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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话

反正管不住,翠微索­性­不管了,只带着丹橘小桃把明兰正屋守住了,其他便睁只眼闭只眼,暮苍斋一时和尚打伞,下头小丫鬟有样学样,不是出去玩儿,就是去别院串门磕牙,只有燕草几个还老老实实守着自己活计,房妈妈这几年训练果然没有白瞎。

内宅女人斗争比就是耐­性­,明兰忍得住,有人忍不住,刘昆家的先找上门来,对明兰暗示明示了一番,让她好好管教院里丫鬟。

明兰很天真道:“她们都很好呀,有什么不对吗?”

刘妈妈忍了一肚子气,勉强道:“那媚儿给大少爷脸子瞧,姑娘也不管管,这也罢了,还有几个整日穿红着绿四处蹦跶,闲话生事!”

每日长柏几个上下学途中,只歪个几步便是暮苍斋,翠微丹橘几个把明兰守得密不透风,银杏一腔热情无处奋斗,便天天守在门口,拉长了脖子等着,一看见长柏便上去请安问礼,还殷勤招待长柏来暮苍斋坐坐。长柏不胜其扰,便开口抱怨了几句,刘昆家的协助太太管家,当时便心中一惊,赶紧提着银杏训斥了顿,可银杏最近脾气见长,居然顶嘴道:“妈妈少­操­些心吧,我如今是六姑娘的人了,姑娘都不说我,您多哪门子事儿呀!”

刘昆家的气半死,明兰很为难地扭捏着:“银杏不过是热心了些,况她是太太给的,我如何能不给她体面了?”

刘昆家的悻悻而走,丹橘连忙道:“姑娘,咱们可以收拾那帮小蹄子了!”

明兰微笑着摇头道:“还不到时机。”

又过了两天,王氏特意在请安后把明兰留住,数落了一番:“你院子里的小丫头越发不像样了,那个叫什么可儿的居然在路上和你三哥哥拉拉扯扯,你也不管管!”其实她想说的是银杏,她最近更加频繁地出现在长柏面前。

明兰继续装傻:“可儿原就是三哥哥屋里,哥哥割爱给了我,我却要责罚人家,回头三哥哥不恼了我吗?”王氏恨铁不成钢,热情鼓励了明兰一番,明兰迟迟疑疑喏喏着。

扶着明兰从正院出来,小桃兴奋道:“姑娘,这下连太太都发话了,咱们总可以收拾那帮小蹄子了吧!”

明兰依旧微笑道:“再等等,耐心些。”

明兰掰着手指又数了三天,终于等到盛紘沐休,全家人一早去给盛老太太请安,明兰特地穿戴有些潦草;大家行过礼后,按齿序一一坐下。盛老太太黑着一张脸,不言不语坐在上头,盛紘见盛老太太面­色­不虞,便问怎么了。

盛老太太指着明兰,不悦道:“你问问六丫头,她那暮苍斋都快被那群没规矩的东西闹翻了,也不好好整治整治!”

盛紘吃了一惊:“这是怎么说?明兰,怎么回事?”

明兰一脸没出息样子,小心翼翼站起来,王氏心里一惊,她知道最近暮仓斋闹有些太不像样了,不少管事婆子都来说事,盛老太太迟早得知道,想到明兰始终没有找盛老太太告状,对她倒有些满意。

别人还好,看明兰支支吾吾了半天,眼睛偷偷看着长枫和墨兰,却始终说不出个所以然,如兰先急上了,大声道:“爹爹,我来说!六妹妹太好­性­了,由着屋里丫鬟胡闹,如今暮苍斋小丫鬟们平日里什么活儿都不­干­,只在花园子里玩儿,园子不打理,屋子不收拾,大事小情都使唤不动,还闲磕牙搬弄是非,我大丫头说了她们几句,也被好一顿顶呢!”

盛紘一拍大腿,怒道:“明兰!你怎么不管管院里人!”

这是盛紘第一次受理如兰告状,如兰十分受鼓舞,还没等明兰接话,便抢着道:“六妹妹屋里最会作怪的两个便是三哥哥给,叫六妹妹如何管?”

盛紘一听牵涉到林姨娘不免有些迟疑,看了旁边低着头长枫一眼,有些怀疑看了王氏一眼,王氏看盛紘这幅模样,知道他又怀疑自己拿林姨娘作伐,一时火大,好容易忍住气,强笑着道:“如儿,不要胡说,你三哥哥定是挑的顶好的人才会给妹妹。”

如兰立刻反驳道:“我没有胡说,那两个小丫头,一个眼睛生比天还高,竟然敢给大哥哥脸子瞧,一个装模作样充小姐,日日生病天天要人伺候,派头摆得都快赶过她正主儿了!明兰,你来说,我有没有凭空胡说!”一边扯着明兰,就要她作证。

明兰愁眉苦脸道:“许是我那儿委屈她们了,得罪了大哥哥不说,还累刘妈妈三番五次给我们院里延医开药,这来了才十几天,可儿就生了五场病,好在三哥哥常来看望可儿,可儿病还好快些!”

“竟有这种事?!”盛紘惊愕。

盛老太太冷声道:“…前日里有人瞧见,暮苍斋门口,光天化日还有丫头拉扯着柏哥儿,成何体统!”王氏心里暗怒,手指狠狠掐了下椅子上蓉烟靠垫。

知子莫若父,盛紘抬头看了眼板着脸长柏,再看了眼面带心虚长枫,就知道事情是真了,暗骂林姨娘不省心,想除掉看不顺眼的丫头,何必扯上明兰呢?一边墨兰心中暗暗着急,拼命使眼­色­给长枫,一边笑道:“父亲别急,不过是些小事,回头教训下那些不懂事丫头就是了,何必生气呢?六妹妹也是,不论谁给的丫头,进了暮苍斋便是你的奴婢,要打要骂还不是一句话,许是你面活心软,让丫头们瞧着好欺负了罢?”

长枫接到墨兰眼­色­,立刻表态,面带赧­色­对明兰道:“给六妹妹惹事了,不过她们两个素日在我那儿还好,约是不习惯吧,妹妹好好说说她们就是了,她们都是聪明伶俐!”

轻轻几句话,便把事儿带过去了,如兰嘴角鄙夷翘起来,一旁兀自冷笑,盛老太太大怒,重重一掌拍在桌上,提高声音道:“这是什么话,什么叫小事?什么叫面活心软?你们做兄姐,看看明兰,搬出我这儿才二十来天,都什么样子了!难道主子还要让着丫鬟不成?!刁奴欺主,难不成反是六丫头不是了?!”

长枫和墨兰见盛老太太生气,连忙站起来,恭立一旁。

盛紘转眼去看,果然明兰足足瘦了一圈,下巴都尖了出来,小脸儿气­色­萎靡,全然不复当初在寿安堂里白胖讨喜模样,顿时皱眉,责问王氏道:“你怎么照看的?明兰屋里闹成这样,你也不闻不问?”

王氏忽然被波及,委屈道:“…我想着姑娘大了,该自己管事了…”她其实是想让明兰自己处置掉可儿和媚儿,话还没说完,被盛紘打断:“什么大了,明兰一直在老太太身边里,这才刚搬出去自个儿住,你也不教教她管制奴才,只在一边看戏?!”

这话说有些重了,不过也确正中事实,王氏脸­色­十分难看,心里暗恨不已,明兰看着差不多了,慢慢站起来,低声道:“父亲莫怨太太,太太对女儿很好,还送了两个丫头给我使唤呢,是女儿没本事,管不住下人。”越说声音越低,还带着哭音。

王氏这才脸­色­缓和了些,装出一副委屈样子:“那两个丫头到底是枫哥儿送来,我如何好驳了他面子,小丫头们有样学样也是有。”说着低头瞟了盛紘一眼。

盛紘一想也是,略有歉疚,抚慰看了王氏一眼,盛老太太坐在上头看着,嘴角浮起一丝讥讽,最后发话:“还是太太累着点儿,教教明丫头怎么收拾屋子罢,她也好学着些。”

盛紘立刻附和:“老太太说是,本该太太来教。”说着手下偷偷扯了下王氏,王氏也连忙道:“明兰也是我闺女,自然该我管。”

长枫一脸担忧,祈求看着明兰,明兰拼命不让自己转头,只老实站在盛老太太面前听训斥,如兰面带挑衅瞄了墨兰几眼,墨兰面无表情,那几个丫头死活她才不在乎,只是觉得有些丢脸。

王氏雷厉风行,说­干­就­干­,当天就带了管事妈妈和刘昆家的杀去了暮苍斋,让明兰在一旁坐着看,如兰死活也要跟着看热闹,便挨着明兰坐下了,看着外头王氏如何发威。

刘昆家的把暮苍斋一众丫头都点齐了,整齐站在院子里,王氏正位坐在上方,翠微小心翼翼给她端了杯热参茶,王氏满意地呷了口,目光一一扫­射­过院中女孩们,女孩们虽然平日玩闹,但也知道今日不好,个个缩肩低头,屏气而立。

“…我原容你们年纪小,没想到你们欺负六姑娘好­性­儿,竟一个两个爬到头上来了!好大胆子!”王氏拍着椅子厉骂道,“哪个是可儿?出来!”

可儿摇摇曳曳走上前,穿着一件水红镶毛长襟刻丝袄子,柔弱娇媚,楚楚可怜,王氏看了看她,冷笑一声:“好一个病西施!听说你来了这些天,三天两头吃药闹病,竟没好过,看来这地方与你不合了,罢了,降你为三等丫头,还送你回原处!”

可儿心头一喜,能回长枫身边哪怕降级也是乐意,只低低给王氏福了福,王氏心里暗笑,摆摆手便让婆子陪着可儿去收拾东西!

接着,刘昆家在王氏耳边俯了两句,然后直起身子,高声叫道:“媚儿是哪个?出来!”

媚儿咬着牙,挺直了背出来,给王氏行了个礼,王氏斜挑了她一眼,冷声道:“好大谱儿呀,听说你整日打人骂狗,与妈妈吵架,和姐妹拌嘴,连主子都敢给排头吃!”

媚儿轻轻颤抖着,忍着道:“回太太话,我……我并不敢,只是这屋里规矩与原来不大一样,我便理论了几句,并无吵架拌嘴。”

王氏目中­精­光大盛,用力拍了下扶手,旁边一个婆子立刻上前,伸手就是一个响亮耳光打过去,媚儿白玉般小脸瞬时肿起半边,那婆子大骂道:“贱蹄子!敢跟太太顶嘴!这是哪里学的规矩,再有一句便打烂你嘴!”

王氏冷哼了声,看了刘昆家一眼,刘昆家心里明白,高声宣布:“媚儿革除月银半年,降为三等丫头,……拉到二门外,打十板子!”

说着便有人叉着哭喊的媚儿下去,王氏端起茶碗轻轻拨动着,动作轻慢,明兰坐在里面一动不动,如兰看得十分高兴,还时不时扯着明兰袖子道:“你也学着点,别回头又哭着找母亲搬救兵了!”明兰强笑着应声,小小的手捏成一个拳头在袖子里。

最后,王氏叫人拉了银杏出来,上上下下用刀子般眼神打量她,银杏已经吓瑟瑟发抖了,双膝一软就跪下了,王氏淡淡道:“你是我那儿出来,既然这般惦记我那儿的人,还是回去吧。”

银杏感觉到这句话里寒意,吓连连磕头,却又说不出话来,刘昆家的脸上挂着鄙夷笑,叫人拉走了已经瘫软银杏。

王氏处理完几个出头鸟,又高声呵斥了余下小丫头们几句,便带着如兰走了,明兰几乎是僵硬着笑脸,对着王氏千恩万谢了一番,送走了她们,暮苍斋里忽然安静如同墓地一般。媚儿是被抬着回来,明兰叫丹橘去房妈妈处要来了药给她敷上,自己一个人静静躲在屋子里,平平躺在炕上,目光虚空盯着屋顶发呆。

中午去寿安堂用午饭,祖孙俩默默无言吃过饭,见她神­色­委顿,老太太也不说话,只由着她,饭后默默喝了杯茶,明兰也不肯回去,呆了一会儿,宛如迷路小狗找到了家一般,耷拉着耳朵摸到老太太卧室,自己脱了鞋袜,小松鼠般地滚进盛老太太暖阁里,衣服也不脱,拱着小身体爬进被窝。

盛老太太觉得好笑,跟着进去看她,只见明兰蒙头蒙脑盖着被子,听到有动静,把被子掀开一线敲了敲,然后从被子下面只伸出一只小手扯着盛老太太袖子,闷闷说:“祖母,你和明兰一起午觉罢。”

盛老太太本要去佛堂,闻言叹了口气,坐在床沿,掀开被子一角,把小人脑袋挖出来,温言道:“事儿都完了?”明兰沮丧点点头。

老太太又问:“吓着了?”明兰抬起头,木木摇头:“没有,早知道的事,做都做了。”盛老太太揉揉孙女头发,哄道:“那又做出这幅不死不活样子?”

明兰埋到祖母怀里,整个脑袋都闷在熏染着檀香衣服里,忽然想起同样味道的姚妈,一阵心酸,低声道:“祖母,我是不是个坏人?我故意纵着她们,每次可儿生病,我就放出风声叫三哥哥知道,大哥哥下学也是我特意叫银杏知道,银杏跑出去第一次后刘妈妈来训斥过,是我挡在前头让银杏觉着有恃无恐,然后她才会一次又一次去烦惹大哥哥!……银杏老翻我东西,打听寿安堂事儿,我早厌了她!我知道太太最恨丫鬟勾引大哥哥,只要事情闹大了,她必定狠狠收拾银杏;我也知道,林姨娘不喜欢可儿才打发她来,太太有机会必然会送可儿回去恶心林姨娘……我也开始算计人了,可……我不想做这样人!”

说着说着,鼻头一酸,便掉下泪来,她觉得自己和电视里坏人越来越像了。

明兰伏在盛老太太怀里呜呜哭个不停,泪水湮湿了大片衣裳,盛老太太慈爱抚着她小小肩膀,搂着她慢慢摇着,好像明兰还是个小婴儿,揽着她的脑袋不断低声哄着:“哦,哦……好了,好了,乖明丫儿,别哭了,这世上谁不想明光正道地活着,谁不想太太平平地过日子,可有几个人能够呢?”

明兰听出盛老太太语气里无奈和沧桑,心里难过,从那四个丫头第一次闹腾开始,她就开始思量了。九儿虽然爱管闲事,但究竟还消停,她娘是盛府内宅总管,不能动她;媚儿脾气大,慢慢收拾就好了,估计少不了一顿苦头;可儿是诱饵,也是烟雾弹,能把王氏扯进来顺手撵走;最麻烦是银杏,太太派来人,轻易动不了,动了也容易得罪太太,最好办法就是让太太自己收拾掉,靶子便是长柏……

明兰心里嫌恶自己,满脸泪痕抬头,哽咽道:“大哥哥待我这么好,我连他也算计了,我…我…”

“这是没法子事!”盛老太太忽然打断,轻描淡写道。

明兰吃惊,只见老太太若无其事让房妈妈打水拿帕子,转头看见明兰怔怔样子,便淡淡道:“若柏哥儿是你嫡亲哥哥,你还会如此顾忌吗?”

当然不会,她会直接哭着找哥哥撑腰做主——明兰心里惶然。

明兰想通了这关节,更是难过,泪眼婆娑看着盛老太太,只见她布满纹路面容上平静如岩石,她静静道:“你要记住——你没有舅家,没有嫡亲兄弟,上头有利害嫡母,下头有出挑姊妹,你要想活舒坦活自在,就得放明白些。”

明兰从听没盛老太太这样说过,怔住了一口气在那里。

这时房妈妈进来了,端着一盆热腾腾水,细心把帕子浸湿后绞­干­,盛老太太结果热帕子,细细给明兰擦脸,动作又温柔又慈爱,口中却语气却冷出奇:“你若是太太生的,如何需要受这个气,自可趾高气扬过日子,你若是林姨娘生,旁人也算计不到你头上去,你若有嫡亲兄弟,以后娘家也有依靠;…..除了我这个没几天活头老婆子,你还有什么,若你不算计,便得委曲求全过日子,处处忍让,低声下气,你可愿意?”

明兰脑子里一片混乱,说不出一句话来,盛老太太把帕子还给房妈妈,接过一个白玉贝盒,挑了些珍珠杏仁油给柔柔给明兰柔­嫩­小脸擦上,细细揉开了,感觉明兰脸上少了许多­肉­,老太太有些心疼,缓缓道:“算计人没什么好过意不去,但凡你没有特意去害人便是了;这回除了那几个丫头,谁也没少块­肉­,已然不错了。”

房妈妈站在一旁看着明兰,目光似有怜悯,轻轻道:“姑娘要听话,老太太这都是为了你好,你得多长些心眼,想想以后怎么管制下人才是。”明兰木木,好像在梦游,嘴里不知不觉就溜了出来:“管制?…太太今日震慑过,她们定然都怕了,还要管制什么?”

盛老太太立刻大怒,一把甩开明兰,肃然立在床边,厉声道:“她们如今怕的是太太,不是你这个正头主子!你若不拿出些本事来压服下人,以后嫁了人如何主持中馈,执掌家务!你自己不争气,旁人也帮不上忙!快,给她穿好衣裳,让她回去,不许留在这里!这般没出息的东西,我不要见了!快!快!”

说着便甩手出门,盛怒之下步子略有些不稳,身子都微微发颤,房妈妈连忙上前扶住,出了门叫翠屏进去服侍明兰穿衣裳,盛老太太走有些急,进了佛堂便喘了起来,房妈妈连忙扶她坐下,轻轻替她顺背:“……老太太也太严厉了些,六姑娘只是­性­子好,也不是全然蠢笨,她心里清楚着呢。”

盛老太太略略顺了气,恨铁不成钢生气,叹道:“聪明是聪明,小小年纪便晓得厉害得失,也不轻举妄动,知道以退为进;我也放心她住到外头了;可却偏偏­性­子太面,没半分魄力,由着丫头胡闹也不生气!”

房妈妈笑道:“老太太这是心疼六姑娘才这么说,若是别人呀,您还不得说心机重心思狠什么!老太太放心吧,六姑娘天­性­淳厚,人又聪明,将来福气大着呢。”

……

明兰被没头没脑骂了一顿,呆呆走出寿安堂,其实她并不如何内疚,她不是无原则的圣母,她知道自己所做不过是自卫,她讨厌是满心算计的自己,失去了原本悠游自如的心境,开始烦恼图谋的自己很让人厌恶。

她慢吞吞回了暮苍斋,走过庭院时,忽道:“去看看媚儿罢。”

说着便转身而去,绕过抱厦,今日一众丫鬟都格外老实,一看见明兰都恭敬立在一旁,门口搁着个小药炉,秦桑擒着把大蒲扇看着火,药罐里咕嘟咕嘟冒着热气,丹橘引明兰进了最右侧的耳房,刚掀开帘子,明兰就闻到一股浓浓膏药味,皱了皱眉头,只见媚儿苍白着脸,一个人俯卧在榻上,听见动静便转头,看见是明兰便要挣扎着下地,明兰轻轻扯了下丹橘,丹橘忙上去按住媚儿。

燕草从外头端了个软墩儿给明兰坐,又要去张罗茶水,被明兰制止了:“别忙,我坐会儿就走,你们出去罢,我和媚儿说两句。”丹橘便拉着几个小丫头都出去了。

藉着午后阳光,明兰细细打量媚儿,只见她头发蓬乱,一边面孔泛青,一边面孔红肿,嘴­唇­都咬破了,­唇­上血迹斑斑,神­色­似有忐忑,目光不敢对上去,明兰看了她一会儿,静静道:“…可儿回去了,你若想回三哥哥那里去,我可以替你去说……”

“不!”媚儿忽然尖叫起来,横过身子拉着明兰袖子,祈求道:“姑娘,你行行好,别叫我回去,我不回去!我针线好,我以后好好服侍姑娘,绝不惹事生非了!”

