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将自己一身的罪全赎完了,是吗?
“谢谢您陪他最后一段路。”聆听到那其实已隐隐有所觉的回答,云莃静默了许久后,才遥望着远方蓝天,淡淡说道。
是的,谢谢,谢谢他让那名与她虽从未谋面,却亦师亦友的老隐者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走,在他独自离群索居,用孤独来惩罚自己曾犯下错误的这几多年后。
虽然老隐者从未曾提及,但云莃不笨,所以她知道,一个人若不是心中怀着至苦至大的悲痛与悔恨,绝不会用这般清苦、压抑的方式活着。
对老隐者来说,求死很容易,活着反倒难,因此他才会选择活着,用活着来惩罚自己,用活着来赎自己曾经犯下的罪……
其实,在云莃遇上老隐者之前,并不知道他已在洞中待了多少年,更不清楚他究竟犯下什么错,又为何疯癫,但知道他终于解脱的今天,她一方为他慨叹,但一方,却又有些不舍。
下回别再给我带东西了,丫头,你已是上苍赐予小老儿的恩典了……
回想着过往与老隐者相处的点点滴滴,云莃任轻风吹乱了自己的发梢,仰望着天际的眼眸有些淡淡酸涩。
这三年来,他与她用一问一答的方式,为她厘清了许多书册上的谬误,教会她如何勘天相地,如何在数字海中优游,甚至在她遇上难题而百思不得其解时,言简意赅且切中其要地给她一针见血的回答。
而她,虽总看似是为打发时间而来,虽总看似是为解决难题而来,但其实,她只是不想让这样一名智能老者,独自背负着心中的苦,一个人那样孤孤单单……
不过尽管不舍归不舍,但云莃却明白,对老隐者而言,这或许是件好事,因为至少他彻底解脱了,再不必受那日夜椎心的、自责的、寂寞的苦了。
“他留了最后一道课题给你。”许久之后,洞内又传出那个夹杂着剧咳的沙哑嗓音,“但在答题之前,你想知道我是如何进到洞里的吗?”
“给我两天时间。”望着洞口密密麻麻,未受到破坏的完整蛛网,听着洞中那个明显带着挑战意味的虚弱话声,云莃决定接受这个挑战。
毕竟他既认识老隐者,一定也早明白她与老隐者的相处方式,而更可能他是受其所托,所以才会在里面一直等到她的到来,然后以同样的方式,与她对谈。
若这是老隐者最后的心愿,那么她相当愿意接受他的托付。
毕竟虽说是因缘际会才相识,纵使从不曾谋面,更不曾深交,但能在他人人生最后的时刻,接受到这一分小小的、淡淡的惦记,这一场相遇,也算圆满了。
“好的,就两天,三只烧鹅。”
烧鹅?三只?
这是什么?赌酬?
听着洞中人的要求,云莃先是愣了愣,因为过往,老隐者从没向她要求过任何东西,甚至连她送的东西都不曾拿过。
不过也罢,无论是不是赌酬,无论她能不能找出此人进洞的秘密,既然这人想吃烧鹅,那么她就当满足他的心愿,也未尝不可,毕竟走到了他这岁数,已是不易。
“可以。”点点头后轻轻站起身,云莃走着走着,突然又一回头,“但您这状况吃烧鹅好吗?”
是的,云莃确实有些忧心,因为洞中之人或许也是位老者,但这位老者比起原来那位老隐者,似乎身体状况差上许多。
“我静候佳音。”洞中人只说了这么一句话,但伴随着这句话的,却还有一阵低哑的笑声,而后,自此无声。
噢!好吧!人家老说老小孩、老小孩,看样子这位老者确实比原来那位开朗,甚或任性一些。
不过说来也怪,向来在人们眼中淡漠寡情的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拿老者没辙,而且也出人意外地极受老者们疼爱。
她实在没看出自己有这么和霭可亲啊……
就这样,一路思考着“为什么自己老与怪老人投缘”的云莃骑马下山去了,两天之后,老老实实地带着三只烧鹅来到了洞口,因为纵使她巨细靡遗地遍察了山洞四周,甚至方圆五里,却仍摸不清那人是如何进入洞中的。
不过输就输了,反正她从小就被教导凡事虽需尽力,但更该量力而为,跌倒后更要自己爬起,毕竟这世间本就没有人能永远胜,也没有人会永远输,况且有些事远比弄清这老头如何进洞重要得多。
“来,您的烧鹅。”将热腾腾的菜笼放置于洞口,云莃又退回树下看书。
“你认输了?”
