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蛮力伸手接剑的时候,一道寒气冻住了他的手。他没有抓住它,剑掉了下去,直落到了地面上大堆的碎冰中。
我觑得准了,一箭射出,正中一道青影。它的头像一个装满了冰块的猪膀胱一样炸了开来。但另一只冰鬼轻烟般迅捷地溜了半个圈,转到浑蛮力头的右侧,猛地昂起头颅,朝他的咽喉扑去。浑蛮力大喝了一声,左手扣着冰壁,猛地伸右手卡住了它的脖子。他右上臂的肌肉团团虬结而起,要用一名夸父的力量,想扭断它的脖子。但我眼看着他的右手猛然间僵硬如铁,变成了深蓝色的冰块,那蓝色更以可怕的速度,顺着他的胳膊向肩膀上窜动。
浑蛮力低头看了一眼,突然松开自己的左手,带着那只冰鬼掉落了下去。他重重地摔在地上的同时,已经捡起了地上雷炎破的剑。冰鬼猛烈地挣扎了起来,发出了婴儿般的凄厉哭声,随着它的挣扎,浑蛮力始终牢牢攥住它的右手突然崩裂成了无数碎片,眼看这只冰鬼就要脱困而出,浑蛮力已经将剑深深地扎进了那只冰鬼的腰里。剑刺入冰鬼体内时,发出了烧红的铁剑刺入冰中的嗤嗤声响。那只冰鬼缩成一团,慢慢融化成了冰水。浑蛮力杀了这家伙,撒手松剑,往后一倒,再也爬不起来了。
这时候我才发现,火已经全部熄灭了,但洞|茓里却还很亮。我和雷炎破惊疑地四下张望,看到破裂的冰壁后有闪闪亮光,好像就是火山里喷发出的烈焰。有滚烫的风掠过我的肋下。
哈狼犀在冰壁的后面打开了一个更大更深的深|茓,那里面埋藏着一整块高有二十丈的黑石,它混沌未开,未经雕琢,除了一些环绕周身的大裂缝,黑色的玄武岩的表面非常光滑。它沉默无语地矗立在那儿,重有二万五千钧。
我抬眼再看,突然看到黑磐石破裂的缝隙处,露出了一些白色的东西。在看到那些耀眼白色的一瞬间,我的脑袋轰的一声被点燃了,拼命地从那块磐石上挪开眼睛,一颗心跳得几乎要破胸而出,血液在我的耳朵里疯狂地激荡着——那是些镶嵌在磐石里的白色骨头啊。从暴露出来的部分,可以模糊看出那是一截蝴蝶状的脊椎骨骨结,大小约有二十围,以此类推,这巨人岂非要身高千余丈。
我看到雷炎破的身子微微摇晃,知道他也感受到了那种滚烫的冲击。
我扭过头来去寻找哈狼犀,发现他已经从冰缝里脱身而出了。哈狼犀依旧不动,他面朝黑色玄武岩,跪在那些倒塌的石武士残骸中,面色白如玉石。旋风夹杂着冰粒劈里啪啦地摔打在洞壁上,浑蛮力死了一样躺在地上,无动于衷。他只是低着头跪坐在那儿,呼吸如同海潮一样在洞中起伏。
被碎冰填满的冰|茓底部猛地鼓起了一大块来,淡青色的看不清晰的冰鬼王如同一条甩不掉的噩梦,从裂缝中钻了出来,它哗啦啦地摇掉头上的冰碴,重新恶狠狠地扫视眼前的敌人。
我再一次开始感受到恐惧的气息盛满了整个洞|茓,但这种恐惧,不是来自那团看不见的旋风,而是那名低眉垂目枯坐不动的巨人。他的皮肤里散发出灼人的气息。这么冷的地方,他的身周却是一圈融化的水,水从他的身下漫出,向四下里流淌。
风大了起来,暗影像是鼓起的帆,那道阴冷的旋风急转,却犹豫着不敢扑上前去,只在洞|茓里来往冲撞,突地一折,向着上面的我们冲了过来。
哈狼犀轻轻地动了一下,他手里抓着地上的石头武士手中碎裂的石斧,反手挥动,像女仆从树上摘下一粒苹果,像农夫从地里锄下一根青草,像雨滴掉落在滚烫的大地,像水气被风送上天空,一颗硕大的青色头颅弹落在地,冰鬼王透明的身躯,就仿佛张在空中巨大的网,突然崩离成了万千块碎片。
第三个故事 向北向北向北(25)
我贴着凹凸不平的冰墙边缘滑落下去。看到我刚才射出的一箭依然深深地Сhā在地上,把一只小冰鬼钉在那儿,它的后半部分身体依然扭动不已。我对这一箭颇为自豪,但终究不能拯救我的朋友浑蛮力。
“是你,小人儿。”
浑蛮力说,他的下半身已经冻成了坚固的冰,而且破裂了,我看得见断面上露出的条条青色筋脉和红色血管。
“看来得让你帮我去和祖先的亡灵相会了。”浑蛮力说。
“为什么不是哈狼犀?”我问。
哈狼犀低头站在那具庞大的冰鬼尸体旁,他垂下了肩膀,没有往这边看,一副寂寞的样子。
即将到来的夜晚将会非常漫长,寒夜里滴水成冰。我和雷炎破肯定都希望赶回到下面的牦牛身边,拥挤在一起御寒取暖,但他已经不必要了。
他的眼睛里没有光芒,肩膀上火焰升腾的图纹却闪闪发亮,到了此刻,他已经真正成为了令人心寒的兽魂战士。
“他不是哈狼犀了。”浑蛮力轻轻地说,看着那位他过去的首领和伙伴,他的眼睛里流露出尊敬和畏惧的神色,“他已经死去啦,同时他也成了最伟大的战士——伟大的战士是没有朋友的。”
这是些疯狂的真话,我为了这些话流下泪来。但浑蛮力却为了我的眼泪轰然而笑。
“你依然是名小人儿啊。”他大笑着说。
我找到浑蛮力的剑,那柄剑在沉重的剑柄末端有个圆溜溜的铜球。我没有感受到它的重量,它就像羽毛一样轻。我把它拖到浑蛮力的左手掌心里。
“握紧你的剑。”我说。然后爬上他的下颏,拉开我的唐弓,抵近他的眼睛,将一支利箭稳稳地射了进去。
雷炎破花了很长的时间,才敲开了包裹他腿部的厚冰,然后跌跌撞撞地从上面连滚带坠地下到了底部。看上去他也很为浑蛮力欣慰,“这个走运的家伙,他不用为回程路上没有酒喝而苦恼了。”他叹息着说。
他低头看着死去的伙伴胳膊上那个花草缠绕的臂环,说:“我必须去把这个臂环还给她。”
“她将怎么样?”我问。
“或者继续流浪,或者寻找一片圣地,修行,成为寂寞的度母。”
我突然感觉到自己的渴望无法遏止,我爱我的姑娘,我要见到她。
11
我们昼夜奔驰。穿过逶迤崎岖的雪岭高原,穿过林木茂密的淡红色群山,穿过火山和沸泉密布的冰炎地海。在一个隐秘得不可思议的角落——原谅我不能说得更仔细了——找到了赠予他们铜人的度母。
度母其实是一位非常瘦弱普通的女人,我们只看到她的背影。如果不是雷炎破告诉我,我想象不到这个背影婀娜的女人,已经在这里孤寂地守候了一百年。
她轻轻地长叹一声,青铜灯里跳跃着的光焰如豆,仿佛能洗尽所有的时间和哀愁。
在灯光下,她像哈狼犀在那个盘古殿堂和冰鬼的巢|茓里做的那样,跪伏在自己的脚后跟上,身体前后微微地摇晃着,用苍老的声音说:“水手,那么,你想得到什么吗?”
我无法遏制地去想她的孤独。她在这儿居住了整整一百年。
“是的。我要。”我说。
根据他们的寿命,她还将在这个孤寂无人的地方呆上五十年或者更长的时间。
度母给了我回答,她摇晃着说:“到四勿谷去,那里有你最后的答案——”
“这就是我到这儿来的经过。”
水手最后说,他环视火堆的那一侧,可是遮盖一切的浓雾让他什么也看不清。
这时候,火边的黑斗篷旅者不给他喘息的机会,已经抢先讲起了下面这个故事。这个奇妙的夜晚啊,他们仿佛都迫不及待地要吐露自己胸中最深、最多秘密。
“是的,那是位和我一样,隐藏在黑斗篷里的人。”他的声音充满磁性,淳厚低沉,十分动听。火堆旁的人都不禁被他的贵族般气质所感染,默默地垂头聆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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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个故事 厌火(1)
他把自己裹紧在黑色斗篷里,以躲避街道上的一片混乱。长街很窄,兼而弯曲不规则,因此显得拥挤不堪。一个挂着两块陈旧的鲸鱼肉的小摊横伸出来,占了足有三分街面,三两只苍蝇围绕着发红的臭肉飞舞。运送货物的滚轮大车一辆挨着一辆,铺街道的青石古老而光滑,已经被这些包铜的车轮磨损出一条条深深的车辙了,车子翻过这些坎沟的时候,车辕下的铃铛就在颠簸中发出细碎的叮当声。
横穿街道的时候,他碰上了一队翼民贵族的车仗,于是耐心地让在路边。拉车的十二个奴隶面无表情,低着头绷紧了他们肩膀上的纤索。他们的脖颈上套着枷锁,一个连着一个。地面上蹿起一股股细小的尘土,粘附在他们黑色细弱的脚踝上。车窗挡得严严实实,以免卑微的平民看到翼民贵族那高贵的脸。
他离开阳光,走入小旅店里,立刻陷入了一片阴影中。他没有和柜台上那位昏昏欲睡的老板娘打招呼,径直顺着厅堂后面那道又陡又直的木头梯子上了二楼。楼道又小又黑,散发着一股经年的霉味,他推了推客房的门,门被反锁着。他捅开了锁。那位仿佛总是拥有无穷宝藏的矮小的河络躺在床上,枯干的手垂在地上,从钉着木板的窗口透进来的微光中,他可以看到那只手上只有四根指头。
他从窗口让开一步,光线更亮了,他看到那个河络的喉咙被割了开来,血已经快流干了。他在床前沉默了一会儿,这位乖戾的老河络,精明能干的生意人,口袋就仿佛一个永远掏不完的皱巴巴的灰色无底洞,如今他就这样被悄无声息地干掉了。
血浸透了整张床,在床下,一圈发黑的污迹正在缓慢地扩大。他离开屋子,走下吱嘎作响的楼梯,趴在柜台上的胖女人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又咕哝着垂下了头。这位臃肿的女人有一头蓬松的黑发,像刺猬一样支棱在头上。他知道,她在这条街上是位著名的难惹的人物。除了头发之外,她还算风韵犹存,只要不笑,年纪看上去就不很老——要是她笑起来,来往的客商就会估摸她在二百岁左右。
他仿佛不想理会她,目视前方往外走去,行过柜台时却猛地伸出左手,揪住她的头发,把她的头提离柜台。他低下头,把嘴巴对着依然懵懂的老板娘的耳朵道:“他死了,好好安葬吧!”他朝柜台上扔了块金子,头也不回地走出店门。
西斜的阳光射进他的眼里。他眯起眼看了看四周,飞快地转身消失在厌火城那些成百上千的歪扭盘曲、鱼龙混杂的巷陌中。
太阳依然在喷吐火焰,但是已经不可避免地笼罩上一层淡淡的尘土色。在明亮然而缺乏热量的阳光笼罩下,整个宁州最伟大的港口——厌火城的黄昏就要来临了。
夜色降临的时候,这位黑衣人已经走到了城里巷陌深处一处不起眼的宅院前。一堵青砖照壁挡在半开的黑漆大门后,让人看不清院子里面有几进几出,这儿大概是前朝的豪绅高官的府第,油漆剥落的门前蹲伏着的石头狰狞像已经磨损得看不出头脸。黑衣人走到院前,就看到狰狞像前的青石台阶上蹲坐着一位高约十五尺的威武巨人,正在漫不经心地用团干草擦拭着一面大斧,他虽然只蹲坐着,那庞大的身躯却几乎堵住了整个出入口。门里半伸出一条板凳,板凳上躺着一位干瘦得像蛇一样的年轻人,闭目而寐,却把一柄长得同样像蛇的长剑枕在头下。
他愣了一下,意识到这儿出了什么事。这两位保镖看似懈怠,暗地里的杀机却似一张拉开的弓,绷得又紧又直。这儿还弥漫着另一种情绪,他感觉到了,那就是愤怒,一种尊严被棱辱被嘲弄后的愤怒。黑衣人无声地轻笑了一声,他当然猜到了这种愤怒的源泉,因为原来看门的那八位武士已经了无踪迹。
黑衣人知道夸父在宁州地面上可不多见。夸父右肩虬结的肌肉上烙着一道青色火焰纹,只有一等一的兽心战士才可能有这样的烙印。凭借这个烙印,无论在殇州哪个部族,他都可以随时拿到一支夸父勇士组成的万人队。
第四个故事 厌火(2)
他把一块铁牌放在巨人面前。这位高大强壮的夸父点了点头,凳子上的年轻人始终没有睁眼,黑衣人却能体会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凛冽杀气,冰凉得彻骨。不但如此,他还知道这个看似平常的小院里其实步步杀机,每一块灰砖,每一根椽子,每一盆绿栽,只怕都安有瞬间致人死命的机关。
两位婢女提着灯笼正在等他。她们领着他穿过一条又暗又长的青砖秘道,他可以看到两侧屋顶上晃动的黑影,他们手里的利刃在月下闪着光。秘道的尽头又是一条秘道,他感觉自己穿过了重重叠叠的围墙、稠密的花木、铺满碎石的小径,终于来到了一进三开间的小屋中。
屋中梁上吊着两盏精致的铜油灯,往屋子里洒下橘黄|色的跳动的光。二十名手扣弩弓的武士站在两厢,他们全身披着厚铁甲,只露出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警惕地盯着他。婢女不知道什么时候退走了,两名没穿上衣露出一身精壮肌肉的大汉走过来想要搜他的身,没注意到斗篷下他的脸上一道怒意火焰般一闪。
大汉伸出了满是绒毛的手,却没有碰到他的身子。屋子里的人们只觉眼前一晃。那名大汉就轰隆一声躺在了青砖地面上。
只是一瞬,二十支锋利的闪着蓝光的利簇就对准了黑衣人的全身上下。他负手而立,仿佛对那二十名箭士视若无物。他抬首望着油灯跳动的火焰,他的影子随着它在墙上和箭士们的脸上晃动。
众人环拱的后厢传来了两声咳嗽,“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要穿铁甲吗?”那个声音慢悠悠地说,“因为他们怕射伤了自己——”声音继续慢悠悠地说,虽然说话的人就在屋中,这声音却仿佛要跋涉穿过数百里的驿道才能到达屋内,“即使这样,他们一起对着屋子中央发射的时候,还是会有一半的人被自己人的箭射死。”
“是云中城的铁云弩吧,听说它可以连发30支箭,箭势如狂风暴雨。”黑衣人淡淡地说,每个人都可以听出他的疲惫之意,“确实很难有人在这么狭窄的地方躲过它。只是不知你的箭士比鹤雪如何?”
