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卟呲--卟呲--卟呲--”话筒里传来电磁波干扰信号的声音,急促而频繁,对方的声音变得难以辨认,随即,“卟呲”声仿佛被什么东西给猛撞了一下,迅速转变成“呜--哑--咿--”,乱线一般交织在一起,声音被拖得很长,其中还夹杂着一些难以形容的细小的碎杂音,最后,短促地“卟噜”、“卟噜”了几声,没了声响。
对方挂上了电话,方才电磁波干扰信号的声音还在曦媛的脑海里盘旋不休,曦媛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曦媛很明白哲思打电话来的目的,她回了一条短信:“我在外面有点事,你先帮我照看一下瑶瑶。”信息刚发出去,她又想起了医生说过的话,为了确保石瑶身体必须的营养,于是,又补了条短信:“我又找了医生,医生说先让瑶瑶住在医院里观察一段时间,等到厌食症好了再接回来吧。如果瑶瑶一时半会没醒过来,就继续给她输营养液,只要心跳和呼吸没停,你就别担心。”
三秒之后,手机显示:发送成功!
六秒之后,手机再次显示:发送成功!
蝶葬 第十二章(4)
九秒之后,手机再度重复显示:发送成功!
发送成功!
发送成功!发送成功!
发送成功!发送成功!发送成功!
……!……!……!……!……!……!
总共只发了两条短信,怎么会接连不断地收到“发送成功!”的提示语!
“啊,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曦媛握着手机的手因恐惧而产生剧烈颤抖。
“是电磁波干扰,你还记得中午在哲思家的情形吗?电磁波不断干扰电视讯号,从而发出奇怪的声音和图像。”
“接连不断的电磁波干扰,这能说明什么呢?”
“这个,具体我该怎么说好呢?”“石瑶”担心曦媛那颗极其敏感和脆弱的心难以适应,她尽量解释得不那么悬乎其悬,“其实我们日常听到所谓的‘鬼’,不过就是一些电磁波和生物能量。但并不是所有的电磁波全是‘鬼’。”
“石瑶”的解释依然令曦媛有种很不舒服的感觉,对于“鬼”的存在,曦媛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诠释。“有没有科学一点的说法?不要把它解释成‘鬼’嘛,太晦气了!”
事实上,“石瑶”已经尽可能科学地去诠释鬼的存在了,她努力使自己的说法显得不那么晦涩和可怕:“这样说吧,根据爱因斯坦的‘磁场不灭定律’原理来说,当人死后,体内的磁场就会残留在宇宙之中,一般来说,那是一种阴极能量,那种能量和电磁波十分微弱,它将穿越电磁波网络,抵达第5至23维空间。”
“第5至23维空间?”曦媛冥想着,将这两个数字对减,“莫非就是所谓的‘十八层地狱’?”
“嗯,确实如此。”
“你是在假设吗?”曦媛不愿相信鬼的存在,她想找些问题来难倒石瑶,以此证明那种假设不成立,至少那样的话她会觉得安心些。“那么,死后到达天堂和极乐世界又怎么说?”
“不是假设。还有一些人,自身的阳极能量极其强大,他们就能穿越时空,抵达第24至41维空间,也就是天堂。”
“你怎么知道?是你猜的还是‘预言’的?”
“都不是。曦曦,你不要总是逃避现实,其实鬼并没有你想的那么可怕。并不是所有鬼的样子都很丑陋,也并不是所有的鬼都会害人。”
“既然不论阴极磁场还是阳极磁场,都不在我们生活的这个三维空间里,那我们应该感觉不到‘鬼’吧?”
“不然,倘若死者在临死前有太多牵挂或者未了的心愿,那么他的能量会保留一部分在三维空间里,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三魂’和‘七魄’吗?‘七魄’去了第5至41维空间,而‘三魂’仍然游荡在三维空间里。”
曦媛觉得更加的无厘头了,虽然是以科学来解释灵异的东西,然而这令她更加惶恐。“但是,你记不记得,中午在阿思家里,屏幕后来出现的是什么?是猫啊!一种除了本能以外没有任何思想的低等动物,它能有什么牵挂和未了的心愿呢?况且,尖尖它还活着,又怎么会变成鬼魂呢?”
“问题就在这里,我也没有想明白,或许那只猫不是尖尖呢?”“石瑶”的语气带着几分思索,她停顿了一会,曦媛也缄默不语,估计都陷入了沉思之中,须臾,“石瑶”说,“假如画面上的猫一定是尖尖,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尖尖被鬼附魂了!”
“啊!”“石瑶”的话很有道理,她的揣测或者说第六感总是带有通灵的色彩,曦媛感到更加的害怕,“就像你那样附在我身上吗?”
“胡说什么,跟你说了,我不是鬼,只是暂时休克,灵魂脱离躯体而已。”“石瑶”的口吻变得有些郁闷,她不想再做这样的强调。
“好吧,既然鬼只是一种电磁波,那么我们应该不会见到鬼吧?”曦媛想到上次在“映蝶阁”里看到的那个老婆婆,她希望那只是一场幻觉。活见鬼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她希望“石瑶”接下来的回答是肯定的。
“还有一种情况,当我们的脑电波和死者残留的电波处于同一时空、同一频率的时候,我们的脑部就会产生‘鬼’的形象,那个时候就是你见到‘鬼’的时候。当然,这种几率微乎其微,一般人是看不到的。”石瑶顿了顿,在记忆里搜索到另一种情况,“还有一种人,他们几乎是长着‘透视眼’,可以感受到所有时空里的电磁波,不止我所说的41维。这种人一般多见于旧石器时代的宗教信徒,他们为了成为祭司的候选人,头顶上往往会被施以脑颅环锯术,你还记得你问我的那个三足鼎立的古钟状物吗?也就是用那样的器械在头顶上挖出一个近似圆形的洞,让可见光谱以外的电磁波更容易到达大脑内的松果体,这样,他们不但能与各种鬼怪、神者对话,也可以预见未来。”
“石瑶”的话到底还是说明了“鬼”是有可能被人类所见的,而自己正属于前者,这令曦媛产生出一丝绝望的麻木。曦媛反而觉得自己不像先前那样害怕鬼了,她甚至对“石瑶”的话多出一丝兴趣来。“松果体?”
“是的,用笛卡儿的话说,那是‘人类灵魂的驻所’。”
“哦,我也有松果体吗?”曦媛问完才觉得,这是个很弱智的问题。
“当然有,每个人都有。”
“你对松果体了解多少?再给我说说有关松果体的知识吧。”
曦媛对“石瑶”的话产生出浓厚的兴趣,这令“石瑶”感到惊喜,但是她不得不打断曦媛的猎奇心:“我们是来做事的,倘若再遇到和调查有关的东西,我会马上告诉你,别忘了呀,我还在你的身体里,我们必须抓紧时间!”
蝶葬 第十三章(1)
12
当她们经过第二道石拱门,曦媛胸前的手机再次毫无理由地亮起来,过了一会,又暗下去。然后,那种乍明乍灭的状态反复出现了五、六次,曦媛不禁缩了缩身体,她双手抱紧胳膊,怵怵地环视着四周围,仿佛已经感觉到某些不明物。
“烦人的电磁波!”曦媛本来想说“烦人的鬼”,但心里一想着它,就冷不防绷得紧紧的,更没有足够的勇气那样说。
“曦曦,你看墙壁!”曦媛体内的石瑶似乎发现了什么。
她抬起头,仔细观察墙壁,只见古旧的墙面上正反射出蛛丝的光泽,大片大片的,铺满整堵墙。它们先是一丝一丝错综复杂地交织在一起,不太容易被人发现,沿着蛛丝密集处往前走,逐渐变成一条一条,再化作一缕一缕,最后汇合成一绺一绺。在这雾气弥漫的阴天里发现这样的蛛丝马迹,不得不说石瑶的洞察力极其敏锐,她对于外界事物的敏感度明显大于曦媛。
墙面有些潮湿,那些蛛丝--她们姑且猜测那是蛛丝,那些蛛丝覆盖在潮湿的墙面上,一眼望去,无穷无尽。
“啊,蔚为大观!太神奇了!这么多丝,不止一只蜘蛛干的吧!”曦媛惊讶地把脸贴近蛛丝。
“嗯,我们跟着蛛丝的痕迹走,看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沿着蛛丝延伸的方向,曦媛的身体在一扇挂有两个铜制圆环的木门前停了下来。眼前的这扇门,几乎布满了蛛丝,因此,整扇门乍一看白茫茫的一片。
“咦?蛛丝是白的吗?”这时,曦媛产生了这样的疑问。
“唔,看来不是蛛丝,或许是另外一种变态生物吐的丝。”“石瑶”说着,借助于曦媛的手指,在门上轻轻一碰,再脱离开,“确实不是蛛丝,蛛丝有强烈的粘性,这究竟是什么呢?”
“我们需不需要进去看一看?”
“嗯,得找个进得去的理由。”
“好吧,这个交给我来应付。”对于进入这样的地方,曦媛有着不变的应付方式,要么“毽子掉到围墙里了”,要么“羽毛球掉进去了”,以不变应万变,是“自己的东西”总该“物归原主”的。
曦媛费力地去扯被几绺白丝缠裹着的金属圆门环,然而,白丝的韧性太强,任她怎么扯,圆环兀自牢牢地被“拴”在门板上。曦媛爽性用手拍了几下门,然而,半晌无人来开。
“有人在家吗?请开开门!”曦媛把脑袋贴在门上,里边似乎毫无动静。由于用力过大,虚掩的门“吱嘎”一声开了。
“啊!”曦媛突然发现在这扇门上,正爬行着许多蚂蚁,它们秩序井然地排成一纵队自下而上地行走着。再看脚下,成群蚂蚁有如千军万马般朝着微微打开的门缝蜂涌。这一拨还没出来,那一拨又急不可待地涌入。“好多蚂蚁啊,天要下雨了吗?”
“显然不是,你认真看看,只有这一处爬满了蚂蚁,可见,里边必然有大量的美食在等待它们。”“石瑶”肯定地说。
曦媛推开门,一股怪味扑面而来,看着眼前的景致,曦媛突然反应到这是什么地方了。还记得她和诗诗的“送蚕风波”么?在那之前,为了给诗诗的小蚕采桑叶,她来过几次这里。每次过来,小院的主人--那个年过八旬、姓桑的侏儒小老头都会兴高采烈地拍着手欢迎曦媛的到来,那是个热情的、可爱的、健康的、麻利的小老头,每天都会坐在庭院里的枯井边上晒太阳,顺便做些缝补衣服、整理旧照片之类的细活,况且他的耳并不背,对于有人敲门,他总是很快就去开门。然而今天--曦媛在门外连敲带唤,却兀自不见人吱声。
蝶葬 第十三章(2)
“曦曦,进去吧,你在想什么?”
“这……”不知为何,曦媛莫名地觉得这样有些不妥,然而她话还没说出,身体已经被石瑶的灵魂带进了庭院。
曦媛捂着鼻子朝里走去,然而枯井边上并没有桑老头的影子。曦媛轻轻唤着:“桑老头!桑老头!你在家吗?我是曦曦!”
毫无回应。
曦媛来到两进四水归堂之间的门槛处,一只|乳白色的小蚕一动不动地卧在门槛顶部,它的整个身体呈现出半透明状,可见它是只五龄蚕,已经到了抽丝作茧告别蚕虫岁月的年龄。曦媛俯下上身,轻轻吹了吹小蚕,然而小蚕兀自纹丝不动。她伸手碰了碰它,小蚕则朝着身体一侧倒了下去。
“它死了?还是吐完丝了?”曦媛将蚕小心翼翼地放在手心里,一只脚跨进了门槛。
随即,眼前的一幕令人目瞪口呆--
原先的苍天巨桑已经不见,出现在她们眼前的,是一棵十几米高的枯树枝干。整棵树的每一根枝干上,都挂满了许许多多半透明状的白色物体。仔细一看,竟是一只只小蚕!它们用蚕丝将自己的身体死死地捆绑住,悬挂在枯死的树枝上。还有无数只正处于抽丝期的五龄蚕,正以惊人的速度向树的高处爬去,然后在树枝上抽丝、下坠、打转,接着,悬在半空中扭动着身躯,直到动弹不得。
“天哪!怎么会有这么多蚕?怎么会这样!”曦媛感到这种景象带着某种丧气的意味。
“它们这么做肯定是为了逃避蚂蚁的群食和蜘蛛的逮捕。”“石瑶”说道。
“哦?”曦媛这才发现,脚下的那片夺食景观--成千上万只蜘蛛蚂蚁四处乱串,寻找着逮捕对象。遍地的五龄蚕,为了躲避蚂蚁、蜘蛛的爪牙,拖着沉重的、装满蚕丝的、|乳白色半透明的身躯奋力地朝着那棵巨大的枯桑逃去。“噢,是的,若能来得及将自己的身体悬置于半空,它们或许就有救了!”
“有救吗?别忘了蜘蛛也是会爬丝的家伙,可不得不说……这些蚕怎么会这么聪明?”“石瑶”又一语点中了这一奇观的要害,她已经发现,这些五龄蚕具备人类复杂的思考问题方式,“为了逃命,居然懂得爬树,再悬于半空,这对于它们来说是很复杂,也很冒险的过程!”
“噢,是的!可是,一个月前我只送了五、六条小蚕给桑老头,这些蚕又是从哪来的呢?这些五龄蚕是它们的后代吗?真是不敢相信!”
“如果这些五龄蚕是它们的后代,那么,它们吃的桑叶绝对有问题。”石瑶的语气很坚定,看来,又被她言中了。
“有道理,可惜这棵树现在已经不剩一片桑叶了,我们无法取样做进一步研究。”
此时,曦媛正看着两只蜘蛛在争夺一只五龄蚕,它们分别咬住小蚕的头部和尾部,将一条小蚕硬是扯成两半,断开的腹部被抽出长长的一段丝,蚕丝连着两截身体。
她突然想起寒假未至的那段时间,她敷着面膜从镜子里看到这样的景致--寝室关闭着的门板上,趴着一只硕大的黑色粗腿蜘蛛,肢体经过舒展开后足有脸盆大小,蜘蛛的腹部一胀一缩,伴随着颤抖的抽气放气声,“呼--嘶--”,仿佛下一秒要将人吞之腹中。那种声音在寝室里显得格外空幽,那时的曦媛惊起了一身冷汗,面膜粉块像旧墙的土灰块经过地震后掉了一部分在地上。
那样的冬日,蜘蛛本该蛰伏起来,清心寡欲地休养生息,然而那个巨大得如同蛛类始祖一般的怪物却出现得令独居一寝的林曦媛感到猝不及防。书包 网 想看书来
蝶葬 第十三章(3)
当时饮水机里的水刚刚烧开,曦媛听到热水翻滚的声音,急中生智,第一次干出了比杀生更残忍的事--她把滚烫的纯净水朝蜘蛛身上浇去,很快地,蜘蛛连抽丝的力气也殆尽全无,掉落地面徒劳地挣扎了几下,保持着狰狞的面目,最后,僵硬而变形的身体蜷缩起十条毛茸茸的腿,一命呜呼。
在那场人与昆虫的恶斗中,蜘蛛终究败北。
巨蛛发出的空洞而深幽的收腹胀腹的声音此时此刻仍在曦媛的耳畔徘徊不休。曦媛心力交瘁,与茸腿蜘蛛的殊死搏斗令她生出莫名的后怕。
蜘蛛不过平常物,但在此时此刻,它怪异的形象却将曦媛先前在掘墓现场所产生的不适感继续深化。
“不可思议,太残忍了…………”曦媛喃喃自语。
“估计这种情况不止今天才出现,你发现了没有,这里除了五龄蚕之外,其余四龄的小蚕统统不在,估计早已因缺乏食物而气绝了。”
“可是,怎么说死也得见尸呀,从一进门到现在,我们根本没看到任何一只其余四龄蚕的尸体!”
“若有尸体,早成蚂蚁蜘蛛的腹中餐了!”
“唔,也是喔!”曦媛忽略了这种可能性,她突然觉得自己的反应有点慢。
说着,她们小心翼翼地踩着地面,一间房屋、一间房屋地找寻其它线索,尽量使自己不踩到那些七零八散的虫子,虽然那是不可能避免的事。最后,她们在桑老头的卧室门口闻到一股腐臭味,曦媛似乎觉得有些不妙,她在推门而入之前,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双手合十放在额头前。“但愿一切安然。”
然而,事与愿违。
当她的双手推开房门,立马被吓得脸色煞白--
桑老头蜷缩着躺在地上,浑身上下被蚕丝死死缠绕着。祼露在外的皮肤呈现出死灰般的色泽,整具尸体看上去冰冷而僵硬。从他双手紧握着放在脸部的姿态来看,应该是想扯开脸部的蚕丝,然而他似乎并没有成功地扯开,这个姿势终究被保持到死亡来临。
“啊!”曦媛忍不住惊叫起来。
“我的天,太惨了!死得太惨了!”一向对死亡表现得安之若素的石瑶被吓得险些让自己的魂魄从曦媛的身体里脱离出来。
“这,这,这……怎么会这样!噢,是我害死了他!”曦媛想到桑老头的鬼魂可能会来找她算帐,一下子变得歇斯底里,“不,不,不,我成了杀人凶手!不要,不要!”
“曦曦,保持冷静!否则我控制不了自己,万一魂魄出了身体又回不了自己的躯体,我会死掉的!”
为了控制住曦媛因惊吓而不断抖动着的身体,石瑶只好用更大幅度的夸张动作来覆盖那种歇斯底里的颤抖。她在屋里走来走去,随即伸展肢体、原地跳跃。
此时,曦媛的手臂不小心打到了一个长毛的东西。她猛然回头,竟然是另一具尸体!而方才那只手打到的“长毛的东西”,正是尸体的人头。这具尸体她们都认识,他就是,付哲思的外公。
付爷爷的身体紧紧贴在与门同一侧的墙壁上,同样也是浑身上下都缠满了蚕丝。然而可以断定的是,他并不是被五龄蚕杀死的。从他张大的嘴、睁得浑圆的眼睛,以及身体、双手紧贴着墙壁的姿势来看,应该是受到惊吓而产生强烈恐惧所导致的死亡。但这一点只有“石瑶”看出来了,因为此时此刻,在付爷爷的身上,还有几十只五龄蚕正摇头晃脑地将腹中的丝“捆”向这具尸体。
“啊--!”曦媛发出很长一声惊叫,随即,昏厥了过去。
蝶葬 第十三章(4)
“石瑶”用意识来控制曦媛的身体,她从地上爬起来,“曦曦,醒醒,醒醒呀!”
曦媛很快便清醒过来,脸色兀自白得可怕,嘴唇依旧毫无血色,她喃喃地说:“我快疯了!”
曦媛很想痛痛快快地哭出来,然而,自从初恋失败之后,控制泪腺的神经几乎失去知觉。她哭不出来,比死了还难过。
“他怎么会在这里?”“石瑶”很奇怪。
曦媛已经没有丝毫心情去做任何理性的判断,她无法冷静。
“你看,打包好了的一次性快餐桶!”“石瑶”蹲了下来,她的魂魄借助曦媛的手,指着那个一次性快餐桶。快餐桶上印着“永吉”的字样。她把快餐桶外的塑料袋打开,“是鱼丸。”
“石瑶”已经恢复了冷静,她的发现令曦媛也稍稍恢复了神志。
“阿思说他去送画像了。”半晌,曦媛终于开口说话了。
“唔……那他怎么会来这里呢?”“石瑶”一边思索着,一边站起来去看付爷爷的尸体,“说不定他认识桑老头?嗯,有可能。也说不定他也是看到了墙壁上的丝,然后,猎奇心理促使他向这里走来,有可能喔!”
“石瑶”突然感觉到自己的脚被什么东西缠住了,这使得她无法抬起曦媛那蹲得发麻的腿。她的第六感告诉她:蚕来了。她本能地往下看,忍不住叫了起来:“天啊!”
此时此刻,三只五龄蚕正摇头晃脑地将蚕丝“捆”向她的脚。“石瑶”用劲把曦媛的脚从地面上拔起,然而,她发现,这蚕非同一般,它们的丝具有独特的韧性,任凭她再用力,整个鞋子只有三分之一脱离了地面。
“曦曦,你快回过神来呀,拜托了,一起用劲啊!配合一下,说不定我们还有生的希望!”
曦媛被石瑶一唤,反应迟钝地“嗯”了一下。然而两个人的行动先后不一致,这令她们格外徒劳。
“听我的,我们先抬左腿,我喊一二三!一,二,三!”很好,她们终于把两个人的力气合并在一起,将左脚扯起了大半,不一会,整个脚都被抬了起来。
很快地,她们用同样的办法抬起了另一只脚。
当曦媛的两个脚掌终于脱离地面,正要转身走人的时候,却发现门外正一动不动地站着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女人看上去也是一脸惊愕,显然是看到了屋子里桑老头的惨状。女人盯着桑老头,又看了看曦媛,嘴里说:“你……自言自语……你在跟谁说话……啊……你是……活的,鬼!”
说完,女人直直地跪了下去,双手撑着地面,眼睛还直直地盯着前方的桑老头。
“啊,你醒醒,这里不能跪啊!”“石瑶”的魂魄借着曦媛的手,在女人的脸上拍打了几下,女人毫无反应。她把食指放在女人的鼻子下方,女人已经没气了。
“噢,天哪!她被吓死了!”“石瑶”说着,带着曦媛的身体,向门外跑去。“她究竟是被桑老头吓死的,还是被我们吓死的?看来我们要尽量避免在这种情况下对话,两个魂魄挤在一个躯体里太不自在了!”
当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门口,“石瑶”转头看着墙壁上的白丝,感到心中无比沉重。她回想着当她和相处于同一躯体内的曦媛没完没了地探讨有关“蝶葬”的话题时,总会遇到一些人从她身边经过,然后回过头来看她一眼。偶尔有几个人一起从身边路过,则凑在一块儿窃窃私语,随即,扭转头来看着她,再转回去笑着什么。大概觉得她是个疯子吧。
有了亲身亲历吓死人的教训,“石瑶”没有再对周围人群的看法置之不理,她戴起呢绒大衣的帽子,让帽子遮住曦媛的脸,不止是这样,她还戴上手机的耳塞,就算是“自言自语”,周围的人起码会以为她是在打电话。
蝶葬 第十三章(5)
石瑶可以感觉到曦媛这一刻的倦怠,方才在第三道石拱门里所见到的恐怖场景令她神情恍惚,因此,现在的曦媛,思想和意识实质上正处于沉睡状态。“石瑶”想,还是让她好好休息一下吧。于是她没有对曦媛多说什么。
天色有些暗了下来,随着夜幕的降临,空气里的霜粉和冰晶逐渐增多,气温也随之下降。
“石瑶”看了看胸前的手机,现在已是夜晚7:35。她掠了掠额前被霜粉染得有些潮黏的刘海,正打算出去买点儿吃的,余光却不自觉地瞟到了一个白色物体。她隐隐觉得那不是个好东西。在中国的传统里,白色是种丧气的颜色。她转过头,只见那东西大约在第五道石拱门的位置,孤零零地被摆放着。由于雾气越来越浓的缘故,“石瑶”无法判断那究竟是什么东西,至多能看出,那东西是一个圆形物。
“石瑶”下意识地朝第五道石拱门走去。曦媛突然开口了:“去哪里?”语气依旧带着几分木然。
“嗯?你醒了?”
