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隐没到山后边了,橘黄色的晚霞映照着远近的山峦。五柳镇上的买卖铺户下板关张,街道上空空如也。
西厢房里躺在炕上的刘三媳妇脸上、身上的浮肿全消,已经完全恢复了原貌,此时正静静地躺在炕上。狄公坐在炕边替她把脉,元芳、曾泰和刘老汉父子站在一旁。
良久,狄公长出一口气,点点头道:“三脉顺畅,只是还有些气血羸亏,静养几日便痊愈了。”刘老汉父子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叩下头去道:“我父子多谢神医搭救!续断之恩,永生不忘!”
狄公赶忙将二人扶起道:“哎,这是我应该做的。起来,快起来!”父子二人站起身来。刘三由衷地道:“怀先生,您可真是老神仙呀!”狄公笑了。元芳、曾泰也笑了起来。
只见门帘一掀,武元敏蹦蹦跳跳地跑进屋,道:“开饭了!”刘老汉赶忙道:“快,快请。”狄公众人谦让着走出里间儿。
正堂中的大方桌上摆满了酒菜。刘老汉父子陪着狄公一行走了进来,众人落座。刘老汉父子连敬狄公三杯,众人举箸。
天色已晚,大家早就饿了,吃起来狼吞虎咽。只有武元敏,闻闻这,皱皱眉头,闻闻那,又皱皱眉,拿起筷子又放下。
狄公偷眼观察,脸上暗自露出微笑。刘三吃了两口菜道:“老神仙,您到我们这穷山沟来做什么呀?”
狄公放下筷子道:“啊,对了,我有个事情正要向你们打听打听。”刘三道:“哦,什么事,您说。”
狄公道:“两个月前,也就是九月三号,你们有没有看到过几辆马车经过这里?”
刘三想了想,摇摇头道:“没有。”一旁的刘老汉 道:“你这小子,张嘴就说。”
狄公一愣。刘三问他父亲道:“怎么,您看到过?”刘老汉道:“那可不是。”
狄公心头一喜,与元芳曾泰对视一眼,赶忙问道:“老人家,您快说说。”
刘老汉喝了盅酒道:“但那不是九月三号,大概是九月底左右,大约三更时分……我们全家都已歇息,只听见外面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我连忙起来问外面是何人?只听见门外一个声音说让我开门就是,我打开房门只见门外停着五辆马车,门前站着个头戴风帽的矮个子。我问他有什么事体,矮个子说要买菜。我奇怪他们三更天买什么菜,矮个子抢白我说:怎么,不行吗?我赶紧说:行,怎么不行啊,您都不嫌晚,我们做生意还能说什么。问他要买什么菜。矮个子说:山蘑五十斤,芹菜三十斤,马眼菜三十斤。他们把菜装车就向山里去了。”
狄公站起身边思索着边听着刘老汉的话也不时地点点头。刘三在旁边问道:“爹,我咋不知道呢?”
刘老汉道:“你睡得跟死猪似的,叫都叫不醒。”刘三不好意思地笑笑。
刘老汉又补充道:“当时已是深夜,恐怕镇上的人除我以外,谁也没看到他们。”
狄公点了点头道:“老人家,您是说,门外停着五辆马车?”刘老汉道:“正是。”
狄公道:“敲门的是个矮个子?”刘老汉道:“是啊。很矮,我看连五尺都不到。”
狄公看向了元芳、曾泰,元芳道:“先生,一定就是那个雇主。”
曾泰摇摇头道:“可是时间不对……老人家,您能肯定这是九月底的事情吗?”老汉道:“没错,白露刚过,我是那天早晨穿上的薄棉,所以记得特别清楚。”
曾泰用探询的目光看着狄公,狄公问道:“老人家,您没有看到马车上的其他人吗?”刘老汉答道:“装菜的有三四个,都穿着黑衣服,别的,就没看到了。”
狄公又问道:“您刚刚说,他们往山里去了,是吗?”刘老汉道:“正是。”
狄公疑惑道:“照地图所示,五柳镇往北就再没有别的镇甸村庄了。”刘三道:“哎,老神仙,您不知道, 由此往北还有个上灵村呢。”
狄公道:“哦,上灵村?”刘老汉点了点头:“五柳镇再往北二十多里,有个上灵村,可这村子因早年遭雷电轰击起了天火,早已荒废了。”