那个声音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放他过来。”黑衣人听出了其中隐约的怒气。
铁甲仿佛一道移动的城墙般分开,厌火城里的无冕之王从阴影中慢慢浮现,刀一样的下巴上是密密麻麻的短胡碴,卷曲的黑发怒狮一样披散,遮住了他的脖颈和肩膀。他一手握着剑,君王一样坐在符合他身份的巨大铜椅里。这位港口的实际统治者、天生属于黑暗的君王、拥有各行各业无数死士的厌火保护神铁问舟——仅剩的那只右眼正在对他怒目而视。
这位厌火城的教父满脸怒容地瞪着他,慢慢地道:“你到底惹了什么人?你的仇家居然有能力调动鹤雪团?你到底是谁?”他这三个问题一个连着一个,声调一个比一个缓慢,充满威胁之意。明白他脾气的铁弩战士都在这话语里颤抖。
黑衣人没有回答。他举起手,把斗篷的风帽摘下,露出一头纯银白色的长发。长发下面,是一张年轻、清瘦、俊朗的脸,眼珠子居然是淡淡的,几乎接近银白色,显得有几分诡异。他脸上满布疲惫风尘之意,却难遮掩那份与生俱来的高贵。确实,在宁州羽人部落中,只有纯正王族的血统才可能拥有如此浅色的瞳仁。
铁问舟的独眼对着那双象征王族的高贵眸子凝视片刻,那一时刻里,他左眼上的黑皮眼罩仿佛也在黑沉沉地望着它。最后,他终于“嘿”了一声道:“我帮不了你——明天天亮以后,你在这座城里将不再受到我的保护。”
“你接受了我的1000金币。”黑衣人淡淡一笑,说。
“这笔买卖无效了,”铁爷做了个不容置辩的手势,“你有东西瞒着我——我要照看整座港口,这座港口有无数的穷人在艰苦生活,他们需要平静。我可不想带着我的城池搅到什么鬼玩意儿的政治里去。如果只是鹤雪团,我还能应付。可是从昨天到现在,我手下已经死了二十八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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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个故事 厌火(3)
年轻人依然挂着淡淡的笑容,不紧不慢地问:“我才不管你死了多少人,厌火城里,铁爷的话难道是可以不算数的吗?”
铁爷往椅子背上一靠,重新上下打量这位年轻人。从一开始,他就发现了他身上的危险,但他意识到自己还是漏掉了一些东西。
他讨厌眼前这个人的笑,无所顾忌的笑,戏谑一切的笑,冷漠从容的笑。
他抬了一下手,制止那些愤怒而躁动的弩手。他压下自己的怒火,抬起左手,手中拈着一根羽毛,“你认识它吗?”他说。那根羽毛纯白无瑕,靠近羽梢的地方却是一抹青色。在灯光下,白羽毛闪动着点点青光。他满意地看到年轻羽人脸上的肌肉猛地一跳,那副若无其事的表情突然消失了。
“她也来了么?”
铁爷点了点头:“要不是她,还会有谁在这间屋子里留下这根羽毛又能全身而退?”
羽人抬起脸。惊异只是一瞬间,他的脸又回复到当初的高傲和冰冷上。他说:“既然铁老爷子心有所虑,那就算了,我走了。”
他转身要走,两名铁甲卫士踏前一步,挡在他身前,喝道:“要走?铁爷还没让你走呢。”
铁爷不快地哼了一声,没有理会羽人的高傲,继续问:“你在这里,还有何处可去?”
“没有了。”年轻的羽人据实说道,他微微而笑,仿佛在述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一个时辰前,我刚刚失去了最后一位朋友。我原来还以为此处没有人认识他。”
“那么你还能去哪儿呢?”
年轻的羽人伸手入袖,把一串鲛珠握在手里,轻轻地抚摸那十二粒光滑的圆珠。那些珠子在他的手指间滚动,叮当相击,仿佛滚烫一般烧灼着他的手指。他心不在焉,愣愣地想了半晌,方才道:“不知道,我无处可去。”
“宁州不是你呆的地方,”铁爷淡淡道,“你得离开这座城市。昨天,风铁骑的轻装骑兵已经渡过了封凌河,他们明天中午就可以到达厌火城。黑翼风云止也来了,他的舰船封锁了整个厌火湾,正在挨个搜查出港的船——你还是走陆路吧,往西面走。”
羽人一愣,道:“西面是勾弋山,从来没有人在冬季越过月亮山脉……”他停了停,突然放声大笑,“那又有什么区别!好,我听你的,就走勾弋山。”
“既然要走,你就连夜走吧。”铁爷挥了挥手道,“你往北走,趁夜先过三寐河,天明就能赶到万象林。如果你命大,进了勾弋山脉,到灭云关去找一个叫向龙的人,告诉他‘铁问舟’三个字。他欠我一条命,会送你出关的。”
他犹豫了很长一会儿,方才对*上身的精壮大汉道:“把丁何在和虎头叫来。”那大汉匆匆而去,不一会引来两人,正是羽人在门口碰到的夸父勇士和瘦小剑士。那两人望也不望羽人,朝铁问舟一揖手,往屋外一站。夸父那庞大的身影让屋子里的人都不由一窒。
铁问舟对他们道:“你们两位往瀚州跑一趟吧,把这位客人送过灭云关就回来。”他看了羽人一眼,继续对丁何在说:“既然收了钱,我铁爷就不会轻易撒手。可是要记住,傲慢的羽人并不会真正成为我们的朋友。虎头实在,你多担当他。”
那名瘦小剑士正是丁何在,他斜着眼看了那羽人一眼,向铁问舟道:“我明白了。我会带虎头回来的。”
那羽人哈哈一笑,也不道谢,只是一拱手,转身扬长而去。丁何在与虎头冲铁问舟拱了拱手,也是转身而去。他们的身影转眼融入如漆的夜色中,只有羽人那淡淡的让人觉得希望不在的笑,仿佛依旧在这间密室的每个人心尖萦绕。
夜色越来越浓,海风夹杂着雪花席卷过这座死气沉沉的城池。城门紧闭着,在雪光映衬下仿佛一个黑洞洞的大嘴。裹着老羊皮袄的门卒和一队衣甲光鲜的士兵围坐在城墙下烤火。那是些厌火城里不常见的士兵,他们身形修长,背着长枪和紫杉木大弓,有的人身侧还倚靠着一张漆皮盾,盾上绘着黑色的图案——张开的黑色羽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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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个故事 厌火(4)
厌火城的老居民看到那副恐怖的黑色翅膀都会大吃一惊,厌火城在铁问舟的铁腕之下,一向太平安稳,因此手握政权的羽族也乐得不掺合这座难以管辖、庞大得迷宫一样的野蛮港口城市的事务,没想到今天护卫国都的精锐近卫军黑翼军居然屈尊来此守门,定然是有大事发生了。
那些穿着破旧皮袄的门卒们正忙着添柴倒酒,却不敢太往火堆前挤。他们的身影被火光投射到城墙上,不停变幻摇动,显得高大异常。与羽人军不同,这些门卒都是些无翼民雇佣兵,他们虽然在江湖上磨炼出一副好身手,在宁州却地位低下,不能和那些黑翼军相比肩。
雪花纷飞中,一名蹲在后沿边上的门卒听到零碎的叮当声,他转过头去。看见一辆黑色马车正转过街角,辚辚而行,朝城门而来。车左走着名年轻汉子,身子像绷紧的钢丝般笔直,肩头已是薄薄一层雪花,左肩后露出一柄长剑的剑柄。马车遮着青布,后面有一座缓慢移动的黑影,仿佛小山一样庞大。他揉了揉眼睛,发现那座小山是一名肌肉虬突的夸父,他披着件鞣制粗糙的兽皮,露出腰间那面石磨一样大小的斧子,每走一步就震得青石板街道一阵颤动。
车子行近了。门卒扬了扬手让他们停下:“城门关了!统领大人有令,要出门得等天明。”
年轻人拉住缰绳,大步上前,他的脸从阴影中跃出,眉毛下的目光让门卒的心里猛地打了一个颤。那年轻人微微一笑,伸手扔过来一串铜钱:“弟兄们辛苦了。这是铁爷的车,行个方便吧。”
听到“铁爷”二字,那门卒脸色一变,正待要开口,一名老门卒抢上前拉了他一把,道:“铁爷的车子要出门,自然没有问题。我这就去开门。”
“慢着!”一名坐在火堆旁的黑翼军头目突然嘎声嘎气地喊道,“摇老三,你玩的什么把戏?统领大人的话难道算个屁吗?你说开门就开门!”
那摇老三面露为难之色,走过去与那位头目低声说了半晌。那头目横了年轻剑士一眼,把手里的酒往火里一泼,挺胸走到年轻人面前,又盯着他看了几回,目光在他露出肩头的剑柄上停了片刻,方才翘了翘下巴道:“要出门可以,把车子打开来看看装了什么东西。”说罢伸手便要去掀窗帘。
他的手已触到帘布,那稳立不动的年轻人突然伸手,快如闪电,在他肩头一拔,那黑翼军头目只觉身不由己,往后直跌出去,连退了五六步,肩头在城墙上重重一撞,方才立定脚步。
年轻人把两手往胸前一抱,仍然是笑嘻嘻地道:“铁爷的车子,谁敢打开来看!”
羽人头目青白了脸,打了个呼哨,火边的士卒登时都跳了起来,举枪拿弓,站成一排,矛尖闪闪,都对着车子和车旁的年轻剑士。那羽人头目喘了口气,爬起身来,掸了掸身上的灰,怒道:“臭小子,你想一个人和我们一整队人斗吗?”
年轻人一笑:“军爷,你眼花了么,我可不是一个人。”
羽人头目眼珠一转,还没转出来他这话什么意思,猛听得一声暴喝,仿佛雪天里打了个霹雳,震得他的耳膜轰轰乱响,城楼上的积雪簌簌落下。一团山一样的黑影从车后直扑出来,手中黑光闪动。羽人只觉得飓风扑面,将他压在城墙上动弹不得,他想要张嘴狂呼,那一刻居然叫不出来。火堆、马车、年轻人、摇老三,那一瞬间“唰”的一声直退到百米之外,他的眼中只见那面旋转如风的巨斧呼啸而来,斧刃寒光,有若弯月般银亮。
要不是那年轻人在夸父的肘下一托,这一斧势必将这位黑翼军头目直捣入城墙中去。那年轻汉子看着虽比夸父纤细弱小得不成比例,这一托却让势若奔雷的巨斧一倾,贴着那羽人的耳边,直撞到墙里。厌火城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声响,青城砖垒成的城墙直上直下地裂了丈多长的一道口子,黑色的门楼在他们的上方发出喑哑撕裂般的吼声,它摇摇欲坠,土石砖块雨点般落下,将仍然呆瓜般站在城墙下的羽人头目埋了半边。
第四个故事 厌火(5)
这一击之威良久方逝,那巨人用手指轻轻一勾,将深嵌在城墙里的斧子起了出来,转身面对城门边的一小队黑翼军。黑翼军的副头目脸色阴晴不定,想要仗人多势众下令拿下这二人,又见摇老三和其他那些雇佣兵全都闪到一边,手摸短弯刀的刀柄,却是目光闪烁。他知道这帮肮脏的流浪汉素来不可靠,未必和羽人站在一边,多半还是和那个什么铁爷沆瀣一气。
那夸父却不等他,自顾自用一根指头一顶,将两人才能抱起的门闩木抬起,拉开了两扇坚木包铁叶做成的城门。那黑翼军副头目手举起,眼睁睁看着年轻剑士喝起驾马,顶着风雪,与夸父昂然而出,却始终不敢动上一动。
城外大道上空旷寂静,显得夜色越发浓厚,这辆遮挡严密的小车和它边上小小的护卫队四周弥漫着团团浓雾。一个人自车中探出头来,回望着雪夜中那座庞大沉默几乎是永恒的城池叹了一口气。铃声叮当,雪花点点而落。静夜之中,只听得夸父“嚓嚓”的踏雪之声。他坐回车中,对帘布外问道:“小丁,我们这么大张旗鼓地出来,岂非自暴行迹?”
