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小鱼上一年级时,从奶奶家的相册里撕下来的。那时候,小鱼的同桌李惠,总是为妈妈的事情,和小鱼争来吵去。因为,放学的时候,李惠总是妈妈来接她,而小鱼不是,来接小鱼放学的要不是奶奶,要不是叔叔。总之,妈妈从没来接过小鱼。有一次,李惠和小鱼吵架,说小鱼没妈妈,是孤儿。这可把小鱼脑门都气炸了。小鱼说我有妈妈,我妈妈在部队。李惠说,我不信,除非你把妈妈叫到学校来。小鱼没办法,只好把妈妈的照片拿给她们看,她们看完后,很多人都相信了,但李惠就是不信,说:你撒谎,你妈妈根本不是解放军。直到有一天,小鱼把苏晴拽到班里,当着全班人宣布:这是我妈妈,我妈妈是解放军!李惠才相信了。
这让小鱼很骄傲,但这骄傲没坚持几天。妈妈只接过小鱼两次,就又走了。李惠又找到了新的气小鱼的法子:司小鱼,我妈妈身上好香好香的。说完,当着小鱼的面,小狗似的扑进妈妈怀里伸长脖子一阵乱嗅。完后,又回头问小鱼,你妈妈香不香啊?
小鱼理直气壮地说:我妈妈很香。比你妈妈还要香。
李惠哼一声:那你把你妈妈叫来闻一闻。你叫不出来吧?
小鱼马上没了底气。因为,小鱼没办法把妈妈变出来。
那次,李惠可得意了,说你妈妈又不要你了是不是?我晚上跟我妈妈睡,你呢?你跟谁睡?
回家后,小鱼哭了。晚上睡觉时,问奶奶说,我妈妈是不要我了吗?
奶奶说,你小脑瓜里都胡想些什么?你妈妈怎么会不要你!傻孩子!
她就是不要我了,她就是不要我了……小鱼呜呜呜地哭起来。
后来,小鱼天天盼着苏晴回家,也天天地盼着苏晴把她接走。可,苏晴一次次地让小鱼失望……再后来,小鱼真生气了,认为苏晴就像童话里的后妈一样,一点也不爱她。她也暗暗发誓,再不叫苏晴妈妈。她还觉得,自己的妈妈就是一张照片。只有这个人是我的妈妈:妈妈!妈妈!
小鱼总是对着照片上的人喊妈妈,久而久之,真实的妈妈她却喊不出来了。
三
肩章上还扛着红牌的学员小林问预报员曲比拉铁:到时候,我能看发射吗?
曲比拉铁一脸严肃:恐怕不能!
小林不解:为什么,不是都能看吗?
曲比拉铁一本正经地说:你们新来的学员,都得去指挥大厅里保障,要看也只能对着大屏幕看,看不到现场。
小林头一歪,一副晕倒状,把大家都逗乐了。
苏晴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确实,火箭点火腾飞那一瞬,是所有人渴望目睹的一幕。别说是远道而来的小董,就是天天待在基地的人,也十分想看。可是,连马邑龙这个现场总指挥,到现在居然也没一次近距离地看过发射,每次看见的全是通过镜头传到屏幕上的,跟一般人看电视转播的实况差不多。苏晴是前不久,坐在一辆中巴车上,听马邑龙跟别人说的。
向天倾诉 第十章(3)
苏晴在心里给他数过一次:他坐在指挥大厅里,亲自指挥发射就有十三次;倒计时三十分钟后,当01指挥员下“点火”口令就十五次;坐在前锋指挥所前台亲手按下电钮,让火箭点火腾飞也有六次……可不,他全在室内待着,不是基地指挥所,就是发射站指挥所,真没一次像普通人那样,站在山头上观望。
那天他说:有一次真邪了门,发了疯似的想朝外跑。我跟旁边的人说,你给我盯一下,我出去一会就回来。那家伙一眼猜透我的心思,问:你出去干吗?我知道瞒不住,干脆说:你让我出去看一次吧,我还没真正看过火箭飞起来是什么样子哩。人家说,你以为我看过是不是?我也没看过!我还想看呢!再说,你的位置我能替代得了吗?万一出事算谁的?听他这么一说,我只好老老实实地坐着不动了。最后,他十分感慨地说:看来,要了却这桩心愿,只能等退休喽!
车上的人都笑了。
苏晴没笑,只在心里替他惋惜。看来,一个打卫星的人,自己是看不到真实场面的,就像一个厨师做了一桌的美味佳肴却不能亲口品尝,而那些有幸亲口品尝的人谁会在品尝美味时联想到做美味的人呢?这一点,他还真不如我幸运。
其实,有没有看到火箭腾飞,都不影响发射成功后的欢乐,每次,在庆功宴上都会有人喝得酩酊大醉,有时候,连苏晴自己都把持不住。
那个晚上的庆功宴是哪一次任务?两杯酒下肚,苏晴就放松了,找到感觉了,还跟人频频举杯,完全变了一个人。罗顺祥看她不对头,劝她少喝一点,她说不要你管,我今天高兴!咱们老同学也来干一杯吧!
一杯之后又是一杯。
不知喝了多少杯。总之,不知道。感觉喝的时候是清醒的,回到家,就撑不住了。平时,话语不多的她,滔滔不绝起来,把平时不愿说不能说不会说的全说了出来,问司炳华为何要爱她,为何要跟她结婚?……到后来竟呜呜呜地哭了起来,哭得司炳华一头雾水,但苏晴心里却很清楚,她知道自己为什么哭。
酒醒时已日上三竿,司炳华早不在床上,一听外面水声哗哗地响,起来一看,是司炳华在洗昨晚搞脏了的被子床单衣服什么的。她走过去说她来洗,司炳华不让,说你躺着去吧,我再投一遍就好了。苏晴头仍是闷着痛,酒劲还没完全过去,真的又倒回床上,把昨晚的事从头到尾地想了一遍,结果,越想越内疚,越想越觉得对不住司炳华。
对不起,以后我再也不喝了。
没什么,难得高兴,只是别伤了身体。司炳华反倒安慰她。
这让苏晴心里更生出一层内疚。
后来,苏晴见到乔亚娟,把喝醉酒的事说了,说着说着就流起泪来。
乔亚娟问:这么伤心啊,司炳华欺负你啦?
苏晴低下头,没有,他对我挺好的,是我对不起他。
乔亚娟说,你有什么对不起他的?
苏晴看着乔亚娟。
乔亚娟也盯着她看,一副十分不解的样子。
亚娟,我想离婚。
什么?乔亚娟眼睛一下绷直。
我没能给他幸福。苏晴说。
乔亚娟直着两眼看她半天,等回过神来后,就去摸苏晴的脑门,你没发烧吧?
你瞎说什么呀!苏晴把她的手拿开。
乔亚娟急得坐不住了,站起来问她说:你没发烧说什么胡话?你跟我说清楚,为什么?离婚是说着玩的吗?
我是认真的。
认真个屁!我看你是疯啦!人家司炳华对不起你啦?
没有,他是个好人,他应该过更好的生活,找一个更好的女人……
更好的女人?你不好?你不是好女人?
我不是,他要的……我没办法给……
他要什么了?他要的不就是你吗?你不就是他要的吗?你好他就好,你幸福他就幸福,他的幸福就建立在你的幸福之上。你好好地跟他过日子,你过好了他也就幸福了。这不是很简单的道理吗?你以为跟他离婚是给他幸福?那是给他痛苦。你离开他,让他找更好的女人,谁是更好的女人?你让他上哪儿找?你在他眼里,就是最好的女人!我看你是脑子进了水,胡思乱想,神经病你!
向天倾诉 第十章(4)
我不爱他,这对他不公平!苏晴也大声叫起来。
你不爱他?你不是说他好吗?一个好人你都不爱,你爱谁?
我谁都不爱!行了吧?苏晴执拗劲上来了。
不,你这是气话!你不爱他,你能跟他走到一起吗?说到这,乔亚娟又软下口气说:苏晴,听我的,好好跟炳华过日子吧,生个孩子,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苏晴也不想让乔亚娟为她担心太多,就说:好好好,你说的够多了,别说了。
那你听进去了?
你以为我脑子真进水了?
乔亚娟这才松口气,搂着她笑了。
苏晴知道,事情要是像亚娟说的那么容易就好了,好好过日子,再生个孩子,什么问题都解决了。你何尝不想这样!可你能做到吗?你心里的苦衷亚娟是永远不会知道的。你是拿自己没办法,你心里也想装着司炳华,可是,装得进去吗?你已经很努力,努力想淡忘的那个人——你告诉自己,他不是你的,司炳华才是。跟司炳华匆忙结婚,就是希望自己忘掉他,面对司炳华,面对现实,不再胡思乱想。有一度你以为你做到了,可是,当两个人无意间相拥在一起时,你发现一点都没忘,只是深埋起来,深得让自己都察觉不到,像冬眠的蛇,一旦气候适宜,又重新醒过来。司炳华要是知道这些,对他的伤害不是更大吗?唉,都怪自己,明明不爱,还要走在一起,自欺欺人不说,这对司炳华也不公平。司炳华真的是个好人,不该过这样的日子,应该找一个更好的女人,过更幸福的日子。你不是好女人,真的不是,因为你不能给他幸福,你对不起他。
……
思绪被小林打断了。小林十分殷勤地给苏晴倒水,嘴巴甜得涂了蜜。她开始对苏晴攻关。苏晴不忍心,就对她说,到时我帮你,一定让你看发射。
小林高兴地蹦起来,说苏主任是好人!并且是世界上心肠最好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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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天倾诉 第十一章(1)
一
一进家门,于发昌便嚷嚷起来:人呢你,在哪儿?
等了两分钟,仍不见人,又接着嚷嚷:“你这个校长,不是在大会小会上喊,‘你们是主火箭,我们是助推火箭嘛!’我这‘主火箭’现在该添加燃料啦,你这‘助推火箭’躲哪儿去啦?”
胡眉在厨房准备午饭,听见前面的话,心里还偷偷地乐着,以为他是跟她闹着玩的,但一听后面的,就乐不起来了,把择了一半的香芹扔在水池里,跑出来问:怎么了,谁惹你了,一进家门乱发一通火。
于发昌直挺挺地站着不说话。要是平常,听见胡眉说笑,他准保咧开嘴乐起来。但今天他实在乐不起来。
他抽空回家,有事找胡眉商量。从“沟里”出来时,心情还不错。“沟里”沟外气氛上就是有差别。从热火朝天的发射场,回到静悄悄的首区大院,顿时就会产生一种落差感。大院的马路上,几乎见不到车辆和行人。每次任务一来,工作重心转到“沟里”后,大院就是这种情形。可他马上又觉得哪儿不对劲,要知道现在是暑假,家家户户几乎都有孩子,怎么不见孩子们的身影呢?难道都乖乖地听父母的话窝在家里写作业?要是这样,可就太难得了。正这样想着,眼看快到家了,突然,他的视线仿佛被什么撞了一下,身子马上在车座上挺直。那是什么?他下意识地问司机。司机说,是一群男孩……他又问:他们在干什么?司机说:好像在飙车。
停!他叫了一声。
司机把车停靠到边上,刚从车上迈出一条腿,一阵狂风怒吼着就从他身边刮了过去。是一支摩托车队,看上去起码有###辆一辆接一辆地从高坡上冲下来,搅得空气都跟着颤动,看得人汗毛倒立,心悬得比发射塔架还要高。这帮小子,不要命了吗?
大院这条环形路,不是上坡,就是下坡,尤其这下坡,来得很陡,有点意外刹车都来不及。基地对机动车辆全有限速的要求,没想到这帮小子会无法无天,敢在这条路上飙车,等出了事,可就什么都晚了。于发昌拿出手机,给警卫连打电话,让派人去拦截这帮兔崽子。
他回过身来差点跟人撞个满怀:阿宝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冲着那群远去的飙车族比划着两手“啊呜”地叫。
没治!于发昌直晃脑袋。
这是于发昌在进家门前遇到的事。
胡眉说:头痛了?子女教育问题不比你们发射卫星简单吧?
是啊!不然我回来找你干吗?
你找我能干吗?肚子饿了呗。
扯淡!我是想让你这“助推火箭”发挥作用,让我们“主火箭”在“沟里”少分点心。
这时,手机响了。是警卫连长打来的,说是拦截成功,人和摩托暂时扣留。
好!于发昌命他将这些孩子的名字和家长的名字都记下来,并让他们写保证,谁态度好,把摩托还给谁。告诉他们,以后发现谁敢在大院飙车,摩托车一律没收。一定要好好地吓唬吓唬这群野小子。
胡眉已猜到他要干什么,便又转身回到厨房去弄午饭。
于发昌挂掉电话,又把胡眉叫出来:我有话跟你说。
胡眉看他一本正经,也学起他的样子,努力憋着让自己不笑。
有什么指示,你说吧!胡眉搬过一把椅子,坐到他对面,一脸的郑重其事。
于发昌满意地笑了笑,这是他进门后第一次露出笑容:我是受基地常委的委托,来跟你谈话的。
我洗耳恭听。
你看看,我们祖国的花朵都成一群没人管的野孩子啦!
二
原来,于发昌特意赶回来找胡眉,是让她牵头,给孩子们开办一个丰富多彩的夏令营。
其实,于发昌不回来找胡眉商量,胡眉也想着要做这件事。只是她故意端着架子,想看看老公发急的样子。
不过,胡眉也正想跟于发昌好好聊一聊学校里的事,只是苦于没时间,自他忙起任务进了沟,基本上不着家。
向天倾诉 第十一章(2)
今天,为孩子们的事他才主动找上门,胡眉能不趁热打一把铁吗?
说真的,随军这十几年,胡眉还真没怎么让于发昌操什么心。特别是女儿于阳,从出生到上学,又从大学到出国,现在英国拿硕士学位,基本上都靠胡眉。于阳倒是个省心的孩子,从小就很懂事,在学习方面没让人费过心。于阳是他们两口子的骄傲。于发昌一说起于阳,喜得心里能开出花来。
知妻莫如夫,于发昌知道,胡眉是个闲不住的女人,她操心操习惯了。尤其是张帆出事后,她感到特别痛心。多好的一个孩子,学校老师没一个不喜欢张帆的。他是那种不用老师多操心的好学生,每次考试又总能名列前茅。眼看再有一年就高中毕业,老师们全看好他,认为他上一所重点大学没问题,这也是给学校撑门面的尖子生。张帆的班主任让他往清华努力,他自己更看好上海交通大学机械自动化系。他说他将来要从事机器人专业。有一次,演讲比赛,张帆的演讲内容是未来的发射场,大意是说未来的发射场,全是自动化,大部分工作都由机器人操纵,指挥室里的人,只需坐在指挥台前发送指令。按张帆的设想,未来的发射场,几乎是见不到人,而大部分的人大部分的时间都在编程,搞软件开发什么的……
张帆给胡眉留下更深的印象是,一次学校组织同学们观看发射实况。眼看火箭还有最后两分钟就要点火了,突然,张帆从座位上蹿起来,说,错了错了,口令下错了,应该是“五分钟准备”,他说成“两分钟准备”了。五分钟里还有很多很多事情要做呢。
会场一下乱了套。值班老师起来维护秩序,让张帆坐下,不要胡说。
我没胡说,就是叔叔把口令下错了。
又有一个同学也站起来:老师,张帆是对的,是那个叔叔错了。我也听见他没下“五分钟”的口令然后就跳到“两分钟”。
张帆说,叔叔太紧张了,等我以后用机器人,就不需要人工来下口令,那样的话,一点声音都听不见。
有个脸型长得很漫画的同学说,没声音那发射还有什么看头?人家倒计时,就是要制造紧张的气氛,让人全都跟着一起数,数到最后“轰隆”点着了,那才带劲!
胡眉和老师们都在后面偷偷地乐,说怎么个个都像发射小专家。
事后,胡眉把孩子们嚷嚷的事学给于发昌听。于发昌说,孩子们是对的,那天指挥员就是下错了口令,他太紧张了,第一次当指挥。胡眉也感慨说:这个耳濡目染真厉害,没人教他们,他们自己就懂了,连哪个环节少了,都能发现。
于发昌开玩笑说:那是他们的遗传基因里就有发射细胞。
那年,张帆才上初二。
眼看着就要上大学,偏偏出了这样的问题,胡眉很担心一个好孩子就此毁掉了。从张帆又联想到阿宝、龙龙、小鱼……就说小鱼,长这么大,得到过父母的爱有多少?只要这么一想,胡眉会跟于发昌抱怨,说是做你们这些人的孩子真是苦啊!
那你就更得为这些孩子们做点好事。于发昌说。
她觉得自己不是不想管,是没能耐管,假期里她有权把老师们喊回来上班吗?就是能喊回来,你也得稍稍给点奖励性的补助吧?再说,学生们组织活动,也得有经费?一提到钱,再好办的事情都不那么好办。
胡校长,你就别叫穷了,先开起来,让孩子们找到组织再说,别整天放羊,没人管,至于经费我来想办法。
你今天可真大方啊!
其实胡眉不知道,自张帆泄密事件出来后,基地常委们开会时,议过这件事,于发昌只是落实给胡眉而已。
三
夏令营开营的那天,苏晴一早把小鱼送去学校,确切地说,是把小鱼交给胡眉后,她心里才踏实一些。她总觉得小鱼一个人在家,她放心不下。
但小鱼很不情愿,说一个人都不认识,她不想去。苏晴说,你去了后才能认识,不去不就更没机会认识了吗!小鱼还是不高兴,脸阴着,跟天气一样很不开心,故意走得慢腾腾的。有两次,苏晴不得不停下来等她,让她快点走。而小鱼像没听见,依然保持着原来的步履。远处,有隐隐的雷声。苏晴抬头看了看天,眼里露出一丝的焦虑。
向天倾诉 第十一章(3)
她们好不容易才走进学校,找到胡眉的办公室。
苏晴朝胡眉笑了笑,把一只手搭在小鱼的右肩上,介绍说:这是我女儿司小鱼。
司小鱼?谁叫司小鱼?小鱼一扭肩膀,就把那只手甩开了。苏晴正窘迫时,又听见一句荒唐透顶的话:我干吗要叫司小鱼。
连胡眉都吃了一惊。苏晴领着小鱼进来时,她倒是看出小鱼脸上的不情愿了,可她没想到看似文静的小鱼,竟这么有个性,像个小“刺头”。
那、那你……你叫什么?苏晴显然慌了神,想象不出她不叫“司小鱼”还能叫什么。
小鱼比苏晴和胡眉都要镇定,眼珠滴溜溜的,一会看胡眉,一会看苏晴,似乎存心想看她们脸上的反应,好半天才说:叫什么?叫“司捡”,是捡来的“捡”,捡东西的“捡”。
胡眉心里暗暗佩服小鱼能在这种情况下应答自如,但她毕竟当老师出身,对调皮捣蛋的学生司空见惯,也沉得住气。可苏晴不一样,她哪里想到小鱼会来这一手,整个人都听呆了,站在那里看着小鱼像看一个怪物。
就是!我在奶奶家,同学们都叫我“司捡”,不信去问奶奶!小鱼振振有词,找各种理由证明她不是撒谎。
苏晴感觉心里“腾”地冒起一股火,直冲脑门。她真的被小鱼惹火了,因为,司小鱼的名字不是她起的,是炳华起的,小鱼怎么能不征求她的意见就乱改名字,谁让你改的?谁同意你改的?
不用谁同意。小鱼镇定自若,小嘴捣得飞快:你们把我像垃圾一样扔给奶奶,经过谁同意啦?!你们不要我,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
这两句话,听得苏晴目瞪口呆,嘴唇索索地打着抖,就是说不出话来,到濒于失控的地步,又像是一具木偶。
小鱼翻着那双酷似苏晴的眼睛,脸上露出浑不吝的样子。
胡眉也没想到,小鱼心里会有这么大的怨气,还一古脑地全撒在苏晴身上。
僵在那里的苏晴,什么话都没说,她也说不出什么话来,一直默默无言。又有隐约的雷声响了起来。外面刮着风,有一只塑料袋被风吹起,在高空中旋转,旋得苏晴头有些发晕。一侧Ru房里面咚咚地敲了两下,剧痛仿佛要冒出火花来。脸上的汗珠也渗了出来。苏晴身子摇晃了摇晃,被胡眉及时扶住,到沙发上坐下。
你没事吧?别生气,孩子都一样,口无遮拦,没轻没重。胡眉说着倒了一杯开水放在苏晴旁边,让她歇一会儿,这段时间你可能太累了。你们也真是的,忙啊忙,什么时候才能到头?我替老于数了数,这一年时间,基本上没过过星期天,都在“沟里”待着。胡眉一边说,一边朝小鱼走去。她知道把小鱼的火气降下来,后面的事情才好办。
把小鱼拉至一边,胡眉轻轻地说,小鱼,不能跟妈妈这么没礼貌。要知道,妈妈也不容易。其实,改名字是有条件的,你了解吗?
小鱼看着胡眉,不吭声。
你不了解吧?那阿姨告诉你,你必须到派出所去改,经家长同意,拿上你的户口本,这样改的名字才有效。你这样做了吗?
小鱼微微地摇头。
胡眉说,那你改名就是无效的。我知道,小鱼肯定是跟妈妈闹着玩的,是不是?
小鱼低下头看着脚尖不吭声了。
胡眉又回到办公桌前,拿起电话,请教导主任过来一下。一会儿,一个又高又胖的中年女人走了进来。胡眉先介绍陈主任,又介绍司小鱼,下个学期司小鱼同学就是我们学校的学生了。这次,她也参加夏令营。你先领她过去登记一下吧。
陈主任把小鱼带走了。
苏晴尴尬又羞愧地向胡眉致谢。
胡眉叹了一口气,批评自己说:苏晴,你、凌立、亚娟全都叫我嫂子,可我这个嫂子当得有愧啊!我早就该提醒你,把小鱼接到自己身边来,可这话,一直没跟你说。是我这个嫂子当得不合格,我要向你检讨!
不!苏晴说,是我做母亲做得不好。
向天倾诉 第十一章(4)
过去的事咱们都不说它了。刚才看见小鱼的样子,也怪让人心痛的,她是用这种方式给我们提意见啊!仔细想想,小鱼也不容易,这么多年没在你们身边,她也是渴望父母亲的爱……胡眉说着说着,嗓子就哽咽起来。
我知道……苏晴的眼睛又洇出一层红。
咱们不提这些,有些事想到了,就要付诸行动,否则就成了空想。以前,我从没跟你提过你个人的事情,那是因为很多原因,最主要的原因是觉得没适合你的人,我想,你绝对不会凑凑合合地再找个人结婚,所以,我看老于他们为你忙乎,心里却一直想笑,我知道那些人没一个配得上你。
不!苏晴说,是我有问题……
胡眉摇摇头,直截了当地说:苏晴,你别嫌嫂子多管闲事,你必须给小鱼找份父爱了。而且,你一个人的时间也太长了,必须抓紧解决。现在眼皮底下有个合适的人,你可别再错过机会。
苏晴知道她指的合适人选是谁,没接话茬。
胡眉说,你给嫂子一句话,这件事要不要我和老于出面?我们老于早就催我,让我来问一问你。他呀,平时什么都不着急,唯独在你们这件事上,急成什么似的。老于说,只要看你成了家,他心里才能减压。
苏晴低下头,轻轻地说了一声谢谢。
远远的又响起雷声,像是“沟里”的方向来的。好像还有汽车的喇叭声。苏晴顺便看了一眼时间。
胡眉问她是不是还有事?
苏晴说不好意思,自己还要赶回“沟里”去,手头的活太多。胡眉随即站起来,让她先去忙,说小鱼交给我,你就放心吧!
苏晴又一连串地道谢。胡眉知道,她的道谢不光是为小鱼的事儿。
向天倾诉 第十二章(1)
一
苏晴坐在车上往“沟里”赶去。车窗外掠过的乡村风景,是一片绿油油的桑树园,一条很长的河滩。风季也是旱季的时候,河床早已干枯,祼露着白生生的沙石。雨季,让河又有了灵魂,重新唱起歌来。可它唱给谁听呢,这一带很荒凉,连座房子都没有,再往里走七八里路,才能看见一片营房,它倚在小镇旁边的高坡上。人们叫它白石镇——也算不上镇,就是公路旁有两排房子。是“沟里”这带第二热闹的小镇。有个小小的火车站。据说,特快火车在这停靠一分钟,也是因为基地的关系。那片营房的旁边,有几排低矮的平房,现已破败了。苏晴和司炳华最早的家,就在第二排平房里。苏晴闭着眼睛也能摸回那个“家”,小鱼就是在这平房里,无声无息地游进他们生活中来的。苏晴一直觉得小鱼是从天上的银河里游下来的一尾“鱼”,就在那个让她一辈子也忘不了的夜晚。
那段时间,苏晴正在考虑和司炳华如何分手的问题。可又不想太伤害司炳华——可这种事怎么能不伤害对方?即使对苏晴本人,要想真正走出这一步,也确实下不了决心。她只有自己生自己的气。她知道,事情走到这一步,谁都不能怪,当初是你赌气要结婚,没人逼你,你自作自受吧!
