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慕秋把自己的—袭长衫脱了下来,包起了那支离破碎的骨骸跟那件让血染红了的灰衣跟鞋袜。
十丈飞红跟呼延明静静的站在一旁看着,没帮忙。
这种事只有让卓慕秋一个人去做,别人不能帮忙。
卓慕秋左手提着那血迹斑斑的“小包袱”,右手提着他那把跟随了他多年的长剑,黯淡的目光在十丈飞红跟呼延明两人脸上扫了一下,缓缓地说道:“二位珍重,或许将来咱们还有再见之期。”他要走。
十丈飞红道:“三少不等佟老人家了?”
卓慕秋微微一怔道:“他也会到这儿来么?”
十丈飞红当即把碰见佟福的经过说了一遍。
听毕,卓慕秋摇头说道:“我不等他了,他为卓家忙碌了大半辈子,如今也该坐下来安安静静的歇歇了,日后金兄要是碰见了他,请代我致个意。”
说完了这话,他走了,他看上去很泰然,也很安详,但他那颀长的背影,总给人—种凄凉的感觉。
伟人从此逝,江海庆额生,一代“神剑”就这么走了!十丈飞红跟呼延明默然地望着卓慕秋远去,心里都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受。
这种感受很清晰,但两个人都说不出来那是什么,只知道心口闷闷的。
口口口
十丈飞红坐在山脚下等佟福。
呼延明没走,陪着他等。
可是佟福没来,一直到天黑还没见他来。
可能他被什么事儿绊住了!其实,对佟福来说,世界上应该没有比拦卓慕秋代父还债这件事更重要的事了。
那么他为什么不来呢?谁知道?
口口口
这是另一座山,另一座不知名的山。
山下有片枫林,一条清澈的小溪从枫林里流出,缓缓地流向了远处。
它不知道从那儿来,也不知道它要往那儿去。
枫林边,有一座新盖的小茅屋,很小巧、很玲珑的房子。
茅屋门口有一条青石铺成的小路,直通小溪边。
枫叶如火,连小溪里的水都被染红了。
严寒贞蹲在小溪边弯着腰洗衣裳。
她永远是那么娇艳。
女人最怕年华早逝,最怕老。
可是严寒贞不怕,她似乎永远不会老。
她只有越变越成熟,越变越动人。
难道说她吃了什么长生不老药?世上该没这种药。
当年秦始皇曾命徐福渡海求长生之药,结果徐福一去不回,秦始皇死了,徐福自己也死在东洋。
历来当皇帝的都想永远的坐在那张龙椅上,要想永远坐在那张龙椅上只有一个办法,长生不老、青春永驻。
历来的皇帝十有八九都曾遍求术士练长生之金丹,可是历来的皇帝没有一个能活到如今的。
打古至今,在传说中只有一个人长寿,一个人不死,彭祖寿登八百,嫦娥永驻广寒。
只是,谁也不能证实彭祖寿登八百,谁也没亲眼看见嫦娥永在广寒。
在另一种传说里,有一种让人脸红的法儿可以让男人或女人青春永驻,不易衰老。
只是会这种法儿的人不多,而且男人要想青春永驻不衰老,看上去永远像二十许人,就非得害一个女人不可,同样的,一个会这种法儿的女人要想青春永驻不衰老,她也非得害一个男人不可。
严寒贞蹲着身,弯着腰在洗衣裳,她永远是那么娇美艳丽,看上去永远无忧无愁。
住在这种地方,一如神仙中人,又有什么值得她忧愁的?溪水缓缓的往东流。
一片片火一般的枫叶也随着水往东流去。
西门厉从茅屋里走了出来,打了个呵欠,伸了个懒腰,四下看了看,道:“这地方真不错,比卓家‘剑庄’强多了!”