“是。”云莃爽快利落地答道。
“哦?”听到云莃的回答后,洞内传出一个似是有些意外,却又饶富兴味的低吟声。
“若您吃完后,对这店的烧鹅不满意,下回我会换一家。”轻轻翻着书页,云莃淡淡说道。
“香鹅坊的烧鹅,这世间很难有人会不满意。”
鼻子很灵嘛!况且不只鼻子灵,连消息也灵,这家店才刚开张两个多月呢!
看样子这回的洞中老者并不像前一位老隐者一般,是为赎罪而来,而且也不是全天候地待在洞中……
就那样边想,边看书,半晌后,云莃伸了伸懒腰,放下手中书册,在发现洞口的食笼不知何时消失时,眼眸转了转,忍不住地向洞内问道:“九宫图,您玩吗?”
是啊!若这老头还有力气吃烧鹅,应该还有精神玩玩九宫图吧?因为她现在着实有些技痒啊!
“玩。”
听到洞中人的回答后,云莃立即二话不说地开始画格,而且这么一玩,玩到西天的彩霞都飘上了天,才回过神来。
好家伙,这老头是个狠角色啊……
望着地上自己用竹枝画出的众多方格,云莃有些惊诧地眨了眨眼,因为他竟在与她一边讨论天文地理,一边答题的情况下,不知不觉中,将她压箱底的题目都逼了出来,而且答案还都那样的迅速确实!
“抱歉,我得走了。”在夕阳的余晖中,云莃站起身,往自己的小马走去,边走边不住喃喃道:“玩物丧志、玩物丧志啊……”
是啊!也太玩物丧志了,居然跟这怪老头就这么玩了一整个下午,玩得都忘了时间,更忘了该让人好好休息了。
但这老头确实有趣得紧,脑中不仅有许多怪念头、怪想法,还一副完全不觉得自己怪的模样。
“想再更玩物丧志些吗?”
就在云莃跳上马时,她突然又听到洞内传来那个含着笑意的低哑嗓音。
“您也该休息了吧……”云莃先是下意识地回头说道,但略略沉思后,她的唇旁却缓缓浮出一抹连自己都没发现的浅笑,“好吧!还有什么更玩物丧志的?”
“浑圆图,三只烧鹅。”
“浑圆图?三只烧鹅?”
浑圆图?挑战性很高啊!
不过……又是三只烧鹅,这老头会不会太喜欢吃烧鹅了啊!
“八只田鸡。”恍若听出云莃话语声中的迟疑,沙哑嗓音改而这么说道。
“三只烧鹅。”想象着自己拎着一整盘田鸡腿的画面,云莃脸颊微微抽了一抽,连忙否决,“我下回来,连题目一道给您带来。”
“我静候佳音。”
在那依然含着低笑的沙哑嗓音中,云莃一身神清气爽地缓缓纵马离去了。
就在她离去后,洞中突然发出了一声轻啸,而在这啸声后,两只原本停在洞外树林间的两头雌的海东青,倏地往天空飞去,在她上空徘徊。
终于,可以心无旁骛地守着她了——在分离十年之后。
将头仰在洞壁上,况未然口中又呕出一口鲜血,但他的眼眸却在笑。
她,再没有小时候那好胜、不服输的性子,竟认输认得那样心平气和,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但毕竟十年了,她再不是那个八岁的倔强小女孩,而他,也再不是那总爱逗她生气、惹她皱眉,甚至让她梦想彻底破碎、人生彻底走样的十二岁淘气少年……
我长大后,绝对会是个比你还出色的大将军!
曾经的童言童话,缓缓浮现在况未然的脑海,他淡淡的笑了,但笑容却有些苦涩,因为他没有成为将军,她也没有,反倒是成为了一个聪敏、灵透,却寡言、独行侠似的府尹。
但以前的她,并不是这样的。
她爱笑、好动,精骑射、擅马球,身旁总围绕着一群大小孩童,一头长发迎风飞扬。
现在短发的她,其实依旧很美,甚至比他想象的更加脱俗,可她却总独来独往,那双原本那样活泼、灵动的眸子,大部分的时间都停留在书册之上。
她这个年纪的女子,她那样身分的女子,本不该如此遗世而独立,尽管她或许因此而自在。
然而,纵使如此,他依然不舍她的梦想,不舍她的独立,不舍她的坚强,更不舍她的孤单……
所以他能做的,就是让她自此后平平安安,再不受到任何伤害,在他还能呼吸的时候。
若她明白她今日的人生全因他而改变,她还会愿意与他这样心平气和的说话吗?还会愿意接受他的关怀吗?
但无论会与不会,他都不会再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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