也是这时候,凌立来了,带着刚会说话的儿子龙龙到基地探亲来了。
这个消息,除了让马邑龙高兴,第二个高兴的人,恐怕就是司炳华了。
司炳华一听说这个消息,拽着苏晴就要去看他们呣子。苏晴跟着去了。她实在忍不住好奇,她听说相爱的人能生出很漂亮的宝宝,他们的宝宝肯定漂亮可爱,可是,这宝宝像谁?他当父亲是什么感觉?他在凌立面前会如何表现?苏晴知道自己这些想法很可笑,很愚蠢,但她就是忍不住想知道。
他们俩一进门,龙龙就朝苏晴咯咯地笑。苏晴一伸手,他颠颠地跑过来,要她抱,一点不生分。但龙龙不知为什么,不爱搭理司炳华,气得司炳华把龙龙从苏晴手里抢过去,举过头顶,说你个坏小子,贾宝玉,眼里只有女孩儿。说他的“坏话”,他也咧着嘴乐,露出几个小|乳牙,“咯咯咯”笑,像一串风铃。这么聪明好玩的宝宝谁不爱?苏晴想,自己要有这样一个宝宝多好!但这个念头一钻出,马上又被她按了回去,你现在要孩子合适吗?你能生出这么好的宝宝吗?他实在太可爱了,胖乎乎的,双下巴,五官长得既像凌立又像马邑龙,像画报上的宝宝,让人没法不喜欢。
自他们进门后,马邑龙脸上的笑像伞似的打开,没再收起来。这屋子里的空气都是甜的,还带着一股奶香。墙壁上的各种全家照张张都洋溢着“幸福”二字。真的,它们全都朝她扑来,以至于让她不能抬头,只好低着头和龙龙玩耍,好像只有这样,她才能对什么都避而不见。
她有时会偷偷瞥一眼马邑龙——他大概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了,比司炳华幸福多了。不是吗?一个这么好的女人,一个如此可爱的儿子,个人前途光明远大。一个男人有了这些,还缺什么?
她的目光又偷偷地移向凌立。大概是被儿子拖累得太辛苦,她显得很清瘦,比过去少了一种味道,又多了一种味道,总之和过去不一样。苏晴倒是挺喜欢她现在这个样子。尽管她显得憔悴了一些,但身上散发着成熟的母性之美。凌立把一块切开的橙子先递到她手中,又拿起另一小块咬下一点塞进龙龙的嘴里。龙龙不知是怕酸还是嘴巴小,一口咬下去时,立刻把眼睛眯成一条线,汁液从嘴角溢了出来。凌立没用手去擦,而是用自己的舌头把汁液舔了。苏晴看见这个动作时,眼眶一热,心里有说不出的感动。她想,这就是妈妈!只有妈妈才会这么做。
苏晴,你也要个孩子吧,虽然辛苦、麻烦,付出很多,但他带给你的幸福远远大于这些。凌立回过头来,看着有些出神的苏晴说道。
苏晴笑了笑,没言语。
那天,凌立说了很多当母亲的体会,她说生育是我们女人的权利。她这样说的时候,一脸的骄傲,一脸做女人比做男人幸福的感觉。
向天倾诉 第十二章(2)
苏晴有些心动。她也喜欢孩子,在路上遇见一点大的孩子,她都要多看几眼,心里会问,这是谁的孩子?他(她)的父母是谁?他(她)来到人世是享福还是受苦?苏晴总忍不住要问这些。转而,她也会问自己:你呢?如果有一天你有了孩子,你能给他(她)幸福吗?你真的做好迎接你们自己的孩子来这世界的准备了吗?说真的,对很多夫妻来说,一个孩子的出世,还不如他们为一趟旅行、买一台冰箱来得更慎重。孩子的到来,有时完全是偶然,让你没准备,甚至稀里糊涂。
苏晴想,她要慎重,不能稀里糊涂。
那天,从马家出来,司炳华一脸庄重地对苏晴说,我想当爸爸。
苏晴早就预感到他会提这个问题,所以事先就想好了一条理由。她告诉他再缓一缓,等这次发射任务结束后再考虑。因为,基地又有了新任务,和上次一样,是同一型号的卫星。那时候,基地刚起步,任务准备的周期非常长,打一颗卫星至少得半年,不像后来那样周期短而密集。苏晴想,等熬过这一段,她和司炳华的关系是分是合,也该见分晓了。这么想着,苏晴心里突然升起一种怜悯,对眼前这个无辜男人,而且无疑是个好男人的怜悯。
司炳华倒是全然不知原由地继续劝说她:你说得对,任务就在眼前,以大局为重,牺牲一点个人的利益,这点觉悟我不是没有。但这也不是绝对的,没人要求你这期间不能怀孕,不能要孩子。过去,战争年代人们在战火中还传宗接代哩!
苏晴马上又找了个理由,说我在心理上还没完全做好当母亲的准备,不行吗?
这下,司炳华才无话可说。两人一路无语。
这天晚上,苏晴一直围着小院子,一圈一圈地绕。天上繁星闪烁,她时不时地停下来仰望星空,看见北斗星,心里怦然一动。它真的像歌里唱的那样,是指路明灯吗?那它能不能给我指一条路?告诉我,这世间有没有地久天长的东西。
地久天长?这四个字一冒出来,就从心里带出一丝伤感。他和凌立的爱情准能地久天长!从某种意义上讲,他们已经地久天长。龙龙的到来,不是他们相爱后结出的果实吗?那不是灵与肉、血与魂碰撞中分离出来的一部分吗?那不是两个生命和血脉的延续吗?那不是让他们的爱情有了更深更远的意义和内涵了吗?
那我和司炳华呢?能地久天长吗?我需要地久天长吗?我们需要这种延续吗?
苏晴回答不上来,觉得自己既不自信也没信心,甚至有些泄气。
苏晴想,如果能跟他生个孩子多好?这个念头一蹿出来,她赶紧把它撵走。这想法太傻了,真的。她要自己不再去想这样愚蠢的事情,也不要再去想他,永远地放弃他吧!
那个晚上,苏晴就这样东想西想地在家属小院里走着,她不知有多晚了,是不是早到了该上床睡觉的时间。但院子里却越来越安静,除了她,看不见任何东西在移动,房屋、树、小路似乎凝固了一般。她记得那是初夏之夜,一个繁星璀璨的夜晚。如同沉入梦境,身在他乡一样,突然有一种很深的孤寂向她侵袭过来。她再抬头看星空的时候,觉得银河像瀑布一样直泻而下,恨不得扑进人的怀里来。银河不是河,可她宁愿相信它是一条河。从这里看去,星星和星星是挨得那么近那么密那么紧,稠得就像河水,谁能相信星星之间要用光年来计算?一秒钟光要跑三十万公里,一天呢?一年呢?人和人之间是不是也像星星,看去很近,隔得很远。这样一想,她觉得银河真是冷漠、苍凉,像是冬天结冰的湖面反射出来一缕月光,让人看了身上发冷,还不如灯光温暖。不知不觉间,鬼使神差地,她走到白天去过的那幢房子前,看见一团温暖的灯光映在窗子上,心里猛然一惊!怎么会走到这里来,她问自己。这时,这团温暖的灯光突然像碎玻璃一样,扎进她的心里,引起丝丝缕缕的疼痛。
苏晴像是受了惊吓,心怦怦跳着逃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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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天倾诉 第十二章(3)
正好迎面撞上出来找她的司炳华。当她看见他时,便远远地跑了过去,扑进他怀里,紧紧地抱住他。她感觉他愣了一下,没有任何防备的样子,他还想对她说点什么,她没让他说,却用嘴把他的嘴堵上,于是他搂紧她,紧紧的,好一会儿后才说,我们回家吧。苏晴毫不犹豫地答声好!此时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家里的灯光一定也很温暖,而且还有一个爱她的男人。他们就那样相拥着朝自己的家走去!
这个晚上,过得很幸福,似乎从没如此疯狂地爱过。那也是她第一次没觉到他身体的重量……
也是这个晚上,一个不速之客闯入了他们的世界。
这个不速之客就是小鱼。
“你们不要我,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小鱼的话,像一记耳光刮过来,烧灼得苏晴脸上火辣辣地痛。苏晴真想忘记这一段,她害怕回忆它们。她觉得很羞愧,也很后怕。这一切来得太突然,她没这个心理准备。没一点心理准备的情况下,乔亚娟突然向她宣布:祝贺你,要当妈妈了!
这太匆忙也太突兀了,怎么能这样呢?就像遭到偷袭一样,突然而至。很长时间她都不相信自己怀孕这个事实,从医院回家的路上,她对自己说,这不可能!亚娟说谎!亚娟骗我!我有孩子了,我要当妈妈了,我这一辈子就这样了吗?想到这里,眼泪情不自禁地淌了下来。她搞不清自己为什么哭,这眼泪中包含的内容太多了,女人就是这样,遇到说不清道不明一件事时,哭就是最好的释放。
她回到家,犹豫了好几次,才拨通司炳华的电话,让他赶紧回家。他问她什么事这么急,非得回家说?她说我去医院了。他这才紧张地问,你怎么了,哪儿不舒服?她没说话就把电话挂断了。
半小时后,司炳华急匆匆地回到家里。看见她满脸的泪痕,吓坏了,一个劲地追问。
你要做爸爸了!
他开始不相信,看着她愣了半天,然后,突然欣喜地抱住她,在她脸上亲了一口。
炳华,我们不能要这个孩子。苏晴说。
为什么?他的手像橡皮筋一样,突然失去了弹性,松弛了下来,脸上那股高兴劲也被掸掉了。
我们不能这么草率……这么年轻……基地任务又这么重……再说,我真的没准备好。苏晴结结巴巴地说了一连串不是理由的理由。而真正的理由,她说不出口,她实在不忍心打击这个此刻一脸惊喜的男人。
别人想要还要不上,你这是干吗?
苏晴一下恼了,不是告诉你,我没准备好当妈妈!她像是受了那个没出世的孩子的欺负,心里万分委屈,泪水吧嗒吧嗒往下落。
你别哭了。我不会勉强你的。他木呆呆地坐在沙发上沉默很久后,才说了这么一句。
苏晴知道,司炳华是个比她还能隐忍的人,她看见司炳华眼里闪着一层晶亮的东西。那是她第一次看见他的眼泪。
乔亚娟没想到苏晴会找她做人流,就竭力反对,说了无数遍人流对身体的伤害,可能会留下的后遗症的理由,都劝不动她,只好把她带进那个特殊的房间里。
苏晴记得那个床很特别,看着心里就发憷。在一旁的乔亚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把那寒光四射铮铮发亮的器械弄得哐当哐当响。每发出一点声响,苏晴的身子都忍不住一颤。亚娟非常生气,嘴巴用白口罩封着,只在不得不说话时才说一句,听起来也是冷冰冰的,说什么,她就得做什么,“快!别磨叽啦!”亚娟在一旁催她。“你们当医生的真是够狠的。”亚娟立刻反驳说:“谁有你狠,连自己的亲骨肉都不要。”
亚娟的话,像一记重拳砸在苏晴的心头,把她砸得骨头“咔”地一响,像要断裂开来。
苏晴是按亚娟所要求的那样躺下了。那样的姿势,也许对产妇,对病人合适,可对她来说真是太不合适了。苏晴是第一回这么着。在一个妇科医生面前,人还有什么尊严?尽管这个医生是自己最要好的朋友,但苏晴心里还是别扭。不,是恐惧,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惧,从那盏明亮无比如探照灯一般的光芒里射出,然后向她包围过来……
向天倾诉 第十二章(4)
你放松一点,亚娟说。
她答应着,声音小得连她自己都听不见。
放松!亚娟又喊了一声。
她愈发紧张了,她简直想坐起来。
也就是这时,一个声音突然响起,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婴儿的啼哭声,从隔壁房间穿过墙壁传了过来,它是那么的尖厉、有力,穿透她的耳鼓,直达她的心底。这声音明明是来自外面,苏晴却感觉是来自自己的体内,它一声接一声地哭叫着,凄凄厉厉,揪着人的心不放,而且气势一声比一声大,简直让人难以承受。她再也躺不住了,“腾”地坐起来,翻身跳下,说,我不做了。亚娟翻她一眼,你想干吗?不做了,她又重复了一遍。亚娟说:我说你神经病吧?你早听我一句劝,不就没这些事了吗?但亚娟摘下口罩还是很高兴地说,那就快穿上吧,赶快去找炳华,他在外面不知怎么受折磨呢!
苏晴穿好衣服就出门去了,她以为司炳华会在手术室门外等她——电影和书上全是这样写的,她想司炳华肯定也坐在门外长椅上一脸痛苦地等她出来,可她出来时并没看见他的人影。她到处找他,好半天才在医院后面的小花园里看见他。她大老远便朝他跑过去。他坐在花园的花台上,抱着头,一副伤心的样子。她走过去后,他揉了一下眼睛才站起来。就是这一时刻,她看见他眼角里含着泪,故作轻松地问,完了吗?苏晴笑了笑说,没完。他眨着眼睛看着她,问她什么意思。她轻轻地拍了拍肚子:你不是想做爸爸吗?炳华的面部表情在一刹间完成了四季交替,从一脸愕然到欣喜万分,然后,他猛地伸开臂膀紧紧地将她搂了过去,不管旁边坐着几个年轻的病号看没看见,埋下脸就亲她的脸……
这就是小鱼到来的不凡经历。
也是因为有了小鱼,另一条路给堵死了。从此,她不能再有非分之想了,只能老老实实地做一个男人的妻子和一个女孩的母亲了。
也是有了小鱼后,苏晴才渐渐地感到后怕。如果那次没听见那个婴儿的啼哭,不从那张特殊的床上跳下来,还会有小鱼吗?她真的不敢往下想,越是害怕把这扇记忆的大门打开,小鱼越起劲地来敲这扇大门。我为什么不跟小鱼谈谈这些往事,哪怕谈一点点也好,就谈为什么要把她送给奶奶,为什么不把她接回来……
二
“沟里”在下雨。
马邑龙陪着几位总师和专家,从技术阵地赶过来看明天的天气情况。
明天火箭转场,也就是从技术阵地转到发射阵地,他们要看一看哪个时段更适合转场,别转到中途老天又下一场雨来刁难。苏晴刚从车上下来,就撞见了他们。她顺手就给他们从电脑里调出最新的几张不同时段的卫星云图,投影到墙上去,让他们先看,然后再一一作分析。
分析完毕,苏晴站在那里等大家提问。可没人提。
这几个人,都是火箭、卫星系统的负责人、专家。他们坐着没动,似乎还在思考什么。
“窗口”出来了吗?一位戴着老花镜、头发花白的老专家突然问道。
我们正在找,苏晴答道。
能把未来的四五天天气情况也分析一下吗?那位老专家又问道。
好的,苏晴接着说,未来的天气,有两天不错,有两天我们也吃不大准。
吃不准?什么叫吃不准?一直在一旁沉默不语的马邑龙立刻做出了反应。
是的,就是吃不准。苏晴没看他,但话说得很硬。
要么行,要么不行,吃不准能交代吗?他的话同样很硬。
我想这两天的天气恐怕老天爷自己也吃不准,所以,它才让这两个冷暖气团犹犹豫豫地往前移动,什么时候相遇还很难说。苏晴表面上在抱怨老天爷,但话里带刺谁都听得出来。
没人让你替老天爷拿主意,是让你告诉我们行还是不行!他有些火了,音量比刚才提高了几十分贝!
苏晴把头转向一边,不再说话。
向天倾诉 第十二章(5)
空气一下子严峻起来。
那位老专家解围说:算啦算啦,没关系,等小苏吃准了再告诉我们也不晚。说完,就站起来,示意马邑龙一起离开气象工作间,他却挥挥手让他们先走。
工作间里只剩下了他们俩。
他看了她一眼,口气缓和了一些,问她怎么回事?
她仍气冲冲地反问他:你怎么回事?
是我在问你,怎么你倒反问起我来了?
谁规定只许你问,不能我问?
好!你问,问什么?他很恼火。
她反而不再吭气了。
我知道,你对我有意见,现在提吧,别藏在肚子里。
苏晴一咬牙,提就提,你太自私!
他眨巴着眼睛,不相信她会蹦出这么一句话来,我……我自私?什么意思?
苏晴又不说了。
你说呀,我问你天气的事,这和自不自私有什么关系?
苏晴盯着马邑龙看了好一会儿,才突然冒出一句话:你为什么要离婚?
他说:这和你有什么关系?这和“窗口”有什么关系?
她说:这和我今天回答你问话时的情绪有关系!
他说:我说你这个同志是怎么回事?你怎么能把我的个人私事与工作搅和在一起?
她说:因为我看不惯,因为我生气!
他说:你生气?你有什么权利为我和她之间的事生气?你凭什么拿这件事到工作中来撒气?
苏晴一时有些语塞,是啊,你有什么权利呢?她耷拉下眼皮,停了一下,轻轻地说了两个字。
什么?他愣住了!
看到他一脸茫然又无辜的样子,苏晴的声音重新又高起来:你算什么男人?你连自己的老婆得了癌症都不知道,连问都不问,就在离婚书上签字!你这不等于杀了她吗?!
他还不肯相信,说你开什么玩笑,谁得了癌症?!
苏晴说,除了她,你的妻子,不,你的前妻,还会有谁!
他大声起来:你胡说什么?!
她这次没跟着他吼,只是一字一顿地说:她连手术前的亲属签字都是她妹妹代签的。你不要以为你很无辜,即使你不知道,即使你离了婚,你也躲避不掉一个男人的责任!
他站起来,身子微微颤了一下,有些乱了方寸,嘟哝道:我现在是跟你谈工作,不是谈私事、家事、个人的事!说完,把身后的椅子,咚地推到一边。
这是苏晴二十多年来,第一次看见他手足无措,第一次看见他被突如其来的暴风雨浇得狼狈不堪的样子。那一刹间,苏晴相信他真的是不知情。她相信他不是装的,他不是演员,他装不出来。但苏晴想不通的是,事情怎么会是这样?他居然什么都不知道。凌立一丝风都没透吗?为何要隐瞒?为何不让他知晓?
他手有些哆嗦着掏出手机就拨,但怎么也打不通。他忘了发射场区是屏蔽的,手机打不出去。他合上手机,有些狼狈地看了她一眼,想说点什么,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出来。
三
凌立得的是子宮癌。
她永远记得去见凌立时的情景,也永远记得当时心情多么复杂。
那次回北京,是领科技成果奖。他们的一项科研课题荣获科技成果一等奖。时间非常紧,在凌立和养父之间,她只能选择其一。她和养父通了电话,养父说他很好,让她忙自己的。她领奖的地方,离凌立家不远,她决定去看凌立。不知为什么,她有一种感觉,这是最后一次见凌立。为什么是“最后”,她说不清楚。她还听说他们正在闹离婚。正因为这个原因,她内心很不安,她觉得她有错,是她造成的,不然他们的感情不会破裂。想到这一点,她心里真的很难过,也因此而自责,她不知如何才能弥补自己的过错。她希望跟凌立谈一谈,请求凌立不要离开他,她一定要当面告诉凌立,她决不会影响他们的生活。她相信,凌立心里在怨恨她,这是凌立最后一次去基地时找她谈话她才知道的。凌立不容她解释。凌立说,我第一次见到你时,心里就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但我不知道它是什么。后来,你到我家来,我便彻底明白了。你知道吗,是你的眼睛告诉我的,你没能把它藏起来。我问过他,可他否认了,说这怎么可能,我有家有老婆有孩子。但我不相信他的话,因为我知道,你不爱炳华。
向天倾诉 第十二章(6)
不,我爱炳华!她为自己辩解。
凌立却冷冷地笑了一声:我真服你,敢对一个死去的人撒谎。
她不再说了,她说什么凌立都不会相信的。她承认,凌立前半部分说对了,但后半部分歪曲了事实,她爱炳华,也许这份爱来得晚了些,但这份爱却是真实的。这次见到凌立,她一定要把这一点明白无误地告诉她。
因为昨晚她还梦见了炳华,这些年她很少梦见他。他手里拿着一管箫,像是要去哪儿演出。远处,一个女人站着等他,这女人就是凌立。醒来后,她问自己这梦是什么意思?难道炳华在暗示我,去找凌立?
不管怎样,她都下决心要去见凌立,哪怕是吃闭门羹,哪怕被撵出门外。她也要去见她。
凌立已经搬了新家。是基地办事处的车把她送去的。在一座高楼的九层里,她摁响门铃后,很久才听见门“咯嗒”地响了一声。
门里门外的人都吃了一惊:凌立显然没想到她会出现;而她第一眼竟没认出凌立。才两年多,凌立变化实在太大,几乎认不出来了。要不是凌立先说话,让她进屋,她真不敢相信,这个一脸憔悴的病态的女人就是凌立。
大概是太突然,两人一时都不知如何开口,目光不知该往哪里放,站了好长时间,凌立也没让座。她则背着小包,拎着水果,木呆呆地站在那里。
你坐吧,好一会儿后,凌立才不冷不热地招呼她,然后又去厨房,端出一杯热茶。
谢谢,苏晴接过水,在沙发上坐下。
凌立表情依然冷冰冰,嘴抿着,像一道伤疤。不知是她带去一股寒气还是屋子里冷,凌立去卧室添加了一件厚厚的毛衣外套。但,这是十月底,尽管外面刮大风,天气还不算太冷。凌立添加衣服的举动,让她感到不正常。这说明什么?是身体虚弱?还是嫌你带来了寒气?她想起那年第一次去看凌立时的情景,当时凌立脸上溢满了幸福,她觉得那是凌立故意向她炫耀什么。她还记得那幢古老的建筑,房间里面摆放着的东西,尤其是那张坚实的双人床和那一对枕头……它们多少次在她眼前闪现,现在,那张床还在吗?还是一对枕头吗?苏晴真想参观一下房子,再顺便注意一下卧室。不过,主人没邀请,她只能干坐着。
但她还是忍不住打量起凌立的新居,看上去还算敞亮、简约、大方,只是显得有些凌乱,地板上能看见薄薄的灰尘,好像几天没打扫了。凌立身上的穿戴,也不像以往那般讲究。
外面刮风,太脏了,到处都是灰尘,凌立似乎在解释什么。接着又说,你来时,我还在睡觉。
打扰了!苏晴无不歉意地说。
没关系,我已经醒了。
你瘦多了,我差点没认出来。
凌立微叹一口,没说话。
你……你……怎么会变得这么厉害?她实在有些想不通。在她眼里,凌立算不上漂亮,但是个很精致的女人,穿戴讲究,佩戴的首饰无可挑剔,从不这样松松垮垮,像缺少了一种精气神。每次,凌立去基地都要给她捎礼物,不是一个精美的小挂件就是一条小丝巾,礼物不大,但充满了女人味、“小资”情调。
都过去了。凌立微微地笑了笑,笑得嘴角和眼角添了许多细小的皱纹,也许是一下瘦下去的原因吧。
你……怎么了?苏晴小心翼翼把目光越过她脸部,停在头发上。凌立的相貌有些古怪,脸上的皮肤干干的像被榨过一样,但头发却乌黑油亮蓬蓬勃勃,好像身上的全部营养都拿去滋润了它,反衬得那张脸更加枯萎,让人看得心里发慌。
凌立又不说话了。沉默了很长时间后,才把一头乌发摘了下来,露出了光秃秃的脑袋,让好端端的一张脸变成一副枯萎凋残的可怜面具。
苏晴对此没有一丝一毫的思想准备,惊恐得“啊”了一声,好半天,才觉得自己失态了。
头发是做化疗时掉的。凌立低声说了一句,脸上仍没什么表情。
向天倾诉 第十二章(7)
她的心一下揪了起来,虽说她医学知识少得可怜,但还不至于不知道什么样的病人需要化疗:癌症!这两个字像铁锤在她心上重重地砸了两下。她万万没想到凌立会得癌症。这念头从她头脑里闪电般划过时,那颗一直揪着的心像被激光击碎了一样,身子突然痉挛似的颤抖起来,两行泪水从脸上直淌下来。
你别哭啊,都过去了。凌立倒显得比她平静。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出了这么大的事。苏晴一个劲地责怪起自己来。
凌立告诉苏晴,除了她妹妹,几乎没有人知道。我父母上了岁数,我也没告诉他们;龙龙只知道我病了,什么病,他也不清楚。凌立说了一圈,最关键的人一个字都没提。
那……那……他呢?苏晴只好这样问了一句。
凌立又是一阵沉默,似乎不愿提起他。
她十分不解地看了一眼凌立,然后低下头。毕竟——她们毕竟为这个男人有了恩怨。从道义上讲,凌立没错。是她错了。
没告诉他,凌立说,这是我自己的事,和他没关系。她眼睛紧紧地闭上了,在告诉苏晴她累了,需要休息。
苏晴想站起来告辞,但身子没动——她总是这样,一到凌立面前,她似乎就由不得自己,她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是因为心里怀着一种强烈的歉疚感吗?不错,她是想对凌立说声对不起。以前,她一直认为,她没做什么过分的事情伤害凌立,觉得自己充其量是一个“苦恋者”的角色,构不成伤害。的确,自己毕竟什么都没做!要说伤害,只能是自己伤害自己。可这会儿,她不这么想了,她觉得非常惭愧,非常对不起面前这个女人。如果不是自己的存在,他会对凌立这么冷淡吗?不这么冷淡,他们的婚姻会解体吗?她真想说点什么安慰凌立,但不知该怎么说,只能久久地沉默。窗外,是一阵又一阵的凄厉的秋风,由于楼层高,听得更清晰。而且,这时,她发现音响里播放着奇斯洛夫斯基的电影《蓝》的主题曲,它是那么的舒缓、忧伤,女主角美丽又悲惨的影子和凌立交替出现在她的眼前,分不清谁是谁。
一会儿后,凌立睁开眼睛,用平缓的口气对苏晴说:我知道你想对我说什么,但我求你,什么也别说,我以前是怪罪过你,甚至恨过你。但现在不了。我不是不恨这件事,而是它随着爱一起消失了。你有过爱恨交加的体会吗?我有。但,它们就像一对孪生姐妹,要来一起来,要去一起去。当你发现把其中一个放下后,另一个也随它而去了。你能懂我的意思吗?
