李元芳拍了拍韩斌的肩,问蒙丹:“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蒙丹也很激动:“前几天我们在沙陀碛和铁赫尔打了一仗,把敕铎可汗的五千铁骑全给收服了。哥哥让我回来给你送信,可大于耽搁了行程,前天才回到庭州!”
李元芳朝蒙丹点了点头:“这些我已经知道了。”蒙丹大惊:“知道了?!怎么会?你……”李元芳笑而不答,蒙丹又忙忙的道:“我回来后就去巴扎小院找你,才知道你让人抓进刺史府了,我都快急死了,一直在想怎么能救你出来,可一时有没有好的办法。”狄景辉Сhā嘴道:“我说过你不用瞎操心吧,刺史府对他是大巴扎,随便逛!”
几人围在桌边坐下,李元芳道:“咱们有话快说,我没有多少时间,马上还要回去。”蒙丹和狄景辉更加讶异,便索性不再发问,安静下来等李元芳解释。李元芳却一时无言,默默地看着灯油的火苗,半晌才正视这狄景辉,道:“大人要来了。”狄景辉惊得目瞪口呆:“我爹要来庭州?!他来干什么?”“具体是不是到庭州我也不清楚,但一定会来陇右道。”
于是,李元芳就把几天来在刺史府里发生的事情,和得到的种种消息,一五一十的说了一遍。随后,他慎重地看着蒙丹,嘱咐道:“从现在开始,你更要尽全力保证狄景辉的安全。狄大人来到陇右道,你可多派人出去打探消息,只要有可能,就想办法把狄景辉安然无恙地送到狄大人的面前。”狄景辉嚷起来:“这是干什么?为什么非要吧我送………”李元芳瞪了他一眼,厉声打断他:“难道你想要别人利用你来要挟大人么?”
蒙丹咬了咬嘴唇,点头道:“这没问题,你就放心吧。可是你怎么办?”李元芳平静地道:“不用担心我,我有的是办法。刚才我对你们说的事情,你们都要记清楚了,有机会见到狄大人就对他和盘托出,但对任何其他人,就什么都不能说。还有……”他顿了顿,又皱起眉头对蒙丹道:“最好想办法告诉你哥哥,假如大周官府对他在伊柏泰的行动有非议,请他务必不要和大周朝廷对抗,否则对他今后所图的霸业不利。如果真有人发难,他可以把全部责任都推到我的身上。当然了,我相信乌质勒王子在这点上自有计较,我也就是白提醒一句。”
这席话说完,蒙丹和狄景辉都有些发愣,李元芳看着二人忧心忡忡的样子,轻声道:“你们也不用太担心了,我都不知道接下去会发生什么,只不过要做最坏的准备。总之,只要你们能平安见到大人,我就有退路,有支持。所以你们一定要保护好自己。好,没别的事,我这就该走了。”
他刚要起身,却被韩斌死死的抱住,李元芳对他摇了摇头:“斌儿,别叫我在为你操心了吧。”韩斌狠狠抿紧了嘴唇,低下头,怪怪的把手松开了,蒙丹过去搂住他的肩膀。李元芳朝狄景辉使了个眼色,两人并肩走到帐篷外。
时近凌晨,浓重夜幕中的草原上,残星寥落,轻烟漂浮。李元芳和狄景辉相视一笑,似有千言万语却又无从说起。过了一会儿,李元芳才低声道:“见到大人,替我问个好吧。”狄景辉轻哼一声:“我不说,要说你自己去说。”李元芳朝他伸出右手:“上回我放在你这里的书信,还在吗?”狄景辉点头,从怀里掏出书信递过去,一边问:“喏,我一直随身带着呢,怎么了?你不说让我替你保管者,找机会送给我爹吗?这不是有机会了?要么你自己给他?”李元芳笑了笑,将信收进怀里:“也没什么要紧的,以后再说吧。”狄景辉探手:“随你咯。”
静了静,李元芳又道:“还有斌儿,我一直都很后悔把你带到这里来,而没有让他留在大人身边。假如……”狄景辉不耐烦的打断他:“哎,我可没兴趣听你说这些话,简直和我爹妈一样婆婆妈妈,你要走就快走吧。”
李元芳点点头,转过身去正要认蹬上马,狄景辉又想起件事,扯住马缰绳道:“关于裴素云给你的那首诗,我这几天一直在琢磨。头一联提到伏?x八卦,它虽然是八个方位,和五芒星的五个方位不同,但伏?x八卦的坐上是‘兑’卦,意思是‘泽’;坐下是‘震’卦,意思是‘雷’;而右上是‘巽’卦,就是风的意思;右下是‘艮’卦,意思是山。倒是与萨满的‘水,火,风,地’四神符暗合。因此这些天我想来想去,觉得也许那五芒星的四个角就代表‘谁,风,火,图’四神符,位置大概就和伏?x八卦的卦位一致。不过…呵呵,我也说不好,等有机会你再去问问你那女巫,看看这谜猜的转不准!”