那丁何在满不在乎地大步前行:“你放心,铁爷既然让我们出北门,自然会有安排。”正说着,只听得一阵轰响,火光冲天,却是城中西门的位置。过不多时,暗夜里其余几个城门也轰轰烈烈地烧了起来,直映得厌火城上空一片通红。
他们就着夜色走到天明,在河边停下来打尖。三寐河到了入海这一段,变成了三条纵横交错的宽阔河道,因为土质和藻类的不同,让三条河水分别带上了青绿、淡紫和绛红三种颜色。在三色河水之间,则是成片成片的芦荡和沼泽围绕成的河汊。纵然有船,一时半刻也难以不在其中迷路。丁何在也不歇息,他显然极为熟悉这儿的地形,三拐两拐,已经深入芦荡中看不见了。
只见千里芦荡,一片萧索。干枯的芦苇头上顶着瘪瘪的白色花絮,犹如独脚鬼孑然而立。风起处,万千芦花飘零而起,随风慢悠悠而荡,也不着急落下,只是借着风儿,忽儿东飘一下,忽儿西落一下。
两只哨鸟扑哧哧飞出芦荡,虎头握住了自己的斧柄,羽人抬眼望去,却是丁何在回来了。
他露着满脸笑容说:“运气不错,遇到了阿四。他是这一带最著名的水鬼,有他带路,一晌就能过河。”他转头打了个呼哨,河汊深处果然荡出一支扁舟来。一名四十来岁的精瘦汉子蹲在船头,一身的紧身水靠,青色的眼珠骨碌碌地转个不停,透出股精明气。
那船,没有船舱,只在后艄有一支橹,一名少年掌着它。那少年顶多12岁上下,眉眼倒和阿四有七分相像。船中还坐着一位中年妇女,她怀抱一个两岁左右的小女娃。丁何在看那妇女却是身形修长,身骨秀弱,发色浅淡,只怕是位羽人呢——未到展翼之时,羽人看上去和无翼民也并无太多不同。
看到羽人飘扬在风中的淡白头发,阿四不禁一愣,但也没有吭声。
“马车不能用了,把马卸下来吧。”丁何在说。
虎头解下三匹马,将它们深一脚浅一脚地送入船中。丁何在和羽人先后上了船,那夸父却一手举起马车,尽力往芦荡中一扔,直抛出去五六丈远,随即陷入绛红色的泥沼之中,转眼只剩下几个泥泡。
“好,虎头,你也上来吧。”丁何在叫道,那阿四也不多问,举起长篙,往岸边一点,船缓缓离开了岸。
那虎头应了一声,迈步往上一跳,众人只听得惊天动地一声响,脚下一沉,河水几乎要没舷而入。阿四“嘿”了一声,露出真工夫,竹篙在水上轻点,那船稳若泰山,直荡出去。阿四带着他们在芦荡河沟中左穿右行,一会儿冲过青绿如墨的急流,一会儿破开蕴紫如梦的静水,一会儿又滑回到绛红如血的沼泽中——每次竹篙提起,上面就滑落一串殷红的血珠。那阿四驾船东转西转,羽人只觉他在原地绕着圈子,然而不到半晌,船已经靠了西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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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个故事 厌火(6)
虎头先跳下渡船,众人心中都松了一口气。那丁何在道:“虎头,你到前面探探。阿四,麻烦你将我们的马牵上来。”
那阿四脸露不甘,但还是牵马上岸了,眼看他离了水,在陆上微微摇晃,同鹅一样伸颈而立,颇有几分局促不安,竟然像是不会走路一般。
“阿四,这人你也见了。要是有人问你,怎么说?”丁何在不去伸手接马缰,却正色对阿四道。
阿四一愣,连忙道:“铁爷的客人,我怎么敢胡说。”
丁何在却不依不饶,脸色沉得像块铁:“若是他们抓住了你的女人孩子,要挟你呢?”
那阿四脸色一变,正要回答,嘴张了两张,却说不出话来。
“莫怪我哄你上岸,到了水里,只怕会让你跑掉。”丁何在缓缓抽出那柄蛇形剑来。
就像一只蝴蝶飞过,翅膀上的磷末在阳光下闪了两闪。丁何在微笑着拍了拍阿四的肩膀,他手中的剑像蛇一样缩回鞘中。
少年“呀”地叫了一声,想往水里跳,丁何在只动了一步,那少年还是跃入了水中——下半身却留在了船上,两只干瘦的脚丫翻转过来,让人看到被水泡得雪白的起皱的脚底板。
羽人瞄着丁何在手上的剑看,就像在看一条活蛇一般,丁何在的手每一摆动,剑光犹如巨蛇一吐信,只一瞬间,哼的一声又缩回鞘中。
那妇人在船上站起身来,身子绷得笔挺。她脸色苍白,一双手紧紧抱着怀中的孩子,指关节都因为用力而发白了。
丁何在没有看她,只是拄着自己的剑。虎头回来了,站在岸边的小丘上,望了望河里那圈越洇越大的血迹,按着斧柄却不吭声。
丁何在偏头看了看日头,“时候不早了,我们得走了。”他说。
那妇人身子一哆嗦:“这孩子还不会说话。”
“这个自然,”丁何在说,他缓缓地抽出剑,“你放心,铁爷会照看好她的。”
他的剑青光闪耀,上面从不沾血。
丁何在将那三人尸体都撺入河中,大哭不已的女娃却放于船上,在她怀里塞上一块金锭,转身牵了马,当先而行。
那羽人嘿了一声,道:“好个铁爷。”
他们每天要走很长的时间,朝起夕宿。他们穿过了低矮的红松林,琴未鸟在他们的头上欢唱,它们抖动尾羽的时候,清亮的响声和细微的秋毫就像细雨般散落在地。他们穿过了蒿草蔓生的沼泽地,成串的水泡从地底深处缓缓冒出,马蹄踏过泥泞的地面,就留下海碗大小的坑印,绿色的水会慢慢地注满它们。
他们离万象林越来越近了。万象林覆盖着一座山峦的顶端,但没有人知道那山的名字,只知道这林子叫万象林。它的所在高耸入云,却只算是他们踏上勾弋山的一个台阶。他们确实走近了,已经能看到雾气朦胧的幢幢山影在地平线上翻滚。灰白色的路像一条被太阳晒干的蛇,横亘在他们身后,看不到尾,蜿蜒在他们面前,望不到头。
路上没有一个人,身后尚且没有一点追兵的迹象,他们仿佛被遗忘在这块宽广无垠的大地上。年轻羽人的心里却明白,追兵不但来了,而且正在日渐迫近。鹤雪团绝不是浪得虚名,在这个刺客团体中,每一位鹤雪战士都像狼一样敏锐,像獾一样狡猾,像狰一样凶残,那拥有青白色羽毛的主人更是拥有着神一样的传说,据说在任何情势下她也不会放弃,据说她从未有过失败的记录。
纵然整座厌火城都是铁问舟把玩在手中的机关,他的伎俩也只瞒得了一时。他们会寻找到每一条蛛丝马迹,组成机关的万千零件运作之后总有迹可查,一根折断的草茎、一滴渗入泥中的血迹、一个没有意义的词,都将把他们带向目标。他们会慢慢地跟踪其后,像水银渗入沙砾一样,像死神窥伺,他们很有耐心,他们将慢慢收拢铁爪,让逃跑者窒息而死。
他能听到那些零碎的脚步像猫踏在树上一样,尖锐而没有声音;他听到羽毛在风中飘动,像弓弦在微微鸣响。这些声音在他的脑海中越来越响亮,越来越放肆。他心里明白,追兵们逼近了。
第四个故事 厌火(7)
那天傍晚,他们到了上万象林必经的长剑峡。说是峡谷,其实只是巨斧在山体上劈开的一道直上直下的缝隙,陡峭的台阶夹在其中。他们一人牵着一匹马,顺着滑溜松动的台阶小心翼翼地上行。台阶在他们的头上越升越高,直入云霄。风呼啸着擦过他们的头顶,让他们的头皮发紧,汗水瞬间吹落深渊,他们的四周随处可见碎裂的骨骸,随处飘散着夏季冒险登山的商旅那些摔死的驮马发生的腐烂臭味。他们必须使劲拉紧缰绳,才能让马匹一步步踏上那些高耸的台阶。雪花又开始飘下来了。
丁何在走在先头,他牵的马一脚踏入石阶的缝隙中,闪了一下腿。丁何在一把没拉住,那马长声嘶鸣,直滑了下来,铁蹄在石壁上擦出一溜火星,势必要把跟在后面窄小山道上的黑衣羽人和夸父连人带马一起撞落山崖。
事发突然,那丁何在却反应极快,他头下脚上地直扑下来,伸手拉住马的前蹄,只是石阶上都是冰雪,滑溜异常,无处借力,坠马带动着他一路滑将下来。说时迟那时快,黑衣羽人闪在一边,如同一团紧贴石壁的阴影,轻飘飘的不占位置,虎头放了马缰,庞大的身躯如同一阵风穿过他的身畔,自下而上地迎击上去,只听他怒吼一声,一拳击在马腹上。那马翻着跟斗,直飞过他们头顶,一路翻滚下山,轰隆声不绝于耳,顺着山道下去,渐轻渐小。
丁何在卧在山道上,气息稍定,哈哈一笑道:“没想到,险些为了这匹马死在路上。”
羽人立在石阶上,冷冷道:“我要是摔下去,你也会替我去死吗?”
丁何在从地上坐起身来,多处被锋利如刀的山石割得破皮见血,他却满不在乎地答道:“不是替你去死,而是替铁问舟去死。”
“他给了你什么,”羽人冷笑,“非得用命去报答不成?”
“我只有这条命。”丁何在依旧是一副满不在乎的口气,他挥了挥手,拨开那些雾气,“天太黑了,我们不能走了。”
他们在道旁发现了一块小小的平台,刚刚能容三人两马挤下,“我们就在这儿露宿吧。”丁何在说,自顾自地收拢枯木,准备起柴火来。羽人走到平台边缘往下望了望,估计这两个时辰,他们只爬了有二百来米高。
夜里他们围着微弱的火光而坐,马匹在他们的耳侧喷着白气。丁何在坐在一块大石上吹起芦笛,夸父侧耳而听,他们的脸隐没在阴影里。
笛声里雪花簌簌而落,在夜色中沙沙有声。鲛人的歌唱在雾中美酒一样荡漾,搅动了清晨冰冷的水面。她从镜面似的水中探出头来,水珠一串串地从她的发梢滴落。给你,她说,把一串晶莹剔透的鲛珠塞入他的手中,你要走了么,这个给你作纪念。她那时还是个孩子,他也是孩子,他们还不知道分别意味着什么。
虎头转头凝听,“你们听过冬天里的雷声吗?”他在笛声里说,跳起来,一脚踏灭了篝火。羽人知道夸父族常年在冰天雪地里捕猎,耳目敏锐,异于常人。他们侧耳不动,静静凝听。他们都听到了,那是一阵阵的滚雷在慢慢地横过山下的冰原。他们相对而视,大气也没出一声。只一转眼间,山下已经盛满了密集的马蹄、碰撞的兵甲。他们放眼而望,山下的黑暗中,无数的马匹在涌动,组成了黑色的潮水,它们背上那些士卒手中的兵刃发出的点点寒光,就仿佛是大海的浪尖上闪动的月光。
是风铁骑的骑兵。他们终于追上来了。
一波又一波汹涌的海潮撞击在坚硬的山崖上,随即又退回去,从山脚下传出去一道道微弱的抖动,仿佛荡漾起一圈圈的黑色漩涡。有人在山脚下吹响银牛角号,号声低沉,好像水面上的风,四面传了出去。大军终于收住了脚步,成千上万的马儿踏动马蹄,抖落一身的寒气,在雪光映衬下,正如一大片起伏不定的黑潮。他们站在平台上,垂首而望,山脚下除了号角的回响,居然一片寂静无声。
蓦地,一个人的长声咆哮从谷地响起,倏忽扑到他们面前。那声音显得有点苍老,却如金铁相击,铿然有声,让人情不自禁地想到山林猛虎的啸声。它咆哮着:“逆贼!我知道你躲在上面,快快投降吧,你可知若不回头,便是血流成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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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个故事 厌火(8)
虎头和丁何在眼望向黑衣羽人,却见他缩在斗篷内,立在崖旁,默不做声,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那声音继续高叫道:“……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事已至此,你何苦坏了这许多性命?你十八年未回青都,你……今日忍心祸害宁州吗?”
黑衣人听到这话,眉头一杵,丁何在和虎头只觉一股杀气从他身上冲出,那些纷纷扬扬的雪花下落的势头都是一滞。黑衣人那冰雕般的嘴唇动了动,终于开口道:“风将军,念你本是三朝*,辅佐先皇有功,这附逆之罪,朕便从轻发落了——翼在天重握王权之日,只杀你一人,你家人无涉。”
这几句话说得温文尔雅,却透出一股浓重的杀气。语音虽轻,却是如风般顺着狭窄的山道缓缓而下,山脚下这数万人马听得清清楚楚。
丁何在和虎头见过的世面再大,此刻也不禁悚然动容。同行日久,却不知道黑衣人竟然是位如斯人物。要知道,在宁州,只有羽人嫡亲王室,才能姓翼啊。此刻听他口气,更有南面称王之意,难怪惊动了宁州羽族精锐中的风铁骑和风云止来追缉他,就连鹤雪团和黑翼军也为他而出动。
他们只听得那风铁骑在下面暴跳如雷,声如霹雳,大声喝道:“下马!吹号!”