苏晴不置可否地看着她。
以前,我一直很自信,固执地认为他是爱我的,只爱我一个人,我也相信爱的力量,相信他总有一天会回到我身边。我一直固执地等待着。直到最后,我才明白,是自己瞎自信瞎固执。
不!不!不!苏晴听到自己的心叫了起来。
凌立摇了摇头,继续说:我比你了解他。他是个比我还固执的人,他认定的事,是不会动摇的。只要你不离开基地,他是不会离开的。当然,你离开了,他也不一定会离开。你不离开,对他起到的只是加固的作用,不是决定性的作用。他这个人,是不会轻易被别人左右的。你只能受他的左右。如果你心甘情愿受他左右,你就能过得很幸福。但我做不到这一点。我们谁都不肯让步,谁都坚守着自己那一点点东西,这对我们来说都是最要命的东西。记得有一次吵架,他严厉地质问我,问我想干什么?你要我怎么做才能让你满意,我都近五十岁的人了,让我转业到地方干什么去?我就是转业回去,没有了自己喜欢的事情,我会快乐吗?活着会有意义吗?说了这么多,他都是从他自身的角度看问题、想问题,没有一句是为我着想的。当然,他干的是伟大的顶着天的事业。凌立把头靠在干净的沙发椅背上,发出了一声叹息,他活着需要快乐和有意义,难道我就不需要快乐和有意义吗?我们有各自的快乐和意义,但两个人的偏偏不在一个点上。所以,我们只能各走各的路。说到最后,这次,凌立微微地喘了起来,连把话说完的力气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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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天倾诉 第十二章(8)
真该告辞了,苏晴想,但凌立好像还不想让她走,歇了一口气,凌立又说道:我和他的缘分已经尽了,但我仍然觉得他是个很不错的男人,你好好地照顾他吧!
不!不!不!你可千万别这样想。我……知道,他一直都很爱你!别的我不知道,这一点,我知道。真的。
凌立笑着摇了摇头,用一种看得很开的口吻说:这些对我都不重要了,不重要了。
那什么才是重要的?苏晴想问,但没有问。因为问一个从死神的鼻子底下走过一遭的人,什么东西重要,是很可笑的事情。
离开凌立家的时候,外面已是黄昏,仍旧刮着大风,人行道上到处是凋零的树叶,它们被风撵得瑟瑟地跑,跑一会儿又停下看一看,不知自己要去哪里。苏晴感觉自己也像一片叶子,不知道要往哪里去。满大街飞扬着尘埃,充塞着汽车的噪音,但她都听不见似的,她耳边萦绕的仍是凌立的声音,它们从周围的嘈杂声中一点点地突围,顽强地往她脑子里钻;在她眼前浮浮沉沉的也不是大街上瞬间亮起的华灯,而是那只光秃秃的脑袋……很长很长时间,苏晴都没法把凌立揭掉假发的一幕从脑海里抹去。
接下来充塞满苏晴心头的就是对他的怨愤。她无法理解,这个看上去责任感十足的男人,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不觉得太过分太不近人情太不人道吗?他怎么能这么糊里糊涂轻率地处理这件事?他怎么这么冷酷地狠下心来?这太不像他为人处事的风格了!苏晴最瞧不上最鄙视的就是那些没责任感的男人。眼下的他不就是一个这样的男人吗?我要重新审视他!审视这个老婆得了癌症他却毅然决然和她分手的男人!
从凌立那里出来时,她就是这么想的。
直到今天,她才知道,也万万没想到,是他居然比自己这个傻瓜还傻瓜,全然不知凌立的境况!
这样说来,是自己错怪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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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天倾诉 第十三章(1)
一
火箭转场前阶段质量评审报告会。这个会,关系到明天火箭能否转场。每位与会者的面孔,都绷得有些紧,尤其是马邑龙脸上跟涂了一层面膜,弄得面部表情又僵又硬。
听说“冒泡”了?吕其小声地问了一句。
马邑龙叹了口气,算是回答他。
吕其又看了看马邑龙,明显察觉到身旁这位老兄情绪有些低迷。这是很少见的,看来他也有被压力压垮的时候。
马邑龙一再告诫自己,千万不能把个人情绪带到工作中去,他一直想驱逐那个像影子一样跟着他,让他不断分心的念头:他想不通凌立怎么会得癌症?她干吗不告诉他?那会儿他们尽管进入“冷战”期,但夫妻的名分没变,她身体出了这么大问题,为什么不吭一声?如果不是苏晴上午说出来,你不就永远都蒙在鼓里了吗?
女人哪,即使你跟她们在一起生活了半辈子,也永远搞不清她们心里在想什么!她们永远是另外一个世界,她们远比火箭和卫星系统都复杂,即使你明明发现出了问题,也永远找不着故障的源头在哪里……
主持会议的是火箭研究院负责人。
他看了看手表,头朝季永年这边点了一下,又朝马邑龙点了一下,才宣布开会。
马邑龙这才发现自己走了神,赶忙假装清了清嗓子,让自己的魂回到会场上来。
当然,整个会议的焦点就在那个“泡泡”上。
这个“泡”冒得不算大,但挺烦人。它是个多余物,藏在电路里用肉眼很难看见,可问题是,它是活的,会跟着电流四处蹿,很难逮着它,就像个精灵!更伤脑筋的是,关键时刻,产品说明书(电路图)死活找不见了。那个眉清目秀的女工程师是小组的负责人,姓顾,人们叫她顾工。她一再保证从家里把电路图带出来了,她记得清清楚楚。但再清楚,你找不着,也等于没有。没产品说明书,大家就成了睁眼瞎。不是说你们女同志细腻吗,这叫细腻?领导急得也上了火。这位顾工一边让下面的人继续找,一边抹着眼泪带领她的小组继续检测。但上百遍检测下来,故障仍不复现,这样,故障就不能“归零”。归不了零,把故障隐患带上天,绝对不可以。程序只能叫停。于是整个程序卡住了,走不下去了。下午三点的专家评审会,就处理这个阶段出现的所有问题。这次检测,一共发现了三个故障,另外两个已妥善处理,唯有顾工手里的这个让人感到棘手。
主持人让顾工介绍故障的情况。
顾工站了起来,将故障现象和检测情况详详细细地作了汇报。
每次,无论哪个系统出问题,系统的负责人,必须在评审会上详尽解答每一个提问。那情形,跟法庭开庭审判有些相似,你必须一是一,二是二地解答清楚,一定得事无巨细和盘托出明明白白毫无保留。与会者常常会为一个问题争得面红耳赤,那是真正的较真叫板。会场的气氛紧张得令人窒息,充满火药味,决不会出现“同情”这两个字。在这个领域里,心一软,抓质量的手就会一松,手一松,等于给“魔鬼”发放通行证,结果就会导致发射的失败!所以,谁敢手软?哪怕一丝恻隐都要不得。不放过一个隐患,一个疑点,是质量评审会的宗旨。最忌讳的就是人情味。
在这个会上,只要有一个人盯着你不放,大家就会跟着穷追猛打,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地追究下去,对被询问者“严刑拷打”。
这次,顾工被一个刚退休的基地原总师也是发射老专家“盯”住不放了。
你们的备品备件带了吗?老专家问。
带了,但换上去情况和原来的一样。顾工回答虽平声静气,但仍听出声音是颤的。
你是说,产品的质量本身有问题?老专家脑门亮得跟灯泡一样,他头也不抬,一边问,一边往本子上画着什么。
顾工没有直接回答。她盯着他发光的脑门,没有回答,但脸上的表情已经替她回答了一个“是”。
向天倾诉 第十三章(2)
这产品是哪家生产的?
是外购产品。顾工声音又小了下去。
这类产品国内的也有很不错的,你们为什么要外购?老专家口气里含着质问。
顾工难以回答。产品的采购,跟她无关。但,话又不能这么说,只能说这个产品在“家里”检测时是好的,没问题,我们做过很多次的试验……顾工试图解释得更彻底一些。这也是事实。在家,它的确是好的,没问题,问题是转运到靶场之后出现的。可这样的解释未免牵强。在家好,到了靶场就不好,归根结底还是质量不过关嘛!
有人不满意了。明摆着你用的是一个不合格的产品嘛,于是又有人怀疑他们在家检测就不严。从这一点,又引申出他们在管理上存在的漏洞。按规定,出厂前必须严格按照“四查”要求,即:一查设计,复查设计方案的正确性和强壮性;二查状态,复查更改要求的合理性和改动方案的正确性;三查质量,复查产品生产过程中是否受控,质量是否符合要求;四查风险,复查产品是否存在尚未识别,没有严格控制的残余风险。如此看来,对“四查”也是落实不到位的。
不出问题都好说,出了问题,你这个小小的部门组长,就要被众人“炮轰”,谁让你们部门出事呢?否则,你一个小小组长哪有资格上会?上会前,顾工是做好心理准备的,没想到,做得仍不够充分,三下两下,心里就委屈起来,本想再说点什么,可眼泪却先行一步,把鼻子、喉咙、嘴巴、眼睛全堵住,弄了一脸湿漉漉的。
主持人推了推眼镜,问大家还有什么问题要问?
马邑龙轻咳了一声,好像喉咙锈住了似的。他最见不得女人的眼泪;他也的确生起了一丝恻隐之心,他希望能帮顾工解一下围。毕竟是女人,女人有女人的弱势。但大家这么一起朝一个女孩子发炮,问题就能解决吗?对“太白一号”来说,时间宝贵,眼下可不是追究什么责任的时候,现在要紧的是尽快拿出解决问题的办法来。他想扳一下轨道,让它朝另一个方向走。他清完嗓子,说我说两句吧,然后提出几点建议:一、就这些时间(下午至明天上午火箭转场之前),我的意见是请顾工再辛苦辛苦,继续对设备进行排查,如果故障能排除,整个程序就接着往前走,这是理想的方案;二、如故障仍不复现,我们只好另做打算:撤换设备。这是下策,没办法的办法,主要是周期太长:向厂家订设备,空运过来,再换上去,从头开始……说真的,太耽误事。我倾向主攻第一方案。不就是个多余物吗?我不相信抓不着。顾工,你说呢?你首先得树立信心,你们有信心,我们才能有信心。会议结束后,你带人去加班,我们这边全力配合,你看如何?
顾工含泪感激地点头。
会场上凝固的空气,被一股清新的气流搅活了,人们的脸也不再那么僵硬了,众人都跟着表态说,是的,是的,只能这样!回去抓紧时间抓到它吧!听起来,就跟抓坏蛋似的!
最后,请季部长作指示。
季永年点睛地说了一句:我们要抢时间,但决不放过一个疑点。在进度和质量面前,质量第一!
散会后,马邑龙迅速让人把张高工找来,让他去给顾工打下手。张高工挠挠头说,顾工那一摊,我还真不怎么熟悉。马邑龙说,我可从没听你老张说过这么谦虚的话!又不要你承担责任,不就是去打个下手吗?老张又嘿嘿一笑,说明白明白!我这就去。马邑龙满意地朝他挥挥手,让他赶紧去找顾工,然后他又转身叮嘱周建明,要他把今天晚上技术厂房的各项保障都做好,不许出一丁点纰漏。
是!周建明回答得干巴脆。
说真的,马邑龙喜欢痛快,不喜欢人家跟他叽叽歪歪讲什么条件,包括凌立讲条件他也不喜欢。他知道这是多年当“主官”当出的毛病,但这毛病看来得陪伴我一生了。他想。
二
很多人都不理解,他为何要和凌立分手。
向天倾诉 第十三章(3)
但凡听见这类话,他一般不去申辩,只有一次在于发昌面前,他作了纠正:不是我要分手,是她坚决要分手。事情都过去了,他不愿再提这些伤心事,再提,那个刚结痂的伤口难免出血、痛。
他爱过凌立,爱得很深。凌立也爱他。自从两人“捆绑”成夫妻后,感情一直不错。尤其是头十年——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初期两地分居,信从没断过,他们在信里永远称呼对方“亲爱的”,开头的第一句话,总是“我想你”。那些信,他一封都没扔,全躺在书房一个纸盒里完好如初,只是信皮有些发黄了。这是他翻寻旧东西时看见的,他手都伸出去了,又猛地缩回来,心里不由得一凉,就像最后一次触碰凌立肌肤时的感觉一样。在他眼里,凌立永远是个聪明懂事、善解人意、能干又有主见的女人。是因为她太有主见,太能拿主意,才致使这桩婚姻走到今天这一步的吗?
那些年的分居生活,必然是离多聚少。但只要聚在一起,两人的日子就过得比度蜜月还甜蜜。只要一见凌立,他就会感觉到体内的血液开始奔突,难以抑制。凌立也一样。凌立说,我只要看见你,我就忍不住地想。他控制力超强,像个经验十足的魔术师,能把一次一次的瞬间变成无穷无尽、无休无止的梦境。他深深地迷恋她目光蒙眬、神志恍惚、嘴里喃喃着欲生欲死的样子;她的喊叫总能让他热血沸腾,点上火后,没有一次不成功的,就像腾空而起的火箭,不断打着加力飞向太空。最后,他们会久久地搂抱着,酣畅入梦。他们知道,只有真正相爱的人,才会有这样的合而为一。他们从没厌倦过对方,每一次都激|情满怀,欲罢不能,期待着下一次。每一次的身心交融,都有新意,都是一次完美的不可挑剔的杰作。这时候,凌立的热吻,会飞遍他的脸,兴奋地说,真是太美妙了,我想天天这样。他脸上溢着幸福,漾着微笑说:那我非累死不可!话虽是这么说,但他不愿让凌立失望,基本上做到“天天这样”。
每次假期的尾声,凌立都要流泪,舍不得和他分开,弄得他心里很不是滋味。凌立一边哭一边问他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没有你的日子,我真过不下去。”他理解凌立,这完全属于标准妻子的抱怨。应该说,凌立是个好妻子。这么多年,她没拖过他的后腿,他心里感激她,让她记上账,老来一并还上。凌立笑着说,我不赊账,要还现在还。他嘿嘿地乐。他一直认为他们的小日子过得不错,算不上完美也算得上和谐幸福。毕竟这么多年的两地生活,没“两地”出问题来,这也是他引以骄傲和自豪的。当然,他心里也不是不想和凌立团圆,谁愿意过这种长年“光棍式”的日子,除非心理有问题。只是他不敢跟凌立提这个敏感的话题,只要一提,凌立肯定说:“我不要农村包围城市,也不要支援‘三线’,重蹈你父母的覆辙。这不行,绝对不行!你不为我着想,也得为这个家着想,也得为龙龙着想!龙龙得上学,他必须在北京上学……”每次说到这,她都会话锋一转:“考虑转业吧,像你这个级别转业回北京,好歹安置个位置,我和龙龙还指着你带我们奔小康呢。”他知道凌立的“小康”是什么概念,她周边的朋友大多是比较富裕的人,开着好车住着别墅什么的。凌立天性倒不贪恋奢华,但她喜欢过好日子,喜欢逛精品店,喜欢刷卡消费,喜欢成为各种俱乐部的会员,喜欢优雅、时尚,喜欢旅游,脑子里总不停地勾勒着A计划、B计划甚至C计划,她设计的方案有好几套。她也没忘了替他设计,希望他赶紧回北京,赶上时代的步伐,再拖下去,过了那个“点”,就晚了。
他知道凌立指的“点”是什么,正是这个“点”,让他有了觉醒。
一个将年近半百的人,回到地方干什么?他真想象不出来。一想这事,他心就发慌,连觉都睡不安稳,总是被噩梦缠扰,不是一次次看见发射场变成火海,就是自己被宣布成转业干部。醒来时,总是一身冷汗,跟见了鬼一样。前者是可怕,那是平时工作紧张劳累造成;后者呢?转业有这么可怕吗?想了很久才想明白,不是可怕,而是情感上离不开。要不,他能让凌立失望吗?
向天倾诉 第十三章(4)
有一次,正做梦时被凌立叫醒了。凌立说,你梦见什么伤心事,我从没见你这么哭过!
你还说呢,我正跟老于他们告别,你就把我叫醒了。
告别什么?
我梦见自己要离开基地了!
这是好事呀,你哭什么?凌立不解地眨着两只大眼,在漆黑的深夜里,也能感觉那双眼睛在说什么。她轻轻地叹了一口,说你在山沟里真是越呆越傻了。
还有一次,他跟凌立在电脑上做了个简单的试验,类似心理测试,把每一项都列成“是”与“否”,然后在上面打“√”和“×”,看看究竟是“√”多还是“×”多,“√”代表留,“×”代表走。结果得出的结论是“√”多“×”少。这个简单的加减法游戏,让他最后下定了决心,非常严肃地正告凌立,以后别再提转业的事情。他说人生苦短,一生能做好一件事就不错了。既然只能做一件,就应该挑自己喜欢的事。我就喜欢这件事,它这么有价值,有意义,对国家对民族都有益,一般人想做还做不了呢,我知足了,你就成全我吧!再说,这里确实需要人,大家都往北京挤,都往大城市挤,中国的其他地方留给谁?这个发射场留给谁?
凌立很反感听这样的大道理,说,我不提可以,但你得告诉我,谁来为我支撑?
我啊!我照样可以支撑你。
我指得上你吗?半夜醒来,半边床都是空的,摸一下一手的冰凉。我要一个有体温有呼吸的人,你能给我吗?说着说着,凌立又伤感起来,眼睛也红了。
他们总是为这类争论不欢而散。
当然,凌立看他不高兴,也会迁就他,后退一步,说,不提了,我们就维持原状吧,这样也不是过不下去。
马邑龙时常后悔当年没让凌立随炳华一起入伍,当年只要稍稍给她一点压力,她不会不听的。热恋中的女人哪个头脑不发热?造成今天分居的格局就是当年没有趁热打铁。
尤其让他懊悔不迭的是没抓住那次特招部分家属入伍的机会。那是基地有史以来破天荒的一次,当然,首先是你的家属要符合特招相关规定。这太让他振奋了。
他找来文件,逐条逐句地对照。结果,没说的,凌立符合“特招” 的所有条件。
“特招”跟家属随军是两码事。一旦特招,便可纳入正式编制,享受干部待遇。也就是说,一到基地报到,凌立就可以成为一名中校女军官。凌立不是说过,挺羡慕苏晴这身军装的吗?还特地借来穿在身上照相,过一把军装的瘾。他想,要是凌立自己穿上呢?他虽然对凌立是否认可穿军装没有十分的把握,但他仍然想试一试。他相信一定能做通她的工作。于是,他就来了个先斩后奏。当然也是因为时间紧,干部部门催着要上报名单。更不巧的是,凌立不在国内,她跟一个考察团去了欧洲,想跟她联络都很困难。再说,光靠电话也说不清楚。他只能替她做主,先列入上报名单再说。
等他上报完后,凌立也回国了。
这时候,也正是他春风得意之际。“群众干部部”有小道消息说,他和于发昌即将高升,他有可能出任基地指挥部指挥长,于发昌出任政治部主任。
没多久,凌立来基地探亲了。
是夏天,又恰逢雨季。那天是星期天,下午外面下着大雨。他们俩美妙完后,睡了个长长的午觉。凌立比他先起床,泡了一杯浓香的咖啡,站在窗边,看着雨,挺享受的样子。
他轻轻下床,悄悄走到凌立身后,一把扳过她的身子,满脸喜悦地装作一副领导的口吻宣布说:凌立同志,我正式通知你,你将要成为我军一名女军官。
开什么玩笑啊?!凌立差点把手中的咖啡掉在地上。
哎,你别不信,我没开玩笑!
凌立回到窗前,看着外面的雨,说,在山沟里待出毛病了吧,拿来队家属寻开心!
我可不敢拿你寻开心,我说的可是正经事儿!哎呀,你冲的咖啡就是香!我来一口!他把咖啡杯从凌立手中夺了过来。
向天倾诉 第十三章(5)
凌立嗔怪着夺回杯子数落道:你就是在山沟里待久了,待土了,连杯咖啡都冲不好!你说,你不是开玩笑,谁要当女军官啦?
还能是谁,就是你呀!
哦?凌立愣了一下,突然大笑了起来,我说你有毛病吧,你看我像个当女军官的料吗?她笑得弯下腰去。
嗨嗨!我说老婆,你严肃点好不好?我可跟你说正经事呢。告诉你,你得有思想准备,名单真的上报了,如果批下来,你就得穿军装。这不是很好嘛!这么多年我们也该团圆了。他严肃了一点,注意观察凌立脸上表情的变化。
什么?凌立像没听清,又问了一遍。
你来吧,穿上军装,一个女中校,跟你老公永远厮守在一起,有什么不好?那么多女人都能过,你也能过,是不是?人家苏晴一个人带着孩子还要在这里过哩,你也来作点奉献和牺牲吧!马邑龙仍然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别在我面前提她!我没这思想境界,我可把话说头里了,今天你是开玩笑,咱们哪说哪了,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我可就要让你失望了!
不行!这次不能由着你,这回你得听我的。他也用上了少有的强硬口气。
为什么这回要听你的?我不是你的兵,我们之间不是上下级,告诉你,我有权选择我的生活,包括不当什么女军官!凌立也开始咄咄逼人。
他看着她没说话。
再说,谁同意你自作主张了?你征求我的意见了吗?你——还知不知道尊重人?!凌立最后一句话几乎不是说出来的,而是一股旋风一样的气流把它卷出来的,身子也像雨中的树一样抖起来,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是无意中没抓牢还是有意砸下去的,反正“嘭”的一声,咖啡杯落地了,碎掉了,和没喝完的半杯咖啡混杂在一起,洒了一地。
马邑龙满怀喜悦被这一声脆响砸得荡然无存,热乎乎的心也随着那只杯子落地变得冰冷。他不再说话,突然感觉脑袋沉沉的,什么话都不想说,像是雨天压在头顶上一样。他不明白,为什么一说穿军装,就会激起她这么大的火?她不是刚才口口声声说爱他吗?怎么说翻脸就翻脸了呢?让你穿军装,又不是让你跳火坑!他闷头生气,就是想不明白。没错,这里是不如北京好,但这里的人不都活得好好的吗?山沟怎么了?不是这些人窝在山沟里,这个事业能这么红火吗?卫星能上天吗?这山沟是窄,是小,可发射塔架能竖在天安门广场上吗?