明兰奇道:“这是为何?”

媚儿咬了咬破创嘴­唇­,脸­色­发白更厉害些,明兰耐心等着她,她终于低声道:“以前姐妹来看我,说……可儿一回去就被林姨娘痛打了一顿,撵到粗使婆子屋里去了,三爷……三少爷是个没担当的,平日与可儿不知发了多少情深意重牙痛咒,可今日林姨娘大发雷霆,他竟不敢护着可儿!可儿病虽有七分是装出来,却也有三分是真,这一下她可……她可……”

说着眼泪便掉下来了,媚儿吸了口气,扬起脸一手抹­干­泪水,铿声道:“可儿是个糊涂,一心一意指望着三少爷,可我不糊涂,我娘就是做小的,爹爹一过世,那母大虫就把我们母女俩卖了,也不知……也不知今生今世还能不能见到我娘……!”

明兰知道她父亲是落了第的秀才,家世落魄却还不忘记纳妾,媚儿哽咽说:“我绝不做小,便是吃糠咽菜也认了!她们都说小爷们的丫头将来是要做通房,我才一副人憎狗厌的模样,这才被排挤出来!姑娘,是我猪油蒙了心,在三少爷那里被捧了两天,就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了,打量着姑娘好­性­儿便拿大,姑娘罚我打我都成,千万别撵我!”

明兰静静听着,缓缓道:“我曾听过一句话,人有傲骨是好,可不该有傲气,你既想明白了便留下吧,……对了,你原来叫什么?媚儿这个名字不要用了,听着便不尊重。”明兰很奇怪自己竟然能用这样自然口气,随意改别人名字。

媚儿沉默了会儿,低声道:“……如眉,我爹给我起名叫如眉;因冲了五姑娘名字才改了。”

明兰抬眼望向窗外,轻轻道:“以后你就叫‘若眉’吧,算是留个念想。”

若眉轻声道:“谢姑娘赐名。”

明兰起身,离开前回头道:“你识字吧,我写了份规矩章程,快些好起来,好教教小丫头们学规矩。”

若眉神­色­吃惊,转而又是一喜,低头道谢。

明兰走出耳房,忽一阵暖风拂面,转眼看去,地缝里已冒出茸茸青草的尖尖来,明兰定定地看了会儿远处风景,转头对丹橘嫣然一笑,道:“风都暖和了,叫小桃去看看湖面的冰化了没,咱们钓鱼去!窝了一冬,不定那鱼多肥呢。”

丹橘跟着明兰进出来回,知道她心情不好,一直惴惴不敢劝,忽见她又笑了,知道她已无碍,高兴应声道:“好嘞,我给姑娘找个大大的鱼篓子去!”

——盛明兰,原名姚依依,非古代土著民,跨时空穿越女一枚,伪年龄十一岁,未婚,辍学,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努力自学古代生存技能中。

第34回

战斗过后,当天下午王氏便带着明兰去寿安堂汇报工作情况。

“那银杏你带回去后如何了?”盛老太太换过一件墨蓝­色­玄­色­丝绣八团花对襟褙子,靠在临窗炕上,淡淡问道。

王氏皱眉道:“我原看她还勤快,这才拨到六丫头处去使唤,没想到是个没羞东西,我已发落到庄子里去了。”从内宅轻省活儿的二等丫鬟贬到庄子里去做活儿,这个罚不可谓不重。王氏顿了顿,舒展开眉头,转而拉着明兰手轻轻拍着:“你也忒老实了,丫鬟淘气,你早早来报了我就是,何必忍着?”

明兰赧颜道:“是太太心疼我才这般厉害发落,其实银杏那丫鬟做事挺利落,年纪小不懂事也是有的;另一个九儿就很好,这些日子女儿管制不利,屋子里丫头们都闹翻了天,就是她几个还老实本分守着活儿­干­,女儿还没谢过太太呢。”

王氏这才觉得找回些面子,朝旁边侍立的刘昆家面露微笑,刘昆家心中暗喜,明知自家女儿并没那么好,但听着有人夸奖总是高兴;见明兰如此乖觉,坐在上首的盛老太太似无意般横了明兰一眼,明兰收到祖母眼­色­,略略苦笑。

盛老太太敛下眼­色­,道:“你这样很好,既教了明丫头,又震慑了那起子不晓事的,有你在我也放心了。”老太太八百年难得夸人一回,王氏心里得意,笑道:“老太太谬赞了,媳­妇­儿不敢当。”

盛老太太微笑道:“明兰从小跟在我身边,没学到半分太太本事,只知道息事宁人,这般懦弱无能,还能当什么事?!”说着狠狠瞪了明兰一眼,明兰拘谨站起来,弱弱道:“孙女以后不会了,定好好规制下人,不让祖母和太太­操­心。”

王氏笑道:“这才是了,明丫头年纪小不懂辖制也是有,学着便会了,老太太不必忧心了。”盛老太太面上露出几分悦­色­,对着王氏又夸了几句,然后板着脸训斥明兰道:“太太要管偌大一个家,你还累着她!以后再管不好你屋子里的人,我连你一块儿收拾了!”

明兰连忙应声,连连称是,王氏笑容满面在一边为明兰说好话打包票,盛老太太这才缓和了面­色­。

刘昆家的在一旁静静站着,心道:老太太好厉害,六姑娘也不简单;微微抬头看了看得意洋洋的王氏,握紧了手中帕子,决定按下不说。

那天王氏发威过后,一屋子小丫鬟们如同陡然被拔去了舌头般安静,第二天房妈妈又送来了一把戒尺,女孩们更是加倍勤快利索,几个平日和明兰打闹惯,常委屈着一张脸进出,明兰也不去安慰,只把写好《暮苍斋工作行为规范》发下去,采取层级制让大丫鬟传达小丫鬟,每天抽出些空让小丫鬟以讨论形式分小组学习文件­精­神,半个月由翠微主持试行期总结汇报,互相督促互相鼓励,共建美好和谐暮苍斋。

也是那天,被盛老太太骂了一顿后,房妈妈就来传话说让明兰自己在暮苍斋吃饭,除了早上请安,其他时间让她好好‘整理’屋子,明兰立刻苦大仇深起来,堪堪挨了半个多月,趁一个天光晴好上午,便揣着个小包包溜进了暮仓斋,对着板着脸盛老太太狠命讨好了一番,在老祖母身上磨磨蹭蹭了好半天,又是捏肩捶腿,又是端茶递水,团团忙碌十分谄媚,盛老太太渐渐端不住了,怀里揣着个撒娇小孙女也不推出去,只一张脸还冷着。

明兰一看情况好转,连忙拿出贡品,秀致可爱小脸一副谄笑,把东西敬上:“…呵呵,祖母您瞧,这是孙女给您做暖帽,细棉布里衬,烧毛绒做的昭君式,您带带看…”

盛老太太一眼看去,只见那暖帽做小巧轻便,鲜亮姜黄|­色­镶一指宽玄­色­边,上头用满地绣和铺绒缀出淡雅寿纹,老太太看着心里便喜欢,她还没说话,房妈妈已经哎哟哟起来,满口夸道:“到底是六姑娘,知道这雪一消,老太太就不耐烦带那里外烧毛大暖帽子,便送来这个小巧,瞧瞧这针脚细密,这花儿绣,便是那天衣阁出的也没这般好,来来来,老太太您试试……”

说着便接过那暖帽,自发给盛老太太额头上试了起来,只见两边顺着颅形慢慢朝后脑服帖开去,后头珍珠锁扣一合,竟然刚刚好,盛老太太伸手一摸,只觉得触手绒软温厚,觉得十分舒服妥帖,看了一眼犹自一脸忐忑明兰,只会抱着自己胳膊讨好傻笑,便心里一阵柔软,只听着房妈妈还在那里夸:“…要说老太太没白疼六姑娘一场,瞧这做的,竟这般合贴,姑娘到底是大了,活计愈发出­色­了。”

明兰忙谦虚,一脸狗腿道:“哪里,哪里,主要是祖母头长得好。”

盛老太太一个没撑住,当即笑了出来,一把搂过小明兰,抱在怀里狠狠拍了两下,嘴里骂道:“你个没出息的!”明兰立刻牛皮糖般粘了上去,搂着祖母脖子一阵撒娇。

房妈妈松了口气,这半个月盛老太太面孔着实难看,弄她也是异常憋气,看着炕上盛老太太细细问着明兰这半个月吃睡如何,房妈妈轻轻退下,赶紧吩咐厨房加几个明兰爱吃菜,想着这几天盛老太太一个人吃饭,也没吃下多少东西。

寿安堂涛声依旧了,生活回复原状。

明兰又去找长柏哥哥,他如今正紧锣密鼓备考春闱,只晚饭前有些空,明兰算着时辰赶早去等他,一进院门便由长柏屋里大丫鬟羊毫领进去坐着,然后看茶上点心,几个丫鬟进进出出竟然毫无声响,明兰想着这一路进院来,竟没看见一个漂亮,不要说比若眉和可儿美貌,便是碧丝绿枝水平也不多见,明兰再一次感叹自己这位大哥真是个妙人。

明兰还记得几年前那回挑人时,长柏哥哥第一个挑,他一不挑才二不挑貌,只捡了几个老实巴交,王氏很郁卒,觉得儿子大了屋里得放人,非要挑几个标致,长柏哥哥便说才貌出众女子大都眼高心高,容易惹事端,闹他读书也不得安静,坚决不要;王氏一口气堵在嗓子眼里,有些话说不出口——儿子呀,这些女孩子就是让你‘闹’,十几岁少年郎要那么安静­干­嘛呀?还含蓄隐晦解释一番关于‘通房’涵义。

长柏想了想,同意母亲建议,但回头就请刘昆家的出面,对着一众丫鬟说了句话,王氏听了,据说当时脸­色­变得好像绿豆沙。

盛府接连两代女主人在对待通房问题上都大同小异,当年作为侯府大小姐的盛老太太一进门就把盛老太爷的通房丫头统统DISPOSE了,无人敢说她;后来王氏进门,有样学样地把盛紘的通房也一股脑儿送嫁配人了,盛老太太默许。于是,长柏让刘妈妈去说:盛家家风,通房抬不抬姨娘,将来好坏全凭以后的少­奶­­奶­。

王氏再度吐血。废话,不指着生孩子抬姨娘,谁愿做通房做到老呀!看着儿子皱眉瞪眼时酷似老爹的模样,王氏又反驳不出来,真真咬碎一口银牙。

女孩子们很抑郁,后来服侍长柏久了,更知道这位少爷年纪虽小,但­性­情端凝稳重,说一不二,生平最恨不守规矩妖娆做作,明兰严重怀疑这是林姨娘给长柏留下的童年­阴­影。

这样一来,那些水蛇腰桃花脸的小丫鬟们爬少爷床的热情大大减低,长柏小院里十分和谐安宁,主仆上下一致沉默安静,只闻得­鸡­鸣狗吠之声,有几次丹橘替明兰送东西过去,一进院子都是静悄悄,紧张得连大气都不敢出。

——以上情报由小桃提供,心理活动由明兰补齐。

还有更绝,长柏给院里丫鬟分别起名为:羊毫,狼毫,紫毫,­鸡­毫,猪毫,兼豪……其中王氏送来一个最漂亮女孩,给起名为——鼠须!

知道这些后,小桃很诚恳对明兰道:“姑娘,谢谢您。”

正胡思乱想中,长柏下学回来了,一眼看见明兰坐着,开口便是:“六妹妹来了?上回给你的《卫夫人听涛帖》临完了么?”

明兰一张笑脸呆在当中:“呃……还没完,还差一些。”

长柏坐到明兰对面,连茶也不喝一口,便噼里啪啦对明兰数落起来:“业­精­于勤而荒于嬉,妹妹搬离了寿安堂也不能怠了,虽说是女儿家,但一手字还是要练出来,没得以后一出手便叫人笑话了……”还有什么读书是为了明理,如果不懂礼数便近乎蛮愚了,滔滔不绝,没完没了。

明兰很抑郁,她也不明白,这位寡言少语兄长平常一天说不上三句话,也没见他数落墨兰和如兰,可一教训起自己来就长篇大论,上次银杏的事就被足足数落了半个时辰,还不能回嘴,一回嘴被数落更多,只得耷拉着耳朵老实听着,一旁小桃十分没义气地偷笑。

好容易等长柏说得告一个段落,喝了几口茶润润嗓子,才问:“六妹妹来­干­什么?”

明兰腹诽着你终于想起问这个了,便嘟着嘴叫小桃把东西递上来——是一双新制棉鞋:“喏,好容易赶出来,鞋底我加厚了半寸,便是京城下雨也不怕。”

羊毫连忙接过去递给长柏看,只见玄­色­鞋帮厚实绵软,上头淡淡刺绣着几株苍松劲柏,朴实大方,长柏面­色­不变收下了:“谢谢六妹妹费心了。”

明兰鼓着脸颊:“我都成了大哥哥的丫头了,做鞋子最费劲了,加上上回的那双软屐,可累死我了,瞧瞧我手,都扎了好几个孔呢!”说着把一双小手伸到长柏面前,长柏看了眼,脸上淡淡,嘴里也没话,却伸手揉了揉明兰覆额的柔软刘海,闻言道:“喜欢什么,写到纸上叫人送来,回头我从京城给你带。”

明兰这才展颜,脆生生道:“谢谢大哥哥。”

羊毫拿着鞋来回翻看,赞道:“姑娘真是好手艺,咱们爷就喜欢姑娘做的鞋,总说穿着最舒服,我也学着姑娘,依照着爷旧鞋做,怎么就不如姑娘做好呢?”

明兰得意摇头晃脑:“此绝技只可意会不可言传,鞋子就在那里,自己琢磨吧。”

——其实也不稀奇,每个人都有自己走路习惯,或前倾或后仰,或外开或内收,鞋帮可以看出脚的形状和用力的侧重,鞋底可以看出脚掌和脚跟用力点,依照这个再针对­性­地使用不同软硬的布料,拿捏宽紧分寸;明兰拿出当年在法律典籍里细细比对条款的认真­精­神,好容易才想出来。

羊毫笑道:“好,我这就细细想去。”便捧着鞋子,转身退下了。

明兰估摸着该去寿安堂吃晚饭了,便起身想走,长柏看了看她,斟酌了下,还是问道:“六妹妹…,前几日齐兄回登州来上学,听说他叫人去给你送东西,却被你拦在外头了?”

大约十天前,齐衡便随着父母从京城回登州,来盛府读书第一天便叫小厮上暮苍斋来送礼,明兰心理斗争了很久,坚决回绝了糖衣炮弹;齐衡又不能杀上门来揪明兰耳朵,一口气憋着十分难受,便找了交好的长柏说项。

明兰清了清嗓子,正­色­道:“《礼记》有云,男女七岁不同席;我们姐妹几个都渐渐大了,理当避嫌,不可随意收受外男的东西了。”

看着玉娃娃般的小妹妹说着大道理,长柏嘴皮动了动,道:“…那对无锡大阿福是南边进上来,也值不了什么钱。”

明兰大摇其头:“两个姐姐都没有,没道理就我一个有。”然后又把男女授受不清的道理讲了一番,长柏想起齐衡对她抱怨和请托,又道:“那对大阿福长得与妹妹十分像。”顿了顿,又加上一句:“嘴角也有涡儿。”

明兰小脸绷得一本正经,继续摇头:“哥哥也替我想想,回头叫四姐姐五姐姐知道了,我该如何?哥哥与齐家哥哥一起读书,把个中道理好好与他说说吧。”

长柏眸光一动,静静看了明兰一会儿,只见她眉翠­唇­朱,皓齿明眸,目光中似有可惜之­色­,沉吟了一会儿,缓缓点点头:“元若自小没有兄弟姊妹,瞧着妹妹讨人喜欢也是有,不过如今也当避嫌了,我去与他说。”

明兰笑着谢过,然后带着小桃去寿安堂吃晚饭了,长柏瞧着她小小身子拉出一个纤细窈窕背影,忽然起了一个念头:明兰若和自己是一胞所出,那便好了。

第35回

春闱一般在二月中旬,今年因皇帝老爷龙体欠佳便拖到了三月初,长柏和齐衡二月半便出发了,自他走后王氏每日烧香拜佛道观打醮,弄屋子里烟雾缭绕,外头人看见了还以为盛府着了火,险些引来浇水队。明兰每次去王氏那里请安都被熏得两眼通红出来,盛紘一开始斥责了几句‘子不语怪力乱神’,但据可靠情报,他其实也偷偷拜了两下来着。

这种考试一考三天,每场都跟熬罪似的,考上了也得脱一层皮,齐衡一出考场就被齐公府家仆横着扛回去,长柏坚强用自己的脚走上马车,然后被在京卫武学做训导的长梧接回去歇息,因此喜报比考生早一步到,长柏中了二甲第五名进士。

王氏大喜过望,立刻就想大放鞭炮散钱舍米,便盛紘急急制止——齐衡落榜了。

齐大人倒还好,他知道像长柏这样一次就中毕竟是凤毛麟角,大部分考生都是第二三次才中,便是考了十几年都是有,不过平宁郡主脸却黑得如同锅底。

齐家人脉充足,就算死也要死个明白,老齐公请教了这次主考官,那位大人捋着胡子拽了几句文,大约意思是:人家考生为了春闱考试事事从简,从秋闱后便闭门读书,齐家倒好,生怕登州不够热闹,还赶回京城过年,让齐衡这前后一两个月里喝酒赴宴走马看花,尽够热闹了,只最后大半个月临时抱佛脚,如何能考过?

平宁郡主后悔莫及,齐大人拍腿大悟:难怪盛府过年那么冷冷清清呢,原来如此!早知道就让儿子在登州过年了,对盛紘不由得另眼相看——到底是科班出身,奏是有经验。

又过了几天翰林院再考,长柏被选为庶吉士,留馆授了编修,年后上任,跟着这个消息一起来是,长柏哥哥亲事说定了,相中是江宁海家家主嫡出二小姐,书香世家,满门清贵,父兄皆在朝为官。对于这两件事,盛紘和王氏反应冰火两重天。

“难得柏哥儿考好,为何不外放个官儿,却去翰林院那冷清地儿苦挨!”王氏哭哭啼啼,还埋怨盛紘,“老爷不是说,由几位世伯领着柏哥儿拜门递帖,疏通关系,却弄了个低品级庶吉士!”

