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行风从混沌中醒来,首先的感觉就是——暗。
这已不是张玄跟白狐争斗的午后了,而是夜晚,房间里一灯如豆,微弱灯光将两道身影拉得很长,房屋布置制式简陋,不像是他们的家,倒更像是旅店。
坐在对面桌前写字的瘦小侧影映入聂行风的眼帘,是张玄,不过似乎稍微大了那么一点点。
“学习跟学法术一样,要专心,”他听到张三说:“你听听雨声,能帮你把算数做好吗?”
聂行风这才注意到外面的淅沥雨声,雨势不大,一点点打着枝叶,传来空洞声响。
被训斥,张玄放下手里的铅笔,转过头,说:“不是啊师父,我在想这里到底有没有鬼呢,如果有,那就早点出现嘛,我们打完怪就可以赶路了。”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鬼怪?大部分时候都是那些鬼在装神弄鬼。”
淡淡酒香传来,聂行风知道张三又在喝酒了,不过这句话说得真经典,鬼怪灵力有限,很难真正伤人,多数是装神弄鬼,把人害得心虚,才能趁虚而入。
张玄也连连点头,问:“那师傅,是不是打怪就不用写算数了?”
“不可以!”张三打断徒弟的妄想,品着酒说:“你已经六岁了,不能再整天跟着我混,我跟校长说好了,等回来后,就让你去上学。”
原来他一晃神,一年时间就过去了,不过看张玄身板没长开多少,一点不像六岁孩童应有的个头。
听着张三的话,聂行风幻想了一下张玄背着小书包上学的模样,张玄却眉头攒紧,显然是不想去,说:“可我不想跟师父分开嘛,师父你不上学不一样可以赚大钱?为什么我要去上学?”
“你总要有一技傍身,现在大家都不信这些了,光凭降妖捉鬼养活不了自己的。”见张玄还要反驳,张三说:“别再啰嗦,这件事我已经决定了。”
张三平时生活随和,但该硬的时候绝不妥协,张玄明白,没再辩驳,叹了口气,拿起笔重新写算数题,只在嘴里小声嘟囔:“明明就是自己心情不好,才拿徒弟开刀。”
“你在那里咕哝什么?”张三训他,“你是师父我是师父?”
“我说——”张玄笑嘻嘻地回:“师父你不想回去,那就不要去嘛,干嘛搞得自己这么不开心?”
聂行风感觉张三在听了这话后,心情沉落下来,叹气道:“我没不想去,只是担心擅自回去,师父泉下有知会不高兴,不过师恩如山,得知他过世了,又岂能不回去上柱香……”
“可是你师父都死很久了啊,骷髅的话,每一个都差不多,干嘛要跑那么……远,去看一个在我们家乡到处都可以看到的东东?换了是我,被人看到自己死后的丑摸样,也会不高兴的耶。”
听到这里,聂行风很想抚额头,真是童言无忌,不过以张玄看淡生死的个性,他会这样想一点都不奇怪,只是不是每个人都会像他这么豁达,张三听了这话,倒没生气,反而噗嗤一笑,叹道:“傻孩子,等你跟我一样的时候,就会明白了。”
“等跟你一样的老吗?”
这句话惹到了张三,一下子跳起来,骂道:“为师正当壮年,哪有老?”
“比我老很多耶!”
“混帐,没大没小,我说的跟我一样是指……”
张三骂到一半,眼神跟张玄对上,猛地打住了话茬,拿起捆在旁边的拂尘向他打去。
其实张三所谓的‘一样’是指张玄成为普通人吧?可惜这个来头颇大的家伙注定不可能成为普通人。
看着张三追着徒弟乱打,聂行风想笑,眼瞳却不由自主地湿润了,透过对面的镜子,他看到张三真的老了很多,现在的他明显不复六年前的清秀模样,毕竟照顾孩子是件相当辛苦的事,尤其是对一个没有经验的男人来说。
只是不知张玄将来要怎样做,才能报答这份养育之恩。
师徒二人正闹着,外面突然传来一阵阴森怪风,张三立刻停下脚步,张玄往他身边凑凑,拽住他衣服下摆,“是妖怪来了吗?”