“好,我知道了”狄景辉看着李元芳拨转马头,扬声道:“元芳,自己多小心!”“是的,景辉兄,你和公主也要多保重,管好斌儿。我走了!”
长空的远端,星辉褪尽,不见朝阳。微微泛白的草原黎明,一人一马的背影很快就在灰蒙蒙的晨雾里消逝无际,随之飞散的还有撕的粉碎的信纸,想夏日中意外飘落的雪花,转眼就融化在他清澈见底的目光中。
碧血黄沙卷第二十三章突变(5)
肃州以北,金山山脉间夹杂着大片疮疤似的沙石滩,硕大粗砾的沙石中寸草不生,是真正的戈壁荒原。生命在此挺直了最细弱的搏动,只有一轮红日年年岁岁如约而至,从东北方的百鸟海子上升起,又沉没于西南方的金山山巅,循环往复永无停歇。
太阳越过头顶,这是一个火辣辣的西域炎夏。从金山的山廊里奔逃出一小队狼狈不堪的人马。不足百人的小队个个丢盔卸甲,遍身血污,连他们的坐骑也都踉踉跄跄,举步维艰。显然,这小队人马刚刚经历了九死一生,他们的同伴大概都已经永远留在金山的南侧,再也不能返回北方的家园了。
领头的一匹黑马上,匐俱领披散的棕发凌乱,沿着后脑勺不停地淌下鲜血,他身上的战甲早就被血浸透,脸上也是血污斑斑,连原本漆黑尖翘的唇髭都被染成褐色,粘成一团。他艰难的跨骑在马匹上,双手虽仍死死的抓着缰绳,脑袋却垂在胸前,随着马匹的步伐上下颠颤,一望而知便是筋疲力尽,或许还身负重伤,唯有微闭的那双眼睛,还没有丧失最后的一点神采,是不是的迸放出掺杂着怨恨,恐惧和愤怒的光芒。
这就是刚刚惨遭败绩的突厥王子匐俱领。作业,当他被烽火所诱,率领两万精兵驰援瓜州,在群山峻岭中狂奔了将近两个时辰之后,翻越到独登山的最高峰时,暮然回望,却万分震惊地看到了肃州城上的滚滚硝烟。再往西看去,通向瓜州的长城烽火台上,一座座冲天而起的烽火触目惊心,匐俱领立刻了然于心,自己上当了!