“­妇­人之见!你知道什么,翰林院何等清贵,柏哥儿年纪还轻,若是外放了,反而流了下乘!”盛紘见自己一番心血被王氏贬了一文不值,气得半死。

王氏不知道翰林院有什么清贵,只知道翰林学士清苦,清寒,清贫倒是真;不过她也知道盛紘在这方面比自己有见识,便不再言语了,可另一件事却是更揪心。

“这便罢了,我们­妇­道人家也是不懂,可柏哥儿到底是我生,这讨儿媳­妇­事我总能做主吧,老爷如今说也不和我说一声,便请了耿世叔去说亲,我做亲娘到了这时才知道儿媳­妇­是哪家闺女!老爷将我置于何地!”王氏更觉委屈,一个劲儿低头抹泪。

盛紘坐在炕几旁,端起一个豆绿底绘粉彩成窑茶碗喝了口,冷笑道:“别以为我不知,你瞧上了你大姐家的闺女,若不是我先下手为强,怕是这个月你就要请外甥女过来住了吧!”

王氏被一语道破用心,索­性­一下摔了帕子在炕上,双目一立:“允儿有什么不好?知书达理,秀外慧中,又与柏哥儿中表之亲,彼此知根知底,我瞧着再好也没有了!”

“对!就是知根知底!”盛紘重重将茶碗顿在炕几上:“别不说,大姐夫这般好家世,如今官儿还没我大,前几年为父丁忧,竟丁出了好几个孩子,御史台参了他一个孝期纳妾,遂被罢官赋闲,他不思着如何疏通关系,返朝补缺,倒日日与一般清客相公吟风弄月、品评朝政!这般亲家你要?”

王氏羞愤难当,反­唇­相讥道:“就算老爷嫌康家如今败了,也不应找那海家,他们家家规明令子孙四十无子方可纳妾,做他们家媳­妇­那是再好不过了,可是这样人家闺女可如何能要?我听说海家大小姐出了门子后,三天两头忤逆婆婆,不许丈夫纳妾,偏海家门第又高,这样一尊活菩萨请进门来,老爷让我如何做婆婆!”

盛紘骂道:“废话!若非如此,咱家如何与海家攀亲!只要你不无事生非往柏哥儿房里塞人,好好做你婆婆便无事!”

夫妻俩大吵一架,不欢而散。王氏十分不甘,便一头哭到盛老太太面前去,要老太太给自己做主。

盛老太太半躺在软榻上,微闭双目,听王氏哭诉完,轻轻拍着她背,叹道:“老爷不是空|­茓­来风之人,那康家如今到底如何了?虽说康家与我家也是姻亲,可到底不如柏哥儿前程要紧,太太可要慎重。”

王氏知道盛老太太看着与世无争,其实心里都明白,加之哭得头昏脑胀,索­性­摊开了说:“…我那大姐夫也太不争气了,如今姐姐跟前庶子庶女加起来竟有十几个之多,不知道什么烂七八糟女人东生一个西生一个,挤得满屋子都是!一个个都要姐姐照拂,娶妻要聘礼,嫁人要嫁妆,姐夫又只会做官不会开源生财,姐姐嫁妆也不知赔进去多少,若是姐姐不肯,族里那些光吃饭不­干­事的叔伯就要说姐姐不贤!如今康家怕已是个空架子了,好在姐姐儿子还算争气,前几年授了礼部主事,我做妹妹,总得帮衬一二,何况康家的门第也不算辱没了咱们家呀。”

盛老太太看着几上一个花卉纹金香薰烟气四处乱散,轻轻喟叹道:“太太倒是好心,可说句不中听,姊妹再亲也亲不过儿子呀!哎……我也是做婆婆,知道太太心思,不过是怕那海家势大,将来压制不住儿媳­妇­,嗯……?”

盛老太太清明锐利目光扫来,王氏一阵心虚,其实她与大姐感情并不甚好,当年闺中也闹过吵过,可是后来盛家和康家此消彼长,情势调转,她姐姐便常来信哀叹诉苦,几年前便开始游说结亲意思,恭维奉承得她十分舒服。

盛老太太看着王氏面­色­不定,轻轻拍着王氏肩:“当初徐家也有族亲来给老爷说亲,可我都一一回了,你们王家与我家素无往来,可老婆子我还是求了你来做媳­妇­,起初老爷能仕途顺当也得益于亲家老爷不少,你又生儿育女,­操­持家务,我今日敢说一句:从不后悔当日聘了你!可怜天下慈母心,柏哥儿前程和太太顺心,孰轻孰重?”

王氏被说满面通红,想起自己这个儿媳­妇­其实也不甚称职,便不好意思起来,收起帕子轻轻揩着眼角。

盛老太太又道:“你也不必担心,孔嬷嬷曾与我说过那海家二小姐人品德行,都是极好,与你必能婆媳和睦;那康家小姐是太太亲外甥女,难道太太便能摆起婆婆谱儿,下狠手管教了?回头长柏出息了,诰命封号都是少不了太太的,岂不更好?”

王氏被说心动,细想着也是,想起盛紘简单粗暴的沟通手段,委屈道:“我也不是那不明事理之人,若是老爷也这般与我好好说,我如何到老太太面前现眼;…可是允儿怎么办?她都十七了,姐夫如今没有官职在身,高不成低不就,别是耽误这孩子了。”

盛老太太微微一笑,慈爱拉着王氏手:“太太觉得堂房梧哥儿如何?”

王氏听了这话一愣:“老太太意思是……?”

盛老太太冷淡淡道:“康家虽说是世家,可如今为官也不过是你外甥一个,说到家产厚薄,太太比我更清楚;你维大伯家不敢说家财万贯,却也是殷实富裕,他家只有兄弟二人,将来梧哥儿便是分家单过也富富有余,梧哥儿人品如何你做婶子最清楚,这些年单身一人在京城里,直是老实上进,从无半点花花肠子,说起来也是亲上加亲好事。”

王氏迟疑道:“可是……终究是商贾…”

盛老太太看王氏这副样子,嘴角微微挑了起来,想要出口讽刺两句,又忍住,直言道:“梧哥儿已然被保举了中威卫镇抚,转眼便要上任,他既有官身又有人品,家财又丰,若不是姻缘运不好总也说不上亲,我那老嫂子也不会托到我头上,太太若实在觉着不好,便算了,我找人另行打听别家姑娘就是。”

王氏一听,急了,连忙道:“老太太莫急,我这就给姐姐写信,这着实是一门极好亲事,想来姐姐也是明白。”

说着便急急告辞而去,看着王氏风风火火背影,盛老太太悠然长叹一声,忽闻后面帘声风动,头也不回道:“小东西,听够了罢,还不出来!”

只见明兰揉着眼睛,小脸儿睡得红白可爱,面颊上还留着隐隐枕头印子,只披着一件绕丝绣缠枝玉兰花粉红­色­袄子,蹬蹬地从里屋出来,扑进老太太怀里,小胖松鼠般一扭一扭往炕上拱,盛老太太忙伸手揽过小孙女在怀里,却板着脸道:“叫你回去睡午觉,偏要赖在我这里,可被吵醒了吧。”

明兰搂着祖母脖子,糯声糯气道:“祖母,我要有新嫂子了?”

“小丫头装什么蒜?不都听见了吗?”老太太在明兰背上重重拍了一下。

明兰狡黠眨了眨眼睛:“祖母,其实那海家小姐是你相来吧?”

盛老太太白了明兰一眼,眼角扫了一遍门窗,一旁翠屏明白,转身就去巡视了一遍,老太太抚着明兰头发道:“也是你老子多事,讨儿媳­妇­本是当娘事,却来烦你祖母,也罢,柏哥儿到底是咱家的长子嫡孙,终是轻忽不得。”

明兰仰着笑脸,纯洁无辜:“父亲和母亲琴瑟和鸣,相敬如宾,定是对祖母相亲的本事十分满意了。”

盛老太太板着脸想骂,却又忍不住先笑了起来,只轻轻掐了孙女两下,摇着头道:“你大哥哥这会儿可比你父亲当年强多了,有个刚升了五品的爹,有个忠勤伯府的姐夫,还有个体面的舅家,便是海家那样书香清贵也不可小觑了。”

其实一开始,海家并不看好长柏,觉得盛家家世单薄了些,但盛老太太十分有信心,当年王家也曾犹豫过盛紘亲事,不过当盛老太太带着盛紘上门拜访时,王家老太太一看见玉树临风温文尔雅的盛紘,就立刻同意了——所谓丈母娘看女婿,往往是越看越喜欢。

盛老太太­操­作起来很有经验,这次也是让耿家伯母带着长柏去拜帖,海家太太一看见气质磊落身姿挺拔长柏,心里就同意了一半,也不知那海家小姐有没有隔着帘子偷看过,如果看了,估计也得迷上。

当然这些明兰并不知道,盛老太太又道:“那海家小姐是几年前孔嬷嬷与我说,德言容功都是不差,亏就亏在他们海家男人都不纳妾,便养女儿也都容不下妾室,海门女这才难嫁。不过你大哥哥却不怕这个,这些年统共一个通房,叫什么……嗯……”

“叫羊毫。”明兰给接上。

盛老太太轻轻一晒:“这个还好,其他几个破名字也亏你大哥哥叫出来,好好姑娘叫什么猪狼­鸡­鼠。……那羊毫不过中人之姿,也是个本份,回头要留要遣都无妨。”

听老太太这般轻描淡写就决定了一个女孩人生,明兰渐渐黯下眼神,像羊毫这样被主人家收用过却没名分女孩,未来其实是很可虑,她们最好结局是抬了姨娘,在正房生育之后,如果男主人恩宠还在,便还能生个孩子,若是主人家夫妻和睦,她从此就成了摆设,慢慢熬­干­青春;如果女主人容不下,便遣出去,或放了,或配人。

但是又能配什么好人呢?不过是府里下人,市井浑虫,山里樵夫,田里农夫,但凡有能耐讨起婆姨有家底男人,都不会要一个破了身子的女人。

但是又不能一味忍让姑息,明兰知道老太太当年的悲剧,很大程度上就是盛老太爷通房姨娘挑拨搬弄的结果,这种自小服侍少爷的丫鬟,上下熟悉,又与男主人情谊深厚,常常在女主人进门之前便地位稳固,有时甚至会给新来的女主人下套子使绊子。

明兰扪心自问:到时候,她能毫不犹豫地处置掉对手吗?

第36回

长柏哥哥大约很受中老年­妇­女青睐,海夫人来信一封比一封热情,刚开始信里还有些居高临下味道,后来便一口一个‘亲家公亲家母’了,见长柏孤身一人住在京城盛宅,恨不能让长柏住到自己家中去,盛紘想到自己任期将满,索­性­叫家仆将京城宅子慢慢打理出来,将来好让全家回京时住。

又过了半个多月长柏终于回来,告别丈母娘的热情立刻迎接亲妈的热情,王氏摸着儿子的脑袋,只觉得自己十月怀胎和十几年情感投资都没白瞎,激动得热泪盈眶,其实她之前准备了一匹高头白马和一朵大红绸子扎花球,打算让儿子游街一番以示荣耀,长柏抵死不从,王氏不免郁郁,其实明兰很理解王氏,嫁了个老公像老板,生了儿子像老爹,换谁都得抑郁。

作为补偿,盛紘选了一个凉爽和煦日子在府中开筵,恰好逢了沐休日,好请一­干­僚友上峰一同和乐。

春末夏初,园中景致幽绿嫣红,山石磊落,风光极好,正适待客,王氏本想请一班小戏儿开堂唱上几出,但盛紘觉着还是不要太张扬好,便只开了几张桌筵席,一众男客在前面吃酒,女客在后院另辟了一处饮宴,登州城里与盛家交好人家不少,有些亲密的便早早到了,没想到来得最早的居然是平宁郡主。

不是王氏人格魅力太大,而是在登州这个地界上,能和钦封三品郡主等级相当女眷也没几个,其他官宦女眷只会一味谄媚奉承,平宁郡主消受了一段日子恭维不免有些腻。王氏好歹是出身名门,到底混过京城闺门圈,交际起来也不含糊,中年­妇­女说起皇亲贵胄宗室豪门八卦闲话,那是­干­柴烈火一般热烈;王氏虽有些霸道,但也不敢在郡主面前拿大,尤其王氏不再推销女儿之后,那鲁直­性­子反而与弯弯绕郡主合得来。

平宁郡主先向王氏恭喜了一番,接着哀叹了自家儿子的落榜,今日王氏本来极是高兴,但对着郡主哀怨的面孔又不好太喜形于­色­了,绞尽脑汁终于想出一件悲催事儿来说说:“…都说高门嫁女低门娶媳,那海家这般门第家世,又有这么个门风,这儿媳­妇­我将来如何管教!”

王氏牺牲自己娱乐对方的高尚情­操­立刻收到效果,郡主破涕为笑:“你也是!既想娶个好门第的儿媳­妇­,又想痛快地管教媳­妇­,天下哪有这般的好事!”

若是别人这么奚落,王氏早掀桌子了,可对着郡主她只能暗自狠揪帕子,然后呵呵­干­笑一番揭过去算了。

过不多时,来客渐多,只见满室珠环翠绕,环佩叮当,盛老太太正位坐上方,三个兰穿戴一新羞羞答答站在一旁待客,让一群大妈大婶捏来摸去,明兰假笑得几乎脸皮抽筋,一阵阵脂粉香气熏她头晕,对面致了仕的余阁老家老­妇­人旁边站了一个十五六岁女孩,身着明紫­色­窄袖束腰纱衫和藕荷­色­碧纹湘江长裙,她瞧着明兰这幅作假的模样,便偷笑着朝明兰使了个俏皮眼­色­,明兰大怒,偷着朝她一龇牙。

寒暄了几句,盛老太太便拉着余老夫人到寿安堂去说话去了,王氏和一­干­太太夫人们亲热了一阵后,想要聊些男婚女嫁成|人话题,顾忌着一旁姑娘们,便让她们自去顽了。

墨兰手腕了得,闺蜜最多,一出门口便围着四五个女孩嘻嘻哈哈说开了,如兰自恃身份,只与刘李两位同知家嫡女要好,明兰被盛老太太拦着没见过几次客,又要在王氏面前装一副老实样子,便没认识几个女孩,只那余阁老家老夫人常来与盛老太太一同参佛,便与她家孙小姐嫣然熟识了。

余嫣然生高挑细腰温雅可人,有一度盛老太太还想把她给长柏做媳­妇­,可惜嫣然那位在户部做五品侍郎爹,认为把女儿嫁给同品级盛紘做儿媳­妇­有些浪费,此事便不提了。

一众女孩都被引领进葳蕤轩去吃茶,众丫鬟早搬出各­色­锦墩绣椅和茶几翘案,又摆上了­精­致点心和盖碗,如兰便笑道:“这是我舅舅从云南捎来白茶,姐姐们品品,吃着可好?”女孩们听了大是兴味,便端茶引盖轻尝几口,墨兰眼角轻轻上挑了下,捂嘴轻笑道:“五妹妹你真是,什么稀罕好东西,也献宝般拿出来显摆,显得众位姐妹都没见过世面似!别说这云南白茶,便是藏边砖茶,上回吴家妹妹也拿来我们吃过!”

如兰脸­色­立刻不虞起来,只忍着不发作,她们姐妹不和在闺中也不是什么隐秘,周围坐女孩们都面不改­色­,自顾自品茶说话,那吴宝珠最是知趣,笑道:“墨姐姐快别提了,上回那劳什子直吃姐姐们一嘴苦味,我真是悔极了,今儿这白茶就很好,淡雅温厚。

刘同知家小姐也笑道:“一样东西有一种味道,没有好东西不拿出来给姐妹们尝尝,如兰妹妹这是好客呢。”

陈新芽是知府独女,素来脾气骄纵,反与如兰不合,身为嫡女却乐意受墨兰捧着,撅撅嘴放下茶碗,道:“我吃着不过如此,太淡了没什么味道,不如我爹从庐山带来白露好。”

如兰扁扁嘴,忽朝坐在角落明兰道:“六妹妹,你说呢?”

明兰越来越靠近门口,正想趁人不注意溜之大吉,冷不防被点了名,木了木,便道:“味道是淡了些,可胜在清香回味,自有一番别样风味,我是托了众位姐姐福了,这茶五姐姐藏了好几天,连亲姐妹都没舍得给喝,只等到今天款待众位姐姐呢!”

礼轻情意重,一时周围女孩都纷纷道谢,如兰大感满意。

那边余嫣然被一个通判家庶女缠住了,趁机站起来,走到明兰身边,用葱管般食指点了点明兰脑门,嗔道:“你这小丫头,今日怎么见了我都不说话,好没良心!”

明兰皱眉道:“上个月我见天儿转暖,花红草绿水温鱼活,叫了你几次过来钓鱼喝煲鱼汤,你只说叫人来说了声没空,连个由头都没有,我才不要理你!”

话才刚说完,只见屋里众女孩大都神情古怪,挤眉弄眼,明兰一头雾水去看嫣然,却见她有些不自在,陈新芽则转头过来打趣道:“墨兰妹妹,你这小妹子好不知趣,余家姐姐如今钓到好大一条肥鱼,如何有空来你家钓那几条小杂鱼!”

一大半女孩都吃吃笑起来,却有什么都不说,只有年纪最小洪青玉还很天真,拍手道:“我知道,我知道,余家姐姐与京城宁远侯顾家二公子正在说亲哩!”

明兰惊讶:“真吗?那可要恭喜姐姐了。”周围一片或真或假恭喜声响起,可明兰觉得气氛有些怪异,似乎……有些不大对劲,便转头去看嫣然,只见她羞头都不敢抬起来,便讪笑着岔开话题:“哪个顾家,平宁郡主娘家不是也姓顾么?莫非有亲?”

如兰快口道:“正是本家!襄阳侯与宁远侯祖上是亲兄弟,一齐为太祖爷打江山,后来一道封爵呢!”明兰十分为嫣然高兴,笑道:“那可真是好事了,这样人家定是极好。”

刚说完,只听墨兰忽Сhā嘴道:“可是……我听说,那顾家二公子­性­情有些乖张。”

四周再度响起窃窃私语,嫣然躲在明兰背后羞愧万分,一句话也不敢说,明兰大声强笑道:“大家别听我四姐姐胡说,我们姐妹自打懂事就没去过京城,如何知道这些?”一边狠狠给墨兰使眼­色­,墨兰轻慢撅撅嘴,不再言语。

嫣然目光中露出感激之­色­,谁知那陈新芽又凉凉道:“别的内情咱们不知道,可有一桩,我小时在京城,听说一次宁远老侯爷差点绑着他上宗人府问忤逆罪。”

刘小姐佯装一副惊讶状大声吸气,引了旁边一众女孩都纷纷议论,明兰呆了呆,回头看看嫣然羞愤难当的样子,再看看周围女孩们不是幸灾乐祸就是远远避开,最厚道也不过说两句不冷不热宽慰话,心里大怒:她知道为什么她们如此,无非‘嫉妒’二字。

说起来,余嫣然是众位姑娘中出身最显赫,虽说她父亲只是个侍郎,但她祖父却是一代首辅,清誉满天下,先帝曾亲题“克勤慎勉”四字以为嘉奖,所以才有资格直接与侯爵府嫡次子谈婚论嫁,想当年华兰以盛家嫡长女嫁个落魄伯爵府二子也是费了姥姥劲儿。

明兰想为嫣然解围,便指着自己,大声道:“男孩子小时候都淘气呢!何况传言大都不靠谱,刘姐姐没见我前还‘听说’我孤僻古怪呢,可是你们瞧瞧我,竟是这般貌美心善!”刘小姐尴尬一笑,其他女孩们都喷笑出来。明兰厚着脸皮,继续道:“我说有什么不对吗?难道我不貌美?不心善?”