他越想越觉得憋得慌,便也走到窗前去看雨,把大光脊背留给凌立,心里却期待着凌立像往常他们偶尔闹别扭时那样,过来把手搭在他肩上,哄他。
但这次没有。凌立沉默地坐在床沿上,一动不动。
这是他们夫妻间唯一的一次大争吵。这次争吵,让马邑龙看见了绵亘在他们之间的一道深深的裂痕。怎么办?总不能因为这离婚吧?等一等,等她冷静后,再坐下来好好谈一谈。妥协?保持原状?他不希望矛盾激化,走向极端,这个国家需要安定,他的家也需要安定。
三
未来一周的气象报告送到了。马邑龙接过后,看了看,知道这是苏晴特意为他补做的一件事,心里油然起一丝暖意和感激。他觉得这是苏晴的一种积极的表示。
再看时间,离吃晚饭还有一个来小时,他很想去技术阵地转一转,看看顾工他们排故障排到什么程度,但又怕去了给他们增添压力,就忍住没去。还是静静地等候消息吧,有消息,张工肯定会马上报告的。何不趁这个时间,陪儿子吃顿晚饭?儿子来了,还没在一起吃过一餐像样的饭哩。一天三顿,都是儿子自己解决,肯定都是瞎对付的,要是凌立知道,又该心痛她的宝贝儿子了。看来,你这当父亲的也没当好。整天好像就你忙似的。苏晴也一样,她不也没时间照顾小鱼吗?其实,也不仅仅是苏晴,大家都一样。这一点,他深有体会。对,今晚把小鱼也一块请上。
四十分钟后他回到家里,喊了两声“晓龙”,没见应答,以为没在家,推门一看,马晓龙正背着门,专心致志地上网。看他进去,马上关掉一个对话框,生怕他看见什么,但他已经敏感到儿子聊天的对象是谁了。自从和凌立分手后,这小子格外小心地处理他们之间的那种微妙关系,来基地后也一句不提凌立,能感觉到是怕他不愉快。这小子真是长大了,会替别人着想了。他摸了摸龙龙的头,说一会儿一起吃饭吧,小刘去接小鱼了,你们也认识认识。
向天倾诉 第十三章(6)
我们已经认识了。
哦?他有些奇怪。但没说什么便走开了。他更奇怪的是他自己。上午,当听完苏晴的话,还急切地想知道凌立的情况,想问一问凌立为什么要隐瞒实情,可这会儿怎么又不急了?凌立就在网上,正在跟儿子聊天,他是不是也该上去跟她聊两句?但他没有,他这会儿什么都不想说了。他知道,说了也毫无意义。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但话是这么说,明显地感到记忆的大海又翻卷上一些陈年旧事来……
那是他和凌立第一次大吵后整一星期。没错,是星期一上午。在“沟里”上班的人,全都坐清晨的班车进沟。当时,从首区到“沟里”还没高速路,班车一路要颠簸一个多小时。马邑龙刚从车上下来,还没到办公室,就听见电话铃在叫。拿起话筒,一个声音像雷声一样劈下来:“马邑龙,你个糊涂蛋!”一听是季永年司令的声音,还没等他转过筋来,第二句话又赶了上来:“你进沟去干吗?上班?你能上好班吗?还不赶紧给我出来?!”不等他说一个“是”,那边电话“咚”地挂断。
他站在那里愣了半分钟,想起某部动画片里的一句名言:当排除了所有其他的可能性,还剩一个时,不管有多么不可能,那都是真相。是的,他隐隐感觉到了什么。
他跳上车立即返回首区。
当预感证实后,他还是忍不住惊诧。
凌立做得实在太过火。她居然瞒着他,偷偷地跑去找季永年。对他说,如果基地不让马邑龙转业,这个家庭就得破碎。搞得季永年好不恼火。当然,他不是恼凌立,而是恼马邑龙,这事办得太不靠谱,这么大的事,夫妻俩怎么能不事先通气?季永年训斥马邑龙时,还小心地护着凌立,怕激化矛盾,后面的事那就更难办了。他痛心又生气地说:糊涂啊糊涂,马邑龙!眼下你让我们怎么办?把凌立的名单撤下来容易,不让你转业,你们家庭破裂,我们如何承担得了责任?!
不用你们承担责任,这是我们两人的事,大不了离婚!马邑龙梗着脖子说。
屁话!找你来,为了听你说气话?你回去,先把凌立给我哄好,认个错,夫妻间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拍拍哄哄又恩恩嗳嗳了。我找你来就这意思,你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走!
马邑龙不情愿地答应着走下楼去。他是往家方向走了,可走着走着,肚子里的气又开始往上顶,他根本没把握回家见到凌立后能冷静地面对,肯定等着他的是一场新的更激烈的争吵。事实上,他已没办法冷静地思考问题,心里有说不出的恼怒和绝望,他不断在心里劝说自己别冲动,先冷静下来再说。但他怀疑自己能不能完成这项任务,眼下这对他来说比完成一次发射艰巨多了。
真的,他告诉自己,你需要一个人冷静地待两天,等理智一些后,再去跟凌立谈。否则,肯定砸锅。他这么想定后,便命令司机将车掉头,先回“沟里”去。
在“沟里”只待了一天,第二天被于发昌发现了,硬是把他撵回了家。当他推开家门时,凌立已经走了,留给他的是一份离婚协议书。
这是凌立第一次提出分手。
四
小刘回来了,他没接着小鱼,说是家里没人。马邑龙“哦”了一声,脑子里闪出一个活脱脱的小女孩。她身上总是背着一个小娃娃,说是她的孩子,一会儿哄它睡觉,一会儿喂它吃的。她总跟着他身后“伯伯、伯伯”地叫,声音脆甜脆甜。那时候,司炳华只要有空,走到哪儿,也把她带到哪儿,十分地宝贝。小女孩看见他最喜欢做的一件事,就是让他拎着两胳膊转圈,每次转得晕晕乎乎站都站不住了,嘴里仍叫着:伯伯,我看见星星了!快!再来一次!那几年,小鱼是大家的开心果,咯咯咯的笑声让满屋子飘着甜甜的香气。这一切,全随着炳华的离去而离去了……
走吧!他招呼马晓龙。
小鱼呢?马晓龙关掉电脑走了出来。
她没在家,我们走。他这样说时,外面的天,已经黑乎乎地沉下来。
向天倾诉 第十三章(7)
那我也不去了。马晓龙马上没了兴致。
你不是想去吃“老战士酒家”的火锅吗?马邑龙问。
“老战士酒家”坐落在发射场外面山脚下,老板是基地的退伍兵。这里的鸡鸭全是放山野里养大的,还有二十多种菌类,号称一水儿的绿色有机食品。最早,仅有一间破破烂烂的泥坯房,因门口打着一条标语:全心全意为部队官兵服务,再加上以“老战士”为店名,看上去挺亲切,基地上上下下的人这个进去吃碗面,那个进去吃碗粉,渐渐就吃出了人气,生意也红火起来。前两年,又改头换面,简单装修后,成了一个颇具规模颇有特色的酒家,双休日,连城里人,都会驾车带着家人朋友来品尝这里的风味特色。
算了,太麻烦,还要走那么远。晓龙说。
走吧,今天我刚好有点空,再往后更没时间。马邑龙还是想陪儿子吃顿像样的饭,满足一下他的愿望。其实,他知道自己更想满足的是当一次好父亲的愿望。
没关系,你忙吧。晓龙却一副坚决不去的样子。
那你吃什么,这么晚了?马邑龙担心他瞎对付。
我随便哪个小店吃一点就行,你真的不用管我。马晓龙转过身又回房间去了。
他还想说什么,望着嘭的一声关上的房门,怔了一会儿,从皮包里的一个牛皮信封里抽出两张一百元钞票放在桌子上。然后无奈地摇了摇头,一个人出门去。小刘的车在院子里等他。
大院很安静,马路上几乎见不到车辆和行人。车子驶上营区唯一的一条环路——那个陡坡往下走时,路边有个移动的身影透过车窗撞了进来,是个女孩。她在路的右侧慢慢地爬着坡,不知是车灯晃眼还是习惯,她的眼睛眯着,脸色刷白,一副幽幽的样子,和另一个女人的神态十分相似。不用说,一看就知道是谁的女儿。这些年,他一直没机会近距离地见过这孩子,多少次机会都错过了,特别是前些日子,这孩子的奶奶送她回来,他很想去看一看老人——一直有这样的心愿,想替炳华为老人做点什么,可是,当“艾米莉亚号”升空后,他从“沟里”赶出来时,老人已经走了。老人送孙女回来只在基地待了三天,便急匆匆地返回了老家,连跟老人打个照面的机会都没有,遗憾就不说了,主要是心里过意不去,想起来很不是滋味。他自己也想不明白,基地上下对这一家人,没有哪个不歉疚的,包括对这个小女孩也如此。他长长地叹了口气,眼睛仍盯着那个孤零零的身影,看上去那么让人心痛。他真想代炳华好好地疼爱她,当时连凌立也有这份心。小刘好像明白他此时的心思,故意把车速放慢,以便让他看得更清楚。她长得太像她的母亲!五官、神态,走路的姿势,全都像。她怎么也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呢?为什么连这一点都像她的母亲?在淡淡的夜幕下,这女孩显得那么单薄,样子看上去也那么忧伤、孤独,让马邑龙本来就不平静的心境变得更加不安起来。
那是哪一年?
对,是凌立最后一次来基地那年。
凌立写了第一封离婚协议后,他们的关系又维持了四年。尽管有了裂痕,但还没破碎到临界点。真正破碎是前年春天。
那一回,凌立没跟他打招呼,突然从北京跑到基地来休假。她总是这样,喜欢搞突然袭击,因为她觉得这样才浪漫,才刺激,才会有意外惊喜。可以说,她制造的每一次意外都很有效果,但这一次,却只有意外,没有别的效果,要说有什么的话,那就是马邑龙猜测,这次她是为和好来的。
“邑龙,你猜猜看,我在哪里?”他接到她的电话时的确意外。因为,这是四年冷战期间,唯一的一次不是为了龙龙,她第一次主动打电话给他。
“哦,你在哪里?”
“我到了。我完成了一个设计,他们很满意,给了我十天的假。”
他一下子高兴起来,能感觉到对方也在期盼着这次见面,也让他看到重修旧好的一线希望。
向天倾诉 第十三章(8)
能回到过去该多好!早年,他们俩是多么让人羡慕的一对!只要凌立在基地里一出现,大院里就会多一道风景。不论走到哪里,她总喜欢挽着他的胳膊。他也让她挽,尽管军容风纪上有要求,军人不许钩肩搭背走路。为了不扫凌立的兴,也为了不影响军容,一到傍晚,他总是换上便服出来。那时候,他喜欢这种亲昵的举动,他不是想故意向谁炫耀他们的幸福,而是他们夫妻感情确实很好,确实很幸福,幸福得叫人羡慕。他至今还羡慕那个航天大国有强大的实力,羡慕人家的航天飞机。他认为,能羡慕是件好事,那是你知道你还不够好。从这个意义上讲,羡慕就是动力,是榜样,是目标。能成为别人的目标、榜样,他当然高兴。他希望所有的年轻人,都能过上他们这样幸福的日子。他甚至相信,苏晴对炳华的爱,就是这样被唤醒的。只是他没想到,他们俩的缘分会这么短,只有七年时间。是炳华太没福气。不,这不怪炳华,真正的祸害是自己!是你把她领进基地的,她才会有这样一份生活;又是在你精心设计下,她嫁给炳华;炳华的牺牲,你也得负一份责任。这一点,你永远脱不了干系。你就得一辈子背着这个沉重的包袱,除非,有一天,她和小鱼过上了幸福的生活。是你,真的是你毁了一个女人一生的幸福。只要想起这些,他心就会痛,那个叫歉疚的词,会像空气一样被吸进气管,堵塞在胸口上,会把他憋闷得喘不上气来。
如果有可能,他真想替她去承受这一切。可是,这世上,什么都能找到替代品,唯有苦痛这种东西,无法替代,她只能默默地承受。这也是让他想起来就不安的一件事。
他不止一次地问过自己:你除了对她有一种责任,还有别的情感存在吗?你心里爱她吗?每每这样问自己时,他就被自己问得很恼火。他知道答案。因为他眼前总有一只孤雁形只影单地飞来飞去,这真让他受不了,让他时不时就会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冲动,看见小鱼时,都真想扑过去像个父亲一样把她搂进怀里,告诉她,他就是她的父亲。他真的有这样的冲动。
那天——凌立来基地的第一天,他坐在车上,火急火燎地往家赶。他回家已经晚了。没办法,上面的设计所来了人,为“沟里”几个机房的改造正商量方案。此项工作由指挥部牵头,他是指挥长,他不能撇下上级来人,自己跑回家见老婆。这样的事情,他永远做不出来。那天的晚饭,就在“老战士酒家”摆了一桌,他耐着性子,敬了一圈的酒后,才抱歉地撤离。不知是空着胃喝下去的酒烧的还是别的原因,感觉身上的血液正在悄然流动,不是往上,而是往下,几乎全囤在下腹部,让他情绪激动起来,一股焦渴之情油然而生。每次凌立到基地的第一天,他都这样。他知道这不纯粹出自性欲,里面更多的是感情。说实话,要不是凌立瞎闹,他真的爱凌立。每次的生理反应就能说明这一点。这么多年的夫妻生活,在生理上,他们彼此没有过厌倦,甚至没有疲倦,每一次,都美妙绝伦。就凭这一点,他们也该和好,不该分开。是的,不该分开。
一路走一路想,车渐渐驶入营区大院。闭着眼睛不看也知道车马上拐弯,再有一小会儿就到家了。他坐直身子,睁开眼睛。天哪!他心里叫了起来,怎么会这么巧?他倏地将眼睛眯上,收回视线。已经晚了,那个孤零零的人,早已钻进他的视野,赶都赶不走了。这么晚,她从哪里来上哪里去?怎么老是一个人?炳华离开这么多年,你就不能找一个男人共同生活?过一种快乐的生活,这样对谁都好,你不明白吗?他真想朝那个在路灯下移动着的孤零零身影喊叫起来,“要不,你走吧,离开这里,这样对你和小鱼都有好处。你走吧,没人要你留下来,你听见了吗?”他真想让车停下,马上下去拽住她,告诉她这些。
当车子快要撵上她时,他看见她步子猛地缓慢下来,感觉她的头朝右偏了偏,想回过头看一眼似的。难道她知道在她身后跟着的是他的车?但她没回头,反倒加速朝那个坡上走去。而车也转向了,从这个路口拐了进去。拐弯的速度也许快了一点,让他心里涌起一阵不舒服,像是晕车,积攒在下腹部的那股焦渴,一下散了开来,他轻轻地呻吟了一声。
向天倾诉 第十三章(9)
下了车后,他没急着拿钥匙开门,而是吹了口气,似乎要把刚才落进心里的东西全部吹出去,他不想让凌立觉察到什么。
调整好情绪他才进的屋。
他是怀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的愿望迈进家门的。一进家门,他按过去的习惯,先“哎嘿”一声,像是咳嗽,又像打招呼,这是属于他们两人之间久已习惯了的亲密的招呼。这时候,凌立总是像飞蛾扑灯似的飞过来,热烈得恨不得将他吞噬掉。他当然会紧紧地拥吻她,很长时间,然后,再去清理个人卫生,然后,再迫不及待回来……这是已经熟得不能再熟的程序。
这次的程序当然没变化,也不可能有变化。只是,只是当凌立像团火一样扑进他的怀里时,他的身体竟然没任何反应。他自己都不相信,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刚才不是好好的吗?这种情况可是从没发生过,是第一次。他越不相信,就越拼命地折腾,使出浑身的解数,累得大汗淋漓,还是无济于事。他不得不宣告“发射”失利,对凌立说声对不起,我这几天太累了。
凌立说没关系。但话虽是这么说,真的能没关系?从她的眼睛里明明看见了失望,它们一点一点从瞳孔里朝外散发,把整个房间都占据了。
马邑龙暗暗发誓,明天,明天一定弥补,让她满意。
但他万万没想到的是,他许诺的明天,也就是第二天的晚上,一个电话,一个千不该,万不该在这个时候打进来的电话,把一切都毁了!
这次不同,他一进门,还没“哎嘿”完,音乐声却先响了起来,像是有支乐队躲在什么地方,要庆贺他们的团聚。当然,不是什么乐队,是手机的铃声。现在想来,是多么的讽刺啊,一首极其欢快的乐曲!他只好又踅回去,将凌立忘在沙发上的手机拿了起来。为了不让它再响下去,又摁了接听键。
以前也没发生过同样的情况,凌立有事的话,他就替她接听。换过来,凌立也可以接他的电话。他们俩对手机没附加条件,几乎都是公开的,没什么秘密可言。
但这次不对劲。他刚按下接听键,还没“喂”一声,对方声音先过来了:亲爱的,你好!是一口流利的英语,一听就知道,对方是个老外。
他自然也用英语回答:对不起,我不是你亲爱的!你是谁?
这时,凌立从卧室里冲了出来,跟救火队员一样,急火火地瞪他一眼,一把夺过手机,嘭地将手机盖关闭,然后火冒三丈地质问他,为什么接她的电话?你就不能绅士一点吗?你什么时候才能学会尊重人?你问人家是谁干吗?有你这么问的吗?
一连串的问号,把他砸蒙了。他先是惊愕,后来被凌立咄咄逼人的眼神激怒了,两个人唇枪舌剑起来:接你一个电话至于发这么大的火吗?又不是第一次接,再说了,以前怎么能接,现在就不能了?你通知过我吗?你有什么密要保?我问一句怎么不行?何况是他先说的,什么人跟你这么亲密?你没做亏心事用得着这么紧张吗?坦然就是了你!怎么我没火你倒先火起来了?
我怎么不坦然了?我跟戴维不过是工作中认识的一个朋友……凌立脸上苍白,全身有点打战。
工作中认识?工作中无非是同事,能叫“亲爱的”吗?
你又不是不知道老外的习惯,再说,我不能交这样的朋友吗?凌立激动起来时,声音像撕裂一般,有些沙哑。
人家老外有这习惯,那是老外!咱中国人没这习惯!再说,习不习惯且不管,你想过没有,这里是军事禁区,你跟一个外国人瞎交什么朋友?你不知道你老公是什么身份?你知道现在泄密多严重?
凌立几乎要吼叫了,说,你别拿什么泄密、禁区吓唬人!你这里的老外不多得是!不是对外开放吗?我交一个老外朋友,威胁到你们什么?
假如马邑龙这会儿打住,不再往下说,事情可能还有挽回的余地。可话赶到这里,想刹也刹不住,口气严厉,不乏霸道,语速快得中间连个逗号都没有了。他说到我这里来的老外,都在我们视野之内,也是我们所能掌控的!谁知道你那个老外是什么人?你调查过没有?他的情况你了解多少?他的背景、历史、个人情况你都清楚吗?他跟你交往是什么目的——不会没一点目的吧?凭你凌立长相、气质。你做我的老婆是委屈你了,没有让你过上优雅的日子,算我没这本事。话说回来,什么优雅?什么绅士?认识一个什么狗屁老外就优雅了?他们给你开门,替你穿外套,吃个西餐就算绅士了?你骨子里的那点东西我还看不透?但你现在还是我的老婆,到这里来,跟老外接触得这么亲密,不合适!这点常识你不会不懂。到时候,你怎么掉进去都不知道。说完最后这几句,马邑龙像爬过了一道坡,到了平坦地里,不那么喘急了。
向天倾诉 第十三章(10)
谢谢你,把我当成特务,我又多了一项谋生的技能。凌立说完,顿住,突然笑起来,笑得很冷,笑完后,口气也平缓多了,不再叫嚷了,平心静气地把话一句接一句往外撂,说,今晚你终于表达你心里想表达的意思了,真难为你,憋了这么多年。放心吧,我会把这个位置让出来的。我知道你也非常想让我让位。你连跟我散步都要为人家着想,这是什么感情?你以为你拿一句对不起就能对我交代了吗?你以为我真是傻瓜什么都看不出来也感觉不出来吗?
凌立这些话,说得他心里阵阵发寒。她说的没错,自从炳华去世后,情况就发生了变化。他记得那天傍晚,换好便服,都要跟着凌立出门去了,他临时生生地改变了主意,装作好像他不是故意不去散步,而是突然想起什么事,忘记做了,眼下、必须、马上把手头的活都停下,去处理这件事。于是,他对站在一旁等候的凌立说:你先走吧,我,我得把这件事处理一下再说。第二天,第三天,他总是找借口,不去散步。他知道,凌立不可能没有感觉,不可能不失望。但他只能这么做。他以为,他不陪凌立散步,影响不了他和凌立之间多年的感情,但他和凌立的幸福却有可能给别人带去痛苦和伤害。这个“别人”,尽管不会知道这一点,但他愿意这样去为“别人”着想。这个大院,地盘不大,谁看不见谁呢?所以,他只好放弃和凌立散步这一习惯。这一切当然逃不过凌立的眼睛,只是他没想到,凌立不仅看在眼里,还记在了心里。
你扯哪儿去啦?马邑龙突然也笑起来,好像凌立刚才在说笑话。
凌立没看他,把头昂起: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真是个傻瓜吗?我是傻,我是够傻的。凌立目光瞟了他一眼,又马上移开:的确,这次来我是抱了点幻想,想跟你和好,这么多年都熬过来了,老都老了,还折腾什么?为儿子想想吧。但现在我发现我错了。我压根就不该这么想。
你要真这么想就对了……马邑龙想把话题就定格在这里。
不!要是你进门时对我这样说,我可能会信的,现在我不信了,以后也不会再信了。凌立冷冷地苦笑一下,眼泪却跟着流了出来。
马邑龙怔怔地看着凌立,不再说话。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凌立则像个蜡人坐在沙发上,目光散散地落在什么地方,也不再说话。
这一刻,他们俩都意识到,这一场争吵比四年前的那一场来得更剧烈更决绝,完全没有了修复的可能。这一晚,他们没有睡觉,各自在沙发上坐了一夜,仿佛要以这种形式告别过去,告别曾经有过的爱情,告别他们共同的夫妻生活,只是他们俩脸上的表情都黯然、绝望,像遭受了一场毫无防备、突如其来的海啸一样可怕,能毁的都毁了,剩下的是一片满目疮痍的惨状。
当沉寂的黑夜被清晨的军号唤醒的时候,马邑龙知道一切都不复从前的一天开始了,昨天的工作没有结束,今天还得继续。他起身对凌立说,你去睡一觉吧,我一会儿要进沟,等我回来再说好吗?凌立没看他,却闭上眼睛说,你忙去吧,不用管我了。最后这个“了”,让他感觉一股冰凉的沮丧透过全身,像一盆冷水浇下来。他又想起以前。以前,他临出门前,总会先和她:吻别。但这次他做不出来,他也知道,凌立是不会再让他吻的。吻,对他们已经不合适了。
凌立没买到飞机票,是隔了一天才离开的。听说,她和胡眉、苏晴等人有过告别。还去了司炳华的墓地,给阿宝留了一盒巧克力让司机小刘转交。那天下午他赶到机场时,没见到凌立,只看见一架飞机在跑道上滑行……那一刻,心里说不出是啥滋味,他看着那架飞机从头顶上滑过,又变成一个银白色的小点,然后在蓝天中渐渐隐去。
怎么会这样? 一个大大的问号,蛇一样钻进他的体内,也把一股冷血注进他的全身。
五
快进发射场区时,马邑龙提前下了车,他想自己走一走。
向天倾诉 第十三章(11)
刚下过雨,地面上一片潮湿,迈动步子时能听见鞋底纠缠泥巴的声音。
天太黑,看不清路,他猛地停下来。这会儿,他才明白自己要往哪里去。他是想“白蟒河”了:一条小瀑布,水流湍急,吐着白沫,就像一条大白蟒呼啸着从高处往下跃……他真想到那里坐一坐,静静地听它咆哮一会儿。
一个黑森森的影子迎头撞过来。也许是天太黑,它显得比白天看见的要巍峨高大,看它的样子像是在这里站了有几万年。他真想过去问一问它,这些年有没有过孤独、烦恼、困惑、委屈?有没有情绪低落的时候?有没有愿望想向谁倾诉?它一直这么静默无声地等候着,如同一个老父亲期待着远走他乡的儿子回家。
他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听了一会儿,也看了一会儿,然后,蓦地转过身来,沿原路走了回去。他知道什么在等待他,他知道明天火箭要转场,他没有属于个人的时间。这样想着,他便朝远处一明一灭的闪着红色灯光的发射塔架走去。
假如那个故障能排除,明天,火箭就该转场来这里,塔架上各大系统都已做好了准备。这些都不用他担心,眼下最担心的是那个故障,他在等老张的电话,只要有消息,老张就会在第一时间打电话来,没接到电话就说明故障没能“归零”。
不会的,他告诉自己。他对张高工的能力心里有数,他对自己部下的了解,远胜于对凌立、苏晴这些女人的了解。
耐心点儿,再耐心点儿,他对自己说。反正回去也睡不着,便在发射场坪上转悠起来。三转两转就转到了发射塔架底下,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隐隐觉得有什么声音。又朝西走了几步,看见一缕灯光从铁门的缝隙里漏出来。他朝那束光疾步走去,将铁门哗啦打开,动静不大,但足以让人魂魄一颤。
里面有四个兵。
猛然起立。有两个兵下意识地将手藏到背后,另两个立正站好,匆忙中没完全昏头,知道先敬礼,道声:首长好!但他们的脸都不自在,仿佛干了坏事要把它掩盖起来一样。
他挨个地巡视一遍。
全基地的官兵都知道他轻易不骂人,但一旦开骂,就是刀锋箭雨。最著名的一次骂人,是在全基地礼堂一个干部大会上。那件事,实在让他不能不动火,它跟任务倒没什么关系,也不是设备技术上的问题,而是为一个老同志。这位老同志是基地的前辈,他曾为基地创业时立下过汗马功劳。这样的前辈,应该说整个基地也找不出几个了,好多的前辈早已去马克思那里报到了。所以,凡是这些前辈想回基地看一看,基地都会满足他们的要求。要知道平常想请都请不来呢,这些前辈们都上了岁数,很多人都七老八十,路都快走不动了。而这位前辈能回基地看看,实在难得,连他自己也动情地说:我这是最后一次回来了,下一次再来,就该是装在骨灰盒里回来了,说得在场的人鼻子酸酸的又油然升起一股敬意。老前辈很自觉,不愿给自己昔日的老部下们添太多的麻烦,一个劲地说,我知道,你们工作忙,你们忙你们的,给我派一辆车,我自己去,你们谁都不要陪,也不用事先通知部队搞什么接待,部队吃什么我吃什么,你们给我老头子一点自由。老人家越这样,现任常委们越觉得不能慢待了老人。还是刚从退居二线的总指挥说,这样吧,我来陪他。我也想到部队去走一走,正好和老首长搭个伴,你们就不用操心了。因为老司令离休不久,上上下下他都熟悉,走到哪里应该不成问题。他们就这样到部队转去了。他们穿着朴素,块头不大,加上人老后萎缩了一些,又不摆老革命的谱,看上去跟街头上普普通通的老头儿没两样,很容易被人忽略。有些人看见了,也像没看见一样,冷着一张脸,招呼不打,ρi股不抬,那位前辈倒没计较,但老司令脸上挂不住,拍桌子骂起娘来……马邑龙知道后,能不生气吗?虽说这只是一个小单位发生的问题,反映出的却是一个部队的精神面貌,他当然气不打一处来,你们一个个不是县团级干部就是高级知识分子,连他妈的一点礼貌都不懂,ρi股就这么沉?是金贵得坠着金块,抬一抬都不成吗?不认识妈拉巴子的老首长,还不认识基地的老司令?别说老司令、老首长去看望你们,就是一个普通士兵的父亲去了,你们能这么冷冰冰地待人家?就是一个要饭的要到你们家门口,你也得站起来打发一下吧?起码的礼貌都不会了?都这么大的人,还要像幼儿园孩子一样教你们讲礼节礼貌?都像你们这个水准,能带部队能执行任务吗?我真他妈的怀疑你们!