“你觉得我睡着了吗?”曦媛的口吻像苏醒似的缓和过来,逐渐恢复正常状态。
“我以为你的意识大概正处于休眠状态吧,虽然你的肉体还在运动。”
“嗯,好像是这样的。确实……对……的确是……”曦媛仿佛对自己方才激动得歇斯底里的状态没什么印像,或许刚才真的被吓得神志不清了。
“好吧,这个已经不重要了。”“石瑶”说着,朝第五道石拱门的位置走去。“你看到前面那个白色的东西了吗?我们去看一下吧!”
“怎么呢?我有点饿了。”不可否认,曦媛已经完全清醒过来。
“很好,你终于懂得饿了!”说得仿佛“石瑶”早就饿了。而事实上,石瑶入驻的只是魂魄,几乎感觉不到任何饥饿。“就过去看一下,看清是什么东西就走,这不需要太多时间。”
“无奈也。你不要逮着什么就看什么,如果跟我们所调查的工作无关,不如节省点时间。不要忘了,你还在我体内呢!”曦媛不悦地说。
“看着它我就觉得浑身不舒服,难说它和我们的调查有没有关系,你就听我一回。”
对于“石瑶”的固执,曦媛不再吭声。
由于距离越来越近,她们隐约可以判断出那是一顶花圈--那确实是一顶花圈。
“噢,又有人遭遇谋杀!”曦媛感叹道。
“谋杀?”“石瑶”对曦媛的用词感到惊讶。
“死者的住所距离桑老头家不到五十米,很可能凶手就是五龄蚕喔!”曦媛胡乱判断。
“这个……不好说呢!”“石瑶”在开敞着的门口朝里头望去。由于天色已黑,加上雾气很大,她们无法看清里边的一草一木。几分钟内,曦媛的身体在门外探头探脑,引起了房屋主人的注意。
“你找谁?” 那是一个臂弯上缠着黑布条的中年男人。从他的气质和装扮来看,应该是文化程度不高的原住市民。
“不好意思。”曦媛本能地说了第一句话,为了不使死者家属因为从一个身体里发出两个声音而感到讶异和恐惧,更为了避免发生像下午那样荒谬的事故,“石瑶”索性让曦媛来对应,虽然她对曦媛此刻的应变能力仍然心存担忧。曦媛礼貌地欠了欠身,“关系到近来怪异气象的调查,我想请您告诉我有关死者的情况。”
“噢,天哪,怎么可以这么直接地说!”石瑶在心里默默地感到悲哀,并且认为曦媛和死者家属的交谈肯定会以失败告终。
“你是?”
蝶葬 第十三章(6)
“我……是……都市报的实习记者。”为了避免家属觉得自己是来没事找事的,曦媛编造了一个谎言。说着,她从包里掏出笔和本子,如同一名老练的专业记者。这令“石瑶”感到意外。
死者家属长长地叹了口气,道:“这该从何说起呢?”
家属的眼眶微红,还沉浸在失去亲人的莫大痛苦之中,他尽量使自己保持冷静。
“我的父亲,先前除了患有慢性肺炎,身体向来很健康。即便是有慢性病,在一般情况下,他也几乎没有咳嗽,偶尔才做剧烈的运动,像跑步,就会令他气喘不止。因此,我们一向很注意老人的身体健康,甚至定期带他上医院,所以,长期以来,父亲的病情一直处于稳定状态。可就在大约一星期前的夜里,父亲突然哮喘不止,就那样意外身亡了。为此,我们感到非常的难以理解。”
“意外?你的意思是,他的死亡并不属于正常死亡?”
“是的。”死者家属抿了抿嘴,哽咽地吞了一下口水,“这是医生说的,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了。”
“医生有没有说和ARDS有关?”
“这个……”死者家属努力地回忆医生说过的话,“好像没有吧,没什么印像了。”
“好吧,谢谢你提供的线索。您的心情,我能理解,节哀顺变吧,他在另一个世界里将迎接重生,你若这样想兴许会好过一些。”曦媛刚刚失去双亲,因此她希望自己的慰唁能给死者家属带去一丝宽心。
“如果你想知道得更清楚些,建议你去问问医生。”说着,死者家属进屋拿来医生的电话号码。“这个是医生的电话号码,你自己问吧!医生姓杨。你说你是记者他不一定会回答,你就说你是汪止桦的孙女吧!”
“那太感谢你了!”曦媛有些被死者家属的热心感动。
家属没说什么,心情沉重地进了屋。
“很好,刚才你表现得棒极了,出乎我的意料呢!”“石瑶”对曦媛的表现感到很满意,“接下来,依旧由你来完成和杨医生的通话吧。”
曦媛拨通电话号码,杨医生在电话的那一头接起:“喂……”
“喂,您好!请问是杨医生吗?”
“是我,你是?”
“我是……”不等曦媛说完,手机的听筒里响起了比先前更加强烈的电磁波干扰信号的声音。“卟呲--卟呲--卟呲--”短促而频繁,接下来的声音变化一如先前那样变得碎杂而诡异。
由于听不清楚彼此在说什么,对方很快便挂上了电话。
“这里头的阴气太重了,看来得到巷坊外头去。”“石瑶”说。
曦媛的眼珠子环视着四周,月华之下除了白蒙蒙的雾气,还是白蒙蒙的雾气,由于整条巷坊没有一盏路灯,她根本看不到其它景物。
“总之不是那么干净。赶紧到外头去打吧,趁着现在还不太晚,医生应该还没休息。”石瑶催促着。
曦媛不禁感到一阵不寒而栗,思想和意识逐渐变得有些涣散,似乎已经忘记了时间,忘记了石瑶三秒前说的话,忘记了自己该做什么。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令“石瑶”为之着急。“石瑶”索性用自己的意识支配起曦媛的身体,向长平坊巷口飞跑而去。
站在霓虹灯铺天盖地的长平坊外,纵横交错的商业街繁华而喧闹,此处的气息令曦媛的意识重新恢复正常。
她再一次拨通杨医生的电话号码。
“喂,你是?”
“您好,我是汪止桦的孙女。”
“噢,还有什么事吗?”
“对于我爷爷的意外死亡,我想得到更加具体的分析。我的爸爸,他的文化层次不太高,所以,您说的时候,他理解得不是太清楚。因此,我想劳烦您再解释一遍。”
蝶葬 第十三章(7)
“噢,人不是已经死了吗?”对方显得有些不耐烦。
“杨医生,作为死者家属,我想我们有权利和义务知道家属的死因吧?”
“噢,这样啊……那,我再说一遍。”杨医生无可奈何地说,“汪止桦生前患有慢性肺炎,这个,你是知道的。按照常理来说,死者若因病情恶化而死亡,那么在恶化期,理应伴有肺功能不全,在短时期内会出现呼吸困难,肺活量降低,屏气时间缩短等等,也有可能出现外呼吸功能障碍,导致过度通气……也有可能因气肿或者其他的肺功能障碍而引起肺循环阻力增高,或者肺动脉压力增高,这些都可能增加右心的负荷。一般在半年至两年之内发生肺原性心脏病。”
“你的意思是,他的死亡若是肺炎引起,应该有个缓冲过程?”
“是的。”
“那会不会是其他的并发症引起的呢?”
“你不是他的家属吗?你们不是一直很肯定他没有其他并发症吗?况且,后来不是也做过检查了嘛,怎么还问这个问题?”
这不是个好对付的医生。如今的医务人员似乎都很缺乏医德意识!曦媛很想快点收场这通电话。此时,杨医生的声音却有了明显的转折,他带着几分思考说:“从X线胸片图来看,肺门区的纹理有稍许蜂窝状,并且带有小泡性肺气肿。但这并不是最奇怪的地方,奇怪的是,两肺被一层阴影覆盖,这层阴影究竟是什么呢?从色泽和纹理来判断,那应该是一种液体。”
“液体?”
“嗯。”
“和ARDS有关系吗?”
“嗯。”杨医生点点头,“好了,既然人已离世,了解再多也无济于事,安心吧。”
杨医生是个怪人,方才还不耐烦,这一秒却变得体贴起来。大概是在实验室里忙碌工作或是别的吧!曦媛这么想着,与对方说了声:“谢谢噢,打搅你了!”
随即,挂上电话。
“老人的猝死,多少有些离谱。又是死于肺病,这是长平坊里的第三例了。”曦媛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一切都发生在长平坊里?这跟八音盒有什么关系?和日记本有什么关系?和第七道石拱门里的那个四水归堂有什么关系?和怪异的天气又有什么关系?这些问题像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越滚越多。
“这只是我们所了解到的第三例,而事实上,谁知道长平坊里到底发生了多少起和肺病有关的死亡病例。”
“嗯,不论如何,我们吃饭!”
“你啊,怎么老想着吃呢!”
“亲爱的,饿的不是你的身体耶,你也顾及顾及我的感觉嘛!”说着,曦媛的双腿向“永吉”老字号海鲜小吃楼奔去。
当服务生把海蛏牡蛎面端上来的时候,曦媛的手机屏幕突然亮了起来,随即像白天那样重复着亮--暗--亮--暗--亮的变化。她没有再将手机拿起来看,仿佛已经有些习惯了这样的状态。随即,她在一次性卫生筷筒里取了双筷子,剥去卫生封套,夹起一只海蛏正要往嘴里送。
“别吃!”曦媛的手突然被“石瑶”打住了,“小心,这是在长平坊里,我们换家餐馆吧!”
“算了吧,下次再注意啦,面都上来了,总不能退掉吧!”曦媛再一次夹起海蛏,“石瑶”再一次将她的手打住。
“曦曦,听话,你不要退它,就当花钱买份平安吧!”
“大姐,一碗八块钱哪,这对你来说或许不算什么,可是你想想,我现在不可能再依靠父母……”
“石瑶”不管曦媛如何找理由,她的魂魄极力控制住曦媛的身体。曦媛干脆闭嘴,为了挽救海蛏牡蛎面,她与这位好姐妹做极力的反抗。曦媛感到一种空前的失望--共振,我们之间已经没有心理共振了!在曦媛所认识的人当中,还没有一个人像她活得那样疲惫,是的,没人能理解她,她是个可怜的人!物质和精神同样可怜。虽然她失去双亲,也不曾放弃最后的希望而坚强地奋斗,但是,她的精神却无时不刻被这些怪诞的现象折磨。
蝶葬 第十三章(8)
“石瑶”的意识命令曦媛的躯体马上离开,她刚刚站起来,曦媛又逆反地指挥身体坐下去。
“石瑶”踢开桌子,曦媛又将桌子拉回来。
整张桌子被这个躯体内的两个灵魂整得与地板摩擦得“呜呜”作响,“石瑶”索性将碗一推,整碗海蛏牡蛎面被打翻,面汤洒向桌面,然后滴了一地。“石瑶,你这算哪门子姐妹,一点也不替我着想,还说什么‘只有我最了解你’,还成天跟我称姐道妹,你真恶心!”
“小姐,请您先买个单吧!”服务生突然出现在曦媛面前,曦媛这才反应过来,周围无数双眼睛正盯着自己。“呵,看到了吗,她在自言自语呢!”“这女的脑子不正常,跟空气发飙!”“‘永吉’在退步啦,连神经病都放进来,也不怕影响生意!”众目睽睽之下,曦媛感到一阵赧颜。他们不是窃窃私语,而是毫无遮掩地嘲笑,毫无顾忌地讽刺。
“小姐,请您买单!”服务生再次说道,语气中带着几分逐客令的意味。
曦媛羞赧地掏出八块钱,又气又愤地向门口走去。当她刚刚走出“永吉”,就听到楼上传来一阵急促的咳嗽声。“出事了!”“石瑶”和曦媛都感觉到楼上大概发生了什么事。
曦媛三步并作两步飞奔上“永吉”小吃楼二楼,只见方才嘲讽曦媛的其中一名男子正两手捂着胸口,脸色发黑,嘴唇紫绀,不停地咳嗽,看上去就要挂了。
“ARDS!”曦媛轻轻地念着这个医学名词。
“噢!这条巷子的第四户死了个婴儿,第六户死了个小孩,都是死于ARDS啊!我……该不会也被传染了?”身旁的男子一脸惊慌,随即,转身离开“永吉”。紧接着,整个“永吉”的食客们三三两两地离座而去。女服务生们惊愕地看着眼前一幕,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过去帮也不是,不帮也不是。
“幸好,幸好你打住了我,不然只怕我的末日也为期不远了。”曦媛带着万分侥幸的心理,走下了“永吉”。
她到附近随便吃了碗沙茶面,现在她看到沙茶面也总觉得里边似乎带着ARDS的某种病毒,冷不丁心中设防。当她再一次经过“长平坊”的牌子下边,不由自主地朝里边看了看,放眼望去,这条深巷,除了白雾,还是白雾。
“我们去一趟小巷尽头。”
“不。”曦媛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她对里边那个世界充满了恐惧,然而她知道自己别无选择,只好随着石瑶的魂魄将自己的身体带了进去。
“不怕,不论如何,我都会一直陪在你身边,我们永远生死与共。”石瑶的话对曦媛而言,总是具有一种特殊的能量,这种能量重新燃起曦媛的勇气。
曦媛突然觉得,石瑶就像一个神秘的守护者。
“你刚才听到了吧?一个月前死去的两个孩童分别来自长平坊第四户和第六户。”“石瑶”提起方才那个男子说的话。
“嗯,确实很奇怪,怎么就这么集中在长平坊呢?”
“我们今天所了解到的死者分别是第一户,也就是‘永吉’的老板娘,第三户的桑老头和第五户的汪止桦。”
“第三户并不是死于肺病。”曦媛特地强调。
“嗯,不过,他们的死法都很奇怪,如果最根本的死因同出一辙,那么它跟‘蝶葬’必然有着间接的关系。现在未知的住户还有两户,除了你爷爷,另一户不知道有没有发生什么意外。”
“看来得让爷爷去体检一下,特别是肺部检查。”曦媛想起一个月前爷爷提个畚斗走向四水归堂的那一幕,心中产生几分不安。
“防不胜防。你看,除了第五户的死者,其他死者都属于没有肺病前科的猝死。”
“还是检查一下比较好,就算图个心安吧!”
“也好。”
此时,她们正好走到第三道石拱门,那座蚕毁人亡的恐怖宅院。曦媛停住了脚。“付爷爷的尸体怎么办?一个老人这么晚还没回家,家人一定要担心了。”
“唉,担心也没用,事故都出了。”“石瑶”感叹着,最后,补充了四个字:“时乖命舛。”
“是的。时乖命舛。”曦媛无可奈何地重复着,“接下来,我们该把付爷爷的尸体怎么办?帮他送回去么?”
“不能那么做,我们必须抓紧时间。”“石瑶”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正是夜里10:19,她的心里盘算着,“从中午他出门‘送画’的时间算起,到黄昏时在桑老头的房间里遇到付爷爷,时间绝对不会超过六个小时。也就是说,付爷爷的死亡,也一定在这六个小时以内。如何是好呢?应该通知阿思过来把付爷爷的尸体安置一下……噢,不能这样,这样对阿思来说太危险了!”
“打110。这里头狼藉一片,也应该有人来处理一下!”曦媛突然产生了这样的念头。
“打110?”
“嗯。”
于是,“石瑶”快步走出长平坊,找了块信号接收良好的空地,在曦媛的手机上输入了三个数字:110。
“喂,你好,这里是110报警服务中心!”
“麻烦派人到长平坊第三间宅院来一下,有三个人死于非命,你们来的时候一定要注意安全,千万不要把脚放在地上过久,最好能保持隔三差五地在原地踏步,否则可能会有人死于非命。”
“什么?你在搞恶作剧吧?”对方显然以为这是一通骚扰电话,“我们的工作很忙,乱打骚扰可是要负法律责任的!”
“不是恶作剧,请您相信。如果您认为这是一通骚扰电话,随时可以拨打这个号码找我。”
“这个……”对方似乎在考虑是否来处理这件事。
“通过营业厅你能查到我的个人资料,若有欺骗,我愿负责一切后果。现在,还希望您能抓紧时间!”
“嗯,好吧……”对方显然还有所顾虑。
“还有一事相求!”
“说吧。”
“宅院里有间厢房,里面有一具靠墙而站着的尸体,死者是个70来岁的男人,请帮忙将死者带回家。”
“怎么?你认识?为什么不自己联络?”
“我现在的处境不太方便……”
“这个……尸体最终会被送往尸检所,我们也没有权利将他送往任何地方,法医认为不需要的时候自然会联系家属。”
“那……好吧。”
“如果有需要,还请配合我们的工作。”
“那是当然,先这样吧。”
“Bye!”
蝶葬 第十四章(1)
13
天色已晚,街头的霓虹灯逐渐暗了下来,过往的行人也早已回到各自的家中--在这样寒冷的深夜,除了为讨生计而不得不加班加点的出租车司机,估计再也没有人愿意在这天寒地冻的户外瞎游荡吧。
曦媛和石瑶的灵魂正往长平坊深处走去,她们借着手机微弱的光芒向最后一道门迈近。由于越是逼近巷陌深处,阴气越深重,曦媛的手机时不时的变换着明灭更替的状态。白雾在手机微弱的光芒下飘走游移,令人联想到死者们的亡灵在四处飘荡。曦媛感到浑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这种感觉仿佛明知前方就是地狱,却偏要向那最可怕的地方走去。
长平坊尽头的那座四水归堂的小门依旧虚掩着,曦媛用手轻轻一推,小门“吱嘎”一声便开了。她在白雾中摸索着曾经住过的屋子,有好一会,她没有找到位置,一不小心触摸到一个吊牌,于是她令手机屏的白色灯芒映照在吊牌上,只见上面赫然写着三个殷红的繁体字:映蝶阁。
她惶然地回头去看背后那扇窗,回想着那一夜她就是站在这块吊牌下,看见一个瘦骨嶙峋的老婆婆在窗户里用枯枝般的手指去梳理散乱的长发。不错,这间房屋就是东厢房,林爷爷再三交待不要进去的神秘屋子。曦媛不由得把电磁波、阴魂、老婆婆联系起来,她的腿部正在逐渐失去站立的力气。“石瑶”用意识支配着曦媛发软的左手,将它捂住曦媛的嘴巴,生怕她一不小心叫出声来惊动了不该惊动的“人”。
好容易找到了先前住过一晚的那间屋子,屋子的门兀自没上锁,轻轻一推,发出“吱吱吱”的声响。兴许是夜太沉寂,在这静谧的屋子里,曦媛很明显地听到自己的心脏正发出剧烈的“怦怦”跳动的声音。她伸手去摸电灯的开关拉闸,终于重见光明,然而老式的电灯瓦数并不高,只投下一片昏黄的光晕。但屋子里的一切安然无恙,这使曦媛感到豁然开朗,好容易松了口气。
然而,光明持续不久,整间屋子突然变得黑黢黢的,伸手不见五指。
曦媛本能地向后退,怵怵地睁大眼睛去感觉四周的动静。当她退到床的边缘,大腿突然接触床缘,这导致她一ρi股坐在床上。
“曦曦……”一个熟悉的声音叫唤着曦媛的小名,柔弱而清脆。但它绝非发自石瑶。从方才进入宅院直到现在,“石瑶”一语不发,这令曦媛觉得自己仿佛是孑然一身进来的。“不怕,不论如何,我都会一直陪在你身边,我们永远生死与共。”曦媛想起方才“石瑶”在巷口对自己说过的话,然而这一秒,她完全感觉不到石瑶究竟是不是还在自己的身体里。瑶瑶,你哪去了?你还在吗?告诉我,是你在叫我,告诉我啊!曦媛在心里呼唤着石瑶,然而兀自听不到“石瑶”的回答。
曦媛胸前的手机屏幕再次受到不明电磁波的干扰而呈现出明灭交替的状态,假若她认真去看屏幕,在屏幕发亮的那一瞬,可以看到一个女子的身影。然而她并没有那么做。因此,她对手机屏幕上呈现出来的人像一无所知。
“曦曦……”声音再次响起,仿佛是从屋外传来的。曦媛盯着屋门,但愿这只是一场幻听。
谁知,屋门就那样莫名其妙的无风自开了。
屋外,月华笼罩着庭院,依稀可见白雾正在空气中缓缓飘移。此时,白雾中逐渐走出一个人影,近了些,再进了些,她的步伐轻盈得仿佛失去原有的重量与重心。她究竟是谁?民国女子?还是,那个瘦骨如柴的老太婆?曦媛不由自主地坐上床,挪动着身体向后退。终于,那个人影近了,正是民国女子。曦媛的恐惧感瞬间消退许多。
蝶葬 第十四章(2)
“曦曦……”民国女子的灵魂向房屋走来,她的语气兀自显得柔弱而平静,“曦曦,你可知道,你差点导致了一场不可收拾的灾难。”她很温柔,即便是在责怪曦媛。
眼前的民国女子依旧给人一种友善的感觉。
曦媛下了床,她懊悔地说:“我知道自己的过失,因此一到学校,立马买返程票回到了F城呀,莫非在我把日记带走之后已经造成某种灾祸了么?”
“目前还没有,我已经找了一些理由说服了老太太,她有半个月没去写日记了,因此,她暂时还不知道日记本被人拿走的事。假若再不物归原处,我也将引起老太太的疑心,到时候只怕你我都将在这场‘蝶葬’中被害得很惨,并且永远不得转世。”
“那么现在应该没事了吧?”
“暂时不会发生什么状况,但我也无法保证她永远不会发现这件事。那可是个极其聪明的老人,你看完了所有日记就能深深地体会到。”
“整本日记?”
“是的。每一页。每一字。每一词。每一句。不要有丝毫的放过。”
“从1904年2月18日开始,一直到现在?整整101年的日记呀!”
“是的,我不能告诉你任何一点有关于‘蝶葬’的秘密,否则我将遭到报应。因此,你若想知道所有秘密,你必须先将它读完,宁可多读十篇,也不要遗漏一篇。”
“噢,好吧!”由于日记里有太多的内容与“蝶葬”毫不相干,曦媛并不是很情愿浪费时间去看这样一本日记,“可是你已经告诉我有那么一本日记本了,这算不算泄露天机?”
“算,为此我的转世时间被推迟了十年。事实上,我在六十年前就该转世,然而,我却被关了进来,现在,我还有五十年的时间经得起惩罚。噢,我又说漏嘴了……我不该说这些,言多必失,我要尽早离开。”民国女子突然想起了什么,又接着说,“还有,只有在星期日的夜晚才可以去偷看日记。每逢星期日,老太太都要去做礼拜,晚上则开始预谋一周的作恶计划,因此那个时候她不会去写日记。所以,你们可以放心地脱离她的眼线。一定不能乱来,不能乱来……”
说着,民国女子轻飘飘的身体向远处退去,退去,退去,退进白雾中,最后消失不见。只剩得白茫茫的雾气在庭院里静静地依洄。
房屋的门自动关了起来。曦媛的手机屏幕仍然在胸前变换着发亮--变暗--发亮--变暗的明灭交替状态,曦媛这才注意到它,再次感到毛骨悚然。她闭起眼睛,生怕再在黑暗中看到什么不明物。石瑶,你在不在?在的话吱声一下呀,石瑶!