如兰指着明兰,“你,你,你……”笑倒在杌子上,捧着肚子说不出话来。

屋里小声嗤笑变成了大声哄笑,明兰看旁边余嫣然几乎快烧起来面颊微微有些消退,心里很是怜悯,索­性­把戏做足,又道:“姐姐们也太见怪了,嫣然姐姐不就是说亲事嘛,我还想给我家鱼缸里小红和小白说亲哩!”

众人愈加捧腹,哄堂大笑,明兰严肃着小脸道:“小红与小白也陪了我不少日子,看着它们年纪都不小了,我做主家也得为它们的终身考虑一二呀!”

女孩们笑东倒西歪,吴宝珠趴在一个女孩肩上,笑满脸通红,抹了抹眼泪道:“那成了没呀?”明兰摇着头道:“颇有难度。”

陈新芽笑得肚子痛,好容易挤出几个字,挑着声音道:“……这是为何呀?”明兰一脸慎重,摇头晃脑道:“婚姻大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我,我…上哪儿去给那对鱼儿找鱼爹鱼妈和大媒呀?”

陈新芽大笑:“索­性­你就当了它们爹妈罢,我来当大媒!这就拜堂成亲罢!”

女孩们几乎笑疯了,如兰笑着奔过去,用力扭了把明兰:“小丫头,就你笑话袋子多,笑坏了众位姐姐,看你怎么交代?!”见如兰如此,女孩们一个个涌过来围着明兰一阵揉搓,明兰卖力挣扎,奈何人小利微,直被捏地满地乱跑,却犹自大声叫道:“严肃些,严肃些,这儿正说亲事呢!”

女孩们更乐了,绕着屋子打闹起来。见众人把焦点都转到自己身上来了,明兰松了口气,朝已经挪到门口嫣然打了眼­色­,嫣然点点头,瞅着别人不注意便先溜了,明兰好容易把女孩们挣开,一身衣裳已经扭扯着不成样子,便借口整理装束也告退了,临走前只听见如兰还在笑:“我家小妹妹好玩吧,我爹爹兄长也是极疼她…”

然后是墨兰声音,带着些许冷笑意味:“小丫头嘴皮子厉着呢!”

又听其他几个女孩声音:“我觉着盛家小妹很好,又逗乐又厚道。”

另一个女孩隐隐道:“…人挺好,…开朗有趣…”

明兰不去理她们,让丹橘陪着径直回了暮苍斋,一进屋果然见嫣然已在了,明兰一见她就竖起眉毛,指着骂道:“你还敢说我没良心!与你姐妹一场,叫你钓鱼你不来,你说亲事我不知道,你被人笑话了却要我给你打遮掩!瞧瞧我这一身,说吧,你怎么赔?!”

说着提起皱巴巴裙边,一脸愤慨状,嫣然走到明兰跟前,双手合十连连拜着,迭声道:“好妹妹,好妹妹,都是我不是,我若存心瞒你,叫我脸上长个大疖子,我今日就要来与你说这个,好妹妹适才真多亏了你,不然还不定怎么让她们打趣我呢!”

说话间,翠微已经新拿了件葱绿盘金彩绣绵偏襟褙子和绿地绣花裙出来,明兰到四折乌梨木雕花绣缎屏风后头换了衣裳出来,还板着脸:“说吧,到底怎么回事?给我从实道来。”

嫣然苦着脸道:“不就这么回事呗,我爹爹上峰保媒……”欲言又止。

翠微和丹橘很有眼­色­,见主子们要将贴心话,待小桃端了茶碗点心上来后,便一齐退下了,明兰看了门口一眼,坐到嫣然身旁,轻声道:“嫣然姐姐,不是我说你,如今不过是在说亲,还未订下,如何传满城皆知?此事若不成,姐姐可怎么办?”

嫣然感动握住明兰手,道:“好妹妹,难怪我家老太太总夸你品­性­淳厚,平日里与我要好姐妹也不少,可只你说出这般贴心话来!只可恨我娘走早,连个兄弟姊妹也没留下,都说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我爹爹续了弦后,只带着后娘和几个弟弟妹妹赴任,把我一人留在这里,幸而祖父母垂怜,不然……”说着声音哽咽,珠泪盈眶。

明兰黯然,低着头轻轻揉着嫣然衣角,嫣然吸吸鼻子,又道:“这次亲事本不是我祖父母意思,是我那后娘攀上了宁北侯一个不知什么亲戚,便促着父亲应了媒人,好在我祖父说他要再考虑打听着些,这才未说定,可是那女人…那女人…闹得尽人皆知。”

嫣然再也说不下去了,只低低哭了起来,明兰心里也为她难过,也劝不出什么话来,只轻轻抚着嫣然手背,掏出一块新帕子来给她拭泪,过了会儿,嫣然收了眼泪,吸了口气,重重顿了下头,展颜道:“瞧我,你们家大好日子我却这般模样,叫妹妹笑话了!想来爹爹也不会坑了自己闺女,姑娘家总是要嫁,我叫祖父也别东查西查了,横竖嫁过去便是。”

“可别介!”明兰本来一直静静听着,听到这句话忽惊了一声,低叫起来:“你可不能稀里糊涂嫁了呀!女人这一辈子一般只能嫁一次,一次只能嫁一个,你这会儿要是不长个心眼,回头悔都悔不出来!叫你祖父去查,好好查,不好千万不能嫁!”

嫣然破涕为笑:“你这小丫头,怎么开口闭口嫁啊嫁的!敢情你也想着要嫁人了!”

这点程度的打趣给明兰塞牙缝都不够,她面­色­都没变一丝,正­色­道:“嫣然姐姐,我知道你不愿祖父母与你爹打擂台,可你也当想想自己!你那后母我虽没见过,可也听说了些,并不是个好相与,说句难听,若是你嫁如意了,她保准会抢着来仗你势,你若受了委屈,你说她会给撑腰出头么?”

嫣然脸­色­发白,心里一团乱麻,明兰站起来,走到当中以手锤掌,凛然道:“嫣然姐姐以后莫要自怨自艾了,你虽没了亲娘,可到底是嫡出,祖父母都健在,可我呢?庶女一个,只有一个祖母!可是,我虽样样不如你,若有人逼我嫁个烂人,我也非得挣个鱼死网破不可!”

嫣然怔怔看着明兰,柔­嫩­明媚的面庞一派平静,却隐隐现出坚毅果敢之­色­,嫣然心底陡然生出一股勇气,过去亲密地拉着明兰手,低声道:“好妹妹,你放心,我定然不会自轻!你这般真心待我,我死也不会忘了你的好!”

明兰叫她说不好意思,拿眼睛去看她,见她神­色­自如,便放心道:“说什么死呀活的,别胡说了!以后你少与那些饶舌的来往,我家老太太不怎么让我出来交际她们,老说什么‘知心姐妹不必多,几个足以’,我如今才知道她老人家真是慧眼!”

嫣然笑道:“你家老太太用意可不止如此,我祖母倒与我透露过,你的婚事你家老太太心里早有主意了,可惜她们老人家都长了个蚌壳嘴,我死活也撬不开。”

明兰心里十分好奇,却有禁不住脸上有些发烧:“我才几岁,你先担心自己吧!”

其实盛老太太用心,明兰很快就明白了,登州城里的适婚男孩就这些,平日来往都知道了,有两个年龄相仿的姐姐在那里,王氏和林姨娘都不是吃素,有好也轮不着明兰,索­性­不让明兰抛头露面,另辟蹊径。

只是盛老太太平日里与明兰无事不谈,一旦涉及婚事却一个字都不露,明兰又不好猴急猴急地去问,哎……等着吧,但愿盛老太太看孙女婿的眼光比她选儿媳­妇­的高明些。

第37回

盛老太太头一次做媒便得了个好彩头,康太太亲去相看了长梧。王大姐这辈子受够了窝囊书生自负好­色­无能,一见了长梧便十分喜欢,只见他手长脚长,气宇轩昂,待人宽厚热忱,虽不甚俊秀白净,却是一派忠厚向阳态;刚刚春末,康家便同意了婚事,鉴于男女双方都年纪不小了,两家一致同意尽快把婚事给办了。

这边风好水顺,余家那边却十分凄怆,余阁老虽致仕多年,但京城里到底还有人脉,不管平宁郡主如何美言,几番调查下来情况很不容乐观,真真应了墨兰那个乌鸦嘴话,那宁远侯二公子着实‘乖张’。

从小就飞扬跋扈不说,还动辄纵马街市打架生事,常与公侯伯府一­干­败家子走马观花,稍大些了居然与下九流江湖人厮混上了,眠花宿柳,包小戏子,惹了一臀部烂帐,顾家好容易相到一门亲事,谁知那二公子不满意要退亲,老侯爷夫­妇­不答应,他竟直接找上门去,当着那家人大宴宾客日子,众目睽睽,将那家好生一顿奚落嘲讽,直让那家人羞愤地几欲寻死,婚事自然泡汤了,打这以后京城里体面些人家都不敢将女儿嫁给他,顾家急了,才把爪子伸出京城以外来。

明兰皱着眉头望向窗外,嫣然无人可诉苦,便平均每三五天请明兰过府一叙,谈谈余阁老打听来消息和自己心情,这些消息宛如噩耗连续剧,最近来消息说,那家伙似乎还有断袖之癖,与京城几个出名喜好男­色­王孙公子过从甚密,结伴同游小倌馆!

天呀地呀,作为一名职业法律工作者,明兰很清楚,现实世界其实一点都不YY,烂人就是烂人,没有那么多有隐情或改邪归正浪子,而且弯男就是弯男,没这么容易掰直,君不见倭著名作家三岛由纪夫妻子的悲催人生,她也是怀揣着把三岛兄掰直美好梦想嫁过去,可是结果呢?儿子都生了两个,三岛兄还是弯气壮山河名扬天际。

在上辈子看过为数不多几部耽美小说里,男男主角爱情是美丽回肠荡气,女角几乎清一­色­都是炮灰,叶公好龙,喜欢看耽美小说的女孩子有几个愿意嫁给GAY?

明兰就不愿意,想必嫣然也没这个嗜好。

这一日,明兰再度受邀去了余府,搂着熬红了眼睛的嫣然断断续续哭了半响,最近余阁老和余大人书信吵架很厉害,余阁老要退婚,余大人死活不同意,还说子女婚事当听从父母之命,言下之意便是没您老啥事!余阁老说好吧,子女婚事父母做主是吧,便寄去没有落款的空白休书一封,说儿媳忤逆不孝,要儿子签了字休了她,丫挺!

那边余后妈哭着要带儿女回娘家,这边余老夫人哭着让父子俩停火,嫣然是着火点,如何不难过心酸,直说道:“…明兰妹妹,我着实不孝,害家宅不宁,索­性­嫁了过去算了!”

明兰拼命给她打气:“坚持到底就是胜利!姐姐有什么过错,都是你后娘撺掇,把好好一朵鲜花作践到泥潭里去,他们要攀高枝,为什么不拿你那异母妹妹去说亲?她只小你两岁,也能说人家了,偏只把你往前推,这不是害人?是什么?!”

嫣然这几日哭得几乎脱了形,十分虚弱样子:“祖父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这躺在病榻上许多日了,要是有个万一……”

明兰叹气道:“哎,这有什么好气?你爹爹又不是背主叛,不过是想着攀亲叫人给说糊涂了,人生世间难免有个过失,我还偷吃过祖母供在佛前果子被打过手板呢,迈过这个坎儿,父子血亲难不成还结仇了?你也是,这会儿虽闹僵了,可只要好好嫁了人,过它个十年八年,小日子过得红火如意,回头拉着夫婿儿女,带着金银财宝­鸡­鸭鱼­肉­回娘家,难道你爹还能不认你?”

嫣然带着泪珠扑哧了一下,心中大是希冀:“真能如此么?”

明兰用力拍着嫣然肩膀道:“放心!你祖父当首辅时,多少大风大浪都过来了,怎么会在小­阴­沟里翻船?咳咳,不是说你爹是小­阴­沟哦!你也得打起­精­神来,好好服侍你祖父床前榻后,不要这幅哭丧脸,扮出笑脸来!多大的事儿呀,一没下定二没过礼,不算悔婚呀!”

其实在明兰看来,这事还很有可为,余阁老如此动气,想必京城余大人那里不敢太忤逆了,有那封休书压着,余太太也不敢轻举妄动,不然早先斩后奏把婚事订下了,那时再悔婚就麻烦了!听明兰细细分析,嫣然总算暂且放宽了心。

这事就这么僵持着,明兰宛如嫣然在黑暗中的一盏明灯,每当彷徨动摇时便拉明兰去,说些笑话宽慰一二,便可暂缓焦虑之情。作为闺蜜,明兰义不容辞,一来二去,余阁老和老夫人乃至余家二叔二婶都对明兰赞不绝口,直夸她­性­子好、人厚道。

不知是不是否极泰来,又过了几天情况开始好转,据说那顾二公子十分诚意亲自拜访了余大人,并当面求亲,老侯爷也写了一封恳切求亲信,余阁老和老夫人看了之后有些动摇,毕竟是贵胄子弟,若是本人肯悔改,未尝不是桩好亲事。

嫣然素­性­温柔,听祖父母这么说也有些心动;明兰扁扁嘴,没有说话。

牛牵到北京还是牛,常年在法院旁听做记录明兰很信古龙那老醉鬼的一句话:女人可能为了男人改变,但男人却不可能为了女人改变,不过是装的时间长短罢了。

盛紘把长柏婚事定在明年初,到时在京城办婚礼,因年底任期就到了,夏末起盛府上下再次开始清点家产仆众,有些置办的田产庄子当脱手则脱手,有些当地买来仆­妇­杂役当遣散就遣散,明兰也开始对暮苍斋一众丫鬟单独谈话,问可有不愿跟着走。

家生子不用说了,外头买来不过小桃若眉和另三个小丫鬟,盛家待下人宽厚,明兰又是个好­性­子,丫鬟们都不愿离开,十来个女孩子问遍,只有两个要随老子娘留下。

然后明兰开始清点自己财产,其实她没有什么私房钱,平日里老太太给零花钱虽多,但打点丫鬟婆子也用了不少,不过几十两银子,明兰按照当时物价细细算了算,大约够一个六七口庄户人家过两三年,看着不少,其实在官宦人家却做不了几件事;倒是这几年积攒下不少金银玉器首饰摆设。长柏哥哥送字画书籍,着实值不少钱,明兰索­性­又订了个器物册子,把自己的东西分门别类记录下来,一件件勾对好了入册。

去年她搬进暮苍斋之前,盛老太太便从金陵老宅起出一套首饰匣子寄送过来,一整套共九个匣子,最大那个有一尺高,九层共四十九个明格和十八个暗格,最小匣子却只有巴掌大小,打开来居然也有九个小格子,匣匣相套,格格可拆卸,全部都用上等乌木海棠花式透雕及金玄­色­螺钿镶嵌,再配上大小不等九把对卧双鱼大锁和十八把玲珑半鱼小锁。

整套东西看着虽有年头了,但木质依旧光洁明亮,白铜黄铜都打磨锃亮如新,光线下呈出美丽­色­泽,­精­致古朴明兰几乎合不拢嘴,当年天工坊鼎盛时期,最好几位大师傅日夜赶工做了一个月上品——便是盛老太太当年陪嫁之一!

这东西搬进暮苍斋时,如兰还好,王氏有档次陪嫁她也见过不少,不过酸了两句,几天拿白眼看明兰而已,可墨兰几乎当场红了眼珠,恨不得活吃了明兰,回去又跟林姨娘哭了一场,林姨娘则跟盛紘哭了一场。

盛紘双手一摊:老太太嫁妆,她爱给谁给谁,他有什么办法?说难听些,老太太入盛家门后没有亲子,倘若老太太身后勇毅侯府来讨要剩余妆奁嫁产,他都不好意思置喙。

林姨娘痛定思痛,决定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来,又想来寿安堂请安,却被房妈妈拦在外面,林姨娘跪在门口哭求,引府里众人都来看,盛老太太便哼哼唧唧病倒在床上,大夫诊脉后来去便是那么两句:心绪郁结,脉络不通。

通俗些就是,老人家心里不痛快!盛紘忙把林姨娘拖走。

一开始明兰很歉疚,觉得自己惹来了林姨娘,谁知盛老太太一派见怪不怪道:“这又不是第一次了,每回她又想着从我这儿要好处时,便会过来闹腾!”

明兰很好奇,忙问怎么回事?

盛老太太倒也不遮掩,直白道:“…那年她的事现了,太太要赶她出门,老爷护着不让,说是不让进门就另立外室,太太不肯喝她敬茶,她就跑来我跟前哭求,跪在地上几个时辰不起来,只求着我成全她一片痴心,整日整夜哭求,说若是我不成全她,她就只能一头撞死了,我被闹得实在乏了,便屏退众人,独自问她一句话,‘为什么一定要给老爷做妾’,她一口咬死了是仰慕老爷才华人品!哼,她要是直说,是小时候穷怕了苦怕了,贪慕富贵荣华,我倒也咽下这口气了,可她偏偏要来诓什么真挚情义!她不过是打量着我以前的名声,所以事事拿真情二字来说!哼,她知道什么叫真情?真情当是…真情当是…”

“真情当是,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明兰接口。

“呵呵,孟圣人话,居然被你拿来这么用,不怕先生打你板子!”老太太心中大赞,却佯怒着打明兰手心几下。

“后来呢?”明兰闪着亮闪闪眼睛问道。

“我瞧着恶心,便找来老爷当面说,我可以成全他们,但从此不要再见到她,她若应了,我便立刻做主让她进门,但以后她不许到我跟前来!她一开始哭哭啼啼,一副情难两全模样,假惺惺了几天便半推半就了,我强压着太太让她进了门。”

明兰不说话,老太太叹了口气,又道:“她说话没半分可当真,进门后几年,她不是没来我跟前赔过不是,哭也哭过,求也求过,下跪磕头跟不要钱似,要我谅解这份真挚情感,要我原谅她无心之过……我便直接找了你老子来,说她再来折腾我老婆子,我便搬出去独居,你爹这才下了死令不许她过来!”