向天倾诉 第十三章(12)
据说,这是他第一次当着全基地干部的面、也是唯一的一次骂人,自那之后,好长时间,那个小单位的人见了他,全都躲着走。
眼下,这四个兵,四个倒霉蛋,又撞在了他手里,个个心里都在打鼓,这回肯定逃不过一顿臭骂了,一个个低眉下眼的,全都做好了挨训的准备。可不是吗,从基地成立以来,谁听说过有人敢在发射塔架下打扑克的事?还升级呢!真是吃了豹子胆!
但他们不知道马邑龙有一条原则:轻易不跟战士发火。不论他们犯了多大的错,要动火,就找他们的领导动去。
就在大家等着马邑龙唾沫星子劈头盖脑地倾泻下来时,他却“嘿嘿”地笑了起来,说,好小子,你们真会挑地方,是不是也想创吉尼斯纪录?全世界也没几个人敢在火箭底下打扑克吧?你们要是申请吉尼斯纪录,肯定榜上有名。
那个长着一对招风耳的兵更大胆了:马总,我们这不是讨个吉利嘛!
讨什么吉利?他问。
咱们火箭不是要升级嘛,我们也想先升升级呗!那个招风耳的三级士官又小声地说。
扯淡!打升级跟火箭升级是一回事吗?不过,告诉你们几个兔崽子,我今天心情不错,放你们一马,就借你的吉言,也打它一把!他侧身挤进铁门里。这是一间很小的值班室,放了一只铁皮柜,一张小桌子,一部电话,几本值班日记簿,再加两把椅子,其他多余的东西再不能进了。
招风耳让出位置给他,他一抓就抓了一手的好牌,三下两下就把对手打得稀里哗啦,不仅把他们剃了大光头,还给他们从丁勾到小二。然后,他起身拍拍ρi股说:行啦,就你们这臭水平,别让火箭沾上晦气!到此为止吧,下次再让我看见,小心收拾你们!
四个兵恭恭敬敬老老实实地站在那里,齐声答:“是!”
从值班室出来后,他觉得心里舒坦多了,又看了看表,大半夜消磨掉了。
这时,手机突然响了起来。一看来电显示,还没接听,嘴角上已经挂出了笑意。
是张高工来的,张口就是:问题解决了!
行啊老张,我正等你好消息呢!他心里彻底开朗起来。抬头再看,天空比先前透亮多了,厚厚的云层似乎被什么挑开一样,露出一条缝隙,有颗星星一闪一闪的,像是要预示什么。夜,也让人感觉不那么灰暗、阴湿、寒冷了。
向天倾诉 第十四章(1)
一
六点,马邑龙醒了,起床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到门口看老天爷的脸色。天空开始放晴了,他很满意,天气似乎也随着心情的好转而开朗起来。
云层正在转变成云团,不再低垂着一张脸,而是抬得高高的,悬浮在黑呷山尖上,发射塔架看上去也格外高大、伟岸。的确,这段时间,快把人淹死的雨,突然停了下来。空气也不那么黏糊糊的,清爽了起来。虽没见到灿烂的阳光,但能感觉阳光正用舌头一点一点地舔开云层,想钻出来,有的地方,天已露出完美的蓝,跟湖水似的清澈,让人眼睛一亮。
还没到上班时间,技术阵地已是人来车往。今天,火箭,这个庞然大物要转移到发射阵地。把它吊装上大型运输车后,还要走三公里的路,从山的这边,绕到山的那边,行程不远,但最快也得三四十分钟,因为必须走得非常稳,所以走起来极慢,跟人的步行速度差不离。要求是运输车走起来得让倒立的啤酒瓶不倒,哪个驾驶员有如此水准?但这里的运输车驾驶员就能做到这一点。
和运输车驾驶员有一拼的是吊装车上的驾驶员,对他的要求同样很高。想想看,在97米高的塔架上,要让吊装车上的抓钩,抓住一只筷子,准确无误地Сhā入放在地面上的一个小小的酒瓶口里去,能练到这个程度,差不多可以去表演杂技了。所以说,发射场上的驾驶员,个个手里都有绝活。你想,火箭和卫星要准确无误地对接,一根头发丝之差都不允许,对接的点要完全消弭,让肉眼看都看不出来。对他们的技能要求能不苛刻吗?所以,这些拿到驾驶合格的小伙子,个个也牛气冲天,在阵地,如果你发现哪个当兵的说话很冲,甚至有点牛皮哄哄,那他肯定就是这类特种车辆的驾驶员。
但火箭的运输还只是整出大戏的序幕,火箭和塔架的对接,才是发射过程中的一折重头戏。它真的是“重”,重得谁都不敢掉以轻心,弄不好就要出大问题。这方面已经有过多次教训,最严重的一次,就是那次卫星天线和高压电线的碰撞。卫星天线多娇嫩呀,跟嫩树枝似的咔嚓一声,你就得把它拆下来用专机空运回北京返修,害得整个发射程序都得暂停,而事故的地点就在那个弯道上。现在道路拉直,人们才开始不用那么提心吊胆了。
起运时间到了,马邑龙一声令下,运输车沉沉地发动起来,浑身轻抖了一下,无数个车轮同时转动了起来……
火箭以水平的姿态舒适地卧在运输车上,跟皇帝出行似的气派风光。红红绿绿的信号灯在寂静的山谷里闪闪烁烁,格外耀眼。沿途的两旁,肃立着哨兵。警车在前面开道,刺耳的警笛声跳上山梁,向高空袅袅而去,不仅让在场的人个个绷紧弦,精力集中,全力以赴,就连发射塔架也拔直脊背挺直腰杆,恭候着它亲密的伙伴的到来。
半小时后,运输车稳稳当当地停在了发射场坪上。这时,久违的阳光,蓦地从云彩的缝隙中钻了出来,把发射场、火箭、塔架照得一片明亮。笼罩在半山腰中的雾霭在上升,山坡青青的,连对周围的一切已经司空见惯的人们也都瞪大眼睛惊讶地看着这美丽奇妙的景观。
吊装的全班人马各就各位。连接吊具的操作手们,迅速将吊具绑牢在一级火箭上,动作之迅速之熟练之利落让人觉得这是一群靠计算机控制的机器人。吊装车上的操作手,也早早在自己的岗位上守候,只等指挥员哨声吹响,马上起吊。第一节火箭像回家的游子,与发射塔架热切地拥抱,然后很安稳地在发射台的底座上落座下来。这时,大家目送空空的运输车撤出现场,再回技术阵地将二级火箭拖过来,如是三番,三级火箭从水平状态变成垂直状态。当火箭威风凛凛气宇轩昂地耸立在塔架上时,对接工作才告结束。
整个过程中,吊装现场最重要的人物就是吊装指挥员。他会全副武装:手执红绿小旗,胸前挂着哨子,头戴安全帽,神气十足地登台亮相。
向天倾诉 第十四章(2)
在这里,吊装指挥员就跟指挥一个交响乐团的乐队指挥差不多,不是随便一个懂乐理的人都能站到指挥台上去的,那样的话非砸锅不可。吊装工作分好几摊:连接吊具、检查连接、起吊,这之前使用的大部分是口令,起吊后,上升、下降、平行移动……改用哨声和旗语,而这一切全都要眼、耳、嘴、手脚一起并用,和每个岗位的操作手融为一体,默契配合,早一秒、晚一秒,左一点、右一点,都会差之千里。所以,一次吊装过程,就是一次对吊装指挥员素质水平的一次全方位考核。
马邑龙曾经在这个位置上干过三年,是基地的第三任吊装指挥员。现在是周建明,到他这里已经是第十一任了。马邑龙喜欢这小子,他私下里的评价是,周建明是十一个人里最沉着冷静也最激|情澎湃的一位吊装指挥。口令,旗语,手势,经过他的改进完善,比自己当指挥时发挥得更为出色。他个头不大,跑动起来,进退自如,灵活机智,总能让自己处于最佳位置上,严密地把控住整个场面。他手里握着的两面小旗,上下左右地挥动。每次挥动,都倾注着情感,那小旗就跟会说话似的。他嘴里那把哨子只要一出声,就底气十足,有一种定力和爆发力,让操作手们一个个精力集中,沉着应对。再就是手势,他的手臂只要弹出,必定干脆利索自信十足,那种拖泥带水犹犹豫豫影响指挥员判断的东西,在他身上全然不见。看周建明指挥吊装,你的身心会不知不觉地紧紧攀附在高高的吊车上,随着它悬起、移动、往左、往右、上升、下降、停止……一记手势,一声哨音,一个旗语,像排练过千百次一样,准确谐调,完美得简直让人赏心悦目!有一位北京来的记者,看过周建明的指挥后说,他跟北京那个著名的交警有一拼。他说那个交警本事可大,无论哪条路上车有多堵,只要他一出现,双手两下一舞,道路马上畅通。
不过,周建明一直是个有争议的人物,有人(特别是吕其)认为,此人优、缺点就像阴阳八卦图,黑白各占一半。
那次周建明闹转业,就给吕其留下深刻印象。后来,在一次卫星吊装时,又进一步加深印象。
是去年一次卫星吊装,确切地说,卫星与火箭对接,不知为什么,一开始,场面显得有些紊乱,让人看得着急。马邑龙提醒周建明说,你冷静点,沉住气!周建明刚冲着一位二级士官发完火,听了马邑龙的话,角色还没转换过来,就带着惯性冲着马邑龙也来了一句:这里到底谁是指挥?要不您亲自来指挥?周建明的顶头上司一听这小子口无遮拦,还将首长一“军”,也太没规矩了,正准备拉下脸训斥周建明,被马邑龙拦住了,他大声地对周建明说,好小子,你有种!你来你来,刚才的话算我没说!让站在一旁的人先是一愣,然后又笑出声来。也不知道是笑周建明逃过一劫还是笑马邑龙的度量大。这些人中,吕其的表情是最耐人寻味的,他看不惯马邑龙这种做派。上级就得上级的样子,下级也要下级的样子,你这不是明摆着公开纵容和迁就那些所谓的人才身上长着的刺儿,不仅不去修理,还向他让步,这样下去说不定哪天这刺头就给你捅出个大娄子来,等着瞧吧!
这不,不到半年,这话就应验。
瞧,运输车已停靠在一旁好一会儿了,却不见动作起来。操作手倒是都就位了,迟迟不见吊装指挥员下达任何口令。怎么回事?
指挥员周建明——吊装现场的灵魂人物偏在这会儿不见了。
现场躁动起来,都在找周建明。
没人说得清楚周建明在哪儿,问谁都说“不知道”、“没看见”。
扯他妈淡!马邑龙也火了,指着周建明的领导说:你是怎么搞的?这节骨眼上,吊装指挥不见了你都不知道?大白天还能活见鬼了?去,派人给我把他揪回来!
马邑龙手里攥着的对讲机,正好开着,它发挥了它该发挥的作用,把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包括音调、语气、喘息毫无保留地扬声出去。就连在发射场尽头站着的苏晴,也听了个一清二楚,心里难免不咯噔地乱跳起来。她知道他很少这样发火,她更知道这吊装工作稍微一拖延,就得一天时间,尤其让她担心的是,下午的天气有变化,傍晚会有一场大雨,稍一耽搁,赶上那场大雨,吊装的事就得告吹!怪不得他要骂人!骂得好!骂得解气!苏晴觉得骂出她的心声。这会儿她也站在这里等人,也等得一肚子火。也想找个茬骂骂人,都什么时候了,这么不分轻重,还不该挨骂吗?该骂,骂一顿才能把他们骂清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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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天倾诉 第十四章(3)
二
今天,苏晴他们要上黑呷山,把废弃的监测点重新恢复起来。所以他们也存在一个抢时间问题。
本来准备一早出发,可等到现在就是上不了路。苏晴昨天就跟罗顺祥商量好,一起上山。她心里也希望他能一起去。当时山上那些监测点都是他带人一手建起来的,山上的情况他比她熟悉。早上起来,苏晴心里就有些不安,说不清是为什么,她隐约感到有些紧张,毕竟是雨季上黑呷山。山上根本没什么路,又长年没人去,曲比拉铁上去过一次,也是三年前了,罗顺祥去得最多,去年底还上去过一次。应该说,没有人比他对黑呷山的情况更了解。罗顺祥从小长在山区,走惯了山路,对走山路,经验比他们都丰富,他自己也说,只要从树上不同角度摘下四片叶子,根据它们日照的强度,就能判断出东南西北。所以,苏晴希望罗顺祥这次再辛苦一趟,与她一起上山,这样她起码心里不会没底……可是,左等右等就是不见他的影子。
昨晚,他说要先回家,明天一早赶过来,苏晴没反对,只叮嘱一句,到时别让大家等你。这是在雨季里,找这样一个好天不容易。老天爷硬撑也只能撑到下午五点左右,过后,就要降暴雨。时间太宝贵了,担搁一小时,就意味着离暴雨更近一小时。这样一想,苏晴心里能不急吗?
拿出手机,拨他的电话,却拨不通,关机。真不明白他干吗这关节口上关手机?
还不能打他家的座机,对苏晴刘紫樱早已变成了另一个人,要是刘紫樱听见她的声音,麻烦更大,罗顺祥肯定别想出家门。她不知道刘紫樱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防她跟防贼似的,也不想想,我怎么可能跟你抢罗顺祥呢?这太可笑了。但她对于刘紫樱说什么,从来不解释,她用不着解释。她只是有些伤心,跟刘紫樱关系变得这么僵。刘紫樱原来多朴实,看上去就跟一只纯朴的木桶似的,全身散发着木头的纯朴香,怎么也没想到这只木桶有一天会变成醋坛子!
苏晴看着曲比拉铁,意思是该你出面了。曲比拉铁是个彝族小伙,眉骨和鼻梁把整个脸庞凸现得有棱有角,人也特别机灵。他马上明白苏晴的意思,说你们等着,我去找罗副主任。
苏晴和小林仍站在一边等着,脚边堆着上山时用的工具、器材,还有水和面包什么的。小林是个刚从气象学院分来的扛红牌的学员,每看到她,苏晴都会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当年,她来基地不就是小林这个年纪吗?在别人身上看见自己年轻时候的影子,挺不是滋味。一个四十出头的女人,一旦有这样的意识,能没有点伤感吗?每到这时,苏晴好像听见岁月之河哗啦啦流淌的水声。特别是近段时间,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愈来愈爱回忆往事,仿佛已到垂暮之年,眼前的事常常记不住,但越远的事,反倒越清晰了。
这时候,场坪开始热闹起来。苏晴一眼就能拨开人群,把他单独地挑拣出来,仿佛她的视力具备了某种特异功能,无论他站在哪堆人里,都能认出他来。在她眼里,他的模样和他的神韵,在这个世界都是独一无二的。
这让苏晴又想到了凌立。
凌立这个女人是太聪明太智慧了。苏晴一直是这么认为的。凌立能得到他,做他的女人,就说明了一切。只是让苏晴想不通的是,凌立为何又放弃呢?如果换了我,打死都不会的。
想到这一点,苏晴在心里为她惋惜地叹了口气。
也许,在凌立眼里,他算不上是个好丈夫。而他呢?他会觉得凌立是个好妻子吗?但不管怎么说,凌立是个好母亲,他们的儿子龙龙几乎是她一个人拉扯大的,这多不容易!仅凭这一点,凌立就比你强。苏晴想,你既不是个好母亲,更不是个好妻子,岂止不是,甚至你很糟糕呢!现在,她真想把炳华从长眠中唤醒,问他这一点:你怎么看我,看你这位不够称职的妻子,这个很少体贴过你,关心过你,疼爱过你,甚至在你离去前半个月还为一件千不该万不该的事情,跟你大吵一架的妻子!
向天倾诉 第十四章(4)
过去,他们也不是没吵过,记得为评职称英语考试,他们吵过好几次。但都没最后这次伤心。这之前的吵架,她也是为他好,参评副高,按规定要过英语考试这一关。他头两年就开始考了,可离合格总差那么一点点,一次是差五分,一次是差两分。她知道,比他英语差得多的人,都顺利地过了关,拿到合格证。合格证这种东西,它真能反映出一个人实际水平吗?炳华清高,苏晴也成全他的清高,走歪门邪道,打死他都不会干,但她知道,只要复习的时候帮一帮他,一起做做题什么,也许就能争取那两分。可炳华死要面子,总说不用,他自己能行,让她别咸吃萝卜淡操心。操心,可她能不操心吗?它已经影响了调职,影响了分房子。为这事,两人说着说着就嚷嚷起来。当然,这都是小吵小闹,不算吵架,真正厉害只有一次。这么多年过去了,苏晴只要想起来,心里仍是愧愧的。
吵架的根由,十分简单,也就是那件军装引起的。没人知道它对她有多重要,炳华就更不知道,只有她像保存一段珍贵的历史文物那样宝贝它,她不想失去它。
那是星期几?好像是星期六。对,是周末。那时,还没双休日。苏晴刚把小鱼从幼儿园接回来,进家一看,像刚遭了一场洗劫:衣柜门大敞着,床上衣物堆得乱七八糟,地下也是。她问:怎么回事?他说他正捐衣服来的。那年,当地发生什么灾情她忘记了,总之,基地动员给老百姓捐赠衣物、被褥、钱粮什么的。司炳华说,我把那些旧军装,全捐了出去,反正我们也穿不上了。的确,旧军装还停留在红领章时代,以后用不上了。他还挺得意的,好像他为这个家做了重大贡献,把用不着的过时的碍手碍脚的多余物清理了一遍,应该得到女主人口头表扬一次。
苏晴似乎没听明白,又重新问:什么?你说什么?把什么捐了?
你怎么了?好像有什么宝贝丢了似的。司炳华一边说,一边坐在沙发上抱起小鱼放在腿上逗她玩。每天,他一见小鱼都要玩上大半天,常常把小鱼逗得不是大笑就是大哭,然后又变着戏法去哄她。
你为什么要把军装全捐走?为什么不问一问我,你有什么权利捐我的东西?她非常恼火,声音高得吓人,当着小鱼的面。
他怕吓着小鱼,把她拽到房间,关上门说:你怎么了?那些军装你还穿吗?它都淘汰了,你留着它干什么?
干什么?我不能做纪念吗?
他一时语塞。他似乎没想到她用这样一个理由。换上新式军装,旧军装已成历史,但保留一套做纪念,也说得过去。
你不把你这份积极性用到复习英语上,在这方面逞什么能啊!她仍然火气很大,脸肯定涨得通红。
这话显然戳到了他的痛处,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他也火了,朝她大声地吼叫起来:不就是一件旧军装吗,有什么好纪念的?凶成这样!
纪不纪念,是我自己的事。我只问你,有什么权利处理我的东西?
这和权利挨得上边吗?用得着上纲上线吗?啊?他盯视她。
小鱼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看着她“妈妈妈妈”地叫,看她不理她,又跑去叫爸爸。
滚!她吼了小鱼一声。
小鱼扁起小嘴,就要哭。
不许哭。她又朝小鱼莫名其妙地大吼一声。
小鱼“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你拿她出什么气。司炳华不乐意了。
苏晴又把小鱼一把拎了起来,要把她关进厕所里。这是小鱼最害怕的一件事。厕所里没窗,光线不好,白天进去都要开灯,如果不开灯,门一关,小空间便黑乎乎的。小鱼干了什么坏事,她和司炳华都把关厕所作为惩罚。但一般都是口头吓唬吓唬,从没付诸过行动。他们俩也舍不得真把小鱼关进去。而这次,苏晴真要把小鱼往厕所里拖,小鱼就朝司炳华“呼救”。苏晴一听更火了,朝小鱼ρi股打了一巴掌,小鱼哭得撕心裂肺的。司炳华知道苏晴是跟他治气,对他的宝贝女儿心痛极了,不得不软下口气说,苏晴,好了,你别拿小鱼做出气筒!是我错了行不行,我对不起你!他为他的宝贝女儿求完情后,转身走掉了。这一走,竟住到单位去,连着三天不着家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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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天倾诉 第十四章(5)
这是他们家发生过的最大一场战役,以前从来没有过。
他走后,苏晴抱着小鱼哭了。
当时,她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样失去理性。只为了那件军装,为了她的“宝贝”,事后她想:不就是一件军装吗?为什么要偷偷地保存?又不是他郑重其事地送给你做纪念,不就是你自己穿回来的嘛。你拿它纪念什么?苏晴啊苏晴,你也太自作多情了。要说权利,他是别人的男人,你有什么权利对人家产生非分之想?你已经有了自己的男人,你的男人是炳华,难道炳华把这件衣服送给了一位眼下需要它的人,有什么错吗?再说了,炳华对你还不够好吗?这些年,他是怎么爱你,你心里不明白?你和他还有了这么一个可爱的女儿,你居然会为了一件衣服,伤两个人的心!你呀,你真做得出来!
苏晴知道自己错了,但又低不下头,只好给乔亚娟打电话求援,拜托她去做司炳华的工作,让他回家。
当时,正是任务期间,大家都很忙。乔亚娟没好气地嘲笑她,说都是因为这天气太好了,让有些人都闲出毛病来了,所以没事找事。的确,那个季节,天气非常好,天天晴空万里,好得让他们这些搞气象的人没有一丁点儿压力。就是变天,一场大雨下过后,又是大晴天。哪像现在,连续的阴雨天都快把人压垮了。不过,亚娟够朋友,为这件事特意进了一趟沟。做完司炳华的工作后,才回来找苏晴,说是炳华晚上回家,你给人家准备一点好吃的啊,他可是瘦多了。说得苏晴第一次明白什么叫心疼。
炳华回来的那个晚上,也是他在家里过的最后一夜。炳华告诉她,他并没生她的气,是事太多了,没时间回家。
苏晴相信他的解释。那是第一次执行“外星”任务。外方条件特别苛刻。意想不到的事情接二连三地发生。的确,他瘦多了,眼睛都抠了进去。她看他时,眼睛禁不住发潮。
一见面,他先过来搂了她一下,说我不回家,也让你一个人好好地反省反省,看看自己的脾气有多坏!他还故意问她:你反省了吗?
苏晴歪在他身上,一脸幸福地说,我写了十页纸的检查呢。
在哪儿呢,让我看看。
全在这儿呢,苏晴指着自己的胸口说。
炳华便把手按在那里,让苏晴突然感到浑身的血液顿时加快了。
他看着她,胳膊又用了一下力。这时,小鱼黏了上来,非要拽他到门外去捉蜻蜓。小鱼三天没见爸爸,比苏晴还兴奋,一直缠着他陪她玩。司炳华抱起她,一ρi股坐到沙发上,把她横在腿上,狠狠亲了一口,就叨叨开了,说乖宝宝好宝宝聪明宝宝漂亮宝宝香喷喷的宝宝,一直喋喋不休夸个没完。苏晴从来没看见过哪个男人这么疼爱女儿,平时司炳华很少絮叨,可偏跟小鱼絮叨个没完,反显得她这个当妈妈的不如他有耐心和爱心。每次,都是父女俩疯够了,小鱼也冒出一身热汗,苏晴嚷着要给小鱼洗澡,父女俩才停下来。
要是,要是炳华能活到现在,有这样一个父亲疼爱着,小鱼会是个多开心的孩子。这个家也会和现在大不一样。现在这个家,还能叫个家吗?想到这里,苏晴又在心里长长叹了口气。
记得炳华回来的那个晚上,正是十五,月亮又大又圆,就停在窗子外面,似乎手一伸,就能把它揽到怀里来。当然,她的怀里没揽到月亮,倒被另一双手揽了过去。他站在她的身后,用他瘦长有力的臂膀,搂抱着她,她也将头偎在他的肩膀上,手和手交叉地握在一起。在有月光的夜晚,他们还是第一次这样站在窗前看月亮。这里的月亮,又大又圆,像清水濯洗过一样干净、清新、不含杂质,你看着看着,就会被它吸引,脑子里跟清空过似的,会什么都不想。
也是这时候,美妙的箫声伴着月光轻轻地如丝绸般地滑下来,它是那么的悠然,清静,像一个黑衣侠士独自在夜色里穿行。它清越高昂时,你的身心会跟着它飞旋、上升或下陷,心底里涌起的是一片片涟漪;当遇到颤音时,它会紧紧缠绕着你的心底,让你蓦地颠入离别的感伤中,脸不知不觉地潮湿了。箫声也是不知不觉地停下的。他惊奇地问她说:“你不舒服吗?”“没有。”“那你怎么哭了?”“我没哭啊,谁说我哭了?你能再给我吹一首吗?”他满足她的要求后,他们才相拥在一起。那个晚上,后来,变成回忆后,她才明白,它们多像一次生死别离。她当时怎么没意识到这点呢?