没有丝毫的犹豫,匐俱领率队掉头就往肃州赶。他知道崔兴此计一出,必然是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然而匐俱领不敢也不能面对肃州的失守,这将是他人生最大的失败和耻辱!于是,他率领大军一夜间来回奔波与瓜州和肃州之间,匆忙和愤怒使得他们前所未有的慌乱,结果一头撞进了崔兴设好的埋伏圈。
激烈的战斗在肃州城外的独登山脉中展开。实际上,匐俱领在没有能看到肃州城巍峨雄伟的城楼。崔兴在肃州到独登山腹之间设下三道防线,两重围堵,形成守株待兔的态势,只带狂怒慌张的匐俱领跳入圈套。
突厥两万精兵被切成两段,分别被围困在两个山坳里面苦战。大势已定,分出胜负只是时间问题,突厥士兵虽然骁勇异常,但心智已乱,再被崔兴那磨拳擦掌好几天的大军瓮中捉鳖,也是万无胜机。战斗从黎明打到正午,又从正午打到日落,突厥两万人马已经所剩无几,几员大将纷纷阵亡,匐俱领自己头上大腿都遭重创,在亲勋卫队的拼死保护下,才算勉强杀出重围,往北逃窜而来。
崔兴并未穷追不舍,匐俱领的均绝大部分已被消灭,他不担心突厥人卷土重来,便整理军队,分兵派将,一方面镇守号刚刚夺回的肃州,一方面集结人马向瓜州而去。突厥被打得晕头转向,这正是最好的时机,可以立即夺取防守空虚的瓜州。因此,匐俱领才得以逃出生天。
经过大半天的疯狂逃命,现在的匐俱领和他所剩无几的最后百余人吗,终于踏上金山山麓。只要穿过面前的这片大片荒滩,去到平整如镜又深邃墨绿的百鸟海子边,那蓝天白云之下,就是突厥和大周牧民交替逐牧的原野,不属于任何行政管理的自由天地了。
“殿,殿下,没有追兵了。是不是歇一歇,补充些食水?”一名偏将擦着汗问,脸上血肉模糊,但口齿还是清晰地。匐俱领点点头,在偏将的搀扶下艰难地翻身落马,刚跨出步子,就坐倒在砂地上。其余众人也都跟着横七竖八在他身旁。匐俱领举目四望,除了自己手下这些残兵败将,再不见一丝生机,他心中郁积的仇恨和暴怒如岩浆翻滚,眼看着就要蓬勃而出。这些狡诈的汉人,总有一天我匐俱领要报仇雪恨!
偏将递过水来,匐俱领喝了几口,满嘴的血腥气,他喝不下去了,抬头往来的方向看去,突然他猛地从地上一跃而起,眼前顿时金星直冒,连连摇晃着倒在偏将的怀中。“殿下!殿下!”偏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急得乱叫。匐俱领咬牙推开偏将,自己勉强站立,却忍不住面向西南方嚎啕大哭起来。
午后的荒漠上,他的哭声惊天动地,所有人都手扶肩撑地朝西南方望去。之间火热的日落下,白日烽烟直冲云霄,突厥人认得这长城上报告胜利的烽烟,他们深知这会不是诡计,而是在宣告真正的胜利:紧跟在肃州之后,瓜州,也从突厥短暂的掌控中挣脱,重回大周!
傍晚,钱归南终于等到王迁。王迁刚风尘仆仆地踏进刺史府正堂,钱归南便迎上去,热情洋溢的打招呼:“哎呀,王迁,你终于回来了。”王迁抱拳躬身:“钱大人。我……”钱归南抬手一栏,王迁赶紧闭嘴,待卫兵鱼贯退出,钱归南亲自去关上正堂门,这才回过身来,长呼口气,问:“一切还顺利吗?”