严寒贞没回头,道:“是么。”
西门厉带着笑走了过来,道:“这地方要是没有你在,可就比任何地方都差了。”
严寒贞嗔道:“贫嘴;”
西门厉到了她身后,腰里往下一弯,两只手从她胁下穿过到了她胸前,跟着他探过头去,脸贴上了她的脸。
严寒贞那一双眉梢儿上倏即泛起一丝儿春意,扬起湿淋淋的手扳开了西门厉的手,粉颊上红红的,嗔道:“把你的爪子拿开,让人家看见多不好。”
西门厉笑道:“让人家看见?谁?这一带百里以内除了咱们夫妻俩之外还有谁?”
严寒贞道:“你是眼大无神,这儿还有两个人在,你就没看见,低头往下看看。”
西门厉低头往下一看,可不?溪水里还有两个人在呢,他笑了,仰起头哈哈大笑道:“原来你是说他们俩呀,我不怕……”
“怕”字甫出口,他笑声突然敛住,低头又往水里照照,抬手摸了摸脸,道:“我的脸怎么那么红?”
严寒贞没在意,道:“怎么不红,枫叶火也似的,连溪水都被染红了。”
西门厉一怔笑了,他笑声刚白脸上浮现,一眼又瞥见了他眼前那只手,他又一怔,道:“我的手怎么也红红的?”
不错,他的手也泛着红,那点红意来自肉里。
严寒贞似没在意,道:“谁叫你筑庐在枫林之旁?”
西门厉摇头说道:“不,寒贞,你脸上手上怎么不红?”
严寒贞在水里照了照,道:“谁说的,好像也有一点儿。”
西门厉道:“不,寒贞,我看得清清楚楚,你身上没有。”
说着,他看看另一只手,另一只手也透着红意,他忙解开了衣裳,低头一看,身上赫然也泛着红意,他道:“寒贞,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严寒贞转过身站了起来,伸出那欺雪赛霜、晶华如玉的柔荑在西门厉胸前那泛红的肌肤上摸了摸,道:“怪了,你喝酒了么?”
西门厉道:“没有啊,就是喝了也不应该这样啊,我以前又不是没喝过酒。”
严寒贞道:“那……你是不是吃了什么……”
西门厉道:“我吃了什么?咱们俩吃的喝的都一样,要是因为吃了什么身上泛红,你身上也应该……”
“傻子!”
严寒贞白了他一眼道:“人跟人不一样,就拿酒来说吧,有的人喝一杯脸就会红得跟关公似的,有的人喝个几斤都面不改色!”
西门厉道:“是这样么?”
严寒贞道:“不是是什么?一定是!”
西门厉呼了一口气,笑了,道:“吓了我一跳……”
严寒贞白了他—眼嗔道:“瞧你那个胆小的样儿,那像是睥睨纵横杀人不眨眼的‘魔刀’西门厉?你不知道,在我看你这样红得还挺好看呢。”
西门厉道:“真的么?”
严寒贞道:“怎么不真?瞧你这一身红,红得逗人。”
说着说着她娇靥为之一红。
她娇靥这一红不要紧,红得西门厉一阵激动,伸手把那成熟动人的胴体搂进了怀里,道:“待会儿再洗,好不?”
严寒贞的娇靥更红了,道:“不,大白天的,像什么样子……”
她拧身要挣出西门厉怀抱。
西门厉却拦腰把她抱起,转身往茅屋行去。
严寒贞急了,又踢又捶的,叫道:“放开我,放开我,衣裳流走了!”
