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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姊

这两天来,不知为什么常常想起六一姊。

她是我童年游伴之一,虽然在一块儿的日子不多,我却着实地喜欢她,她也尽心地爱护了我。

她的母亲是菩提的|­乳­母——菩提是父亲朋友的儿子,和我的大弟弟同年生的,他们和我们是紧邻——菩提出世后的第三天,她的母亲便带了六一来。又过两天,我偶然走过菩提家的厨房,看见一个八九岁的姑娘,坐在门槛上。脸儿不很白,而双颊自然红润,双眼皮,大眼睛,看见人总是笑。人家说这是六一的姊姊,都叫她六一姊。那时她还是天足,穿一套压着花边的蓝布衣裳。很粗的辫子,垂在后面。我手里正拿着两串糖葫芦,不由得便递给她一串。她笑着接了,她母亲叫她道谢,她只看着我笑,我也笑了,彼此都觉得很腼腆。等我吃完了糖果,要将那竹签儿扔去的时候,她拦住我;一面将自己竹签的一头拗弯了,如同钩儿的样子,自己含在口里,叫我也这样做,一面笑说:“这是我们的旱烟袋。”

我用奇导的眼光看着她——当然我也随从了,自那时起我很爱她。

她三天两天地便来看她母亲,我们见面的时候很多。她只比我大三岁,我觉得她是我第一个好朋友,我们常常有事没事地坐在台阶上谈话。——我知道六一是他爷爷六十一岁那年生的,所以叫做六一。但六一未生之前,他姊姊总该另有名字的。我屡次问她,她总含笑不说。以后我仿佛听得她母亲叫她铃儿,有一天冷不防我从她背后也叫了一声,她连忙答应。回头看见我笑了,她便低头去弄辫子,似乎十分羞涩。我至今还不解是什么缘故。当时只知道她怕听“铃儿”两字,便时常叫着玩,但她并不恼我。

水天相连的海隅,可玩的材料很少,然而我们每次总有些新玩意儿来消遣日子。有时拾些卵石放在小铜锣里,当­鸡­蛋煮着。有时在沙上掘一个大坑,将我们的脚埋在里面。玩完了,我站起来很坦然的;她却很小心地在岩石上蹴踏了会子,又前后左右地看她自己的鞋。她说:“我的鞋若是弄脏了,我妈要说我的。”

还有一次,我听人家说煤是树木积压变成的,偶然和六一姊谈起,她笑着要做一点煤冬天烧。我们寻得了一把生锈的切菜刀,在山下砍了些荆棘,埋在海边沙土里,天天去掘开看变成了煤没有。五六天过去了,依旧是荆棘,以后再有人说煤是树木积压成的,我总不信。

下雨的时候,我们便在廊下“跳远”玩,有时跳得多了,晚上睡时觉得脚跟痛,但我们仍旧喜欢跳。有一次我的|­乳­娘看见了,隔窗叫进我去说:“她是什么人?你是什么人?天天只管同乡下孩子玩,姑娘家跳跳钻钻的,也不怕人笑话!”我乍一听说,也便不敢出去,次数多了,我也有些气忿,便道:“她是什么人?乡下孩子也是人呀!我跳我的,我母亲都不说我,要你来管做什么?”一面便挣脱出去。|­乳­娘笑着拧我的脸说:“你真个学坏了!”

以后六一姊长大了些,来的时候也少了。她十一岁那年来的时候,她的脚已经裹尖了,穿着一双青布扎红花的尖头高底鞋。女仆们都夸赞她说:“看她妈不在家,她自己把脚裹的多小呀!这样的姑娘,真不让人费心。”我愕然,背后问她说:“亏你怎么下手,你不怕痛么?”她摇头笑说:“不。”随后又说:“痛也没有法子,不裹叫人家笑话。”

从此她来的时候,也不能常和我玩了,只挪过一张矮凳子,坐在下房里,替六一浆洗小衣服,有时自己扎花鞋。我在门外沙上玩,她只扶着门框站着看。我叫她出来,她说:“我跑不动。”——那时我已起首学做句子,读整本的书了,对于事物的兴味,渐渐的和她两样。在书房窗内看见她来了,又走进下房里,我也只淡淡的,并不像从前那种着急,恨不得立时出去见她的样子。

菩提断了|­乳­,六一姊的母亲便带了六一走了。从那时起,自然六一姊也不再来。——直到我十一岁那年,到金钩寨看社戏去,才又见她一面。

我看社戏,几乎是年例,每次都是坐在正对着戏台的席棚底下看的。这座棚是曲家搭的,他家出了一个副榜,村里要算他们最有声望了。从我们楼上可以望见曲家门口和祠堂前两对很高的旗杆,和海岸上的魁星阁。这都是曲副榜中了副榜以后,才建立起来的。金钩寨得了这些点缀,观瞻顿然壮了许多。

金钩寨是离我们营垒最近的村落,四时节庆,不免有馈赠往来。我曾在父亲桌上,看见曲副榜寄父亲的一封信,是五­色­信纸写的,大概是说沿海不靖,要请几名兵士保护乡村的话,内中有“谚云‘……’足下乃今日之大树将军也,小草依依,尚其庇之……”“谚云”底下是什么,我至终想不起来,只记得纸上龙蛇飞舞,笔势很好看的。

社戏演唱的时候,父亲常在被请参观之例。我便也跟了去,坐在父亲身旁看。我矮,看不见,曲家的长孙还因此出去,踢开了棚前土阶上列坐的乡人。

实话说,对于社戏,我完全不感兴味,往往看不到半点钟,便缠着要走,父亲也借此起身告辞。——而和六一姊会面的那一次,不是在棚里看,工夫却长了些。

那天早起,在书房里,已隐隐听见山下锣鼓喧天。下午放学出来,要回到西院去,刚走到花墙边,看见余妈抱着膝坐在下台阶上打盹。看见我便一把拉住笑说:“不必过去了,母亲睡觉呢。我在这里等着,领你听社戏去,省得你一个人在楼上看海怪闷的。”我知道是她自己要看,却拿我做盾牌。但我在书房坐了一天,也正懒懒的,便任她携了我的手,出了后门,夕阳中穿过麦垄。斜坡上走下去,已望见戏台前黑压压的人山人海,卖杂糖杂饼的担子前,都有百十个村童围着,乱哄哄地笑闹;墙边一排一排的板凳上,坐着粉白黛绿,花枝招展的­妇­女们,笑语盈盈的不休。

我觉得瑟缩,又不愿挤过人丛,拉着余妈的手要回去。余妈俯下来指着对面叫我看,说:“已经走到这里了——你看六一姊在那边呢,过去找她说话去。”我抬头一看,棚外左侧的墙边,穿着新蓝布衫子,大红裤子,盘腿坐在长板条的一端,正回头和许多别的女孩子说话的,果然是六一姊。

余妈半推半挽地把我撮上棚边去,六一姊忽然看见了,顿时满脸含笑地站起来让:“余大妈这边坐。”一面紧紧地握我的手,对我笑,不说什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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