王迁诧异地端详着刺史大人,才走了四天时间,钱归南似乎变得苍老不少,胡子拉碴,原本保养得体的脸皮上皱纹根根凸显出来,衣冠也有些凌乱。王迁知道,钱归南的为人其实最胆怯,想必是事到临头,忧思过重了。心中掠过一丝不屑,往前微微一笑,压低声音道:“钱大人,卑职把瀚海军都带回来了。”
“啊,哦,好!好!”钱归南连声称是,眼睛还是忍不住四下乱看,好像生怕有人偷听。随即,一把抓住王迁的胳膊,道:“一路之上没有叫人发现吧?可曾留下什么蛛丝马迹?”“钱大人,您就放心吧。卑职能确保万无一失。”钱归南连连点头,又道:“你来得正好啊。等我们谈完,我就会吩咐下去,让沙陀团和天山团分别把守住沙陀碛的北部和南部,到时候还要你亲自带队过去。”
王迁眼珠乱转,反问道:“大人,为什么要把守沙陀碛?敕铎那边您打算……”钱归南一跺脚,将敕铎可汗来信的事情简略地讲了一遍。王迁直听得满头冷汗,接着钱归南又把自己决计与默啜撕毁合谋,重新倒向大周怀抱的算盘说出。王迁大惊,说话都结巴了:“钱,钱大人,您,您这么做,万一默啜…………呃,还有敕铎……”
钱归南恶狠狠的瞪了王迁一眼,斥道:“慌什么!就在等你吧瀚海军从伊州带回来的这段时间里,我前前后后都考虑过了。突厥那头不用担心,朝廷现在肯定对他们恨之入骨,绝不会再相信他们的任何所发。而今瀚海军一回来,此前与突厥合谋的一切证据便都不复存在。你我只要在对沙陀团和天山团陈明利害,想必也没有人敢冒这个天下之大不为,反去告发。再说,这样做对他们也没有任何好处嘛。”
“这………”王迁低着头不吭声,钱归南狐疑,便皱眉道:“你还有什么话,都说出来嘛。如今你我二人可是休戚相关的,在此紧要关头,必须要开诚布公才是。”王迁这才抬起头来,直视着钱归南道:“钱大人,事情恐怕没有这么简单。”“唔,你什么意思?”王迁两眼冒出冷光,一字一句地道:“卑职到达伊州的时候,朝廷派出的钦差大人也到了。”
钱归南大惊:“钦差大人?谁?来干什么的?”“高平郡王武重规大人,就是去伊州调查瀚海军私自调动的事情!”“什么?!”钱归南身子晃了晃,王迁忙伸手相搀,将他扶着坐到椅子上。钱归南脸色煞白,接连到了好几口气,才算稍稍镇定下来,一把揪住王迁的衣服道:“这是怎么回事?消息怎么会走漏出去?连朝廷都惊动了?而且………”他顿了顿,难以置信地道:“此前怎么伊州一点儿讯息都没有透给我们?”
王迁哭丧着脸道:“钱大人,此次钦差大人是秘密查案,估计也就当今圣上和几位宰相大人知道,伊州哪里更始视线什么都不知道。要说咱们运气还算不错,卑职到得太及时了,要是晚到伊州一步,大概就什么都完了!”
钱归南面如死灰地愣在那儿,好半天才道:“既,既然你把瀚海军平安带回来了,就说明钦,钦差还未及发现……”王迁点了点头,钱归南长舒口气道:“你先把在伊州的经过详详细细地给我说一遍。”
虽然正堂内再无旁人,外面又有卫兵把守,这二人还是做贼心虚地压低声音,窃窃私语了好久,总算把伊州的状况全部理清,钱归南勉强挤出个虚弱的笑容,拍了拍王迁的胳膊,道:“好,这件事你办得好啊。果然有勇有谋,本官没有看错人。这回只要能够渡过难关,本官决不亏待于你,定让你加官晋职!”
王迁连连称谢,钱归南想了想,又道:“只是那个女人留下来,终归是个祸患!”王迁点头道:“卑职明白。已派了杀手在伊州继续找机会下手,卑职自己实在难以两头兼顾,只好先赶回来。”“嗯,你做的很对。”钱归南随口应道,接着又自言自语:“如此看来,钦差大人对这事还么有身份的把握,可朝廷到底是怎么得知消息的呢?王迁,我们必须要把疏漏找出来,才好应对啊!”
两人一起开始冥思苦想,正堂内顿时安静下来。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地方确实出过纰漏,那就是至今踪迹皆无的沙陀团旅正高达!也许是高达跑到了洛阳,将瀚海军的事情报告给了朝廷?但钱归南不相信以高达的身份,能够上达天听,此事乃军中机密又涉及到朝廷忠臣,兵部会听信高达这样一名边疆驻军小旅正,私离驻地又越级投诉的一家之言?!恐怕高达就是到了洛阳,也会投告无门的。
如此翻来覆去地琢磨不出名堂,钱归南只得先让王迁去安排瀚海军,又叫人将给武逊和梅迎春的两封书信送出。该做的准备还是要做,钦差大人离庭州只一步之遥了!