张三不答,拿起随身法器,匆匆跑出去,说:“在这里等我。”
此时已是初冬,又临近西北,被冷雨打到,极易生病,一个小妖怪而已,他不想让徒弟出去遭罪。
可惜这番关心打了水漂,张玄最喜欢凑热闹,一听妖精来了,他的精神头也来了,立刻拿出属于自己的护身小匕首,追了上去。
出现在旅店附近的是条长蛇,蛇身用法术隐藏,藉雨水瓢泼,缠到树上寻觅猎物。张三是在途经这里时听乡人说起,才知道有精怪害人,他们来之前蛇精曾数次幻化成美女,诱惑路人上当后吞噬果腹,不过毕竟是精怪,人气多的地方不敢进,只在这种偏僻的小旅店附近出没。
张三闻到精怪游走时留下的腥气,早就知道是蛇精,见它又出现,掏出准备好的雄黄酒,含在嘴里喷到道符上,向蛇精盘住的树干挪去,蛇精被打到,登时现了原形,竟然有丈余长,碗口那么粗。
被打伤,蛇精怪叫一声,迅速从树上游下,张开大口向张三吞来,张三对付这类精怪游刃有余,丝毫不乱,拔出桃木剑,剑尖挑起道符,仗剑向蛇头刺去,张玄也不甘示弱,绕到蛇身中段,举起小匕首向它脊背狠狠刺下。
师徒两人配合默契,蛇精突然被两道神符刺到,痛得连连扭动,蛇尾一摆向张玄卷去,张玄早有防备,身体一跃,跳去它的头顶,又一匕首刺向它的七寸,可惜蛇身粗大,剧烈扭动中那一刀刺歪了,虽然镇住了它的戾气,却不足以让它丧命。
蛇精痛得惨叫连连,不小心一双眼也伤到了张三剑下,见他弹出道符,随着符咒念出,道符就如索命利剑,一剑剑刺向它的要害,它不敢再力敌,猛地一耸脊背,把张玄甩了出去,趁张三接应他时,尾巴一摆化作妖风逃离而去。
张三急忙纵身追上,张玄紧随其后,不过他腿太短,没跑两步就呼哧呼哧直喘,张三只好拽着他衣领把他驮到背上,嘟囔:“真没用啊你!”
雨势渐急,打得两旁树叶沙沙作响,还好蛇精受了伤,逃遁时留下了腥气,并不难找,张三带着徒弟一路追去,很快就进了对面山林里,在陡峭山路上如履平地,没多久就追上了蛇精的踪迹。
张三嫌张玄在身上太累赘,反手揪住他扔了出去,张玄在空中很灵活地翻了两个跟头,刚好攀在大蛇腰身上,紧紧抱住不放。
不过他人小力弱,在蛇精的剧烈甩动中把握不住,马上又被它甩出去了,张三趁机扬起道符,桃木剑穿过金黄符纸,猛地刺入蛇精双目之间,一双手运功在剑柄上,灵力过处,整个剑身破开围绕在蛇精身上的妖气,向它头颅里直贯而入。
大蛇发出震天惨叫,剧痛之下拼命游动粗壮身躯,两旁树枝被牵连,在它的碰撞下纷纷折断,脆裂声此起彼伏,期间还夹杂着蛇精的惨吼,却始终无法逃离桃木剑上的神力。蛇尾扭动着胡乱拍动,落脚点却刚好是张玄摔倒的地方,看到头大物体撞过来,张玄急忙就地滚开,还好蛇精已是强弩之末,气力不足,只是将泥泞甩了他一脸。
张玄闭着眼把溅在口中的泥巴呸出去,又反手摸了下嘴唇,见蛇精还没死,他气得重新跃到它身上,扬起匕首手起刀落,这一刀正中妖怪的七寸,大蛇身体一阵剧烈扭动,舌头迎空高高昂起,在发出一连串吼声后终于不动了。