曦媛的心兀自“怦怦”地跳着,她期待的回应,始终没有出现。
忽然,室内的电灯亮了起来,屋子里恢复了原先的一片光明。曦媛关上电灯拉闸,飞也似的朝外头狂奔而去。
站在宅院的小门处,前方阴森的雾气令人毛骨悚然。她觉得此时的自己,正处于一片恐怖的笼罩下,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她回头去看东厢房,氤氲的大雾已然叫她摸不着北,因此,她并不知道这一夜,那个可怕的老婆婆是否依然在房屋内。
曦媛合上小门,寂静的空气中响起了“吱嘎--”一声,那种声音令人心中发虚。
“她刚才不止又泄露了一个天机。”“石瑶”终于开口了。
“瑶瑶,你怎么,你随我进去了吗?到现在才吱声!”曦媛郁闷地说。
“当然进去了,我跟你说过了,我若脱离你的身体,没有马上回到自己躯体内的话,我会立马死掉的!”“石瑶”有时真不知该怎么对曦媛说才好,不知是曦媛记性差还是不够信任自己,“石瑶”总是要一再对她重复说过的话。“我吱声要是被发现了怎么办?被民国女子知道或许还没什么,万一被老婆婆知道了怎么办?现在,你身上的阳极磁场可比我强大N倍,因此你毋须害怕,而我,却很可能就此散命九泉!还有呀,我若不在你的体内,方才在‘映蝶阁’前,是谁捂住了你的嘴巴呀?胆小鬼,你最近的记性怎么这么差,没有七老八十吧!”书包 网 想看书来
蝶葬 第十四章(3)
“好吧好吧,都依你!现在最重要的是离开这个鬼地方,我快不行了!”说着,曦媛想起了“石瑶”方才说的话,脑海里突然产生出几个问题,“对了,为什么说她不止泄露了一个天机呢?”
“你看,她告诉你‘她的转世时间被推迟了十年’,这是第一个时空机密;‘她被关进了八音盒’,此乃第二个机密;‘她还有五十年的时间经得起惩罚’,第三个机密;‘只有星期日的夜晚才可以偷看日记’,第四个!因此,她泄露了四个机密,加上曾经对你说的那本日记,一共泄露了五个机密。因此,曦曦,我们不能太依赖民国女子提供信息,她才几句话就泄露了那么多,倘若再说下去,恐怕想翻身都难了。你不想她永不超生吧?她那么年轻就殉情于人间,是多么悲哀的事情,我们应该祝福她,帮助她才是!”
“石瑶”的一连串话令曦媛有些糊涂了。“怎么说?你怎么知道那些都是机密呢?”
“你也参观过我的百宝柜了,我研究过那些书,多多少少会晓得人世界与鬼世间机密的不同吧!”
“你绝!以后靠算命就可以发财致富了,我看毕业后你就以此为职吧!”
“我那点功夫算什么,和几千年前的古埃及占卜师相形之下,还差得远了!你别看街上那些算命的人,神叨叨的,翻过几页《易经》就给人占卜,那多半都是江湖骗术在作怪。真正堪称大师的人,不是像他们那样的,也不是像我这样的。算不清楚泄露了天机可是要折寿的!”接下来有十几分钟,两个人都处于沉默状态,仿佛在思考着什么。突然,“石瑶”继续说道,“你还记不记得,民国女子刚刚说‘老太太要去做礼拜,晚上则开始预谋一周的作恶计划’!”
曦媛似乎觉得这并不能说明什么。
“这又是一个机密!”
“怎么说?”
“她暴露了这场‘蝶葬’的主导者!”
“嗯,就是那个老太太?”“石瑶”的话点燃了曦媛的好奇心。
“是的,那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女人呢?”“石瑶”喃喃地嘟哝,想象着老太太的样子,估计看上去应该很凶狠。
“可是日记上说‘挽救一场突发的火葬,只需用水;然而挽救一场无人能懂的蝶葬,只有以火焚烧才能阻止灾难的蔓延。’那又有什么样的意味呢?”
“那是解决问题的方式。”
“烧死老太太?”
“老太太本就是死的,亡灵一个,你烧不死她!况且,假若一切的主导者就是她的话,或许连烧也不省人事,没准还会弄巧成拙。”
“那么,这句话到底有什么含义?那就烧掉八音盒?”
“烧掉……八音盒……烧掉?”“石瑶”的语气若有所思,仿佛觉得这种做法具有一定可行性,“或许可行。也或许不可行。你把这种可能性记录下来,纳入后备。先多做选择,尽量避免适得其反的结果。”
“太邪恶了,那么老的女人居然如此狠毒,一点也不慈祥!”曦媛感到十分意外,她边用原子笔在笔记本上写着,边摇着头,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她到底为什么呢?”
“你问得好,这就是我们接下来要探索的问题。答案就在日记中。若按民国女子那么说的话!”
“好吧,今天恰好是星期日,又是皓月当空的大晴天,我们去趟月庵弄吧,看看能不能从日记本上推出最近可能发生什么事,若能就想办法趁早防患于未然!”
蝶葬 第十五章(1)
14
曦媛的躯体穿过铺天盖地的层层大雾。
由于夜间的雾气实在太大,整条街的景致都被白雾笼罩得严严实实。假若不睁大眼睛去辨别前方的路,根本看不清三米之外的物体。这样的夜行危险系数太高,因此,机动车辆在很大程度上被限制了夜间的驾驶效速。
不得不说这是个令人无奈的事实。平日里习惯于打的的白领和记者,些日来,他们夜间外出大都选择了步行和搭乘巴士,毕竟乘坐计程车一样难以提高办事效率。这便是近来计程车的生意每况愈下的原因。
大约行走了近一个小时,她们终于到达月庵弄。由于月庵弄这一带正在准备全部拆迁,巷子里显得格外的冷清。然而,这里却不像长平坊那样充满了阴森恐怖的气息,即便在夜晚,巷陌深处的垃圾堆旁已成了野猫的天下,即便野猫的叫声足以让人感到胆战心惊,然而这里的氛围和长平坊的氛围截然不同。至少,月庵弄不曾给人致命的恐怖感。
曦媛路过付哲思客厅的窗台下,突然莫名地产生出几分犯罪感。站在皎洁的月华之下、古旧的楼房之前,她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千错万错,错不该把小蚕送给桑老头!”曦媛忏悔并祈祷,“但愿桑老头能顺利抵达天堂的第23至41维空间!”曦媛张开眼,透过朦胧的雾气--这一夜的弯月明亮得眩眼,它并没有完全受到浓雾的影响,依稀可辨镰刀般的轮廓。轮廓很大,从整体上看,仿佛离自己只有一臂之遥。她继续向夜月轻声祈祷:“付爷爷,也请原谅我不能及时将您送回家,阿思已经成|人,并画得一手好画,他完全可以自己养活自己,您就无牵无挂地安息吧!”
此时,曦媛感到有什么东西站在自己的身后,怀着十二万分恐惧,她本能地转身去看,然而什么也没有。随即,那种动静再次在她的背后发出了“悉悉索索”的声音。“谁?!”曦媛再次以一百八十度回转,只见三步之内坐着一只老态龙钟的黑猫,黑猫弓起了背,猫眼正反射出蓝绿色的光芒,它正用一种无辜的眼神望着曦媛。
“黑猫,你想做什么?”曦媛看着黑猫的眼睛问,并不觉得害怕。她想起了群猫齐鸣的那个夜晚,似乎就是这只老猫盯着她家的客厅窗台久久不愿离去。
黑猫说:“喵呜。”
随即,黑猫站起身来抖了抖浑身的黑毛,走向白雾深处。与上次见面相形,它的步履变得更加蹒跚。它应该很老了吧!曦媛想着,目送着黑猫离去。黑猫走得很慢,它看上去那样瘦弱,仿佛再过不久,它也将离开猫世。
噢,伙伴们无情地抛下了它,黑夜却将它吞噬!
“它会不会也被卷入这场恐怖的‘蝶葬’之中呢?”曦媛的内心深处产生出莫名的担忧,听着自己问出这样的问题,她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噢,它只是一只猫而已,老太太没有理由加害于它呀!呵,是我想得太多了!我真奇怪!”
“这也说不定,我怀疑长平坊第三户所发生的蚕毁人亡事件,也许就是老太太嫁祸于五龄蚕来杀人。”
“哦?”曦媛对石瑶的猜测感到不可思议,“你是说,猫会杀人吗?何以见得?”
“不是猫杀人,是被嫁祸。你不记得了吗?民国女子说过‘老太太要去做礼拜,晚上则开始预谋一周的作恶计划’,也就是说,老太太总是在蓄谋着什么。她的阴谋也许就是为了杀人,不论从任何途径,使用任何手段,只要能杀人,就达到了她的初衷。”
蝶葬 第十五章(2)
“可她为什么要杀人呢?”曦媛的这一问题也是“石瑶”正在思考的问题,“不可能平白无故地觉得‘杀人’是件有趣的事吧?”
“现在任何一种答案都是有可能的,因此,你的判断,我们也要将它列入结果范围。从现在起,我们每想到一个答案都应该把它记录下来。” 有时候瞬间冒出的奇怪念头,你越是觉得不可思议,它就越是最终的结局。人的意识和潜意识有时候会有很大的偏差,意识不一定是对的,而潜意识,也不一定错。
“没准她生前还是个德国纳粹党!”带着几分戏谑,曦媛借着月光,写下:“杀人的可能:1.兴趣使然。”
“没有这种可能性。”“石瑶”对曦媛的玩笑严肃地批评道,“老太太从1904年2月18日就开始写日记,可见,她生存于1904年之前,那时候哪来的纳粹党?纳粹党是1920年之后的事了。因此,这种推测无效。”
“唉呦,我只是开个玩笑而已,你何必那么认真!”曦媛扫兴地叹了口气,“你实在很缺乏幽默细胞。”
“我要很严肃地告诉你,是你的态度太不认真,我们必须抓紧时间,你不想我死去吧?”
“我只是……开玩笑也是为了缓和心态啦!我的胆子比较小嘛。”
“石瑶”知道曦媛是在找理由,她觉得这样的争执太没意义,太浪费时间,便直入正题:“日记在哪里?哪里有桑树?”
曦媛向后院走去,随即,在一个铺满枯枝杂叶的角落停了下来。这里的雾气比较稀薄,依稀可见断壁颓垣以及四周围的枯藤老树。抬头仰望苍穹,一轮孤独的弯月正在曦媛的头顶上悬挂着,它那苍白的脸被错综复杂的树桠切割成破碎的亮片。站在这个角落看月亮,它显得格外的大而清晰。
“就是这里。”曦媛说。
“果然是个不平凡的地方,过去我怎么没发现?”
“我也是一个月前才发现的。”曦媛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
“喔,很奇怪,太奇怪了!”“石瑶”的魂魄控制着曦媛的身体,于这一小片树荫之下慢慢地向前踱着,在这万籁俱寂的夜晚,脚下厚厚的枯树叶被踩出“沙沙沙”的声音。她来到一尊白石雕像旁,突然停了下来,朝左臂边的白石雕像看去,她觉得有些奇怪,“这是谁的雕像?是哪个伟人么?科学家?作曲家?”这尊雕像很面生,不像是校园里的那种名人雕塑,他究竟是谁?石瑶突然对这尊雕像产生出强烈的好奇。
“瑶瑶,你在发什么呆,时间不是很宝贵吗?”曦媛对此时的石瑶产生出几分不悦。
“石瑶”朝右边走去,那儿有一棵桑树。
“是的,就在这儿。”曦媛喊住支配着自己躯体的“石瑶”,蹲下身来,拨开芜杂的灌木和枯槁的藤条,随即,找到了一个旧式的铁盒。“就是它了!”
日记看上去有三厘米厚,但里边的内容却仿佛永远也翻不完,一页接连一页,怎么翻都好似还有大半本。
“不可思议,一个多世纪的日记,居然任凭你怎么翻都保持在半本以内,剩留另一半未切割成独立页面的空白纸!看来,这个老太太不简单!”石瑶感叹道。
“去哪里能买到这样一本日记本呢?恐怕走遍全世界都难找到第二本。”
“的确。独一无二。”“石瑶”打量着咖啡色的日记封页,它带有浓重的洛可可风格艺术色彩,封页的右上角嵌着两个年轻人的黑白老照片,“这应该就是老太太和康胤老人年轻时的模样吧!优雅。脱俗。恬静。真是难以想象,老太太年轻时竟然有这般雅人的气质!”
蝶葬 第十五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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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自古洎今从未有人提及的事:从前有个古希腊王子爱上了一个女人,因为爱得太深,爱欲使他和那个女人合并为一体。但是他们不会*,男人不自觉地用自己的超能力合并了那个女人,之后他们便成了独立的整体。两个人的灵魂聚合在一个人的躯体之上,这个男人的超能力便更加显着了。合并的过程令男人得到一种异样的惬意,很快地,男人又爱上了另一个女人,继而先先后后地合并了一千零一个女子的灵魂,这便是另一个一千零一夜故事。而那第一千零一个女子,并没有被男人合并。他们的相识是在一位侯爵的生日夜宴上,男人漂亮的眼睛吸引了女子,女子主动上前邀男人共舞,然而他们并不知道彼此都具有合并灵魂的超能力,女人与男人在合并的过程中,二者的超能力产生了排斥,于是,这种超能力便把两者双双毁灭,彼此的躯体便被月的光华溶解稀释在宇宙之中。他们同时消亡,在另一个空间里,真正相爱,并且,天长地久。
“还有这等事,这个老太太还真是奇怪啊!”
“古希腊王子?宙斯么?”曦媛问。
“你觉得古希腊可能只有一个王子么?”“石瑶”摩挲着日记的封面,思忖着什么,“老太太为什么要把这样一个故事写在封面上?”
“这本日记本有可能是她自制的?”曦媛惊讶道。随即,日记封面方才被“石瑶”的指腹摩擦到的地方竟然闪出一道白光,随即白光迅速消失。“啊,这是什么?”
“啊,血光!”“石瑶”本能地带着曦媛的上身往后一靠,日记本掉在枯藤上,仿佛它正散发出致命的能量。
“血光?”
“外婆生前跟我说过,假若人的肌肤与下了诅咒的东西相摩擦,就有可能产生血光。”“石瑶”的魂魄所控制着的双手兀自撑在灌木丛中。
“你的意思是,这本日记被下过诅咒?”
“你说得对。这本日记一定是老太太自制的。老太太肯定不希望有人知道里边的内容,否则她不会狠心下毒咒。既然是血光,所下的必然是血咒,阅者则将遭受血光之灾。不过……日记本上的故事我听过。”石瑶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咬住手指。
“你听过?”曦媛分外惊异地盯着日记封面上的水印繁体字。
“嗯,我的外婆生前跟我说过,那时候我还很小,似乎只有七、八岁。若不是今天看到这样一本日记,我恐怕再也想不起那个故事了。”
“唔……你的外婆又是怎么知道的?”
“我也不知道。她是乡间的占卜师,说得通俗点,就是巫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外婆曾经说过这个故事,只有具备超能力的人才能真正看到。这个故事,是三维时空以外流传的神话,假若你没有超能力,你则无法看到字面上的故事,当通灵者对你讲述的时候,你至多只能看到她的口型,而听不到声音。”
“哦?这么神奇!那我呢?我居然看到了!难道我有超能力不成?”
“既然你也看到了,那就说明你有超能力,只是,尚未被发掘罢了。其实超能力没什么大不了,人们都把它神化了,你从它的英文名便可得知。Extra Sensory Perception,额外的感觉,翻译成中文,‘超感觉’更贴切些。人类大脑的新皮质是很发达的,大部分人的ESP都被封锁在新皮质之下,压抑在潜意识里,因此对外界的感知能力与预言能力都比较迟钝。你再回想一下动物比人类更强的先知能力,像地震之前蛇鼠四窜,人类却预知不到,因为动物的大脑组织几乎由旧皮质来完成,它们的‘超感觉’实际上就是一种普通的感觉。而人的超能力是可以培养的,有些人的成长环境在无形之中就具备形成ESP的先行条件,他们对外界的感受就格外灵命,容易发觉一般人无法发觉的东西。当然,外婆的所知也有可能是某种谣言。不过,这很正常,并不是所有具备异样潜能的人都会被发掘出超能力……其实,也没那个必要。” 电子书 分享网站
蝶葬 第十五章(4)
“是嘛?你说,这个老太太会不会也具备了某种超能力?”
“这个……有可能!”石瑶喃喃道,随即,很肯定地说,“对,她也具备了超能力!并且,她十分擅长使用它!”
“石瑶”重新拾起日记本,翻开第一页, 1904年2月18日的日记立即映入眼帘。不一会,在那些清灵的繁体字背后,缓缓呈现出黑白的、模糊的、近似老胶片所记录的幻影--
阳光明媚的墓地上,身着一身白旗袍的老太太正慵懒地伏在墓碑前,她那白色的发髻被整齐地盘在脑后。一条一尺来长的小蛇摇摇摆摆地挪着身子来到老太太跟前,老太太依然慈祥地微笑,小蛇用它吐出的信去舔老太太的脸颊,看上去很亲热。随即,阳光消失了,墓地消失了,白发老太太也消失了。漆黑的画面上逐渐呈现出两只萤光蝴蝶在翩跹起舞……
“看,这就是我梦中所见的蝴蝶!但在梦里,它们的翅膀比这华丽得多!”
“嘘!”“石瑶”令曦媛安静。其实不用她多说,聪明的“石瑶”早就猜出那就是连日来令曦媛魂不守舍的萤光蝴蝶。
……随即,画面上出现了一个戴着金边眼镜的白发老头,他和老太太紧紧相拥,随即,带着小蛇,走入一座中国南方的四水归堂。归堂的门无风自开,随即自动关上。他们朝着四水归堂深处走去,然后,进入一间屋子。他们依然可以无视门的存在,就那样“走”了进去。
“果不其然,‘映蝶阁’就是他们的居所!”“石瑶”惊叹道,“好聪明的老太太,竟然发明了这样一个通往老家的捷径!竟然发明了这样一本绝世无双的日记本!她生前应该是个很厉害的女人吧!”
“比你还厉害么?”在曦媛的眼里,石瑶是个通晓三界的人,而事实上,她在潜意识里就把石瑶神化了。
“我与她相比,那是小巫见大巫了。你别以为她会变戏法,实质上,她在生前也只是一个人,只不过具备有超越正常人的潜能而已。她并不是变戏法,她能炮制出这样一本日记,一样是离不开科学依据的。”
“怎么说?”
“你还记得小学毕业那一年暑假吗?我们一起看了一部名为《王府怪影》的电影。”
“哦……好像是有那么一部……那个,讲什么来着……不是很清楚了……”曦媛努力回想,却没什么印像了。
“你还记得电影中王府的那堵墙吗?每逢刮风下雨,特别是雷电交加的时候,王府的墙面上就会出现宫中人物活动的影像,影影绰绰的,看上去很灵异。”
“有点印像了。”曦媛恍然记起。
“其实那些影像的出现是很正常的,用科学的解释来说,宫墙的建筑材料富含大量的二氧化硅,而我们日常所用的录影带,二氧化硅正是它们的主材质。在特殊情况下,譬如阴热潮湿的下雨天,天空出现强烈的闪电,宫墙就会如同工作中的录影带一般,记录下宫女太监们的活动画面。等到下一场电闪雷鸣的阴雨天,宫墙所记录的影像和声音,就有可能被‘播放’出来。”
“啊!太神奇了,你的意思是,老太太在制作这本日记的时候,就是采用了相同的原理吗?但是,我们所见的日记背景幻像,明明是风和日丽的艳阳天呀!”
“那倒不然,但,总会有些殊途同归的地方吧!我之所以对你解释‘宫墙怪影’的现象,就是要你知道,这个老太太,她在生前一定是个学识渊博,善于动脑的女子!”
蝶葬 第十五章(5)
“所以我们要小心。”曦媛的心弦顿时紧绷。
“是的。我们要听民国女子的话,否则,很有可能被卷入这场无人能懂的‘蝶葬’之中。”
“可是,我们已经中了老太太的血咒了,那岂不是意味着被卷入了‘蝶葬’的大灾祸里,必将遭遇血光之灾吗?”曦媛的声音有些微弱,带着某种惘然。人有时就是那样矛盾,即便厌倦了人生的跋涉,即便看破了滚滚红尘,即便被某种幻觉折磨得痛不欲生,然而到了死前的最后一秒,却渴望得到缓生的机会。
“有办法诅咒,就有办法解咒。”“石瑶”坚定地说。
“怎么解咒?”曦媛的眼睛突然变得有神起来。
“有待研究。”“石瑶”一脸平静,接着说,“我们应该看一看近期的日记,真不知道老太太下一个计划到底是什么,若能预知,还有避免事故发生的机会!”
说着,“石瑶”目测着日记的二分之一厚度,将日记对半翻开,由于多翻了几页,又将前几页未切开的空白纸页向右翻去。最后一篇日记是这样写的--
2005年3月19日 礼拜六 阴
桑树桑树,谁相信它还是一棵丧树?它吊死的不仅仅是一条条白胖的小蚕,而是一群被指使的杀人凶手。枯桑枯桑,当我们无存于世的时候,为何无人哭丧?就连我们的女儿,噢,她竟然真的以为你会一直陪伴着我,天长地久。
康胤,我到底该如何找到你?你为何一声不吭地走出我们的“家”?十年了,小蛇把我的你带走足足十年了。是它害了我,是小蛇。它害我在耶稣面前发誓,我若出去必将永生不得转世。康胤,你听到我的呼唤了吗?我不能去找你,不能。
小蛇,把爱人的亡灵还给我……
“果然是她导致了这场蚕殇!”“石瑶”恍然大悟。
“她先借蚕杀人,再引发一场蚕殇,毁灭杀人证据!”曦媛这一刻大脑十分清醒。
“不错。这样她就不会遭人怀疑,她也怕别人毁坏八音盒,毕竟那是她的‘家’。她的计划十分缜密,一般人根本就不会想到这一步。”“石瑶”感到自己正在挑战一个大师级的恶魔,一个来自地狱之门,充满邪恶幻念的恶魔。
“可是,她究竟为什么杀人呢?我真想立马把整本日记看完……”
“快看快看,那幻影!”“石瑶”打住了曦媛的话,她的魂魄将曦媛的手指在日记上。闪动着黑色噪点的幻影上正显示出一只肥胖的猫挣扎垂死的一幕--它痛苦地四处乱串,然后在某个田埂上翻了几个跟斗,随即,四脚朝天,咳嗽不止。不一会,它似乎咳出了某种粘液样的东西,喷在一只前爪上。它用另一只前爪去扑那种粘液,随即,被擦出长长一道液迹,看上去应该是血。不久,它一动不动地侧躺在田埂上,看上去已经死了。从猫的轮廓与体积来看,曦媛觉得如此眼熟。此时,同样出现在黑白画面内的,还有一只禽类,从体积上判断,应该是只鹅,鹅在一旁眼睁睁地望着猫的垂死挣扎,时不时地扑扇着翅膀。
“那不是尖尖吗?尖尖也将死于非命!”曦媛惊讶道,“天呀,那是什么地方,尖尖怎么会跑到村庄里去了?”
“确实有点奇怪,这一例死亡现象居然不是发生在长平坊!那么,这和老太太的谋杀,究竟有没有关系呢?”“石瑶”若有所思地抿了抿嘴,说,“但从它的咳嗽来看,除了长平坊的第三道门,和其他死去的人们应该是患上了同一种能导致猝死的肺部疾病。”
蝶葬 第十五章(6)
“依我看来,尖尖一定也去了长平坊!”曦媛的话不无几分道理,“但是,猫是夜晚的独行侠,能飞檐走壁,我们看护不了它!”