西门厉哈哈一笑道:“这时候还管什么衣裳,休说是一件布衣裳,即使是绫罗绸缎又能值几何,只别把你流走就行了。”
他腾身一跃扑进了茅屋,只听见他笑,没再听见她叫。
一阵风过,吹落了好多的枫叶,这回真把溪水都染红了。
只这么一阵风过,然后这一带就恢复了宁静。
枫叶没再落。
溪水静静的流。
良久,良久,蓦地,—声大叫划破了宁静,茅屋里一阵风般冲出个人来,一个浑身上下红得像血似的个人,只一闪就变成了个红影,又一闪就跑得不见了。
茅屋里又出来了个人,是严寒贞,她手扶着门框,娇慵无力,不胜疲累,乌云蓬松,衣衫零乱,衣襟放开着,雪白的酥胸露出一大块。
她好像不觉得,脸上木木然没有一点表情,一双黯淡无神的目光直楞楞地望着那“红人”的逝去处。
半晌,她那失色的香唇边泛起了一丝令人心酸的笑意,她喃喃说了一句:“慕秋,我总算对得起你了。”
她缓缓地出了茅屋,缓缓地进入了枫林,像个幽灵似的。
茅屋前又归于宁静。
茅屋前刚归于宁静。
红影随风飘到,那血一般的红人又回来了,他疯狂似的冲进了茅屋,转眼间又从茅屋里冲了出来,喉咙里发出一声声吼叫,那不像人声,简直就是野兽的咆哮。
他的确像个疯狂了的野兽,他三拳两脚就把茅屋捣塌了,他还不肯罢休,又在已然塌了的茅屋上一阵跳,一阵跺,茅屋顶被跺得粉碎,碎草四射,尘土激扬。
他转过身,严寒贞洗的那件衣裳还在溪边,他一阵风般扑到溪边抓起衣裳就要扯,溪水里出现了一个血一般的倒影,他厉啸一声把刚抓起的衣裳往小溪里一丢,转身如飞驰去,一转眼工夫便成了一个淡淡的红影。
又归于宁静了,可却是一片狼藉。
前后没多大工夫。
谁会想到差别会那么大?
口口口
一座小草棚搭在路边阴凉下。
里头有酒,也有菜。
卓慕秋坐在一张桌子后,他面前摆着两样卤菜,那“小包袱”
就在桌子上,外头已多了一层油布。
酒还没来,卖酒的站在酒坛旁,一手拿壶,一手拿勺正在舀酒。
草棚子里一阵风般冲进来个人,是个穿粗布衣裤的年轻汉子,他劈手夺过了卖酒的手里的酒壶,一口气咕噜咕噜的灌了下去。
壶里的酒没了,他拿壶的手垂了下去,酒顺着他嘴角往下流,他脸煞白,直喘,胸口一起一伏的,一双眼珠子直直的,不知道在看谁。
卖酒的定了定神,劈手一把夺过了空酒壶,骂道:“大狗子,你疯了。”
大狗子像从睡梦中被人叫醒了一般,开口说了话:“吓,吓死我了……”
卖酒的道:“谁吓你了?你差点没把我吓着,你是怎么了,发什么疯?”
大狗子道:“爹,我,我看见个……个人,不,不是人,是,是个怪物……”
卖酒的目光一凝,道:“怪物?你在那儿看见了怪物?”
大狗子道:“我,我刚……刚才不是到……到高梁地撒……
撒尿去了么,尿着……尿着听见对面呼……呼地直……直响,我,我还当是谁,谁在里头睡觉……打呼噜呢,抬眼—看,您,您猜我看见什么?”
卖酒的道:“我怎么知道你看见了什么,八成儿是你看见鬼了!”
“鬼?”大狗子机伶一颤道:“不,不是鬼,是人,不,不是人,是个怪物,浑身上下跟活剥了皮似的,血红血红的好吓人,他还冲我瞪眼呲牙呢,差点没把我的魂儿吓没了,我扭头就跑了回来。”
卖酒的看了看他道:“大狗子,你偷喝了酒没有?”
大狗子忙摇头说道:“没,没有,谁说我偷喝酒了。”
卖酒的道:“你既然没偷喝酒,怎么说酒话,光天化日那来的怪物,我在这儿卖酒这么些日子了,怎么我就没看见过什么怪物。”
大狗子伸手抓住了卖酒的道:“不,爹,我说的是实话,要不我怎么会吓成这样子……”
卖酒的道:“那……八成儿你看花了眼了。”
大狗子道:“没有,爹,我没看花眼,咱们别在这儿卖酒了,还是回城里去吧。”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卖酒的一巴掌挥了过去,打得大狗子人一晃,他拧着大狗子低低说道:“你嚷嚷什么,幸亏现在客人少,要是人多你这一嚷嚷,往后我还做不做生意了?不做生意吃什么,都饿死?”