明兰听了半响,悠悠叹了口气,从很久前她就从盛老太太平静如死水般表面下感觉到一股隐隐炽热强烈情感,她是个爱也激烈恨也激烈的骄傲女子,这种绝然极致往往容易伤害别人,更容易伤害自己。

联系当初墨兰来讨好她事,明兰渐渐发现盛老太太一个古怪脾气,若是人家不要她反而愿意给,若是人家处心积虑来算计她反而死活不给,一想到这个明兰暗暗庆幸。

当年明兰,大好年华前途光明却被一场泥石流给淹了,再投胎后就业情况又十分恶劣,于是成了彻底悲观主义者,从进寿安堂那天起,她从来没有开口要过任何东西,对盛老太太所有情况都从最悲观角度来估计。她见寿安堂不像王氏那里常摆放着零食点心,甚至自己省下零花钱买零嘴来和老太太一起吃,把盛老太太闹了个哭笑不得。

林姨娘和墨兰样样都不差,手段心计外加进取心,偏偏不知道老太太喜欢就是‘不争’。

第38回

作为大龄男女青年的家长,筹备婚事潜力是无限,盛维和康家紧赶慢赶将一切筹备妥当,婚事就定在秋高气爽的九月末,好让新媳­妇­年底上祠堂给祖宗进年香;盛紘得了信,便这日早上晚些上衙,把儿女齐聚一堂说话。

明兰强忍着哈欠,被丹橘拖着进屋时,瞧见盛紘和王氏已坐在堂上两把桐木高脚椅上,一坐东首一坐西首,下首两边各按齿序站了兄姐,只见站在左边最末长栋悄悄朝自己抛了个宽慰眼­色­,明兰知道无妨,轻巧走到如兰旁边,规规矩矩站好。

盛紘呷了口热茶,王氏看着他放下茶碗,才道:“你们都坐下罢,老爷有话要说。”

明兰坐下,抬眼看了看盛紘,只见他神­色­愉悦道:“你们大伯父家要办喜事了,说起来是亲上加亲好事。”说着便捋着胡子笑了起来。

没人敢追问盛紘,便一齐拿眼睛去看明兰,明兰很配合笑道:“是梧二哥哥和允儿表姐,大伯母相看后很喜欢表姐,说她贞静娴雅,大老太太来信说这都是咱们老太太保好媒,爹爹,大伯父可有送媒人红包来?”

盛紘指着明兰大笑道:“你这孩子!都大姑娘了,还这般淘气!”

王氏得意道:“要说允儿人品家世,真是没得挑,大伯家能得了这样一个儿媳­妇­也是有福,这事能成真是缘分!”

墨兰嫣然一笑:“缘分是缘分,但细论起来,大伯家有这般福分福分也有爹爹面子呢。”

这句话说很隐晦,康家这样世家肯把嫡女嫁入商贾盛维家,多少也是冲着盛紘面子,墨蓝暗示正中盛紘痒处,果然,盛紘听了并不说话,脸­色­却更愉悦了些,朝着墨兰连连点头,目光中满是赏悦。

明兰低头,看着旁边在袖子捏着拳头如兰,暗暗叹气:若说墨兰以前是偶像派,这几年已经转实力派了,无论她在如兰明兰面前是个什么德­性­,但只要盛紘在场,她就是温柔细致好女儿,关心长辈,体贴妹妹。

盛紘笑道:“大老太太来信说,这次婚事定要老太太去吃酒,若是不去便要亲自来请,昨日我与老太太商议过了,月底便启程去宥阳,我有公事在身去不了,十月底我这知州任期即满,长柏近日便要去京城整理宅邸,长枫要备考秋闱,长栋还太小,明兰是定要陪着老太太去,墨儿,如儿,你们可愿意去?”

如兰转头看了明兰一眼,其实明兰也很意外,依着老太太一贯冷清厌事­性­子,明兰以为她这次定不肯去,正想着帮忙寻借口,没想到这次老太太却一口应下了。

墨兰瞟了明兰一眼,笑道:“这样喜事,原本我是极愿意去,只是咱们全家要搬去京城,太太家事繁杂,忙都忙不过来,这整理行囊收拾箱笼我们当得自己动手,五妹妹和三哥哥我也都得帮着料理一二,如此便不去了,请六妹妹替我向梧二哥哥道个喜了。”

明兰笑着答应。

比起京城那个花花世界,宥阳自然差远了,何况那里还有齐衡!如兰也想到了,便冷声道:“谁要你帮着料理?!四姐姐不想去便不去好了,别拿我作伐!”

王氏眉头一皱,去看盛紘,果然他已沉声喝道:“你怎么说话?你自小便粗心大意,你姐姐好心帮你,怎如此不知好歹?!这般没规矩也不要去了,没得丢人现眼!”

如兰憋红了脸,却不敢还嘴,王氏怕又骂起来,连忙劝道:“小孩子不懂事,姐妹拌嘴也是有的,老爷有话赶紧说吧,时辰不早了,您还得上衙呢。”

盛紘瞪了王氏一眼,转头温言道:“明兰,这次便你一人陪着老太太去宥阳了,老太太年纪大了,你一路上多看着些!”

出去玩明兰是愿意,自来了古代她就没出过门,可是一想到又要坐马车,便愁眉苦脸道:“爹爹您说反了,就我这块料,见了马车就晕,别累着老太太看着我就不错了,要不我走着去?”盛紘瞧明兰一脸忧愁状,觉着好笑,板着脸道:“就你那小短腿,跑断了也只能赶上满月酒!”

屋内气氛一松,众人都笑了起来,明兰更加担心:“要不我也别去了?”

盛紘看着明兰白净漂亮小脸,心里喜欢,道:“去!趁这个机会你也见见家里亲戚,再去祖庙上注香,你哥哥姐姐有什么贺礼要送去,你就给捎上带去。”

话说完,盛紘便站了起来,两边众儿女也都跟着站起来,王氏站过去帮他整了整身上紫­色­云鹤花锦绶,盛紘走过明兰身边时,又叮嘱道:“明兰,赶紧收拾了,莫要让老太太为你­操­心,去外头要规矩守礼,等回了京城刚好过年,爹爹带你上街去看年灯。

明兰立刻点头如捣蒜,盛紘笑着摸了摸明兰头,转身朝长柏招了招手,然后大步出门去,长柏随后跟上,长枫若有所失看着他们父子俩背影。

“爹爹叫大哥哥去,也不知什么事?”墨兰看出长枫心事,便故作不在意随口问道。

如兰不屑瞄了她一眼:“想知道,去问爹爹呗。”然后甩着帕子,随王氏进里屋去了,明兰最怕这个,忙不迭溜出门去了。

一进里屋,如兰就被王氏劈头一阵数落:“你真是越大越回去了,即便学不了四丫头心机,也学学六丫头乖巧讨喜,这几年你爹爹多喜欢她呀,在我跟前没少夸她温雅柔善,心地淳厚,还常对我叨叨着,日常一应嚼用决不能委屈了她!”

如兰冷哼一声:“不过会做几双鞋子几个荷包讨好罢了!”

王氏更怒:“鞋子虽是小事,却是一片孝心,便是我穿着她送来鞋子,也觉着她是用了心,你怎么不做?就知道一味和四丫头斗气胡闹!你爹这回叫明兰去祖庙祠堂进香,便是招呼老家叔伯亲戚们知道,这孩子就要记到我名下了!”

如兰大惊失­色­:“真的?那四姐姐呢,她早年也是去过祖庙的,难道她也……?”

“不知道,见招拆招吧。”王氏疲惫坐倒在炕上。

这边母女俩头痛不已,那边,乱发招的盛紘正沿着花园子,和长柏说话:“那几箱子贺礼我已叫来福规制了,走前你母亲会再点一点;我写了封信给你柳世叔,若无意外,他这回大理寺任满后将调任户部侍郎,你也写封信给梧哥儿,与他说些柳大人喜好为人和家眷底细,让他早早备好了,回京后好上门拜访。”

长柏点头,过了会儿,忽道:“大伯父很有本事。”

短短七个字,盛紘猛转头看儿子,目光中大是赞赏:“你能想到这点便很好,这世上即使是亲戚,也是人经我一尺我敬人一丈,说起来你大伯父最像你曾祖父,不过凭着我些许助力,便一双空手打拼下偌大家业。一双儿子,大的承袭家业,小便入了仕途,将来他家必然败不了;柏儿,我只盼着将来你和枫儿能在官场上互相有个照应,栋儿瞧着没有书­性­,倒还算机灵周全,等大些了便让他经商置产,这样你们兄弟三人便富贵俱全了!”

长柏看着父亲意气风发侧脸,轻轻咳了咳:“老太太这次去宥阳,怕是又要遇上三老太爷了,大老太太……也很了得。”

盛紘有些幽怨看着一脸正经大儿子,若是长枫在,必然会对他刚才规划大声喝彩积极响应,没准还会拍上两掌,可长柏却这般全无情趣,不过偏偏他最倚重也是这个长子,想着便叹气道:“三老太爷家近年愈发败落了,见天儿去你大伯父家打秋风,他见松哥儿夫­妇­无子,还撺掇着族老要把自己的孙子过继过去,这回见梧哥儿成亲,他定然又要闹腾。大老太太碍着族人面子,总不好太过,只有你祖母,位份高脾气大,压住这位三老太爷!”

盛紘说着连连苦笑,长柏挑了挑眉,不再接话。

……

明兰箱笼早收拾差不多了,想着得给平日要好闺秘道别,旁人传个信也就罢了,那洪青玉比自己还小两岁,最是淘气调皮,是她坚定的钓友,便特特写了封信去说明,再请示过老太太后要去给嫣然亲自道别,老太太知道明兰晕车,便吩咐房妈妈去备下自己用的青呢四抬帷轿,亲去给嫣然道个别。

刚到余府五十米处,明兰便觉着不对劲儿了,稍稍掀开轿帘一缝,只见余府大门紧闭,门口围了不少人在指指点点,明兰依稀听见几句‘…陈世美…抛妻弃子…仗势欺人……’什么,明兰立刻吩咐外头侍立的崔妈妈,叫车轿绕到后门进去。

余府看门婆子对盛家车轿是早熟了,可今日却一脸尴尬神­色­,不知是不是该放明兰进去,正僵持着,嫣然身边­奶­母急急赶来,把明兰迎了进去,一路颤声在明兰耳边轻声道:“…明姑娘待咱们姑娘比亲姊妹还亲,老婆子就不瞒着您了,今日一早便有个女子,也不知叫什么?她带着一双儿女跪在我们家大门口磕头,说要见姑娘和老太爷老夫人,若不让见便一头撞死在门上!…喔唷,这可怎生是好?咱们姑娘怎这般命苦……”

明兰听她说没头没脑,心里略一思索,便有些明了,迟疑道:“那女子…是宁远侯顾二公子…?”

­奶­母急眼泪都快下来了,掩着帕子道:“真真作孽!……这与我家姑娘有甚相­干­?那女子口口声声要给姑娘敬茶,说求姑娘可怜她们呣子三人给个名分,不然便跪着不起来,那两个孩子哭号满府都听见了,老太爷被气吐了一口血晕厥过去,老夫人也撑不住了,偏二老爷一家去了济南,这,这,这跟前也没个能主事人!我们姑娘­性­子柔弱,只会哭,全无办法……哎哟,佛祖在上,这是造什么孽呀!”

明兰心里一紧,加快脚步走到后院,刚过了半月门,便见一群丫鬟婆子围在那里窃窃私语,或说或笑或议论,明兰转头便对­奶­母吩咐:“去把你家二太太身边管事妈妈请来,这般围着看,算怎么回事?!”

­奶­母心里一惊,陡然发觉过来,连忙跑着离开,明兰熟识余宅,便带着小桃丹橘径直往里头走去,穿进庭院,只见一个素衣女子跪在当中,旁边搂着一儿一女,呣子三人不住啼哭,明兰放慢脚步径自绕过她,直直朝屋里走去。

一进屋便看见余老夫人微弱喘着气躺在软踏上,嫣然虚弱坐在榻边,面­色­惨白神­色­恍惚,一看见明兰,便上来紧紧握住她手,颤着­唇­瓣喃喃道:“叫妹妹笑话了……”随即又强打­精­神,朝那女子大声道:“你还不快起来,我不会受你的茶!你快走!”

那女子抬起头来,只见她容貌娟秀,形容可怜,头上斑斑血迹,想是磕头磕出来,两眼泛红着泪水:“以后姑娘便是我主母,若姑娘不肯容我,天大地大我们呣子如何容身,今日姑娘若不应了我,我们呣子三人不如死在这里罢!难倒姑娘忍心看着我们死么?!”

嫣然素来面薄心软,被她这么一说,更是说不出话来,在明兰目光下愈加无地自容,虚弱喊了一句:“你先起来吧,我,我不会让你死……”

明兰听直翻白眼,余阁老严于律己,一辈子没有纳妾,余老夫人顺顺当当活到现在,儿媳又不敢忤逆自己,嫣然在祖父母呵护下长大,祖孙俩估计从来没见过这种阵仗,抗打击­性­自然弱了些,这要是换了王氏或如兰墨兰在这里,呵呵……明兰忽然十分怀念那三个女人旺盛的战斗力。看着余老夫人进气少出气多样子,明兰咬了咬牙,便凑到老夫人耳边道:“老夫人见谅,明兰要逾越了。”

余老夫人睁开一线眼睛,见是明兰,心里明白,却提不起力气,只艰难喘着气道:“你便如我自己孙女一般,去……去给我那没本事丫头撑个腰!”

明兰站到门口,看着台阶下那女子,清脆声音响起:“下跪何人?要我姐姐喝你的茶,总得报个名字吧!”

那女子轻轻抬起头来,见周围仆­妇­对明兰甚是恭敬,便以为这是余家二房小姐,收住哭声道:“我,我叫曼娘,这是我一双苦命孩子!”

明兰表情温和,笑道:“纳妾不是主母喝杯茶的事,所谓家宅不宁祸起萧墙,便是寻常人家讨个妾室也要问清来历,何况宁远侯是名门望族帝都贵胄,若是我姐姐连你来历过往都不清楚,便随随便便喝了你这杯茶,岂不叫人笑话余家没体统?!”

语音清楚,条理明白,众人听了都点头称是,曼娘神­色­一怔,有些意外看着明兰,这时丫鬟为明兰端来一个软墩子,明兰温文尔雅坐下,微笑着问:“现在我替祖母和姐姐问你一二,问清楚了姐姐才好喝你的茶呀!不知你是想跪着回话,还是站着回话呢?”

见明兰这般派头,四周仆­妇­已经渐渐止住议论声,看着这呣子三人笑话般,曼娘咬了咬牙,便站了起来,低声道:“但凭姑娘问话。”

一个丫鬟为明兰端来一个托盘,明兰好整以暇端起茶碗喝了口,和气问:“不知你是否顾府中人?”曼娘低着头,闷闷道:“…不是。”

明兰心里暗笑,又问:“哦,那便是外头人家了,不知你家父母兄弟如何?做何营生?”

曼娘苍白脸陡然间发青了一般,抖着嘴­唇­,断断续续道:“……我,我没有父母,只有一个兄长,他自己做些小生意……”

“什么生意?”明兰紧紧追问,四周仆­妇­睁大了眼睛等着。

“在…漕运码头。”曼娘声音几乎轻听不见了。

明兰正要说,码头搬运工倒也是个正当职业,忽然老夫人身边一个嬷嬷俯身过来说了一句,明兰皱眉道:“那你与六喜班有什么­干­系?”

曼娘声如蚊啼:“我哥哥原先在那里打过杂。”

明兰恍然大悟,她就知道,顾二那种纨绔子弟能认识外头女子不是青楼便是戏楼,便为难道:“这可难办了!这我姐姐恐怕做不了主了,你不如自去求顾家?”

曼娘砰一声又跪下了,泪水滚滚而下,连连磕头:“那顾家嫌弃我出身低,不肯接纳,我没有法子……只有求姑娘可怜可怜了,眼看着我这一双孩子大了,总得给他们入籍呀!”

明兰看着那两个孩子才三两岁,懵懂无知,心中微微怜悯,便试探道:“顾家纵算不认你,可这孩子还是会要吧!只是怕得委屈你了。”

曼娘大是惊慌,叫道:“难道要拆散我们呣子?瞧姑娘玉人一般品貌,真是好狠心肠!若离了我孩儿,我,我还不如死了……”

说着重重把头磕在地上,旁边仆­妇­急忙去拉着。

明兰心里开始冷笑了,口气渐渐转硬:“姑娘真是好算计,知道顾家人不容你,便要我姐姐来做个不孝儿媳­妇­,这还没进门呢,便要先忤逆长辈了!”

曼娘目光闪烁,转而低头凄切道:“姑娘行行好,就可怜可怜我吧!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们呣子三人­性­命就握在姑娘手中呀!将来我与姑娘姐姐共侍一夫,定会恭敬顺从,唯令姐之命是从,我这双孩儿就是令姐孩儿……”

她话还没说完,里屋传来嫣然隐隐哭声,余老夫人竭力喘着:“赶出去,赶出去!退亲!退亲!……”声音很低,外头听不见,只站在门口明兰知觉了,便一下站起来,大声喝道:“住嘴!”

女孩子声音尖细,音量很高,蓦然让庭中众人呆了一呆,明兰一下站起来,走到台阶口,居高临下看着曼娘,冷声道:“什么共侍一夫?无媒无聘,我姐姐和顾家有什么相­干­,你再嘴里不­干­净,当心我掌你嘴!”

曼娘呆住了,她想不到这个花朵般漂亮小女孩暴怒起来这般骇人,前一刻还和气温文,后一刻就立刻翻脸不认人,心里有些怯了,随即看着周围这许多人,又鼓起勇气,高声道:“姑娘不叫我活,我们便都不活了!”

说着便抱起儿女往墙边冲去要碰头,立刻被周围仆­妇­拦着,然后她嚎啕大哭不止,一双孩儿也被骇住了,连连尖叫啼哭,一时‘娘呀儿呀’叫声一片,混乱不堪。

这时­奶­母拉着管事妈妈终于到了,看着这般场景,立刻叫人退散,然后指挥两个粗壮婆子把曼娘一左一右架了起来,曼娘惊慌着不敢再哭,明兰轻轻挥手,冷冷看着她们,声音清亮缓慢:“你出身虽低却也并无大过,安安分分嫁个平头百姓也能平淡一生;可你明知自己出身难以被豪门望族接纳,明知顾府不容你,又为何要做人家外室,既做了这外室,便何必来这里哭哭啼啼要死要活!难不成当初你是被逼无奈而至如此境地?……哼哼,你叫我姐姐接纳你这不为顾府所容之人,陷我姐姐于不孝;你惊余府上下­鸡­飞狗跳惹人指点,陷我姐姐于不义;你开口闭口主母妾室,我姐姐清白金玉一般人儿,却无端被你坏了名声!——你与我姐姐非亲非故,你这么没头没脑摸上门来,就让我姐姐不孝不义,还败坏清誉,我今日便是一顿巴掌把你打出去也不为过!”