狄公喃喃道:“难怪地图上没有标注。”
曾泰在一旁接过了狄公的话问道:“老人家,这上灵村无人居住?”刘老汉道:“没有。只是,有些放羊的羊倌偶尔过去,后来听说那里闹鬼,就没人敢去了。”
狄公鹰眼一闪:“闹鬼?”刘老汉连连点头道:“有几个羊倌走到那儿便失去了踪迹,就连羊群也不见了。从此就传说那里闹鬼,可没有人亲眼见过。”
狄公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刘老汉想了想:“大约是两三个月前吧。”
狄公看了看元芳、曾泰,站起身来慢慢地踱了几步:“上灵村……”
一道闪电在窗前划过,紧随着雷声轰隆。狄公抬起头道:“暴风雨就要来了。”
一声霹雳,群山震荡,闪电划破长空,直击大地。伴随着隆隆的雷声,大雨倾盆而下。五柳镇刘老汉的菜店里灯火点点,窗外雷声滚滚,大雨瓢泼。
李老汉的厨房里,灶台上烧着开水,茶壶茶碗放在灶台边上,李元芳坐在的一旁小凳子上拉着风箱。
武元敏蹑手蹑脚地走了过来,自以为悄无声息。李元芳拉着风箱头也不回地道:“你怎么还不睡觉?”
武元敏登时停住了脚步,惊奇地道:“你怎么知道是我?”
李元芳道:“用耳朵听出来的,怎么了,奇怪吗?”武元敏欣羡地道:“这就是《侠客传》中所说的,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吧?”
李元芳笑着摇了摇头:“你一个女孩子,不学针线刺绣,整天就知道舞刀弄杖,这今后可怎么办呀?你父母也不管管你……”
武元敏哼了一声道:“别提我父母!”李元芳看了她一眼,摇了摇头。
武元敏问元芳道:“我听怀老先生叫你元芳,这是你的名字吗?”李元芳“嗯”了一声道:“李元芳。”
武元敏蹲在他身旁道:“哎,李元芳,你杀过人 吗?”
李元芳看了她一眼道:“问这干吗?”武元敏道:“好奇呗,跟我说说。”李元芳咳嗽一声,点了点头。
武元敏兴奋了起来:“杀过多少?”
李元芳无奈地道:“我说你一个姑娘家,怎么对杀人这么感兴趣呀!”武元敏艳羡地道:“我什么时候也能像你一样,武艺高强,想杀谁就杀谁,那就好了。”
李元芳摇了摇头道:“我什么时候告诉过你,我想杀谁就杀谁了,啊?”武元敏道:“嗨,我不就那么一说吗。”
李元芳笑了:“那你跟我说说,你想杀谁呀?”武元敏想了半天,晃了晃脑袋道:“现在还想不起来,但是快有了。”
李元芳失笑道:“快有了?怎么,你杀人还是有计划的?真是滑稽可笑。”
武元敏一拍李元芳肩膀道:“哎,说正经的,你能不能教教我?”
李元芳道:“教什么?”武元敏瞪大了眼睛道:“你这身功夫啊。”李元芳道:“行了,没有功夫还去劫道呢,学会了功夫还不得去杀人啊?”
武元敏恼怒地道:“我跟你说过了,我劫道是偶尔的,大部分时间是行侠仗义!”
李元芳哈哈大笑道:“这还有分时候的……你呀,也真算是个人物了!”说话间,灶上的水开了,李元芳舀水沏茶,对武元敏道:“好了,不早了,回去睡吧。”说着,他端着茶水向厨房外走去。
武远敏愠怒道:“你不肯教我?”李元芳道:“绝不。”说完冒雨出门向东厢房跑去。武元敏狠狠一跺脚道:“有什么了不起,还绝不。臭美!”
东厢房里烛光点点,狄公缓缓踱步,静静地思索着。有人轻轻的敲门,狄公抬起头道:“进来。”曾泰走了进来:“恩师。”狄公:“哦,曾泰呀,怎么,睡不着?”曾泰点点头道:“是呀,想跟您聊聊。”
话音刚落,只听门声一响,元芳端着茶走了进来:“大人,茶好了。”曾泰一见元芳,笑道:“又一个睡不着的。”
狄公接过元芳递过来的茶,说道:“有劳李大将军了。”说完笑着端起茶碗抿了一口。元芳对狄公说道: “大人,我真不明白,您为什么要将那个小红带在身边?”