大狗子苦着脸道:“爹,我说的是实话,我……”
“少废话了,”卖酒的沉脸叱道:“还不快把酒给客人拿过去。”
他舀好了一壶酒顺手递了过去。
大狗子接过酒壶走向了卓慕秋,手脚都在发抖,不听使唤。
好不容易挨到了卓慕秋桌前,把酒在桌上一放,陪上个勉强的笑,哈个腰要走。
卓慕秋叫住了他,道:“小兄弟,你刚才看见什么了?”
大狗子要说话,卖酒的一步跨了过来,陪笑说道:“这位客官,您别听他的,他没事儿净爱瞎胡扯,他不想在乡下待,想回城里去,老是编故事吓我,您可别听他的……”
转身一推大狗子,道:“去,去,躲一边儿去,明儿个你就给我回城里去,待在这儿净帮倒忙,这回如你的意了吧。”
大狗子带着满脸委曲走开了。卖酒的又冲卓慕秋哈个腰,陪个笑也退走了。
大狗子把卖酒的拉了一旁,低低说道:“爹,我真……”
卖酒的沉脸喝道:“别说了行不行,你不说话没人拿你当哑巴,你要再敢多说一句,现在就给我回城里去。”
大狗子没敢再吭气儿了,他倒不是不想回城里去,他是不敢一个人走这段路,卓慕秋听得清清楚楚,可是他装作没听见。
他相信大狗子不是说瞎话,也不是像卖酒的所说为了想回城里净编故事吓人,看大狗子刚才吓得那个样子,一定是看见了什么。
光天化日之下那来的鬼怪?鬼怪也都是无稽之谈。
他认为大狗子可能看花了眼,看见个穿红衣,又以红巾蒙面,或者是戴有红色面具一类东西的人倒是真的!那么,穿红衣,又以红巾蒙面,或者戴有红色面具一类东西的人,躲在高梁地里干什么,必然是有所图谋,而且是不能让人看见的图谋。
他留了意,人坐在草棚子里喝酒,一双锐利的目光,却盯在棚子对面路那边那一大片高梁地里。
高梁地里高梁棵一根根老高,长得也很密,风过处沙沙作响,很难看出什么。
他的酒喝完了,连一点淡淡的红影都没看见,他想大狗子刚才看见的那红衣人,可能已经跑了。
他是个江湖人,他熟知江湖,有见不得人图谋的江湖人,只一被人撞见他的好事,就会马上转移阵地。
他会了酒帐出了棚子。
他走了一段路,然后绕到了高梁地后。
高梁地后有一条小溪,水色清碧可以见底,一片片枫叶随水飘流着,他没有留意这些,他用长剑拨开高梁棵走了进去。
他走了没几步便发现地上有几对湿湿的脚印,没有穿鞋林的脚印。
长这么大他还没看见过光着脚往外跑的人。
那倒不是说世上没有光着脚往外跑的人。
据他所知,有三种人会光着脚往外跑。
一种是南荒的土人,他们没有穿鞋的习惯,长年光着一双大脚丫到处跑,登山也好,涉水也好,都是光着一双大脚丫。
一种是种田的庄稼汉,可是庄稼汉只有在下田的时候才光脚,而且这是高梁地,不是麦田或着是稻田,用不着光脚。
第三种人是疯子,疯子没有意识,休说是不穿鞋袜,就是不穿裤子他也敢到处跑。
照大狗子的说法,他看见那人从头到脚一身红,嘴里呼噜呼噜的,还冲他直咧嘴,直呲牙。
如今再看看这没穿鞋袜的脚印,九成九,大狗子是碰见了疯子。
卓慕秋笑了,他摇摇头走出了高梁地。
小溪里片片红叶随水飘流,另外还飘着一件衣裳。
粉红色的,是女人的衣裳。
八成儿是上游那个洗衣裳的女人不小心,让衣裳随水飘走了。
真是太不小心。
要是个有婆家的,回去非被公婆骂不可。
要是个还没出嫁的姑娘,也少不了挨爹娘数说一顿。
#奇#怕的是有婆家的碰见个恶婆婆,说不定为这件流失的衣裳能逼她跳井,逼她上吊。
#书#卓慕秋又摇了摇头,要走。
可就在这时候,他看见那件粉红的衣裳上绣着一朵花,一朵梅花。一件衣裳算不了什么。