“看来此劫难逃!幸好,那只是一只猫。”石瑶道,“要不……这样吧,我们明天就去跟踪尖尖的行踪,试试看吧!”
“一定就是明天吗?难道这种成像不可能是在预言未来中的某一天吗?”曦媛此刻正处于大脑高速运转阶段。
“也有道理,如果它的死亡日期真的是个未知数,那么,明天,我们一起去趟小树林。我想从你的视野里看到你所说的‘冰地’和‘蝴蝶粉化’。或许会得到一些新的线索。”
“嗯,好的。”曦媛说着,将日记向前翻去。一连十几篇都与她们所调查的主题无关,曦媛耐不了性子,索性一连翻到2005年1月的日记。
2005年1月5日 礼拜三 多云
康胤,你好狠,就那样一声不吭地消失了,为何你对我的千呼万唤毫无反应?难道你已经转世投胎了么?噢,不可能的。我们曾经一起发过誓,永远都不离开我们的“家”,永远都不离开那个我花了整整一年时间为我们所造的八音盒。离开它,我们都将无法转世。你已经失去了转世的机会,为何不回来?我们在这座老房子里,曾经是那样的幸福!难道,外面的世界有更值得你去爱的女人吗?
小蛇今天出现了,这是它十年来的第一次现身。它告诉我,你的灵魂正附在长平坊内的某个人身上,它说只有用我那最心爱的冰蝶,才能唤回你的灵魂。然而,我竟然感应不到你的去向。我必须把你找回来,我要曼莎帮我找回你,一定要找回你,我的康胤!
噢,天哪!看来我必须开始行动了,为了找回你,为了爱,我甘心不折手段。或许有天,我也会不顾一切地到外边的世界里去找你,但,到了那个时候,只怕我们就再也回不来了。你真的想让我陪着你流离失所,成为永远的游魂么?
一年之计,在于春……
“一年之计,在于春。看来,这还只是一切灾难的开始!”曦媛难以想象接下来整个F城会变成什么样子,春就要走到尽头,还有三个季度将面临着未知的灾难。
“好一个痴情的女子,为了心爱的人居然可以不折手段地去毁灭无辜的生命!”“石瑶”惊叹道。
“或许他是她的初恋。”曦媛突然有些低落,当年与初恋男友楚知雄分手后,她曾在一个阴雨天划破左手的动脉血管,若不是石瑶当天到月庵弄来找她,后来又送她进医院,只怕她早已丧命九泉了。
“你又想起过去了。”“石瑶”对总是那么感性的曦媛有时真不知该作如何对应,“或许是吧,你对爱情的体验比我深刻,至少,我的感情,除了你以外,没有再喜欢过任何一个人。”
曦媛缄默不语,胸口仿佛正被一万根毒针猛扎着。瑶瑶,为什么跟我说这些?难道你不知道,我们现在已经不再像过去了么?无论是物质上,还是精神上,我们已然成了背道而驰的陌路人!曦媛默想着,感到一阵揪心的疼痛。“石瑶”或许感觉到了她那颗脆弱的心,也变得有些失落起来。
好长一段时间,她们一语不发。
沉默。
沉默竟是那样的矫情。
“日记里的‘曼莎’是谁?”曦媛突然产生了这样的疑问。
“在那座四水归堂里,你还有看到第二个人吗?”
“除了那个民国女子和瘦骨如柴的老太太,别无他人。”
“那么,那个民国女子很有可能就是曼莎!”“石瑶”恍然大悟,“难怪,她的言辞总好像在特意隐藏什么,她被老太太囚禁着,利用着!不能自由地说话,不能自由地行动,她真可怜!”
“曼莎,她为什么要进去呢?真是奇怪,她是怎么进去的?”曦媛又有了新的问题。
“这个问题问得好,把它记下来吧!”
“看来,我们真的有必要把整本日记都读完,这样隔三岔五地产生新疑问,实在难以弄明白事情的全过程。”曦媛说着,在记事本上写下了方才的新疑团。
“老太太为了心爱的人,怕是会杀遍整条长平坊的居民,我们必须想个办法让剩余的居民活下来!”“石瑶”语气决然,仿佛有了新的打算。
“怎么?”
“去告诉警方,让整条巷坊的居民全部转移!”
“怎么开口呢?他们会相信我们的话吗?”
“不论如何,我们必须尽力挽救那些无辜的生命!哪怕用我们的生命去换取他们的生命!”“石瑶”斩钉截铁地说道,似乎她已经将一切顾虑抛之脑后了,现在,她所有的信念都带着一丝视死如归的大义。这令曦媛感到自己的生命还有几分意义:与其被那些纠缠不清的蝴蝶幻影折磨而死,不如为人类的生存付上最后一拼!
此时,日记本上模糊的黑白幻影逐渐退去,紧接着,繁体字书写的墨迹也在逐渐地变淡、变淡、变淡,当院落里发出第一声鸟鸣,所有的字瞬间消失。
天,亮了。
蝶葬 第十六章(1)
15
天,亮了。
月庵弄的白雾正在逐渐消散。
此时的信号似乎比夜间恢复了许多,曦媛的手机一连振动三十七下,三十七条未读短信刹那间将她的手机收件箱堵死。曦媛将短信的目录往下拉,大致知道那三十七条应该全是发自樊斯灏,便不再往下摁。
“樊斯灏是谁呢?”“石瑶”随便问了一句。
“一个激愤有余的‘救世主’!”
“嗯?”
“无聊的人而已。”为了珍惜“石瑶”有限的时间,曦媛顾不上一条一条打开短信,而是看也不看内容就径直飞奔向巷口外的巴士站。
巴士大约行驶了半个多小时,在一座公园附近停了下来。
公园座落在市区,然而这里却像极了荒郊野外。公园门外供人小憩的铜制雕花镂空靠背座椅上满是尘土,甚至在其中一张椅背上,依稀可见白色的鸟粪印迹。两米多高的野草在清晨的寒风中瑟瑟地摇曳着,一宿的霜冻正逐渐融化成晶莹的水珠,随即,从颀长的叶片上被晨风吹落,渗入冻土。这里的一切,似乎已有很长一段时间没人过来搭理了,万物都显得陈旧而缺乏生气。
此时的巴士站,除了一个手提公文包,正在焦急地等待着公交车的青年男子,别无他人。
环顾四周,几乎再也见不到第二个人影。
这并不是晨雾在作怪,的确,这里的住民正在越搬越少。即便在这寸土寸金的繁华闹市里,公园附近的房价却便宜得可怜,但仍旧无法吸引买者的胃口。
“人真少呢!”“石瑶”说着,不由自主地用手指搓了搓鼻翼。
“嗯,犹记得小时候,这里还是个很热闹的地方,不知什么时候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曦媛望着四周围杂草丛生的旧绿化带,回忆着十年前的某个春天,她们举着一顶巨大的捕蝶网,在整齐的绿化丛间捕捉蝴蝶。
“那时候,这里是我们的乐园。有多少年没有一块来这了?有十年了吧?”“石瑶”的思绪似乎也陷入了十年前的回忆里,此时此刻,她们的心理共振恢复如初,曦媛的心里不由得涌起一阵莫名的感动。
“记得一两年前,我曾坐在爸爸的采访车里从这里路过,此地就已经是荒草丛生了。可见那个时候,这里就在逐渐地变得无人问津。看来,已有很多年没人来打理了,这个角落就仿佛被人遗忘了一般。”曦媛的话语带着几分失落与缅怀。“很奇怪,为什么会这样呢?难道是因为铁路的修建?”
“或许吧,这里真不该用来修铁路!”“石瑶”说着,朝小树林走去。她们刚刚穿过铁道,背后就响起了铁轨振动的声音,须臾,红白相间的巨大车厢一节一节地从她们的背后穿过。列车轰隆隆的声音仿佛要颠覆她们十年前的记忆,是的,所有美好的回忆早就在铁轨的撞击声中被轧得支离破碎。
火车渐行渐远,铁道恢复了清晨的死寂。
“这里真的很安静。”“石瑶”说着,向四周围眺望而去。
“嗯,安静得让人发慌。”
石瑶的魂魄突然停止了对曦媛躯体的掌控:“曦曦,你带我进去吧,我始终没找到你所谓的‘结冰的溪流’。现在,一切的行动,都由你来支配。”
“嗯。”曦媛一步一步走进慕林。树林深处,清晨的阳光正慵懒地渗透过舞动的尘埃,一夜的霜粉都在此时此刻散发出阴冷的寒气。突然,她感觉到一种花粉变质的气味沁入了肺部,冷不丁打起了喷嚏,并且,喷嚏一个接连一个折磨着她的上呼吸道,令她苍白的嘴唇变得愈发紫绀。
蝶葬 第十六章(2)
“衣袋里有口罩,快把它戴上!”“石瑶”突然想起了上次来慕林的时候,为了防止微小的赃物不慎吸入肺部而引起喷嚏不止,于是特地戴上了口罩,那天回去之后,口罩便放在衣兜里再没拿出来过。
曦媛伸手去摸呢绒大衣的口袋,随即将口罩戴起,不一会,上呼吸道便逐渐放松下来。
“我总觉得在这里的空气中,有些来历不明的东西!”“石瑶”说。
“嗯,我也觉得。”曦媛深表同感地点点头,然后朝着小溪的方向走去。然而一眼还未能望及小溪,便听见了天外传来“噗噗噗”的声响,有如蝶翅振动一般。“听见了吗?”
“似乎是某种薄翼状物振动的声音。”“石瑶”再次听到那种“噗噗噗”的声响,脑海里不由得重现起老太太日记上所呈现出来的那两只蝴蝶。“难不成是蝴蝶?”
“是的,我们走近一点看看会发生什么状况!”曦媛朝树林深处小跑而去,突然发现自己的头顶上正飞过三五只蝴蝶。
“果然是蝴蝶!我们跟着它们走!”“石瑶”说。
曦媛加快步伐,踩在落叶铺成的地毯上,由于树林太死寂,枯败的树叶被踩出的“沙沙”声显得格外的清脆与响亮。随着那三五只蝴蝶飞去的方向奔走,只见越来越多的蝶儿正从四面八方纷至沓来。随即,汇聚而来的蝴蝶仿佛受到了什么魔力的引诱,纷纷停落在一条红褐色的带状地面上,那地面沉淀着厚厚一层粉末,使它看上去就像一条红褐色的绒毯。
“你仔细回想,十年前的这里,曾经是一条小溪!”曦媛极目远眺冰地的尽头,回想起一个月前来到这里的情形,那时冰地上所覆盖的红褐色粉末比此时所见到的要少许多,也薄许多,并且,更不曾见到如此多的蝴蝶。蝴蝶聚集和粉化的速度如此惊人,在她的视觉里产生出一种恐怖的壮观景象。“这里原本是溪流,现在却成了冰面!”
“冰面?为何我怎么看它都不像冰呢,倒像一层毯子!”
曦媛捡了根一尺来长的枯枝桠,将它垂直地Сhā入厚厚的粉尘中,粉尘立马淹没了枝桠的三分之一。她将粉尘向四周围打散开来,不一会,便呈现出底部的冰面,冰面正透出不规则的纹理。“你看出来了吧?不是毯子,而是冰地。这冰地实质上就是小溪的流水冻结起来的!”说着,那些粉尘又仿佛受到了某种幽风的指使一般,从四面八方汇聚到祼露的冰面上,将其填得与其它粉尘保持平行。
“太神奇了!噢,为什么我来的时候就看不到这些景象呢?”“石瑶”惊异地注视着一只巨大的蝴蝶,蝶翅上的纹案十分华丽,两只蝶翼撑开来足有一尺来宽。“噢,天哪!这种蝴蝶不应该生存在我们的国土上!”
“嗯?你认识它?”
“如果没记错,它是长翅凤蝶,生活在遥远的亚马逊河畔。”“石瑶”的脑海里展开一幅回忆的画面,“还记得我只有七八岁的时候,跟着妈妈回到乡下看外婆。那时乡下正流行着一种类似瘟疫的怪病,凡是染上怪病的人都将死亡。在一个黑漆漆的晚上,当万籁陷入沉寂,我反来复去睡不着觉,就跑去找外婆。我看到外婆在小木屋里点燃一支蜡烛,她把蜡油滴在一片我从没见过的树叶上,然后,念了一些不知所云的东西,一只巨大的长翅凤蝶就从窗外飞了进来,把滴有蜡油的树叶吃了下去,随即奄奄一息地倒下了。外婆用同样的方法吸引其他的昆虫和蛇,把它们的毒素调制成一种特殊的药粉。后来,外婆带着我,把药粉撒遍乡村的每一个角落,村庄里的家禽家畜只要闻到这种药味,就不会到处乱吃东西了。村里得过怪病的人都死去了,剩下健康的人中便再也没有谁得过这种怪病。”
蝶葬 第十六章(3)
“噢?这么说来,这种蝴蝶竟然能被当作药材使用?那么,长平坊的人们若服用了它所制成的药,是不是就有救了?”曦媛想起了小时候看的儿童百科全书里似乎有对长翅凤蝶进行过介绍,然而,时隔经年,里边所介绍的内容早已在她的记忆里模糊淡化了。此时此刻,她眼前一亮,为自己的揣测生出一丝希望,惊喜不禁溢于言表。
“大错特错!这种蝴蝶体内所产生的强心甾毒素足够毒死三头牛!连畜生都不敢去碰,岂能给人服用!”曦媛被“石瑶”说得有些赧颜,方才意识到自己没仔细听明白她的话意,于是默不作声。“石瑶”的魂魄突然操控起曦媛的右臂,“你再看这只蝴蝶!”
顺着“石瑶”指去的方向,一只棕红色的蝴蝶正一张一翕着边缘嵌有褐色带条的翅膀,停落在带状冰面上。它一头栽进厚厚的粉尘中,仿佛在这粉尘之下的冰地上,深藏着某种诱人的美食。随即,整具蝶身瞬间仿佛被定格一般,不再翕动。不一会儿,蝴蝶便化作一丘粉末。紧接着,不知从哪儿钻出了一股幽风,将这一小丘蝶粉吹乱,然后向四面八方扩散开来,使之逐渐与其他粉末保持着同一平行状。整个过程给人以一种特殊的美感。仿佛在这厚厚的粉尘内部,正在发生着海底暗潮一般千变万化的涌动。
“这只蝴蝶,真像你家墙上的那只蝴蝶标本!”
“是的,这是一只美洲飞来的君主斑蝶。爸爸在墨西哥旅游的时候参观过当地的蝴蝶展览馆,我家墙上的那只君主斑蝶就是他从那儿带回的纪念品。”
“原来如此。”
“这种蝴蝶一样身藏剧毒。当它还是毛毛虫的时候,最喜欢吃萝藦科类灌木,而萝藦科类植物中富含大量的卡烯内旨,卡烯内旨会令肉食动物望而畏之。”
“看来,被吸引到此的蝴蝶,几乎都身含剧毒!”曦媛惊讶地总结道。
“确实如此!你再看这个,这是南美特有的蛱蝶!”说着,“石瑶”又指向另一只,“这一只,是燕尾凤蝶,它的触须若遇到攻击,会突然释放出具有恶臭的脂肪酸分泌液。”
“你知道得真多,你们生物专业都有学这些么?”曦媛不由得对体内的“石瑶”产生出几分崇拜的情愫。
“基本不学,很多东西都是自己去看,兴趣使然吧!”“石瑶”的语气一下变得很严肃,她望着带状冰面上正在被迅速粉化的蝴蝶,略带几分思考,“当多种富含剧毒的蝶粉被混合在一起,就会产生出强大的毒性。不论人或者动物,一旦吸入它,显然是必死无疑的!现在,我们终于可以推断,为什么长平坊的那些居民,会产生出一连串的猝死病例,并且,那些病例都与肺部疾病有关!”
曦媛突然回忆起先前在此做过的一个实验。那一日她用一片枯树叶取了些许蝶粉,在她观察蝶粉的状态时,出现了少量的水分,而那种水分正是由部分混入其中的白色霜粉融化而成。
“怪不得!怪不得杨医生在解释汪止桦老人的X线胸片图时,发现了两肺的色泽和纹理看似被某种不明液体浸染过的阴影。这种不明液体,很有可能就是霜粉和蝶粉的溶液。”曦媛恍然明白。
“是的。只是……有一点让我想不明白,为什么当我们吸入这种粉末时,只是在不停地打喷嚏?而并没有像长平坊死去的人们那样陷入惨痛的挣扎,最终气绝而亡呢?”“石瑶”大惑不解,带着几分思考。
“噢!那我懂了!”曦媛在一棵白玉兰树下拾了一片枯树叶。
“什么啊?”
曦媛将那一日所做的实验再次给“石瑶”示范了一遍。她用枯树叶在冰面上舀了少量的粉尘,不一会儿,叶片上的部分粉尘逐渐融化,其中的蝶粉则浮于融水之上。“看到了吧?在那些粉尘里,不仅仅有蝶粉,还有霜粉,霜粉和蝶粉是可以被隔离开的!”
“哦,我们仅仅是吸入了霜粉,而并没有吸入蝶粉,因此不会对生命产生威胁!”“石瑶”恍然大悟。“这么看,老太太也并非想害死每一个人,不是么?连这种‘借刀杀人’的办法都不是她自己想出来的!”
“嗯?借刀杀人?”
“你不记得了么,老太太的日记里写到小蛇对她说过的话,说她爱人的灵魂正附在长平坊内的某个人身上,只有用老太太最心爱的冰蝶,才能唤回爱人的灵魂。这不是小蛇在引诱老太太‘借刀杀人’,又是什么?”
“可是,这个‘冰蝶’究竟是什么东西?”曦媛回想起梦中那两只双翼瑰丽,通体发光,如萤似玉的蝴蝶。“莫非,就是我梦中的那两只蝴蝶?可是,在这成千上万只蝴蝶里,哪有那两只蝴蝶呢?”
“唔……这事有些蹊跷,但我觉得,这其中的关系十分紧密,并且层层递进。你看,若按我们所知道的线索来推断,长平坊死者的猝死是由于肺部疾病引起的,而这肺部疾病又是由多种带有剧毒的蝴蝶粉所污染而致使,而所有的毒蝴蝶都由老太太一手操纵,但从老太太没有殃及长平坊之外的人来看,老太太又并非心甘情愿这么做,她所犯下的罪行又是由小蛇一手导演而成的!”
“你把关系梳理得真有条理,只是,有个地方你说得有些模糊,‘所有的毒蝴蝶都由老太太一手操纵’,这里的‘毒蝴蝶’和‘冰蝶’又有什么联系呢?”
“也是哦,小蛇的意思是,让‘冰蝶’来杀人,而并不是让毒蝴蝶来杀人!难道‘冰蝶’是独立存在物?可能成为毒蝴蝶的引导者?”但是谁也没有确凿的证据和理论能证明这一点,目前来说,也只能做个初步推测。“石瑶”看了看手机屏幕上的世间,又抬起头来环顾四周,最后看了看头顶上的那片阴翳,似乎再也不能发现什么新线索了,于是说:“今天是星期一,这个星期日,我们带着疑问去看日记,看看是否能找到答案,或者相关的线索。”
“嗯。”
她们迅速退出慕林,退出铁道,退出公园,方才感到里边的世界与外边的世界宛如隔绝在两个时空。外面的世界与小树林相形之下,虽然也是一样的阴寒潮湿,却多出了几分人的气味。曦媛解开口罩,对着空气呼出了一口白雾。
蝶葬 第十七章(1)
16
逼近晌午时分,整座F城处于一天中清晰度最强的时段,即便此时雾气并未完全散去。机动车辆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才敢以常速行驶。
曦媛带着石瑶的魂魄回到市一医院。
然而,当她来到住院部的第十一层,哲思却不在病房内。
白色病房中的白色病床上,石瑶的躯体仍旧穿着白底蓝条纹的制服,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她看上去依旧苍白得毫无血色,宛如死了一般。
曦媛将手指放在石瑶的鼻孔下方,石瑶的气息已经十分微弱。
“护士快来,快来啊!她就快不行了!”曦媛一边摁着床头的红色急救按钮,一边急不可待地呼唤着救护人员。
不一会儿,医护人员为石瑶Сhā上了鼻导管,氧气罐内的气体缓缓地进入了她的胸腔。整间空旷的病房内,除了绿色的氧气罐和肉色的鼻导管,剩下的,净是一片象征着死亡的惨白。曦媛的整颗心几乎悬了起来。阿思,阿思去哪了?为什么置奄奄一息的石瑶于不顾?十九年来,哲思在曦媛的心中留下了乖巧、懂事的印像,她万万没有想到这个时候他竟然会如此不负责任地丢下昏迷不醒的石瑶一走了事。
她握着石瑶冰凉的手,突然觉得身体已经完全可以由自己的意识来支配了。
哦,不止是这一刻,而是从她们在慕林边搭乘返还巴士的那一秒起,她的整个身体就已经轻了下来!返还的途中,曦媛因一宿的未眠而疲倦得失去了说话的兴致。然而,她忽略了一个细节--就在整个返还途中,“石瑶”也不曾开口说过半个字。
这一秒,曦媛几乎明白了,石瑶的魂魄早已脱离了她的身躯。
然而,看着眼前奄奄一息的石瑶,她的灵魂真的回归躯体了么?
“瑶瑶,你醒来吧,你快点醒来啊!”曦媛的眼眶微微泛红,她那微弱的声音正喃喃地呼唤着眼前这个一动不动的女子,她的眼神装满担忧,她真怕石瑶的魂魄在巴士晃动的某个瞬间,一不小心飞出了躯体,倘若真是那样的话,只怕石瑶的灵魂已经在黄泉路上踽踽独行了。一想到共处二十二年的石瑶可能再也醒不过来,曦媛的泪便再也隐忍不住夺眶而出,“是你说过要我坚强地活下去,是你说过就算整个世界遗弃了我,你都会陪着我走下去,你现在怎么可以一动不动地躺在这里等待死亡呢?天哪,我可不想再失去任何一个亲密的人!瑶瑶,我已经在你身边了,为什么你的灵魂还不回归?难道你真的累到再也回不去的地步了么?”
曦媛的泪徘徊在眼眶里,她强忍着不让泪水滑落。是的,她忍住了。
她对石瑶朦胧的爱,以及对突如其来的双亲亡故所导致她们感情的疏远,如今自相矛盾地纠结在一起,令她再也梳理不清自己对石瑶的情愫。
轻轻地,她在石瑶的额头上留下了一个深深的吻。
她将石瑶那苍白的、无力的、冰凉的手贴在自己原本就没什么温度的脸上,回想着就在二十四个小时前,哲思背着石瑶举步维艰地一步一步走上十一层的情形,心中突然产生了一个疑问:哲思现在在做什么?他有什么比抢救朋友的生命更重要的事?哦,或许,付爷爷死亡的消息他已经知道了!
曦媛将胸前挂着的手机拿出来,翻出哲思的十一位数号码,拨打了过去--
“曦曦,姐……”付哲思的声音听起来显得很疲惫,即便他发出的声音并不大,然而时不时抽动着鼻子,似乎不久前刚刚哭过。“完了,都完了……”
蝶葬 第十七章(2)
“阿思,你怎么了?”曦媛感到事情不妙,看来付爷爷死亡的消息让他悲恸不已,他该不会做出什么傻事吧?“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了?”
“什么?你,也知……知道了……不可能……”电话那头的哲思悲恸欲绝地抽噎着,声嘶力竭地哭道,“死得……太惨了……死得太惨了……”
“什么!”曦媛一时间被阿思那令人绝望的声音吓懵了,她尽量使自己镇定下来,“阿思,你在哪里?到底怎么了?”