狄公看了看元芳笑道:“怎么,你们不觉得这个小丫头很有意思吗?”元芳和曾泰用目光交流了一下说道:“这厮拦路抢劫,挥金如土,胡搅蛮缠,颐指气使,有什么意思?”
狄公笑了笑,用目光看了看曾泰:“曾泰,你觉得呢?”曾泰想了想:“恩师,元芳说的有理,这孩子似乎这里有些……”他用手指了指脑袋道,“再者,咱们这次出来是微服查案,带上这样一个小姑娘,实在是太不方便了。”
狄公笑道:“看起来,你们对她的印象都不太好啊……”元芳与曾泰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狄公摆了摆手笑道:“过些日子,你们就会明白,我为什么要这样做了。好了,不说她了。刚刚吃饭时,刘老汉说起,九月二十六号,也就是‘白露’那天夜里,他看到一个矮子领着五辆马车向上灵村去。”元芳和曾泰点了点头。“而守卫洛阳北门的火长王三说,九月三日夜间,五辆马车用善金局的通禁令叫开城门,驶出城去。因此,可以断定,刘老汉看到的并不是载运银匠的马车。”曾泰应和道:“是的。学生也这样想。”
元芳道:“大人的意思是,这只是个巧合?装载银匠的马车并没有驶进深山,而是出城后,绕道向其他方向去了?”
狄公笑了笑摆了摆手:“元芳,看起来你对洛阳周围的地理不太熟悉。曾泰,你给他说一说。”
曾泰说道:“洛阳北门便是徽安门,西有洩城渠,东临湹水,两条大河将其夹在中间,只有向北一条官道,直通邙山,并无岔路。”狄公微笑着点点头。元芳道:“是这样。元芳惭愧。”
狄公笑道:“你不常在洛阳,这也情有可原。”元芳道:“如此说来,马车出徽安门,一定是驶向邙山之中的。”
狄公道:“正是。”曾泰道:“恩师,您继续说吧。”
狄公继续说道:“几天前,我们通过分析得到了一个结论,银匠们的雇主很有可能是铁勒。而守卫北门的火长王三的叙述更从侧面证实了这个分析。他说,九月三日出城的马车是用善金局的通禁令叫开城门的。”
元芳道:“不错。铁勒是善金局的后巷总管,掌握着局内的通禁令。因此,叫开城门带银匠出城的一定就是他。”曾泰点点头道:“学生也是这样想。”
狄公道:“好,我们假设银匠的雇主就是铁勒,也正是他在九月三号夜间将银匠们带出城去。那刘老汉在九月二十六号白露那天夜里看到的矮个子是不是铁勒呢?”曾泰看了看元芳,说道:“如果银匠的雇主是铁勒,那么,刘老汉看到的矮个子就肯定不是。”
狄公道:“为什么?”曾泰道:“铁勒是九月三号将银匠们骗上马车驶离洛阳的,洛阳离五柳镇不过一百多里路程,怎么可能走了二十多天。”
狄公道:“曾泰呀,难道刘老汉没有在九月三号看到装载银匠的马车,就能够证明马车没有来过?”曾泰愣住了。元芳道:“对呀,也许,铁勒在九月三号已将银匠们运来此地。二十多天后,当他们再一次回到这里时,才被刘老汉发现。”
狄公笑道:“说得好。但有一点需要更正,也许不是再一次,而是第三次,第四次……”曾泰一拍脑门儿道:“这些人深夜行动,五柳镇上的居民早已入睡,根本看不到他们。九月二十六号那天,是那个矮个子深夜叫门买菜,才被刘老汉看到的。因此,并不是他们没有来,而是五柳镇上的居民没有看到!”
狄公道:“难道不是吗?”曾泰:“有道理,有道理。恩师,如此说来,刘老汉看到的矮个子,很有可能就是铁勒。”
狄公点点头道:“好。现在,我们说第二个假设,假如刘老汉看到的就是铁勒,这说明了什么?”元芳和曾泰对视了一下,仔细琢磨着狄公的话,似乎想弄个明白,良久,二人还是摇了摇头。
狄公道:“那就说明,邙山之中有他们的巢茓,失踪的银匠也许就藏在那里,因此他们才会经常往来。”曾泰吃惊道:“哦,您是说,银匠们就藏在附近?”