一朵绣的梅花也算不了什么。
可是,一朵梅花绣在衣裳上,那就不寻常了!对卓慕秋来说,那是太熟悉,太熟悉了。
他清晰地记得,严寒贞身上穿过这么一件衣裳。
严寒贞人本来美,穿上这件衣裳的时候更美。
他还记得,他夸她像一朵雪里寒梅,清奇艳丽,香意沁人,第二天,严寒贞就在这件衣裳上绣了一朵梅花。
他用长剑挑起了那件粉红色的衣裳,绣梅花的部位右襟上,连部位都不错。
他挑着那湿淋淋的衣裳往上游看。wωw奇Qìsuu書còm网
他只看见了一座山,别的他什么也看不见。
他想顺着这条小河找上去。
他几度举步,却又几度迟疑。
他是否该再去找严寒贞。
严寒贞是否还值得他去找她。
自然,答案是否定的。
可是有一点使他担心,严寒贞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她跟西门厉在一起,西门厉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
他曾经跟竹楼玉姬白娘子过往甚密,可是他把白娘子弃若敝履。
他也曾经跟苏曼云,新寡文君葛天香有过山盟海誓,最后他也把她们丢弃在脑后。
怎见得他不会丢弃严寒贞。
—个男人要是变了心,昔日他爱过的女人在他眼里就值不了一文,甚至能变成他的眼中钉。
突然间,卓慕秋腾身直往上游掠去。
口口口
小溪汨汨地流着。
枫叶一片片的飘着。
卓慕秋看见了那片枫林,也看见了那座被毁的茅屋。
一条碎石小径正对着的溪边,有一块发白的大石头,石头旁边放着一根棒锤。
他自信找对了地方,可是他没看见一个人。
那座被毁的小茅屋,使他心底泛起了一丝不祥。他挑着那件衣裳,踏着那条碎石小路缓缓地走了过去。
他没发现别的什么,只看见了几双穿鞋袜的脚印。
那疯子到这儿来过。
一个疯子对付得了严寒贞,可绝对付不了“魔刀”西门厉那么一个凶人。
难道说西门厉真变了心,撇下严寒贞走了,那个疯子闯到这儿来毁了这儿的一切。
这一切当然包括严寒贞在内。
卓慕秋放下了左手的油布包袱,也把那件湿淋淋的衣裳放在了地上。
长剑出鞘,他运剑如飞,转眼工夫把那一堆碎草断木都挑开了。
一个小家庭该有的东西他都看见了。
只没看见人。
人到那儿去了?让疯子掳走了,洗衣裳的时候让疯子掳走了。
卓慕秋下意识地抬眼四下看。
最后,他的一双目光落在了那片枫林里。
他走了过去。
口口口
停车坐看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金陵”栖霞”的枫材是有名的。
这片枫林也不错,长得挺密、叶大,完整而且干净,不带一点尘埃。卓慕秋站在枫林的正中央。
他面前有一座坟墓。
这座坟墓刚营不久,土色还是新的。
墓前矗立着一方墓碑。
一般的墓碑都是石头的,这方墓碑却是一块木牌。
墓碑上写的有字,是用鲜血写的,可见立这方墓碑的人,当时是多么的悲痛。
墓碑上写的是:“亡妻严寒贞之墓”。
既称亡妻,立墓碑的人自然是严寒贞的丈夫。
严寒贞的丈夫是谁?自然是西门厉。
严寒贞死了,卓慕秋也认为她死了,不死怎么会埋在坟墓里?从这方墓碑看,西门厉并没有变心,而且还深爱着她,要不然他不会为她营墓,不会为她立碑。
只是,有两件事卓慕秋并不知道。
第一、西门厉现在已经不是西门厉了,可以说西门厉已经不存在这个世界上了。