明兰骂头头是道,便是适才对曼娘心存怜悯仆­妇­也都面露不屑,曼娘看情势倒转,又要开口争辩,明兰抢先开口:“现在你有两条路,一条,你自己好好出去,余府家人送你上回京路,一条,你被堵住嘴巴绑住手脚,从后门抬着出去,丢上回京车船!你自己选一样吧!”那管事妈妈甚为机灵,一听这话,立刻叫人去那绳索绑带。

曼娘一张俏生生脸转了好几个颜­色­,咬着下­唇­,婉转柔弱,可怜兮兮看着明兰,又待说上两句:“姑娘,我……”

明兰再度打断她,睥睨着她,冷冷道:“你只需说好或不好!妈妈,绳索可备好了?”

后一句是对着管事妈妈说,那妈妈立刻应声道:“早备好了!只能姑娘发话!”旁边几个粗壮婆子也蓄势待发,只能令下,便要动手。

曼娘眼睁睁看着明兰,明兰毫不惧怕看回去,长年目睹王氏母女与林姨娘母女切磋技艺,同台竞技,今日这点场面还真吓不住她。

两人目光对上良久,曼娘颓然无力,自己拉着两个孩子站起身,让仆­妇­拉了出去。

第39回

明兰趴在车沿上吐出最后一口黄水,然后翻身倒在软软卧垫上,老太太爱惜抚着她小脸,不过几天功夫,明兰身上万年不消婴儿肥迅速崩溃,对于白胖小孙女会窈窕下来这一点盛老太太从来没有怀疑过,可惜她猜到了结局,没有猜到过程.

小明兰晕车天翻地覆,看东西都是重影,对着房妈妈叫祖母,对着驾车老张说崔妈妈你怎么长胡子了,老太太很是心疼,一路上都把明兰搂着让她睡在自己膝上。

那日余府大闹后,明兰一回府就被盛老太太禁了足,外加禁足和罚抄佛经,盛老太太问她知道错了吗?明兰很老实点点头:知道,太过张扬。

这一抄就一直抄到起程,明兰始终没机会再见嫣然一面,余府上下被守密不透风,什么消息都出不来,外头只知道嫣然生了‘重病’,与顾府婚事暂缓。

看祖母脸黑如锅底,明兰一直不敢辩解,直到上了路后看老太太心疼她晕车,态度缓和了许多,才一边吐一边结结巴巴为自己辩护一下:“…祖母您想想,孙女哪有那么二?”

当年她顶头上次法官老太总结多年把人丢进黑窑经验,得出一句很玄妙结论:有些事看着很安全,其实很危险,有些事看着很险,其实很安全。

首先,她做好事不留名。只要余家仆­妇­不出去嚷嚷,曼娘被骂了半天也不知道骂她人是谁,何况这件事对余府来说并不光彩,他们必然把事情捂严实,别说明兰发挥,就是曼娘表演也不会让下人漏出去;而且盛家立刻要全家搬走,而余阁老家却是要在登州养老,等到了京城或者随盛紘转调外地,那就更加没关系了。

盛老太太神­色­不变道:“你又何必强出头?说到底,那也是余家自己事!”

这句话正中靶心,明兰消瘦稚­嫩­面庞忽然沉默起来,半响,小大人般幽幽叹了口气:“生为女儿身,这一辈子都得谨言慎行,不可落一点口角与人,可是……这样过一辈子又有什么趣儿呢?走一步路是规矩,说一句话也是规矩,从睁开眼睛到躺下睡觉,时时刻刻都要思量着厉害关系;孙女真不喜欢这样过,不过是木头人一般熬日子罢了,孙女想偶尔……偶尔那么一次,也能做自己想做,说自己想说……祖母,明兰知错了。”

明兰伏在祖母怀里,心情十分低落,与其说她是为了逞一时口舌之快,不如说是物伤其类,同病相怜。像嫣然这样祖父尚健在,老爹就会为了荣华富贵置女儿幸福于不顾,那自己呢。如果有朝一日自家老爹需要牺牲女儿婚事来换取利益,那盛老太太是否能为自己做主呢?在这世上,女孩家命运真如浮萍一般,可是,为了衣食无忧尊荣生活,是否非得牺牲一切­性­格和原则而去忍让奉承乃至虚伪狠毒呢?

盛老太太也默然了,抚着明兰细柔如鸦羽松散鬟髻。其实余老夫人后来曾亲过府道谢,直夸明兰急人所急,乃­性­情中人,颇有侠义之风,还说嫣然这辈子有这么个姐妹也算有福;她也知道此事并无大碍,只是想磨一磨明兰­性­子,免得将来太锐利了容易自伤。

既然明兰已经认罪受罚,且改造态度良好,盛老太太便解除了消息封锁政策:

嫣然婚事千回百转.余阁老素有痰症,那日大闹后吐出一口夹杂浓痰淤血,倒因祸得福舒开了经络,康复后余阁老迅速投入工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为嫣然订了一门新亲事,是他旧年故交之家,婚事说好不好(和华兰比),说坏不坏(和嫁给顾二比)。

亲家远在云南大理,当地名门段氏不知第几个嫡孙,比嫣然大了许多岁,据说人品很好,至今未能说上合心意亲事是因为有腿疾(小时候摔断过腿),因此不能入仕。

这次余阁老是铁了心了,下手狠准快,直接叫儿子送银子过来置办嫁妆,再有啰嗦半句他就开宗祠把儿子逐出家门,明兰起程出发那一天,余家刚刚和段家过了定礼。

“…也好。”明兰努力往好处想,“就算不能出仕,也能行医经商置产,许多事能做呢!对嫣然姐姐好才是最要紧。”想着嫣然总算逃离陷阱,明兰又高兴起来,拍着手道:“这下子宁远侯又得四处寻亲家了,京城媒婆生意不错呀!”

“不用寻了。”盛老太太沉沉道,“余大人将嫣然妹子许过去了,等及了笄便过门。”

明兰呆住了,直觉万分愤慨,恨不能握着拳头到外头去跑两圈,或狠狠咒两句老天,过了半响,她一阵眩晕恶心,遂转过头,抱过一个空盂盆子继续呕吐。

一路往南,车辘滚滚,八月末北方空气温爽,蓝天高阔,明兰晕车十分顽固,始终相伴相随,为了给明兰解闷,又或许是出了门后大家都心情放松了,房妈妈开始给明兰讲古:“姑娘呀,你也别怪老太太罚你,她是为了你好,女人这一辈子要活好,门道可大了。”

趁老太太在另一辆马车歇息,房妈妈坐在车里照看明兰,一边给明兰捋平毯子,拍软枕垫,一边絮絮叨叨。

房妈妈理论能力欠佳,但胜在几十年来耳闻目睹实例案件充沛,按她经验,女人这一辈子好坏,不过是一命二运三本事,三者只要占其二,便可一生顺遂。

拿余老夫人来说,她早年出生于山东大儒之家,父母温厚,家规严谨,这命是很好;后来许夫婿余阁老是父亲得意门生,余阁老于贫寒之时受恩师赏识且嫁女给他,便十分感激,与余老夫人一生恩爱,便是后来仕途顺遂青云直上之后,也不改夫妻情义,与妻子一心一意同至白头,余老夫人这运也是极好。

如此,余老夫人便是搏斗能力为零也无所谓了;可以说,余老夫人一辈子都没经历过大风大浪,也不需要耍心机使手腕,温室花朵般幸运儿。呃,也就是因为这样,她压不住嫣然她后妈,有时候还需要余阁老亲自出马教训儿媳。

“哎……没本事又如何?架不住人家生好嫁更好呀!”房妈妈十分嗟叹。

明兰听入神了,这比说书还好听。

“看来投胎很要紧呀!若是爹妈好,便事成了一大半了!”明兰由衷感慨,余老夫人爹妈挑女婿本事着实不错。谁知房妈妈不甚赞同:“那也不见得,嫣然姑娘生下没多久就没了娘,爹又是个狠心,可她有余阁老和老夫人护着,但凡自己有些本事,将来也能立起家业来,就怕……她随了余老夫人呀!”

“是吗?”明兰拒绝苍白无力理论,要求事实说明。

房妈妈很爽快把自己捧出来说,说起来还不无得意。

她生在一个贫苦潦倒农户,父亲重病缠身,七岁之前没吃过一顿饱饭,母亲无奈之下把她卖给了人伢子,后卖进勇毅侯府,她命实在不怎么样。

但是她进侯府之后,勤快老实,很快被选到侯府小姐身边做丫鬟,然后凭着自己好学不倦,写字算账绣花理家等本事一一­精­通,一心一意伺候主子绝无二心,最后荣升为徐大小姐身边一等大丫鬟。后来跟着陪嫁入盛府后,被老太太做主嫁给了一个管事,夫妻双双脱籍自去谋生,后来儿孙满堂,家业殷实,一个儿子考了秀才开了个私塾,一个儿子开了好几家店铺,还有一个置办田产当起了小地主。

“妈妈运气不错呀!果然是好人有好报。”明兰越听越­精­神。

房妈妈微笑着摆摆手:“光是好人可不顶用。当初我知道自己必是要被卖时,便日夜做活攒下几个大钱给了那人伢子,苦苦哀求他把我卖进个好人家,也是运气好,遇上个厚道人伢子,这才有机缘遇上老太太;是我在侯府里肯吃亏肯多­干­活,才入了老侯爷夫人眼;末了,也是我促着我男人出门闯荡,才有儿孙好日子。我如今服侍老太太,也是当一天算一天,陪着老太太说个话解个闷,什么时候老婆子做不动了,便回乡抱孙子去!”

她中年丧夫之后,见儿女都已成家,又舍不得盛老太太一人孤零,便又入了盛府当差,说要全了主仆情义,她儿孙颇为孝顺,逢年过节回回都来求她回去享清福,房妈妈只是不肯。

明兰咋舌不已,真是活生生成功奋斗典范呀!看着房妈妈目光不由得带上几分崇拜,她虽出生不幸,但运气+本事=成功人生。

房妈妈其实并不饶舌,平时说话极有分寸,这次这么连着几天叨叨,明兰知道是说给自己听,她就是生时命不好,爹爹不疼生母早逝,还是个庶女,不过运气不错,受到了祖母疼爱,但这是不够,还需要自己争气。

听众热烈捧场给了房妈妈莫大鼓励,她天天讲一些,把自己知道旧事轶闻当连载故事般讲给明兰听,讲故事时车门外教丹橘把门,闲人免进,有些地方讲详细,间或发表议论,有些地方隐晦,得靠明兰自己领会。

在明兰连连追问下,房妈妈终于叹气道:“……都说咱们老太太厉害,拦着夫婿不许纳妾,整日要打要杀闹腾,可是……唉,姑娘爹不是好端端么?老太太吃亏就吃在这里,空担了个厉害名声,其实心肠再好不过了!她心地光明磊落,只会一味与老太爷争执,却不防着小人贱婢下作手段,夭折了自己哥儿……这才伤透了心。”

说起往事,房妈妈一阵唏嘘,眼泪都出来了,又扯着明兰道:“老太太气你在余家出头,也是一片苦心,要知道,女儿家得厉害在心里头,厉害在面上那是要吃亏,不但叫人诋毁,还不见得顶事!那越是厉害,越是脸上看不出来!”

“我真知道错了。”明兰低声道,这一次,她是真心认错。

见明兰明白老太太一番苦心,房妈妈又高兴起来,兴致勃勃跟明兰讲典范故事:“那位小姐,诶…这会儿也是老太太了,她家世长相都不拔尖,嫁也不如你祖父有才具,要说也是个贪花,可她呀,这许多年愣是把男人看得老老,一个庶子都没有!我听说呀,她家老头子如今年纪大了,几个老姨娘早不见了,反倒老夫老妻十分得欢。”

明兰十分憧憬。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背后议论人缘故,没过几天,明兰就见到这位受到房妈妈热烈追捧的典范。

车舆行至京津渡口,便要下车换船继续南下,巧遇了也要一同搭船南渡金陵贺府众人,贺老太太掀帘子外望时瞧见了盛府车驾标记,便遣人来认,两下一搭,不用滴血认亲,两位小半辈子没见面老太太便搂在一起泪眼叙话了。

只见那贺老太太发­色­乌黑,身子丰腴,面­色­红润,脸上纹路纵横,却是笑纹居多,见人便笑呵呵,­性­子开朗热忱,她见明兰生娇美可爱,硬是搂着亲了好几口,随后补上一个沉甸甸荷包做见面礼,里面塞了一大把金锞子和一对羊脂白玉平安扣。

明兰当时就呆了,她以为这位老太太应该是宝玉他妈那副样子才对,没想到却是俨然一个快活乐天乡村老太,据说她只比盛老太太小两岁,可如今看着却像小了十来岁似。

“妈妈你没弄错吧?她瞧着不像呀。”明兰攥着荷包,立刻动摇立场,趁无人时和房妈妈咬耳朵;房妈妈笑容满面,也轻声回道:“若是光装出一副好模样,心里却狠毒卑劣,不但伤了­阴­节,一辈子还累慌;好好瞧瞧这位老太太,她才是真本事!快快活活过日子,从不气到心里去,谁都熬不过她!”

贺老太太言谈风趣,盛老太太见了她之后便笑声不断,遂决定两家搭一艘船。

“老姐姐,就等你这句话了!我这次动身匆忙,没预先订下船只。”贺老太太拍着自己胸口,一副幸亏样子,随即转身吩咐,“快,去把弘少爷叫回来,咱们有船了!去说,还是他祖母有能耐,一下就逮着个有船的老姐姐!”

屋内众人皆大笑,盛老太太狠狠拍了她两巴掌,笑骂道:“都做祖母人了,还这般不正经!可别让我小孙女学你这老货淘气去!”

明兰刚吐完最后一顿,渐渐有些­精­神了,乖乖挨在祖母身边听着,见祖母少有这般高兴,也凑趣道:“祖母出马,通常可以一个顶俩。”

贺老太太笑整个人都后倾过去,搂过明兰又亲了两口,对盛老太太嗔道:“你这孩子好,倒像是我亲孙女,反是我那死小子,活脱脱你这副假正经模样!”

正说着话,贺家一个仆­妇­进来,恭敬禀报道:“七少爷回来了。”贺老太太忙道:“快叫他进来拜见!”只见帘子一掀,一个身长玉立少年缓步进来,见了人纳头便拜,盛老太太忙叫人扶起他来,待他抬起头来,明兰才看清他样子。

十四五岁少年郎,白净面庞,修眉俊眼,不如齐衡般秀美,却有一股浓浓书卷气,行止端方稳重,贺家一派富贵气息,他却仅着一身素净细缎直衣,除了腰间一条如意绦子系青玉佩,身上竟全无佩饰,双方派过长幼后,便都坐下。

“这是你盛家妹妹,小明丫。”贺老太太热心介绍,随口用了明兰祖母日常叫法,“这是我孙子弘儿,痴长你三岁。”

贺弘文见盛老太太身边坐了一个玉娃娃般­精­致漂亮小女孩,眉弯眼笑,憨态可掬,却瞧着体气不足,颇为病弱,冲口出:“小明妹妹,这梅子莫要多吃了,极伤脾胃。”

明兰冷不防被叫到,愣了愣,看了看手上正捧着一盒梅子,转头看看祖母,再看看那少年,忽闻一股药草清香隐然若现,呆呆道:“这是给你吃,解乏;…呃,既然如此,那你别吃了。”

第40回

几个月后回京城与盛紘一家团聚时,曾有人问过明兰贺弘文是个怎么样人?

明兰思索良久,回答:好人。

贺家系属名门,贺家曾老太爷创白石潭书院,为天下读书人之先,领袖清流数十年,如今后人虽不及先祖显盛,但也是富贵俱全,贺老太太嫁的便是贺家旁支,她第三子早逝,只留下贺弘文一个儿子,很得祖父母眷顾。

贺弘文自小便研习医术,开船不久便为明兰熬煮了平抚脾胃药草茶,味道虽苦但效果不错,明兰只喝了一剂便觉得大好,不过她笃信培养自身抵抗力才是王道,便不肯再喝了,又不好意思驳了对方好意,只偷偷倒掉了事。

一日,贺弘文来看望明兰,随口问道:“适才送来草茶可服下了?”

明兰一脸正­色­:“刚喝完。”谁知正在此时,小桃拿着杯子从外头进来,嘴里说着‘姑娘放心,无人瞧见……’小桃看见贺弘文,半截话戛然而止。

明兰顺着贺弘文目光看去,那白瓷莲花浮纹碗盏上还留着几抹气味熟悉青­色­药汁,贺弘文静静转回头来看着明兰,明兰强忍心虚,十分镇定道:“小桃,你洗个杯子怎这么久?”小桃呆呆,只会说:“杯子……很难洗。”

明兰头皮发­干­笑几声,闪躲着不敢看贺弘文,道:“呵呵,难洗,难洗。”

贺弘文恍若无事,微笑道:“船上诸事,是不如陆上方便。”

明兰……=_=,一旁陪侍丹橘脸皮没那么厚,把头扭过去了。

第二天,贺弘文送来了双份大碗药草茶,明兰当着贺弘文面,英勇无比举起碗盏,咕嘟咕嘟一口喝­干­草茶,然后把空空碗底高高亮给贺弘文验货。

贺弘文微笑颔首,好像班主任嘉奖刚罚抄完小学生。

严格说起来,贺弘文是明兰第一个真正接触外男,他们祖母久逢知己,躲在船舱里要把几十年话补足,在一群老妈子小丫鬟看顾下,明兰和贺弘文着实见了好几面。

古代少男少女初初会面,话题照例都是这么开始:“小明妹妹都读过什么书了?”

明兰听着耳熟,高中课本里《林黛玉进贾府》那一段可是老师要求背过,便照着贾母经典标准回答,掩着袖子含蓄道:“不过认得几个字,不做那睁眼瞎罢了。”

答罢,自觉很有大家淑女风范。

贺弘文挑了挑眉,不可置否,只把眼光往右一转,定定看向书案上一摞练字用宣纸,墨迹斑斑,显然字写了不少,明兰尴尬,补充回答:“只刚读了《女则》和《孝经》。”

贺弘文依旧不说话,再把眼光往左一转,只见书架上横七竖八堆了几本翻旧了书,封面大开,医卜星相天文地理,都是明兰央求长柏和长栋帮忙弄来闲书。

明兰再次被捉包,强自笑了几声:“…这是家中兄长叫我带去送给堂兄。”

贺弘文很能理解样子,微笑道:“令兄真是涉猎广博。”

明兰嘴角抽了抽,­干­­干­赔笑几声——天啊地啊,只看正书的长柏哥哥,只看账册的长松哥哥,还有见字就晕的长梧哥哥,原谅她吧!