狄公道:“否则他们为什么要将装载银匠的马车驶来这里?又为什么要在刘老汉那里购买大量蔬菜?”元芳道:“有道理。”
狄公继续说道:“而且,我敢肯定,发生在两个多月前的上灵村闹鬼和羊倌失踪之事,也一定与这些人有关。而这个时间又恰恰与银匠失踪案的时间相吻合。两 下印证,不难得出这个结论。”曾泰点了点头道:“恩师的意思是,他们的巢茓就在上灵村?”
狄公深吸一口气道:“上灵村,上灵村,也许这座荒废的村庄能够告诉我们什么……”
霹雳一声,响彻大地。大雨瓢泼而下,频频的电闪照亮了沙尔汗府门前的牌匾,在这凄厉恐怖的雨夜里,似乎什么都有可能发生。钟氏躺在床上,已经睡熟。猛地,一道闪电在窗前亮起,将一条阴森森的人影投在窗上。
钟氏的眉头微微皱了皱,紧咬住嘴唇,似乎在睡梦中并不平静。窗外滚过一阵闷雷,钟氏的双眼缓缓睁开。猛地,窗前的闪电将一张鬼怪般的脸照亮。这张脸满是血污,几乎贴在了钟氏的脸上。
钟氏一声惊叫,想要坐起身来,身体却好像不是自己的,一动也动弹不得。她浑身颤抖,睁大了惊恐的眼睛。又是一道闪电亮起,这次她看清了,这张满是血污的脸,竟然就是自己的丈夫沙尔汗。钟氏一声惨叫:“是,是你,你是人是鬼……”
沙尔汗阴森森地道:“是我,是我……我在那边儿好冷啊……”钟氏浑身颤抖着:“你,你,看在往,往日夫妻的份上,你你别惊吓于我……”
沙尔汗狰狞着道:“你这不贤人,不贤人!我葬身火海,尸骨未寒,你便不尊为夫生前之嘱……你,你要下地狱,下地狱……”说着,他的脸慢慢贴在钟氏的脸上。钟氏一声惊叫,昏死过去。
一声炸雷在窗前响起。猛地,钟氏坐起身来,厉声尖叫道:“来人呀!”一名侍婢跑了进来,钟氏紧抓被角缩在床旁,惊恐万分道:“鬼,有鬼!”侍婢吃了一惊,四下张望着,周围什么也没有,她赶忙点燃风灯,胆怯地道:“夫人,哪,哪里有鬼?这堂中可什么都没有。”
钟氏坐起身来,眼睛到处扫寻,堂中一片寂静。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脸上也很干净。她轻轻地松了口气,喃喃地道:“是个噩梦。好了,你去吧。”侍婢退了下去。
窗外滚过一阵闷雷。钟氏抬起头,望向窗外,不禁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雨住了,天色阴晦。由青条石铺成的官道走到了尽头,远远的,一座小村庄在迢遥的云雾中若隐若现。四周一片死寂,没有丝毫声响。狄公、李元芳、曾泰、武元敏和几名卫士立马村头,静静地观察着。
曾泰轻声道:“这里是上灵村?”狄公点点头道:“按刘老汉父子所言,应该就是。”武元敏怯怯地道:“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真瘆人……”
狄公看了她一眼低声道:“小红,一会儿进入庄内,你切不可随便说话。懂吗?”武元敏好奇地问:“为什么?”