他们听得军中传来三声嘹亮的号响。那号音清越,犹如凤鸟长鸣,激昂之中隐隐有悲壮之意。正是羽人的夙令进军号。听得此号,便是有进无退,否则只要有一人转身逃了回来,就是全军斩首。随着那号声,便见前军中有数千火把点起,它们亮闪闪地挤在宝剑峡的缝隙中,火龙一般蜿蜒而上。
丁何在叹了口气,转头望向翼在天,只见他一双手笼在袖中,脸上毫无表情,竟是对山下大军一副视而不见之色。他望了望虎头,却见他蹲踞在地,双手放在斧柄上,支着下颏沉思着什么。
“虎头……”丁何在尚未说完,巨人突然摇了摇头,大踏步而起。他站在了台阶上,便如一座山,将那山道隘口堵得死死的。他冷冷地道:“你不用说了。要百万军中刺杀上将,自然非你不可;若要一夫当关,一千人来便敌住一千人,一万人来便敌住一万人,那便非我不可。你们先走吧。”
说完这话,他又蹲下身来,默不做声,只是望着山下独自出神。肌肉块块在他背上和臂上隆起,那团刺在臂上的火焰标志仿佛在熊熊燃烧,肩头落满的雪花竟然悠悠融化,化成几道雪水滑落下来。火把在他的脚下顺着山道蜿蜒而上,便同血红的毒汁顺着血管上行。
丁何在知他性格鲁钝,不爱说话,一旦打定了主意却无法更改。
“好,虎头,若留得命在,我们厌火城见。”丁何在双手一揖,不再多言。他转头盯着翼在天看了半晌,目光闪亮,火光映在其中,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末了只淡淡地道:“把马弃了,我们走。”
他当先而走,不再回头。羽人也不搭话,只是随后跟上。不用带马之后,他们的速度快了许多。那丁何在低头咬牙,全力奔行,知道每一分每一丈都是虎头舍了性命换来的,指头一扣,脚尖一点,就窜上丈余。他们渐升渐高。后头忽地忽喇喇一声巨响,如山塌了半边。丁何在心中一凛,手上一停,立住脚步往下望去,只见半山中雪雾奔腾,滚石如同奔雷般滚滚而下,其下夹杂马的嘶鸣人的惨呼之声。虎头定是毁了山道,这梯道一毁,风铁骑的士卒要想从宝剑峡上山,那是比登天还难。
“何况,这个季节没有羽人可以飞——”丁何在喃喃地说,“除了雪鹤。”他的脸色沉得像块铁。
他们转过一处小山脊,顶峰隐隐在望。雾气从峰顶升起,正驾着山脊的风往下蔓延,转眼之间,已将他们团团拢住,便是他们两人之间,也是只闻其声,不见其影。丁何在定了定神,暗想这雾气若能往下走去,鹤雪来了也无用武之地了。就这一刻,他猛然听到山下传来羽翅的拍打声,羽箭的飕飕破空声遮天蔽地。丁何在心里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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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个故事 厌火(9)
他们慢慢行入云中,把身后的咆哮和金属碰撞声尽数裹在身后的风中,吹下谷中去。
终于,什么也听不到了。
他们虽然先行了一日,虎头又毁了山道,但他们知道,任何天堑在羽人族的精英——鹤雪团面前也只如大道上车辙里的一洼积水,不用一刻钟,这些飞翔的空中武士就将飞临他们头顶,向下倾泻成百上千的毒箭——就像对付虎头一样。
翼在天望向丁何在,丁何在已经停下了脚步,双目迷离,负手而立,仿佛遇上了一个天大的难题。他的双眼便不望向上空,而是紧盯着前方,那里是一片茂林,厚厚的积雪压弯了它们的枝条,郁郁的雾气缭绕其中,也不知道有多深多远。
翼在天觉得自己那已冷硬如铁的心居然也抖了抖。他问道:“这便是万象林么?”
“不错,”丁何在依然如被催眠般痴痴呆呆地盯着那片林子,“进林子前,你得做好准备。你可以看到任何你想要的东西,埋藏于你心中最隐秘最渴望最黑暗的沼泽深处的秘密,都会被*祼地揭露,被曝露在空气中。如果你拿捏不住,就永远也走不出这林子——你准备好了吗?”他转过头来冲翼在天又是一笑,白亮亮的牙齿在他眼前一闪。
翼在天发现自己心头竟然又是一动,这个年轻人果然厉害。可惜跟了铁问舟,他日后重登宁州宝座,这些人是能用还是不能用呢?他要杀了他们吗?还是留他们一命以报今日之恩?可是君王又怎么能接受他人的恩惠呢。他哈哈一笑,把这点软弱的多愁善感抖落在脚下踏得吱嘎作响的雪窝中,“还等什么?”他的手仿佛在身后动了一下,随后伸出斗篷,指间夹着一枚三尺长的铜棱翎箭,箭羽兀自微微发颤。鹤雪团的杀手已经到了。
“好,我们走。”丁何在咧开嘴大喊了一声,笔直地冲入林中。
积雪在他们的脚下簌簌作响。他们穿入林中,却不觉得憋暗。树上到处闪动着荧荧的亮光,像是积雪正在月下慢慢融化。
一种难以言述的气氛让他们沉默不语,寂静压榨得他们难以呼吸。翼在天希望出现什么来打破这种铁一样的寂静,哪怕是一只迷路的鹿、一坨掉落的雪块,甚至是从后面追来的翅膀拍打声也好,然而除了脚步声外,什么也没有。他们走了半里来地,夹杂着期盼和恐惧。他们知道自己踏在一片禁地上。它是在沉睡吗?你看那些树根交互盘错,仿佛是一个个沉睡的人。他们仿佛听得到那一阵阵娇慵的呼吸声,那是真的吗?是谁在那儿?
他们肯定看到了一些身影在树的后面晃动,那都是些*着的漂亮姑娘,她们的笑声像水晶一样又轻又脆,一忽儿冲出来,一忽儿消失。
是有孩子在那儿嬉戏吗?那是一名男孩把一捧雪掬到了小女孩的头上,她被雪末呛得激烈地咳嗽了起来,画面里又跳出了另一个大一些的男孩,他扑了过去把先前的男孩按倒在地,他们三个人就在那儿滚了起来。他们以前多么喜欢雪啊。那些白净的没有污染过的六角晶体。
是有人在哭泣吗?他仿佛看到一位衣着华贵的女人在朝他点头微笑,蓝色的落叶漩涡一样盘旋着掉落在花园里,从画面外突然伸出一只手来,粗暴地抓住了她的胳膊,将她抛入了深谷。
是有人在威严地咳嗽吗?那是一位威仪的王者啊,他端坐在宝石和橡木的王座上,皱眉远望,脚下是延伸到天边的密如林木的长戟,乌云一样的战马群用前蹄敲打着地面,与这一豪迈的景象极不协调的却是,在国王的身边依偎着一匹装饰华丽眼神柔媚的小红马驹。
他们拖着脚步,知道自己走经了过去、现在,正在走向将来。
翼在天猛地站住了脚步,他惊讶地发现了,那儿确确实实地站着一位女人。那绝非幻觉。月光顺着她银白色的头发流淌,她的衣裙下摆长长地拖在乌黑潮湿的地上,给人一种冰凉的感觉。他眨巴掉眉毛上的雪末,想要更清楚地看清她的脸。十八年已经过去了,她会有什么样的变化呢。
第四个故事 厌火(10)
我知道,那就是我最希望得到的,他说。一瞬间里柔情蜜意充满了他的胸臆。有人在他的耳边慵懒地叹着气,一阵阵,仿佛喷泉水满溢而出,那语调里荡漾的春光让他面红耳赤。她缓慢地转过身子。他已经看到了她光洁的下颏处那道动人的曲线,然而有什么东西在心底下翻了个个儿。他看到一个暗影笼罩在她身上。
虽然早有提醒,他还是发觉恐惧仿佛一条冰冷的蛇,从他心底深处慢慢爬了出来。怒火从他的胸中升腾而起,但他发觉自己无力改变任何东西,“不。我不想看到它。不是这样的。”
在她身后。他看到了更多的暗影。干瘪的、枯瘦的、软绵绵的、不成比例的,都在悄悄地冒出来。它们的形体并不让他害怕,它们确实让人不愉快,但他曾经和它们相处过不少时间。那不是让他恐惧的原因。
是的,这才是你最想得到的东西。一个冷酷得让他发抖的声音在他耳边说道。他听得出来那是自己的声音。
“我不相信。”他说,“我没有想过这些。”要不是看到他的嘴唇颤动,你不会发现那话是他说的。他后退了一步,又后退了一步。
鲜血从她的脚底下漫了出来,越来越快,越来越多,最后变成了漫天的洪水。从她的脚底下越来越多越来越白的骷髅被冲了出来。
这些都是假的,不是我造成的,造成这一切的真正原因在于那个篡位者。他咬牙切齿地想到,疯狂地在她身后的暗影中寻找。那个人肯定在那儿,在那里面。他确实看到他了。他向前张开手掌,充满威胁性地往前跨了一步。
“等一等。”丁何在在他身后说。他站住脚,如梦苏醒,往后看去。他看见丁何在脸色酡红,带着一股犹豫不决的神色,他的两眼在直勾勾地向前看着。在丁何在的眉毛上,他还看到了警惕和恐惧的神色,它们只停留了一小会儿,就消失了。他知道那是战士在发现危险时的表情,在值得全力出手时的表情。
丁何在把手不自觉地放在了剑柄上,说的却是:“我不知道你看到了什么。什么也别动。别动手。别出声。别和它说话。”那一刻犹如雪山崩塌,万象万物怒吼而下,翼在天毕竟是翼在天,在如河一样的血水中,他心如明镜一般清醒过来。
丁何在自己却还在梦中。翼在天看到丁何在开始转动脖颈,仿佛在盯着空气里的一个什么东西在看,他握着剑柄的手上的青筋一根根地突了出来。
入局者迷。他知道自己该出声提醒丁何在小心。但他却后退了一步,离丁何在更远地站着。他要看看这个年轻人的斤两到底多深,铁爷手下又有多少这样的人。
嚓的一声。丁何在拔出剑来了。翼在天闪在一边,却看到丁何在提着剑不舞不动,一脚跪下来,直直地将剑Сhā入地下,猛地一使劲,呛啷一声轻响,那剑早已成了两段。没等他明白过来,丁何在已经抬脸哈哈一笑,“这回他不能逼我出手了。”他说。
背后突然传出一阵凌乱的羽翅拍打声和惊恐的吼叫声打断了他们的交谈。过了良久,翼在天才猛地醒悟。那是跟在他们后面的鹤雪啊。他们也陷入属于自己的梦中了。
“听说在林子里,我们都能看到自己的最终结局,”他悠悠地说,“是这样吗?”
“反正我没看到过。”丁何在大大咧咧地回答道,把断剑回入鞘中,站起身来便走。
他们过了万象林,一路西行。沟壑纵横的山地无边无际,天气越来越冷,融化的雪水杂着冰块从路旁的峭壁上直挂下去。少了马匹上的包裹,他们破烂的衣裳根本难以抵御刺骨的寒风。偶尔越出沟壑翻上一道小小的山梁的时候,能看见太阳正在那座Сhā入云霄的白色山岭的后面落下去。
到了黎明时分,一个废弃的石砌兵塔突然孤独地从雾中冒出尖顶来,山谷的暗影从太阳脚下逃开的时候,展露在他们脚下的是那一大片一大片的鹅卵石砾滩,突兀的孤岩魔鬼一样矗立在其间。在遥远的雾一样的山脊上,他们看到一条漫长的灰色带子,卡住了从高耸的勾弋山上汹涌而下的冰川。
第四个故事 厌火(11)
那就是灭云关。
丁何在站定了脚步,说道:“铁爷吩咐,送你到灭云关,我的任务就完成了。”他叹了口气,“这次我命大,又没死成,”他咧开一嘴雪白的牙齿,笑嘻嘻地补充道,“我可不想死呢。”
灭云关是通往冀州的最后一道天堑,翼在天站在那儿打量起这道鬼斧神工的雄关,它矗立在勾弋山最低矮的山口上,截住了惟一可以连通东西的要冲。关卡两侧都是直上直下的峭壁,漫天冰凌倒挂下来,便是飞鸟也难以逾越。
“其实,不需要我们,你也可以到达这儿。”丁何在在一旁冷眼旁观,“你早就可以走了。你只是需要我们这些人吸引鹤雪的注意。整个天下都在追逐你,你是要铁爷替你扛着如此重的分量吧。”
“这次,他可是觉得自己做了亏本生意了?”翼在天充满恶意地笑了笑,看着丁何在剑鞘中那柄断了的剑。
“你放心,铁爷的生意从来没有做砸过一次。”丁何在手抚剑柄,眯着眼睛回望过来,“他既然收了你的金币,就会把你完好无损地送出宁州。”
“是吗?”黑衣人又不说话了,他转过头望着那高耸入云的铁灰色的城墙,望了个没完。
冰冷刺骨的云气遮掩了山中唯一那条肠子一样狭窄而弯弯绕绕的道路,一名孤独的游哨无聊地荷着长枪游荡在其上,枪杆上挂满了霜花。对这样的巡逻士卒们无不抱怨,只有犯了事和不讨好上司的倒霉鬼才会被打发到这儿来服这无穷尽的苦役。此刻石块在他脚下嚓嚓作响,这名游哨尽可能地缩着脖子,根本就不去朝路旁张望,他敢拿自己的羽翼打赌,在冬日里这座孤独的关卡周围方圆三千里地内,别说人影,连鬼影也不会有一只。
游哨阿瓦绕过孤岩,然后,猛地站住了脚步。他睁大双眼,觉得自己仿佛看到了什么东西。那东西身着黑色斗篷,无声无息地看着他,让他以为自己的眼睛花了。阿瓦刚要大喊一声“什么人”,就觉得脖子里冰凉,一柄锋锐的短刀正顶在他的下颏上,让他不得不往后仰起头,寒风立刻灌进他的脖子,几乎将他冻成了一个冰柱。他咬牙切齿地在肚子里咒骂着,拿刀子顶着他的年轻人却喜眉笑眼好脾气地告诉他:“我要见向龙。”
“好,我带你去见他。”他说,发觉自己也有着从未有过的爽快。
“不,我要他来见我,一个人来。”那人说。而那鬼魅一样的黑袍人依旧一动不动地挺立在路当中,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冰凉的旋风带着雪花掠过他的身子,竟然连片衣角也没能带起来,这真让人怀疑他是不是有实体的东西。
阿瓦在肚子里又暗暗地骂了一句,我靠,这回是真的要死了,“这位爷,”他说,“您这不是为难我吗?向将军怎么说也是个堂堂的二品镇西将军,怎么可能一个人来这呢?”
好在年轻人依旧一副很有耐心的样子,只是把刀子往上翘了一点点:“你就告诉他,厌火城故人来访。”
阿瓦苦着脸哀求道:“总爷,你看我只是名小小游哨,连他的面都见不着啊。我、这、这、这……”
那人哈哈一笑,松手放开匕首,从怀中掏出根羽毛来:“你就拿着这东西进去找他好了。没人敢拦你,你也别张嘴乱说一个字——否则,我不杀你,你那位向将军也会军法制你。”
阿瓦斜眼瞄了瞄那根羽毛,只见白羽毛的梢部闪动着点点青光,让他想起些什么来,不由得咽了口唾沫,一股冰寒之气顺着唾液直钻入他的腹中。
“好好好,”他忙不迭地道,“我这就送去。”
翼在天望着那名游哨在雪地里踯躅而去,也不开口,只是望了丁何在一眼。
丁何在道:“你放心,没人知道他和铁爷间的关系。他曾是据守青都的殿前大将,素有勇将之名,却居功自傲,忤逆了族中长老,按律该当问斩。要不是铁爷暗地里替他疏通,只怕早做了乌鬼王的刀下冤魂。”
听到乌鬼王的名头,黑袍人哼了一声。丁何在斜目望去,只见那袭乌衣簌簌而动,这位冰冷的黑袍人仿佛全身都在颤抖。丁何在吐了吐舌头,不再多言。
第四个故事 厌火(12)
那阿瓦去了,到得深夜,果然见有两骑从山道上奔下,一路踢起团团白色的烟雾,转眼已经奔至跟前。为首那人一勒缰绳,翼在天见他身高体壮,虬髯满脸,身披黑色玄铁甲,腰间一柄百炼钢刀,果然是威武雄壮,身后跟着那人却是畏畏缩缩的阿瓦。那向龙头上冒着腾腾白气,显然是毫不耽搁,一路疾驰而来。他上下打量了两人几眼,哈哈一笑,在马上一拱手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丁兄弟。可有何见教?”
