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指何事？』

那人一笑，如云淡风清。

『天上诸仙总以为九阳真君乃是无心断情之人，就连在下先前虽与真君亦曾有过一面之缘，却也没能看透真君的本心。』

『你的意思是你看出了些甚麽？』他望著他饶有兴味。

『真君想听？』

『有话直言便是。』他面­色­有些不耐。

『如此在下便直说了。』他微笑，深深望向他，『真君虽看似冷颜无情，少言决绝，但在层层寒冰之下实是有心的。』

『…有意思，从本君成仙以来会说本君有心的……飞羽上仙，你还是第一人。』他挑眉。

而他弯起了眼，如月澄澈，『却不知如真君洒脱，又有何事能令真君动情？』

『那种无谓的东西，早在成仙以前已被本君舍弃了。』他说得断然，冰冷傲然。

『你难道忘了，绝情乃是成仙之本，若不能舍弃世俗凡胎的七情六欲又怎有资格循求仙道？』

『但能如真君般彻底的，放眼九十九天可无人能出其右了。』他笑著，手上的棋子走得凌厉无匹。

『就连你也是麽？』他望定他的眼。

『飞羽修为短浅，若受到世情牵染也无可为怪。』

『但你身上从未沾染到世俗的尘埃秽气。』他冷然道，却在不知不觉间缓了神情，『否则，本君亦不会同你来往。』

他闻言没有立刻回答，淡逸的神情不知是惊讶又或欣喜，望了他半晌才伸手执起棋子，『真君果然并非是无心之人。』

『你错了，本君早已是无情无心之人，这世间的一切事物在本君眼中都与微尘毫无分别。』

『只要活著又怎能无心？真君以为自己已舍弃了情感，却不知情之一字其实一直都在，只是藏得太深、太沉，深沉到连真君自己都已遗忘。』他神情淡漠，彷佛只是在说著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你这麽说，不怕日後衍生祸根？』他的神情只是冰冷，不以为然。

他闻言笑了，笑得欢畅，『飞羽虽然不才，但也从未畏惧过甚麽，日後，怕是要令真君失望了。』

『哼。』

『……有一天真君会明白的………』他望向凉亭外，气象万千的云海翻涌彷佛若有所思似是对自己道。

『但，在下会期盼那一天永远不会到来…………………』

『那又是为何？』他不由追问。

『…真君……』他回首，­唇­边的笑显得是那样虚无飘渺，『因为，有心就有痛，有了知觉才会感受到痛楚；心上的伤不比­肉­身，时间难以治愈，而人们往往在深及见骨时才会感到後悔…………在下不希望真君明白那种痛。』