向天倾诉 第十四章(6)
也是那个晚上,她是快乐的。她快乐得气都喘不上来,身上微微地出汗,嘴里喃喃念叨着什么,好像是叫他“亲爱的”。这之前,她从没这样叫过他。她不是不想叫,是不好意思,这种过分亲密的话,她讲不出口,就像不喜欢吃甜食一样,它们太腻人了。后来,怎么就讲了呢?在那个最后的夜晚。也许,是氛围,营造的氛围让她情不自禁。不!这些都不是理由,真正的理由是爱:是她真正地爱上了炳华。以前,那不叫爱,叫凑合。从赌气到凑合再到爱,就是这样一个过程。当爱来临时,那是怎样一种让人眩晕的感觉啊,但命运之神为什么要这么冷酷,这么无情呢?为什么要在她刚刚尝到爱的甜味时,就把它收走了呢?感觉就像个美丽的泡泡,“噗”一下,破碎了,连告诉炳华的机会都没给她留下。她咋能不为此遗憾呢。炳华一直以为她不爱他,她爱的是别人。这也是苏晴在整理遗物时发现的。奇怪的是,炳华怎么窥探到自己的内心的?他怎么知道这一切的?
可真正让她无法释怀的,是炳华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把那件军服,她当做宝贝的军服,她为此事厉声指责过他的军服,他为她找了回来。炳华第二天一早就走了,为了不影响她们母女俩的酣睡,他轻手轻脚地走了。等她醒来时,一睁眼看到的就是放在床头柜上的那件军服,上面压了一张字条,写着:“亲爱的,军服为你找回来了,是用一套新军装换回来的,幸好救灾物资还没发出。我只希望你高兴!亲你和小鱼!炳华。”看完字条,再看那件军服,苏晴突然失声痛哭起来,直到把小鱼哭醒,吓得跟她一起哭。那时,苏晴全然不知,这是炳华留给她的最后遗言!当时,她只想等炳华再回家时,把一切都向他解释清楚,然后,什么都不再说,只是紧紧地搂住他,搂住小鱼,三个人紧紧地搂在一起,就这样搂着,生活在一起,永远不再分开,永远不再伤他的心!但是,没机会了。永远都不可能有了,这是让苏晴终生负疚终生煎熬的事。直到噩耗传来那一刻,直到噩耗已经变成沉痛的记忆,苏晴才终于明白,世界上最大的傻瓜,不是别人,是你自己。是的,是你自己,你总做傻事,经常,现在也许仍在做……
哦,绕了这么一大圈,为了消磨时间吗?时间真的溜走了一大块。
当苏晴在心里不知第几千次几万次地又开始谴责自己时,一阵急促的啸叫声猛地把她从这种心境中拽了出来:一辆救护车呜哇呜哇的尖叫声,刺穿了整个山谷,把所有人的心一把拎了起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追随着救护车的车轮快速转动……
出什么事了?苏晴问,没有人知道,看看表,时间都过去半小时了。罗顺祥照样没消息,曲比拉铁去这么久也不回,真是急人啊!抬头看天,阳光躲进云层不见了。
苏晴只好让小林去告诉曲比拉铁,找不见罗副主任就不找了,让他赶紧回来。
三
救护车正朝发射场方向驶来,一停下,车门立马打开,一个小个子从车上跳下来,急忙忙地向总指挥马邑龙跑去。
马邑龙没给他还礼,厉声问道:你怎么搞的,关键时刻拉稀!
报告总指挥,我真的拉稀了。周建明气喘喘地说。
任务医疗组的一位医生过来解释说,情况确实,我们刚给他打完吊针。
马邑龙一愣,顿了一下,火气明显小了:在这个时候自行失踪是不对的,即使有意外也要报告。
是!
能坚持吗?
没问题。
那就开干!
是!
周建明迅速转身,从一位副手手里接过安全帽,红绿小旗往手上一擎,一声悠长的哨声跟着响起,先是一声长音,而后改为急促连续简短的“嘟-嘟-嘟-”的短音,气氛骤然紧张,紧接着,就听见有点儿声嘶力竭的声音响遍了整个发射场,震得整个发射塔架发出嗡嗡的回声,围着它绕了一圈,再一点点地向群山扩散:“全体注意,各就各位,火箭吊装开始!”
向天倾诉 第十四章(7)
一道光束从云隙间射了下来,连天空都像换了件亮丽的大袍,给人感觉不那么憋闷了。四周的山,戴着一顶绸缎做的白帽子,帽子的顶很高,耸到天上去了,和天粘连在一起。
山路太潮湿,不好走,不是打滑,就是踩水。路两旁的草长疯了,把路挤得都找不见了。
曲比拉铁在前面走,时不时地用砍刀劈两下,把路打开,让后面的两个女人好走一些。一路上,苏晴没说话,显然是不高兴。刚才曲比拉铁回来,带来的消息是“罗副主任胃痛,来不了了”。她知道这话不是罗顺祥说的,肯定是刘紫樱说的,但她没必要从曲比拉铁那里证实什么。
向天倾诉 第十五章(1)
一
苏晴领着曲比拉铁和小林上山时,罗顺祥正被刘紫樱反锁在屋里。她不让罗顺祥跟苏晴上山,不管罗顺祥发多大的火,她就是不让步。罗顺祥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罗顺祥说,我这是去工作,你要把工作给我耽误了,责任你来负。刘紫樱说,我负就我负,有什么了不起!罗顺祥跺着脚说,你负得起吗?你拿什么负?刘紫樱更不讲理:说到底不就是丢饭碗吗?你怕什么,大不了跟我回家种地就是了,你种不了地,我来养活你!我不相信,你一次不上山,就能丢饭碗?而且,我告诉他们了,你胃痛。罗顺祥皱起眉,拍拍脑门,倒在床上。他知道,刘紫樱要是认了死理,九头牛都拉不回,自己再瞪眼怒骂也不起作用。
我看我是前辈子欠了你的。罗顺祥说。
你说的没错,你就是欠我的。如果没我大姐,你能有今天吗?每到关键时刻,刘紫樱就把她大姐搬出来当挡箭牌。
罗顺祥最怕她提那个大姐。
刘紫樱的大姐,原是乡政府(那时叫人民公社)的女干部,在老家那个小县城,没有人不知道她大姐。“农业学大寨”时代,大姐是铁姑娘队的队长,公社广播经常响起她的声音,她先被县、地区、省里树为学大寨的模范人物。很快又提拔成县妇联的正式干部。那个年代,学校也是工农兵三结合领导小组来管理,他们县里只有一所高中,乡下的孩子要想上高中,贫管会主任要不推荐你,分数考得再高也没用,县城中学的门你都摸不着。而贫管会的主任,是罗顺祥家的邻居,两家为争门后的一条臭水沟,成为了冤家对头。初中毕业后,父亲看准了形势,对罗顺祥说,读高中你就死了心吧,眼下有两条路:一是跟你大伯学泥瓦匠,二是老老实实下地做农活。一听这个话,罗顺祥感到眼前一黑,似乎看见自己的一生整个掉进黑暗里见不到光亮了,眼泪便簌簌地落下。他去找学校老师,他们也无能为力,只能为他惋惜。那段时间,对罗顺祥来说,是一段天塌下来的黑色日子。
直到一天傍晚,罗顺祥挑着一担水正往家走,突然,被同学刘紫樱拦住,说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他。在班上,刘紫樱学习成绩是倒数的,每天到学校必做的一件事,就是抄别人的作业。她说她最不喜欢数学,一上数学课,脑子就长翅膀往外飞,什么都听不进。她长得矮胖,脸型又扁,同学们给她起绰号叫“冬瓜”,男同学都不爱答理她。罗顺祥是个书呆子,平时除了学习,从不关心其他的。刘紫樱要抄他的作业,他就给抄。所以,她对罗顺祥印象不错,毕业时还送他一支钢笔做纪念,这让罗顺祥激动了半天。拥有一支钢笔,他早就梦寐以求,只可惜家境贫困,父母能供他上学已是很开明了,他哪能张口向父母要这种东西呢,钢笔对他是奢侈品啊!罗顺祥拿着钢笔看了半天,忽然明白自己再也没学上了,又还给刘紫樱,说,你留着用吧,你还要上学……后半截没说完,眼睛却先红了,把刘紫樱也吓了一跳。
听完刘紫樱的话,罗顺祥没什么反应,他早已心灰意冷,心想能有什么好消息。
罗顺祥挑起水桶想走。因为有一只水桶漏得厉害,一会儿工夫,就浅下去一圈,那都是力气换来的,他心痛那水。每天,去水井挑水,来回得跑四趟,才够家人和家畜用一天。从初中开始,父亲就把挑水的事交给了他。这对一个农家孩子,已经是最轻的活了。
你不想听拉倒,我还不想帮你呢!
他的脚并没有停下来。
刘紫樱又追了一句:你不是想上学吗?
罗顺祥眼睛微微一亮,但旋即又暗了。
真的,我能帮忙。
他眼睛又重新亮起来。
刘紫樱说:但我有个条件,你也要答应。
他不明白地看着她。
就是……就是上了县城中学,你在学习上还要帮我。
我上不成怎么帮你。罗顺祥很沮丧。
傻子!我问过我姐,她说帮你找机动名额。
向天倾诉 第十五章(2)
罗顺祥眼睛热乎乎发起潮来。
这支钢笔,你用得上了。
罗顺祥咧开大嘴朝刘紫樱笑了,觉得眼前这个女生是世界上最可爱的人。
刘紫樱也有些得意忘形,把手伸进水桶里撂了他一脸的水,他不生气,依旧咧着嘴傻笑,而水珠子和泪水挂满一脸。
罗顺祥上高中的愿望就这样实现了。
这毕竟是他人生第一个坎儿,迈不过这个坎儿,他就没有未来。
但他的第一笔人情债也就这样欠下了。
他和刘紫樱的感情,也是在上高中时建立的。刘紫樱虽不是学习的料,但知道疼人。高中两年,他们俩都住校,县城中学离他们家有二十公里,一星期只能回家一次。回家多半是因为菜和粮不够吃回家取。但罗顺祥家穷,能供他上高中,已经负担到极限。家里没那么多大米可背,就象征性地拿一点红薯干回来。但刘紫樱就不同,她总是把她那只红花绿地的布袋子装满大米,然后再分一半给罗顺祥,她说自己带多了,吃不完。他知道,刘紫樱不是吃不完,是心疼他,怕他吃不饱。有一次,他不要,推来推去,结果,布袋掉地上,大米白花花地撒了一地。罗顺祥惊呆了,蹲在地上捡半天也没捡完。刘紫樱说,下次你敢不要,我还把它倒在地上。他这才知道刘紫樱是故意撒手的。再后来,刘紫樱从大姐那里拿一元钱,也要分五毛给他。他仍坚持不要。刘紫樱说,就算我借你的,以后你有出息,记得还给我。罗顺祥知道挣钱没那么容易,就说我挣不到钱。刘紫樱说,瞧你,没出息样!她用一指头戳他的额头,你咋知道你没出息?你是我们村最有出息的,比我大姐还要有出息!罗顺祥听了这句话,倒很受用,整个人都顿时向上蹿了一蹿,心里比吃了一块肉还舒服。
当时也不知哪儿来的胆子,脱口就向刘紫樱许愿,等我有出息,一定娶你做我的老婆。刘紫樱咬着嘴唇说,真的吗?罗顺祥傻傻地点头。刘紫樱受了鼓励,更大胆地说,那你现在亲我一口。然后就闭上眼睛等着。胆小的罗顺祥不知后悔自己说错话还是被刘紫樱大胆的话吓破了胆,总之是傻了,戳在那里不敢动,脸跟辣椒糊了似的,红一块黑一块,赶紧说,快走,天要下雨。说完,拔腿就往前走。
雨真的下了,是从刘紫樱眼里落下的。她哭着说,你欺负人!
罗顺祥慌了,不知道哪里欺负她了。
你欺负我。
罗顺祥辩解说,我,我没。
你骗我,还不叫欺负。刘紫樱说。
罗顺祥这才明白过来。心怦怦地跳着,走过去在那张扁扁的脸上亲了一口。刘紫樱马上揉了揉眼睛:那以后,我就是你的人了,有天地作证的,不许反悔,要不会遭雷劈的。
罗顺祥又傻傻地看着她,点点头。不过,那会儿,他心里甜极了,也感激刘紫樱对他的信任。他心里清楚,以他的家境,肯定娶不起媳妇。刘紫樱不嫌弃他,让他感动。但感动之后又心生茫然:她看上你什么?就因为学习成绩比她好?可在那时候,光靠学习成绩是没用的。你真会有什么出息吗?吹牛吧你!他把自己两条腿都想软了。
刘紫樱看透他的心思,说,等我们高中毕业,让我大姐推荐你去上大学,或者去当兵,离开农村,你就会有出息。
这句话让罗顺祥有了信心。不是对自己,而是对刘紫樱的姐姐。自己上高中,已领教她大姐的能量。
但人算不如天算。高中毕业那年,时代变了,国家也变了,高考也恢复了,大学要凭真本事才能上了。这对罗顺祥无疑是个福音。但恢复高考的第一年,罗顺祥运气不佳,居然在考试的那一天,发起高烧,进考场后只考了一半,就晕过去,自然名落孙山。刘紫樱差得更多,拿到数学考卷时,如同看天书。于是,她做了明智的选择:自己放弃,力保顺祥明年过关。这一年,罗顺祥进了复习班,学费什么都是刘紫樱大姐替他掏的。连他的父母,都觉得欠着刘紫樱家人一大笔人情还不清了,见到刘紫樱家人就跟见大恩人似的。不过,对罗顺祥来说,刘紫樱的大姐确实也是大恩人。所以,这么多年,每次回老家的第一站一定是大姐家。
向天倾诉 第十五章(3)
罗顺祥知道,自己真正欠刘紫樱的不是钱,是别的,是他这辈子也还不起的。
现在回头再看刘紫樱,她哪是一般的农村姑娘,别看她学起数学来一塌糊涂,但论动心机,她每走一步都跟掐算过似的,那几年,罗顺祥哪一件事不是她刘紫樱拿的主意?包括他报考的志愿,都是刘紫樱让他填的。那会儿,他哪里敢填北京大学?他觉得北京大学跟登天一样,做梦都不敢想。刘紫樱说,你就填,你也许真能登一次天哩!他还是没信心。说,我能上贵州大学就烧高香了。刘紫樱硬是逼他填北京大学。真不知她哪来的这份信心,比他自己还了解自己。她替他下定决心后,对他说,今年考不上,我们明年再考,考一辈子,我都陪你。说完,脸又一沉,一朵阴云浮了出来,神情黯淡地说:“只怕你考上了,人高了,嫌弃我没文化了。”罗顺祥说,“怎么会呢!我们都这样了。”刘紫樱也很有底气地说,“是的,我们都这样了,你想反悔也不行了。不然,你得还我姑娘身。”听得罗顺祥心里咯噔一下,这他哪还得起呢?!
这一切是不能怪别人的,完全怪自己意志薄弱。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只要看见刘紫樱进来出去,胸脯前像塞了两只暖水袋似的在他眼前晃动,嗓子就发干,眼就发直。刘紫樱觉察后就打他一巴掌,骂他脑子长歪了,不好好学习。于是,他红着脸,低下头去,再趁刘紫樱不注意,偷偷抬头看她一眼,发现她居然脸比自己还红!但他们之间那会儿也就到这个程度,直到高考结束,事情才来了个天翻地覆。
那天,他去她家,远远就嗅到一股好闻的香气。是刘紫樱在洗头。整个村子里,只有刘紫樱家用得起洗发水。他也是第一次看见起这么多泡沫的东西,眼前白花花的,闪得他眼睛发晕。她让他先到房间坐一会儿,他就进了她的闺房,板壁上全用新报纸糊过,桌上的玻璃台下压着照片,有家人,有同学,他盯着看,可脑子里什么都看不进去。刘紫樱洗完头了,脸上脖子上挂着水珠,拿一条毛巾让他帮她把头发擦干。他接过毛巾照她的话做,离得太近,她身上洗发水的香气,一股子一股子往他脸上扑,他像被电击一样,愣住不动了。
她手伸过来,打了他一下,紧接着,后面发生什么,他已经记不住了。他感觉自己的记忆在那一刻模糊了。只记得那会儿比看见一碗诱人的红烧肉,还馋人。也不知她怎么把他拉进怀里,把他的手捉住往她身上最柔软的地方放的。他的手刚挨着它们,又猛然地缩了回去,像被烫着似的,但她又捉住把它拿上去,说,它们是你的,都是你的。接着,她主动把衣扣解开,袒露出白花花的胸脯。那一瞬间,他感觉这次是被高压电击中,整个人都晕了。她拉过他,用手指轻轻地抚摸他的颈背。她是那么的温柔,他从没感受过这种温柔,由不得要把头埋下来,埋进她的|乳“沟里”,就像一个婴儿向往|乳汁一样,他嗅到了一股甜香,一股野草莓的甜香,现在,在他眼前晃动的不就是熟透了的野草莓吗?他张开嘴,把它含进嘴里。这时候,他觉得她身子也在发颤,而他却像个无家可归无依无靠的孩子那样不安宁,想哭喊起来。她把他拉到床前,一起倒了下去……
说真的,他还没完全清醒,刘紫樱突然拿出一张字条,递给他,让他签字。他一看,则愣住了。刘紫樱解释说,我不是不信任你,我这么做,是给你压力,也是给我压力,万一要是你考不上大学,我也不能离开你是不是?有了这个,我们不论谁再多长一条腿也别想跑掉是不是?当时,他对自己前途未卜,究竟怎么样还不知道呢;再说,刘紫樱说得不是没一点道理,是给双方压力。于是,他没犹豫就给自己画上名字。
那字条是这么写的:
我们已是夫妻。谁都不许反悔。谁先提出反悔,谁就赔偿对方一万元人民币。
以此为据。
(其中还有两位证人)。
后来,罗顺祥越想越不对劲。那是什么年代,全国有几个万元户?她怎么会有这样的经济头脑?怎么知道拿这样一张字据来束缚我呢?不仅让自己签上名,又让两位证人也签上名,一位是大姐,另一位是大姐夫。直到正式结婚那个晚上,她才宣布字据作废,并当他的面撕毁。
向天倾诉 第十五章(4)
刘紫樱问过罗顺祥,娶她前是不是有过动摇。罗顺祥说,我哪敢啊?
刘紫樱也很有把握,你当然不敢。
但唯有罗顺祥自己清楚,上了大学开了眼界后,他还真的思考过他和刘紫樱的关系问题。那几年,两家人都催他们早完婚,怕夜长梦多,担心他地位变了,心也跟着变。人都是现实的,罗顺祥也一样,他不能不考虑将来,甚至考虑到后代,他毕竟跳出了农村,再讨一个农村的老婆,未来的家庭等于有一半还在农村里,他们的孩子,仍是农村户口,老婆孩子都进不了城。这些问题他一点不想也不现实。他觉得自己的心思比过去活泛多了,心里好像有一池未名湖水,摇来晃去。奇怪的是,他只要一摇摆起来,不多一会儿,刘紫樱就会冒出,拿着那张字据来,告诉他,别做梦,你甩不掉我的,不信你试试!他相信她说的话,说到做到。她说把天捅个窟窿,她就能捅个窟窿。况且,她身后站着比她还能干的大姐。另一个原因是,他挑不出刘紫樱什么毛病。她不仅是对他好,对他的家人都很好。罗顺祥下面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当时都在上学,学费全是刘紫樱想的办法。父母有病,也是她带着到县城医院去看病。她的未婚妻身份、儿媳身份、嫂子身份早已既成事实。况且,更要命的是你睡过人家,你让人家怎么嫁人?哪个男人还会要她?再说,人家对你有恩,人得讲良心吧!只要想到这里,他就叫自己打住,老老实实地做人家丈夫吧!他告诉自己,刘紫樱除了人长得像冬瓜一点,其他没有什么不好。
人就是这样,心一死,就踏实了,也现实了,接下来是毕业、参军,然后结婚,然后生孩子,到这时,罗顺祥才觉得自己憨人有憨福,因为刘紫樱的确是个能干的女人,比他想象的还能干。这么多年过下来,罗顺祥已经养成习惯,就是家里什么事,都由刘紫樱出面。经济大权也在刘紫樱手里。特别是老家的事情,多得让他头痛,不是今天这个兄弟的孩子上学缺钱,明天就是那个兄弟的孩子结婚生子;不是这个来电话借钱看病,就是那个急需买个什么,总之,永远没个头。但刘紫樱总能把事情摆平。而且,她只要手里有钱,一定不会舍不得。所以,这些年,大事小事都是刘紫樱承包到底。罗顺祥正好落得个清闲。渐渐地,谁都知道这个家,罗顺祥是不当家的,当家的是刘紫樱。说句公道话,这些方面,刘紫樱比城里的媳妇们强多了。楼道里就有一家人成天为钱吵架。那家男人,给老家父亲寄钱,都得偷偷摸摸,绝对不敢当老婆的面提寄钱的事。相比之下,罗顺祥幸福多了。
但罗顺祥当然心里清楚,这一切是有前提有条件的,那就是一切都得听刘紫樱的,特别是在她最敏感的问题上。这不,今天,她一敏感,就把罗顺祥反锁在了屋里,不让他出门。她拦他的理由就一个:谁知道你们上山会做出什么事来?
荒唐的让人哭笑不得。
刘紫樱对苏晴的防范几乎是公开的,她就认准苏晴是她的情敌,无论罗顺祥怎么解释,怎么苦口婆心,怎么不可能,说一千个理由,她都不信。她也听不进去。一直绵性子很少发火的罗顺祥终于忍无可忍,叫喊说:刘紫樱,你他妈的怎么这么小心眼?我就是看得上人家,人家能看得上我吗?
刘紫樱说,你听你听,这是什么话,这意思是不是说,你早看上人家了,要是人家也看上你,这事就成了是不是?刘紫樱一边说,一边眼泪就哗哗地淌下来。罗顺祥马上摇着手说,你这是干吗呀?又没人欺负你。
你还没欺负我,什么才叫欺负我?刘紫樱更不依不饶了。
罗顺祥哄完刘紫樱后,已经中午了。想赶进沟去,却找不到车,只好等下午的班车。但班车得等三个小时以后才发,这段时间他一直坐立不安。
二
苏晴只顾着心里着急,担心活儿干不完,担心和傍晚那场大雨相遇,就是没想到会被困在山上下不来。
向天倾诉 第十五章(5)
山上的夜,比她预计的来得早。一整天时间在工作中不知不觉地流逝了,等他们把设备恢复到正常运转时,大雨将临。看来,他们的天气预报很准。
现在,这场预报得很准的大雨,就这样劈头盖脸地让他们赶上了,让苏晴有点儿暗暗吃惊的,是这场雨来势之猛,这种气象,她还是头一回遇见。
以黑呷山的山顶为界,靠发射场西侧,疯狂地下起大雨,这雨从山下往山上追,和他们上山时的线路相吻合。让人惊奇的是,有条白线贴着绿色的山脊倾斜着身子像条滑动的长蛇,刷刷刷地向黑呷山蹿上来。速度之快,令人难以想象。眼见着那条白线逼近他们时,肥硕的雨点也噼啪落下,他们都朝后退了两步,还没被扫着,它却打了个转,侧过身,向右跑了。他们都大瞪着眼睛看着这一神奇的景象,不知怎么回事。 “乌头风,白头雨;一边晴,一边雨”这谚语就是说的这种情况吗?