元芳不耐烦地道:“让你别说话就别说话,问这么多做什么!”武元敏瞪了元芳一眼道:“不说就不说,那么凶干吗。”元芳摇了摇头。
几人翻身下马,将缰绳交与卫士,元芳低声嘱咐一番,卫士们牵马隐入道旁的树林中。狄公一行向远处的庄子走去。
整个村庄空无一人,土道两旁到处是被雷拦腰劈断,倒挂下来的死树,周围密布残垣断壁的民房。死一般的寂静,空气在这里仿佛都已经凝固了。虽是大白天,却依然透出阴森恐怖的气息。
狄公、元芳、曾泰和武元敏缓缓走在土路上,脚步声在山谷间回荡。武元敏浑身打个冷战道:“这,这里……”一旁的元芳嘘了一声,她赶忙闭上了嘴。元芳轻声道:“先生,这里不像是有人居住啊。”
话音刚落,曾泰手指前方轻声道:“先生,你看!”狄公、元芳、武元敏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远处村中的空场上,放着几堆黑忽忽的东西,由于距离过远,看不清楚究竟。
狄公低声道:“过去看看。”四人快步向空场走去。
空场中杂乱地堆放着几垛稻草,旁边是一座破旧的马棚。狄公四人快步走了过来。元芳上前看了看对狄公道:“先生,是稻草堆。”
狄公四下看了看道:“怪哉,村中既然早已无人居住,又是谁将稻草堆集成垛呢……”曾泰道:“先生说得对极了,稻草是普通农家引火、施肥和喂牲口用的,有人居住的地方,才会有稻草。”
狄公环视四周道:“大家分散搜索,不要放过任何 蛛丝马迹。”元芳、曾泰点头答是。武元敏对元芳道:“你们搜这边,我搜那边。”
元芳道:“哎,你不用搜了,呆在原地就好。否则就是有线索也让你给破坏了。”武元敏哼了一声道:“小看人!”曾泰笑道:“小红,你就呆在这儿吧。”武元敏撅着嘴扭过身去。元芳冲曾泰做了个手势,二人仔细搜索起来。
不远处有一个破马棚,狄公走进马棚仔细观察。马棚是用最简单的沙杆、芦席搭建而成,外面用破木板钉起一道马槽。马棚的棚顶一侧坍塌,似乎已经摇摇欲坠。狄公一双鹰眼飞快搜寻着。转眼之间,马棚内不寻常的一点一滴尽收眼底。他缓缓走到支撑马棚的沙杆前,伸手剥下沙杆外的树皮,登时露出了里面白白的新茬儿。
狄公深深的吸了口气,走到坍塌的棚顶处,定睛望去,折断的芦席和木撑子也都是新钉上去的。他转过身走到马槽前,向里面望去,槽底竟有一层浅浅的料豆。狄公的脸上露出了微笑,伸手从槽中拾起几枚料豆。
就在此时,外面传来李元芳的声音:“大人,您来看!”狄公抬起头,只见李元芳蹲在草垛旁,手指地面。
狄公快步走了过去:“元芳,怎么了?”元芳指着地面道:“大人您看,脚印!”狄公低头望去,果然,草垛旁的泥地上印着几只脚印。狄公蹲下身看了看,脚印朝向村中方向。
狄公站起身,缓缓点了点头道:“刚刚我查看马棚时发现,搭建马棚的芦席和沙杆都是新的,这就说明,这个马棚是不久前刚刚建起的。只是被人做了旧而已。”曾泰和元芳对视一眼道:“哦?”
狄公继续道:“坍塌的棚顶也是有人故意做出来的,而且,马槽内竟然有剩余的饲料。”狄公张开手,几粒料豆放在手心。曾泰点点头:“新建的马棚、稻草料豆,再加上这里的脚印,恩师,可以肯定他们的巢茓就在附近。”
狄公缓缓道:“不光如此,还有这五个奇怪的草堆。”元芳和曾泰对视一眼,不解地道:“大人,这草堆有什么奇怪?”
狄公用手朝草垛指发指:“你们没有发现,这几个 草垛堆得太高了吗?”元芳和曾泰仔细看了看道:“好像是比普通乡下的草垛高些,可大人,这能说明什么呢?”
狄公道:“我们都知道,农夫从草垛上取草时,一般是用长把木叉叉住草垛顶部的稻草取下使用,而不会从底下直接抽取。”曾泰道:“直接从草垛底部抽取,过不了多久,垛就会塌掉的。”
狄公道:“是的。你们看看眼前这五个草垛的高度,普通人拿着长把木叉是无法够到的。”曾泰和元芳比了比,点点头道:“是,太高了。”
狄公道:“连垛顶都够不着,他们又要怎么使用这些稻草呢……你们不觉得奇怪吗?”曾泰看了看元芳,问狄公道:“恩师,我还是不明白,您究竟想说什么?”元芳道:“我也是。”
狄公笑了笑:“我换个说法吧,如果他们堆起这些草垛,不是为了便于使用稻草,那是为了什么呢?”曾泰和元芳对视一眼,猛地,元芳脱口道:“是要在稻草下藏匿一些不易搬运的大件物品!”
