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不是,女人真是应该遵照一定的准则过日子。你会向母亲、父亲和女朋友哭诉一阵,不能对男人心软,他会折磨你,会把你抛弃。男人生来是个征服者,否则他感到烦闷和乏味,他势必出走。”玛丽亚打量打量尤里雅,她感到,小姑娘有气没力了,她忘乎所以,但是古罗夫曾经告诉她,说到尤里雅处于危险的边缘,所以不宜催促她,不宜直接地向她提出问题。而他是一条很有智慧的毒蛇,事事应该听从他。
“玛丽亚,对不起……”尤里雅中断话头,满面通红。“您和列夫·伊凡诺维奇这位上校是这样生活的吗?”
“我向你讲了一般的准则,每个男人就像我和你一样,是具有个性的人。古罗夫是完全另外一回事。我和他订了互不侵犯、保守中立的公约。古罗夫是个什么人,你马上就会明了,我向你讲一件很小的事。一个月以前我离开他,很久不露面。我发生了这么一回事,唔,这没啥趣味。两星期以前,他把汽车开到戏院前面,把我拖上车,带到家里去。他把车子开来了,真见鬼,那天夜晚我觉得很不舒服。谁也不知道的事他怎么知道,我相信,他本人是猜不中的。他的嗅觉和野兽一般,常常不知不觉地起作用。而问题却在另一方面。他有两个星期没有问我,为什么我不露面,我呆在什么地方,出了什么事,人活着,好像没有出现过什么情况。而他很爱我,我是知道的。我准备抓紧他的喉咙,只希望他问问我的情况。而他却面露微笑,以此表示断绝来往,在床上就寝时他吻我的两腿和屈股,含糊不清地说话,早晨他又不吭声,也不问问我的情况,既是亲人,又是陌生人。小姑娘,我有过几个男人,但像古罗夫这样的人我却没有遇见,我甚至怀疑,世上竟有这种人存在。他非常清楚地认识到自己的威力,但是他不露声色,我们是按照‘你尊敬我’这一原则共同生活的。鲜花,一切的一切,正如约定的那样,但是他画了一条望不见的界线,我不能超出这个范围。”
“我需要这样的人……”
“你不需要这种人,请原谅,你还没有长到那个岁数,也许随着岁月的推移,情况会有所不同。”玛丽亚坚定地说,她想起,古罗夫突然打断他们的谈话并且问道:“你在日常生活中从事什么呢?”
“我吗?”尤里雅惘然若失,“您瞧瞧,”她向客厅扫了一眼。“我是尤里·卡尔洛维奇·戈尔斯特科夫的女儿,所以我能够这样生活。我去参加展览会,上上戏院。我还出国游历,去过的国家多极了。我会用法语胡扯一阵子,会用英语表达思想,世界上的国家多极了。可是有谁需要我呢?去任何一个营业所当女秘书吗?我爸爸立刻可以派我去任职,那么要晓得,这是毫无兴趣的。去当演员吗?那么我的智力还是足够的,但是没有志向和天才又能做什么……”
“没有苦役般的劳动,”玛丽亚补充一句,“你约莫有二十五岁么?请你原谅,你在爸爸的保护下把自己耽搁住了。你的处境确实困难。”她讥讽地微微一笑。“你在爱慕你的人们中挑选一个男人,组织家庭吧,你生个小孩,最好生两个,培养儿女和丈夫,成家立业。我对你说,这是一项不简单的工作,人人尊重的工作。到戏院里去,我请你看戏,后天,星期二,售票处有两张送给你的戏票。不过你最好和你的伴侣商量一下,他在演出结束后让我俩留下来,我们在一起共进晚餐,在那样的黄昏,男人都是多余的。”
“是真的吗?”尤里雅几乎要鼓起掌来。“谢谢!,一定来!可是我只有二十四岁。”于是她伸出了舌头。
“小姑娘,我有三十七岁了,对我来讲,你这样的年纪没有啥意思。要讲的就是这些!中间休息结束了,该投入战斗!”