曲比拉铁和小林也啧啧地称奇。
他们收拾起工具,准备下山时,夜幕已从高空中垂落下来,向整个山区弥漫。
你们俩动作快点。苏晴催促道。
一钻进林子里,四周的颜色更加浓黑。
小林不小心摔了一跤。
曲比拉铁说,还是让我走在前面吧。
苏晴说行。又让曲比拉铁等一等,找根拐棍吧。曲比拉铁便拿出砍柴刀,摸索着砍了三根树枝,把枝桠去掉,再发到她俩手里。
继续赶路时,苏晴努力用平缓的声音告诉他俩不要急,我们一定下得去的。其实,这话说出来她自己心里都没底。
远处的山谷里,有一条瀑布,如同一条蛟龙,似乎忍受不了狭窄的峭壁的挤压,一直在咆哮,飞溅起白花花的鳞片,狂怒地要从峡口中挣脱出来,整个山谷都回荡着它的咆哮声。他们所处的位置,离它不近,但它仍透过繁茂的枝叶把声音传了过来。苏晴提醒曲比拉铁,注意听,只要朝这个声音走,方向就不会错。
曲比拉铁说,知道了。
他们走进了茂密的灌木丛,如果这里不是弥漫着枯枝败叶的气息和潮乎乎的湿气,一定会让人以为是走进了漆黑的房子里,脚下软软的,像铺着一层厚厚的地毯。时不时地飘来浓烈的腐殖气味。
什么味儿啊!小林叫了起来。
话音刚落,头顶上响起沙沙声,仿佛有人朝这里扔了一大把沙子。
是雨又来了。
雨点从树叶的缝隙中噼啪地掉落进来。
雨点很大,最初是凌乱的,但很快雨脚就连成一片,把整个世界覆盖在连天的雨幕中。
怎么回事呢?你这一生,总是躲不开雨,总是和它搅和在一起。雨,注定要成为你生命中的一部分吗?难道是你的生命里一定要渗进凄风苦雨的气息吗?走在如泼的雨阵中,苏晴不由得这样想:你人生的旅程中,每一个重要的关口,都飘洒着雨丝风片,宛如门口挂着的帘子,你要进那道门,必须从帘子前穿过。
曲比拉铁,你在哪儿?小林说。
就在你的前面。曲比拉铁回答了一声。
我们快到山下了吗?小林又问。
快了。曲比拉铁回答。
他们走出了灌木丛。由于头顶上没了树叶的遮挡,雨点直接打到身上,雨衣被打得扑扑地响,砸到脸上时,冰冷的,有些生痛。
小林又问主任在哪?
苏晴告诉她就在她的后面。
小林站住等苏晴。她们差点相撞在一起。
苏晴让曲比拉铁停下来,问他听见瀑布的声音没有?
他站住听了一会儿,说听不到。
那能看见光吗?她一边说,也一边仰头看天。她想,要是能看见发射场反射到云层上的灯光,就不用着急了。
曲比拉铁说,没看见。
小林不知什么时候拽住了苏晴的胳膊,拽得很紧。
忽然,曲比拉铁“哎哟”了一声。苏晴问怎么回事?他说撞在一棵树上了。
向天倾诉 第十五章(6)
当心一点,往右走。
苏晴想提醒曲比拉铁,在前面引路,一定走原路,千万别走错了。但她又怕一提醒,他们俩反而都会更紧张,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后来她很后悔,当发现走错路时,已经来不及了。
雨仍在张狂,洪水把整个山谷都胀满了,白茫茫的一片。
山下的人肯定也在为他们着急。怎么搞的?越到关键时刻越出错。要是提前半小时下山,起码在天黑之前,能到半山腰。这会儿后悔也晚了。
这时候,一阵眩晕向苏晴袭来。脑壳的胀痛几乎和心跳同步,是那种一跳一跳的疼,不留意好像要炸开,然后炸成碎片掉在自己的脚下。她一声声在心里提醒自己坚强,一声声在心里默念“司炳华”的名字。以往,每遇到困难,他总会帮自己一把,就像那次崴了脚困在山上一样。现在,在无边的黑暗中,她能从冥冥中感觉到炳华的存在。于是,她的情绪慢慢变得平静。她甚至冲着漆黑的雨夜微笑一下,给自己壮胆,冰冷的雨滴落到脸颊上,又从脸颊下滑,掉到地上,她知道,这些雨滴,会成为水汽,一点一点地蒸发,重新回到天上,变成云,要不了多久,又酝酿成新的一场雨,从天上再落下来,又重新回到人间,它们总是这样循环往复,延续生命。人,也像雨一样吗?人,一旦离开这世界,能再回来吗?到了那一天,当你也去了另一个世界的时候,能遇见炳华吗?你当然可以。苏晴这样想着时,觉着雨不再冷了,好像还有一丝温热,难道雨也有体温吗?她不知道,这会儿,她在流泪。
她默默地流泪,泪仿佛变成一行行诗,一行行布兰迪亚娜的诗:
……
我是最美的女人,因为你
去了远方,而我正在等你,
你也知道我在等你。
我是最美的女人,我懂得等待
并且正在等待。
空气中弥漫着蓬勃的爱的气息,
所有的行人都在追寻着雨,为了感受那种气息
在这样的雨中你会闪电式地坠入爱河,
所有的行人都成了恋人,
而我正在等你。
唯有你知道——
我爱雨,
我狂热地爱雨,
疯狂的雨和宁静的雨,
Chu女般的细雨和女人似的暴雨……
哦,布兰迪亚娜,你多懂我呀!就像是为我写的……
三
当气象中心的人向马邑龙报告苏晴等人被困在黑呷山上没有回来时,他正要去饭堂吃给加班的人准备的夜宵,一听黑呷山三个字,他身上像被浇了汽油,“轰”地点燃了:怎么搞的,让一个女同志带人上山,你们这些男人干吗吃的?
罗顺祥蔫蔫地站在一旁,马邑龙真想狠狠数落一顿,马上又意识到现在不是发火的时候,现在要冷静,救人要紧!就又忍下了,换成这样一句话:还不赶快回去准备,马上组织人员救援!
罗顺祥那边一转身,马邑龙的脑子也飞快运转起来:组织人员上山拉网式寻找;使用红外监测仪。这也是因山区地形复杂上级配备下来的监测装备。它可以随身携带,像台摄像机,无论多黑,能在一百米远的直线距离进行监视,对移动物体会主动跟踪;再就是派人去调来发射场的探照灯。
方案布置下去后,马邑龙立刻驱车前往上路,雨没停,雨鞭长长短短地抽在风挡玻璃上。路面上积满了水,车轮像被黏性很强的胶粘住,吃力地沙沙地挣脱着往前跑。真见鬼啊,每次下大雨就会出大事,上次炳华出事那天,天突变,大雨铺天盖地,这次又是,而且还是她!……如果那样,小鱼就太可怜了,他不敢再往下想了,只是催促司机把车开得再快点。
四
这会儿,罗顺祥也带着气象中心的人心急火燎地往黑呷山赶。
他觉得自己窝囊死了,特别是今天。如果苏晴他们真出了事,那他这辈子就再抬不起头了,想想看,你一个大男人,让老婆反锁在屋里一整天,没法去上班,结果让几个女人上山去检修设备,最后出了事故——谁说起这事儿,不羞臊死你?想到这里,他已经不是气恼,简直开始恨起刘紫樱来。
向天倾诉 第十五章(7)
大半天时间里,隔着一道上锁的门,两口子一直对峙着,任凭罗顺祥磨破嘴皮子刘紫樱就是听不进,她已钻进了牛角尖,想让她出来可不是件易事。她早已认定,在这个基地只有苏晴对她是个威胁。她用她从娘家传下来的提防住狐狸精才能看牢男人的理论来论证这个威胁,越论证越觉得有道理,在别人看来这十分可笑,而她自己却坚信不疑。她不容罗顺祥辩解,他一辩解,她神经就像受了刺激,马上歇斯底里地发作一番。更让罗顺祥担心害怕的是,不知道她还会做出什么不理性的事来。
也怪自己。罗顺祥想。
年轻的时候,他常写日记。有几篇日记里,描述过苏晴。的确,他很欣赏苏晴。对她的那样一种不动声色的美,从骨子里往外溢出来的那样一种气质,和山涧淌下来的清流一样,给人以清澈、宁静、平缓,美丽却一点都不造作,不张扬。能和她在一起工作,是一种享受。这是别的女人身上享受不到的一种感觉。好像就在日记里写下这样的一段文字。而这段日记又被刘紫樱看见了。
当时,刘紫樱没跟他闹。只是嘲笑他,没有司大哥有福气,没有娶到苏姐这样的女人。
那时候,刘紫樱对苏晴还只停留在羡慕阶段,每次来探亲,从老家带些土特产,一定要给苏晴留着。刘紫樱会做地道的贵州家乡菜,司炳华、苏晴、乔亚娟都爱吃,她一来基地,总要把他们请到临时的家里来热闹几次,颇受大家的欢迎。苏晴和乔亚娟对她也像自己的姐妹一样,并没因为她来自农村低看她一眼。
但这种格局在刘紫樱随军后被破坏掉了。当然,也是司炳华离去之后。刘紫樱在幼儿园工作,女人成堆的地方,碎嘴婆肯定会有。她多少会受些影响。从她对苏晴的态度变化中,能觉察这一点。她几乎是突然翻脸的,这个脸翻得比猴子脸快。她跟罗顺祥明确规定不许再答理苏晴。罗顺祥觉得这太可笑了,说你不是苏姐苏姐叫得挺亲的吗,怎么突然一下翻脸呢?
刘紫樱说,她不是我什么姐,我姐在老家,咱们家人——主要是你,从此不许跟她有任何来往。
他一看刘紫樱当真的样子就问,你们吵架了?
刘紫樱说,我用得着跟她吵吗?我只是告诉你,离那个寡妇远一点,不然会沾上晦气的。
罗顺祥不高兴了,让她的嘴积点德,她不仅是我的同学,还是我的同事加战友,低头不见抬头见,你让我怎么疏远?再说,这么大的人了,又不是孩子,说翻脸就翻脸?我看你是头发长见识短!
不料,刘紫樱立刻开始跟他大吼大叫地哭闹。
从此,罗顺祥再不能踏进苏晴家一步。若是踏进去,一旦被刘紫樱发现,回家后一场战役就会等着他。有一次,单位从农场给每一户发了五十斤大米,罗顺祥顺道给苏晴那一袋也捎回家,进门没敢耽误,把米放下就走人。即使这样,刘紫樱知道了,那一星期,日子没安宁过。
可问题是苏晴并不知道这些情况。苏晴出差给他们女儿星星带了些特产回来,还送到家里来。刘紫樱开门一看,是苏晴,就堵在门上,不但不让她进家门,连送星星的东西也坚决让苏晴拿走。苏晴还没走远,就听见刘紫樱低声嘟哝了一句“晦气东西”,气得她从此再路过罗顺祥家时,都干脆绕道走。
刘紫樱气走苏晴后,罗顺祥头一回朝她发了火,问她说的什么话?你怎么能……你傻子吗?
刘紫樱说,你心疼了是不是?
两人又吵起来。这是两人第一次对吵对骂,过去都是刘紫樱唱独角戏,罗顺祥旁听,从不还嘴。
刘紫樱先是用头撞墙然后又躺在地上打滚,寻死觅活的。罗顺祥哪里见过这种阵势,吓得只好让步,说你起来,我怕你,我怕你还不行吗?
罗顺祥没了脾气。
但让他同样为难的是,怎么向苏晴交代。有几次,他想跟苏晴解释,可不等他走近,苏晴直摆手,说,你别过来,什么话都别说,我也不想听。我们以后,除了工作关系,什么都免谈。
向天倾诉 第十五章(8)
罗顺祥觉得自己比风箱里的老鼠还难受。
倒是乔亚娟把罗顺祥骂了个狗血淋头。她让他回家好好管教刘紫樱,别到城里来污染空气。罗顺祥是一句不敢吭,挨一顿损,反倒觉得心里好受一些。
不过,气归气,恼归恼,知妻莫如夫。作为丈夫,他能理解刘紫樱。刘紫樱内心比任何一个女人都脆弱,也没有一个人像她那样把男人看得比天重。他对她来说,就是整个天空。所以,她很害怕失去这片天空,所以天空中飘过一朵薄云都会让她惴惴不安。
罗顺祥对她这种心理进行过开导,告诉她什么事都不会发生。你要是爱我,就得信任我。
刘紫樱说,我可以信任你,但我不信任别人。
他说,这跟别人没关系。
她说有关系。男人都是花心萝卜,女人稍微一主动,男人没有一个不趴下的。
他说请相信我,我不是这种男人。人家也不是这种女人。
她说你怎么知道?你了解人家吗?司大哥走了,旱一两年可以,还能旱四年五年?一个年纪轻轻的女人,没有男人的浇灌,让自己旱死不成?再说,人家不用为谁守,更自由了!我能信任她这个人,但我能信任她的身体吗?谁生理上没个需要?
他说你怎么知道人家就是那样的人?你这不是胡扯淡吗?
她一撇嘴,又要来劲,说,你怎么回事?我说什么你都要替她辩护。
罗顺祥马上口气软了,反正你这样对待人家是不对的。
我不用你来告诉我对不对,我是女人,我比你了解女人。
她和我是同学,你还能有我了解她吗?
你越这么说,我越不放心。罗顺祥,告诉你,你要是敢和她近乎,我就敢把这个基地的天掀翻,你信不信?你不想让我好活,我也不会让你活好。
罗顺祥一看她歇斯底里又要发作,立刻休战,你行你行,我不说了,好不好?你别大吵大嚷的,我丢不起这个人。他一边说,一边去关窗户。
刘紫樱说,我怕什么,我什么都不怕,大不了回老家。这里和老家有什么区别?都是一个大山沟!把你处理回家,我还巴不得呢。这里举目无亲,回老家还能靠着大姐(她已是县人大主任),让大姐帮我们找份好工作,比这里强一百倍!
行了行了,他一听她整天把大姐挂在嘴上,唠叨个没完,头都大了!
其实,刘紫樱的吵闹,只不过是一种先发制人,目的就是镇服罗顺祥,但她心里始终很虚,生怕罗顺祥哪天会飞了,所以想尽办法把他捂得紧紧的,只要能达到目的,她什么事都敢做。有一件事,刘紫樱至今瞒着罗顺祥。她连续几天的冥思苦想,为了一劳永逸地解决自己担惊受迫的状态,偷偷去找过于发昌,要求为罗顺祥调换工作。于发昌问她为什么要调,让她说说理由,她居然把自己心里想的,道听途说的,望风捕影的那些疑神疑鬼的事全说了出来。当时,于发昌让她拿出证据来,没有证据可不能胡乱说,这是要负法律责任的。你来找我罗顺祥知道吗?你代表你自己还是代表罗顺祥?她说她只代表自己。于发昌又说,那这件事我要不要跟罗顺祥通气呢?要换单位,起码得跟他本人交换意见吧?你家属的意见,我们只能作为参考。刘紫樱想了想,说,那还是先不说了吧,我回去跟我们家老罗商量商量,请您先不要跟我们家老罗说,不然会影响我们俩的团结。于发昌答应了,但同时叮嘱刘紫樱吸取教训,不能捕风捉影,去伤害一个无辜的人。
刘紫樱一直把这件事当成一粒烂种子,埋在心里没让它发芽。所以,直到现在,除了于发昌还没第三个人知道。
当下,任务期间,罗顺祥更不希望刘紫樱胡闹,把事情搞得沸沸扬扬。他今天没能上山,只有苏晴心里有数,其他人还真相信他是胃痛上不了山。想想,就挺对不起苏晴。唉,谁让你摊上这么一个不讲理的老婆呢?
更让他觉得对不起的是司炳华。送炳华进火葬场时的那天早晨,他没吃东西,胃里却像喝了烈酒一样燃烧,滋味很不好受。所有的女人们都在陪着苏晴掉眼泪,引得在场好多男人也跟着掏手绢擦眼睛。他倒没流泪,只是看见苏晴面色苍白,眼睛大了许多,像个梦游者,清秀的脸显得憔悴多了,心里有一种刺痛。当时,他真感到肩上多了一份责任,面对炳华的遗像,他默默地发誓要照顾苏晴。可如今,誓言没兑现,倒给人家惹来一堆麻烦。将来等到自己那一天时,怎么有脸去见他老兄?想到这,他胃里真的一阵绞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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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天倾诉 第十五章(9)
此刻,当黑呷山越来越近时,他只祈求苏晴他们能平平安安,千万别出事。不然,他这一辈子良心都永远不得安宁。
五
这会儿,马邑龙站在苏晴上午出发前站过的地方,等候搜索救援队从对讲机里传回的消息。
他站在雨中,默默地看着大家忙碌。有人要给他打伞,他说不用。然后再不说一句话。大拇指却在四个手指上来来回回地滚动,是无意识的,他着急时手指会跟着他着急。有人跑来报告情况,他也只是点点头,仍不说话。
发射场那边所有的灯光都打开,把黑呷山的雨夜照得如同白昼。两束雪亮的探照灯光,刺穿雨幕,时而交叉,时而分开地向黑呷山方向扫射。山上的人能看到吗?没人回答他这个问题。
又不知过了多久,进到山里面的救援组的同志在电话里报告说,仪器上发现有移动的目标。问是不是他们。回答是模糊的。
不能想象,更不能假设,山里什么动物没有?什么意外不可能?基地早下发过文件,没经批准,谁都不许上黑呷山。她怎么能不事先报告就自作主张带人上山?如果她能安全回来,不能手软,一定严肃处理,要都像她这样无组织无纪律,那还了得?!顺着自己的思路,马邑龙心底有股火拱了出来。
接下来的等待显得格外漫长,马邑龙不想让人看出他内心的焦虑,所以他连抬手看表都是悄悄的,微微抬一下手腕,用眼睛的余光斜扫一下,又马上把视线重新投向黑影憧憧的山顶,其实什么都看不见,夜太深了,雨又大,但他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等待奇迹的出现。好几次,似乎看到了山路上有人影晃动,定睛再看,什么都没有。此时,他多希望苏晴蓦地出现在眼前,浑身上下湿淋淋的,哪怕像很多年前那样淋着大雨冲进他的办公室,一个劲地叫冷呢!
又过了多久?记不清了,反正已过了午夜,马邑龙也不再看表了,突然身边人的对讲机电话里报告说:发现目标!是他们!是的!救援小组的负责人高兴地叫喊起来。
这个消息让他压在心口的石头落了下来,松了一口长气。
没过多久,苏晴、曲比拉铁、小林和救援组的人员出现在人们的视野里。
医疗队的医生护士马上跑过去。苏晴推开了他们,她的目光在人群里逡巡。接着,她猛然移步朝他走过来。
马邑龙所有的担心都放下了,唯有恼火放不下。他听见她蚊子般地说了声“对不起”。是说对不起就没事了是吗?有多少人为你们担惊受怕,给多少人带来麻烦!这还是次要的,更主要的是如果在山上下不来,出了危险怎么办?他最担心的就是这一点。他真想狠狠地严格地不留情面地……让她记住这次教训……可是,可是,当他看见她还没缓过神的一双眼睛,被激流般的雨水无情地流淌着的苍白的脸,爱怜之心油然而生。他看着她一步一步地走过来,真的,他心里忽然有一种冲动,真想冲过去,一把把她搂进怀里,他真想!真想!但,理智告诉他不行,这绝对不行!你要控制!对,要控制!控制住情绪,控制住,决不能!有那么一霎,他觉得都快管不住自己了,他害怕了,害怕自己失去理性,也害怕和担心她到跟前来。他感觉到有一股气浪朝他扑来,准确地说,是气息,来自她身上的,他感觉自己的手和身子都有些颤抖和不听话,手抖动得厉害。他下意识地将眼睛闭上,重重地吐口气,再睁开时,他发现自己把手伸了出去,但在快要挨着她的脸庞的最后一刻,他把手抬了起来又迅速改为下劈,劈得有些过劲,险些闪了腰,好在站得稳,那只手劈出了一个命令:上车!
是的,上车!他下完这个命令后,仿佛丝毫都没犹豫,马上跳上车,不管身后的她难不难堪,他管不了那么多,跳上车走了,也可以说是逃走了……
向天倾诉 第十六章(1)
黑呷山遇险事件之后,这段时间,整个基地上下都变得平静下来,再没什么大事发生。卫星也从技术阵地转运到发射阵地,稳坐在火箭的头顶上了,发射阵地比过去更热闹了一些,毕竟工作中心全部转移到这边来了,几乎所有的人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在塔架上站立的火箭卫星身上。日子每天都按部就班地往前走,跟发射程序似的一天天从高高的塔架上翻过去,一切正常。
天气也好像是一成不变,不时有雨,或者有雾。空气湿度大,吊车臂,旗杆,运输车,风速风向标,哪儿哪儿都挂着水珠,闪闪发亮,尤其是凝结在塔架上的水珠,像小虫一样慢慢地下滑,滑到一定程度,吧嗒一下摔下来,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摔了个粉碎。这样一来,平静的时光也随着水珠的破碎被打破了。对塔架来说,什么雨水、潮湿,都不在话下,但火箭卫星就不一定,虽然想出一个土办法,在塔架身上挂了一圈的防雨布,像是给穿上一件宽大的蓝褂子,风一吹,各个角飘荡起来,跟旗帜一样飘扬。雨倒是遮挡住了,可挡不住潮湿,那些爱干燥的电路们,又在这时候冒了“泡”。
这天,正在进行第二次总检查。要不出意外,“窗口”也没问题的话,发射指日可待。可老天爷好像偏不让人顺心,三级火箭有一条母线突然出现漏电现象。最要命的是,让人很难判断是什么原因引起的。这样的问题,从没发生过。
基地的头头脑脑们火急火燎地向塔架下集结,围着火箭转圈,就像盯着突发急病的儿子,心疼得不得了。
马邑龙将手背在身后,大拇指又急急在四个手指上滚动起来。
季永年也来了。
指挥部紧急会议就在现场召开。因为不马上解决这一问题,程序就没办法往下走,事关着三级火箭能否顺利燃烧。若带着隐患上天,后果难以预料。
所有的表针都咔嚓咔嚓地往前走着,并不因任何变故放慢自己的脚步。从发现漏电到眼下,半天时间划过去了。现场会开得七嘴八舌,场面热烈,却没结果。有人建议把卫星卸下来,为火箭重新做一遍垂直测试,马上就有人反对,这样的话,程序又要倒退回一个星期前,所有的时间不是白抢了吗?关键是总时间表允许吗?
争论最激烈的时候,马邑龙突然离去。等他再进来时,他的身后跟着一个人。
张高工。
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到他俩身上。
季永年看着马邑龙,一双眼睛明显地一亮,那意思是问他想出了什么新招,赶紧说。
马邑龙指了指张高工,示意张高工来讲。
季永年直起腰,紧锁了几个小时的眉头舒展了一些。
张高工没说话,而是先慢条斯理地把手提电脑打开,展现在大家面前的是一份故障分析报告,从现象描述到总分析,再到最后结论,讲得井井有条,头头是道。根据他的推断,这一漏电现象,是湿度造成的,对火箭并不造成影响。
张高工说完,全场一片静默。
所有人都在心里掂量张高工的结论:假如张高工的推断正确,那就皆大欢喜。假如不正确呢?这个责任由谁负?
更重要的是,这里还有个岗位责任制的问题。三级火箭的母线漏电,这一段不属他张高工管辖。甚至也不归属任务测试发射协调小组。自私点儿讲,基地可以不承担这一责任。如果大家接受张高工的分析报告,情况就不同了。因为张高工是基地的人,是对是错,基地都要跟着他一起承担责任。站在这一角度看问题,张高工的分析报告就成了没事找事。
按说,不该这样去思考问题,什么你的我的,只要对发射有利,你的事是我的事,我的事也是你的事。但人是最复杂的动物,责任当前,免不了会有人从另一个角度思考问题。吕其当时就站出来提反对意见,说:你这只是理论上的分析,如果母线漏电的部分实际情况与你的分析不符,火箭上天后发生问题怎么说?这个责任你、我、在场的人谁负得起?
向天倾诉 第十六章(2)
显然,他这话是说给季永年听的,他是在提醒季永年,我这是在为首长着想,因为如果拍板把事情定下来,事后出了问题,当然是在场谁的职务高,谁来负这个责任。
马邑龙发现,吕其的话让季永年的眉梢微微向上挑了一下。
会场上的空气凝重起来。一提到责任的问题,谁的心都会重重地一沉。
再说了,老张,有句话我也许不该在现在,更不该在这种场合说,但本着为任务负责的态度,我想我必须要说。吕其顿了顿,眼光从众人屏息凝神的脸上扫过,最后停在张高工的身上,你儿子的事还没处理完,你不该在这种时候随便对不属于自己分内的事发表看法。
马邑龙愣了一下,他没想到吕其会这样说话,技术上的事一是一,二是二,怎么把那件事也扯进来呢?何况张高工的分析很有见地,起码也该鼓励和支持。
老吕,你说什么呢?马邑龙忍不住带着谴责的口气说。
张高工倒十分理解吕其对自己的提醒,说没关系,我明白吕副总师的意思。他说的那种前景也是对的。如果这事弄砸了,我就会面临他说的那种情况。但是,我认了。
这不是你老张认不认的事。再说,你的方案只是一份故障分析而已,只要故障没经确认不能“归零”,它就仍是带着风险。吕其坚持自己的看法。
我认为这一问题可以“归零”。马邑龙又慢慢悠悠地跟了一句。
吕其说,要是真出了问题,这个责任由谁负?
张高工说,我来负。
吕其说,你负得起吗?
张高工像被搡了一把,身子摇晃了一下。
马邑龙说,那就我跟老张一起负吧!老张,你同意吗?