狄公微笑道:“一语中的。”曾泰恍然大悟道:“对呀!”
狄公指了指草垛道:“我敢肯定,草垛下一定有东西!”“哗啦啦”一阵巨响,五个草垛坍塌下来,登时露出了下面隐藏的五辆没有上套的厢式马车。元芳和曾泰发出一声低呼道:“是马车!”
武元敏也跑了过来,吃惊地喊道:“这么多马车!”元芳嘘了一声道:“小声点儿。”武元敏撅着嘴道:“凭什么你们都能说话,就我不能!”元芳瞪了她一眼,武元敏气哼哼地闭上了嘴。
曾泰走上前去看了看,脱口低呼道:“五辆马车!先生,一定是他们!”李元芳道:“与沙尔汗府后园中的马车一模一样。”
狄公快步走到车前,仔细观察着,只见马车的车身漆色甚新,油光锃亮。新马车与废村庄相比之下,显得十分诡异。狄公长出一口气,微笑道:“曾泰,你刚刚说得很对,这个上灵村就是他们的巢茓。”曾泰和元芳点点头。
狄公道:“新建的马棚、马槽中的料豆、五辆马车,这就说明,这些人经常驾驶马车往来于洛阳与上灵村之 间。”曾泰道:“有道理。”元芳已跃跃欲试:“我想,银匠们一定就藏于此处!”
狄公点了点头:“我也这样想!”李元芳请命道:“先生,搜吧!”
狄公沉吟片刻,点点头:“我们分散搜索,我与曾泰搜查村中。元芳与小红一路,沿地上的脚印追踪。记住,一旦发现对方踪迹,切不可打草惊蛇,两刻之后回到此处汇合。”李元芳道:“明白了。”狄公点头与曾泰向村中走去。
李元芳看了武元敏一眼道:“跟在我身后。”武元敏点了点头。武元敏轻声道:“李元芳,你们究竟是做什么的呀?是不是像《六扇门》那本书里写的铁血捕快呀?跟着你们简直太刺激、太有意思了!”
元芳看了她一眼轻声道:“你还会说点儿别的吗?”武元敏道:“怎么,说这个有什么不好吗?我从小最喜欢看《侠客传》、《六扇门》这些书,那里写的英雄太棒了……”
李元芳嘘了一声道:“从现在起,闭上你的嘴,否则就让你站在原地。”武元敏忙道:“别,别,我不说话了。”李元芳无奈地摇摇头道:“眼睛盯着地上的脚印。”武元敏点点头。二人沿着脚印,缓缓向村西头走去。
偌大的村庄空空荡荡,毫无生气。土路尽头人影闪处,狄公和曾泰缓缓走来,警觉地四下观察着。四周到处是被天火烧焦的枯木、毁弃的院落和倒塌的房屋。
二人踩着脚下的瓦砾向前走着,曾泰道:“恩师,这里断壁残垣,墙倒屋塌,连间囫囵房子都没有,不像有人居住呀。”
狄公深吸一口气道:“曾泰呀,不要小看这个村子,它绝不像你表面看到的那样简单。”话音未落,前面出现了一座相对完整的院落。狄公停住脚步道:“走,到那个院子去看看。”
这是座一进的大院子,院墙、院门相对完好。狄公和曾泰默默走进院中,举目环视。只见东西厢房已经倒塌。正房只剩下三面墙,勉强支撑着破旧的房顶。忽然,狄公一指东墙根下,曾泰抬眼望去。
墙根下堆积着一些垃圾。狄公快步走过去,蹲下身仔细看着,垃圾主要以炭灰和一些没完全燃烧的焦炭为 主,旁边散落着几根羊骨头。狄公拾起一根羊骨仔细观察,羊骨上面有明显的咬痕。
狄公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一旁的曾泰道:“恩师,木炭肯定是取暖或烧火做饭所用,羊骨上的咬痕说明,这是人吃过的。”
狄公拍了拍他的肩膀:“非常正确。他们就在这里!”曾泰兴奋地道:“找到了!”