玛丽亚穿上便鞋,她的脸色难以察觉地改变了,她用锐利的目光向尤里雅扫了一眼。
当这两个女人正在解决自己的问题时,主人和古罗夫也在解决自己的问题。在他们的谈话中没有冗长的独白,谁也不去教训谁,总之,他们很少发言,多半是停顿。
“列夫·伊凡诺维奇,大概你还要喝酒吧?”主人不满地说。“我看见,你在筵席上要戒酒了。”
“目前我正在审理一件谋杀案,而你的案子由我来稽查,有些人正在做工作。”古罗夫走到酒吧台前面,给自己斟了少许白酒,抽起烟来。“我们几个人。暂时还不能挂钧。我能够诉说自己的看法,但是这只不过是几句话而已。”
戈尔斯特科夫在安乐椅上坐下,使劲地靠在桌子上,咳了好久,清清嗓子,之后他低声地说:
“光说话对我没有用处。我要求保障我女儿的安全。你是个闻名的密探,我向你支付一大笔钱,请你回报一下。”
古罗夫把装着伏特加的酒杯放回酒吧台里去,喷了一口烟,在书斋里走一走。
“说了这种话就连部长我也会把他送到很远的地方去,何况你这个带着钱的人。但是我在工作上犯了错误,现在我已经许下了诺言,你就无所顾忌地说吧。你是个成年的饱经风霜的男人,你必须知道:金钱几乎能够解决一切问题。但在‘几乎’这个词中可以容纳下的决不止一条人命。”
他们沉默了良久。戈尔斯特科夫早就不习惯这种语调,而这个受雇的人员不仅有他自己的意见,而且公然宣布,竟说他想唾弃他——戈尔斯特科夫,因此他不认为戈尔斯特科夫是他自己的上司。
古罗夫不注意私人关系,甚至忘记了用鼻子喘息的戈尔斯特科夫,心里所想的是,玛丽亚怎样和尤里雅谈心。克里亚奇科和伙伴们的情况怎样,他们能不能找到那个从谢列梅季耶沃航空站拐走小女孩的人呢?
实际上,目前的胜利取决于两种因素。如果尤里雅暴露出来,那么大概可以确定进攻的目标。如果找到了那个来自谢列梅季耶沃的男人,那么他们就能够弄清敌人的身份,更准确地说,他们就能够查明敌人之中的一人,因为古罗夫深信,他们有两个敌人。他们想从戈尔斯特科夫身上获得的利益丧失了,他们在互相干扰,因此会造成混乱的局面。
“你干嘛那么乖僻,竟然不愿意在我家里喝一杯白酒?”
“怎么?”古罗夫莫名其妙地看看,因为他和办公室、它的主人和不久以前的话题已有很远的距离。“非常怪罪吗?请你原谅,我莫约有二十年没有抱怨了,甚至忘记了这件事是怎样发生的。可以喝一杯,干嘛不喝呢?”他回头走到酒吧台,把一杯白酒倒进嘴里,拿了一只棒子。
戈尔斯特科夫惊奇地望着密探,想了想,他可以成为一个挺好的助手。即使他不懂金融,但凭藉这种工具可以拆开任何一堵墙。兼之这个人的所获不是微薄的工资,而是道地的大钱,不必在粪便中刨土,尽管大生意绝非玫瑰花圃。
“那么你有什么见解,说吧,俄国话我是懂得的。”
“空谈源出于总统的发言。废话连篇是没有什么可取的。在选举前的斗争中某人指望利用你的金钱和影响。因此向你瞄准的不是一种,而是两种势力,现在他们要弄清这种关系。为了迫使一个不愿意服务的人替他们服务,他们就必须找出你的弱点。你的弱点就是女儿尤里雅。你看他们要试一试能否占有尤里雅,他们在互相干扰,我认为他们都有不同的方式方法。一个人想这样做,另外一个人却想那样做。主要是,谁也不希望把你让给别人。戈尔斯特科夫独自一人为伍,各个政党和集团的人们把所有的大商人都据为已有。而你是一个最有势力的人,独立门户,就像未被记入进款项下的一笔钱。”
“那么他们想劫持我的女儿并用赎回的形式向我求助么?”
