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那只好等艄公来了。”安平无可奈何地答。
“但……我们却不……不能等哪!”
“两位姑娘为何急于过江?”
五娘长叹一声,愁眉苦脸地说:“唉!说来话长,我们的命太苦……”
“姑娘,小可认为,如果姑娘感到不便,不必说了。”
“不怕笑话,妾身倒并没有甚么不便,虽则我和珠丫头做事丢人不见谅于世……”
“姑娘言词落落大方,不像村姑嘛。”安平笑着说。
“妾乃是古冈坳涂家的第五房妾侍,涂家是赣州府的财主。请问爷台贵姓大名?”
“小可姓夏。姑娘刚才说怕甚么人追来……”
“古冈坳在西面二十里左右。”
“姑娘是逃出来的?”
“夏爷猜得不错。”五娘爽直地承认,并说:“珠丫头小名香珠,是涂二爷第十九房小妾的女儿。夏爷也许知道,妾侍所生的子女,地位并不比奴婢高多少,可知珠丫头在涂家的境况了。涂二爷人如虎,他的手下恶仆毒如狼,动辄将笞至死,每月至少得鞭死十余名家仆奴婢,甚至妾待亦难例外。他额定拥有妾侍三十二名,全是以威迫利诱巧取豪夺而得来的可怜虫,稍不如意便百般凌虐,甚至置之死地,死一个又补上一个。他有财有势,派有不少恶仅,在各地物色美女,因此不虞匮乏,可苦了与妾身同一命运的女人。涂二爷狠毒成性,妾深恐终有一天会被他凌虐至死,因此与珠丫头计议多时,决定逃出火坑,另寻生路。”说到这儿,她已成了个泪人儿。
安平摇头苦笑,不以为然地说:“姑娘这种做法,委实风险太大,逃不掉的。你们一无路引,二无收养之人,即使涂二爷不抓你们,官府也不会放过你们任汝逍遥的。”
“妾有一堂兄,现居雩都,只要逃过河东,便不怕涂二爷了,只是无法早些过江,偏偏今天艄公至今尚未到来,恐怕……”
她一面说,一面向安平走近,像一朵带雨梨花。但藏在泪水中的眼神,却落在安平腰间露在腰带外的寒影剑上。
安平聪明过人,机警绝伦,他先前已疑云大起,经过这次长谈,也已看出这两个女人不等闲,虽则泪眼盈盈,但其实并无真正的哀伤神情表露,心中更疑。
身处危境,岂可让人近身?他油然兴起戒心,有意无意地向侧方走动,拉开安全的距离,目光始终在两女的脸部流动,留意她们的眼神。
“姑娘何不从南下的官道先到赣州府至雩都,比从这儿过江前往,只近不远哪!”他表现得十分同情而诚恳地说。
“不行,涂二爷如果发现我们逃走之后,会到府城拦截搜寻的。”香珠哀伤地说,也向他走近。
他故抬头眺望飘舞着的雪花,有意无意地扳着亭栏,一跃而出,伸手接下一些雪花,留心地察看。这一来,双方隔了一道栏干,便不怕她们近身了。
“你们在这里苦等,也一样危险哪!”他正色道。
五娘倚在栏干上,颤声问:“夏爷,能不能帮我们的忙呢?”
“船上无篙无桨,小可……”
“夏爷身上带了刀,人才一表,身材壮伟,必定孔武有力,谅可保护妾母女的安全。在候渡期间,如果有恶奴赶来,尚请夏爷鼎力加以援手。”
“这个……”
“夏爷如果不肯见怜……”
“两位不必耽心,小可必定量力而为,决不袖手旁观。”
“妾身感激不尽,愿来生犬马相报夏爷的大德。夏爷请入亭,妾与珠丫头先叩谢夏爷答允援手的大恩。”
安平不愿入亭,笑道:“不敢当两位的大礼,这时领谢,未免言之过早,且等真有恶奴赶来后再说吧。”
香珠扑去泪痕,斜坐在栏干上,换上了笑容,曼声说:“请问夏爷从此过江,不知有何贵干?”
“到兴国县访友。”他信口答。
“妾身有一不情之请,不知夏爷能否答允?”