原来的西门厉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人见人怕,甚至于连他自己都怕他自己的怪人。
武功虽在,人已变形,毫无人性、尝杀、残暴,等于是一个怪物,一个野兽。
西门厉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这秘密只有严寒贞一个人知道。
第二、严寒贞是一个人走进这片枫林的,没人知道她是否活着或是已经死了,即使西门厉能找到她,也绝不会再认识她,又怎会为她营墓?起先,西门厉还有些意识,他也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要不然他不会有一度折回来找严寒贞,没找着严寒贞拿茅屋泄愤,甚至要撕碎严寒贞的衣裳。
奈何,这种意识现在已经不复存在了。
卓慕秋默立墓前良久,他捡了几片枫叶放在了墓前,以红叶代鲜花,尽他最后一点心意,然后,他向着那座新坟,那墓碑投下最后一瞥,默默地往外行去。他又出了枫林,走到那座已毁的茅屋前,俯身拿起了地上的油布包袱,他走了,没再回头。
口口口
卓慕秋走远了。
枫林里那座新坟前,多了两个人,一男一女。
男的是个身穿灰衣,身材瘦削,五十多岁年纪的老者。女的赫然是严寒贞。
两个人都望着枫林外,只听那灰衣老者轻叹一声道:“寒贞,你这是何苦?”
严寒贞脸上没有表情,缓缓的说道:“我伤透了他的心,他一定很恨我,干脆让他恨我一辈子,这样对他对我都好!”
灰衣老者道:“你看看墓前这两片红叶,他未必恨你。”
严寒贞香唇边浮起一丝令人心酸的笑意,没说话。
灰衣老者又道:“你为卓家牺牲得太多了,不管怎么样,我会把你当成卓家的人。”
严寒贞摇摇头,道:“谢谢您,伯父,我不会计较这个的,我自小是个孤儿,您收养了我,抚育我长大成|人,我已经很感激了!”
“不,寒贞,”灰衣老者道:“无论如何,这件事我会让慕秋明白的。”
严寒贞霍地转过身来,道:“不,伯父,您不能,我求您,您要是这么做等于害了我,也害了慕秋。”
灰衣老者脸上掠过一丝抽搐,道;“我欠你良多,也欠慕秋良多,我一身罪孽,自己没有勇气去偿还,却让你们一个个地为我牺牲,我怎么能……”
严寒贞道:“伯父,您别这么说,慕秋身为人子,他为您的事尽心尽力是应该的,至于我,我这么做并不为谁,而是为了我自己,说得大一点,我也是为世上的女儿家,西门厉毁了我,我不能让他再去毁别人。”
灰衣老者摇摇头,道:“寒贞,我心里明白,我比谁都明白,慕秋是我的儿子,可是我不配做他的父亲,只有我欠他的,没有他欠我的,他没有义务管我这件事,他要是不管,我绝不会怪他不孝,心里也会好受—….”
“伯父,”严寒贞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事情已经过去了,您又何必再过于自责,再说,您已经死在西门厉手底下一回,也算能偿还他西门家的债了!”
灰衣老者道:“事实上我现在还活者……”
严寒贞道:“恕我直说一句,您现在的这条命是我给您的,您并不欠西门家什么,当初您救了我,十几年后的今天我救了您,您不欠我什么,我也不再欠您什么……”
灰衣老者苦笑说道:“可是你的一生幸福……”
严寒贞道:“那是我的事,我遇人不淑,害我的是西门厉,我为了不让世上的女儿家跟我的命运一样,所以我毁了他!”
灰衣老者道:“寒贞,他还有救么,还有办法使他恢复本来么?”