“恐怕未必,我认为,什么都没有那么简单。尽管劫持本身也不能例外。”
“那么你就派一个人、两个人、三个人去照料她……”
“他们要杀害多少人,大约有一排自动枪手在保卫被害的人吗?有人在照料尤里雅,现在要绑架她是不容易的,但是我同一些以侦探为职业的人有联系。我的任务并不是抓住小偷的手,他有许多只手,而是要砍掉他的头。如果认真地对待这件事,那么就要向那个人作一番解释,他若是触犯尤里雅·戈尔斯特科娃,很不合算或者有危险。这怎么能成!为了完成这项任务,就要寻求一个用得着的人,把他编入我们的队伍。”
戈尔斯特科夫沉默了片刻,然后用那支沉重的手向古罗夫挥动一下。
“更简单,列夫·伊凡诺维奇,简单得多。我们的地球很大,土地和里弄多得数不清。我把尤里雅送到那个地方去,就连鬼自己也找不到她。”
“真见鬼,也许是找不到的,而特工却在谢列梅季耶沃挽住她的手,把她送到目的地。”古罗夫冷冷一笑。
这时候阿连托夫正在厨房里擦干净餐具。女主人让家庭女工去过休息日了,她在洗碗碟,这个政治家,也许是未来的总统却在擦拭盘子、餐叉和茶匙。
谈话从容不迫地、正正当当地进行,彼此都觉得有趣、真的,每个人谈的都是自己的情况。
“那时候我想生一堆儿女,至少生三个。”女主人说,“可是没有生下来。我生出了尤里雅,当他们捉拿我丈夫的时候,我正在怀第二胎。那时的审讯进行得很快,审讯一两次,就已经了结,不,他有自己的事情,无须多说,只不过是那个年代尤里所钻研的是他们今日无法掌握的业务。哎,那时候我早产了,医生告诉我,他说:亲爱的,再不要指望生育孩子了。”
“我们在这样的国家生活。”阿连托夫将盘子一摞一摞地堆得整整齐齐。“他急急忙忙走去,赶在时间的前面,到牢里去时如果迟到了,就像跌进了阴沟,在烂泥中摔跟头。”
“这样一来,尤琳卡依旧是孑然一身,像一株孤零零地生长的白桦。尼古拉,我可以秘密地告诉您,父亲有两次痛打了尤里雅的ρi股,我的心脏突然收缩,好像停止了跳动。他一只既大又粗的手,可以把狗熊打得骨断筋折。我不愿意说尤琳卡是个娇生惯养的、淘气的女孩。她很乐意地洗衣做饭,动作敏捷,可是怎么说才好呢,”尼娜·季美特里耶芙娜中断话头,“她无目的地生活。自然,金钱并不会使她心情激动,她没有天赋。她没有理想和奋斗目标,做一天尼姑,撞一天钟,明天——也只有明天会降临。”
“罕见的人才有生活目标,尊敬的尼娜·季美特里耶芙娜,大多数人只过着今日的生活。如果要办妥这件事情,那就得决定和某人达成协议,”阿连托夫说,“爱因斯坦和毕加索的诞生是罕见的事。”
“尤里雅需要一个真正的、永不变心的男人,她需要一个儿子,一个女儿,还需要另一个儿子。我希望她能实现自己的理想,孩子们应该在家中喊叫,这才是一个家庭,而不光是设备齐全的套问。”
女主人把最后一只盘子递给阿连托夫,用手巾揩手,聚精会神地望望阿连托夫的眼睛。
晚上七点钟左右,他们回到家中。玛丽亚立刻换了皮鞋。古罗夫脱下上衣,解开领带,穿上运动服。
那个用汽车把他们送回来的克里亚奇科在告别时说:
“那些以侦探为职业的人在‘放牧’我们,我认为,你的套间里的谈话是会被窃听到的。根卡·维特金和格里沙·柯托夫似乎已经抓住了来自航空站的那个男人。我在稍晚时给你打电话。”
“我们怎样开始讲话呢?”古罗夫问道。
“我有话可说,你就会明白,”克里亚奇科丢个眼色,就乘车突然离去。
“上校,黄昏就要来临了,我们随便想个办法消磨时光,或者专门欣赏电视,好吗?”玛丽亚问道。
“我只是今日才懂得,你十分美丽。”古罗夫说道。
“观察力是真正的密探的主要武器,”玛丽亚抬起手来,解开那束在后脑勺上的头发,晃晃脑袋,变得不那样严肃,不那样一本正经,变得更有人情味,更有见识了。“你要向我提什么问题呢?”