丁何在冷冷地回道:“铁爷吩咐,要你送一位客人出关。他说了,和你的事,从此两清。”
向龙歪着头又看了翼在天一眼,哈哈大笑,道:“好,我送他出关!”他头也没回,只听得腰间的刀哐啷一声响,一回手间,一蓬鲜血倾洒在雪地里,阿瓦早已身首异处,栽下马去。
向龙在靴底上缓缓拭去刀上血迹,笑道:“要不是重要客人,铁爷也不会放心交给我。人知道得自然是越少越好。”
丁何在见他心机极快,身手高绝,不愧为一代名将,倒是颇有几分佩服。
“事不宜迟,今日午夜,我会安排心腹拖沓换班时间,你们能有一刻钟的时间随我出关,”他又看了看二人,道,“我只能送一个人走。”
“放心。”丁何在冷冷地说,“我还要留着这条命回厌火城回复铁爷呢。”
两人看着向龙奔回关上,越行越远,直到在雪地上剩一个黑影。翼在天嘿了一声,点了点头,“没想到过关会如此容易。”
丁何在满不在乎地说:“铁爷的人怎么会唧唧歪歪。夜里把你送走,我就告辞了。”
翼在天的脸缩在斗篷风帽下,看不见他的神情:“我看不必,你此刻就可以回了。虎头那儿情形如何还不知道……”
丁何在也不答话,寻背风掩蔽处点起一堆火来,那篝火仿佛最后一滴温暖的泪水,点亮了浅蓝色的冰天雪地的勾弋山麓。
灭云关,关灭云
一剑分决地西东
云断星绝双野流
鬼哭神嚎不得渡
那灭云关前横亘着一道裂谷,宽有二十余丈。站在谷前,垂首不见谷底,只见一片片黑沉沉的云雾扯来扯去,下面深如地狱,锐风擦过嶙峋的谷壁,带上来一片鬼哭狼嚎似的声音。
裂谷之后是一片鸟不能上的黑色玄武岩构成的断云绝壁,绝壁往上正是勾弋山的主峰,就如一面巨屏挡在了宁州和瀚州之间。那世间事多奇妙,最高险处偏有最低平处相伴。勾弋山处处高绝,却在此处开了道裂缝,夏暖之时正是两州间的通衢。
那谷地靠宁州一侧是一片平缓的坡地,临深谷处却有一方圆只有五丈的小圆丘直上直下地凸起,便如一剑拄地,称为拄剑丘。修建灭云关之时,羽人在拄剑丘上用石块砌成一座高耸的箭楼,箭楼顶部与深谷对面横拉着一道吊桥,细如蛛丝,随风而荡,仿佛随时都有断裂的可能。
裂谷的那端便是万仞绝壁,壁上的凹处建了一道长长的城墙,便是灭云关主关,其上无数高高低低的箭垛堆迭,居高临下,正俯瞰着细弱的吊桥。
自古以来,灭云关便是羽人兵家必守之咽喉要冲,此关自宁州来,易守难攻,自瀚州来,却是易攻难守,非有最勇烈之将不能防。灭云关一旦被蛮族人攻破,顺势从勾弋山东坡汹涌澎湃而下,便再也没有什么天堑可以阻隔。所以镇西将军向龙得罪权势,被铁问舟疏通关节,放于这苦寒之地,却是借他勇名而为,也算是得其所。
夜色已深,灭云关上雪花纷纷扬扬而下,直落入深谷之中,波澜不兴。夜半时分也正是换班之时,箭楼上五十名强弓劲弩的戍卒正列队回撤,拄剑堡狭窄拥挤,吊桥又不堪重负,是以日常是二十五人撤走,换上二十五人入内驻防,余下人等再度换防。此刻军令已下,五十名戌卒虽然奇怪,却也不敢有违。
此刻趁着混乱,两条黑影正顺着堡内旋梯快步而上,正是驻关大将向龙与黑袍人,向龙脸色凝重,一路催促:“快走,快走。要紧贴这五十兵丁而行,他们一过桥,即刻另有五十名弓手来换防,你我只得半刻钟的时间。”
第四个故事 厌火(13)
他们紧随着下哨的戍卒而行,转眼踏上吊桥。黑袍人觉得脚下一轻,那长绳顺着跑动弓手的脚步有生命般微微颤动,在空谷中发出嗵嗵的细小回响。黑袍人与向龙的脚踏在其上,却是半点声息也无。
转眼已过桥半,已可见到对岸黑漆漆的城门洞口,洞口向外,便是雪光映亮了的一条陡峭的路,那路已属冀州。他们快步向前,除了雪花落在铁索上发出的簌簌声响,四下里万籁俱静,黑袍人听得夹杂在兵丁的脚步声里却突然有了两声极微小的颤动,就犹如一袭香气散落在雪光中,黑袍人稍一迟疑,听得半空中羽声嗖然。向龙突然住脚,伸手将他往后一拉,向天上望去,道:“小心!”
黑袍人抬首而望,见半空中雪花相互碰撞,白影翩然,如鹤舞雪夜,心中一惊时,四个白色的身影却突然从桥下翻起,倏地将他围在中央。黑袍人抖手从斗篷中拔出剑来,心中明白鹤雪蛰伏已久的最后一击已然到来。这些杀手如此冷静、如此狡诈、如此凶狠,不是抱定必杀的决心怎么肯轻易出手。
黑袍人的长剑在雪光下横掠而过,剑光闪烁,犹如一道光华在桥上炸亮,扑近来的一名鹤雪羽翼已断,半截翅膀直坠入深渊之中。没有人知道他的剑展开来会有多么快,因为靠在黑袍人身后的向龙,像一座山一样张开双臂抱住了他。那三名羽人快如闪电般欺近身来,手上白光闪耀。受了伤的鹤雪也是昂然不退,他们一下下地捅进了黑色的斗篷里面,鲜血顺着胳膊的起伏迸流而出。向龙一双胳膊铁圈一般紧紧勒住挣扎的黑衣人,他低下头去,附在他的耳旁低声说道:“对不住,他们比你先到了。”
鹤雪团的杀手以快箭闻名天下,实际上也有不少的人是死在他们手腕上绑着的镔铁短叉上。镔铁短叉上是三支微弧的利刃,没有倒勾也没有血槽。
他们挥舞铁叉,快如闪电,转眼间已经连捅了十四五刀。他们听到刀子进肉的嗤嗤声,感觉到刀子和肉之间的摩擦,受害者多数会惊呼,会狂喊,他们喜欢看到他挣扎的样子,喜欢看到刀子扎进肺里带出的血沫。然而这一次却有点不一样,刀子每次捅入对方的身体中,那具身体只是微微一缩,却毫无挣扎的意思。
他们终于停下手来,抬眼望去,却见斗篷里一张清秀苍白的脸冲他们微微而笑,他嘴唇微微而动,仿佛在说话,他的确是在说:“你捅啊,捅啊——你捅够了没有?”
羽人一愣,惊得后退了两步,一名鹤雪手中的叉子掉落在铁索桥上,弹了一弹,划出了一道弧线直落入深谷之中。血顺着那具斗篷哗哗流淌,顺着桥板哗哗流淌,顺着黑沉沉的铁索哗哗流淌,直到流入脚下的深渊中,消失不见了。
丁何在在斗篷中仰起脸来哈哈大笑,他的笑容像阳光一样灿烂,他的笑容就这样凝固在月亮山脉的光辉中。
桥头上轻响,犹如一片雪花落地,铁索桥上一个白色的身影慢慢行近。她看上去娇小瘦弱,似乎禁不住灭云关上的寒风料峭,那四名鹤雪杀手却一起恭敬地低下头去,那名丢失了兵刃的羽人更是满脸羞红,不敢正视她。
她看都没看尸体一眼。
“这不是翼在天,你上当了。”她的话中一点温暖的东西都没有,比深谷中倒卷上来的空气还要冰冷。
向龙讪讪地放开了手,抹了抹脸上的血:“只要守住了桥,他还是过不了关。”
她哼了一声,瞪了向龙一眼,那一眼让他冷到了骨头缝里。她冷冷地道:“鹤雪有翅膀,他就没有翅膀吗?此刻他怕早已到了瀚州了。”
有谁真正到过它的山顶?那儿寒风凛冽,寸草不生,覆盖着厚厚的一层积雪,雪面纯净光亮,连一丝鸟爪的痕迹都没有落下。悬崖上有一整块斜挑出的磐石,它巨大无匹,顶上有十丈方圆,稍稍地朝向东面倾斜。从东方大陆上吹来的狂风把积雪从石头上刮跑,浑圆的石尖上却矗立着一位孤独的黑衣人——他那高大挺拔的身躯在这样的苍穹下显得孤独渺小——没有谁知道他是怎么上来的。
第四个故事 厌火(14)
太阳还没有升起。他孤独地站在悬崖边缘,向东而望,那儿是翻腾的云海,把脚下的宁州大陆遮盖在一片雾气下。只要后退一步,他就踏入了瀚州的土地。那儿是他出发的目的地,也是无数鲜血和牺牲换来的希望之地。为了逃亡,他用尽了他的所有金钱,用尽了他的所有交情,用尽了他最后一点所能吸纳的力量,然而此刻,他却没有掉头踏上这最后一步。他是在等什么呢?
脚下那些安静地滚动着的雾气几乎不被察觉地扰动了一下。他微微地笑了起来。几条毫不起眼的仿佛与雾气融合在一起的黑影影影绰绰地踏上了巨石,它们发出的动静是如此得小,仿佛只是有人轻轻地叹出了几口气。
她终于来了。
有什么东西打破了云海的静谧,是太阳啊!太阳带着巨大的呼啸声从她的背后升起,它抖落满身的雾气,喷薄而出,给山顶上的所有东西笼上一层亮闪闪的色彩——所有的东西都成了金色的:白色的雪、黑色的石头、青色的箭、红色的弓、飘动的衣袂、在风中起伏的银发。然而这光线看上去是清冷清冷的,没有带一丝儿热气。阳光给她的头发和脸庞镀上一圈柔弱的闪光的边缘,他的心像被针扎了一样抽动了一下。她还是那么漂亮啊。
四名羽人战士跟在她的身后,成半弧形将他围在圆心中。他们目光如刀子般锋利,紧紧地扎在黑衣人身上;他们的手上如抱满月般端着那张扯得满满的弓,簇亮的四棱铜箭头寒光闪闪,仿佛已经扎在了他的身上;白色的羽翼在他们背后飘摇,他们正是整个宁州大陆上最精锐的鹤雪战士,没有多少生灵在三百丈内可以躲得过他们的雷霆一箭,何况十丈之内,何况四名鹤雪瞄上了同一个目标——更何况,还有个没有动手的她。
“你为什么不逃?”她问,语调中带着一点哀伤。
“我没必要逃。”他说,很满意自己的话语中没有一星半点的动摇。
云雾在阳光的追逐下咆哮、挥舞、不耐烦地涌动,最终后退散去了。他们的脚下正在展露出渺小而又宽广无边的大地,那块青色、黑色与白色交错的苍莽大地。羽人的视力像苍鹰一样深远,他分辨出青色的是起伏的丘陵,黑色的是深邃破裂的沟壑,白色的是曲折蜿蜒的河流。
“你看——”他说,“那儿是我的国家。”
她没有跟随他的目光移动眼睛。
他没有注意那些瞄准他的利箭,只是用那饱含所有深情的眼睛贪婪地注视着脚下云气万千的大地。他猛地转过头来盯着她说:
“那儿是我的国家!你不明白吗,你杀不了我。我才是这片土地的主人。我才是宁州之王!”
他说到那个“王”字的时候,语调陡然拔高,高亢浑厚,顺着山谷滚滚而出,充满了王霸之气。四名张弓搭箭的羽人觉得手中绷得紧紧的弓弦抖了两抖,竟然像要合着那语音般颤动。四人吃了一惊,不由得将手中弓弦拉得更满。
他们不耐烦地看着眼前的猎物,等待扑击咬噬的那一瞬间,虽然命令迟迟没有下来,但他们无限信任自己的统领。她从来没有过失败的记录。她背上的每一根羽毛都洁白无瑕,只在根部有一点点的青毫,即使在九州所向无敌的鹤雪团中,那也是双闪烁夺目的翅膀。她在,就是鹤雪团的灵魂在。
太阳升得更高,阳光是如此的强烈,他不由得眯起了眼睛。迎面而来的风猛烈地吹在他的脸上,把斗篷的帽子向后吹走,他那满头银色的长发唰的一声在风中挥舞起来。
“你跟着陌生人,一走就是十八年,了无音讯,我们都以为你死了。”她慢慢地说道,“没有人知道那位不起眼的老头到底跟你说了什么,他的吸引力比你的父王、你的家园、你的故土还要大吗?我们谁也没能留住你。你终于还是走了。”
他没有听她在说什么,只是看她的手指是否有颤抖,看她的睫毛是否有闪动。
“银武弓王三年前晏驾,传位给翼动天,是为银乌鬼王,如今朝纲稳定,政通人和——你根本就不该回来——我们是五个人,”她说,“你失去了所有的朋友,你手中没有兵刃,你朝着东方,光线和风都在扑向你的脸。你没有一点机会,投降吧!”
第四个故事 厌火(15)
她的动作快如闪电,他没有看到她的手动,弓却已然在手。一支利箭搭在上面,清冷的雪光给箭头映上一抹锐利的青色,带着冰冷的寒气对准了他的咽喉。他没有在她的眼中看到液体闪光,也没有在她的手上看到一丝颤抖。
“你变了。”他说,“你真的变成一名战士了。我还记得以前你是多么的爱哭,你那时候性子执拗,东西得不到就哭个没完——咦,你的翅膀怎么了?”