“妈……妈她……的尖……尖吃掉了……了好多……东一……个西一个……”由于情绪过于悲恸,加上长时间的哭泣,阿思难以控制地抽噎着,说出来的话语每隔几个字眼就要被一次强烈的哽噎打断,令曦媛听得十分吃力。
“天哪!”曦媛并没完全听明白哲思的意思,但已经有了某种隐隐绰绰的预感。“你在哪里?”
“在家……姐……姐我该……怎么办……”
曦媛瞄了石瑶一眼,石瑶的胸膛正随着平静的呼吸而上下起伏,脸色也比方才好很多。
“你在家里等我,我马上就来!”说着,曦媛挂断了电话。
离开病房之前,曦媛再次握着石瑶的手,石瑶的手心已经不那么冰凉。“瑶瑶,安心休息,等我回来!”轻声说完,转身就要走。然而,这一个转身,手却被病床上的石瑶拉住了。
“曦曦……我也去!”石瑶艰难地从床上坐起,她看上去仍旧一脸病容,虽然与刚才相比已经有了一点血色。
“瑶瑶!你醒了?”曦媛激动不已地搂住昏迷了二十多个小时的石瑶,“我差点以为你再也醒不过来了,担心死我了,你好点了吗?肚子饿不饿?想不想吃什么?”
“曦曦别担心,我已经好很多了。阿思说什么了?尖尖怎么了?”石瑶显然是被曦媛打电话的声音吵醒过来的,这一秒,她几乎忘记了自己还是个病人。
“他的声音很嘶哑,一下子‘尖尖’,一下子‘妈妈’,还说什么‘死了’,估计老太太的日记应验了,尖尖死了!”曦媛把石瑶搂得更紧了,仿佛稍不留神,石瑶就会永远地离她而去。曦媛望着石瑶憔悴的眼睛,说:“但我不敢肯定,他不停地抽泣,说的话我也听得不太清楚。总之,事情不太妙,我想去阿思家看看!”
“我也去。”石瑶艰难地爬起来。
“别动,你的鼻子上还Сhā着管子呢!”
“快叫护士帮我解下来!”
“你的身体太虚弱了,不行,你别去!”曦媛很希望石瑶能陪自己去,然而当她看到石瑶弱不经风的身体,不禁想起昨天晕倒的情形。“你在这好好休息,一有什么动静我就给你短信吧!”
“不,我能,我很好!曦曦,你就让我陪你去吧!”石瑶抿了抿嘴唇,她总是这样抿,好让自己的唇色看起来不那么苍白。
“这个……”曦媛犹豫着,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正好中午刚过。“那,我们在楼下随便吃点什么吧,我可不想再看到你昏迷不醒的样子!”
“嗯,快点,去叫护士吧!”石瑶一边说着,一边脱下蓝条纹的病服。
病房外的天空跟昨天的一样,阴沉着一张脸,像一个内敛而自闭的老人,将所有的愁绪都深藏在云层背后,任凭闷雷滚滚,却打死也不落一滴雨。是的。老天病了。长平坊病了。F城病了。整个世界都病了。
曦媛和石瑶很快便来到了月庵弄。
她们反复摁动哲思家的门铃,然而半晌没人来开。两女孩将耳朵贴着门,屋子里却丝毫没有动静。曦媛正要给哲思打电话,门突然开了,一只血迹斑斑的手伸了出来。
蝶葬 第十七章(3)
“啊!谁?!”曦媛忍不住惊声尖叫。
随即,一个蓬头垢面的男孩有气无力地顺着门框瘫坐在地上。这个男孩一脸铁青,臃肿的双眼布满殷红的血丝,神情涣散而恍惚。“阿思!”两个女孩惊讶不已,她们异口同声地唤着哲思的小名。是的,这,太唐突了,她们差点没认出开门的人竟然是阿思!
“阿思!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你到底怎么了?”曦媛用力去扶哲思的胳膊,然而哲思似乎并不愿站起来,他挣脱曦媛的手,目光兀自直直地注视着前方,就那样直直的,直直的。“阿思,你说话呀,别吓我啊!”
“阿思,到底发生什么了?”石瑶在阿思面前蹲下,看了看阿思脸上的血斑,又将目光顺着玄关朝屋内望去,“好浓的一股血腥味!这是怎么回事?”
“阿思你说话呀!”曦媛用手去触摸阿思的额头,觉得眼前的哲思似乎病得不轻。“他怎么了?”
“付爷爷死得太突然了,估计这让他很难接受吧!”石瑶的目光收了回来,只见阿思的眼珠动了起来。
“外公……外公怎么了?”阿思突然揪起石瑶的领子,“啊!快告诉我,外公怎么了?”
两个女孩惊讶地面面相觑,原来阿思对爷爷的死还并不知情。但这一刻,她们感觉到了哲思在电话里所说的那些凌乱的话语其实已经表明了意思。他的妈妈曾一度吸毒,戒毒后又沉迷于赌博,甚至败光付爷爷的所有积蓄,这回不知道又出了什么让人难以接收的事。
“阿思,冷静!冷静!”石瑶的衣领被阿思揪得太紧,以至于喉咙被勒得难受,她用手去掰阿思的手,眼睛盯着阿思的胳膊和手背上的斑驳血迹。“阿思,你要勒死我了!”
“快告诉我,外公怎么了?”阿思索性将双手掐住石瑶的脖子,他已经不能自已地处于歇斯底里状态。曦媛急忙帮着石瑶去掰动阿思的双手,然而这种做法非但无济于事,阿思的手正越掐越紧。
“阿思,不要乱来!瑶瑶的身体还很虚弱啊!”曦媛看着石瑶的脸色再次变得煞白,心急如焚,却对失去理智的哲思不知如何是好,曦媛狠狠地将一记耳光“啪”的一声落在阿思的左脸上,阿思霍然镇定下来,无神地盯着前方。
哲思的上身向后一倒,靠在了门框上,然而,目光却变得与方才一般呆滞无神,那种空洞的目光令人悚然。好在,这种状态并没持续多久,他的眼珠就开始转动,精神也恢复了常态。
“外公怎么了?瑶瑶姐,你刚才说什么?外公死了?”
两个女孩没有做声。
“你刚才说了,是的,我没听错!快告诉我!你们在哪里看到了我外公?”阿思哀求着,紧紧握着石瑶的两只胳膊。
“付爷爷他……在长平坊里,当我们赶到的时候,他已经死了。”曦媛回想起付爷爷死亡时的样子,不知该怎么对哲思形容长平坊第三道门里的一切惨状。
阿思绝望地仰着头,再一次无声地哽噎起来。他艰难地从原地起身,扶着墙壁,举步蹒跚地向外走,边走边喃喃自问道:“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为什么?”
“你要去哪里?”曦媛拦住了哲思的去路。
哲思呆呆地停在原地,好一会才反应过来,用微弱的声音说:“长平坊。”
每一寸声音都装满了倦怠与绝望。
“没有用的,那里发生了一些事,警察大概正在处理,你现在去估计已经找不到了,就算尸体还在,警方也未必会让你去碰他。”石瑶站起来,“你放心,他们会把尸体妥善保管,如果他们的工作做得差不多了,一定会通知我们的!”
蝶葬 第十七章(4)
“阿思,请相信我们,也相信警方吧!”曦媛依旧挡在阿思前面。
“阿思,我们到屋子里去说,慢慢说,没有什么问题是解决不了的。”石瑶说着,搀扶着付哲思进屋,曦媛跟随其后,进了玄关。
石瑶注意到地板上也残留着血迹,从玄关延伸向客厅,最后通往付爷爷的卧房。
“这是哪来的血?”
“是妈妈。”阿思麻木不仁地回答着。
“妈妈?”石瑶难以想象一个人在临死前怎么会在家中流这么多血。假若是车祸,人应该处于户外才是。如果是割脉自杀,一般自杀者不会四处走动,血迹的范围应该仅限于较小的空间内。还有什么可能性呢?石瑶蹲下来,用手指沾了点血,放在鼻子下方闻了闻,心里正酝酿着一些问题。
不等石瑶发问,阿思开口了:“尖尖杀了妈妈,它把妈妈吃掉了。”
“啊!”曦媛和石瑶同时发出惊讶的感叹,石瑶猛然抬起头看着哲思。
“尖尖呢?”曦媛问。
“跑了。”
“全吃了?”石瑶大惑不解,再大的猫也不可能吞下一个人,至少也该见到骨头啊!石瑶站起来,顺着血迹,从付爷爷的卧室寻向玄关,最后,不知她看到了什么东西,在卫浴室里喊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啊--”。
曦媛赶到卫浴室,眼前的一幕差点令她昏厥过去--
巴掌大的卫浴室遍地是血,将白瓷铺成的地板染得殷红。一具血肉模糊的*女尸靠墙而倒,一只胳膊撑着臀部,形成一种高难度坐姿。遍地的碎肉和两三片指甲零散地置于白色瓷砖上。女尸的腹部空出一个血红的大洞,一尺来长的肠子从大洞直拖到瓷砖上,除此之外,腹部的内脏几乎全无。而胸部与颈部的皮肉则仿佛被捣烂一般,一片翻起的皮连着肉末悬在半空中,未干的血液正反射着节能灯白色的灯光。女尸的右胸膛露出了大约三分之一的肋骨,头颅部分尚面目可辨,发丝凌乱地垂散在胸前,下巴正顶着祼露的锁骨……
即便如此,散乱的发丝依旧挡不住那双因极度惊恐而露出大量眼白的眼睛。
“天哪,我,我不行了……”曦媛被眼前的景致和空气中的血腥气味恶心得直想吐。“太惨了……”
“看来是尖尖干的,昨天见到电视画面上所显示的幻影时就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石瑶说着,一手捏着鼻子,一手翻了翻置物架上的东西,置物架上除了衣物、浴巾外,还有一片干净的卫生巾。“看来,哲思的母亲在洗澡的时候并没有把门关好,刚好此时她来例假,尖尖嗅到了血腥味,便直接破门而入!”
“嗯。这回尖尖出走了一个星期才回来,本来还以为它永远都不会再出现了!因此,昨天出门的时候,阿思特地交待把门窗关紧,就是为了避免尖尖再次逃跑。尖尖被关在了四面封闭的客厅内,无法外出捕食,在饥饿得发疯的状态下,就把正在洗澡的付阿姨当成了猎食对象!”
“说得没错,实在令人始料未及,宠物一般不会这样对待自己的主人啊!”
“阿思的妈妈平时都不住这,谁知道尖尖把不把她当主人哦!或许……”
“或许……”曦媛同时也说出了这个“或许。”
“她去过长平坊?!”两人异口同声说道。她们都认为是阿思的母亲在进入长平坊的时候被老太太盯上了。
“你们在说什么?”不知什么时候,阿思已经站在两个女孩身后。“妈妈是直接从老家过来的,她的死跟长平坊有什么关系?为什么你们总要把死者和长平坊联系在一起?”
蝶葬 第十七章(5)
曦媛和石瑶四目而对,随即,石瑶说:“这个……说来话长,人终归是死了,你就不要问那么多了吧!”
“对了,阿思,你回家后,有没有注意到尖尖的动静?比如打喷嚏?或者咳嗽?”曦媛想知道更多与阿思母亲的死相关的信息,她猜想着,也有可能是其母经过长平坊,吸入了有毒的蝶粉,但毒性并没有马上发作,这种毒被带回家后,尖尖吃了阿姨的内脏,才染上了剧毒。尖尖的死亡也有可能是通过这种渠道所致。
哲思摇了摇头。
“那你具体看到了什么?就从你进家门的第一秒说起,你都看到了些啥?”
“今天上午,我刚回到家,就闻到一股血腥味,当时我并没在意。我以为妈妈在杀鱼,妈妈每次来F城都会去买很多海产品,她很爱吃海鲜,尤其是鱼。一开始我并没见到妈妈,我打开卧房依然不见妈妈,却在爷爷的房间内发现窗玻璃破了好大一块。再往外看,尖尖正坐在阳台上晒太阳,并且津津有味地舔着血淋淋的脚趾甲。同时,在它的身上有好几处也沾着血红的痕迹。当时我以为它出逃猎食刚回来。它每次吃完捕来的食物,都会把猎物的鲜血弄得到处都是痕迹。
随即,我打开阳台的门,尖尖一见到我,就站起来,浑身的毛耸立着,两只充满杀气的眼睛虎视眈眈地望着我。那时我的手中拿着一只铁铲,原先还打算炒几个菜。我想它大概是看见我手中明晃晃的铁铲而起了惊悚之心,才会竖起浑身的毛。它那副反常的样子,也让我有些发毛。
我试探着上前,它就后退,我再上前,它再后退。尖尖直直地盯着我的手,过了好一会,它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挥了挥手中的铁铲,哪料尖尖后退几步,最后一溜烟上了阳台边的香樟树。等我回到厨房,不禁感到一阵尿意,于是走向卫浴室。可是,当我打开卫浴室的门,所看到的……却是妈妈的头颅、胳膊、腿,以及……一副血淋淋的、沾着鲜血和碎肉的骨架。这就是我从进门到得知妈妈被尖尖吃掉的整个经过。”
付哲思努力使自己镇定地把话说得连贯清晰,然而,他的刻意却按捺不住沉痛的心情所流露出的哀伤。这一刻的痛楚,曦媛深有同感,一时间失去了最重要的两个最亲人,就仿佛失去了整个世界,而得到的只有忍不尽的心痛。心,注定要经历一阵子流离失所,要真正顽强地挺过去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看来,尖尖不是一只普通的猫!”曦媛回想着昨天见到尖尖的情形,她被尖尖的眼神所震惊,那种眼神远远超逾猫的野性,甚至可以说,它带着一种血腥的*。
“怎么说?”
“它的食量那么惊人,长大的速度也远远超出常猫的成长速度,昨天我见到它,差点以为来了只豹子!况且,尖尖没有丝毫家猫的温顺和驯良……”
“唔……不过,长期放养的猫略带几分*也是很正常的,它不比猎物凶又怎能捕到猎物?”
“哦,我觉得没那么简单!”曦媛思索着,对尖尖的来历再做一次确定,“这只猫,你是从哪儿弄来的?”
“叔父从铁道边捡来的呀!”石瑶对一而再再而三的说明感到厌烦。
“讨论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阿思缓缓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只有他自己才能听到,但所有人都陷入了一场死寂的沉默。
是的,这一刻,讨论任何话题对阿思而言都是毫无意义的。他绝望地在原地坐下,脑海里除了空白还是空白。他只想一个人安静,什么都不去想,让悲恸的感觉将每一格生离死别的空白阗满,让他在空白中窒息,让他在悲恸中死去。是的,他只想这样。死去。
曦媛默默地盯着卫浴室里的女尸,那只名叫尖尖的猫贪婪而凶猛的影子在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她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头。站在卫浴室与玄关之间,她双手合十,将两只食指放在眉心,对死者作沉痛的默哀。须臾,她退到玄关里,将卫浴室的门合上。
客室里旧旧的玻璃窗被一股风的力量向外吸开,随即,窗帘伴着舞动的尘埃飞了起来。窗外的苍穹兀自阴沉着老脸,将一束幽涩的日光投进昏暗的客室。地板上,几滴风干的血迹在那一束日光的映照下呈现出腥而晦的色泽,格外引人注意。那一秒,似乎还涌进了一些白雾,客室里的景致被白雾笼罩着,那白雾犹似从那具女尸身上散发出的阴魂。
三个孩子沉默地站在玄关上。
死寂的声音是那样死寂。
蝶葬 第十八章(1)
17
那是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空气里微小的冰晶开始越降越多,逐渐形成白蒙蒙的雾。远处的霓虹在白雾的笼罩下,为这座城市点缀着模糊的斑斓。
“好冷啊!”曦媛不由自主地挨近石瑶的身体。石瑶索性把自己的胳膊搭在曦媛的肩膀上,让曦媛靠在她的胸怀。是的,这样会令她们感到温暖,透彻心骨的暖。
“今天的新闻说F城的气温又创新低了。”
“多少度?”
“零下十度。”
“零下十度!”曦媛重复着,心头不由一阵压抑。“不知F城的命运将会何去何从……”
她们在F城的街头慢慢地走着。
面无表情。
彼此沉默。
沉默是那样安静,那样安静。
一具具冰冷的身体如死尸般从她们的身边经过,她们因无措而感到木然。
此时,她们不约而同地在电视大楼之下停住了脚步。她们仰起头去看那直刺云霄的电视塔,它的形状宛如藏传佛教信徒手中不停摇着的转经筒。随即,她们把目光放向四周,夜间的F城,已不再是往昔那个海风抚摸下温柔而充满生气的海滨小城,而是漆黑的海岸线旁被模糊的斑斓所包围的一片巨大陵园,拔地而起的摩天大楼便是这个巨型陵园中的一座座墓碑,每一栋大厦的灯芒在夜空之下被排列成不规则的图形,像极了写满诅咒的碑文。
“你看,这里就快成为人间地狱了,不知道死神什么时候会来迎接我们的亡灵。”曦媛消极地说。绝望正如撒旦的爪牙悄无声息地蒙蔽着她的双眼。
“曦曦,不要太悲观,你忘了阿思的话了么?珍惜活着。”
“我想烧掉八音盒,如果再也找不到别的办法的话……”
“不可以!”石瑶打断曦媛的话,斩钉截铁的语气仿佛这个世界惟她独尊。
“怎么,那可是日记本里惟一提到的办法啊……”
“不,我们不能那样。”石瑶深黑色的瞳孔注视着空气中的某一点,仿佛她的意识已经飞出九重苍穹,到达了深不可测的某一个时空。这种状态大概持续了三分多钟,她的睫毛竟然眨也不眨一下,曦媛固执己见地解释了些什么,然而这并没有扰乱石瑶的思绪,须臾,石瑶的思绪似乎从很遥远的地方被收了回来,“一定行不通的,我们绝对不能那么做,如果你不想坏事的话。日记,我们并没有看完,因此,现在还没有任何发言权。”
突然,曦媛的手机在胸前疯狂地振动起来,拍得呢绒大衣上的纽扣“喀喀喀”地响。有新的短消息传来。她方才想起早上樊斯灏发的三十七条未读短讯--
“事实上,我是一个野心不大的人。我希望我自己能玩得高兴,同时也希望能成为一个饱学之士。这辈子挣两百万就够了,一百万买房,余下一百万,生活几十年绰绰有余。再多挣的就拿去喂猪了。没事……”
樊斯灏把赚满两百万说得就好像花光两百万一样简单,令人难以相信他不是从外星来的。为了迎合曦媛的恋旧情结,他把手机设置成繁体语言,殊不知繁体字显示在手机屏幕上并不漂亮,辨认那些黏在一起的笔画给她的视觉带来痛苦的折磨。曦媛索性把手机从颈项上拿下来,递给石瑶:“你帮我看吧,觉得没啥重要的短信就删了吧!”
是的,她的这种做法在樊斯灏的眼里估计又是不思进取不珍惜益友不尊重他人的行为。
是的,他不知道他的主观臆断和对他人的否定一度证明了他有点儿脑残体。
蝶葬 第十八章(2)
是的,他总是那样自以为是地以为只有自己才是对的。
是的,他应该到奥林匹斯山这个宇宙的中心去深造、去探索、去发展、去定居、去巩固他那“以自我为中心”的超然思想。
“怎么?”石瑶不解,就几条短信曦媛竟然失去了阅读的耐心,再看那些短信,“啊,这个叫‘樊斯灏’的人啊,好能写,她到底想表达什么中心思想呢?”
“我不知道,上次回学校没多少天,他又送我电视剧碟片又送我书的,没多少天又急不可待地要我说出看后的感想……”
“哦,他在追你,真是用心良苦!”石瑶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手机屏幕,短息并没有继续往下摁,她的思绪再次飞出九霄,仿佛心中正在探索着某种预言。
“不,他绝对不是追我。”
“哦,他是追不到你的!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石瑶的脸色有些苍白,她的手心正在零下十度的空气里发烫,似乎方才出神的思考已然令她消耗了十几磅的卡路里。是的,每一次过于专注的冥想都会令她心跳加速,手脚发酸,浑身发热,仿佛经历了一次长时间的有氧运动。
“可我并不喜欢她,一点儿也不!”曦媛语气坚毅地说,“天下男人一般黑,爷爷背叛了曼莎又找了奶奶,我的初恋你也知道,楚知雄,楚知雄趁我高考复习的档,爱上了陆万琼!陆万琼,你也认识,她换男人如同换牙刷,知雄竟然喜欢上那种女孩!”
往事浮上心头,曦媛感到心口一阵绞疼。“如果连爱情运也会遗传的话,我宁可不要爱情。”
“不,你错了,楚知雄也是个换女友如同换牙刷的男人。我早就对你说过,然而你并没在意。”石瑶接着把短信往下摁,继续说道,“他和陆万琼才是一对!曦曦,你完全可以找到比他好上一千倍的男人……”
是的,石瑶曾经耗尽口舌劝她不要爱上楚知雄,可那时的曦媛却是那么的任性,那么的痴情,那么的固执,她爱得什么都不顾了,她甚至觉得石瑶跟着爸妈站成一条线来阻碍自己和楚知雄的未来,只有天真烂漫的诗诗支持她为爱而狂。而爷爷,谁也不偏袒,只是以一种哀怜的目光看着苍白的曦曦,有意压抑着心中的千思万绪和千言万语。爷爷忧郁的眼睛一再软化了她心中最坏的打算,是的,正是对爷爷怀有特殊的情感,她不曾和楚知雄私奔。
是的,若不是高考阻在眼前,曦媛差点为了爱失去了最珍贵的纯贞。差点就像后来的陆万琼,心理和身体都受到同样不可挽回的痛。
是的,在高考之后,那段最悲痛的日子里,她心灰意冷,既没有披坚执锐地去挑战陆万琼,也没有像相爱时那样放下尊严去找楚知雄复合,她觉得主动挽救死去的爱情就等于妥协男人的背叛,结果终究是分手。
是的,她爱他。因此,她恨他。
曦媛并没有像自己想象中的那样坚强。分手的那段日子,她把自己丢在奔涌咆哮的大海边,在巨大的礁岩上茕茕而坐,用酒精将自己的脆弱麻痹,又在黄昏时分平躺在巨礁之上,让退潮的海浪把疼痛的大脑拍醒。就那样,在昏醉与清醒之间她强迫一颗狂恋他的心逐渐死去。
然而她并不知道,那段日子,石瑶每天都悄悄地坐在远远的海滩上,默默地注视着前方一百多米处的曦媛,心如刀割。她偶尔听到曦曦飘零在海风中的呐喊,如同悲鸣一般苍白和空灵。那种绝望的喊叫一次又一次将迎面袭来的浪涛击得粉碎。而石瑶,如同暗地里的守护者,只能远远地望着曦媛孤独的背影。
蝶葬 第十八章(3)
苍茫的夜色里,漫天的大雾宛如幽灵一般铺天盖地地将她们的四面封锁。这个女子沉陷在初恋的回忆中,繁芜的、装满怨痛的思绪在阴沉的夜空之下无所循形。
突然,石瑶的脚步慢了下来。
“怎么了?”曦媛也随之慢下脚步。
“樊斯灏大概认识知雄现在的女朋友。”石瑶的思维又开始飚驰在时光的轨道上。“曦曦,这是一个古怪的男人。”她嘴里说着,意念还游走在某个时空的某一点上,这需要完全地集中注意力。“但他不像个坏人,他似乎很专一……可惜,你跟他大概没有结果……”
“你能感觉得到?”