张玄从蛇身上滑下来,站到大蛇旁边,激战过后他全身又湿又脏,脸上也溅满了泥浆,大大的眼睛里却充满兴奋和灵气,看模样就知道是平时做惯了的,完全没被蛇精吓到,聂行风平时跟张玄相处,见多了他懒散的样子,没想到他这么小小年纪,在激战时就如此英气勃发,心想一定是自己养他养惯了,导致他现在越来越懒。
这样想着,嘴角情不自禁浮上微笑,就见张三拔出桃木剑,走到徒弟身边,张玄个头太小,无法跟师父拍掌庆贺,于是亮起小匕首,两人的兵器在雨中很默契地轻轻碰了一下,表示恶战的结束。
山大林密,蛇精虽已气绝,远远还能听到山谷里传来它临死前的嘶吼,张玄收了匕首,转头看看扭曲的蛇身,说:“它好大只,做蛇羹一定会很鲜美吧?”
“那你要先把它肚子里的那些尸骨清理干净才行。”
张玄吐吐舌头,显然张三的吐槽成功地让他没了胃口,张三拉过他的手,说:“回去吧,全身都是泥,好难受。”
话虽这样说,自己却不动,而是低头看张玄,张玄等了一会儿,反应过来,仰头和师父对视,脆声叫道:“你不会是忘记路了吧?”
“林子都长得差不多嘛。”理直气壮地回他。
聂行风一头黑线,不过张三也没说错,刚才他们追着大蛇进了山林,现在四顾望去,的确不管看哪里,都是黑鸦鸦的一片树林,风景大同小异,再加上下大雨,来时蛇精留下的腥气也被雨水冲干净了,要找路的确不是件容易事。
张玄做事也很糊涂,但还不至于像张三这么路痴,嘟囔说:“师父,真没用啊你!”
感觉到张三被说得气鼓鼓的,却无从反驳,聂行风哑然失笑,原来张玄这么强的报复心是从小就有的,所谓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他想师父已经深谙这句话的精髓了,所以没生气,而是虚心求教,“那一百块是不是可以知道路?”
张玄立刻笑了,拉着他的手往前走,说:“不用不用,我们师徒怎么能老谈钱呢……”
“打住,想要索魂丝的话,门都没有!”
“那师父你传我几招索魂丝的法诀好不好?”
这次张三没说话,像是在考虑,张玄大喜,拉着他的手正要再撒撒娇,忽听身后风声响起,张三急忙抱住他飞扑到地上,就见蛇尾猛地甩过来,重重打在他们身旁,要不是张三反应快,被那么重的物体抽到,不死也是重伤。
“它没死吗?”
张玄大叫,聂行风以为他被吓到了,看到他亮晶晶的眼神才明白,这家伙是在兴奋可以再玩一轮打怪。
不过张玄很快就高兴不起来了,因为师徒两人转过身,一起看到蛇身又开始蠕动,在一阵剧烈颤动后滚到了另一边,原本蛇尾巴搭靠的地方慢慢凸起,越凸越大,不消一会儿就隆起了一个小山丘,随即山丘在他们面前连绵延伸,此起彼伏,一直连到黑林深处。
雾重雨急的尽头隐约扬起怪物的头颅,接着是它的庞大身躯,相比之下,刚才那条蛇根本是打怪前的热身运动。
天太黑,还无法看清那是什么怪物,但它的巨大足以令人心惊,如果现在是晴天,聂行风猜想他们会被怪兽的阴影完美遮蔽住——原来刚才蛇精会突然动起来不是死而复生,而是它的存在妨碍了怪物,被怪物踢开而已。
“乖乖……”
看着慢慢浮现在自己面前的巨大黑影,张玄喃喃地叫,这次聂行风听不出他是兴奋还是紧张,因为怪物太大了,又出现得突兀,让人失去了正常的应对。
不过张玄很快就回了神,指着眼前巨物说:“师父,我们好像把蛇精的爷爷惊动了?”
