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什么时候,有人看上了妈妈,托人来说合。当初,妈妈没有同意,后来,那个人又来了好几次,磨着嘴皮子,终于说动了妈妈的心。我又何尝不知道,妈妈是为了我们——她的女儿,并不是真的愿意嫁人。
那是春天的一个上午,天气还透着凉意,正是乍暖还寒的时候,那个人领着一个媒婆子上门来。
那个媒婆子,一对蛙眼,两只风耳,满脸横肉,看不到脖子,双手白得象葱头,拿着一把扇子,扭动着水桶一样的腰,来到妈妈面前。
坐定之后,那个媒婆子瞄了妈妈一眼,便开始介绍男家的情况。她说:“这个男人,十个男人也不及,父母虽然过世了,但祖上有德,家道仍然殷实,不愁吃,不愁穿,谁个儿嫁过去,都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享一辈子的清福。”
这个女人,鼓着腮帮子,张牙舞爪,说得唾沫四溅,好象比谁都知道男家的背景和底子。
天底下的媒人,真的能说会道。如今这样的世道,不但没有穷了她们,而且还吃得肥头大耳,穿得珠光宝气。这一切,全靠了她们那两片嘴皮子。难怪人们说世上有,戏上有,说的唱的都一样:
哈哈,做媒人,心要狠,口要甜。不方要说方,不圆要说圆,夸男象金童,夸女象天仙,好看不好看,出在我舌尖。轮到两边谈,我来绕圈圈,说得心花绽,你的鱼儿就上我的钓鱼竿。媒人不担担,保人不还钱,只图我的包包满,哪管你冤魂升天不升天!
那个媒婆子好不容易说完了,还四处看了看我们家。那个女人问妈妈:“怎么样?“
妈妈没有答应她,对她说:“还是请那位先生过来看看再说吧。”
那个媒婆子回来了,不急、不忙、不慌、不躁,走路慢悠悠,气定神闲,好象东方、诸葛一样,一切似乎都在她的算计之中;她对妈妈笑了笑,拉了那女人,摇摇摆摆地走了。
第二天一早,那个男人便来了。
这个男人,头上亮,额上光,戴着一副墨眼镜,一身洋装,颈下还系了一根红带子。他左手拎着礼物,右手夹着雪茄,来到我们面前。
妈妈倒了开水,支了座,一时之间,无话可说,几个人象木头一样,尴尬地坐着。
良久,妈妈终于开口了,说:“你可想好了?我们可是娘仨。”
那男人拍着胸脯对妈妈说:“别说三个,就是十个八个,我也养得起。”
我和姐姐立在一边,看着那个男人。我相信,他一定有钱,不然,为什么会穿得那么体面?而且,说话如撞洪钟,一副财大气粗的样子。那支雪茄,在他手里优雅地拿着,发出浓浓的香烟。
妈妈又说:“你能好好待我两个女儿吗?”
那个男人爽快得很,对妈妈下了保证:“放心吧,我当她们亲闺女。”
妈妈没有再说什么了。我们这样的穷人家,还能提什么要求和条件呢?妈妈知道,我们有了吃,有了穿,不会冷死、饿死,就解决了一切的问题了;其他的,她连想都不敢想。
那个男人走了。
立在院中,我真想大哭一场,可我又哭不出来。为了我们这一张嘴,妈妈走了一家又一家,仍然深深地想着我们,护着我们,爱着我们。妈妈的心,谁说不是天底下最好的心?但我又觉得好悲哀,我们的命运,全系在妈妈一个人身上;而妈妈的命运,又全系在别人的身上。
看看将要离开的这个家,我不由又想起了以前的家。那些物,那些景,那些人,还在那里自生自灭着。这个家,过不了多久,也会成为一座空屋,成为我记忆中的一份伤心,一份痛苦,一份深愁!
邻家里,还是天天传来那女人的歌声,小男孩的欢笑声。我感到命运的可悲之外,还有几分可笑,邻东和邻西,却是两种不同的人生,不同的命运!
哭谁呢,笑谁呢,恨谁呢?
我们还得活着,象狗一样地活着!
妈妈嫁人了。
那一天,冷冷清清,没有一丝阳光,没有一丝喜气,没有吹鼓手,没有大花轿,更没有恭贺人,就好象是出行,不是嫁人一样。
这样更好,合了我们的心,我们只想悄悄地走,离开这个家,去那个给我们吃穿,给我们希望却又完全陌生的家。
一大早,一辆黄包车把那男人带了来,他没有进屋,坐在车子上等我们。我们收拾好了一切,那男人又叫了一辆车。我们母女仨人便被塞进了车里,匆匆忙忙地走了。
来不及思想,来不及回味,我们已到了街上。所有的景,所有的物,所有的人,皮影戏一般从我们眼前晃过。抬起头来,只有那一片天,自始至终包容着我们。几朵白云,各自飘着;几只鸟儿,各自飞着。
自由是它们的,快乐是它们的,平等是它们的,我们什么都没有。
一路上,过大街,穿小巷,我们仿佛置身梦中,不知走了都久,当车子摇着铃声,在一处地方停了下来。我们才知道到了那个男人的家。
这是一处大宅院。
我们走了进去,可里面冷冷清清,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只有几只未点亮的灯笼,显示出一丝丝的喜气来。
那个男人笑笑,对我们说:“日子是过的,不是看的。说难听一点,别嫌乌龟瘦,肚里全是肉。”
妈妈有些难过,但她能说什么呢?能有这么大的一个容身之所,能够填饱我们的肚子,就是别人最大的恩赐了。
一切都是那么的简单,简单得好象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没有对联,没有鞭炮,没有红烛,没有酒席,没有礼仪……妈妈好象天生就已经注定了已跟他做夫妻一样,接妈妈过来,无非是为了定一个名份。
那个男人,去外边叫酒楼里的伙计送来了一些酒菜,算是吃了妈妈的拜堂席。吃过饭,丢下我和姐姐,便和妈妈进屋去了。
站在院子里,望着深深的屋子,高高的围墙,长长的行廊,我不知道是喜还是忧,所有的一切,我都不认识,离我这么近,却又是那么远,睁着眼睛是现实,闭上眼睛是梦境。
第二天,那个男人和妈妈出去了,妈妈没和我们说,我不知道他们出去做什么。
等他们走了,我才仔仔细细地打量了这个新家:两扇红红的大铁门,上面镶着两只金色的狮子头;黑色的圆柱上,画的是张牙舞爪的龙和翩翩起舞的凤;顺着那七弯八拐的长廊走去,房子一间连着一间,又高又大又深;院子正中,还有一个小花园,却什么花都没有,只有一片片的野草长的又青又浓,到处都是小昆虫爬来爬去。一口水井,早就干涸了,生满了苍老的绿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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