往前走了,钱归南伊人仍在堂中百思不得其解。有人来报,说庭州最偏远处的叶河驿一名姓郭的驿站长找来刺史府,说什么被人骗了。钱归南刚想骂人,连这样的破事都来烦自己,突然间他的眼睛一亮,叶河驿,被人骗………他名人立即将这名郭驿长召来问话。
碧血黄沙卷第二十四章交锋(1)
郭驿长迈入庭州刺史府正堂时,腿肚子直转筋。虽说驿站长也算个流外九品的小官吏,还直属兵部,但身居叶河驿这样的偏远小驿站,郭驿长连庭州城都从来没机会进,更别说面见钱归南这样的四品刺史了。
钱归南咋了口茶,瞥一眼站在堂前,哆哆嗦嗦的郭驿长,不知为什么,他预感到此人将给自己带来性命有关的重大消息。于是,他和颜悦色的询问起郭驿长的身份职务,几番对答之后,郭驿长慢慢放松下来。钱归南不在浪费时间兜圈子,单刀直入地问他此行的缘由。
对此郭驿长倒是有备而来的,他自那天李元芳骗出马彪以后,就始终忐忑不安,总觉得事情不简单。考虑再三,他决定要想庭州官府汇报事情的经过,此时距李元芳劫驿马和传符已经过去快一个月了。郭驿长从叶河驿出发前往庭州,本来就要跋山涉水,再加上庭州附近这半个月来暴雨成灾,好多处山洪暴发,河流泛溢,他一路上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待赶到庭州城里,又过去了大半个月。
见钱刺史发问,郭驿长便把那天的情况原原本本的述说了一遍。钱归南脸上虽然还能保持波澜不惊,心中却早已随着郭驿长的陈述天翻地覆。郭驿长说的明白,当时那人是握着大周宰相狄仁杰的手书密令,要求动用“飞驿”来传递加急军报到洛阳。根本不用多加推敲,天底下能持有大周宰相狄仁杰的手书密令者,又恰在庭州的,除了李元芳还会有谁呢?
再听到李元芳特地要求驿卒避开庭州沿线驿站,钱归南只觉得头皮发麻,身上一阵一阵寒颤,这分明就是要避开他钱归南的监控和辖制。这个李元芳,他哪来这么大的胆量和这么精明的手段,他到底想干什么?他又到底了解多少内情?
郭驿长还在唠唠叨叨的说着,他毕竟是朝廷任命的驿站长,懂得传驿的规矩,当然不会答应这样的无理要求……钱归南突然目光一凛,咄咄逼人地发问:“你说你不同意该换驿路?”郭驿长吓得差点屈膝跪倒,期期艾艾地回答:“是,是,下官,我………没有同意。那人……也,也计算了。”“你说他就算了?”“是啊,我都给驿卒马彪交代清楚的,他绝对不会私自改换线路。”
钱归南紧锁双眉,三百里加急“飞驿”是重大军情,途径庭州的话他不可能得不到禀报,也就说,这位郭驿长肯定还是让李元芳飞耍了。想到这里,钱归南阴惨惨地咧嘴一笑,轻言细语地对郭驿长道:“郭驿长,你知道边关宁定,近几年来庭州一线都没有见过三百里‘飞驿’了。因此,你那驿族马彪,要么就是违背你的命令,私自改换线路入京:要么就是早让人给杀了!”