张高工点点头。
会议主持人说:我看我们还是举手表决吧。同意老张这份报告的请举手。说完,他主动把手举起来。
大家都跟着把手举起来,包括季永年。只有吕其和另一个人没举手。少数服从多数。张高工的分析报告通过了。
八天后火箭上天,顺利运行的结果,证明张高工是正确的。为此张高工荣立了二等功,季永年把立功证书发到张高工手上。当然,这是后话。而此刻的张高工,看着在场的人举起的一只只手臂,竟忘了把自己的手也举起来,下意识地攥住了马邑龙的手,攥得很紧,很紧,等他终于不好意思地松开时,马邑龙发现自己的手湿漉漉的全是汗。
向天倾诉 第十七章(1)
一
黑呷山上的气象设备恢复后,工作状态良好。苏晴感觉身上的担子轻了许多。
这天,吕其突然来到中心,见到苏晴时就叫苦叫冤起来,说是苏主任啊苏主任,我是白支持你一回了,你们都成了寻找“窗口”的积极分子,我呢?我成了“窗口”的绊脚石!你让我里外不好做人啊!
苏晴说:吕副总师,言之过重了,咱们不都是为“太白一号”嘛,没有什么不好做人的。
吕其又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走了。
这几天,不知是过度疲劳,还是压力太大,苏晴发现自己内分泌出现了紊乱,经期延后了很长时间还不见动静。亚娟打电话时,苏晴把这一情况说了说。没想到亚娟竟说没事,我有一剂良方,你想不想试试?
什么良方?
结婚吧,一结婚准好。
呸!结你个鬼呀,狗屁良方!我看你真是狗嘴吐不出象牙来!年轻时就没句正经话,到老来还是这德性,老没正经!
亚娟被苏晴骂了几句,不但不生气,反倒更来劲了:我听说,你下不来山的那个晚上,人家为你淋了一晚上的雨,你都没感动一下?对人家说声谢谢什么的?
谢你个头!要谢你谢,我有什么好谢的!我们为工作差点把命丢了,他淋了一晚上雨算什么?
话是这么说,苏晴心想却倏地涌过一股热流,那晚上的情景,不,是心境,也随着这股热流翻腾起来,当时,能脱离危险安全回来,恨不得整个人倒下去,一点力气都不剩了,真的是再迈一小步都万分艰难,但奇怪的是,她没倒下,反倒精神了起来,感觉沉重又倦怠的身子,冲进了一股新鲜血液在身上悄然地流通,它们是从眼睛里灌入体内的,当她远远地看见那个被雨淋湿的高大身影就在路口上站着时,那一瞬间,她全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也是那一瞬间,她忘记所有的顾忌,也忘记了场合,忘记了周围的目光,忘记了雨水在脸上淌成了无数条小溪,什么都忘记了,她觉得自己是那么勇敢,从未有过的勇敢,有东西在身体内咕咕地叫,往头顶上涌,涌得她觉得自己不是在走,是在飘,身体轻飘飘的。离他愈来愈近时,她闻到一阵清香——是那种她早已熟悉的草香——这气味让她眩晕。而他,也在凝视她的脸,她能感觉到他罩在她的脸上,她仿佛得到了鼓励,又向前“飘”了一步。不能再往前了,她告诉自己得停下来,必须停下,她一个劲地提醒自己。然后,想都没想,“对不起”这三个字,就从嘴边滑了出来。她到现在仍后悔,为什么要把它说出来。因为就在她吐出这三个字后,他却挥动手臂,让一切戛然而止,把他们本来很近的距离,挥出了好长一截,也把她刚刚涌上来的那股甜蜜欢愉的心情挥去,重新换上了长时间隐忍后的痛苦绝望。但她仍要感谢他。是的,感谢,要不是他的理智,她身体还会往前“飘”,后果不堪设想。当时,她和他就一步之隔,要不是他转身跳上车离开,她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想想看,要是再勇敢一点,不看他的脸色,不管他的手势,扑进他的怀里,在众目睽睽下,正视你的爱,宣布你的爱,承认你的爱,他还会下那道命令吗?他会像你期待的那样把你紧紧地搂抱吗?要是那样的话,历史车轮会在那一刻改辙……可是,事实是,那列火车又一次擦肩而过。
亚娟还在电话里唠叨,苏晴却什么都听不见了,充塞她耳膜的是一列火车风驰电掣的呼啸声……
司炳华走后,苏晴过了很长一段自闭式生活。她学会了抽烟,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偷偷地抽。她不记得第一支烟是怎么点着吸起来的,只记得是它陪着她打发掉一个个孤寂的长夜。常常,她洗完澡,倚靠在床头边,把灯关掉,点上一棵幽幽地吸着,让自己久久地浸泡在黑暗里,看着烟头一明一灭,一明一灭,似乎从明灭里看到了人生。人生不就是这样吗?活着的时候,就是亮着,像现在这样,终有一天熄掉了,就跟炳华一样。那是人的归宿。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她想。是不是这样去想,就会减少对炳华的过早离去的心痛内疚呢。不可能,她知道她的痛苦里,永远有对炳华的内疚和自责。她想,她这辈子都无法摆脱它们了。何况只要你还在保留着炳华留下的那封信,整个心都会不可抗拒地被它们夺走,神经末梢就像要撕扯断一样。
向天倾诉 第十七章(2)
那封信,是她整理司炳华遗物时发现的。它就在他办公室一个抽屉里锁着,装在一个牛皮纸的信封里,信封上写着“苏晴”两字。很显然,他当时是想交给她的,为什么一直没有到她手里,她无从知道。如果他不走,也许这辈子她都看不见它。她情愿看不见它。可这会儿,已经不可能了,她已将它展开:
苏晴:
和你结婚,不知道是不是一个错误。从我们结婚那天起,不,或许更早一些,也就是那场酒醒后,我隐隐觉出你的心不属于我。结婚后,事实证明我的直觉是对的。因为自私,也因为爱,我听从了命运的安排,成为了你的丈夫。我知道你是情非所愿,甚至是赌气。说真的,难为你了,也委屈你了。我不知该怎样做才能纠正这个错误,也不知现在纠正是否还来得及,更不知道我是否有勇气把这封信交给你。我听你的,你选择吧!不管你如何选择,我都会同意。我想,爱一个人,就要给她自由!但我仍要告诉你的是:我爱你。
没有落款,没有日期。
看完信,苏晴沉默了很长时间。她奇怪自己为什么没有痛哭,也许因为所有的眼泪都留在了炳华离去后最初的三个月里,而现在,她心如死灰。从时间上推算,他写这封信时她还没怀上小鱼,是他们结婚不久的事。可以想见,当时他是经过怎样的深思熟虑,又怎样的痛苦折磨后才提笔的,原来,他早已悄悄地走进过她的内心世界,翻看过她隐藏在私密空间的那些东西,所以,他才会写下这样一封信。
也就是说,他还在做新郎时就做好了跟她分手的准备。炳华,你真可恨!
苏晴在心里喊出这句话时,感觉心里更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痛,信里——炳华用画图的工整字体书写的每个字,全都刺痛她的心。如果说炳华的死,把她的心撕裂了的话,那么,这封信是把撕裂的心再次击碎。
这是人们所说的报应吗?是的,我对不起你,炳华!假如人在天有灵,就该知道我后来有多爱你,多离不开你。你说得没错,过去,我是不爱你,心也不属于你,可我从没对不起你,没有背叛过你,没有对你不忠。如果要说不忠,也是心灵的不忠,肉体上没有不忠。但心灵的不忠是不是更可怕?苏晴说不清楚。要是炳华活着,她想,她会对他解释清楚,就是解释不清她也会跟他讨论这个问题,可是他没给她这样的机会。让她这一生都为此自责和愧疚。炳华,我恨你,恨你不给我机会。也恨你留下这封信。你什么都知道,你做好了和我分手的准备、随时随地,只要我提出,你就会同意……可你怎么不说,你以为你这是大度吗?你让我选择,你为什么不自己提出来。你想做好人让我来做恶人吗?你这叫爱吗?你爱我,干吗不爱到底?干吗要中途离去?你走了,还要留下这么一封信来折磨我。你是想让我一生不得安宁是不是这样?是不是?你说呀,炳华!
没有人答应她,屋里静极了,静得可怕,她似乎被这寂静激怒了,一腔怒火不知从何发泄,目光落在炳华的信上,她不敢再看它,也不想再看它,不看!永远不看了!她这么想着,下意识哧哧地两下,就把信撕掉了,撕碎了,一堆废纸片白茫茫地散落在桌上,地上,刺得她眼痛,她又把它们拢起来,重新放回到抽屉里,哗啦一下关上,上好锁,生怕它们再跑出来似的。然后,她站起来,走到窗前,看着外面,久久地不动,任凭泪水一串串无声地顺着脸颊涌流,它们像大雨般地浇下来,让她整个身心感觉就像在雨中冲淋,整整一个小时,她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站着,很久,心情渐渐平静后,她才说了一声对不起,真的,对不起,炳华,我为自己向你道歉:对不起!她深深自责,然后又重新坐下,把那封撕碎的信取出来,一点一点用胶水粘拼,还它原来的样子。至今,它仍然装在那个信封里,她不敢轻易再把它取出来,怕自己一不小心又做出什么伤炳华心的事。
二
这件事之后,苏晴发现自己的心态变了,一个念头从心底冒出来,越来越经常,越来越强烈地占据她的心灵。她想离开这里,离开这个让她曾经热切地向往,让她付出太多,又给她带来一生难愈的创痛的伤心之地。离开的途径只有一条,那就是转业。她不能在这里待下去了。是的,不能了。
向天倾诉 第十七章(3)
听说他正在为凌立办特招入伍。这样的话,他们分居的日子行将结束。这是件好事,很多人想这样都没条件。苏晴一再告诉自己,应该为他们高兴。可心里却说不出是啥滋味。天天面对他们,天天看见他们出双入对地像一面镜子竖在眼前,让你无时无刻不照见自己的可怜。这种生活你过得下去吗?她对着镜中的自己摇了摇头:你别无选择。
何况,你留在基地,必定会影响到他。事实上,从别人的目光,别人的议论中,你已经感觉到他受到了影响,你甚至能感觉到他的变化。自司炳华去世后,他和凌立不再手挽手令人羡慕地在大院马路上散步了,他们手挽手的影子永远消失不见了,只有她知道这是为什么。是的。他在为她着想。他干吗要这么做?是觉对不起我吗?他大可不必。他应该狠一点,用他的幸福生活来刺激我,让我更有理由去解脱。
转业吧,没什么可怕的,也没什么大不了。
现在就把转业报告递上去。
苏晴对着电脑,用了半小时,写好了报告。
第二天一上班,就交了上去。
然后回家,不准备上班了。为这事,她理所当然地受到了批评。于发昌的,他的,因为她自作主张,把工作全部交给罗顺祥去干。连罗顺祥都怪怪地看着她,不明白她什么意思,问她是不是要调离工作岗位。她笑了笑,不答。罗顺祥又问,你调哪儿?苏晴仍笑而不答。她知道自己为了装出这副轻松的样子有多难!当然,她真想哭,她猜想自己现在笑一定比哭还难看,但她还是努力让自己在笑。
为了让罗顺祥更安心地工作,她主动帮他跑刘紫樱随军的事情。干部部门说刘紫樱不够随军条件,还得等两年。苏晴说,那让刘紫樱也办特招入伍吧。回答说,刘紫樱没文凭不符特招条件。苏晴便死活跟干部处长磨嘴皮,说这不是迟一天早一天的事吗,任何政策不都是人制定的吗?你们就当办一件好事成全一下嘛。干部处长说,苏晴,你真能缠,政策要是你制定就好了。苏晴说,那我就不设这规定那规定来卡人跟人过不去,连英语考试我也取消它。说到这里,她心里又一堵,想起司炳华临死前都没过英语这一关,真够冤的。
在苏晴的软磨硬泡下,干部处长还真替罗顺祥想出了一招,那就是让罗顺祥一年之内荣立两次三等功,这样的话,职务可提前一年晋升。那一年,罗顺祥各方面表现得都很优秀,有一篇论文还获得军队科技成果二等奖。结果真的在上半年和下半年各立三等功一次,提前晋了一级。刘紫樱的随军问题也就跟着提前了一年。
但这并没能让苏晴顺利转业。
马邑龙说让她完成这发任务后再考虑转业。她答应了。其实,不用他说,她也会这么做的。不是她崇高,而是她还没到了忘记自己是个军人的地步。
只是没想到,三个月后,她却自己提出不走了。
这次,发射任务的那天,苏晴正好在指挥大厅值班,这里有他们的岗位,因为指挥员需要他们随时随地解答发射前的天气情况。已经有过好几次,都是临到发射前“窗口” 被大雨封住打不开。这是让他们最难受的时候。所有的眼睛都盯着他们:你们气象中心怎么预报“窗口”的?他们必须给大家一个交代。记得有一次,外面下着大雨,总指挥长问,这雨能不能停?苏晴肯定地回答:能!大厅里一片哗然,仿佛她当着大家的面撒了一个大谎。当然,她心里有十分的把握才这么果断。那大雨果然像接到收兵的命令,不到十分钟,就干净利索地撤走了,连那些灰灰的像团脏抹布的云,也被高空风卷走,天空变得蓝莹莹的。那一次,苏晴理所当然地赢得了整个大厅里的一片掌声。
这次发射,气象状况看上去也非常好,一点心都不用操。别的系统也一样,从开始到临发射前,连个小磕巴都没打过,出奇顺利地走到发射前的一刹那,所有的人都听见指挥员沉着镇定地倒数十、九、八、……三、二、一,最后就是当机立断:“点火!”“点火”的口令下达完后,所有的人都通过大屏幕看见指挥员的手触摸点火按钮,用力地按了下去。正常情况下,按钮下去后,眨眼间,便会听到“轰”的一声,一团翻滚的火焰像千百万朵鲜花绽放,几秒钟后,火箭便会托举着卫星从塔架上腾空而起,嗷嗷吼叫着向太空飞去。可是,可是,这次,点火的口令下达后,人们等了半天,也没看它有任何动作,火箭原封不动地坐在那里,“点”了半天的“火”,似乎没点着,只冒起了一股黄不啦叽的浓烟,感觉像是农民在田头点燃了一堆湿湿的杂草……
向天倾诉 第十七章(4)
怎么回事?
但更可怕的事还在后头:火箭没按指令起飞。它本来应该在指令下达后四秒钟起飞,如果四秒起飞不了,七秒也得再次起飞。可它没有,它只是跃跃欲试,轻轻地摇晃了一下,又一动不动地坐回发射塔架上。
所有在场的人都看傻了!
反应最快的是指挥长季永年,他迅速地从指挥位置上站起来,大声喊道:给我叫车,我要去发射现场!
这时候,人们似乎才从惊怔中恢复知觉,场内一下骚动起来。有一位火箭高级工程师,甚至当场心脏病发作,晕厥过去,幸好有救护组在场,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苏晴的第一感觉是眼睛被大屏幕紧紧攥住,半天不能动换。太可怕了!凡是稍懂一点发射常识的人都知道,如果火箭站不稳而倒下的话,火箭体内储存着的能量,足以把发射场烧成一片废墟。
到现在好几年过去了,她仍害怕回忆那天的场景。后来,她才知道,这次发射的失利,是因为紧急关机!这次紧急关机的原因,只是因为巴掌大的一块电路板上,有一0.3毫米的铝质多余物,在600摄氏度高温下溶化,从点火的电路上流窜到关机的线路上,等于直接接通了关机的开关。人们爱说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可这种情况只有十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也就是说,火箭不怕一万,而是怕十万分之一!但就这十万分之一,偏偏让那次任务赶上了,苏晴亲眼看见好几位火箭专家,当场就往嘴里塞速效救心丸。
这次发射失利对苏晴内心的震撼前所未有。
她说不清楚当时自己为什么要哭,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哭,直到自己盯着大屏幕的视线变得模糊不清了,她才发现那是因为泪水的缘故。透过泪水,她盯着大屏幕,看见发射场上人影晃动,有人正不要命地朝发射塔架上冲去,一个熟悉的身影闪进了她潮湿的视线,尽管看不太清楚,但她还是一眼认了出来,是马邑龙。她止住泪水,眼睛一眨不眨地跟着他,往发射塔架上冲。她全身都在用劲,手紧紧地攥成拳,拼命地把眼睛睁大再睁大,他跑得速度太快,快得让她跟不上,很快跑出了她的视界。整个过程,就像在看一部惊悚片,刺激得人心动过速。
那天,是怎么回到家里的?她记不得了。一晚上,整个脑袋变成一台录像机,全是发射场和大屏幕里的镜头,不停地在播放,一个接一个,让人看得心惊肉跳。不知过了多久,她发现自己也来到了发射场,只见发射场一片灯火,四周却漆黑一片,他也在,就站在她身后,她的跟前还站着小鱼,五六岁的样子,就他们三个人,好像在看发射,他告诉她说:快看,火箭要飞起来了,结果“轰”地一下,火箭起飞了,可没飞多高,晃了晃身子,便栽了下去,眼前立即变成一片火海。她“腾”地坐了起来,听见心脏怦怦地跳,像要从胸腔里挣脱。她知道自己是在做梦,可这梦境太逼真,像真的一样。一连几天,她都做同样的噩梦。
那几天,一点小小的动静,也会让她吓得心脏狂跳不止,更不要说电话铃声了。
是亚娟的电话,你怎么了,看把你吓的。
妈呀,你真吓死我了。
你也太夸张了,至于吗?
苏晴不想再跟她啰嗦,问她什么事?
你还好意思问什么事,也该去看看人家吧,住院这么久,你影子都不显现一下,太薄情寡义了吧?
苏晴其实知道他住院了。他是冲进发射塔架时被烫伤的,其中还有周建明、张高工和十多个战士,记者们称他们为敢死队。他们嘴里咬着湿毛巾冲上去后,发射塔架上的热浪还没退却,但他们硬是往里冲,去关电源拔Сhā头,给所有的开关断电。只有切断所有的电源后,才能尽可能保全火箭和卫星。但那些电源Сhā头烫得根本上不去手,一挨近它们立刻就会被灼伤,不是手烫伤,就是脸烫伤。而他脸和手都被烫伤了。
苏晴不是不想去看他,她非常想,可是,见了他说什么呢?
向天倾诉 第十七章(5)
这次发射失利,方方面面都元气大伤,一时半会恢复不了,不可能马上再组织一次发射。这样的话,今年干部转业问题有可能就要如期安排。她的转业报告已经递了上去,是下决心走还是把报告撤回?
她下不了决心。这次发射的失利,让她的心情变得格外沉重,感觉光溜溜的脚板下面,忽忽拉拉地长出茂密的根须,使劲地拖住她,把她往下拽,让她感到整个人都沉甸甸的。到这时她才发现,自己生命中的很多东西,和这里的一切捆绑在一起,就像捆绑式火箭一样,不能分离。那我怎么办?转业报告怎么办?她想起那天送转业报告时的情景,当他问她“除非什么”时,她差点说“除非你留我”,差一点点就说出来,但她没说,为了掩饰,她向他讨了一支烟来抽。
三
病房门是开着的,他背对门,站在窗子前。
她能从他的背影感觉他瘦了。她想起每次开会时,总会找个角落坐下来,从侧面偷偷地看他。这是个英俊的男人,有着宽宽的前额,挺拔的鼻梁和一对杏仁似的眼睛,下巴从两颊削下来,显得有一点尖,幸好它的底部是平的,并且中间还有一条沟,使他看上去像个英文字母“W”,只是没那么夸张。他的手臂、手指跟他的身子一样修长,无论什么时候看见他,都站得又高又直,衬托得两个肩膀格外平稳。从肩膀上往下看,会一点一点地窄下来,在腰间又细下去一些,仿佛有股力量从高处往下冲,停留在腰腿间,使他的步子迈得特别有力,也使得整个背影看上去更有英武之气。她喜欢看他走路的样子,透过军装,她仍能看见臂膀、胸肌、肩背上处处都是硬邦邦的肌肉,就像黑呷山的山脊一样,挺拔、坚韧、有力。当他甩手走起来时,能拉动着它们一起运动。有时,她真希望自己的脸能贴在他的背后,两手抱住他的腰……
想什么呢?你走神了。她提醒自己,你是来看病号的。
她站在门框下,有些着迷地看着,看得身上微微地出汗,仿佛站在太阳下晒着一样。她真希望他一直这样背着她,不要转过身来,或者,在他转过身来前,她悄悄地离开。
就在她想悄悄离开的时候,他突然回过身来,四目相撞的一刹间,她看见另一双眼睛里分明燃起两朵火花,简直不敢相信。她眨了一下眼,以便看得更清楚一些,可再定睛看时,它们已不见了。依旧是上级对下级那么一种目光。她有些不信,想把那两朵小火花找回来,可它们真的不见了,他不高兴你来吗?她倒吸了一口气,感觉心里翻起一种很深很深的失望。
她努力让自己摆脱这种心境,让自己尽量不去想别的,尽量理解他。理解一个病人,不,一个伤员。
他用手势示意她坐,她就乖乖地在靠墙的沙发上坐下。
他直着身子坐在病床上,直不棱登地问她有什么事。
有时,人的第一句话,就决定两个人说话的调子。被他这么一问,苏晴很不舒服,便也没好气地说,没事,我就不能来看个大活人?
他微点一下头:除了看活人,不会没别的事吧?
她头一扬:是有事,我来要回我的东西。
什么东西?
那份报告。
什么报告?他是真不明白还是假装糊涂。
还有什么报告?我的转业报告。
他站了起来,朝窗前走了两步:放心,我会投你一票的。
是吗?她看着他的背影:那就多谢了!
他仍不看她,对着窗外说,我想通了,特别是住在医院里这几天,我想了很多。凌立,还有你,特别是你。这些年你为基地已经做得够多的了——用“牺牲”这两个字,我看也不为过。在这样贫苦、荒凉的地方工作、生活这么多年,你已经牺牲得太多了,萌生去意甚至想永远离开,也是人之常情,没什么可以指摘的,这个时候提出转业,在我看来很好!你的确早该换一个环境,过你早该享有的那样一份生活。去吧,去过属于你自己的生活。这里,我这里再找不出什么理由来挽留你了。你放心,这次,我一定投你一票。他说完,站在那里,头也不扭一下,仿佛不是对她,而是在对空气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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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天倾诉 第十七章(6)
她“腾”地站了起来,比火箭点火时的速度还要快,此刻她感觉全身的血都往头顶上涌,身子在微微地打颤,因为说出话来都是颤的:谁要你那一票?你以为我是来拉票的吗?我活得就这么可怜,时时刻刻都需要你们照顾是不是?你说得不错,这些年我是尽我所能做了一点点工作,可是,谁不是这样在做?谁游手好闲了吗?……
突然,她的嗓子好像一下子被什么东西塞住了,满腹的话被堵塞得说不下去了,她久久地盯着他的后脑勺,感觉他一动不动的身影随着眼眶里漫上来的水雾摇晃起来,摇晃中渐渐显现出来的是另一组镜头,一组在这些日子里不断在她脑海回放的一群不要命的人朝发射塔架冲进去的镜头……这些人里,哪一个不知道塔架上的危险?是谁命令让他们往里冲的?没有人下命令,他们都是自觉自愿的,根本来不及想个人的安危,甚至连冒一冒这样的念头都来不及,有这样的念头,人就不会拼命地往里冲。这种时候,一丝丝的杂念,都会让人腿发软,别说跑了。他们一个个都不要命地冲向发射塔架。他们心里只想着保护火箭、卫星、发射场的一切。谁都知道随时可能发生意外,一粒小小的火星,都可能带来灭顶之灾。他们退缩了吗?手烫伤了,就用嘴去咬,看看周建明那张嘴烧成什么样了!再看看他——他敢把手上的绷带解开,让人看一看手烧成什么样吗?是他和他们牺牲得多,还是我牺牲得多?随便拉一个基地的什么人跟我比,哪一个做出的牺牲比我少?哪一个付出的代价比我轻?凭什么我就应该享受更好更安逸的生活?凭什么只能是你们留下,而我只能当逃兵?我就不能再有别的选择了吗?!不!你没资格指使我编排我的生活。我留下来,不是为你,是为我自己,为我自己的良心,你别想让我离开,谁要你那一票,你以为我稀罕你那一票吗?不!让你那一票见鬼去!
这些话,她一句也说不出来,她哽咽得厉害,它们只能在她的心里大声地朝他嚷嚷,而眼下能替她使劲的只有泪水。她泪如雨下。他好久没听见动静,才慢慢地转过身,一点都不意外地看着她,什么话都没说,只是默默地走到床头柜前,从纸巾盒里抽出一沓纸巾,递向她。她没有接,而是泪眼蒙眬地迎着他,这是她,这么多年来,第一次隔着泪水,大胆地盯着他的脸,久久地盯着,也不把泪抹去,一任它哗哗地往下淌……
这事过去多久了?只要一回想起那天的情景,苏晴依然抑制不住地激动,眼睛依然忍不住地潮湿,好像八年前的泪水流到今天从没拭去似的。
外面的工作间突然闹哄哄起来,她正要往外走,曲比拉铁冲了进来。他声音不大,但在苏晴听来却像一声炸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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