“许多问题,”古罗夫拥抱他的女人,故意使劲地把她搂紧,以致她啊呀地喊了一声,她对着他的耳朵低声地说:“你住口,”他大声地说:“我想洗个头,你让我瞧瞧,用的到底是什么洗发水。”
“密探,你不要哄骗我,直截了当地说吧,就说你在我面前耍威风,走,王后,我简直厌烦极了。我要叫你咚的一响立即滚进浴盆里,要你回到原地去,占据恰如其分的地位。”
“我所指的是另一码事,但是我也喜欢你的思想。”古罗夫用手托住玛丽亚,把她送进浴盆里,就像把一件易碎的雕像小心翼翼地放在瓷砖地板上,放水了。
“这一切我在电影里见过。”玛丽亚在沙发边沿上坐下。
“我们要互相学习,电影摄制人员们会到我们这里来,我们也会到他们那里去,在以前的时代这称为经验交流。斯坦尼斯拉夫说,有人在‘驾驶’他的小汽车,即是说有人关照他。再说,办这件事不能随随便便,必须具有职业技能,我的住房也许会被局外人窃听。在旧时代住房中要安装保险塞,不过我可以很快地把它找到,因为有特制器械。今天的特工有所改进,所以我不去探索什么。在住房中索兴不谈什么事情,就是这些,没有别的话要说了。”
“就是这些吗?”玛丽亚耸耸肩膀。“他们会听见,我们怎样相亲相爱,我怎样大喊大叫。”
“让他们听见,让他们嫉妒。”
“真卑鄙,我不喜欢这种游戏。”
“非常遗憾,这不是游戏,而是现实生活。”古罗夫的嗓音难以察觉地改变了。“我可以讲给你听,我对发生的事件感到高兴。既然他们在发动这种战争,即是说,我们在正确的道路上前进,我们走上了战争的道路。”
“我们呢?你把我列入编制内并供给必需费用吗?”
“如果你回去,等到这件事结束,那才是最明智的做法。”
玛丽亚抓住古罗夫紧靠咽喉的衬衫,望了望他的眼睛。他甚至摇晃了一下,一个念头在心里闪现:玛丽亚是个妖怪。
“那么,亲爱的,关于尤里雅的情形我要告诉你的就是,”玛丽亚放开古罗夫,垂下眼睛,“这个小姑娘不蠢,性格刚强。这样的姑娘会有一百万,她们常在莫斯科街头闲逛。不苛求、不自命不凡并无特别的复杂关系——很明智,她正在打盹,她心中的妇女意识还没有苏醒。你是对的,她正隐瞒着一种秘密,她畏惧某种事物。星期二我请她去戏院看戏,想乘汽车把她送到这里来,但是既然会有这种事,那么,大家就到我这里来吧。我来招待尤里雅,留她过夜,我想她会开口说:
“聪明人。我会派一部配备有司机的汽车开到戏院门口去,他好像是某个爱慕你的人。他也会登门造访一会儿。”
“我可以乘坐自己的汽车到戏院里去……”
“爱慕你的人带着鲜花来接你,”古罗夫打断她的话。“我不强迫你,但若你能在自己家里住个把星期,我会非常感激。”
“我考虑考虑,”玛丽亚讥讽地回答,对她自己的决定没有犹豫不决。“顺便说说,我们的生活不是由一年一年,一月一月,一周一周所组成,甚至也不是由一日一日所组成,而是由一分钟、一分钟所组成。”她踮起脚来,紧紧地拥抱密探。
这两个星期暂时洋溢着平静的气氛,而在这个讨厌的星期日,二月十八日,就像决了堤似的,许多事件突然出现,越来越扩大河堤的决口。
下午两点钟左右,古罗夫的侦探员们碰上了那个本月三日在谢列梅季耶沃迎接尤里雅的男人。成功退伍的少校,富有经验的密探格里戈利·柯托夫露出了微笑。这个密探个子高大,身体瘦弱,有一个很长的鹰钩鼻子,这就与他的俄国姓氏不相称,但却根本不辜负他的父称达维多维奇,犹太籍的知识分子的外貌尽管很脆弱,他倒掌握了没有用上的侦探技巧。如果柯托夫抓住了什么,那只能将他杀掉,而不能让他撒手不干。