“啊!马彪,小彪子他绝对不会违背我的命令的,他,他……”郭驿长痛急交加地望着钱归南,张大嘴说不出话来。山里人感情纯朴,马彪跟在他身边几年,就当儿子那么看待,如今听说马彪生死未卜,郭驿长与公与私都更痛恨那个搅乱叶河驿平静的陌生人了。钱归南瞪着郭驿长,心里却嘀咕着,谁知道那李元芳又耍了什么手段,也许就真的吧马彪给说服了?或者就是找其他人代替马彪入京送信………他现在对李元芳产生了巨大的畏惧,简直觉得对方无所不能。而起,假如真的是李元芳把瀚海军的相关消息送到洛阳,直接传递给狄仁杰,那么朝廷派出钦差来查案就不足为奇,整个过程可以保持得如此机密也更加顺理成章了。
那么,李元芳到底是怎么侦得瀚海军的动向呢?刹那间,钱归南觉得头痛欲裂,天旋地转,原以为一切有了转机,哪想到杀机时时刻刻就潜伏在自己的身边,根本无从逃离。他无力地瘫软在椅子上,这辈子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对手,这样的危局,钱归南觉得很累很迷茫,一时间四顾茫然,仿佛死到临头了。
良久,钱归南才勉强抬起眼睛,看到郭驿长还站在堂下发愣,便叫来差役,让他们带着郭驿长去关押李元芳的小院认人。虽然心里已经认定,在某种模糊的期望驱使下,钱归南还是想再验证一次。
差役很快又带着郭驿长回来了。钱归南克制不住地紧张,忙问郭驿长认出来没有。郭驿长却挠了半天脑袋,支吾道:“看着………挺像的。不过没靠太近,看,看不太清楚。”“什么意思?”钱归南望向两边的差役:“为什么不靠近些认?”差役也是吞吞吐吐:“唔,这个……李校尉在睡觉……”钱归南啼笑皆非:“睡觉?!现在这个时候,睡什么觉?”“唔,他都睡了一天了。”
钱归南气的脸通红:“他睡觉你们不会叫醒他?!他是被关押在刺史府,又不是我请来修养的!你们这些蠢……”暴怒之下,他伸出手去就扇了差役一个大大的耳光,差役被打的嘴角顿时渗出血来,抬手捂着脸,又害怕又委屈地辩白道:“钱,钱大人,是伊都干说这李校尉得了疫病,让我们不要靠近他。我们,我们叫他他不理,我们也不敢上前触碰,所以就只好隔得远远的看………”庭州人人皆知钱归南与裴素云的关系,差役见钱归南盛怒,慌乱中本能地抬出伊都干来做挡箭牌。
钱归南一愣:“疫病?李元芳得疫病了?怎么会?”他皱着眉头想了想,嘴里念念有词:“伊都干说李校尉得了疫病……”差役凑过来补充:“伊都干让看守没太弄去府上取药,还给这李校尉也带了药……”他还未来得及说完,就看到钱归南面死如灰,直勾勾地瞪着自己。差役再度被吓得连接倒退两步,垂首侍立,再也不敢开口了。
大约只有五内俱焚这个词,才能形容出钱归南此时此刻的感觉。疑虑,愤怒,恐惧,还是绝望?钱归南站不住了,双眼直发地跌坐在椅上。他的脑子里只有一句话反反复复的回响:裴素云认识李元芳,裴素云认识李元芳,裴素云,李元芳……半晌,钱归南才抬起血红的双眼,挥了挥手,示意众人退下,刺史大人要静一静。
王迁忙了半天,总算把沙陀团和天山团在沙陀碛周边的防务安排妥当。由于连下了十天大雨,庭州的暑热退了不少,现在的沙陀碛倒比大雨之前还要凉爽很多。王迁带着瀚海军沿着沙陀碛的东侧走了一大圈,发现周边的几条大河水位均已暴涨,如果要穿越沙陀碛,现在倒成了最佳时机,天气凉爽,水源充足,当初敕铎要是能多等些日子,铁赫尔的五千铁骑也就不会毫无名堂的给梅迎春剿灭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现在有瀚海军的两个团把守住沙陀碛的东线,就算敕铎的人马顺利通过沙陀碛,来到庭州这侧也照样会遭到瀚海军的迎头痛击。以两军的实力对比看来,敕铎仍然没有胜机。
待王迁匆匆赶回刺史府向钱归南复命时,已到了掌灯时分。他走到正堂门口就发觉气氛不对,房门紧闭,两名侍卫肃立门旁,周遭鸦雀无声的。王迁迈上两步刚要敲门,侍卫连忙伸手阻拦,又是挤眉又是弄眼,王迁不耐烦道:“我又要事回禀钱大人,怎么了?”侍卫忙压低声音道:“钱刺史谁也不让进,一个人呆在里面很久了。”“哦,出了什么事?”“不知道,好像有大麻烦……”王迁不觉锁紧眉头,怎么大麻烦一个接一个的?他正犹豫着,门内传来钱归南嘶哑的声音:“是王迁吧?”“啊,是,钱大人,卑职……”“你进来吧。”
王迁定了定神,推开房门迈入正堂。堂内雾气抹黑的,没有点灯烛,只有从窗纸上投入的昏沉夜色。他眯着眼睛仔细瞧,才看到端前做在案边,钱归南那一动不动的身影。王迁有些摸不着头脑,硬着头皮抱拳:“钱大人,卑职来复命。”
“哦,沙陀碛防务都布置好了?”“是的,都布置好了。”王迁回答道,心里却阵阵发楞,钱归南的嗓音听上去怨愤交加,又似乎有些万念俱灰,实在让人?}得慌。
钱归南沉默了,王迁也不敢说话,等了好久才听到对面又传来阴森森的声音:“王迁啊,今晚还有件事情要麻烦你。办完这件事,你便可以去休息了,这些天也辛苦了。”“大人请吩咐。”王迁心中嘀咕,这钱大人一定出了大事!
