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到半岁，便可以记事儿了，可是人非要到三四周年才可以隐约记事儿，这是我所不能理解的：为什么聪明的人记事儿反倒比狗晚呢？我忘了，这是第多少件我不能理解的人的事情。也许他们的聪明就在于我们狗类的不能理解吧。

主人家的格局显得很挤，当然这是可以理解的，中国的人多嘛。然而，这又是不可以这样理解的，因为很多人家的房子是很大的，格局并不是很挤，原因则是那些人家有钱。

主人家不是很有钱，但勉强可够得上中产阶级，格局紧是因为做小买卖的缘故。

主人一家三口：主人和他的老婆，还有他的孩子。

其实主人家有很多间房子，每一间房子都堆得满满的，有很多间是堆海绵的，成大张的海绵；很多间是堆布匹的，成大捆的布匹；很多间是堆椅子的，喷了漆的椅子，只是这椅子很怪，没有底座。主人家里雇了很多人，人们每天都在一个大房间里把这些没有底座的椅子加工上底座。他们不停地加工，传来叮叮当当、咔咔……很多噪声，他们用了一堆又一堆海绵，他们用了一堆又一堆布匹，但是这些海绵和布匹却怎么也用不完；加工完了奇怪的椅子，又有人送奇怪的椅子过来，永远都是没完没了地送。这是我所不能理解的，他们的椅子不够坐吗？他们做的这些椅子可以吃吗？难道他们做这些事情非常快乐吗？

我们的房子在厕所旁边，长宽高都不过一米，没有窗户，门是一块破棉布。我们进门时，就用头把棉布拱出一个缝儿来钻进去。人管我们的房子叫“狗窝”。不知道人管自己住的地方叫做“房子”时，我一直以为他们那叫做“人窝”，可是知道他们那叫做房子之后，我心里总感觉不对劲儿：为什么人把我们住的地方叫“窝”，人住的地方叫“房子”呢？我们狗实际上是管自己住的地方叫做“房子”的。

我去问妈妈：“为什么人把我们的房子叫做‘狗窝’？”

妈妈简洁地道：“因为，我们是——狗。”

我沉默了，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明白。

其实，我和没有尾尖的哥哥是非常幸运的，哥哥和我都这样觉得，我们不像妈妈一样，被拴上了脖子而只能在自己房子周围活动。我们可以去各个房间里跳来跳去，从海绵上跳着玩，从这一捆布匹跳到那一捆布匹上，我们还可以跑出院子到公路上去玩，也可以从后门钻出去到田野里去玩……

小主人今年十四岁。他对我很偏爱，并给我取了人的名字，叫“麦克”。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喜欢我，可能他喜欢我的金­色­的长毛，因为他常常用手抚摸着我，从头抚到尾。我感觉，他拿哥哥只当作狗，拿我却当作很好的朋友。除了我，他还喜欢家里唯一一只猫，那是只波斯猫，一只眼睛是棕黄|­色­的，一只眼睛是蓝­色­的。

每次吃饭的时候，主人一家都只许猫在他们周围晃来晃去的，小主人会偶尔把我放进他们吃饭的房间去，至于我哥哥，他则毫不留情地被踹在屋外。我非常看不过去他们这样对我的哥哥，但是我被食物收买了。

这一天晚上，女主人炖了一只­鸡­，我和波斯猫在桌子周围看着他们吃。波斯猫时不时地叫两声，并扒在小主人的腿上要­肉­吃。波斯猫的叫声很好听。哥哥在门缝里不停地嚷道：“让我进去吧！”那声音又可怜又不平，我是可以理解哥哥的，我们是亲兄弟，我们的待遇却完全不一样。

然而哥哥的不平到了主人们的耳朵里就成了“汪汪……”的叫唤，只惹得主人们心烦。

“那个傻狗怎么老叫唤呀！不赶紧吃屎去！”小主人不耐烦道。

“你出去把他轰得远远的！”女主人道，“这狗不吉利！”

我听了一阵厌恶：你们把哥哥的尾尖都剁下去了，还说哥哥不吉利！

小主人听了吩咐，起身来，顺手丢下一块骨头，便向屋门走去。波斯猫把头栽过去，一口便叼上了，斜着脑袋要细细地吃。

“汪汪！”我狰狞两声把猫喝退，自己叼上了骨头。

“这破狗，你说你在屋里叫唤什么！”女主人厌恶道，“晓龙，把这个狗也弄出去！”

小主人把门Сhā上，已经往回走了，边走边道：“这个狗留在屋里吧。”

“在屋里­干­嘛？！弄出去！”男主人突然变脸怒道，他经常对小主人发脾气，无缘无故。

小主人不高兴地站起来，用脚驱逐我：“滚出去！滚出去！”

我嘴里叼着骨头，不情愿地往门那走。

小主人打开门，我已经到了门口，马上要出去了，“滚！”小主人冲着我的ρi股就是一脚。

我嘴里的骨头掉了出来，顺着台阶打了个滚儿，也不管身上的酸疼，站起来立刻上台阶去取骨头。

小主人顺手把门关上了。

我叼着骨头想独自到一个角落里去吃，可是我的哥哥不知从什么地方跑来，怒道：“把骨头交出来！”

我自然不给，叼着骨头便跑。

哥哥紧追在其后，道：“你吃那么多，给哥哥吃一块都不行么？！”

“我还没有吃呢！”我辩道。

这一辩不得了，骨头从嘴里溜了出来。

我只好停住，心里一面责怪自己不该说话，尽管说得是实话。 “你在屋里呆那么长时间会没有吃？！”哥哥不信，“小主人凭什么只给你吃，却不给我吃！”

“那你去问小主人，反正我还没有吃呢！”我道完，就去叼骨头。

“汪汪！”哥哥狰狞着。

“汪汪！”我也不示弱。这种不示弱是出于本能的，出于对尊严的本能。当然，这时候我不明白尊严是什么东西。

哥哥开始撕咬我，我也去咬他，星星照耀着，我们兄弟俩纠缠了起来。骨头被我们践踩着，沾满了泥土……

不知道为什么，我停嘴了。

哥哥叼起骨头，胜利地走了。

我带着失落从后门钻出去，气愤地想，主人剁掉他的尾尖还真是剁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