严寒贞摇摇头道:“我没有办法,恐怕任何人也没有办法,习‘血花录’到了某一境界一定会这样,武林中人人都以为‘血花录’是册武学宝典,谁得了它谁就能够称霸天下,事实上他们都不知道,一旦开始研习‘血花录’上武功,便永远不能再近女色,恐怕连慕秋都不知道。”
灰衣老者讶然说道:“寒贞,要是你今天不说,连我也不知道,你不谙武学,也没学过武,你怎么知道?”
严寒贞道:“您忘了那册‘血花录’是谁带进‘剑庄’的了?”
灰衣老者怔了一怔道:“对了,你不说我都忘了,这册‘血花录’原是你家的东西,只是你那时候那么小,怎么知道……”
严寒贞道:“我母亲临终前把这册‘血花录’交给了我,同时她老人家告诉我,她不希望我研习这册‘血花录’上的武学,因为我要是研习了‘血花录’上的武学,我一辈子就不能嫁人,将来我要是把这册‘血花录’交给了那个男人,我就不能嫁给他,要是我打算嫁给他,就别把这册‘血花录’给他!”
灰衣老者点头说道:“原来如此,想不到要研习这册‘血花录’上的武学,还有这种禁忌尸严寒贞目光一凝,道:“您刚才问有没有办法使他恢复本来,是……”
灰衣老者道:“当年的—切你都知道了,是我欠西门家的,西门家并没有欠我什么……”
严寒贞微一点头,道:“我明白您的意思,您已经不再欠西门家什么了,这件事是我跟西门厉之间的事,他害了我,我不能不在他身上施报复,他也害过不少的女儿家,我不能让他再去害人,请您相信,没有人比我更了解西门厉,他是天生的一个凶人,性情狠毒残暴,无论对他怎么好都换不了他的心!”
灰衣老者沉默了一下,点了点头道:“也许你说得对,我已经拿一条命偿了这个债,我不再欠他西门家什么,真要说起来,西门厉抢走了我的贤孝儿媳,杀害了跟随我多年的弟兄,只有他西门家欠我的,只是,寒贞……”
顿了顿接道:“西门厉现在变成了这个样子,已经没人性,完完全全成了个野兽般的怪物,他不是照样会害人么?”
严寒贞一双美目之中闪漾起一种怕人的异样光彩,道:“不会的,他的武功已经在慢慢消失了,用不了多久他就会成为一个寻常人,到那个时候他就只会躲人,绝不敢再害人了。”
灰衣老者道:“那……在他的武功还没有完全消失之前……”严寒贞道:“伯父,这一点我也想到了,只是您想想,他改变成这样以前他也会杀人,在那种情形下杀人,谁也克制不了他,而且他害的人要比现在多得多,是不?”
灰衣老者默然了,现在他确信,严寒贞这么做,无论从那个角度看,都算得上是慈悲的。
忽然,他神色一懔又开口说道:“照这么说,他将来的下场……”
严寒贞缓缓说道:“他害过不少人,偿一条命又算得了什么,要是他没变成这个样子,也绝不会管别人是个什么下场。”
灰衣老者一怔又复默然,半晌之后才道:“寒贞,你难道不打算再见慕秋?”严寒贞道:“伯父,严寒贞已经不在人世了,阴阳隔绝,人鬼殊途,我怎么能再跟任何人见面。”
灰衣老者叹道:“我本来打算让你给慕秋带句话的,如今只有算了。”
严寒贞道:“您打算让我给慕秋带的什么话?”
灰衣老者道:“我不再欠西门家什么,可是另一笔债我不能不偿还,让他不要找我,不要管这件事!”
严寒贞道:“无论什么恩怨,总要做个了断的,我不便说您,只是,您要真有意偿这笔债,又何必让慕秋知道?”
灰衣老者呆了一呆,唇边浮起了一丝异样笑意,微一点头说道:“你说得对,我要不让他知道,他又从何管起,那么,寒贞,我该走了,你打算……”
严寒贞摇摇头,道:“您不必管我,我自有我的去处,在您临走之前,我只要求您一点,永远别让慕秋知道这件事的真象,为我,也为他。”
灰衣老者凄然笑道:“傻孩子,我还有机会告诉慕秋什么吗?”