“姑娘的意思……”
“五娘有位堂兄可奔,妾却无亲无故,举目无亲。听说家母在吉安府还有些远房亲友,妾却毫无所悉,一个弱女茫然无知,无法前往投靠。夏爷前往兴国,尚望周全,携带妾身前往吉安府立命,投靠家母的亲友,尚请见怜俯允。”
“这……”
“妾身带有一包金珠,价值逾万,夏爷如能携带妾身投靠亲友,愿以金珠酬谢相助盛情。”
安平还未及开口,五娘蓦地神色一整,向香珠说:“珠丫头,我有主意了。”
“五娘,你的意思是……”
“你跟我到雩都,说来并无不可,但如果日后东窗事发,被你爹打上门来,他诬赖我拐带你逃走,那时岂不更糟?在官府前如何解释?”
“所以我请求夏爷带我到吉安。”香珠沉静地说。
五娘的目光不住的在安平和香珠的脸上转,看得安平心中不安。这两个女人如果所说属实,那么,他岂能撒手不管?如果要管,如何管法?他在赣南无亲无故,如何安顿这两个女人?难道说,要跟着两个弱女子可怜虫,在道路不靖,盗贼如毛的境遇中,带着她们的金珠,和足以引起男人垂涎的美丽容貌,孤零零地在路上闯荡?他苦笑道:“珠姑娘的境遇,小可万分同情,只是……”
香珠掩面饮泣,颤声道:“夏爷,妾身的要求也许太苛了,岂能贸然……”
“珠姑娘,话不是这样说……”
“夏爷,彼此素不相识,男女有别,妾身提出此项要求,确是……”
“珠姑娘,请让小可静一静,小可也许能护送姑娘至吉安,但尚望姑娘与五娘详加考虑。小可认为,姑娘如此信任小可,是否太草率了些?地方不靖,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能信任的陌生人不多,姑娘不知世道艰难,未加深思熟虑,如此信任小可,确是太过界险。虽则姑娘认为无妨,但小可知不能不权衡利害,姑娘既不知吉安的亲友景况如何,也不认识任何亲友,小可护送姑娘前往投奔。假使没有结果,请问姑娘如何自处?小可不送则已,送则必负责安排姑娘今后的安身立命处所,兹事体大,必须慎重从事,以免误了姑娘的大事。”他这一番话说得十分诚恳,神态真挚。香珠的大眼熠熠在光,目不转瞬瞬地注视着他,有点发呆。
五娘转过身躯,仰首悄悄地吁出一口长气。久久,她方回复先前的神情。显然,两女已被安平的话所感,她们发觉安平是个正人君子,对她们此行的成功信念大为不利。同时,她们对安平的看法也加深了一层了解,觉得要陷害像安平这样的正人君子,良心上似乎有所不安。
这位五娘,正是不老书生的妻子玉面狐仙涂念慈,香珠是她的爱女香珠。
十年前,摘星庄被以破扇竹箫为首的白道群雄所毁,不老书生一家子逃过大劫,遁隐麻姑山,理头苦练,志切复仇,与白道群雄誓不两立,甚至对所有的白道武林朋友皆怀有成见,仇恨深结,夫妇两发誓在日后,重行出道时,要杀绝诛尽所有的白道高手名宿,重建摘星庄,横行天下。隐忍了十年,总算是机会来了。他要利用蟠龙堡的庞大潜势力,助他东山再起。
十年前,不老书生的艺业,并不下于破扇竹箫,摘星庄的被毁,只能归咎于进袭的白道群雄人数太多,他失败得极不甘心。经过十年来的埋头苦练,进境十分惊人,而且找到了一把宝剑青锋,不啻如虎添翼。在他说来,雪耻复仇重振声威的机会可说是已经到来了。
果然不错,第一次交手,便击败了崛起江湖,剑下无敌的神龙夏安平。虽则胜来不易,但已经够光彩了。安平从九江至玉笥山这段日子中,击败了不少江湖中大名鼎鼎的前辈名宿,出没如神龙,寒影剑迄今未逢敌手,却败在他的手下,足以令他兴奋万分、认为这次重振声威,必定易如反掌了。
不老书生为人工于心计,府城甚深,做事只问利害,不择手段。他之所以任由妻女前往设法擒捉安平,只是为了懒得追逐,和希望利用这期间找到那位揭破他身份的女人,反正只要擒得住安平,让妻女出手又有何不可?他竟然任由妻女抛头露脸诱擒安平,便可猜出他的为人了。
玉面狐仙母女,早年固然不是甚么正派人,不然也不配称狐仙,世面见得多而广,但所见到和接触到的人,几乎全是黑道的恶魔邪寇,全是些争财夺色,杀人放火、极端凶毒的人,极少与正道人士交往。常言说得好,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又说物以类聚,她们也决不会好到那儿去。因此,发现了英俊魁伟,侠胆慈心的安平,不由她们的内心中涌起波澜,居然对安平刮目相看了。
但玉面狐仙是不会轻易放手,按下心潮,恢复了常态,向安平道:“夏爷,妾身有一妙法,不知是否使得。”
“五娘有何妙法?”安平讶然问。
玉面狐仙不住向他打量,神情装得十分严肃,说:“也许说出来有些袤渎,尚望夏爷别见怪。”
“五娘的意思……”
“请问夏爷仙乡何处,家中尚有何人,作何生理?”