“似乎可以,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集中注意力了,突然这么做也不知道灵不灵。哦,好热啊!”石瑶说着,用手掌拍打着自己的胸口,让心跳舒缓下来。随即,将那条短信递给曦媛,两只手接触的瞬间,石瑶感到曦媛的手指正冻得发紫。她脱下曦媛的露指手套,握着她那双冰冷的手,然后贴在自己苍白的、淌着汗水的脸颊上。
石瑶长长的睫毛之下,覆盖着清澈如水的眸子,在她的眼睛里装着一样坚定不移的东西,用一个字来形容,那就是:爱。她那双俊逸而温柔的眼睛全神贯注地透视过曦媛的瞳孔,她完全被她瞳孔中与生俱来的柔弱所折服。这个名叫“林曦媛”的女子,并非美得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但在她那双朝着太阳|茓微微吊起的眼睛里,时时刻刻渗透出一种忧郁的妩媚。石瑶看着曦曦,曦曦在对她微笑,微笑的嘴角依旧渗透出几分忧伤。
你不会相信,这是一个女孩在全神贯注地看着另一个女孩,那种眼神绝对不是男人才有的色迷迷,那不是一种胡里花哨的专注,而是一种平淡的、充满爱怜的、永不变质的专注。此时此刻,石瑶多么希望自己是一个男子,一个能够给曦曦带去安全感和希望的男子,伴着她白头偕老。
石瑶的脸渐渐地靠近曦媛的脸,曦媛不由自主地合上了那双令人心疼的眼睛,似乎已经知道石瑶将会对她做出的下一个动作。是的,石瑶轻轻地吻着曦媛的眼睛,蜻蜓点水一般。千百年前丢失在惨淡生命中的内心共振,此时此刻,仿佛得到了重生一般,在她们的心与心之间交换着奇妙的电波。她将曦媛紧紧地搂在怀里,淡淡地说:“还记得我对你说过的吗?民国初年的我们,出自同一个母体,长大之后,嫁给了同一个陌生男人。我们,永远是一体。”
亲爱的,我,想你。曦媛在心里默默地说。是的,石瑶感应到了,她将她搂得更紧。
漫天的雾霭,将周围的景致淹没,她们只能看得见彼此,宛如在这个聒噪的世界上,只有她和她。两个幸福的身体紧紧地贴在一起,在这样的寒夜,一个女孩将自己的热量温暖着另一个女孩。路灯将她们的身影拉得颀长,然后白雾羽化了它们的轮廓。
清晨,石瑶在下楼买早餐的时候,顺道拐至收件箱处取了当天的《F城新闻快报》。F城怪异的气象逐渐成为各大报纸的专版,近些天来,新闻快报连续三天将长平坊的事故放在了专版中较为醒目的位置,可见,长平坊已然引起了人们的关注。
电梯上,她略略地浏览了一下快报,大约是超强的第六感驱使,她竟在一个极不起眼的角落里发现了一则图片新闻:
本报讯 昨日傍晚,一位姓王的老农在新店附近的田埂上发现了一只身长90公分,尾长38公分,高33米,形态肥胖,浑身布满豹纹图案的巨型野猫。老农发现野猫时,野猫正痛苦地四处乱串,随即四脚朝天,咳嗽不止,不久后,猝死而去。其过程伴有血浆咳于体毛之上。老农将其送入市三人民医院。经血痰化验,该猫的致死之症被列为ARDS疑似病例。经鉴定,这只猫为豹猫,乃国家二级保护动物,常居于以水相伴的山林地区或郊野灌丛等地。至于老农捡到的这只豹猫为何会活跃于新店附近,原因尚未明了。 txt小说上传分享
蝶葬 第十八章(4)
再看那张新闻图片,猫尸躺在雪白的“手术台”上,一只胳膊的绒毛上有一道两寸多长的血痕,与那夜月华之下所见到的日记幻影呈现出来的血痕竟一模一样。
石瑶恍然大悟,果不其然,尖尖并非普通的野猫,而是充满*的豹猫。
电梯很快便到了二十一层,石瑶回到卧房,摇醒熟睡中的曦媛,迫不及待地把日记应验的消息说出来。
时光飞逝的速度出乎人的意料,荏苒之间又到了礼拜日。
这个礼拜日的午夜,曦媛和石瑶再一次来到月庵弄,来到那个铺满枯枝败叶的角落。沿着死去的藤蔓,她们很快便找到了藏着日记的铁盒。
“曦曦,你读给我听。”她只有把魂魄附在曦媛的身上,透过曦媛的视网膜,才有可能看到日记。因此,她现在只能听曦媛读日记。
1941年6月1日 礼拜三 阴
曼莎,半个世纪以来,她是第一个走进映蝶阁的女子,准确说来,她是第一个走进这道石库门的魂。亲爱的康胤,你居然让这样一个拥有着骄人花容的女子留在这座四水归堂内,我不愿去猜你是否对她有何非分之想,但愿你没有。若真如你所说的那样,姑且让她做我们的义女吧。只是,凭什么让第三者介入我们的幸福呢?每每一想到这,我就会变得不安。
曼莎,她是那样的苍白,那样的柔弱,却又是那样的媚人。康胤,你看,曼莎只属于那个名叫“林京道”的男人,不是吗?她只爱着她。她在每一个夜晚站在小门外守候,纵使在最可怕的台风夜,她都会苦苦地等,苦苦地唤着林京道的名字。她让我想起了生前的自己,在你离开新加坡的那三年里,我可是为你操透了心呐。你那一去音讯全无,我每天都站在码头上期待你的归航。
那好吧,姑且让她为我的冰蝶儿采集外边的甘露吧,从此以后,采露的事再也不用劳烦小蛇了,它已经为我采了40年露水了……
“冰蝶究竟是真正存在的东西,还是电磁波形成的某种幻影呢?”曦媛不解地问。
“既然老太太要用甘露来喂冰蝶,那么它就一定是实体存在物。”
“我也是这么想的。看来,早在1941年她就开始蓄谋着什么了。”
“怎么说?”
“要不她喂养冰蝶做什么?”
“这个……”石瑶用食指搓了搓下巴,“她总不会预料到有天小蛇会把康胤,她的丈夫,引出八音盒吧?”
“这倒是个问题……老太太总是提防着康胤一不小心喜欢上曼莎,她似乎也是个极度敏感的女人,我很好奇她在生前有过怎样的经历。”
“如果能知道这些,问题就会好解决得多。遗憾的是,老太太是个厉害的女人,在这个世界上能够破解她的过去的人,恐怕只有克格勃间谍机构里的超能力特工。”
“唔……这个,我不懂,既然无法破解那就不去钻牛角尖吧。我们又把一个通宵的时间耗在看日记上头了,却依然没找到其它解救的办法。照这样下去,F城真的要陷于水深火热之中了。瑶瑶,我们为什么不能烧掉八音盒?”
“不,绝对不可以。”石瑶望着黑暗中的某一点,仿佛看到了烧掉日记之后可能发生的事。
“如果烧了会怎么样?你是不是已经预言到了什么?”
“不,但我强烈的第六感告诉我,我们不能那么做。”石瑶坚定地说。
“那么,但愿那个男人有天会感应到她的呼唤。”曦媛怀着一丝不满,无可奈何地合上日记本,将它放入铁盒之中,再按原先的数字把盒子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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蝶葬 第十九章(1)
18
这一天似乎特别好睡,她们一觉错过了午饭时间和晚饭时间,直到夜色渐深时分,石瑶才从黑暗中苏醒过来。她的脸颊接触到被子,似乎感到它已不再像原先那样充满了潮湿的触觉。她惊讶地望着黑黢黢的屋子,难以相信自己从清晨睡到了夜晚。莫非,莫非是有了新的天气变化?她从床上坐起,当她的脚掌不小心踩到木质地板的时候,突然发现地板已不再潮黏,这似乎意味着什么。
石瑶打开客厅的吊灯,复古的木质落地老爷钟正显示着9:31。
她来到厨房,冰箱里所剩的食物远不足以够成两个人一餐的伙食。她无奈地透过窗玻璃,一边眺望着远处,一边思考着吃点什么,却猛然发现,在那二十一层楼之下,一辆辆汽车如同一只只甲虫悠然地穿梭在带状的公路上,再放眼远处,十字路口的红绿灯正变换着警示色。甚至,她能清楚地看到海水人工湖面上正泛着微波粼粼的深蓝色光泽。是的,整个世界在她们沉睡的这一天里,焕然雾除,霍然云消。此时此刻,天地之间,一片澄澈。
石瑶惊讶地眺望着远处,仿佛从小到大都没见过如此清朗的景致。
“瑶瑶,我饿。”曦媛探着厨房的灯光走了过来,她揉着惺忪的睡眼,对外面的景致全然不觉。“你在这做什么哦?”
“你看。”
“啊!雾不见了!”曦媛眼前一亮,“这意味着什么呢?嗯,不管意味着什么,我们先出去走走吧,整天因为这些破雾,我都快憋坏了!”
“嗯,顺便去便利店买点关东煮来填肚子!”
是的,这是个难得逛街的绝好机会。虽然当她们填饱肚子之后已经接近十一点,街市却比往常还要喧杂热闹。寒冷的气息尚未散去,女孩们已经勇敢地穿上了华丽丽的冬裙裳,留连在步行街与步行街之间。各类连锁店的生意正好,脸上画着奇怪图案的女服务生热情高涨地拍着手招揽生意,仿佛要把连日来萧条的营业额弥补回来。
是的,这样的夜晚,无论是石瑶还是曦媛,都丝毫没有回家的念头,况且她们在床上赖了一天,更是睡意全无。她们把几条商业街温习了一遍,方才在一家即将打烊的冰店买了份冰激淋返回在回家的路上。
路过长平坊的时候,她们发现长平坊的路口已然被隔离,包括长平坊的第一道门,那家“永吉”海鲜小吃楼,那家有着百年历史的老字号,如今外边也站着几个身穿隔离服,面带口罩的警卫。不禁令人想到两年前非典猖獗的时期。
“噢,天哪,竟然被禁止进入了!”
“好像已经发现有好几例ARDS引起的猝死都跟长平坊有关,大部分死者在猝死的当天都来过长平坊,特别是到‘永吉’的消费者。”石瑶说着,从口袋里翻出了口罩。“你也把口罩戴上吧!”
“是么,好险噢,幸好那天你阻止了我,否则……”曦媛说着,突然闭上被冰糕冻得粉红的嘴唇,默不作声地向右转,向前走,两只苍白的手垂在大腿的两侧,冰糕盒子从她的手中翻坠下来,白色的液体如同打翻的水银一般奔涌进地砖的罅隙里。石瑶盯着曦媛,曦媛的眼睛直勾勾地注视着前方,仿佛被一种极具诱惑力的东西牵引着向前走,向前走。
“曦曦?”石瑶碰了碰曦媛,曦媛兀自毫无反应地向前走去,她的眼神黯淡无光,面无表情如同一个梦游者。石瑶只得尾随其后,她隐约觉得有什么事将要发生。这天曦媛没带手机,因此,石瑶下意识地掏出自己的手机,果不其然,手机的屏幕正莫名其妙地变换着发亮--变暗--发亮--变暗的明灭交替状态。是的,一些来自5至23维空间的电磁波正干扰着她的手机信号。书包 网 想看书来
蝶葬 第十九章(2)
曦媛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停住了脚步,然后,苏醒过来一般,眼睛焕发出一丝怵惧的光泽,可是,她的脸色突然变得煞白,半晌,她开始对着空气说话。
是的,她又看到了曼莎,那个民国女子的阴极电磁波成像,或者可以说成,那个民国女子的阴魂。
曼莎的身后和脚下缓缓依洄着纱一般的白雾,不知从哪投来一种微光,那种微光将她的脸映得十分清晰。她仍旧穿着上个世纪三十年代的学生制服,纯白的对襟上衣、黑色的百褶裙,百褶裙以下是缓缓流动的轻烟一般的雾霭。
曦媛第一次发现曼莎没有脚,也有可能是脚被埋进了飘动的雾里。她不能呼吸地向后退着,心中充满了莫名的恐惧。虽然她的心里很明白,眼前的阴魂完全不可能伤害她。
“为什么……为什么带我来这里……”曦媛盯着曼莎百褶裙以下的部分,她感到全世界只有她的心脏在剧烈地跳动,跳动,跳动。心跳的声音在这黢黑的树荫之下空灵地回荡着,仿佛置身于幽深的山谷,整个世界正与她保持着隔绝的状态。
曼莎低头去看自己膝盖以下的部位,表情变得很哀伤。她无法控制曦媛对她这种形象的恐惧。是的,阴魂的游移是不需要脚的,电磁波永远是飘荡在浩瀚而渺漠的宇宙之中的。因此,她的表情流露出一种抱歉的哀伤。
“曦曦,原谅我,我必须告诉你一件很重要的事……请你离开F城,请你……”
“哦,哦,离开。”她的目光仍旧盯着曼莎百褶裙以下缓缓涌动的白雾。
“曦曦,请你离开,请你……”曼莎再次重复道,微弱的声音依旧是那样的哀婉。
“什么?为什么?”曦媛这才反应过来,她望着曼莎的眼睛。是的,只要她望着曼莎的眼睛,心中的害怕就会慢慢消散。那是一双脆弱的、温柔的、善意的、充满无奈眼睛。
“日记上的指纹已被发现,请你离开F城,否则,老太太的鬼魂很快就会找上你,一旦被缠上就不仅仅是死那么简单了。”
“啊!那么,老太太是不是也怀疑到你了?”
“不,暂时还没有,她怀疑是小蛇引诱你去看日记……噢,天哪,我不该说这个……请你赶快离开F城,请你……”曼莎的每一个“请你”都仿佛在苦苦地哀求,是的,她有着太多的难言之痛。她的每一个“请你”都令曦媛感到揪心的疼痛。
“那么,F城怎么办?”曦媛迫切地望着石瑶那双充满柔弱的忧伤的眼睛,“日记上有句话,‘挽救一场突发的火葬,只需用水;然而挽救一场无人能懂的蝶葬,也许只有以火焚烧才能阻止灾难的蔓延。’毁灭一切灾难,是不是烧掉八音盒就够了?可是,我该怎样做才能毁灭它呢?”
“不要问我,不要问我……”曼莎无限惶恐地向后退,白雾如流水一般纷涌到她的前面,令曦媛看不清她的脸。
“告诉我,我该怎么做……”曦媛向前挪了几步,痛苦地哀求道。是的,她很想灭了那两只万恶的冰蝶,它们的存在令她夜不能寐,它们的存在令她精神恍惚,它们的存在令她变成朋友间嘲笑的对象。从某种意义上说,冰蝶是比幽灵、魔鬼更可怕的东西。
“不,为了一个人,我必须为自己留一条后路。”曼莎停在了原地,白色的轻雾迅速退到了她的背后。她的眼中闪烁着泪的光芒。
“一个人?是一个男人吗?一个老人?”
曼莎没有说话,似乎是默认了。她的脸蛋被那种来历不明的光芒映出一种透着死灰的惨白。她的刘海在空气中飞舞,那种风亦然宛如来自另一个时空。书包 网 想看书来
蝶葬 第十九章(3)
曦媛仍旧用急切期盼的眼神望着曼莎。
“他是不是叫林京道?我希望你告诉我‘是的’,还有,你知道我是谁,对不对?你还知道我叫曦媛,你一定都知道,是不是?甚至,我是一个和你有着某种关系的人,对不对?你爱他,因此想保护我。一定是这样的,一定是的……”曦媛变得无比激动,她无法令自己不去追究这些,虽然它们与“蝶葬”毫无关系,虽然就算知道那些事,对拯救F城毫无意义,但那些问题已经困扰了她十多年。一切答案,或许她已经猜对了,然而,在没人能够给予她肯定答案的情况下,她依旧感到无所适从。她的忍度已经到达了极限,若不弄清这些问题,她的精神迟早有天要支离崩溃。
曼莎哀怜地望着曦媛,她的瞳仁里隐忍着弱不可击的疼痛,祈求道:“曦曦,你再问会害了我,求求你不要问了……请你……”
曦媛伸手去抓民国女子,然而抓到的却是一缕空气。曦媛突然想到反复做过的那个梦,梦里总是抓不住民国女子的手。哦,她忘了,曼莎的出现不过是个假象,亡魂只是人死后残留在三维空间里的电磁波而已,人是不可能抓得住电磁波的。此时此刻,她的脑电波和曼莎死后残留的电波正处于同一时空、同一频率,因此,她看到了曼莎。准确说来,她看到的只是曼莎的成像,而并非实体。就在此时,曼莎的成像消散在白雾之中,随即,那道来历不明的微光也暗了下去,周围的一切如梦初醒般真实。
曦媛的身体突然就那样软下去,软下去。石瑶将她扶起,她的手机屏幕瞬时恢复了正常。
“曦曦,你刚才在和曼莎说话吗?”
曦媛毫无反应,她听到天外传来曼莎的声音:
“这一场无人能懂的蝶葬,存活于月能的庇护,而毁灭于日能。你是个足够敏感的孩子,只有你能察觉到他人无法察觉到的东西,天机不可泄露,现实中的每件事,用心留意吧,请你……”
曼莎的声音在曦媛的耳畔久久回荡着,如同清澈的回音一般。那种声音几乎颠覆了整个世纪的哀伤,令她欲罢不能。是的,她也只能点到为止。曦媛仿佛感觉到了曼莎难以启齿的伤痛,她的眼前展开一幅画,一个失魂落魄的民国少女,绝望地爬上一张课桌,将整个头颅放进拴好的绳圈里,然后吊死在上面。她仿佛听到了少女踢开桌子的那一刹那,绳圈勒紧脖子发出“吱吱”的声响,似乎还伴随着骨头碎裂的声音,那一刻是那样惨烈,那样惨烈。
第二天,石瑶送曦媛到火车站。她们赶在火车开动的前十分钟到达了火车站,所幸,曦媛的行李并不多,她打算再过两个多月就回来,因此,石瑶并没有把曦媛送上火车。她们只是在月台上默默地拥抱着,然后,石瑶在曦媛的额头上轻轻地留下了一个吻。然后,曦媛终于上了车。
离火车开动只有一百二十秒的时候,曦媛突然接到了诗诗打来的电话--
诗诗像个孩子一般哭得肆无忌惮,她好不容易才摆脱掉哭腔,说:“姐姐,爷爷就要不行了,他要听你说话……”
“什么!”那一瞬间,她似乎感觉到斗转星移,五雷轰顶,随即脑袋里一片空白,“爷爷怎么突然……”
不等曦媛说完,话筒的那一头传来了林京道老人欲说无声的气息,他的声音伴随着严重的哮喘。有关长平坊发生的那些诡异的惨死事件排山倒海地浮现在她的脑海里。
蝶葬 第十九章(4)
“爷爷,你等我,我就在火车站,你一定等我到家……”
此时,火车刚刚开动,列车员禁止了曦媛下车的请求。她突然看到下一节车厢开着的一扇车窗,于是不顾一切地爬上车窗,耗尽所有力气从车窗上跳了下来。那时,列车已经缓缓开动,曦媛在着落地面的那一瞬间,脚踝发出一阵剧烈的疼痛。
“发生什么事了?”石瑶追上来扶起曦媛。
“诗诗说……爷爷就快死了……快,扶我回去……”她的脸由于过分疼痛而显得苍白,她咬紧牙关扶着石瑶站了起来,但走了不到两步又痛苦地蜷起了腿。
石瑶索性蹲了下来。“上来,让我背你!”
石瑶艰难地将曦媛背出火车站,叫上一辆计程车,吩咐司机开往月庵弄。
曦媛回到家的时候,林京道老人的喉咙正发出极其微弱的喘息声,死亡离他只有一步之遥。弥留中的林京道眼睛半闭着,眼珠子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天花板,对曦媛的到来浑然不觉。曦媛轻轻地呼唤着“爷爷”,老人的目光依旧呆滞地盯着前方,仿佛他的灵魂已经提前死去。
她紧紧地握着老人的手。这双冰冷的长满老人斑的手,爱抚了她二十二年,如今二十二年的记忆一幕一幕涌现在她的脑海里,叫她欲罢不能。是的,年少时的乖戾曾被这双大手抓住,所有的任性与固执一度融化在他那干燥的炽热的布满老茧的掌心里。而如今这双手,却是那样的冰凉。是的,它再也不会像过去那样温暖了。
“爷爷,爷爷……”曦媛将老人的手握的更紧了,她将耳朵靠近老人的嘴唇,“爷爷,您想说什么?”
老人的目光盯着曦媛胸前的手机,颤抖的嘴唇发出微弱的、尚构不成声音的声音,人们根本听不到他在说什么。突然,石瑶看到老人的身体正在吃力地向上抬起,发抖的手艰难地举在半空中,然后指着曦媛胸前的手机,表情变得无比惊愕。他从来都没有过如此惊愕的表情。
“他在看你的手机!”
曦媛看了看手机,可是手机的屏幕并无异样。曦媛泪眼汪汪地说:“爷爷,你想说什么?”
“沙……沙……”老人终于费力地发出了声音,然而他只发出了一个字,根本听不出它是为何意,或许,这只是个语气词。
“什么?”沙?傻?杀?她真的听不懂老人在说什么。
“她好像在说‘杀气’。”石瑶猜着。“也可能是曼莎。”
老人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的身体猛地向下一靠,悬在半空中的手垂了下来。他在离世而去的那一瞬,似乎有着太多太多未了的心愿,当他气绝的时候只留下两只白色的布满血丝的眼眶。
曦媛伏在老人的身上,失声痛哭。她的哭声越来越大,然后随着老人的亡魂飞出屋子,盘旋在空荡荡的巷坊上空,像极了野外飞鸟的悲鸣,那种声音撕碎了整条巷坊的宁静,窗外湛蓝的苍穹和明媚的春光瞬时变得无比惨淡。
老人的生命是曦媛生命的一部分,就在老人的生命结束的那一刻,曦媛觉得自己的生命也结束了。
这个晚上,诗诗到学校里进行高考前的培训。石瑶和曦媛埋头钻进那些旧报纸和资料文件中。从刚才到现在,字纸篓中已然堆满了与“蝶葬”之谜无关紧要的东西。
“这些旧书,放了几十年,纸张都发黄了,真不知道爷爷敝帚自珍的留下它们做什么!”这个时候,曦媛拿起一叠厚厚的《抗战岁月》,那是五六本繁体印刷的杂志,它们被书虫蛀去好大一块。曦媛将它们拿起来抖了抖,从里边掉下许多粉末。为了避免粉末过敏引起鼻炎,她忍无可忍地捏起鼻子,将那叠旧杂志半卷起来放入字纸篓中,篓中蓬松的纸片和信封很快便被五六本书的重量压矮了半截。
“这里头有你爷爷的名字哦!”石瑶坐在地板上,两腿侧放成“个”字型。她把放在腿上的一本《抗战岁月》举给身旁的曦媛,“真没想到,他老人家早年竟然是个文学青年!”
“咦?”曦媛只知道爷爷对文学和历史有着非同寻常的嗜好,但从来不知道他竟然能写这么长的东西。“什么,他还发表文章?”
