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又说:“会做饭吗?”
我说:“我八岁就会做了。”
那人听了,眼里闪着捉摸不定的光,凑近我,带着几分邪气,奸笑着说:“会服侍人吗?”
我一听,退后几步,终于知道了他的用心,拿眼瞪着他,恨不得给他几耳光,心中除了失望之外,更多了一股悲愤,这个挨千刀的,不是一个披着人皮的狼,也是一个披着狼皮的人!
那人见我如此,变了脸色,将手一挥,骂道:“他娘的,滚吧,滚吧,这儿哪里有你吃饭的地儿?”
我扭头就走,恨不得一下子跑到天外去。天大地大,谁管你读书没读书,有本事没本事,就是没有你的活命之路。现在,我才深深知道,妈妈到头来,为什么会走上那条路了。
这难道注定是女人最后的归宿?
想到这个,就叫我害怕,我不想要这样的归宿,我一定得继续找下去,走大街,穿小巷,几乎把整个城都跑遍了。读书也是有用的,我终于找到了一份帮一个学堂做油印的工作,包吃住,每月一块钱。
钱是很少的,可我毕竟找到了一份工作,一份可以自谋生路的工作,我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
从今以后,我可以不再靠妈妈来养活,妈妈也可以少担心我了。我们母女二人,在不同的世界里,过着自己的生活。
学堂处在东头儿的小胡同口。虽然很破旧,很偏僻,却很大,很安静。读书的人虽然越来越少,但那些老学究们仍然苦苦地厮守着他们心目中净土与天堂。在他们心目中,我还识了几个字,还不算一个无用之人,也许是因为这个,总算把那份底廉而可贵的工作给了我。可他们又哪里知道,他们教书育人,辛辛苦苦大半辈子,有几个我们这样的老实人,育出来的不过是些祸国殃民的孽种,根本就改造不了这个世界!
草场上,有一棵歪脖子的大槐树,正开着一些白色的小花,密密麻麻的一串儿一串儿吊着,香味不知是没有还是太淡,有风吹来的时候,也闻不到一点儿淡淡的香气。
不管怎样,我还得喜欢这儿。这儿不仅是我的容身之所,更是我的活命之所。我的面前,似乎又透出了些光亮,希望还是那么的渺茫,可有总比没有强;有了一点微弱的星光,月亮的光辉似乎就在背后,不久就会照到我的身上。
因为这样,我决定搬到学堂去住,不想来来回回地跑,以免误了工作的大事。
在我的心里,虽然还时不时地恼着妈妈,怨着妈妈,但真正要离开她时,心里还是生出许多的舍不得,她毕竟是我的妈妈呀,但我又不得不离开她,学堂的工作那么忙,我好不容易找来的工作,不能没做几天就丢掉,我得好好干,不能三天两头往家里跑,逗别人的闲话,一下子砸了自己的饭碗。
找到了工作,我得告诉妈妈,好让她放心。我三天两头出去找工作,她虽然不问,但每一次,我从他的眼中,还是看到了担心和忧郁。
妈妈知道我找到了工作,先是一惊,接着便是一喜,最后又掉下了泪来,不过,她的脸上终于有了几丝笑容,待到晚上,去买了些酒菜,为我祝贺。她喝了许多酒,几乎醉了,却总是笑着。
妈妈是舍不得我走的,可她又希望我走,走的远远的,从此不再象她那样,受那份苦,丢那个人,给自己一个不再有恶梦的日子。
那天早上,吃过饭,妈妈匆匆地为我收拾东西,紧闭着嘴,一句话也不说。我站在一旁,想说话却又不知道怎么开口,只好默默地望着,心里不知是喜还是忧,是苦还是甜;从此以后,我的世界,又将是一个陌生的世界。
不一会儿,妈妈就收拾好了,小小的一个包袱儿,就是我的全部。挽着包袱儿,送我出门时,妈妈还是忍不住,哭了。她牵着我的手,久久不忍松开,呜咽着对我说:“雪儿,好好去干吧,不用管妈妈。你现在长大了,有了见识,可以一个人去闯了。放心去吧,你将来一定比妈妈过得好。”
我忍着泪,望着妈妈,眼里涩着,喉咙堵着,心口痛着,立在院里,手脚一阵颤抖,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要走了,妈妈松开我的手,轻轻地压着我的肩膀,大声对我说:“孩子,一个人在外,只能自己照顾自己了,千万要当心……没钱的时候,吱一声,妈妈给你送来……记住,做不了了,不要硬撑,赶快回来,妈妈会养活你!”