安平一怔,摇头道:“请恕小可无礼,姑娘问这些话,有何用意?在下行走江湖孤身一人,从不向人述说家世,何况又没有显赫名声,说出来并不光彩。”
“妾并不想打听夏爷的家世,只希望夏爷坦诚相告,府上是否椿萱在堂,夏爷是否已经娶亲。”玉面狐仙低下头,幽幽地说。
“小可家远着呢。”
“珠丫头年方十七,此次逃离涂家,孤苦伶仃孑然一身,可以说无依无靠,举目无亲。
虽然她带了大批金珠。一生衣食当然无虞饿寒,但世道艰难,谁也不敢说日后的境遇究竟是福是祸。她跟着我不见得幸福。我也很难照顾她,自身尚且难保。夏爷如果有心……”
安平烦躁地摇摇头,抢着说:“两位请稍候,小可到河岸两侧看看,看艄公是否在附近避风雪。”
不管两女的反应如何,他扭头向码头走去,开始在码头左右寻找避风处,希望果能找到可能躲在附近偷懒的艄公。他却不知,艄公在昨日午后便被人囚禁起来了。
他走后,香姑低声道:“娘,看样子,他不会上当的,既然套不出口风,又难以接近他,还是干脆动手好了。”
玉面狐仙摇摇头,慎重地说:“不可,在未将他的寒影剑弄到手以前,千万不可动手。”
“我们并不怕他,以二比—……”
“你爹胜他不易,你我两人手无寸铁,怎能和他动手?”
“我去取回兵刃,还未得及。”
“不行,普通刀剑禁不起寒影剑一击,取来何用?”
“可惜!”香珠不胜后悔地说。
“可惜甚么?”玉面狐仙问。
“可惜丹霞观主不曾同来,不然的活,她的迷香正好派上用场,我们该请她一同前来的。”
玉面狐仙叹口气,惋借地说:“谁想得到这小后生会如此机警呢?他并不因你我是人间绝色而意乱情迷,步步提防,不让我们接近至五尺以内,没有任何机会让我们夺剑。早知他是这种人,为娘便会请丹霞仙姑同来了。”
“等会儿女儿奋身上扑,抱住他阻止他拔剑,妈便可……”
“傻丫头,你未免太小看他了。你一扑之下,他定会立加反击,岂会让你近身如意?使不得。”
“这么说来,我们便就此罢手,让赣州的人坐享其成么?”
玉面狐仙吟了一声,说:“这时便说放弃,未免言之过早,未绝望前决不轻言罢手。这样吧,等会儿为娘要将你许配他为妻……”
“妈,你疯了?你不看他那拒人于千里外的神情么?即使将女儿许配给他,光天化日之下,他是个守礼的人,就算他答应,也不会与女儿亲近而立,女儿同样没有机会接近他呀!”
“有了!”玉面狐仙喜悦地低叫。
“有甚么了?”
“等会儿他来时,我要你拜他为兄,他……”
“拜他为兄,他肯?”
“他这人自命侠义,侠骨柔肠,怎会不肯?”
“怎见得?”
“他本来是到赣州,刚才他愿送你到吉安,由此可见他不是个见死不救的人,这种古道热肠的人,最易受骗,即所谓君子可以欺其方。”
“他答应了又能怎样?要女儿在赴吉安途中擒他?”
“用不着赴吉安,就在这儿擒他。在你拜他时,赖在地上不起来,他还能不扶你么?近身相对,出其不意袭击胸腹要|茓,手脚齐出,任何功臻化境的高手,也难逃此劫。即使击不中要害,顺手拔出他的寒影剑,你难道也办不到?”
香珠笑了,喜悦地说:“妙啊!办得到,女儿保证可以将他制住。”
“就这么办,只是要你拜他,委屈了你而已。”
香珠羞红着脸说:“妈,得手之后,不必将他交给狄少堡主。”
“为甚么?”玉面狐仙怪声怪气地问,笑得邪门。
“不为甚么。”香珠忸怩地答。
“给你?”
“我要。”
这一双母女真不像话,听口气就不是好货。玉面狐仙格格笑,拧了女儿一把说:“要是你爹不肯,怎办?”