严寒贞香唇启动了一下,然后说道:“凡事不能不作万一的打算,您说是不?”
灰衣老者没说话,一双目光凝注在严寒贞脸上,目光中包含着一种令人难以言喻的神色。
严寒贞道:“伯父,我求您!”
灰衣老者道:“我一身广积罪过,但我却认为这件事是我所做的最残酷的事……”
严寒贞道:“至少我会感激您!”
灰衣老者须发皆动,微一点头道:“好吧,我答应你,孩子,你太可怜了,来生我会报答你的。”
他身躯一闪,这枫林里马上就只剩下严寒贞一个人。
她缓缓转身,把一双目光投注在墓前那两片红叶上,两眼之中升起了一层薄雾……
口口口
顺着这片枫林外这条小河再往上去,小河穿过了两片树林,又来到了一处山脚下。
这处山脚下没有枫林,也没有茅屋,只有几个黑黝黝的洞|茓。
这一带没有住家,也没有人烟,只住着一个年轻轻的姑娘,这个年轻的姑娘就住在这些洞|茓里。
她并不是茹毛饮血的野人,茹毛饮血的野人穿着不是这个样子。
她穿的那件衣裳质料挺好,是缎子的,恐怕还是大绸缎庄买来的。
衣裳质料不错,是蓝色里,深蓝,只是已经破了,好些地方都破了,下摆扯得—条一条的,都毛了,袖口也破了,右边那一只袖子都破得露出了胳膊,嫩藤般的一段粉臂露在外头,而且衣裳上脏兮兮的,好像很久没洗了。
她那一头青丝也披散着,长长地垂在肩上,显然她是没梳理。
倒是脸上干干净净的,洞外就是小河,还能不洗脸!脸上干净是干净,只是脸色有点苍白,本来也是,住在这种地方吃不好,喝不好,脸色那能不苍白?不知是谁家的姑娘,一个人跑到这儿睡,许是无家可归的可怜人,要不就是没生在好人家,受不了逼害跑出来的。
看是人有幸有不幸,这么一位姑娘要是生长在好人家,怕不是千金大小姐一个?吃喝都得自己动手,没有那茶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命。
洞口用几块石头搭了一座土灶,火正旺,一根树枝穿着一个暗红色的东西,正在烤,姑娘她坐在灶前不住地转动着那根树枝,不知道她烤的是什么,倒是挺香的。
吃喝一顿不容易,姑娘聚精会神地烤着那块暗红色的东西,生怕烤焦了。
烤焦了难以下咽事小,好不容易得来的一顿吃糟塌了事大,姑娘一双大眼睛紧紧地盯在那块东西上,一眨不眨,连别人到了她身后她都不知道。
这个到了她身后的,也是位姑娘,穿一身雪白的衣衫,年纪比她大些,长得很美,还带点儿媚。
这位白衣姑娘不知道从那儿来的,反正现在是站在这位蓝衣姑娘身后,而且那诱人的香唇还挂着一丝森冷的笑意。
突然,这位白衣姑娘开口说了话,话声娇滴滴的。煞是好听:”这是什么啊,山鸡吧,怪不得这么香。”
蓝衣姑娘吓了一大跳,整个人从土灶上窜了过去,一直窜出丈余才落地,半空中她已经转过了身,落地后脸色为之大变,失声说道:“是你!”
“不错,是我,”白衣姑娘笑吟吟地望着她道:“难得你还认得我,好久不见了,你好么?”
蓝衣姑娘惊声说道:“你,你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我呀,”白衣姑娘指了指烤的那只山鸡,吃吃一笑道:“我的鼻子好,我是闻见香味儿找来的,刚才我问你好,看来我是多余一问,有烤山鸡吃,日子一定很惬意,早知道你在这儿我早就跑来跟你做个伴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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