又是沉默,良久,钱归南才悠悠叹了口气,道:“每天吃完晚饭,阿月儿都要到离家两条街的一户牧民家里,去取新做好的酸奶。你现在赶过去,应该正好能碰上,去,把她抓到这里来。”王迁愣住了,抬起头困惑的望向钱归南那团黑黑的身影。
“小心,不要惊动任何人。来了以后就直接带到这里,哦,用黑布蒙上脑袋,把嘴堵上,别叫人认出她来。”
这天晚上阿月儿彻夜未归,裴素云急得在家里团团转,却又无计可施。裴素云的家中,平常除了她和安儿,也就阿月儿一个小婢,除非钱归南过来,才会带来若干侍卫在外把守。如今阿月儿不见,裴素云又不敢撇下熟睡中的安儿独自在家,只好望眼欲穿地傻等了一夜。她想不出来阿月儿会遭遇什么不测,眼睁睁的看着晨光透过敞开的窗户,照亮了床前的黄泥地。裴素云俯身看看安儿在睡梦中露出笑意的红扑扑的脸蛋儿,站起身来打算去请隔壁的大娘来照看孩子,她要去刺史府,让钱归南帮助寻找阿月儿。
刚掀起珠帘,猛见伊人的身影堵在面前。裴素云吓得梦推一步,才看清楚是钱归南。她抚了抚胸口,轻声抱怨:“你一声不响地站在这儿干什么?差点儿吓死人。”“哦,素云这么大的胆量,怎么还会受惊吓?”
裴素云听着不对劲,清晨的光线暗淡,钱归南的脸在逆光中黑乎乎的,看不清楚表情。裴素云放下珠帘,走到外屋,一边道:“安儿还没醒。咱们在外屋聊吧。”钱归南一言不发的转过身来,裴素云不再看他,只低声道:“你怎么一大早过来了?正巧我打算去找你。”
钱归南冷冷一笑:“你我心有灵犀嘛,我知道你想我了,就特意过来看看你。”说着,他一把端起裴素云的脸庞,仔细端详,啧啧叹息道:“素云啊,这些天我俗事缠身冷落于你,白白辜负了这稀世的花容月貌,实在太可惜了。”裴素云从他的手中挪开脸孔,正色道:“归南,阿月儿昨天晚饭后出去了就没有回来,我很担心,你能不能派人出去找找?“
钱归南好像没有听见她的话,自顾自渡到墙边,天蓝色的粉墙上挂着把胡琴,钱归南举手触了触琴弦,怪声怪调地哼起来:“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恩之如狂。……素云啊,还记不记得十年前,我刚刚到庭州来任司马,当时的韦刺史宴请萨满巫师祭天机,我在宴席上头一次见到你,歌班奏的曲子就是这首《凤求凰》。”裴素云咬着嘴唇,她的心越来越低,耳边仿佛也响起了多年前那幽怨的琴声。钱归南还在哼下去:“原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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