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尽甘来,我终于成了堂子里的红倌人。
来堂子的嫖客,都想点我的号。我虽然没有千只手去伺候他们,没有千个身子去满足他们,但我用一千个心思去讨好他们,用一千个花样去快活他们。
表子的一生,吃的是露水饭,红的就是短短几年,就得见金收金,见银收银,挣得一个小家当;不然,几年一过,只剩下枯发冷血,朽皮浊泪,连狗都不闻,狼都不叼了。
这时候,小桃红却装起病来,说是撞了邪祟,躺在床上,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唱,一会儿跳……
堂子里的姐妹,十个有九个都知道小桃红玩的把戏,但谁也不说穿,更不愿多管闲事,搞不好会变成把屎盆子往自己的头上扣,弄得个自取其辱,身败名裂。
小桃红是堂子里的摇钱树,一下子病倒了,可吓坏了大本家,更忙坏了小本家,赶紧去请了道士做法场。
道士来了,徒子徒孙一大帮,装模作样,手拿法宝,各执其事。
那道士,白发白眉白胡须,白衣白帽白宫履,一柄佛尘如雪,看上去自然仙风道骨,不食人间烟火,然而,他虽不食人间烟火,但他却需要人间银子。
那道士一进门,立在大堂之上,一扬佛尘,双目一睁,朝四周扫了一眼,大声道:“此乃地邪赶走了天神,占了香位。不过,又老道在此,一切包在老道身上,保证符到邪除。”然后,老道摆了香案,设了灵坛,口中叽里咕噜念念有词,行起道法来。
念完之后,那老道撒了豆子,左手操起桃木剑,右手操起招魂铃,喝了一口酒喷上去,然后,舞着桃木剑,摇着追魂铃,绕大厅走了一圈;后面紧跟着两个小道士,一人手里拿着神符,一人手里端着神水,走一路洒一路,走一路贴一路。
一圈走完,那老道走出厅子,已有两个小道士提了公鸡,来到小桃红的门前,那老道令小道士杀了鸡,将血点在门上,大喝一声:“天灵灵,地灵灵,太虚撒豆已成兵。妖孽那里逃?茅山老祖在此,快现原形来。急急如律令,急急如律令!”
法场做完,相帮子便领了大小道士去吃茶,回来请了老道士去大本家那儿,为她讲道说法。
到了下午,小桃红那边传出话来,说是病轻了些;老道称邪祟已除,需马上迎回天神,占了本位,于是又摆了香案,设了灵坛,上了供品,请各位正神归位。
凡事都得留有余地,不可做得太绝;堂子里,谁不知道小本家的厉害?小桃红的那点小伎俩,小本家也许知道,但无凭无据,也不好揭小桃红的底,只好装模做样的走一回过场,长一回她的脸面;但如果敢得寸进尺,乱了章法,那可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见好就收,过了两天,小桃红的病终于好了,便出屋来接客。小桃红不愧是小桃红,装个病猫像个病猫,脸上一下子少了红润,走起路来弱不经风,说起话来有气无力,完全一副大病初愈的样子。
小本家见小桃红的病好了,令人放了鞭炮,摆了花酒,为小桃红冲喜。许多嫖客前来道贺,送上了大小喜钱,乐得小桃红眉飞色舞,给众嫖客一一道谢,眼里是千般柔情;嘴里是万般蜜意;小本家添了些黄,进了些白,更是乐得眉开眼笑,赏了堂子一干人等。
和氏献璧,焉知非祸;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小桃红这一装病,虽然受了些苦,却正好应验了这句老话。
我心里清楚得很,小桃红是想和我抢占风头,把我甩在她的马后,从此看她的眼色与脸色;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我岂能让她比下去,踩在脚下,矮人一等,永无出头之日?