“爹不肯,我带他走。”
“他如不肯呢?”
“女儿会设法令他就范,我不信他会是不要女人的男人,食色性也,难道女儿的姿色,打动不了他么了”
“好孩子,你看他像不像个会对你动心的人?和他说了半天活,他居然不曾多看你一眼哪!”
“情势不同,不能一概而论,等他落在女儿手中之后,控制了他的生死大权,他会转变的,除非他是个不知人事的白痴,不然保证他转意回心。”
“狄少堡主等着要人哪!”玉面狐仙转过话锋说。
“等女儿厌倦了之后,再给狄少堡主处治,并未为晚。”
母女两低声商量许久,仍未见安平转来。
安平藉故离开,以便冷静地思量如何安置香珠的事,在江岸走了一圈,一无所见。这段思量的时光中,他先前对两女所发的疑云逐渐扩张,更想起了五湖浪子请来了三个女人的事。接着,他心中一动,暗叫道:“咦!这两个女人的眼睛,我不是感到有点眼熟么?我记起来了,很像是在顺山所看到的,那两个冒风雪登山赶路的女人。”
他立即向侧方的河岸树林一闪,小心翼翼地缓向凉亭的后方,藉草木掩身,蛇形鹭伏逐寸欺近。
罡风怒号,雪花飞舞,凉亭座北朝南,他绕向亭后,正处在下风,声息无法上传,他也小心地不发出任何声息,匍匐接近至五丈左右,居然声息全无。
他到晚了些,只听到玉面狐仙最后所说的话,也听清香珠所说厌倦了再交给狄少堡主的妙着。
他恍然大悟,不再偷听,徐徐退走。
两女不知阴谋泄露,仍在亭中低声商量下手的步骤。
许久许久,码头上出现了安平的人影。
他先前躲在树林深处,用寒影剑砍下一株扁柏,削成两根桨,花费了不少工夫,将桨藏在码头侧方的草丛中,方现身踅回凉亭。
玉面狐仙在亭口相迎,笑问道:“夏爷,找到艄公么?”
安平脸上堆着笑,不动声色,心中早有防备,何所惧哉?这两个鬼女人显然不是他的敌手,不然她们早该动手擒他了。同时。他认为女人并没有甚么可怕的,真正有皓姑娘那种高深造诣的人并不多见。大不了使用暗器或迷香等物献宝,如此而已。因此,他吞下了一颗清神丹,防范于未然。
他泰然进入亭中,一面背包裹,一面说:“没有消息。看天色已是不早,不久艄公定可到来,咱们到码头上去等,也许艄公在远处偷懒,看到码头上有人,便会前来摆渡了。”
“夏爷,先前妾身所请的事,夏爷拿定主意了么?”香珠满脸冀求地问。
“拿定甚么主意?”安平装傻,含笑问。
“请夏爷怜妾孤零,伴送妾至吉安。”
“如果姑娘坚持前往,小可愿效微劳。”他大方地答。
玉面狐仙淡淡一笑,喜悦地说:“夏爷侠骨柔肠,是人间大丈夫,低允相送,恩比天高。只是,只是,两位上路时,孤男寡女,未免有些不便,而且会引起官府的注意,后果堪虞。如果夏爷不嫌珠丫头丑陋……”
安平脸色一变,不悦地抢着说:“大丈夫但求问心无愧,何畏人言?五娘的话,小可听不进耳。至于珠姑娘上路的事,小可自有安排。”
“夏爷且听妾身将话说完,可好?”
“好,你说吧。”安平捺下性子说。
“妾认为如果夏爷不嫌珠丫头高攀的话,便认她为妹,以兄妹相称,在路上岂不方便些?”
安平还来不及回答,香珠已匍匐在地,掩面泣道:“夏爷,可怜妾身孤苦伶仃,逃出涂家举目无亲……”
“起来起来,珠姑娘,不可如此。”安平上前伸手相扶,挽起她说:“珠姑娘,请听小可……咦!你……”这瞬间,突变倏生。
香珠在他的右手挽扶下盈盈站起,她的右手掩在脸上,身形刚要站正的刹那间,突下杀手,手臂一伸,纤指便点向安平的左期门|茓,迅捷无比,宛若电光石火。
安平早有准备,左手急抬,托住了对方的手腕,一点落空.
香珠一着失效,第二着紧接着袭到,身躯挤入安平怀中,双手齐动。左手疾沉,抓住了安平置在腰带前的寒影剑把。大拇指顶开了卡簧,右手屈肘撞向安平的左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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