“这么大个,该是蛇祖宗了吧?”
如果这是条蛇的话。
张三常年游历,见多了各种精怪,却还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巨兽,他甚至无法看出这是什么怪物。
被扰了梦境,怪兽不悦地昂起脖子,发出仰天巨吼,张三觉得脚下山地都在随之颤动,一道闪电划下,巨兽随闪电游走,两旁碗口粗的树干被轻易折断,看它粗长的身形,像是蛇类,但身上有布满龙纹鳞片,在偶尔闪过的电光中泛出幽蓝颜色。
怪物昂首时可以看到它的铜铃双目,像是古犀牛,但又有不同,即使刚苏醒,它的力量也强大得令张三无法直视,灵气在这一刻失去应有的作用,无法判断怪兽拥有多少戾气和杀戮之气,唯一可以感应到的是环绕在它身上的强烈神力,相比之下,他跟张玄想要对付它,就如蝼蚁撼树,不自量力。
“它好像是龙……吧?”看到了暴雨下那对高昂的狰狞兽角,张玄小声说。
这句话提醒了张三,但仔细端看,又觉得不太像,怪兽比龙要粗壮,兽爪也不似龙类那么尖锐,不过现在不是探讨怪物种族的问题,在不知道对方底细前,他不敢擅动,拉着徒弟慢慢往后退去。
怪物脊背弓起,长长身躯在山林间游走,像是伸懒腰般,在风雨中穿梭,最后脑袋靠近两人,铜铃眼中写满不悦,呼哧呼哧喷了一会儿气,突然口吐人言,“扰人清梦者,死!”
嗓音低沉嘶哑,带着凌厉的凶悍之气,明显是在怪罪张三师徒杀蛇精时打扰了它,张玄看着它硕大脑袋在自己面前晃来晃去,突然噗嗤笑了,小声问张三:“师父,它如果是人,那我们是什么?”
张玄!
任谁都看得出怪物正在火头上,随时都会向他们发起攻击,在这种危险关头,张玄居然还有心情说笑,聂行风都不知道情人打小是否认识‘怕’这个字,张三也很无语,好在他没跟徒弟一样白目,光是看怪物气势,就知道它不同于一般精怪,心里不自禁地腾起惧意。
张三神情凝重起来,聂行风感觉到了他心里的不安,这在以往跟张三的相处中是从来没有过的,连带着他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大雨瓢泼,却掩不住扑面而来的杀意,他知道接下来才是真正的生死决斗,而且他无法预估哪一个才是赢的那方。
不过,张三很快就镇定了下来,拉着张玄往后退了两步,小声问:“我们好像很久没玩三十六计了?”
“所以现在要玩一玩吗?”被张三的紧张气息感染,张玄也郑重起来,目不转睛地看着怪物问。
“现在就开始,老地方见,”为了不惹恼怪物,张三退得很小心,在退到一个拐弯后,突然放开声音大叫:“跑!”
张玄训练有素,转过头就跑,以往遇到比较棘手的事件时,张三都会跟他玩这招,打不过就逃一向是师徒二人的基本准则,所以他完全没多想,谁知跑出不远后突然觉得不对,张三没跟上,背后一片瓢泼落雨声,还有怪物的嚎声,就是没有张三的脚步声。
张玄立刻明白过来,呼哧呼哧喘着气转过身,就见身后火光冲天,那是张三灵力尽发的罡火,浑厚刚烈,带着凤凰涅槃般的气势,张玄被火光刺得眯起眼睛,虽然他还不懂这些法术,但总觉得张三还达不到这样的功力,除非他拼了命。
拼了命,为自己争取逃命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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