我点点头,咬着嘴唇,接过妈妈手上的包袱儿,不得不走了。我一跺脚,狠心迈开了步,走出小院。妈妈哭着,追了出来。我不能回头,一直往前走,直到妈妈的哭声渐渐小去。
走了好远,我终于忍不住,回过头去,却看见妈妈还立在巷口,向我这边不住的张望招手。
望着妈妈,我暗暗发誓,我的妈妈——好妈妈——坏妈妈,你忍忍吧。等我有了出路,一定要接你离开这个水火坑,离开这个虎狼窝!
学堂里,他们分给我一间小屋。对于我来说,屋大屋小,根本就不会放在心上,有了活命之路,能有一个容身之地就不错了。一张床板,一张条桌,一张凳子,根本就占不了多大的地方。
和我一起做油印的,是一个矮矮瘦瘦的女人。四十多岁,一手老茧,满脸皱纹,花白头发,重丁衣服,无一不显示出这是一个苦命的女人,无一不显示出这是一个顽强的女人,和妈妈相比,她一个人能挺到现在,更是一个走运的女人,万幸的女人。
这个女人姓李,我叫她李婶。她待我很好,亲闺女一样。她教我怎样刻字,怎样排字,怎样调油墨,怎样印刷,怎样晒样,怎样装订,怎样打包……将心比心,同是苦命的女人,她总是手把手地教我;我呢,自然是拼命地学,而且学的很快,不久就什么都会了。
渐渐的,我知道了李婶的身世。
她原来的家在宁夏,因为黄河发了百年不遇的大水,她和男人,带着一个孩子,逃荒出来,流落到了这个城市。
起初,她同妈妈一样,帮别人洗衣服,男人去码头扛大包,勉强维持着一家的生活。后来,男人在码头上摔了一跤,头碰了一个大窟窿,掉到河里,死了。
穷人的命,几乎都是一样,一家人死了主心骨,丢下孤儿寡母,这一家人的命运,就算走到头了。
几年以后,李婶的孩子出了疹,没有钱治疗,她含着泪,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骨肉那幼小微弱的生命,在呻吟中慢慢消亡,在夜深人静的怀抱里停止了呼吸,离开了这个匆匆而来、匆匆而去的人世!
这个女人,做女儿时,父亲是个茶商,家道还算富裕,便上了几年私塾,识了几个字,后来嫁了人,嫁出门的女,泼出门的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娘家也不再管她,遇上黄河发大水,搬走了,不知去了哪儿。她的命运,就深深地拴在了自己男人的身上,最终落了个人亡家破!
男人死了,儿子死了,什么希望都没有了,这个女人也曾跳过河寻死,被人救了起来,没有死成,便在船上帮了几年人——专门为渔夫们洗洗补补,东家一顿,西家一顿,养着那张要吃饭的嘴。
又过了几年,她被一个先生看上了,大了她十多岁,续了弦,找到这份做油印的工作。先生因为娶了李婶,儿子不高兴,总是有理没理地大吵大闹,这样能折腾多久?没过几年,先生就被不肖子气死了。
丈夫死了,看着不顺眼,想着不顺心,李婶不等那个不肖子把自己往外赶,搬进了学堂,从此无牵无挂,安安心心地做这份工作,一干就是十几年……
看着这个女人,我想到了妈妈。妈妈虽然也识几个字,却是简简单单的几个之乎者也,根本就改变不了她的命运。我的妈妈,如果能象李婶那样,多识几个字,也许就不会沦落到卖笑的地步了。
后来的事实证明,我的想法又一次错了。这些想法,归根结底,都象是痴人说梦一样,真正的现实,不仅悲惨,而且残酷。我的革命党爸爸,学问还少了吗?到了最后,只为别人演了一场悲剧,一场闹剧!
这个世界,古往今来,武打江山,文治天下。在乱世里,会念几句经史子集,根本就抵不上一颗子弹,一把投枪!
东方人相信观音,西方人相信耶酥。结果呢,神的力量还抵不上一个窝头,一勺稀糊,救不了自己,更救不了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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