三日,在匆促询问那些照应代表会议厅的谢列梅季耶沃的服务员时,柯托夫发觉,小食店的一个女招待未曾好奇地观看侦察员们,而是急忙地转过身去,在非必要时开始擦拭小食店的柜台。当闪击战没有奏效,未能发现陌生人的踪迹时,正如常言所说的,柯托夫又回到了灶前。翌日侦察员访问了一间高级理发店,他穿了一件雪白的衬衫、一身平日常穿的礼服,甚至买了一副新的时式眼镜,之后掉转头来向那家小食店的柜台走去。初次认识时他没有受到女人的欢迎。他骨瘦如柴,从外貌看来一点不勇敢,他具有那种只能加以体会的英勇和刚毅的精神,但是为获取这种认识还需要一定的时日。
小食店的女招待叫做娜斯嘉,胖得发圆,容貌可爱,男人们个个喜欢她。大多数男人看见娜斯嘉后,血涌上心头,正像远祖一样也想立刻把女人弄到手上,剥光她的衣裳,去占有她。这一点她心中有数,但在大多数场合她仍旧岿然不动,除了厌恶和藐视之外男人们都引不起娜斯嘉的任何别的情感。她认识密探们侦查的那个人,但她不愿帮助淫荡的男人,尤其是密探,而且不愿卷入案件中去。那个被追查的人叫做谢尔盖·巴图林,他有一回和她共度黄昏,之后又同她消度了整个夜晚,原来他是个温情的细心的人,她甚至得到了满足。毫无疑义,他在克格勃工作。娜斯嘉对这个组织没有别的的想法,这个女人既不想参与两个特工机关之间的殴斗,更不想供出一个她认为慈善的人。
当温文尔雅的,满面笑容的柯托夫在柜台旁边出现的时候,娜斯嘉立刻认出他,明白了他们不知为什么要来对付她,便下定决心不让步。她不太认识,更确切地说,她完全不了解柯托夫。他们谈论天气,谈论时光的流逝,谈论时光不予人以喘息的机会,经过十分钟的一般的闲聊之后,侦查员确切地知道,好像他风华正茂,仿佛找到了寻花问柳的巢|茓。柯托夫不向克里亚契科和古罗夫说出什么话,就开始包围这间小食店。碉堡看来是难以攻克的。他在小吃部附近连续站了好几个钟头,从早到晚在房屋门口值班看守,默默地细听侮辱人的话,在死一般的寂静中度过许多个时辰。
每遇方便的机会,即是他们在小吃部附近单独地一对出现,或者同路到商店里去的情形下,柯托夫自己总会滔滔不绝地说话,那模样就像有些人正在留心地听他说话似的。他真的从诞生之日起开始叙述自己的生活。他讲述他妈妈是俄国人,父亲则是犹太人,父母亲断定,俄国的犹太人一向处境不利,所以他们给他起个俄国名字,冠之以母亲的姓。但是他的鼻子和父称会暴露他的出身,因此学堂里的人都骂格里什卡·柯托夫是个染成灰兔模样的犹太崽子,他隐瞒着真实的家谱。有一次,大约是在五年级的那个班上,小伙子们把他拖到盥洗室里,拉下他的裤子,检查他是否割了尾巴。
当他和娜斯嘉同到商店去的时候,柯托夫叙述了这个割尾巴的Сhā曲。那时女人突然停步了,头一回瞧瞧他的脸庞,把一个小提包递给他。那天晚上密探在娜斯嘉的住宅中饮茶,娜斯嘉一个人生活,几年前丈夫出门去买纸烟,一星期以后回来取行李走了。
“你是一个很好的男人,勤奋的人,但是你白白浪费时问。我不会向你讲到那个人的任何情况,他是个克格勃分子,可是工作能够维持我的生活。”
柯托夫认为,娜斯嘉说得对头,他开始叙述,怎样在民警学校求学,然后在某一分队当侦查员,当他去工作的时候,他从家里的钱柜里取出一个卢布,用来买午饭和香烟。
翌日,柯托夫写了一份详细的汇报,把它放进信封里,转交给克里亚奇科并且说:
“顺便问一下,如果我被汽车压坏,或者另外出了什么事故,那时就把它拆开来,好吗?”