贺弘文最厚道的地方,哪怕当场揭穿了明兰,也能很真诚装傻点头,对明兰一切烂借口都表示出十分信服样子;人家如此上道,明兰也不好再装了,便以诚待人。

临近金陵,时气渐暖,上回北上去登州时明兰穿来不久,体虚气短且处于人生低谷,没有闲情欣赏风景,如今却别有一番心情,只见沿岸景致渐­精­致柔和,明兰坐在窗沿看沿岸风光和忙碌漕运船舢货运,贺宏文南北来回已见过许多次了,便笑吟吟指点解说。

“大白鸟,大嘴鸟,……麻袋船!”明兰呆呆指着说,言辞十分贫乏。

贺宏文笑着解释:“那是鸬鹚,最擅捕鱼;…那是沙鸥…,不对,那是粮船……”

明兰开朗俏皮,贺弘文内敛稳重,两人相处甚欢。

“…家母想我科举出仕,无奈我不甚争气,只喜欢摆弄药草针典。”贺弘文赧颜道。

“贺哥哥菲薄自己了。读圣贤书,不过是上为辅佐明君匡扶社稷,下为光宗耀祖泽及子孙,可万流归宗,行医济世一样可以惠及百姓光耀门楣。哥哥祖母父亲,当年何等医术医德,少年时,亲赴疫区救命济厄,年长时,执掌太医院令,颁布医典令。世人何等景仰!”明兰十分真诚,医生真是一项高尚职业,做好了,还很高收入说。

贺弘文眼睛都亮了,笑语晏晏看着对面女孩。

“父亲早逝,母亲病弱,我不能依着母亲心意读书进学,实是不孝。”贺弘文忧郁薄纱般笼罩着秋­色­。

明兰摊着一双­嫩­白小手,上面针孔可见:“我素来不喜欢刺绣,祖母请了好几个师傅教我,到现在我绣出来蝶儿还是像蝇子,想想也是不孝。”

贺弘文微笑道:“妹妹年纪还小,慢慢练总会好,我锦儿表妹最擅刺绣,那也是日日练出来。”明兰摸着自己手指,随口问道:“哦?她也住金陵?”

贺弘文神­色­黯淡:“不…,几年前她父亲因‘小梁山矿案’获罪,全家被流放凉州了。”

明兰不说话了,几年前小梁山矿井坍塌,死了百余矿工,谁知矿主勾结当地官员,克扣抚恤金,反把那些死了男人孤儿寡­妇­锁拿问罪,险些激起了民愤,酿成大乱。

皇帝得知后气半死,他其实也知道,这不过是争储余波而已,但也只能处罚些首恶官吏了事,从犯都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因此牵连进去官员并不多,没想到他表妹家就是这少数炮灰之一。

“…嗯,既然是流放,估计罪也不重,重罪都砍头了;不是有大赦天下嘛,你表妹总能回来。”明兰只能这样安慰。新皇登基便有大赦,只要不是十恶不赦,一般来说流放犯都能赦免,如今天下人都知道老皇帝日子已是数着过了。

贺弘文很是感激明兰一番好意,过了半响,道:“当年姨夫也是有过错,有过当罚,也不算冤枉,不过若能赦免自是好事。”顿了顿,又道:“我那里有自配雪蚌膏,给小明妹妹抹手罢,冬日里做针线活手指不灵便,涂了那能活血舒经。”

少年语意温柔,目光和煦,便如凉意始起深秋里,最后一抹淡金­色­阳光,慢慢爬上明兰脸蛋,照明兰有些脸热。

又堪堪行了五六天船,终于靠岸停泊,码头上站了不少小厮管事打扮人,都拉长了脖子往这里瞧,一半是盛维来接明兰一行人去宥阳,还有一半却神­色­哀戚,是来接贺老太太直去金陵娘家看病重老父。

贺老太太挽着盛老太太手说了好一会子话才放开,贺宏文对着明兰谆谆叮嘱:“明妹妹要当心身子,长途跋涉兼之车船劳累,最易生病,回去后先好好歇上几天再去玩耍罢。”

明兰用力点头。

盛维和长子长松亲来接船,明兰第一次见到这位大堂哥,只见他肤­色­微黑,浓眉大眼,嗓音响亮,气概爽阔,和长梧生很像,他一见到明兰便笑呵呵道:“这便是六堂妹明兰罢,父亲一直在妹子品兰面前念叨你,这几年她没少嚷嚷着要见你!”

“明妹妹没到过宥阳吧,那可是个好地方,咱们盛家老宅宗祠都在那儿,一个时辰马车便可到金陵,回头我带着你和品兰出门去逛逛。”

“金陵达官贵人太多,咱们生意人家不凑这个热闹,还是窝在老家好,地方大风光又好,明妹妹不是喜欢钓鱼吗?回头给你备上渔具,几十里鱼塘你就是拿鱼竿子戳也能戳中!”

“秋日山林最好看,赶在入冬前,妹妹可得去看看那漫山枫树,与京城不一样,没那么贵气,倒也野趣多。”……

那日天晴气暖,秋风送爽,便是坐在轿里也不觉着气闷,盛维和盛老太太说着话,而长松哥哥骑着马在明兰轿外一直说话解闷,明兰有种小朋友去郊游喜悦。

盛家虽然姓盛,但其实原本一点也不盛,反而有些剩;直到盛老太公抓住了改朝换代时机发家致富,巴上了几个大官,走官商勾结路线,盛家才渐渐兴旺,修了祖庙,盖了宗祠,还在老家宥阳建了一座偌大宅邸。但凡商贾出身人都喜欢走文化路线,老太公发家后第一件事就是重金聘了一位没落书香官宦家小姐为妻,育有三子。

老大承袭家业却贪欢好­色­,迷上了一个歌姬出身妾室,作出宠妾灭妻闹剧,听说死时家产几被败尽;老二就是明兰祖父,风度翩翩倜傥潇洒探花郎,遇上烈­性­侯府千金,夫妻几乎成仇,不到三十岁就死于一场风寒;老三最极品,吃喝嫖赌却一直活到现在。

明兰深深叹息:引进基因改良失败,全军覆没。

早有小厮前去老宅报信,待明兰一行人到时,盛宅正门大开,门口站了一排衣衫光鲜女眷,见盛老太太和明兰下轿,当头一个中年圆脸­妇­人走上前来,对着盛老太太纳头便拜,笑道:“婶婶总算来了,我家老太太盼脖子都长了,这些年没见着婶婶,看婶婶­精­神爽健,侄媳­妇­比什么都高兴!”

正说着,转眼看见一个俏生生小女孩站在盛老太太身后,便试探着问:“这是我那侄女儿?”盛老太太笑呵呵道:“就是这小猴儿,自小养在我身边,正好和品兰作伴。”

然后用眼睛看了明兰一眼。

明兰立刻挪动脚步,老实恭敬站到跟前,乖巧拜下:“给大伯母请安,大伯母安好。”

李氏眼睛笑眯成一条线,不住说:“好好好,好孩子。”又细细摸了摸明兰脸,目光中流露出赞­色­:“这孩子可生得真好,规矩也好,这次可得多住些日子,教教你那泼猴般品兰堂姐,没得她似没笼头的野马。”然后指了指身边一个年轻­妇­人:“这是你大堂嫂,住这儿要什么,尽管与她说。”

明兰再次恭身行礼:“大堂嫂好。”

文氏立刻扶了明兰起来,柔声道:“妹妹别多礼,待见过了老太太,你瞧瞧给你预备屋子可喜欢?若不喜欢,咱们立刻换,这里便是妹妹自个儿家,千万莫拘着了。”

李氏一身富态相,亲切和气却又稳重威仪,说话间,已引着盛老太太众人往里走去,穿过二门和茶房门房,顺着传廊走进内宅,绕过罩壁,入了大老太太住正堂,明兰进去,只见当中坐了一个发丝银白老­妇­人,面貌瘦弱­干­枯,只一双眼睛湛然有神,她一看见盛老太太立刻站起来,双手张开去扶。

盛老太太忙走上几步,叫道:“大嫂子。”

大老太太亲亲热热回礼:“弟妹,多年不见了。你身子不好,又随着紘哥儿四处赴任,我也不好总累着你,只盼着有生之年还能再见你一面,今日能如愿真是佛祖保佑。”

说着,声音有些哽咽,盛老太太颇为感动,也说了几句亲热话,然后又叫明兰磕头拜见,大老太太拉着明兰细细看了,连连点头:“这孩子生得好,标致又有福气。”

这是今天第二次有人夸自己漂亮了,明兰很努力才不去摸自己脸,才十二岁小姑娘能美丽到什么地方去,估计是亲戚只见恭维,总不能见面就说‘你家孩子怎么长跟倭瓜似’吧。

一向直爽的长梧今日有些扭捏,自打明兰进门对他说了一句‘恭喜梧哥哥了’,他就活像烧熟了的保罗,羞羞答答回了盛老太太几句话后,便红着脸低着头,直挺挺立在一旁培养新郎官的含蓄气质。

看盛老太太和大老太太说话,李氏把明兰拉过去,指着站在旁边一个和明兰同龄女孩说:“这是你堂姐品兰,说起来你们同岁。”

明兰拿眼睛去看那女孩,只见她圆脸大眼,模样颇似李氏,一对英气秀眉挺拔,整张脸显得生机盎然,她也正在看明兰,明兰和她目光一对上,微微一笑示好:“品兰姐姐好。”

那女孩眸子闪亮,回道:“明兰妹妹也好。”

说着,偷瞄了自己母亲一眼,见李氏过去服侍两位老太太,便左眼大大朝明兰眨了一下,明兰吓了一跳,迅速瞟了一遍左右,玩心大起,也朝那女孩眨了一眼回礼,随即飞快垂下嘴角,一脸乖乖老实状。

品兰瞪大了眼睛,大眼里盈满了笑意。

第41回

当天下午,已嫁了人姑姑盛纭和堂姐淑兰也回娘家来拜见盛老太太,李氏忙叫丫鬟把正在品兰房里玩两个女孩叫来。品兰长姐早嫁,长兄早娶,二哥长梧又去了京城,平日无人陪伴玩耍,只好苦心钻研九连环,明兰何曾练过这个,技不如人便甘拜下风,品兰得意之极,一边叫丫鬟整理裙裳钗环,一边絮絮叨叨解九连环诀窍。

丹橘从螺钿首饰盒里捧出好大一支丹凤衔红宝累金丝珠钗,明兰咬牙受下,只觉得脖子都短了三寸,那边一个大丫鬟也紧着往品兰头上Сhā一支嵌宝石花蝶重珠簪,品兰绷着脸一下推开,嘴里嚷着:“我不戴那玩意儿,上回我戴了一晌午,闹我脖子疼了三天!”

那丫鬟好生哄劝:“我姑娘,好好戴上罢,若是来只有姑太太和大小姐也不逼着你戴了,可慧姑娘和三太太也来呢,你瞧明姑娘都戴上了,她那个瞧着比咱这个还沉呢。”

品兰抬头看看明兰那支微颤颤大珠钗,心理平衡了些,便嘟着嘴让戴上了。

缓步朝正房走去,沿着抄手游廊拐个弯,一个丫鬟守在门口打开帘子道:“二姑娘和明姑娘到了。”明兰随着品兰跨进门去,当正中坐着盛老太太和大老太太,大太太李氏坐在墩子上,文氏站着张罗茶果,都笑着和几个穿着华贵女子说话。

一个四十多岁­妇­人一直紧挨着盛老太太咬耳朵说笑话,她肤­色­微黑,一双眼睛却灵动活泼得真不似她年纪;她见品兰旁边跟了一个不认识女孩,立即起来拉着明兰细细上下打量,只见女孩肤如雪凝,目光清澈,一对米粒般笑涡在嫣红嘴角隐隐若现,她顿时眼睛一亮,回头笑道:“婶婶,这就是我侄女明兰吧!哎哟喂,瞧这小模样生,比画上还好看,都说侄女肖姑姑,果不然与我一个模子呢!”

大老太太指着她笑道:“好你个没脸,你这是夸明丫儿呢,还是往自个儿脸上贴金呢?就你那块料,就是再投十次胎,也捡不着这般好皮子!”那­妇­人居然撒娇着跺了跺脚:“娘!我这可是给你争脸,我生像您,我夸自个儿不也就把您带上一道夸了嘛?您倒好,还拆台!”

大老太太无奈摇摇头,盛老太太也被逗乐了,点点头道:“纭丫头果然孝顺!”屋内众人一齐大笑,丫鬟媳­妇­也捂着嘴暗笑。

大老太太指着那­妇­人对明兰道:“这是你纭姑姑。”又指着坐在下首墩子上一个尖眉细眼­妇­人道:“这是你三老太爷家婶婶。”然后指着站立在旁一个年轻媳­妇­和一个垂首少女道:“这是你淑兰大姐姐,这是三房慧兰堂姐。”

明兰立刻屈身过去,盈盈下拜行礼,一一叫过;屋内众人见她行礼严整规矩,从肩到腰到膝盖足弓姿势婉约轻灵,优雅浑然,待见得大老太太拉着她说上几句话,都觉得她落落大方,举止得体,恭敬老实又亲近,众人颇是喜欢。

盛纭最是直率,一把拉过明兰细细说话,问着喜欢吃什么可住惯之类,一边从怀里拿出一个沉甸甸大红金绣线滚边荷包给她:“我家明兰生得好,回头姑姑送几匹上好云锦倭缎来给你做衣裳!”

品兰生­性­豁达,见明兰受人喜欢也不生气,只假意恼道:“姑姑好偏心,如今见了个比我好的妹妹,便把我忘在脑后了。”盛纭用力点了下品兰脑门,笑骂道:“你个小没良心,这些年你从姑姑这儿拿的还少呀!”

屋里众人说话,只那三太太没人去搭理,她孤零零喝着茶,忽然Сhā口道:“品兰侄女儿你就知足吧,虽说都是侄女,可还有你慧兰姐姐可半分没落着呢。”

明兰低着头偷偷看向慧兰,只见她红着一张脸,低头不语,再看那三太太,衣裳看着光鲜,仔细瞧那边角袖口处却有磨损补救痕迹。

盛纭不去理她,只轻飘飘一句话掠过:“婶婶待我们兄妹有大恩,明兰侄女儿自也不一般。”那三太太被撂下,转头狠狠瞪了一眼慧兰,指桑骂槐道:“你这不成器,若你有你明兰堂妹半分讨人喜欢本事,便也得了你姑姑大小宗物件了!如今白叫了十几年姑姑,半分银子也没捞着!”

盛纭当即反口:“绉大嫂子话我可听不懂了,难不成你家里孩子叫我姑姑,都是打量着算计我的物件?”

三太太竖着眉毛尖声道:“哟,可不敢!只是如今外头人都说,盛家大房二房都金山银山堆填了海,却只看着自己兄弟叔伯落魄要讨饭了也不管上一管!凭日日施粥放米给不相­干­的,也不过是虚图了个大善人好名声,原来也是做样子!”

品兰一听有人侮辱自家父亲,立刻大声道:“我爹爹前日里刚给三婶婶家送去几大车柴米,至于银两那是月月不断,这也是做样子?”

大太太李氏沉声道:“品兰,休得无礼!还不快退下!”

屋内一时刀光剑影。

明兰暗暗咋舌,只低着头不敢让人看见自己脸上的惊异:往日里,她们姐妹三个吵嘴或者王氏和林姨娘明枪暗箭都是有,可也从无这般撕破脸的行径。再偷眼去看旁人,只见包括盛老太太在内所有人都面­色­如常。

大老太太哼了一声:“绉儿媳­妇­,你今日是来拜见你二婶子,还是来寻衅,在长辈面前如此大呼小叫,也不怕叫小辈看了笑话!”

三太太涨红了脸,一言不发坐下,猛喝茶吃点心。

明兰转头,只见品兰一脸得意,挑衅看着慧兰,倒是淑兰颇有不忍,把慧兰拉走去说话,解了屋里窘迫,这时一个丫鬟进来,禀道:“李家舅太太来了。”

大太太忙道:“快请。”丫鬟打开帘子,只见一个满头珠翠肌肤丰腴­妇­人进来,见了大老太太和盛老太太便恭敬行礼,笑道:“我来叨扰了,老太太莫怪,只是常听着我小姑子念叨婶娘和气慈爱,今日便厚着脸皮来拜见了。”

盛老太太笑道:“舅太太也太过谦了,都是自家人,说什么两家话,年纪大了就喜欢热闹,你们能来我高兴很。……明兰,来见过舅太太。”

明兰上前恭身行礼,迟疑着不知叫什么好,那舅太太忙开口:“你便如品兰一般叫我舅妈罢。”明兰抬眼看了看盛老太太,见她微微颔首,便乖巧叫了声:“舅母好。”

舅太太朱氏眼眯成一线,笑道:“好标志闺女,老太太好福气呀。”说着也从身边丫鬟手里接过一个菡萏­色­荷包塞到明兰手里;明兰低头一瞧,只见这荷包珠绣辉煌,镶珍订宝,极其华丽耀眼,不看里头东西,光是这荷包就价值不菲了。

大家坐下叙话,舅太太朱氏照旧没有理睬三太太,只和盛老太太她们说话,从金陵说到京城,从内眷说到子女,明兰从不小看这种内宅­妇­人间闲话恭维,只细细听了,才知道早年间李老太公是和盛老太公一起发家,一开始并不如盛家兴旺,不过人家儿子养得好(没有引进外来基因而是凑合了乡下的结发妻子),三代勤恳经营下来,家业繁盛,成了宥阳县城里数一数二人家。

三太太几次欲Сhā嘴都不得成功,大老太太说会子话,忽对盛纭道:“泰生呢?今日他没随你来么?”盛纭笑道:“梧哥儿难得从京城回来,我那傻小子总也说个没完,咦,舅太太,你今日一人来么?”朱氏笑道:“来了郁哥儿和都哥儿,都在外头呢。”

大老太太笑道:“都是自家亲戚,快叫进来。”

说着便叫丫鬟传人,然后帘子掀开,进来三个年岁相当男孩,齐齐给盛老太太下拜行礼,大老太太笑着指当头一个眉眼含笑­唇­红齿白男孩道:“这是舅太太家的二公子郁哥儿。”后指着左边一个腼腆害羞男孩道:“这是李家三公子都哥儿。”最后指着一个面皮微黑厚实健壮男孩道:“这是我纭丫头的小子,泰生。”

三个男孩各有风采,一时间屋内一片勃勃之气;除了明兰,其余众人皆早识,于是明兰只得过来逐一施礼称呼,随着品兰一概都叫‘表哥’。

朱氏笑着对明兰道:“你还有个大表哥,这会儿出外办货去了,你大表嫂人是极好,以后可要来我家顽。”

盛老太太赞道:“舅太太好福气,哥儿都这般丰秀儒雅,端是美质良材。”舅太太笑道:“这两个魔星可闹着呢,老太太谬赞了。”

盛老太太拉过李家两个男孩,细细问了读书学问,知道大已经考上秀才,小也是个廪生了,更是喜欢:“好好好,上进用功方是道理。”朱氏笑道:“他们这可算不得什么,听闻老太太家长孙,不拘秀才举人进士都是一次考中,如今被点了庶吉士,在翰林院供职,这才是真真文曲星下凡的命格哟。”

盛老太太转头瞪了大老太太一眼:“定是老嫂子到处说去,没得夸坏了孩子。”大老太太笑道:“有好自然要夸,回头等这两个孩子上京赴考了,你且照应着点儿就是了。”

盛老太太道:“这还用说,维哥儿媳­妇­侄子便如我们自家孩子般。舅太太,待哥儿们上京了,就住到我处去,家里还有两个备考小子,恰好做伴。”

朱氏就等着这句话,连声笑道:“那可真谢谢老太太了,郁儿都儿,还不磕头谢过。”

李郁李都立刻再次拜倒,舅太太谢了又谢。

品兰附到明兰耳边轻声问:“不过是住到自己亲戚家里头,做什么这般道谢呀?”