狄公缓缓站起身,鹰一般的目光四下搜索着,院中的一切转瞬之间尽收眼底。最终,他的目光落在了那半间正房上。狄公深吸一口气,大步向正房走去。
狄公、曾泰快步走进房中,只见地面上布满瓦砾,西墙根儿下砌着灶台,灶台上安放着两口破锅。狄公走到灶台旁,仔细地看着。灶台是灰砖砌成,没有烧灼过的痕迹。狄公抬起头看了看正房的规格。曾泰道:“恩师,这灶台有什么可疑吗?”
狄公道:“这灶台是后砌的。”曾泰一惊:“哦?”
狄公指着灶台道:“灶台壁是灰砖砌成,周围没有烧灼过的痕迹,这就证明,这眼灶根本没有使用过。你再看看这间屋子的格局,明显是正房,你想想,有哪个正常的家庭会将灶台置于正房之中?”曾泰道:“不错,不错。”
狄公来到灶前,四下看了看,伸手端起一口破锅,放在旁边,探头向灶下望去。下面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清。一旁的曾泰赶忙打着火摺递了过来,狄公接过向下一照,曾泰失声惊呼道:“台阶!”果然,一条长长的台阶通往灶台下的地洞。
狄公脸上露出了笑容,曾泰道:“恩师,下去看看。”狄公沉吟片刻点了点头道:“注意,行动要轻,切不可惊动里面的人。”
火摺闪亮,狄公、曾泰沿台阶走入地道之中,二人屏住呼吸,放慢脚步,缓缓向前走去。地道很短,走了十几步便到了尽头。狄公摆了摆手,二人贴墙站立,狄公吹熄火摺,探头向外望去。
眼前是一个圆形山洞,没有人,桌上点着一盏小油灯,发出微弱的光。狄公松了口气,冲曾泰一挥手,二人走进山洞中。空空荡荡的洞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羊膻味,靠墙支着十几张木床,两张方桌。桌面上非常凌乱,堆满了杯盘碗盏和剔肉用 的短刀。地面摆放着几个 火炉,炉中的炭火已经熄灭。
狄公缓缓走到一张床边,定睛望去,床上扔着一件破旧的衣服。狄公将衣服拿起,就着灯光看了看,是一件绣着花边儿的坎肩,样式风格均不类汉族。狄公的目光望向床下,床下放着一双皮靴。狄公拿起皮靴仔细看着,那是一双典型的突厥骑兵穿用的牛皮战靴。靴子头部和侧面已经开绽,破了两个大洞。狄公静静地思索着,曾泰轻声道:“恩师,这里,这里似乎不像是关押银匠的地方。”
狄公扬了扬手中的坎肩和靴子道:“倒像是突厥人的兵营。”曾泰一惊:“哦?”
狄公道:“你看看,这绣花坎肩是典型的突厥青年喜穿的样式;再看这双皮靴,头部翘起,靴跟处带有马刺,这是突厥骑兵的专用马靴。”曾泰倒吸一口凉气道:“您的意思是,这里住的是突厥人?”
狄公点了点头道:“这一点可以肯定。看样子,他们已经离开了。”曾泰道:“不错。”
狄公对曾泰说道:“我看咱们还是先回到空场,看看元芳有什么发现。”曾泰答是,在前面引路,二人向洞外走去。
李元芳和武元敏站在空场中等待狄公和曾泰。忽然,远处隐隐传来一阵马蹄声,元芳一惊,拉起武元敏躲到不远处的残墙后面。武元敏莫名其妙地道:“怎么了?”李元芳嘘了一声道:“有人来了。”
武元敏道:“我怎么没听见。”话音刚落,马蹄声已近。武元敏赶忙闭住了嘴。元芳探头向外望去。
五匹马由远而近飞驰而至,停在空场上,为首者吃惊地道:“哎,怎么草垛都倒了!”另一人道:“肯定是昨夜暴风雨,被风刮倒了。”
为首者点点头道:“大家动手把马车盖上。”五人跳下马来,将马牵进马棚拴好,又用稻草将马车盖了起来。为首者四下看了看道:“走吧。”五人快步向村西走去。
李元芳凑到武元敏耳边轻声道:“你在这儿呆着别动,我去去就来。”武元敏一把拉住他道:“不行,我要和你一起去。”
李元芳看了看外面,焦急地道:“你不是想当侠客吗,那就留在这儿等怀先生回来。”武元敏嗤之以鼻道: “那叫什么侠客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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