曦媛难以置信地浏览着目录,随即,一篇题名为《冰蝶儿,沙沙沙》的文章映入了她的眼帘。她急不可待地往下翻,六十年前的真相立马浮现在她眼前--
蝶葬 第二十章(1)
19
冰蝶儿,沙沙沙
遇见八音盒
相传早在六七十年前,这里的对面几乎是世界上蝴蝶活动最为频繁的地方。战火和硝烟对它们的生活并无丝毫干扰,直到有一天,成群的凤尾蝶、玉带蝶、斑蝶、粉蝶,甚至蝶科中毫无记载的种类也从那块宝岛蜂涌向海峡的西岸,西岸从此终年彩蝶飞舞,渔民们时常看到成片成片的火烧云在穹际升起,那一幕蔚为大观。
在那之前,祖国的土地被邪恶的皇军侵虐得体无完肤,仿佛刚煎熟的饼四处冒泡,那泡啊只要用锋锐物轻轻一碰,就有流脓溃烂的可能,正因炮与火一起缠绵,糜烂的大地很快被烘焙得结了痂。林京道在新加坡亲戚的家中显得焦虑不安,他捧着报纸彻夜未眠了无数通宵,连日来眼袋渐深皮肤渐糙,打盹时噩梦不断,终于患上神经衰弱,书也难以读进心去。
如此惶惶不可终日,林京道内心的矛盾难以排遣,隐忍到寝食不安几乎崩溃,终于收到父亲从祖国寄来的家书,书中有言道:国难当头,南洋不宜久居,京权已参加南平军政部第十三补充兵,我与你母亲商议许久,唯有参军报国方能有所作为,想你归来投笔从戎,有朝一日跟随你大哥并肩作战。林京道读罢此信如释重负豁然开朗,船票尚未到手,行李已散乱地铺满了床和地板。
京道解手刚出来,刚到家的姑丈没来得及看清面目,以为是盗贼,随手举起身边的藤凳就砸,姑丈是正宗的南蛮书生,身不魁梧力不壮,加之凶器是藤凳,其质地细密柔韧有弹性,充其量只是将林京道的前额砸出个大包子。但其准度还行,包子不偏不倚长在眉宇之间,一轮紫日高高挂起,幸好是紫日,否则要被大陆那四万万同胞当成叛党。
林京道好景刚到不多时就轮到泰极否来,但心中仍旧不减兴奋,归国抗战倒仿佛是归国度假。这一夜他精力充沛,上半夜辗转反侧压死了不少蚊子,下半夜好容易方才有了睡意,一合眼则梦回祖国怀抱。
朦胧间有一座面善的房屋,房屋里边黢黑,偶尔投下几缕亮光,无数尘埃在光束里追逐不休乐此不疲。林京道闻见房屋深处传来涟水的声音,寻声穿过两进四水归堂,一个约莫十五六岁光景的女学生靠在水缸边上,两根麻花辫险些碰到水面,她正专心致志地用缸里的水洴澼着葫芦勺。水纹反射着光,映照在女孩的脸盘上,粼粼的水光闪烁在她那两泓明眸里,分外动人。女孩无意间察觉到了门槛外的林京道,赶忙从他的面前匆匆出了去……
林京道的春梦被窗户“啪”地一声捉弄醒来,他摸摸那轮“紫日”,已然消退了些许,于是不由满意地笑笑。他起身去关窗,突然听到“噗”“噗”“噗”几声,本想寻声望去,却不知声音从哪个方向传来,可见那东西的发声器官跟促织一般诡异。这时,京道发现远处教堂外的小树林边翩跹着两个白色亮物,他的表情定格须臾,随即打了个呵欠,又躺上床,将棉被闷了头。不久,噗声渐大,转而退去,不绝如缕,林京道被响声闹得睡意全无,索性下了楼梯。
当他走到那座教堂下,方才那两个白色不明飞行物无视京道的到来,继续卿卿我我你浓我浓,它们的双翼图案瑰丽纹络清晰,似是注射过氟化钙溶液的蝴蝶,通体发光,如萤似玉。
林京道小心翼翼地向蝶儿踱去,那蝶却偏偏向教堂高处缱绻而飞,随即在哥特式的顶尖上空徜徉一阵,消失不见。林京道如梦初醒,对刚才的一切难以置信,狗抖毛也似的晃了晃脑袋,脖子有点扭伤。
蝶葬 第二十章(2)
他边走在回去的路上,边用手揉搓着脖子,一不留神给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一个筋斗下去,栽到了个硬邦邦的东西,那轮“紫日”一时间精神抖擞,体魄也变得饱满隆起,在月光的反射下几乎要变成黑夜里的探照灯,减弱了些许暗夜独行的恐怖。
随即那硬邦邦的东西传出前所未闻过的曲子,音色空灵,如悬深|茓,幽夐迷离,京道被吓了一跳,好奇心使他将那东西捧在手心里,原来是个八音盒子,刚才那会盒盖儿被京道撞开,难怪有声音从中流出。京道将脸埋进手里打了个呵欠,随即把八音盒揣进兜里,摸索着黑暗转回那座大房子。
重相逢
年初二,父亲带京道上庞先生家拜年,这庞先生姑且算得上京道的邻居,也是京道兄长的启蒙老师,说得确切些,他还是京道父亲的先生。京道不得不穿上父亲的马褂,一大清早便随父亲出了门。
仅隔一条小弄,便到了庞先生的家。林京道和父亲坐在厅堂里,斜对了庞先生侧坐着,庞先生的身边站着个梳着麻花辫子的女学生,纯白的对襟上衣,纯黑的及膝百褶裙,一双白皙而瘦削的手交叉在一起。这个女孩叫林曼莎,是庞先生的外孙女。女孩七岁时死了母亲,她的父亲年少时在黄埔军校读书,回来后在政府工作,家中女儿就有三个,为了让邻舍亲友觉得自己还是个孝敬的女婿,便让曼莎在外公家充点人气。
这时,曼莎看了京道一眼,正好与京道的目光相会,她赶忙将目光从京道的脸上移开,努力让自己在客人面前表现得神态自若。京道的心跳莫名慢了一拍,脸颊边也仿佛盛了坛炉火要跟自己亲热似的。
“莎啊,今年大京不在了,你就跟小京哥哥玩了,等小京哥哥也从军去了,可就没人陪你了……”不等庞先生把话说完,曼莎做出个不太自然的笑,转向了屋里。曼莎并非转向里屋,而是隔了门板窥探着厅里的动静,偶尔从门的罅隙里打量林京道。
长辈们聊得不亦乐乎,京道竟把目光移向了门。他抿起嘴仿佛在暗示:“门啊,你的后边藏着什么?”过了一会,曼莎看到京道的父亲在与庞先生道别,不知什么勇气叫她要去开门送这两位客人,然而当她刚生出这种念头,却见林京道起身朝门处走来,曼莎赶忙碎步跑进了深闺。闺阁的门合上了,京道在门外徘徊了须臾,然后轻轻叩了叩门,可他没等曼莎来开,便推门而入。曼莎从屋里朝京道走来,她的脸色显得有些苍白。
“还记得我吗?也许你早已忘了我是谁。”京道的眼眸里深藏着一丝遗憾,可他依旧微笑着,“当然,都过了这么久,忘了也是很正常的。”
曼莎终于露出了旧日的微笑,只是,她比过去显得清癯,却更清秀。笑容对于她来说似乎总隐藏着些许影影绰绰的伤痛,伤痛是昔日里的,八年前生母的过世改变了她的命运。这命运说好不好说坏不坏,否则曼莎会像许多大家闺秀一样,小时了了,长大后的颖慧全要随着世俗观念一并装进火柴盒大的闺阁里,永远那样沉没下去。因此,在京道的眼中,曼莎是个幸运的女孩。
两人相视了须臾,京道加问:“你还记得我吗?”
曼莎指着窗棂上垂下的风筝:“你还记得它么?”
冬日的暖阳正在窗棂子上悠悠地散步,它的表情忽明忽没,像是在苍穹中停留累了要隐下去休息似的。京道取下风筝,捧在手里,惊讶道:“你还留着它!”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蝶葬 第二十章(3)
“嗯,一直留着。”曼莎摩挲着风筝,那是一只美丽的蝶,蝶翼全用浓浓淡淡的墨水晕开。“在你离开后的第二年,大京哥哥也带我放过风筝,但那是一个台风天,我一不小心把它放飞了。”曼莎突然有了笑容,单薄的唇也变得红润起来,“后来我就想,如果我把你送我的风筝也放上天去,也许它能漂洋过海,飞到你的身旁。”
“那你怎么不放飞它?”
“因为大京哥哥送我的风筝是他买来的,而你送我的可是你亲手做的。万一它不飞到你的身旁,你就不能带着它回来了。”
“小傻瓜,那有什么关系呢?风筝飞走了不会再飞回来,可我是会再回来的,你等我回来再给你补做一个不就行了吗?”
“小京哥哥,那不一样,那是三年前的风筝,你还能做出一模一样的风筝带着我回到过去么?”是的,时间随着空间的变化而变化,谁也奈何不了时空的变迁。两人沉默了片刻。安静的声音是那样安静。
半晌,京道的脸上露出了微笑,但他没有说话,只是拉起曼莎的手就望门外跨。
他们一路跑了很远,穿过无数条巷陌里弄,踩着雨后村庄湴润的路面,最后气喘吁吁地在一座小山丘顶上停了下来。冬季的晨曦穿透南方湿润的空气,混杂着芳草味沁人心脾。京道的脸颊泛红,曼莎却显得更加苍白。茅草亭底下,他们仰面躺在芜杂的草垛上,遥想起三年前的春节,林京道就曾拉着小曼莎满城跑,然后在这座山丘上放风筝。然而这日他们并没有放,山上满是枇杷树,树梢上挂着青嫩嫩的果儿,京道摘它下来,剥了皮儿,塞进嘴里。“好酸。”京道说。曼莎微笑,抿着的小嘴在山岚缭绕的衬托下显得分外可怜。京道突然感到脸上有点痒,然后就发觉它湿润润的:“看,下雨了!”
“恩,下雨了。”曼莎拉起京道的手就往山下跑,京道哼起了儿时的童谣,那是庞先生用闽南方言教他们唱的儿歌:“天黑黑要落雨,阿公举锄要掘芋,掘啊掘,掘啊掘,掘着一尾旋留鼓,依呀夏都真正趣味,阿公要煮咸,阿嬷要煮淡,二个相打弄破鼎……”
这雨尚不成雨,它们细密得如同水蒸气,在山林里飘飘飖飖,滋润着雾的肌肤。他们跑出那座山,在山下的田埂上追逐嬉戏,不多时,大片的嫩绿便被抛在身后了。彼此重温旧日的无拘无束,那种感觉回归到青梅竹马时的愉悦。
户外的雨有些大了。初春的寒风一吹,冷不防叫人唇齿打架。京道把曼莎带回家中,曼莎直接进了去。
京道站在东厢房的窗前,望着房檐上挂着的雨珠帘,成千上万的雨滴坠落泥泞的路面砸出无数个小泥坑,偶尔有水泡随着涟漪漾开去,继而盲目地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京道想起京权,不觉一阵怅惘,三年不见哥哥,这仗若是打起来,还真不知会怎样。
曼莎不在东厢房,若按儿时的习惯,她也许会在书房里摆弄京道的笔墨纸砚。京道到书房探了探,不见曼莎,他喊了几声“莎”,亦无人应答。他拿起茶壶,吮吸着壶嘴儿,却发现里边并没有水,于是带了茶壶望厨房走去。
厨房的门开着,天光偶尔渗透玻璃瓦将零星的明亮洒向昏暗的屋子。屋里只有曼莎靠在大水缸边上,她正用葫芦勺专心致志地拨弄着缸里的水,两根麻花辫险些碰到水面。水纹反射着光,映照在曼莎的脸盘上,粼粼水光闪烁在她那两泓明眸里,分外动人。曼莎无意间察觉到了门槛之外的林京道,赶忙从他的面前匆匆离去。
蝶葬 第二十章(4)
京道愣了一下,画面似乎是上个世纪预演过的,他努力回想,却无法再从潜意识里搜索到那个梦境。曼莎方才扑朔迷离的表情,还有那飘忽不定的眼神,都仿佛在哪见过。
京道回到东厢房,只见曼莎坐在圆桌旁,捧着从南洋的老教堂边捡来的八音盒玩弄着,一言不发。曼莎扳开八音盒的盒盖,里边传出空灵的声音,如悬深|茓,幽夐迷离:“它的声音很奇妙哦,阿公说,阿公的阿公告诉他,老人们用石土革丝金匏木竹来做八音盒,声音很特别的,他们说的该不会就是这个?”
“那是在很早以前,它们早被唢呐,笙箫,锣鼓,还有,还有一些说不上来的乐器取代了,明代就已不再使用那些材料了。”
“是吗?”曼莎狐疑地打量着八音盒,“可是,你说这么美妙的声音像是乐器发出来的吗?”
“可不管怎样,八音盒的制作原理终究和乐器脱不了干系。”
“真是天籁之音。”曼莎的眼里闪烁着惊喜,嘴唇却不自觉地发白,“太神奇了!”她打量着紫檀木的盒身,盒身上依稀可见镌刻着的行草体诗文,说它诗却又不太像诗,说它词吧,又有些异样,曼莎辨认着斑驳的字迹,脸颊不禁泛起红云:
别离情绪,万里关山无底数,
遣妻伤悲,到底郎踪何处去?
自从君去,数尽残冬春又暮,
等到花开,庭院深深连夜雨。
“很熟悉的句子,似乎在哪见过。”京道说。
曼莎低下头,看着桌面上的八音盒,羞涩得缄默不语。
“是啊,我也从没见过这样的音乐盒,古香古色,古韵古调,捡到这个盒子之后,我不由自主地走了许多有卖八音盒的店铺,也不见有卖这样的,确实很意外。”京道继续说道。
“捡的?”曼莎讶异地抬头望着京道,“你说它是捡来的,怎么会?”
“恩,说来怕你不信,其实我也不信。那天是在半夜里,我听见蝴蝶扑翅的声音,于是就醒了。哪里知道当我一眼透过窗,就看见远处飞舞着个两点亮光,就好奇地出去看,你猜我看到了什么?是蝴蝶,还是两只会发光的蝴蝶!”
曼莎难以置信道:“真的?”
“真的,后来就在蝴蝶飞舞的地方被这个八音盒绊了一跤。”京道顿了顿,略有思忖地说,“其实,现在想想也像是梦,但我确实是在那时候捡到盒子的,不然这盒子又怎么会在我身上呢?”
突然,八音盒的盒盖“啪”的一关上,但房间里兀自余音袅袅,延续不绝。
逃
战火的气味依旧没有蔓延到西岸,人心似乎也不再像前些日子那般诚惶诚恐。老人们的脸上愈合了些许皱纹,但街道旁的榕树却愈发苍老,枯槁的胡须几乎要探到地面。假若它们能平安地接触地面,必然会有新的生命即将开始。
夏日拂晓,渔厝村的船只安静地泊在松软的沙滩上,它们随着浪的起伏变换着呼吸,和这村庄的人一并陷入睡梦之中。蒙蒙的晨曦将一艘艘大船变成一个个巨大的黑影,船舱里边载着的是整座村庄的安静,安静的分量难以估算,也没人晓得这种静正不知不觉朝着一个浑黑的深洞逼近。漫地的小蟹|茓被潮汐灌满了泥沙,一眼望去仿佛刚压过玻璃那般平整。这个时候,京道和曼莎像几年前的夏天一样,安静地坐在浅滩的礁石群上等待日出。这种等待持续了很久,太阳却仿佛没有准备醒来的意思。
曼莎把脚丫没进海水里,再撩起水,等浪潮来了,则努力踩在浪花身上,如此周而复始地让那种清凉的感觉从脚底延伸进每条毛细血管。“哎呀!”曼莎突然叫了一下,原来是脚丫子叫螃蟹给钳住了。“别动,放进水里!”京道说。曼莎的脚丫在水中不动了,不一会,独行侠便向着别处横行而去。
蝶葬 第二十章(5)
京道突然揽过曼莎,躲到一块稍大些的礁石背后。他们的目光随着远处一艘大船的移动而移动着。“好像不太对,我们得快点离开这!”京道拉着曼莎朝最近的渔村跑去。他们躲在礁石的背后窥视着罅隙里的动静:两个来自外海的庞然大物直逼海湾,紧接着几艘军舰,几艘登陆快艇,还有十几只橡皮小艇朝宁静的滩头鱼贯而行,灰蓝的苍幕中,七八架战机从大船上升起……
京道没敢继续看下去,他将曼莎的手握得很紧:“莎,快走!”
京道拉着曼莎向村庄深处跑去。村庄的夜没有灯火,枝头的树叶儿如同魑魅的魔爪从四面八方向他们伸来。曼莎脸色因惊恐而显得苍白,她睁圆了眼睛忐忑不安地扫视着四周:“小京哥哥,手电,我要手电,我怕!”
“现在不能开手电,握紧我的手,别出声……”没等京道把话说完,“轰”的一声巨响砸碎了可怖的沉寂,远处的天空立即晕出一片绀碧色。京道赶忙捂住曼莎的嘴,她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鬼子来了,我们现在不能说话,知道么?”
曼莎点头。
俩人跑出不多远,依稀可听到士兵凌乱的脚步声。京道驻足扫视四周,周围的景致正在愈来愈清晰、愈来愈苏醒在晨曦之中。这时,不远处传来了女子撕心裂肺的惨叫声,随即村子里犬吠四起,须臾,狺狺的声音笼罩了雨厝村。老母鸡飞出了篱笆,四处乱窜,一时间鸡毛飞扬。曼莎原先拖拽着京道的那只胳膊软了下去。只见她脸色苍白,双手冰凉,京道索性背起曼莎翻入一户人家的篱笆内。房子的主人估计是被刚才那一声巨响惊醒,这会听到院里有动静,从窗子里探了个脑袋出来,见是两个孩子,赶忙把他们叫进屋里。
主人是个侏儒的阿嬷,接近一米八零的京道在她面前像个巨人。她忙把两个孩子带进厨房。厨房里放着一个带着破洞的大水缸,里边姑且置了些许杂物。阿嬷把杂物取了出来,叫俩孩子钻进缸里,然后把水缸用杂物盖上。是的,这是个善良的阿嬷。
不多久,外头果然响起了凌乱的脚步声,京道的视线穿过水缸的破洞,紧紧盯着木门。阿嬷出门不久,只见两个鬼子放肆地闯了进来,阿嬷来不及拦他们,也拦不过他们,只是持着一口方言苦苦哀求着:“家里没别的人了,您就放过我这个老太婆吧!”俩鬼子冒冒失失地搜索着什么,对老阿嬷絮絮叨叨的哀求不屑一顾。一个满面横肉的鬼子对阿嬷喝了句什么,阿嬷被吓得不敢做声,双手悬在空气里瑟瑟发抖。这时,另一个尖嘴猴腮的家伙从厨房后边揪出个十*岁光景的女孩,女孩被推到胖兵手里,阿嬷立即哭得惊天动地,老人家紧紧抱着鬼子的长靴,却见瘦猴持起灶上的菜刀狠狠朝阿嬷砍去,随即,一条手臂飞出三米多远,女孩厥了过去,阿嬷一声惨叫之后便没了声响。
阿嬷的血沫飞入水缸的破口,溅到京道的脸上。
胖兵刚迈出门槛,尾随在后的瘦猴回头望了望,大约是察觉到了动静,索性紧步向水缸跑来,举起手中的步枪,将血淋淋的刺刀捅向缸里。这一捅则刺在京道的大腿上,刺刀从腿的这一侧穿透了皮肉,再从那一侧透出来。京道因过于疼痛,两眼瞪得有些发僵,他狠狠地咬紧牙关,隐忍着巨痛,然而他仍旧紧紧地握住曼莎的手,仍旧用他的右手捂着曼莎的嘴,仍旧用身体侧护着怀里的曼莎,仍旧以原先的姿势持护着两个人的性命。他仍旧保持着刚才的镇定来沉淀这一刻的疼痛。
蝶葬 第二十章(6)
刺刀“唆”地被收了回去,冷冷的刀光疾闪而过,那一秒,谁也不知道是否能保全自己的性命。幸而瘦兵见那水缸毫无动静,转身追胖兵去了。京道看着冒着鲜血的伤口,这一刻他清醒得很,方才刺下去的金属刀片上混合了多少父老乡亲的血液。京道咬牙切齿地瞪着孔隙之外皇军远去的背影,突然感到伤口失去了知觉,尽管海边带来的泥沙还残留在伤口上--但那种恨已然淡化了伤口的疼。
待鬼子出了门,京道垂下捂在曼莎嘴上的手,曼莎察觉到京道原先紧绷的身体松弛了下来,脑袋耷拉在她的肩膀上。他晕厥了过去。曼莎忍不住一边含着泪,一边拭去京道额上的汗水,突然触到京道裤子上湿漉漉的鲜血,这才发现他受了伤。曼莎柳眉紧蹙,吃惊地看着京道苍白的唇,看着他那白色衬衣上溅着的鲜血,不觉任泪水放肆地落下,这泪一发不可收拾,却偏偏落到了京道的伤口上,京道半梦半醒地叫疼。曼莎不顾一切爬出水缸,到屋子里找了块干净的布,将就着为京道包扎好伤口。
村子平静了下来,曼莎费了好大的劲才将水缸壁凿裂,把京道平放到了地上。傍晚时分,京道苏醒过来,他的嘴唇兀自显得苍白,身上正在发烫。曼莎盛上一碗刚顿好的鱼汤,鱼汤并不很新鲜,但还能将就着充饥。“小京哥哥,你还那么疼吗?”曼莎的眼眶里隐隐闪烁着泪光。
“不疼了。”京道强做出一个微笑,“也不知道家里怎么样了。”
“我好怕,阿公一定很担心,外面危危险险的,他一定会出去找我,怎么办?”曼莎的脸变得煞白,须臾,她端着瓷碗在京道身边蹲下,伸手去扶京道,却在手指接触京道身体的瞬间,发现他的身体是那么的烫,看来状况很是不妙,她担忧地看着京道的伤口,“你的身体好烫!我要回去找阿公,我去找人来救你!你在这里等我!”
“不要,外边很危险!”京道抓紧曼莎的手,曼莎的眼神突然不知该往哪放,她把手缩了回来。京道说,“那好吧,我们一起回去。”
“可是你的伤……”曼莎踌躇道,“还是让我自己回去,回到家了,我就能找人来接你……”
“那不行!外面太危险了,我可以走!”京道强忍着撑着地刚要站起来,却跌了下去。曼莎连忙扶着京道坐下:“小京哥哥,我知道你很疼,求求你就不要在这个时候逞强了,好不好!”曼莎喂京道喝下鱼汤,背过身去,泪再一次夺出眼眶。
“莎,你这样一个女孩,那么美丽,又那么单纯,要是遇到什么危险,我怎么原谅得了自己?又怎么去和疼你爱你的阿公交代?他除了你,就再也没别的亲人了,你知道的!”
曼莎抿着嘴唇,不吱一语,她的心中复杂极了。曼莎将竹扫帚的长柄取下,交给京道:“小京哥,你撑着它,这样也许会好些。” 说完,曼莎伏进京道的怀里,她终于不加任何控制地让自己的泪滚滚而落,“我没有办法了,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京道哥,你一定要勇敢地撑到家,坚强地撑到家,答应我,一定要!”
京道惨白而焦灼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颜色,他微笑着点头:“好!我答应你!”