“也许,让我们讨论讨论,怎么样?”斯坦尼斯拉夫很认真地问道。
“我对你讲了。教训我已经太晚了,帮不到忙,可是叫我去随波逐流,未免太早了。”柯托夫点点头,溜走了。
柯托夫在刑事侦查机关供职二十五年了,因此,他的经历是够多的,他很耐心地讲了一遍,时而把自己描绘成愚蠢的样子,时而把自己描绘成可笑的样子。娜斯嘉有时感到疲倦,要把他撵走。她说得更具体,更粗鲁,他点头表示同意,从小吃部走开,坐在一张隔得很远的茶几上。如果娜斯嘉把他从屋里赶出去,密探就走到街上,在窗户下面散步。
十二个昼夜以后她软化了,留他过夜,可是到凌晨她却说:
“巴图林·谢尔盖·维达里耶维奇,”她说出了汽车的牌号后抽噎着大哭起来。“没有的事情了,以后你不要再来。”她开始吻他,“格里申卡,你是我的亲爱的,这种生活中的一切多么龌龊啊!”
他很热情地报之以接吻,把她的头紧紧地贴在自己的胸前并且回答说:
“非常龌龊,亲爱的,而今日是个晴朗的日子。我以前没有对你说,你可以想想,我在扯谎,因为我有这种兴趣。亲爱的,你是一个人,我的美人儿,而我也是一个人,一对破破烂烂的骷髅,于是我们相遇了。我没有什么地方可以藏身,每天都来串门是不可能的,有任务,但是我以后经常会厌烦的,我还没有把什么都讲给你听。”
而在星期日,十八日,十四小时左右,根纳季·维特金坐在方向盘后面,格里戈利·柯托夫半倚地坐卧在后座上,他们“驾驶着”,走在巴图林的“日古力”牌小轿车前面。
“我们干嘛要跟在他后面跑来跑去呢?”柯托夫发表空洞的议论,“我们已经查明了他的情况,他在警卫处服务,我们力所不能及。这个人物应该由列夫·伊凡诺维奇来对付。”
巴图林从宽阔的街道急剧地拐进小巷里。维特金跟上了,没有放他走,脸上露出了得意的微笑。
“咦,小机灵鬼,你在抓公子哥儿。”
“喂,停车,开进营业所啦!”柯托夫急躁地说,“你准会暴露出来的,乘一辆有文化的人的小汽车来办各种事情是很危险的,是很愚蠢的。”
“他干嘛兜圈子呢?”维特金固执己见,“怎么,他要出席什么秘密约会,所以转来转去,接受检验。但是他现在还没有测定我们的位置,还没有测定。我嗅到了!格里什卡,你毕竟是个真正的侦探,你应该明白,如果他测定了我们的位置,我们就不驶行,不慌不忙地走到办事处去或者回家去。”
“我们跟在他后面急剧地拐了两次弯,他也是个侦察员,而不是牛蒡,停止吧,转回头去。”柯托夫不满地说。
可是维特金不听,继续追踪。自尊心是有益的品质,但是有时候又是危险的,当它导致愚蠢的固执己见的时候,尤其危险。格里戈利·柯托夫发现了这个小食店的女招待,通过她撞到了那个被追查的人,可是他办了什么事,根卡·维特金?没有做什么有益的事,捞到一大笔钱,无济于事。目前出现了机会,这个好装腔作势的人公然要出席秘密约会了。
“不,格里沙,我和他开开玩笑,”维特金说,他藏在汽车后面,让那辆跟在后面的“日古力”牌小轿车开进市区去,“我不想白白地吃光公共饭盒里的食物。”
“清醒过来吧,密探,”柯托夫从后座上带着鼻音说,“还是从蒸汽浴室给我乖乖地钻进冰窟窿里去,而在原则上,冰窟窿应该从一旁绕过去。”
“为什么这种犹太人都很聪明呢?”