她听到他的话仿佛温情脉脉,却像有一束寒气顺着她的腿脚上升,把她包裹成一具冰冷的木乃伊,在回忆年少轻狂的往事时他一直沉稳如铁,毫不动情。但在问她的翅膀时却仿佛突然多了一点什么,那是一点担忧吗,一点急躁吗?高山上千年的积雪也会有一点点的松动,那会是雪崩的前兆吗?
“你看出来了?”她说,微微笑了,“在豫州吃了一个姓龙的小子一剑,向左使说筋脉已断,我怕是飞不起来了。”她环视了四名属下一眼,“所以我需要有人护着我上来。”
“向左使,你是说向异翅那个野小子吗?这种粗鄙小人居然也能被他所用,”他不屑一顾地说,沉默了片刻,又说,“伤得这么重,他还是让你出来了。”
“是我自己要来的。”她说。
他言语中的哀伤和痛苦现在已经是如此的明显了,以至于他在呼喊她的名字的时候,四名羽人都不安地躁动了一下。
“翎羽,”他问道,“你选择他了?”
“我只是名战士,我只能服从国家的需要——你可以不顾及你的父亲、你的家族、你的荣誉,可是我要!”风翎羽咬着牙喊道,“投降吧,跟我回去。我会替你求情的。”
“我知道,他是大王,他爱着你,”他不顾一切地咆哮了起来,“他也能命令你去爱他吗?”那一串鲛珠从他手中像眼泪一样滚落下来,他低下头去看它们,却没有把它们捡起来的意思。
“别再争了,”风翎羽柔声说道,鲛珠叮叮咚咚掉落在地上,仿佛在她心中奏响了一曲年代久远的歌谣,每一声都让她安如磐石的心更加摇曳,她知道,他们是在相互拨动对方的心弦,谁的心先乱了,谁就会失败,“你别再争了,你斗不过所有的人,你不知道他们有多强大。你一回来,就扰乱了一切。你不去拜祭先人灵位,你不遵当今王上旨意,你杀死了青都最重要的几位顾命大臣,你还想要做什么?”
“连你也觉得我做错了吗?”他抬起头,双目已赤,“此等小人,纂我君位,悖乱朝纲,我只恨杀不了他!那几个奸臣妖邪,助纣为虐,颠倒社稷,其罪也当斩,难道我杀他们不得吗?”
“你变了,你也变了。你以前对这些东西从不放在心上。你曾经抛弃了它,现在为什么又想起要讨回呢?”风翎羽低声说,“已经太迟了,太迟了。你放手吧,和我回去吧。”她左手中那张虎贲复合弓的前拊木已经被她捏得咯吱作响,她看到自己的指节越来越白。
他低下头沉思起来,“我明白了,翎羽。我现在完全明白了。”他说,重新抬起头的时候已经换了满脸笑容,只是那笑容中充满了令人惊惧的邪气。他的眼睛变成了绯色的,原本几乎接近银白色的眸子现在布满了可怖的血丝。
他的身体看上去一点没有变化,五人在一瞬间却有种错觉,仿佛他的身躯在这一抬头间膨大了不少,氤氲成一圈圈肉眼难见的黑色雾霭,然后一点一点地沉降下来,占满了圆石上的整个空间,让他们几乎无处落足。
那些匪夷所思的、冰冷如铁的,然而却是难以抗拒的话,一字一句地钻入他们的耳中:“现在,你们放下武器,拥我为王,我便免你们妄图弑君之罪——避我者生,阻我者死!”
四名鹤雪战士相互对视,眼中都是不信之色,等翼在天的“死”字一出口,四枚箭同时脱弦而出,射向他的心窝。这四支箭快如闪电,方位时机都拿捏得恰到好处,翼在天哪有躲避的机会。
第四个故事 厌火(16)
果不其然,翼在天动都没有动,四支箭羽齐齐没入黑色斗篷之中。四名羽人脸上欢容刚现,转眼又变惊诧之色。羽箭没入他的体内,竟然仿佛没入深渊,没有泛起一丝一毫的声息。
翼在天悄然无息地说:“你们现在看到了我的威力——还不投降吗?”
羽人没有回话,快速地又搭上了第二支箭。就在那一瞬间,合着一声巨响,翼在天的黑袍炸裂开来,一片片黑布变成了漫天纷扬的碎片,遮住了所有人的视线。就在那一瞬间,“唰”的一声轻响,风翎羽蓄势已久的那一箭射了出去,挟带着透骨的凌厉,挟带着不可阻挡的锐利,九州之上,没有什么盾牌和幻术可以阻挡这一箭。
飞舞着的雪末落在地上。风翎羽不禁吓了一跳。她看到她的箭正Сhā在他的胸膛正中,直没入羽,只有箭栝尚且露着一点在外面闪闪发光,翼在天却依然挺立在原处,破碎的外衣下祼露出条条块块的青色肌肉。那是怎么样的一副躯体啊,上面布满了黑色的咒语般的刺青和大块的伤痕,一道长长的伤痕自右|乳直到左腰,将他的整个身躯拉扯得狰狞可恐。在他的咽喉、左胸、心口、小腹,四个要害之处,各有一个又深又黑的破碎洞口,兀自滴着血。风翎羽心中明白,那全是她的手下射伤的,那么他们此刻又如何了呢——风翎羽只有在放出了全神贯注的这一箭后,才有精神去看左右。
她先看到了自己的弓上,粘满了又粘又稠的鲜血,她望见自己的手、自己的衣袖、自己的身体、自己的白色羽翼上,全都洒满了红色的血液。她望向他们曾经站立着的所在,那儿只有拗断的弓、断裂的肢体、滚动的头颅,还有一地的血,流淌着的满地的鲜血。
他们脚下站立着的那块仿佛庞大无比的圆石裂开了一条深沟,横亘在他们之间。下面是缭绕的云气和悬崖。血流到了沟边,突然间坠落下去,随后冻成了一挂挂红色的冰凌。
那一瞬间爆发出来的,是什么样的威力啊,风翎羽觉得自己端着弓的手突然间变得沉重无比。
她的箭依然Сhā在他的胸膛上,他视若无物。一对硕大无朋的金色羽翼招展在他的背上,仿佛拦截住了所有阳光。它被风吹得旗帜般猎猎作响。他开口说话了,依然充满着柔情蜜意:“你不是我的对手。把弓放下吧,我依然需要你。” 她艰难地开了口,对他说:“你居然真的学习了荒之巫术……他们说对了……”
“哪里有什么善良的杀人方式?”他哑然而笑,将双手负在身后,“你真是个孩子!只要可以帮助我君临天下,和荒立约,又有何不可。”
她的脸带上了一点悲哀的神色,那是一种假装的面具吗?
“投靠了暗巫师,你便入了万劫不复的魔道。没有人可以救你了,记得长老们告诉过你的那些上古的故事吗,它只会毁了你!”
“你到底还是觉得我错了,”黑色云气在他脸上蒸蔚,“那些老家伙,除了书本上的无聊的煽情故事,除了可笑的星座带来的无常命运之外,还懂什么?他们面对咄咄逼人的蛮族铁骑的侵扰束手无策,他们对付流浪在东陆上的那支小小军队也一败再败,而且,拥有最高贵血统的他们甚至会被一个最卑贱的手无寸铁的无翼民顽童用小木弩射死,”他疯狂了起来,“我所要做的,就是要和九州之上一切卑贱的无翼民抗争,和这些可悲的命运抗争,我要让弱小的羽民强大起来,终有一日,我将统治整个九州,我将是全天下的王!”
“你跟我来吧,我们还有机会,我们会成功的,”他转过来引诱她,“你看到了,我是不死的——除了句野城的不死智者,天下还有谁可以杀我?” “我可以跟你走。”风翎羽喘了一口气说,“但你要忘掉这一切,忘掉黑暗给你的力量,忘掉它们。我们可以到宁州最北的桃花峡去,就我们两个人。让我们忘掉这一切吧,忘掉王位和杀戮,让我们与世无争,终老荒野好吗?”
“不,”他被背叛了似的号叫了起来,“我不要!我决不会放手的,这是我的王国,我要把它取回。”
第四个故事 厌火(17)
“那么我也不会放弃。”她咬着嘴唇说,猛地拈起一支箭。翼在天像受伤的野兽般仰天咆哮,血从他的嘴中、眼中、耳朵中涌出来。那支Сhā在他胸口的箭和着一股血箭猛然被喷射出来,竟然比弓弦所发还要迅疾,箭尾朝前,冲风翎羽射来。
风翎羽只觉得手上一震,那把扬州河络千锤百炼的复合弓竟然应声而断,弓弦一声清鸣,也断成了两段。那箭余势未逝,直撞向她的胸口,就像是被一只大铁锤重重地砸中,风翎羽脚下一软,几乎跪倒在雪地中。
“怎么样?”他说。
风翎羽吐了一口血,右手一扬,将那支箭直甩出去,左手捏着空拳,冲了上去。
从来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让她放弃。
“小心脚下。”他喊道,伸出一根指头弹飞了那支箭。她仿佛没有听见。
“跟我回去,找他认个错。他不会杀你的。”她说,挥拳扑上,又吐了一口血,猛地脚下一空,竟然踏在那道圆石裂开的缝隙里,顺着看不见底的悬崖直滑了下去。
“翎羽!”他吃惊地喊,收束起翅膀,箭一般地跳下悬崖,追上弱小的白色身影,抓住了无力飞起的她。他展开了背上巨大的金色羽翼,风一般柔和地轻轻拥住她的肩膀。他看着星星点点的血珠一点一点从她那被擦伤的额头上冒了出来。
她的右手一动,被他按住了。他捏住那柄锋利的钢叉,将它从她手腕上扯了下来,抛下了悬崖。没有一点回声传上来。
“我们不要再斗了,”他张开羽翼,让自己紧贴着石壁,温柔地对那张疲惫却难掩光洁的脸俯下身去说,“当我的王后。”
一个冰冷的东西梗在他的胸膛里。
风翎羽在他的怀里张开了左手,一个小小的青色的球在他的胸膛爆炸了。
“符咒。”他艰难地说。那枚小小的符咒上凝聚着九州大陆九名最伟大的不死智者的法力,他们确实发现了他的弱点,他们制住他了。
冰冷的僵硬的冰块在他体内蹿动,蹿动到哪里,哪里就失去了愤怒、悲伤、哀愁、求索、不服、喜悦、痛苦,还有快乐。它攥住了他的身体,夺去了他的四肢,夺去了他的羽翼,他化成了青色的石头雕像,紧贴在勾弋山黑色的石头峭壁上。冰冷的石纹转眼间已经上升到他的喉咙。
“句野之城的石头符咒,你们搞到它了!”
她张开小小的新生的翅膀,在他已化为岩石的臂弯上轻轻地盘旋,“我能飞,”她轻轻地说,“我骗了你。”
“这么说,他终于赢了。”翼在天努力地睁着他的眼,瞪得眼白中都冒出血来,他努力地抵抗着,喊道,“告诉我,是他赢了么?”