群蝶齐飞
那些村庄早在几个时辰内失去了昔日的生气,隔三岔五能见到整片大火燎剩的废墟,十里内外不见鸟雀的踪迹,焚化了的尸骸横七竖八地暴露在废墟丛中。曼莎一声不吭地搀扶着京道,她的目光始终落在京道的拄杖上,努力使周遭的景致脱离自己的视线。这一片天,这一片地,俨然荒绝了几个世纪,似乎再也不可能遇到一个活口。俩人在废墟间蹒跚而行,除了他们,整个世界的生灵似乎都被来自东亚那个小岛国上的士兵带走了。海风停止了前进的步伐,默哀的声音是那样安静。 txt小说上传分享
蝶葬 第二十章(7)
他们回到小城内,只见四下里黑黢黢空荡荡,沿街的店铺紧闭着,偶尔才能见到寥若晨星的行人。穿过安平巷,竟是一片火灾后留下的废墟,废墟在冷冷的月光下反射出可怖的黯光。是的,曼莎的家已经融入了这片废墟之中。她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终于放声哭了出来,京道将她搂入怀里:“我们不用再往前走了,去我家吧。”京道默默地望着月光下飘飞的枯树叶,它们像死者的亡灵在夜色里游荡。京道的声音变得虚弱起来:“家,我们还有家么?也许,也许我们现在都是孤儿了。”
离开安平巷,风愈发大起来,燃剩的灰烬在天空中狂舞。鸦雀在枝头哀号,声音几乎能唤醒地底的野鬼。忽见一具*的女尸挂在巷口的石门上,那具尸首的脖子被刈得暴露出骨头,面部也被划出一道道血痕,难以辨认出五官的真实面目,女子外翻的双目被月光照得吓人,手里死死抓着两把肠子。曼莎惊吓得叫出声来,赶紧将脸躲进京道的胸膛里。女子蓬乱的长发在夜风里飘飞,尸体的影子被月光扭曲后映在地面上僵硬地晃动,如魑如魅。苍穹底下,已被皇军屠杀成了人间地狱。京道紧蹙着眉头,咬牙切齿地骂道:“好个狗日的鬼子!禽兽不如的家伙!”
俩人回到长平坊,长平坊除了行人稀落,与往日并无异同,丝毫不见鬼子施暴的痕迹。巷陌里传出喧扰的声音,他们走到巷陌深处一盏褪了色的红灯笼下,只见林家门庭若市,人声喧阗,庭院里每一张疲顿的脸上都写满了焦灼和无奈。
管家见京道回来,兴奋得大叫,赶忙放下手中的活儿,一面通报老爷,一面出来迎接京道。夫人见儿子还活着,赶忙跪在蒲团上谢观音谢妈祖谢祖宗。京道这一受伤,家中上上下下忙成一团,但他终于能平安回来,这是最大的幸慰。
庞先生也在此,他老人家一早被外头的风声鹤唳搞得人心惶惶,忙上京道家找曼莎,但见曼莎不在,紧张得庞先生体温下降神志恍惚险些休克,幸好被林家劝住,不再出去找寻,这会儿他与曼莎含着激动的泪水两两相拥。两个孩子危境重生,两户人家性命全保,这不得不说是一个奇迹。
前来避难的人们见到林氏宅院内的这幕团聚,心中百般不是滋味,方才的哗然现在空留沉寂。
多少人在这一场劫难中妻离子散,多少人在这一阵轰炸中变得孤家寡人,这座城市经历了这样一场浩劫,长平坊深处的林氏宅院却安然如往昔,所有人都大惑不解。
京道回到东厢房内,只见墙面上、门上、屋瓦上、窗棂上布满了形形色色的蝴蝶,它们翕动着翅膀,悠然地拍打着牕纱。屋子里弥漫着奇异的香气,紫檀木八音盒传出空灵的声音,两只如萤似玉的蝴蝶在音乐盒上空翩跹飞舞。京道想起离开新加坡之前的那一晚,心中浮起了些许讶异,他拖着受伤的腿朝蝴蝶靠近。就在从门槛外抬起脚的那一刹那,一不小心碰疼了腿。方才在路上艰难而行了两三个时辰,逐渐对那种疼痛失去了感觉,现在休息片刻,麻木的神经倒仿佛苏醒了似的,疼痛也一下子精神起来。
京道忙喊曼莎,这一喊却惊动了飞舞的蝶儿,它们扑扇着瑰丽的翅膀绕出半闭的窗户。不一会院落里便充满了嘈杂,京道开窗一看,天边正投下一道异彩,将整个院子照得亮堂堂,所有蝴蝶从东厢房的每个角落汇集到院子上空,顺着那道异彩涌向天边,大约过了三分钟多,异彩消失,东厢房恢复了昔日的宁静。八音盒缓慢合闭,空灵如幻的声音渐渐消失在夜色里。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蝶葬 第二十章(8)
庞先生紧挨东厢房而站,曼莎偎依在他的怀里,仰望天空的脸还没收回来,她的思想仍旧停留在刚才那一刻,意犹未尽。庞先生感慨万千地说:“若不是这些蝴蝶在保护着我们,这条巷坊的邻居,怕是早都没命了。传说中的群蝶齐飞看来是真的,如果当真,这附近一定是有重要的人物罹难了。”
“什么?”京道从窗里探出个脑袋,把手搭在窗外的庞先生肩上,“难道这样的事在以前就曾有过么?”
“小时侯,我听上辈人说,台湾的抗日英雄林少猫死后,村子里麇集了成千上万的蝴蝶,少猫的坟冢上也布满了蝴蝶,那天月光格外皎洁,荒郊野外,没有一只飞鸟。”
“少猫?很奇怪的名字。”
“不能小瞧这名字,他可是聪明人扮傻子,这叫做‘虎威猫戏’,少猫这样的人物,只有掩去狂气才能幸存于世。”
“我不明白。”俩人望着庞先生出奇。京道说:“那你说,他跟虎有什么关系?”
“很久前,林少猫是台湾南部的望族,他经营着整个碾米厂,但是后来日本人开台,害死了少猫的乡亲,少猫耗尽所有钱财,亲自领导军队跟日本人周旋,他劫富济贫,暗中捣乱日本人的计划,皇军要抓他,却总也摸不透他的行踪,民众千方百计用自己的生命掩护他,日本鬼子拿他无可奈何。你说这不是‘虎威猫戏’又是什么?”庞先生叹了口气,“台湾人怕日本人,日本人怕少猫,他们被少猫搞得惶惶不可终日。这样僵持了几个年头,鬼子最后以消毒营区防患疟疾为由,包围了少猫。”
“啊,后来他逃脱了么?”京道问。
“没有。其实当少猫听到消毒营区的事时就觉得情况不妙,日本官员要见少猫,少猫早已做好了逃脱的计划,但他刚能逃离鬼子的魔掌,仍旧不忘保护身边的妇孺,行动稍稍慢了一点,就全部被皇军袭击而死。”庞先生顿了顿,眼角有些湿润,声音也在微微颤抖,“就在那一天,林少猫几乎满门绝命……”
“是啊,他在以虎胆跟敌人较量!如果说林少猫只是‘猫’,那么皇军就是‘鼠’。”曼莎略有思量,“如果皇军是‘兽’,那么林少猫更不失为‘虎’!”
京道似乎没有听进曼莎的话,他的表情变得很严肃。他望着窗外的香樟树,沉默了半晌,忽而一片樟树叶落进窗户里,京道将树叶拾在手中,发了半天呆,最后自言自语八个字: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离
沦陷的日子里,林家宅院陆陆续续走了些避难的人,却也留下少数无家可归的安平巷住民。林父接到大儿子京权的电话,说是上面已经批准了李良荣将军的请战。那个台风袭港的夜晚,京权所在的军队悄然进了大湖村,从此他便和家人失去了联络。
战争似乎漫长,时间过去了两天一夜,林宅上下等得惶惑不安。那天晚上,林父迟迟不曾回来。
这日天刚亮,只见两个中年男人站在门口,一个背着个湿漉漉的男人,另一个打着伞。打伞的男人说:“行走时,忽然一阵大风袭来,就看到不远处的木电杆闪出火花,随即电杆倒了下来,接着就是一声惨叫!走近方才知道是林老爷不幸被那电杆击中!唉,真是世道不幸,祸不单行啊!”
全家听罢此消息,如雷轰顶,柔弱的林母当场晕厥过去。
第三天还是个*天,街道上便充满了喧豗嘈杂的声音,甚至有人放起了爆竹:大湖战役告捷!台风的高峰期也算是过去了,鬼子企图震撼闽北的计划泡了汤。
蝶葬 第二十章(9)
大湖战役大捷,捷报飞来当纸钱。虽是这样,但冥币还是要烧的,女人家的泪还是要流的。一家无主,号啕恸哭的声音大得灌满了林家门庭,门庭里装不下的漫溢到邻居人家的耳朵里,省去了不少相告的气力。外面传来了京权的噩耗,接着大哥的遗体也来了。全家上下默不作声。林母几乎晕厥过去。她伏在林京权的尸体上,抓住京权僵硬的手臂,整个身体已然完全无力抽动,那沙哑的呜咽声撕破了苍白的静,那沙哑的呜咽在空而大的厅堂里化作一种直逼你心魂的空灵。
林京道握紧了哥哥那失去温度的手,泪无声地夺眶而出,半晌,他终于吭了声,只是吩咐用人京权的遗体不要那么快入殓。
一个月后的一天傍晚,京道在家中打点行李,却见曼莎风尘仆仆地进了东厢房。“小京哥哥,你要走了?”
“莎,你怎么来了?”京道探了探外头,“你阿公没陪你来么?”
“没有没有,我是偷偷来的。”曼莎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阿公没有告诉我你要去参军的事,是我无意间看了阿公的信,你一定要去当兵吗,可不可以不去?”
“不可以,当然不可以!国难当头,日本人杀害了多少中国人,他们掠走了我们的财产,你阿公的房子是被他们烧毁的,大京哥哥是被他们打死的,家父也是被他们害死的!”
“可,打仗是很危险的,你的妈妈已经失去了阿伯,又失去了大京哥哥。”曼莎眼里含着泪,声音变得微弱起来,“她不能没有你,你得为她想一下啊!”
俩人陷入沉默,许久,京道说:“你还记得阿公说的林少猫的故事么?现在抗日热潮正旺,如果每一个人都去思考那么多,我们都得当亡国奴了!危险,难道我不去参军就没有危险了么?”
“那我也去!”曼莎刚开口,京道一记耳光落到了曼莎的脸颊上,出手后懊恼不已,但覆水难收,曼莎眼里的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她二话不说跑出东厢房。京道忙拦住曼莎,曼莎却使劲推开京道的手。京道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索性将曼莎搂住:“对不起,我不是想打你的,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曼莎没有再挣扎,只是泪流不止。京道无可奈何地将拳头砸在檐下的梭柱上,这一拳头砸得嘭响,曼莎用苍白的手抓住京道的大手,心疼地说:“不要,我不怪你,你不要摔手,手打伤了什么都做不了了!”
“莎,你的脸还疼么?”京道专心致志地看着曼莎,只见曼莎摇摇头,他托起曼莎的脸仔细端详着,“我走后,你要照顾好自己。父亲一去,家里不可能再请家佣了,如果我到黄泉路上陪大京了,你就帮我照顾母亲好么?”
曼莎使劲摇头,泪澘然而下。
“怎么,你不答应我?”
“你不会死的。”
“我是说万一。”两人沉默了半晌。这时,林母走了过来,许是听到了他们俩的话,眼白有些泛红,她只把眼睛看了地面,匆匆道:“小京啊,前些天我到巷口吃锅边 ,回来时下起雨来,王阿婆借了把伞给我,你帮我把伞带去还一下,顺便也给她辞个行。”说完话,林母便走开了。
巷口的锅边店并不遥远,但这一晚,京道和曼莎一直走到闽江边上,俩人跟永别似的说个没完,似乎要把这辈子的话都在今晚说尽。他们路过石板桥,闽江上无数只乌篷船正泊在水中央。不知江船待何人,但见渔火映江波。书包 网 想看书来
蝶葬 第二十章(10)
此时,桥对岸传来一震喧闹,京道眼疾,一眼望见一个人中留撮黑胡子的家伙在欺负一卖菜晚归的老农,老农被黑胡子踩趴在脚下,嶙峋的瘦骨似乎要被身体卧断在青石板下。京道忿恨地咬起了牙齿,曼莎被眼前咬牙切齿的京道吓住了,她愣愣地望着京道,只见京道颈上绷起了青筋,拳头关节被按得噶哒有声。曼莎拉了拉京道的衬衣,示意不要多管。京道却瞥开曼莎,举起江边巨大的鹅卵石块快步朝小日本走去,随即将石块猛砸黑胡子的后脑,接连两个鹅卵石下去,黑胡子很快便倒在地上,一命呜呼了。所有围观者拍手叫好,京道顿时豁朗起来。
“小京哥哥,你砸死日本人了!”曼莎拉起京道的手钻出人群便往回跑,“日本人要是找你的麻烦怎么办!还不快点离开这里,快呀!”
京道边跑边说:“同样姓林,我誓死成为第二个林少猫!”
回到家,曼莎帮京道打理好行李,最后,从自己的脖上取下一个护身符给京道带上:“小京哥哥,这是我去西禅寺上香时求来的,你带着它,菩萨一定会保佑你的。”京道握着曼莎的手,紧紧将她搂在怀里:“你对我那么好,今天我还打了你,我真是罪该万死!”
“没有没有,我真的不怪你!”
“我没什么东西可以给你,那就这个吧。”京道从枕头底下拿出音乐盒,打开盒盖,空灵的声音又次响起,几分钟后,仍旧不见有蝴蝶进来,“好可惜,蝴蝶不来了,那是两只很美的蝴蝶。”
曼莎出神地望着京道的双眸,突然笑得很美丽,苍白的脸上有了红晕,嘴唇也有了血色。“小京哥哥,你能在我的眼里看到会发亮的蝴蝶么?”
“你在说什么?”
“小京哥哥,我能在你的瞳孔里看到你说的蝴蝶,好美,真的好美!”曼莎看着京道的眼睛,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京道到镜子前照了照,什么也没看见。
此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两人忙赶着出去看究竟。林母已经开了门,只见几个警察在门外:“林京道,哪个是林京道?”京道上前。“你需要跟我们走一趟!”林母和曼莎心慌起来,但那几个人表情肃然,态度强硬,她们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京道被那几个人带走。
林京道被关进牢狱后,天闷得透不过气来。
京道所在的那间监狱,一只黑色的大蜘蛛死死地趴在潮黏的墙壁上,仿佛被钉子固定过;耗子忧心忡忡地来回乱窜,似乎在担忧自己也即将被陵迟处死。监狱里的生物看多了这样那样的刑罚,思想也被犯人同化了,它们的眼神流露出对酷刑以及死亡的极度恐惧。
隔日清晨,一个瘦小的士兵突然打开牢狱的门锁,问:“谁是林京道?”随即说“你可以走了!”。京道从混沌之中清醒过来,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莫名其妙地出了牢狱。
牢狱之外,天正降着大雨,路面泥泞不堪,只见母亲正撑着伞焦急地等在门外。一夜之间,母亲苍老了许多,京道心疼地将母亲紧紧搂住。“妈,你怎么来了?这是怎么回事呢?”“京道啊,你得好好感谢一下庞先生,我去求他,是他老人家连夜跑去找曼莎的父亲,幸好庞先生有这么个在政府里办事的女婿,这庞先也是生低声下气好话说尽,不然你的性命可就保不住了!”母亲一边说,一边流泪。她现在只有林京道这么个亲人了。
那天回家的路上,又出现了好些日本士兵,他们忙忙碌碌地挨家挨户进出,似乎在搜查着什么。雨路上的行人奚落,冷冷清清的有些恐怖,偶尔一辆电驴子疾驰而过,渐起污点无数。俩人感觉到不对劲,于是加紧了步伐,他们不时地左顾右盼,但倾盆的雨兀自越下越大,横飞的线条交织在俩人的视野里,大风更是叫人寸步难行,即便握紧了伞却依旧被淋得像那落汤鸡,冷冷的雨水灌在鞋子里使人双脚抽筋。
蝶葬 第二十章(11)
走在一条小道的拐弯处,京道突然感到手臂被沉沉地拽了下去,回头一看,母亲的身体正贴着自己的背,而她,被一个十*岁的日本士兵刺在刀尖上,这个士兵正是方才释放京道的家伙。京道怒火中烧,不等日本兵拔出刺刀就扑上去将他推倒在地,不到一分钟的时间,鬼子就被京道掐得奄奄一息了。
京道的眼睛瞪得浑圆,他怀抱着母亲。她是他唯一的亲人!
“妈!妈!!……”京道抱着母亲,撕心裂肺地呼喊着,母亲微弱地翕动了几下双唇,便合上了眼眸。“妈--”京道长长地喊了最后一声,整座小城几乎在响彻云天的呼喊声中颤动起来。
京道换上士兵的装束,但皮带儿还没扎好,后边便传来了凌乱的脚步声,京道紧忙翻过并不很高的墙,抄着另一条小路逃开了。
那天夜里,京道把母亲葬在了父亲和大哥的坟墓旁。山上阒寂无声,偶尔有哀戚的鸟鸣响起,声音叫人毛骨悚然,京道却兀自毫无反应。他站起来,默默地跪在母亲的坟冢前。
母亲的过世对京道的打击看起来并不像父亲和大哥过世时对京道的打击那样大,父亲和大哥过世时京道落泪了,但此时的京道却显得很平静,只是他的心莫名地冰冷起来,那种冰冷非比寻常,那是一种向着死亡也能安之若素的安静。
京道对着坟冢缓缓地鞠了三次躬,然后站起来。他转过身,放眼眺望远处,这才发现远处被烧成了好几片,灰色的烟尘嚣张地熏染着天际。京道愣愣地站在那儿,他捏紧了拳头。
任那熊熊大火烧吧,烧吧!
祖国漫长的母难日很快就会过去的,新生的力量将把你们这些丧心病狂的家伙活埋!
京道望着山下,心如止水。
殇
那场大火焚毁了林家院宅,京道终于无依无靠也无牵无挂了。
自那天日军肆意放火以来,天空持续降雨,生离死别的画面在这座灰色的小城里周而复始地上演。
去南平之前,京道突然想到了一个人,他便是庞老先生。京道上庞先生处敲了许久门,却无人应答,于是京道站在门外等了半日,依然不见有人归来。京道背着沉重的行囊离开了庞先生家,他走了很久,路过毓英女中之时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毓英女中失去了往日的喧阗,好容易从里边出来个学生,是个消瘦白皙的女孩,她也只是匆匆地消失在倾盆大雨里。京道望着女孩踩下的路面漾起的涟漪,突然感到心头莫名地作疼。她不是曼莎。
庞先生去了哪?曼莎又去了哪?
京道默默地走进女中,默默地踱向西式的红砖楼,来到曼莎所在的班级,四周的景致是那样安静,那样安静。京道看到教室的黑板上用粉笔画着一只风筝,然而风筝的线只画到一半,如同断了一般。莎,你去了哪了?我就要走了,也许,我们就再也见不到了。京道坐在曼莎曾经坐过的位置上,那个位置靠窗,京道仰头去看窗外的梧桐树,梧桐的叶儿开始发黄,忽而,一片还很青嫩的叶片被雨水打落,京道的心莫名地被揪了一下。莎,你到底去哪了?
这时,教室外头传来了鞋底拍击路面的击水声,声音愈来愈逼近,随即,停了下来。“你是林京道吗?”京道回头,竟是刚才在门口和自己擦肩而过的女孩。京道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近乎疯狂地摇晃着女孩的肩膀:“你知道曼莎去了哪么?”
“曼莎她……”女孩有点哽咽,她指着檩子,京道抬头去看,落灰的檩子上有一处微微的裂迹,并带着很干净的环形白痕,“她昨天夜里在这吊死了……”
蝶葬 第二十章(12)
京道顿时感到无法呼吸,这怎么可能,莎莎到底为什么啊!莎,你有什么苦衷怎么就不等我回来告诉我,天啊!
“曼莎等了你很久,她以为他的父亲可以救得了你,谁知她的阿公连同她的父亲都被杀害了。曼莎哭了很久,前些天,她在报纸上看到一则新闻,说是有十一名海归青年被警察抓去,后来转交给日本人处理,结果被枪毙了,曼莎心里害怕,她魂不守舍的要出去找你,我不放心,就陪她出去,哪料她捡到了你的衣服,上面全是血,你知道那时的她有多伤心么?她当时晕了下去,醒来之后神情恍惚地到处乱走,最里不停喊着‘小京哥哥’,她几乎要疯了,但我哪里想得到她会生出暴殄轻生的念头……”女孩的眼泪落了下来。“早知道,早知道我就好好守着她,都是我!我没有看好她!”
“什么!”往事填满了京道的脑海,似是想了很多,却什么也没想,那些全是回忆,那些都只是回忆了。“怎么会这样,怎么可能……”
京道的眼里装满了泪,这天,这地,这周围的景致都变得无限广阔,京道一声不吭地踱出教室,踩在水中,那步伐比灌了铅还沉重--只有近乎绝望的人才会那样走路。他感觉自己像死了一样,走动着的只是自己的灵亡。
“林京道!”女孩呼喊着,京道没有反应。
女孩追上前去,从手袋里掏出八音盒塞到京道手里:“曼莎一直带着这个音乐盒,直到她临死前,手里还紧紧地抓着这个盒子。”
雨下得更大了,校园里的水已积了近半尺高,京道顶着大雨站在水里,默不作声。还记得那个诗意的下雨天,他曾拉着曼莎满城地跑,蒙蒙的细雨是那样安静,那样安静。
复
不久,京道的故乡便光复了。巷陌里弄重新挂起了大红灯笼,爆竹声声惊破了云天。
京道缓缓地在大街上彳亍,天空恢复了昔日的深蓝,街市又过去热闹起来,远处有几个背影正在忙忙碌碌地清理废墟。这日京道的左腿有点跛--那条腿自从一九四一年保护曼莎时在水缸里被鬼子刺伤后,每逢变天,动辄隐隐做痛。此时,他靠在一株香樟树下歇息,刚要低下头去,却忽地停住了--他的目光停留在了远处的废墟上--那正是林家宅院。
京道蹒跚地朝废墟走去,突然闻到一种熟悉的味道,轻逸而飘忽,是紫檀香!他从怀里拿出曾经送给曼莎的八音盒,翻开盒盖,里边传出幽怨的音符,曾经就在这块地方,幽夐迷离的声音吸引着成千上万的蝴蝶,而这日,却迟迟不见蝶儿飞来,这究竟是为什么?
群蝶齐飞仿佛已是上个世纪的事了,抗日打仗,家破人亡,也是上个世纪的事;曼莎,是上个世纪的事,也是这个世纪的魂,只有灵魂才会叫人欲罢不能。这一切真实得让人感到恐怖的虚幻,它们来去匆匆,没等你晃过神来,早已人景同销了。这些日子,整座城市仿佛经历了一场巨大的浩劫,而今日终于能在街上看到孩子们烂漫的笑脸,京道的心忽地被一股暖流包围着。
对面的商铺门口坐着两个孩童,一男一女,他们拍打着巴掌,天真地唱着古老的歌谣:“入山看见藤缠树,出山看见树缠藤,树先藤生缠到死,藤死树生死也缠。”
故地重返,物是人非,月圆人寂寞。
那,是一种使人昏眩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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