“因为俄国人像傻瓜那样活一辈子,而愚蠢的犹太人却会死亡,”柯托夫严肃地回答。
他们在马里英树林附近拐弯,赶上了停在人行道旁的公共汽车并且望见:巴图林在四层楼的,战前建筑的剥落的房屋附近的停车场停车,关上汽车门,不慌不忙地走进了前门。两个侦查员行驶到近旁,拐进了一个最近的院子,维特金从汽车里跳出来,急忙向大门冲去。
“奇怪的人,好像一百年都没有搞过侦察工作,”柯托夫骂了一句,从后座冲出来,拿起钥匙,谨慎地锁上汽车门,从容不迫地跟在同志后面走。侦探在走进大门前仔细瞧瞧小胡同,巴图林开来的“日古力”牌小轿车还停在原处。柯托夫一走进住宅大门,就明白落入了陷阱。一盏昏暗的电灯照耀着肮脏的正门,在正门的另一边可以望见一扇通往院子的微微打开一点的门。正如常言所说的,这是平常的“过堂风”。
柯托夫开始跑步,跳过了一个场子,推了一下门,门很难推开,当这个侦探稍稍推开这扇门,他看见脚下躺着根卡·维特金。他侧身躺着,把手按在胸口上,仿佛睡着了。柯托夫摸摸同志颈上的静脉,确认他还是活着,看看头部,并没有发现伤痕,便小心地让他仰面躺着,敞开了雨衣,西服上衣的右边可以看见一个不大的发黑的窟窿。柯托夫脱下自己的雨衣,叠成四折,垫在朋友的后脑勺下面,从他内衣的口袋中取出一支手枪,走到了最近的一幢房子的一楼,叫了一辆紧急救护车,并且说明如果医生们不能立即赶到,那他将对他们要怎么怎么办。
住房的主人原来是退伍的上校,虽然年纪大,身体还健壮,只要一开口,他就什么都知道。退伍军官穿了一件旧军大衣,同柯托夫一起走进了院子,他看看负伤人员的身体,问道:
“不会冷死吗?还在流血吗?”
“请你拿一床旧被子来,垫在他身子下面,让他翻转身来,我们不去看背部,很危险。”柯托夫回答。
“我同意,”退伍军官跑到家里去了,带来了一张绒毯。他小心翼翼地把它塞在侦探的身体底下。
那个人张开眼睛,醒悟地看着。
“柯托夫,你真是黄口小孺。”他小声说,吐出了血泡。
“你住口,他们马上就会来,把你带走。根纳季,我和你还要干一番事业。你忍住,我要走开一阵子,你看,上校来保护你。”
维特金撇着嘴微微一笑,闭上了眼睛,柯托夫用那轻轻的脚步穿过院子朝向隔壁的住宅的拱门洞下走去,想必罪犯刚才是通过这种途径逃走的。这里的拱形门下摆放着两个很大的垃圾箱。柯托夫仔细看看踩平了的略微解冻的土块,开始在垃圾箱子里翻寻。在第一个垃圾箱内,揉皱了的蛋糕盒子底下摆着一支带有用螺丝拧紧的消音器的“马卡罗夫”牌手枪。侦探用手帕包起了这支手枪,虽然他明白,武器上不可能有任何指印,他还是把它放进了口袋。
说也奇怪,急救车很快就开到了,他们把根纳季送往斯克里福医院,柯托夫跟着乘坐汽车动身了,他注意到,巴图林的“日古力”牌小轿车已不知去向,可见又来了一个人,他们正在拟订手术计划。柯托夫在斯克里福医院里无聊地待着,直至那个身穿绿色罩衫、头载绿色小帽、面容疲倦而冷淡的医生不慌不忙地宣布下述情况为止:
“您的朋友是个走运的人,在下次遭到射击之前,他一定能够活得下去。现在他睡着了,我们在一天之内让他保持复苏状态,然后您来探望吧。要通知民警机关吗?”外科医生望望柯托夫的眼睛,低声含糊地说了一句话:“明白了。”于是去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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