“我不会走的……”她说,蕴含已久的泪珠终于滚出了眼眶,“我会和你在一起。”
“那么,还是我赢了。”他艰难地挤出了一丝笑意,凝固了。
他变成了一尊冰冷的石像,而她蜷缩在石像的臂弯里,仿佛一片飘零的落叶停留在大地上。她在那里停留了一百万年,化成了一小团闪烁的落满尘土的白色骨头。现在到勾弋山,你还可以看到那尊石像,那位试图改变自己命运的年轻人,那位本该成为宁州帝王的年轻人。他双手环绕,抱着早已不存在的爱人,痛苦,甜蜜,温存,高悬在一万仞高的黑色玄武岩石壁上。
四勿谷围坐在火堆边的这些人,听了这故事,全都幡然心惊。他们问火边的黑斗篷旅者:“你是谁?怎么会知道宁州前朝帝王家里的故事。”
“不知道。我只知道这个故事和自己息息相关,”黑斗篷的旅行者说,“但我并不知道自己是谁。我就是到这里来寻找答案的。”
年轻的武士伸手加了一把柴火,让篝火摇晃着升高了一些,“夜真冷啊。”他说。这名武士看上去年纪尚轻,额头上却有几道深深的皱纹,显得格外苍老。
“轮到我了么?”他又加了一把柴,动作里却有种说不出的奇怪,如同这个人在做梦,并且始终没有从梦里醒来。火苗稍微升高了些,立刻又被黑色的雾压了下去。
第五个故事 我们逃向南方(21)
路边的山崖上积满了厚厚的冰雪,稍有震动就簌簌抖动。我们终于开始转而向下,道路极其狭窄,挂在悬崖边缘,脚下就是巨龙一样的冰川——晶莹闪亮的冰川祼露在我们脚下,表面上覆盖满了灰色的漂砾,裂缝有上百尺深,顶端微绿,底部则是深蓝色的。
马蹄在滑溜溜的山道上打着滑,而我们连人带马全都冻得发僵,但队伍里的每个人都浮现出笑脸来。只要能走入冠云堡的领地,我们就安全了。
向慕览用鞭子指着前面说:“越过剪刀峡,路就不远了。”大家相互对视,喜笑颜开,我活动了一下酸疼的脖子,却依然觉得头皮发紧,那种奇怪的紧张感并没有就此离开。
我们刚刚穿入那道陡峭的裂缝,就听到后面传来的轰隆声,如同上亿面巨鼓同时砸响,我们大惊失色地循声望去,鹰翔山发怒了,绝壁上的雪终于崩塌下来了。
无比巨大的雪浪瞬间从空中落下,腾起一路数十里高的白烟,十万白马奔跑的蹄声震撼大地。这是决堤的白色洪水,和着数百万破碎的雪精灵的放歌,汹涌而下。
崩塌的地点离我们有十几里的距离,但山势陡峭,要不了一会儿工夫,那道白色潮水就势必会冲到我们这儿。
“向前跑,别回头。”向慕览喊,用鞭子在我们的马ρi股上猛抽。
我们身处的地方叫剪刀峡,两侧成排的尖利山壁相互交叉而列,如同一排剪刀架设在头顶。峡谷尽头的石门只容许两人并排而过,石门上刻着一个狮子头,据说它的脸颊上有两道泪水的痕迹,所以也叫泪狮门。越过石门后,地势骤然开阔,陡坡也变为缓坡,朝着宁北平原一泻而下。
如果被雪崩冲到峡谷里,我们一个也逃不了,全得被活埋在此,也许要上百年后才会被人挖出,但只要冲出石门,能逃到缓坡上,或者找个牢靠的遮挡物躲避,那就安全多了。
我们低头催马,向前猛跑,颠掉了行李,跑掉了蹄铁,甩掉了斗篷。
跑在最前面的罗耷斗篷被风卷走,蝙蝠一样飞起,正好罩在我的脸上。我把斗篷从脸上抓下,一时眼花缭乱,只看见罗耷在快要冲入石门的时候猛烈地刹住坐骑,扭转身喊着什么,眼睛里露出恐惧的神色。
一根血淋淋的羽人矛猛地从他的胸膛里探了出来,把他架入空中。马恐惧地嘶鸣着,在山道上滑动,然后撞在泪狮门上,发出一声可怕的巨响。
紧随其后的我死命拉住马缰,几乎要把胳膊扭断,马儿拼命后仰着脖子,绷紧的肌肉在皮毛下扭动,但最后还是猛烈地撞到罗耷的坐骑上。
羽人矛带着哨音在空中舞动。我向后翻滚,摔下马去,马翻过来把我压在下面,剧痛从腰里和大脑里生起,我翻了个身,躺在那动弹不得,看到后面伙伴们的马挤成一团,仿佛一只多足多头的怪兽。
“姓向的,我知道的近路可比你多啊。”一个熟悉的嗓门放声大笑,崔虮子从泪狮门后走了出来,他招了招手,从石门后又涌出四五名弓手,站在两名长矛手的后面,张弓搭箭,闪闪寒光对准了窄路上的人。
“怎么样,你服输了?”崔虮子微笑着问。他岔开双腿站在石头门前,虽然容光焕发,看上去却显得有些疲惫。这些日子来他追赶我们也不省心省力。
他确实赢了。此刻封住了我们前逃之路,而背后的崩雪正以万钧之势压下,我们无路可逃了。
“你,知道我们要去冠云堡?”向慕览问。
崔虮子把一颗黑糊糊的人头扔在我们脚下,头颅已经有点发黑了,但从三绺长须上勉强可以认出仓佝的模样。
“我们从狼嘴里抢下来的时候,就剩下这东西了。当然,还有他的金子。”崔虮子嘿嘿嘿地笑着,拍了拍腰间,得意之色滥于言表,“最开心的是,金子堆里还有封给羽成容的书信。嘿嘿。”
“这位大人,”他用脚尖踢了踢仓佝的人头,“还真是帮了我不少忙啊。”
“现在,赏金、郡主,都是我的。”他笑嘻嘻地强调说。
第五个故事 我们逃向南方(22)
雪崩的锋面正急速朝剪刀峡猛扑过来,我们脚下整座大山都在微微颤抖,崔虮子却不着急,好整以暇地调侃着。
向慕览的黑马在滑溜溜的山道上率先站稳了脚。他面色如铁,驱前两步,谁都看不出来他在想什么,崔虮子也暗自戒备。
向慕览却突然一伸手,抓住了郡主的衣领,女孩轻轻地叫了一声,向慕览已经将她推出悬崖。郡主半悬在空中,脚下一片虚空。狂风卷来,使她的裙子在空中剧烈拍打,雪粒灌满她的头发,道旁一小块雪松动了,落了下去,悄无声息。向慕览无情地将她向前推去,但她紧紧咬着牙一声不吭。
虽然呼啸而至的雪崩就在我们身后不远处,但山道上所有的目光在那一刻都望向向慕览,望向他手中那个无力挣扎的柔弱女子。
“崔虮子,你若不退开,我就把她推到悬崖下,你什么也得不到。”向慕览喝道,声音里一点颤抖都没有。
崔虮子犹豫了一下,摸了摸自己的钩子,“不,你做不到。”最后他说,死死地盯着向慕览的眼睛。
他们对视着。雪崩的雷声远远传来,万钧雪浪如龙如熊,如狮如虎,排山倒海地呼啸而来。
我们都能闻到湿漉漉的血的气息。罗耷的血,正顺着结了冰的山道流淌。他还没有咽气,睁着一双发了灰的眼睛,挣扎着看向那女孩——我们豁出性命要送到冠云堡的东西。
余下的佣兵也紧盯着向慕览,只要他的手一松,我们就再无牵挂,可以朝泪狮门扑上去,和崔虮子决一死战。我们全都红了眼睛,指望能杀一个是一个,但他们占据了不败之地,只要用长枪封住石门,乱箭射下,雪崩到来时往石门后一躲,什么事也不会有,而黑水团一脉,就此覆灭。
向慕览最终叹了口气。他把手放了下来,把郡主轻轻放回到山路上。小郡主身子颤抖,眼睛瞪得大大的,拳头捏得很紧,但依旧是什么话也不说。
向慕览宽慰似的拍了拍她的头,“我是做不到。”他叹着气说,“你赢了。把我的兄弟放了吧,要我怎么样都可以。”
崔虮子放声大笑,“向慕览,过去在山里,你就一直压在我头上。那时候我就想看到这一天,看到你跪在地上求我。”
“把女孩送上来吧,”他说,冷冰冰地横了我们一眼,“至于这些人嘛,把左手也都砍了,我就饶了他们。”
他哈哈大笑,血从鼻子里流了出来,一滴滴地滴到铁钩子上,但他丝毫也没有察觉,只是仰着脖子大笑。
甚至他身边的士兵都发现了问题,静悄悄地向后退去。
他再低下头的时候,脸色已经全变了,黄中透蓝,眼圈下全是黑色。
罗鸿轻声但是清晰地说:“第二个。”
呼啸的雪锋快速逼近,我们甚至看得出那些雪雾中隐藏的形象,那是成千上万的大象、成千上万的雪狮、成千上万的白熊、成千上万的白龙,它们冲撞着大地,天地摇撼,长长的冰川呼啸着,呻吟着,长长的冰蓝裂缝张开又合上。
一名羽人长矛手突然转身,开始没命地逃跑。接着所有的士兵都开始掉头逃跑了,他们奔跑的时候,又有一个羽人咕咚一声一头栽倒在路上,一动不动了。
“第三个。”罗鸿数着说。
我勉强支撑着,从马鞍下抽出笨重的身子,站了起来,正好扶住摇摇欲坠的郡主。
巨响犹如霹雳,雪已经扑入了峡谷,冰块如雷而下,宛如庞然巨兽的咆哮,它们一瞬间的工夫就涌过了长长的通道,扑到了身后。
向慕览冷冷地说:“跳。”
凶猛的雪兽猛撞在我们背上。冰和雪的舞蹈。仿佛展翅日到来,我们腾入空中,又翻滚而下。飞泻的冰雪从头冲下,遮天蔽日,盖住了一切。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闻不见。
成千上万的军队和铁骑暴雨般驰过头顶,狂暴的铁蹄踏过我的颅骨,发出清脆的声响。我紧抓住女孩的手,飞腾,坠落,翻滚,良久才落地,嘴里灌满了冰泥。石头狮子门好像一道屏障,它把我们遮蔽在落满泪痕的石块后,那儿充满了幽暗、泥土、水流和生命的味道。不知道为什么,我亲吻大地,哭泣出声。
第五个故事 我们逃向南方(23)
飞扬的旗帜从云端里探出,展露出一颗银色骷髅,头上围绕着一条咬着尾巴的蛇。那是凛北王的旗帜。它们迎风招展,如同一群苍鹰翱翔展翅。
冠云堡就在对面。
朦胧的白雾散开了,厚实的冰墙后矗立起无数重重叠叠的冰尖顶,就像冰川下的冰塔林。每一座塔楼都雕满镂空的窗花。阳光从缝里钻出来,就好像点亮无数缀满钻石的风车。
它们并不都是白色的,有浅绿、淡蓝和更深邃的古蓝色。那都是冰本身的颜色。
阳光玩味着它,摆弄着它,折射出七彩的光。这是座仿佛用水晶雕刻出来的城堡,像是公主案头的玩具,却怎么也不像用来防御强敌的堡垒。
“难怪冰川羽人如此骄傲。”罗鸿使劲地抬着头看那些旗帜,“他们看不上这瘦姑娘,我们要不到好价钱的。”
那时候我们正站在冠云山对面的一处屯兵哨所里,巨大得不可思议的冰瀑直挺挺地从我们脚下的山崖裂口俯冲而下,直冲数十里外的冰原。冠云山那高耸的冰峰Сhā入云中,尖削如刀,只在肩部有一处隐约的缓坡。那座冰城堡就修筑在那里。
我们六个人都奇迹般地都从雪崩中幸存了下来,只是失去了所有的马。
我和那女孩花了三个时辰,陆续从雪坑里挖出了向慕览、颜途、罗鸿和柳吉,然后是罗耷的马。我们怎么也找不到罗耷的尸体了,所以我把他的马鞍解下,扛在肩膀上走了一路。
在屯兵所,我们什么也没说,只是把郡主身上那块佩玉解下,让哨长送到城堡去。那块王家佩玉的效力果然很大,冠云堡人给了我们从未有过的殊荣——凛北王要亲自来哨所迎接郡主。
我们已经看到了一队骑兵,正从冠云山的冰坡上俯冲下来。他们行走得比我们预计的要缓慢得多。距离还很远,也只有羽人的眼睛能看出来——队伍中有一辆庞大的马车,虽然拉车的八匹马奋力奔跑,但还是拖累了骑兵的速度。直到天快黑时,铁骑护卫队喧闹嘈杂的蹄声才真正宣告了凛北王的到来。
这是一队极精干漂亮的骑兵护卫,一色的银骷髅头盔,银白色的斗篷华丽异常,系扣则是咬住尾巴的银蛇。他们一声不吭,在哨所前围绕成半圆形。马车从中心被簇拥而出。
虽然在远处我们就看出了这是一辆与众不同的马车,然而在近处看,这辆马车的庞大依然让人震惊。它的横轴就有三辆普通马车那么宽,一共有三排轮子,每两排轮子的距离则有十尺,构造复杂的青铜车轴看上去又轻便又稳当。
拉车的八匹马神骏非凡,但跑了这么一程下来也都匹匹汗流浃背。它们一站住脚步,从马车的侧后就跳下一排脚步轻捷的奴仆,车子的侧篷原来可以整个打开。他们快速而协调地从车底抽出八根银杠杆,将它们一一Сhā入敞开的车厢内。
直到凛北王进入我们的视线里,我们才知道了为什么他要坐这么一辆马车来见我们。
十六名奴仆从马车里直接抬出了一顶暖轿,凛北王羽成容就端坐其上。
这是一个巨人。
拥有如此庞大身躯的羽人我们还是第一次看见。从他身上完全找不出羽人该有的纤细和优雅,一层层的肥肉随着奴仆的脚步波浪般地翻涌,巨大的头颅仿佛一块磐石。
他倚靠在暖色的天鹅绒垫子上,嘴唇在冷笑中弯曲。
“你说他的儿子飞不起来?”颜途轻轻地踢了罗鸿一脚问道。体形如此巨大的羽人,他自己都根本就飞不起来,何况儿子呢。
我们发现他的宝座的后面还另坐有三名体态丰满的少女。
有两位一眼就能认出是羽族的女孩,她们同样有着瓷器般细致的皮肤,又长又直的银发,另一名女孩则像个蛮子,有着卷曲的头发和黝黑的肤色,深色大眼,小巧而坚挺的胸部。
虽然天气如此寒冷,三个女孩都只罩了轻薄外衣,透明的丝衣用珠子串成的细带拢住腰间。
第五个故事 我们逃向南方(24)
轿子在狭窄的哨所门口停住了。
羽成容胖胖的手伸向护栏,似乎有些吃力,那名蛮子女孩跳起来过去伸手相扶。凛北王看了她一眼,眉头像山一样隆起,猛然间用粗手抓住她的头,磕向金属的轿栏。
一声喊叫。垫子上留下一滩血迹和几颗细细白白的牙齿。
“你认为我太胖了,爬不动了?”他慢悠悠地问。
美丽的女孩捂住脸倒在地上。我们都倒吸了一口气。他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仇恨。我们不知道他这种仇恨从哪儿来。也许只是因为她纤细敏捷,因为她动作太快。
他冷笑一声,自己抓住轿栏,踩着两名赶过来扑在地上的奴仆的背,慢吞吞地下到了地面。一站在了地上,他痛苦地叹了一口气,因为他的脚踝一定极其痛苦。
但是很奇怪,在这个笑话一样存在的羽人面前,没有任何人敢轻视他,仿佛那庞大的肉体也让他给四周带来压力。
他的瞳孔是一种奇怪的淡灰色,几乎是白的,和白冰的颜色几乎一样,看着他的眼睛说话时,自然而然地就会让你感觉到寒冷。
“在哪里?”他问。
向慕览生硬地走上前去,以羽人的礼仪半倾上身,“风神营前游击向慕览,护送太子之女玉函郡主而来,望凛北王能念故人之情,使之在此容身。”
“当然,”羽成容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你来对地方了,冠云堡足够庇护玉函郡主和她的人。”
我们都松了一口气。我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小小渔船和简单的但令人满足的生活;向慕览可以重建起他的佣兵营;颜途看到了退休的可能;罗鸿看到了他孩子的未来;而柳吉的表情看上去则有些迷惑。
向慕览半侧转身,把郡主从身后让了出来。
羽成容用淡色的眼睛盯着她看,那模样就像市场上挑剔的主顾。在他那冰冷的目光沐浴下,郡主的肩膀微微发颤。
“青都的老羽王正在找她。”向慕览提醒他说。
“他再也见不到她了,”羽成容不屑地说,“没有听说吗,银武弓王死了。”
“什么?”我们全都大吃一惊。
“那么现在是谁?”向慕览不动声色地问,“现在谁是羽王?”