几天之后,我费尽心思,巧夺天工,制了一则游戏,去献给小本家。这个游戏,有趣而又简单,通俗而不失优雅,凡是来堂子的嫖客,都可以一学就会,一玩就上瘾,就好像抽鸦片、吸大烟一样,想忘也忘不了。
每天早上,由小本家当众抽出幸运的四位嫖客,这些人可免去茶水,代表四季发财;游戏开始,由小本家起头,可四字成语,五言律诗,此为雅赏;如是四字白话,五言俚语,则为俗赏。续接的嫖客以此为准,前句的字尾即为后句的字头,谁先首尾相接,即窜玉环,代表了一枝独秀,独占鳌头,可免去花酒。
这则游戏,小本家给他取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做《玉玲珑》。小本家出起句,无论是俗是雅,无非都是些吉祥话罢了;续句的嫖客呢,自然也是讨好卖乖的极力奉承。
这样一来,来堂子的人车水马龙,络绎不绝,堂子里的生意更加兴旺发达了。来堂子里的嫖客,青菜换白菜,乌龟换红蟹,最喜欢常改着胃口,有着新的享受。
见我如此,小桃红也不甘示弱,不久,也自制了一支曲儿,取名《长慕仙》,想以此来东风压倒西风,后浪卷走前浪。
明月几时,唤花摇烛影?风吹茜窗,正是小卿双生。把酒问情,半添笑,百回眉,千转红罗巾。秦楼楚馆,绿珠红燕,书不尽三世三生。
自古论,骂你不痴,恨你不怜,怎知蝴蝶并头,鸳鸯交颈?轻挽流苏,巧解连环,春宵一刻值万金。檀板一下,琵琶三声,揽尽天下风流,试问来,谁敢于俺云娘争?
这首曲儿,又为小桃红争下了不小的面子,许多嫖客又去捧了她的场,东一个彩,西一个赏,堂子里的大半个江山,似乎又落在了她的手上。
反其道而行之,到了这里,我索性偃旗息鼓,不再与小桃红争来斗去了,文武之道,一张一弛,做表子的,还是得知道其中道理,悟透个中滋味,才能步步为营,稳操胜卷。
转眼之间,便到了清明时节。
小本家要到青云庙去上香还愿,叫了我和小桃红去服伺她。真的不是冤家不聚头,平日里,两个人在堂子里都是明枪暗箭,这下倒好,两个人同上同下,同进同出,那还不拿眼瞪着,拿话刺着,拿手扯着,拿脚绊着……
我做好了准备,既然大家都不是省油的灯,那就要看谁照得更远了。
早上,三顶小轿,一干人等,前呼后拥,浩浩荡荡朝青云庙而去。
这时节,雨是年年都少不了的。一夜春风,杏花也开得鲜,只可惜,看不到杏花村,品不到杏花酒,更听不到牧童的短笛,路上行人,又哪里能找到一个断魂的?所到处,一堆荒坟,几抹衰草,谁又见了几个孝顺儿孙?
一行人上了山。石级绵绵,烟雨蒙蒙,一座小庙,掩映在苍青翠绿之中。正殿外,大门前,几乘小轿停了下来,早见一个老和尚带着几个小沙弥出来相迎,口念佛号,低头做印。
我和小桃红下了轿,不约而同地去搀护小本家,一左一右,各怀心思地进了大堂。相帮子和奴婢们都去了小亭避雨。
大堂之上,正座如来佛祖,左伺弥勒,右伺普贤,两旁八部天龙,地众,人众,或坐或站,或蹲或侧,或仰或俯,或跪或拜……我心里发着冷笑,这大堂之上和大堂之下有何分别?在这里,小本家就是如来佛,我和小桃红就如左右伺,天上地下,殊途同归。
小本家跪在蒲团之上,行了礼,然后上香,再跪到蒲团上,合了眼,闭目许愿。一旁老和尚,一边敲着木鱼一边念着经。
许愿毕,小本家对我和小桃红说:“你们两个也求个签吧。”说完唤了两个小婢子进来,扶了她去后堂听老和尚说经道禅去了;留下我和小桃红立在大堂,四目交对,面无表情,缄口不语。堂角上,卦签僧充耳不闻、视而不见,根本不管我们的红尘俗事,良久,不见我们前去,也不前来,远远的问道:“请问哪位姑娘先结善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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