『你这麽说，是经历过？』他难得诧异了。

他微笑，缓缓摇了摇头，『或许，是将来罢………』

『你会遇情劫？』他微蹙起眉。

他轻轻笑著，没有回答。

『不能避？』

他的神情依旧淡然洒脱，­唇­边轻浅的笑意始终不曾消失过，放眼眺向远方，『该来的总是会来，又何须避。』

他望著他，仿似复杂的神情一闪即逝，『未想天界首善预占之术的飞羽上仙，竟连自己的命数都能算出？』

他失笑，抬手将鬓边微乱的乌丝掠往肩後，『真君言笑了。』

『…将来………就是看不见才有活下去的意义。』

他闻言略一沉默，又扬眉道，『那你可否预见本君的命数？』

他不语，深望了他一眼，转开脸淡淡道，『真君想知道？』

『若我说想知道，你会告诉我麽？』他面无表情地望著远方。

『会。』他微笑，『可真君不会这麽说。』

『………………』他沉默了，望著他清雅的侧脸，半晌才道，『飞羽，你真的很特别。』

他闻言似是一诧，却没有回头，放远的目光难得迷离了，双­唇­彷佛微微颤动，他却听不见他说了甚麽。

…………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

真君，你会为我掉一滴眼泪吗……………

蓦然一阵天摇地动震醒了沉浸在回忆中的男人。

他猛然睁开眼，心内狂跳著，却已分不清方才究竟是整座山都摇撼了？

………还是只是他的心在震动？

他仓皇地瞪向另一方的浩瀚飞瀑，直到朝霞慢慢渲染了东边的天空，在第一道晨光自云後闪现时，眼前突然有了变化。

薄雾中，奔腾宣泄而下的汹涌水流之间突然出现了空隙，彷佛垂挂的纱幔被一只无形的手掌缓缓掀开。

帘幕後，依稀有道被微光包裹的身影缓缓步了出来。

稀薄的晨光彷佛都被吸引了…………

层层凝聚在那人身周。

男人只觉胸口一阵剧痛，连呼吸都要停止了。

努力眯起眼想望清眼前的情景，视线却是一阵模糊。

突然一阵清风吹散了人影周遭的迷雾。朝阳下，现出一张清雅淡逸的面容，朗眉、挺鼻，乌发如缎，红润的­唇­角微微上扬，隐约透著和煦的暖意；本似倾听的神情受到风的鼓舞，如扇的眼睫缓缓睁开………

………底下，澄澈如紫晶的眼瞳如镜，看不见一丝杂质。

男人张开了口，嘴­唇­颤动著，却怎麽也发不出声。

时间彷佛在那一瞬静止了。

被晨曦包围的身影就立在虚空中，飘动的衣衫仿若幻影，只要稍一闪神就会消失於风中。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那人影像是察觉到男人的存在，身形微动，朝巨岩上乘风步了过来。

「你………你是……」

男人一瞬不瞬地望著凝定在眼前的虚幻身影，嗓音是颤抖的，却连眼都舍不得眨。

人影望著他的激动，神情却没有丝毫变化，立在风中，彷佛思索著甚麽。

男人却再无法克制内心的渴望，身形一动，已将他拥紧在怀中颤著声道，

「……飞羽…是你麽！你终於回到我身边了…！？」

他的举动令那人彷佛一愕，双­唇­微启。

「……你………知道我？」

一句轻浅无心的话语令本已陷入狂喜的男人瞬间如遭雷击般僵冷在当场。

他用尽一切的勇气逼自己松手退後，好让他能看清自己。

在如此近的距离仔细凝望那道令他魂牵梦系的熟悉身影，若不是前一刻他还曾用自己的双手确认过他的真实，九阳几乎要以为这又是那个在这三百年间重复了千百次的虚幻梦境。

淡青的衣衫，纤瘦的身躯，逸雅清丽的容颜………及那双，如清泉不染尘的淡紫瞳眸。

他没变，一点儿没变。

仍是如八百年前在白石台上那不染凡尘的风姿神采，令他心醉。

只是此刻，他­唇­边和煦的笑意虽仍没变，但淡漠的神情似已说明了一切。

他颤抖地伸手抚上他的面颊，看见他陌生地望著自己，「…你不认得我了……？」

他望著他，澄澈的紫瞳如镜，清净见底却映不出一丝情感，嗓音清淡，

「你的气息……是仙？」

九阳的手一震，却反是微微一笑，再度将他轻揽入怀中，「没关系，你不记得我也没关系………今後，我会一直守护你的……」

「你…？」不知为何，眼前这男人的话语竟令他的胸口一阵抽痛，怔忡间，己低温热的液体落在他面上，他微蹙眉地仰起头还未及看清男人的表情，微启的­唇­已被封了住，渴求却隐忍的吻，轻柔地阻止他所有的抗拒令他无法挣脱。

有泪，融入痴缠的­唇­舌间。

…………是男人的？

还是自己的？

已分不清了。

太多的凄楚及思念混杂在其中。

他睁开眼，淡紫的清潭盪漾了，倒映出一张刻划著思念风霜的面容…………

「…真君……」

那张面容由伤恸转为怔忡，再由怔忡化为不能置信的欣喜，却仍不敢确定地望著他道，

「你……唤我甚麽？」

他伸手抚上他沧桑的脸容，眼里写满了心痛，轻叹了口气道，「九阳，你真傻…嗯…！」

他话音未落，男人滚烫的吻已再度降下，将满腔的思念渴求全倾诉在这个吻里。

许久，他不舍地松开他，望见他也正看著自己，白皙的颊边一片晕红。

「这次，我该唤你甚麽呢？」

他笑了。

笑容中，有著春阳的暖意。

「唤我………飞羽吧。」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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