羽成容翻起淡白色的瞳孔,看了向慕览一眼,“很奇怪吗?居然是三王子翼动天继位为王。”
他转头继续凝视那个小姑娘,“实际上,太子死后,这个小妮子才是第一顺位继承人,第二位是二王子翼在天,接下来才是三王子。现在各镇都在观望,新王上台后政基必然不稳。这小女子在我手里,倒是奇货一件。哈哈,哈哈。”
“听说玉函郡主与你儿子有婚约?”向慕览那木板的脸上没有表情,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那个跛子?”羽成容再度看了看她,慢吞吞地道,“我的瘸儿子,配不上你。”他伸出手去,温柔地摸她的脸。小女孩仿佛脚步不稳地退开了一步。
“你,额头怎么这么烫?”羽成容突然厉声问,“你们是走哪条路过来的?”他向后退去,摔着自己的手,仿佛被烙铁烫了似的。
郡主咕咚一声倒在了地上,面色潮红,两眼紧闭。
她病了。
我听到了罗鸿或是厄运的声音,在耳边喃喃地说:“第四个。”
10
我们中间没有人怕死。我熟悉和了解我的兄弟们,他们中任何一个人都经受过许多年战争的磨炼,在需要的时候,他们随时可以去死。但是今天的这个代价,一个女子的性命,成为我们所有人的价码,这值得吗?
羽成容大步后退,厉声喝道:“把这里包围起来,不许任何人进出。在门口堆上柴火。”
他跳上轿子,最后回过头来,用冰冷的目光看了我们一眼,“在证实你们未染瘟疫之前,任何人也不许离开。如果最后……证实是出了问题,你们将会被全部烧死!”
轿子被流水般送上马车,八匹汗津津的马旋转马头,一半的银骷髅骑兵转身紧随,把飘扬的华丽银白色斗篷甩入我们眼角。而另一半骑兵则留了下来,用刀剑和盾牌将我们挤入小小的哨所中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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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个故事 我们逃向南方(25)
向慕览招了招手,让人帮忙把郡主扶入同样是由大冰块堆砌起的哨所内。
我们眼看着她的面色从潮红转为蜡黄,然后变成青灰,眼圈则变成深棕色,这是肆虐南药的瘟疫无疑。她发着高烧,紧咬嘴唇,虽然神志清醒,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她的生命正在一点一点地离开年轻曼妙的躯体。谁能拯救她,谁能来拯救我们?
我们退到房间外面。太阳还没有落山,它穿透半透明的廊盖,落在走廊的墙面上,蓝荧荧的冰在往下滴着水,仿佛在流泪。
哨所里一个冠云堡的兵丁也没有,他们早都吓得逃了出去。我们闩上大门后,这所哨所就暂时归我们所有了,但门口的一百名银骷髅骑兵正在下营帐,他们的帐篷环绕门口,形成了道半圆,如同老虎张开的口;哨所的另一侧倒是开了窗,但窗户下是直落冰河的悬崖。
我们无路可逃。
“死马当成活马医了。”向慕览说,从怀里掏出蛮子的那瓶子药,放在窗台上。我们一起注视那个荧光闪闪的瓶子。这药效用可疑,把它的主人给治死了,而郡主万金之体,谁敢去碰她?这事情要让凛北王知道了,只怕我们会死得更难看。
大家还都在犹豫。这时候,沉默寡言的阿吉却把笛子Сhā在了后腰,大踏步走上前去,从桌子上抓了药瓶,便踏入了郡主房中。
我们都吓了一跳,想要拦他,却又不敢。向慕览叹了口长气,闭上双眼。
那一夜我们谁也没睡,守候在门外。
外面的天光是五颜六色的,一幅七彩的漂亮光幕在天空中飘浮舞动。四面都是冰重新冻结的噼啪声,仿佛冰雪之神在磨着利牙展示威严。脚下的冰瀑偶尔冻得裂开,发出长长的呻吟声,好像猛兽的哀鸣。灯光在冰块后面抖动,把阿吉低头垂首的影子投射得乱抖。不知哪里来的香气四溢,流淌得满院子都是。
颜途又轻轻地唱起了那首歌:
抓住里个那是谁,
就是那要命的二姑娘,
白天听见野鹊叫,
黑夜听见山水流。
拉住她的巧手手,
亲了她的小口口,
拉手手亲口口,
一搭里朝前走。
这首歌我们已经听过了无数遍,唱过了无数遍,但这一夜守候在门外的人,听着门内传来的细微声响,不知道为什么个个面红耳赤,心潮起伏。
我们在外守了整整一夜。直到天色微明,阿吉才低头推开门走了出来。他一出来,便蹲在门槛上闷头吹起了笛子。
我一听那笛子的曲调,冰冷彻骨,仿佛极西之地那些冰雪巨人压抑的哭泣,心中一凉,就想,完了,郡主一定死了。
这时房里却传出一声呻吟,微弱但却平稳。
向慕览叹了口气,坐在了地上,“没危险了。”他说。
柳吉依然没有回答,只是拼命地吹着笛子。他吹啊吹,吹啊吹,吹得那根笛子仿佛红得要淌出血来。四面八方的风都应和着他,呼呼呼地响着,朝哨所中心挤压过来,仿佛要把我压垮。
“别吹了。”我睁着血红的眼睛喊。
他还是吹。
我怒吼一声,拔剑上前,将他的笛子一砍两段。断开的笛子掉落在地,乐曲戛然而止。
其他人愕然望向我们两人。
这么多日子来,压抑的愤怒和情绪全都旋风一样席卷而起,豁然爆发。
“已经好了,一切都好了。她已经好了,”我喊道,“你用不着哭丧着脸。”
柳吉霍然起立。他是个敦实的大块头,但肌肉匀称,动作流畅敏捷,动起手来会是个可怕的对手,但我可不害怕。
不知道为什么,伙伴们不上来制止我们,反而隐退到周围的黑暗里。
黑暗的冰砌走廊上,仿佛就剩下了我们两个。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冷冷地说,“你休想。”
柳吉静悄悄地说:“不,她没有好。她马上就要被送入冠云堡,体味到人生中最可怕的事情。你怎么能说她好了呢?”
第五个故事 我们逃向南方(26)
“这关你什么事?”我反驳说,“你不是在救人,是在杀人。接下来你要怎么办?准备用一生的时间逃跑?一辈子提防那些把鼻子乱探的人?杀掉那些找上门的赏金猎人?好吧,你愿意接受这些,可我不愿意。我不愿意,你听明白了么?你这个疯子。你听到了么,我不想再杀人了,我不想再动刀子了,我不想一夜一夜地醒来,面对那些被杀的人的眼睛!”
“我想当个渔民,”我筋疲力尽地悄声说,“睡在自己的小船上,被起伏的潮汐带入梦里。一辈子。你明白吗?”
“她也一样有这些梦想。”阿吉说。他可是个绝对的犟脾气,从来没有人能说服他什么。
“那样,我只好,杀了你。”我闷声闷气地说,提起长剑,将它对准阿吉的眉心。
柳吉一声不吭地抽出了腰间长剑,迎上前来。
这是一场星空下的死斗。长剑划破长空,互相撞击,迸射出一团团火星。身形交错而过,分开,再靠近,如同流水漫过卵石般光滑,如同排练已久的协调舞姿,我们前进,滑步,再后退。我仿佛在和自己的影子搏斗。没错,我们是多年的生死兄弟,对对方的攻击招数和伎俩都了如指掌。我攻不进他的圈子,他也无法占据上风。
柳吉的力量很大,每一次两把长剑撞击,碰撞的力道几乎让剑柄从我手心跳走。我右手渐渐发麻,于是双手交握剑柄,向前一轮急攻,畅快淋漓,但仿佛我发挥得越好,柳吉也随着变得更强。他以闪电般的速度对抗凶蛮力量,轻而易举地抵挡下我的所有攻击,随后也改成双手交握长剑,反击过来的剑影占据了四面八方,宛如飞雪纷落,无处不在。
“好好想一想吧。”他一边进攻一边喊道,“能拯救她的人不是我,是你。”
“滚开。”我喊道,挡开他的剑,猛地翻身,拧腰转胯,借着旋转的劲将长剑甩了出去。剑刃在冰墙上划出一道长长的弧线,冰屑飞溅,仿佛一捧钻石散入空中。他蓦地向后一闪,长剑划至他的咽喉,只差一张薄纸的距离。
“你不是在进攻我,你是在和自己搏斗。”他说,突然跃在空中,斗篷分向两侧,仿佛展翅日的飞翔。他一剑自上而下地猛击,剑刃切开空气,嘶嘶作响。
我奋力举剑上撩,却眼睁睁看着那一道剑光如同幻影一般,轻轻巧巧地穿过我的剑、头顶、颜面、舌头、下颏……直抵胸口。它冷如万年寒冰,最后如一只蜻蜓,静静地落在我心口之上。
“用你的心想。”柳吉说。他突然消失了,好像从未存在。空荡荡的走廊上惟余一片月光照耀,仿佛流水晃动。
我愣愣地站在原地,手中剑因为用力过大,飞上半空Сhā在走廊顶上,簌簌抖动。走廊、楹柱和台阶上我们相斗的那些剑痕宛然,但我身上却没有一点受伤的痕迹。
我蹬着栏杆,拔下走廊顶上的剑,跳下楼梯,在院子里翻腾来去,寻遍了每处阴影,“你在哪里,阿吉?”我呼喊着,却四处都找不到这个人。
在连接厨房的通道里站着一个人,黑色的斗篷把他笼罩在阴影里,好像一尊石像立在那儿。
“你阻止不了我,我要当渔民。”我说。
那个黑影转过身来,钢板一样的面容,在月色下苍白如冰。他不是柳吉,是向慕览。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他缓缓地说,语气沉重,让我不由得垂下手中的剑。
“崔虮子说我杀不了人了,这大概是真的吧。六年前我就杀不了人了,可是要在佣兵团里混下去,怎么能暴露出这一点呢。我只能用冷面冷心来拼命遮挡这一切。那时候我在风铁骑手下当游击,心里头却在惦记一个人:莽浮林中那个出卖我的女人。她本来就是茶钥的*,被二王子花了大钱收买去当我们的香饵,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那一次我逃得性命后,反而爱上了她。在换了正当职业后,我一直去她所在的勾栏找她,一个月总要去三五次。六年前蛮族人围了茶钥城——这件事你知道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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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个故事 我们逃向南方(27)
我点了点头,“听说过。围了四个多月,最后诚意伯风行止赶到,才解了围。”
向慕览嘿嘿一笑,牵动了脸上肌肉,“谁知道最终会解围呢。人人都以为茶钥守不住了,马上就要被破城了。我也是那么想的。”
“蛮子破城还能有什么好事么,男的尽数杀光,女的掠为奴隶,茶钥准会变成一片白地。我心中挂念这个女人,带了自己的部下,拼死偷入重围,当夜又带上她向外冲突,想要将她从蛮子的围城里偷出来。”
他久久不再继续,我只好问:“结果呢?”
“结果,”他失去血色的嘴唇好像未熟的青色果实,“结果回莽浮林的路上,她中了流矢死了。我常常在想,如果我将她留在茶钥城里,也许就不会出事。那么我如此努力地行动,究竟是为了什么呢?我的努力还有没有意义呢?还是在星辰的眼里,我的努力只是蝼蚁的可笑挣扎?”
他在阴影里显露出来的眼睛是袒露心迹的,毫无遮挡的。
“如果再来一次,我还是不知道该怎么选择。不管我是将她留下,还是带她出来,也许,都不是错误的选择。”
“但我们总要选择吧。”
“遵循内心的声音吧,阿吉。”他说,伸出钩子拍了拍我的肩膀,转身就走。
我这才发现,其他的兄弟们都始终站在哨所的胸墙上看着我们。他们是一排沉默的黑影,把我和向慕览的话全都听在耳朵里。
“对了,罗耷的马鞍,我放在厨房了。”这是向慕览拔出剑,跳上胸墙时最后说的话。
我在心里头抚弄着向慕览最后的话、罗耷的马鞍,快步走入厨房。没错,罗耷的马鞍上,救那井中蛮子的一大圈绳子还挂在上面。
就是这样,我再没见过自己的弟兄们。接下去为了活命,我依旧要不停地杀人,想尽办法逃脱追杀,没过上一天安稳日子。但我对命运毫无怨言而且心存感激。我有了一位漂亮的妻子,我有了一个漂亮的女儿,或者说,几乎有了一个漂亮的女儿。
说到这里,他沉默了下去,好像柴火上那些喷出来的火星,黯淡在浓黑的雾色里。
火堆边的人等了很久,终于忍不住问:“后来呢,你找到阿吉了没有?他是怎么消失掉的?”
“没有,”年轻武士说,“其实,我就是阿吉。”
他在我们愕然的眼神里继续平静地述说:“从来就没有什么阿吉,他只是一个我想象出来的人物。说着我想说而不敢说的话,做着我想做而不敢做的事。我不知道他和我,哪一个更代表我自己。”
篝火边的人继续小心翼翼地问:“那么,后来怎么样?你救了郡主,和她结了婚?她还好吗?”
“死了。”武士说,往火里扔了一块木头。
“没过上几年好日子,我妻子难产死了。此刻我一无所有,失去了朋友和爱人。我也问过自己,在那一天,我这么做了,到底值得吗?”
“但我还是选择了,”他张开熠熠发光的眼睛盯着大家,“我不后悔。”
第五个故事 我们逃向南方(28)
“啊,大家都讲述了自己的故事,这一夜就要过去了。可是尚且还差一个。”瞎子说,他伸出长笛敲了敲放在身边的盒子,盒子剧烈地摇晃起来,在瞎子的手离开它之后依然如此。良久,其中升腾起一股透明的蓝色烟雾,仿佛一个淡淡的人形飘荡在空中。
火旁的人都向后退缩了一下,那团淡淡的烟雾,就好像是传说中被食鬼术士囚禁的亡魂。它们往往会讲述一些格外离奇的故事和荒诞的预言,但最后又全都会被证明为真话。
“听听我的故事吧,”盒中人用一种暗淡而且沙哑的嗓音说道,“我是名杀手,我杀了很多人,死亡对我而言并不陌生。我为许多人工作,例如我曾替铁骨堠王追杀过叛臣,替一位国王当过奸细,有时候又是另一位王者的亲信,被派遣到另一个国家去,成为奸细的奸细。在这样来回反复的潜伏中,我几乎迷失掉了自己的身份。但所有我为之服务的国王并不清楚,我还有一个真正为之服务的隐秘组织。”
烟雾组成的人形说起了另一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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