明兰苦笑,这小姑娘还真敢说,只答道:“我家书多。”

事实是,考科举其实除了闷头用功之外,还需要大量前后期工作。这里面大有门道:首先要知道主副考官文章喜好和政见倾向,甚至字体偏爱,然后是当今朝政风向,不能涉及的禁忌话题和派系斗争等等,末了,还要会友拜师,在清流中混个人熟。

虽然考卷是封了姓名,但事实上能当上主考官,基本能从文章字迹和行文中猜出自己熟悉考生。这不是用来作弊,但只要不很离谱,可以获得相对稍高评价。有盛家这样官宦家族帮忙介绍引见,李郁李都可以事半功倍。

明兰觉得吧,这个……不想考中的考生不是好考生,但不拉关系的考场才是好考场。

这时品兰过去,与胡泰生说话,嬉笑声大了些,盛纭转头去瞧,皱了皱眉,便腻到盛老太太身边笑道:“我家泰生不是读书料,婶婶可是嫌了哦。”

盛老太太似乎很喜欢这个淘气侄女,笑骂道:“你个泼猴,你小时候我多少回教你读书写字,你学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连三字经也背不全,还有脸说嘴?!泰生这都是随了你!泰生,过来。”拉过泰生手,笑道:“好孩子,男儿家行行出状元,我常听你舅父夸你,说你勤恳厚道,实心用事,打理家业十分得力,我听了不知替你娘多高兴呢!”

胡泰生只一脸憨厚笑,品兰凑过来笑道:“表哥,我明妹妹新来,你可带了什么好东西?”泰生老实回答:“海子对边西洋点心,给妹妹们尝个鲜儿。”

三太太不甘寂寞,忍了许久终开口道:“我这一辈子也没尝过西洋点心,听说是极香甜,也给我带些回去让你三舅舅尝尝;外甥可别学人瞧不起你三舅舅家!”慧兰也笑道:“瞧母亲说,泰生表哥最是厚道,怎么会厚此薄彼瞧不起咱们家呢?”慧兰语气亲昵,一双水汪汪眼睛朝泰生看去,泰生脸红过耳,低头站着,打死也不开口了。

屋内其余众人全装没看见,只品兰怒着又想冲过去,明兰暗叹一口气,她本想扯住品兰袖子,但估量了一下这位堂姐与自己力量对比,决定改变战略。

明兰轻巧一个转身,不着痕迹拦在她跟前,说了一句自以为高明话:“品兰姐姐,你再与我说说那九重连环扣怎么解吧;这老悬在脑子里,我心头挠似难受呢。”

品兰果然被阻住了,惊奇转头:“咦?刚才我不是手把手与你讲明白了么?怎么这会儿功夫你又不知道了?”她音量有些大,一旁站几个男孩都看了过来,尤其是年纪最小李都,表情隐约写着‘她好笨’三个字,明兰窘迫脸上发烧,心里大骂丫。

那李郁轻轻笑了下,笑着看了明兰一眼,道:“似九连环这般深奥也只有品妹妹这般聪明人才一学就会,咱们笨笨,自然得多讲几遍了。”胡泰生最老实,连连应和:“是呀,是呀,我也老学不会呢。”

品兰闻言大是得意:“表哥说的是。”转头便对明兰耐心再说一遍解九连环诀窍来。

明兰心里颇为惆怅:深奥你个头呀深奥!不过好歹达到目了不是。

明兰笑眯眯听着,不断点头应是,随意转头间,忽然看见上首坐盛老太太,只见她与众女眷说话,连连微笑,明兰有些楞,只觉得这会儿祖母笑容竟有几分熟悉……啊,对了,小时候姥姥拿白煮蛋哄她穿耳洞时,就是这个笑容。

第42回

宥阳盛家气氛和悦美满,一家人从上到下都脾气相近,爱说爱笑,待人大方热情,明兰宛如服刑多年劳改犯忽然获得假释了一样,整个人都松开了。

大约她和品兰真是臭味相投,几乎一拍即合,一个行动派野丫头,一个出馊主意帮凶,外加一个惯于被表妹支使的老好人泰生,这几日盛家着实热闹:明兰钓鱼,品兰就帮忙捉泥蚯蚓,泰生在一旁端着鱼篓子,­鸡­婆叨叨着‘小心脚下滑’或‘不要再往前了’什么;品兰抓麻雀,明兰就帮着支簸箕撒谷子,泰生就蹲守在墙后扯着支­棒­上的绳子……

李氏要理家备婚,只好叫儿媳文氏去逮她们回来,奈何文氏原就不是小姑子品兰对手,明兰又不便管,只能睁只眼闭只眼算了。

“由她们去吧,小孩子家家,想玩就多玩会儿吧,有生气些好,没得木头人一般。”大老太太微笑着解围,盛老太太看李氏一脸为难,本想训诫明兰一番,可转眼看见明兰这些日子玩脸蛋红润,­精­神倒比在家时还好,心中不忍,便叹气道:“侄媳­妇­如何不疼孩子,只是这女孩子家……现在不拘着她们,将来怕是要吃苦。也罢,侄媳­妇­你且担待些,待过了梧哥儿婚事,再好好收拾这两只小猴儿。”

一旁品兰明兰是被李氏逮来训话,原本垂头丧气站着,闻言都是一脸喜­色­,李氏又瞪了自己女儿一眼。

盛老太太和房妈妈均年老,早在登州时就叫明兰帮着房妈妈管些事,这次长途跋涉她们早已累了,便叫明兰整备行李,誊写给亲戚们赠礼。明兰与品兰才顽了两天便被捉去做事,品兰十分抑郁,只好跟在旁边嘟嘴抱怨,不过看着不论小丫鬟老婆子都恭恭敬敬回事禀报,明兰说一不二,令行禁止,那些仆­妇­竟没有半个啰嗦,品兰十分佩服。

“我也帮着嫂子理过事,那起子下人总爱偷­奸­耍滑,每每叫我吃苦头,母亲不与我出头还好生训我,这……有什么诀窍吗?”品兰倒也很虚心。

明兰何尝没有吃过苦头,这几日与品兰玩耍也多少知道她脾气,便道:“我来给姐姐猜猜看?你办一件差事前,可有先问过管事妈妈原先是如何?”

“没有。”品兰一口否认,“我都向母亲和嫂子问清楚前因后果了,还问下人做什么?”

明兰又问:“你是不是直接叫身边人去办了事,绕过那些妈妈嬷嬷?”

品兰点点头:“那些妈妈都仗着在老太太和太太面前有些体面,总也不把我放在眼里,况且一件事明明一次可好,为何还要经二手三手穷麻烦?”

明兰一脸‘果然如此’高深表情,品兰心更痒了,连连追问,明兰便笑道:“那些家仆都是有身契在主人家手里,如何有胆子和主家小姐叫板?只要‘萧规曹随’便无大错。你以后做事前,先将管事妈妈叫来细问了以前是怎么行事?可随着便都随着,若实在不喜想改个法子,你不要自作主张,也不要在婆子跟前露了意思,先找太太或嫂子问问是否妥当,再行事不迟。”

品兰皱着小脸,抱怨道:“母亲老挑我错,我才懒得问她!”

明兰用力扯住品兰脸,把她皱起来脸拉平,板着脸道:“府里行事都是自有定例,你怎知道自己法子一定好?大伯母是经老了事,你法子好或不好,她一听就知道,总比你做错了要好。这是其一,其二呀,一件差事过一人手便有一份­干­系在里头,你一上来就剥了人家油水,人家如何乐意?自然明着暗着给你下绊子,你若是提前与老太太和太太知会过了,便是再体面的老妈妈嬷嬷还告了你这个正经小姐去?”

看品兰还有犹豫之­色­,明兰最后送了一句给她:“管家本就不是容易,你没听过‘当家三年,猫狗都烦’么?你若是怕事,索­性­别Сhā手,若想管,便不能怕烦怕难,你如今还是有爹娘祖母撑腰的姑娘呢,那些做人媳­妇­,对着婆婆妯娌小姑子,才真是难呢!”

有些话明兰没说,作为庶女,她比品兰更难,如兰和墨兰可都不是吃素,王氏也未必会给她撑腰。

在明兰看来,多做多错少做少错,想要不错只有不做。

雇员心愿是少­干­活多拿钱,而雇主目标是让雇员多­干­活少拿钱,这组矛盾古今相同;不论多会做人主母,只要危害到别人既得利益了,那便免不了被难看。

拿十万两银子当一万两银子家,让仆人活计轻省,月钱翻倍,节假日双薪,年末发花红,外加每年三次海外旅游,只要主母不是过分昏庸无能或被人骗了,基本上都会被人称颂‘慈悲仁善’;可拿一万两银子当十万两银子家,今天大伯子买个八百两的妾,明天小姑子们开个五百两的诗社,后天老祖宗捐一千两的香油钱,家里养上上千口的仆­妇­丫鬟,男人又不会挣钱,那估计只有七仙女下凡才能当好家——人家是神仙,会点石成银票说。

正常做法是,用合理的钱当合理规模的家,不要奢侈浪费、穷搞排场,也不要过分苛刻、太过­精­细算计仆­妇­,当宽松时得宽松,手指缝里漏出个一星半点也无妨;在这个基础上,严整家规,规范家仆行为,教导规制家仆守礼,让家风井然,已是上上大吉了。

其实品兰很聪明,不过之前李氏教不得法,又不如明兰说入耳,嫂子文氏又隔了一层不好细说。品兰细细想了颇觉有理,回去后便跟着母亲看她理事光景,见母亲指挥人手收妆奁,打赏仆­妇­,安床备席,天天都有十几个婆子围着问这问那,只忙得轱辘一般,品兰忽觉得母亲辛苦,便乖乖随着明兰一道做每日功课:临帖,刺绣;连着老实了好几日。

李氏见女儿收了­性­子,大松了一口气,前日她瞧明兰指挥家仆清点箱笼或整理物事均十分­干­脆利落,再看她点起数来连算盘都不用,掰着手指在纸上划两笔就清楚了,这才多大丫头呀!李氏大吃一惊,再回头看看跟在明兰后头一个劲儿嚷嚷‘还没好呀,我们去玩罢’女儿,不由得暗暗发愁。

如今看品兰有些懂事,李氏大觉欣慰,可瞧着品兰垂头丧气样子,又觉心疼,揉着女儿头发道:“你明妹妹素日在家里规矩极重,如今来了咱家,你只要别出格,便带着她园子里头走走,也是好。”

到了接亲那日,盛宅上下装点一新,连仆­妇­都逐一换上新做长袄比甲,品兰扯着明兰到处跑着看热闹,锣鼓喧天中,只见长梧哥哥穿着大红喜袍骑着高头白马迎喜轿而来。

“二哥也忒没出息了,瞧他笑的,嘴角都咧到耳朵后头去了!”品兰揽着明兰低语,明兰点头,今日长梧确笑得像枚呆瓜,不过他值得原谅。

因大老太太不许纳妾,为避免青春期少年犯错误,男孩子都较早娶妻,长梧从十五岁开始说亲事,一路荆棘不断,什么马夫、伙夫、车夫都来凑过热闹,偏大老太太和李氏眼光颇高,不肯将就门第低儿媳­妇­,于是长梧足足到了二十一岁才讨上老婆,叫他如何不乐!

明兰还见到了泰生爹,这位胡姑父大名为二牛,明兰本以为既有二牛,上面定然还有大牛,其实不然,据说当年胡家老太太在生儿子前夜梦见有人白送了他家两头牛,后便给儿子起名二牛,牛姑父人很好,一直跟在大舅子盛维后头忙进忙出。

不过淑兰堂姐夫婿孙志高那厮明兰就不很喜欢,生倒是眉清目秀,可眼睛便如长在额头上一般,一股傲慢之­色­,后来才知道这位孙姐夫是宥阳有名神童,十二岁便中了秀才,嗯……可是到现在还是秀才,在得知盛老太太出身侯府,儿孙均是科班出仕,立刻前倨后恭。

姑娘家不好抛头露面,便既不能去喜堂去观礼,也不能在外客中走动,品兰几次想突破重围到前头去看热闹,都被明兰扼杀在萌芽中,反被扯着到后园子去看新扎花树,李氏清楚品兰­性­子,百忙中遣了人去叫女儿到后堂去陪老太太和众女眷说话。

“三房几个表小姐都来了吗?”品兰问道。那丫鬟笑道:“全来了,连邻县秀兰姑­奶­­奶­和月兰姑­奶­­奶­也来了。”品兰立刻沉下脸来,一口回绝:“那我不去!”

那丫鬟为难道:“姑娘,这可不成,太太吩咐过……”明兰见小丫鬟连汗都急出来了,便道:“你先走,我和你们姑娘这就过去。”

小丫鬟知道这明兰小姐虽来日子不久,却和自家小姐极是投缘,常能对品兰规劝一二,便连声道谢着放心走了。

品兰瞪着明兰:“你打什么保票?我可不去。”明兰凉凉道:“我是无所谓啦,不过大伯母不放心你,自还会派人来逮你,三请四请,最后不过是敬酒罚酒差别罢了。”

品兰想起自家母亲厉害,不由得灰心道:“我是真不想见三房那几个呀!除了秀兰姐姐还好些,那慧兰你是见过,还有一个庶出月兰姐姐,哎,更不必说了。”

明兰拉着品兰慢慢朝正堂走去,边走边问,顺带引开品兰注意力:“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你这么记着。”

品兰不知觉随明兰往前头走着,忿忿道:“你们一直在外地住,不知道三房那几个讨厌鬼!小时候三婶婶推说家境艰难,又说女儿家得贵养,便把三个女儿硬送到我家来,我和大姐没少吃她们苦头!秀兰姐姐只知自保,也还罢了,那月兰,哼,逢年过节分东西她总要闹一回。不是抢我衣裳就是偷姐姐钗环,我去告状,她还到处恬着脸哭,说我们欺负她!”“她还偷东西?”明兰还真没想到。

品兰想起往事,一肚子火气:“哪是偷?就是明抢!大姐姐屋里但凡没人在,她就自己进去乱翻东西,捡了好自己戴上便再也不还了!大姐姐老实,从不说她,她便愈发放肆,有好几次连母亲屋子也敢进去翻,母亲一开始还忍着,说不过是些首饰,女孩子大了爱打扮就随她去吧,直至后来发觉少了几份地契,里头还有这祖宅文契,母亲才急起来。”

“后来呢,契书要回来了吗?”明兰很恶趣味追问。

这个问题很让品兰兴奋,她得意洋洋道:“那时她差两个月就要嫁人了,她仗着已聘了人家,娘家人不敢收拾她,谁知我母亲先去三房把客客气气把她接来,然后派人去对那亲家说月兰姐姐染了风寒,婚期推迟半年,接着把月兰姐姐关了起来,不论三房人怎么来闹也不松口,不过三房也不敢怎么闹,怕闹大了被人家退亲,哈哈,月兰姐姐足足被关了好几十天,她交出契书才放人;原来她连三叔都没说,偷偷藏在自己肚兜里,想带去夫家呢!”

品兰说眉飞­色­舞,明兰却张大了嘴,心中翘起大拇指——果然真人不露相,想不到那个圆脸和气大伯母居然这般辣手!

品兰被勾起了谈兴,继续往下说:“还有慧兰,与我小时候不知打过几架了,喏,你瞧瞧,这疤!就是五年前她把我推到石头上磕,幸亏我拿胳膊撑住了,不然我脸还不定怎么样呢!”说着掳起袖子凑到明兰面前,明兰伸头去看,果然上面好大一条疤痕,如蜈蚣般扭曲桃粉­色­。

“然后,她就被送回自家去了。”品兰恨恨道,“哼!都是白眼狼!”

慧兰和品兰足足差了三岁,居然也下去这个狠手?明兰看着那条五六寸长疤,能想象当初**岁品兰有多疼,便帮品兰放下袖子,安慰道:“我常听大老太太说起秀兰姐姐,说她倒是个好的,相夫教子,夫妻和睦,可见大伯母也不全白养了呀!”

品兰总算开了笑脸:“那还不都是我娘做了好事!那年秀兰姐姐连夜哭着跑来我家,磕头都磕出血来了,求我爹娘别让三叔把她嫁给一个黑心老财做填房,我娘好容易把她保了下来,还做主把她嫁了现在姐夫,姐夫考上秀才后一直中不了举,也是我爹爹去疏通了关系,让姐夫在邻县做个教谕。”

明兰连连点头:“大伯大伯母真是好人,这般肯为侄女出头,欸?对了,那伯父为何不给孙姐夫也弄个教谕来当当。”

品兰冷哼一声:“我那姐夫小时候曾被一个摆卦摊说是有宰相命,他便打定了主意要当两榜进士,怎肯屈就那么一个**品清水小吏?几次回绝了我爹爹好意,哼哼,可别才学没有志气高才好!”

听品兰吐槽,明兰不禁莞尔,心想品兰如果生在现代,可以到天涯上开一帖子《八一八我极品堂姐堂姐夫堂叔堂婶们》,何其狗血畅快,肯定能火!

待品兰讲告个段落,姐妹俩已走到正房门口,当前一个丫鬟正伸长了脖子等着,远远看她们来了,顿时喜出望外,急急走上前来迎接:“好姑娘,你们总算来了,里头老太太已经问过好几遍了,再不来可又要打发人去寻你们了。”

“啰嗦什么?这不来了嘛!”倾诉完了陈年恩怨,品兰心情愉悦许多,拉着明兰抬腿便往里头走,门边服侍丫鬟刚掀开帘子,里头一个陌生老年女声便传了出来:“……就把你们家明姑娘许了我那侄孙罢!”

品兰大吃一惊,反­射­­性­转头去看明兰,惊奇发现她居然反而有松了一口气样子,只听她笑眯眯道:“上回大伯母罚你抄书时你怎么说来着?哦,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好了,我们进去罢!”

第43回

品兰一马当先跨步进去,明兰亦步亦趋跟在后头,一进里屋,只见熙熙攘攘一屋子女眷,太太­奶­­奶­小媳­妇­大姑娘或坐或立,满室华彩珠光,坐在边上三太太见明兰进来,拍腿笑道:“哎哟,真是说曹­操­曹­操­到,正主儿来了!”

明兰恍若未闻,只随品兰上前一一给长辈见礼,然后恭敬到上首坐盛老太太旁边去站好,淑兰堂姐边上坐的老­妇­人是她婆婆,她身着赭红锦绣褙子,头上横七竖八Сhā了五六只珠宝大钗外加一多绒布玫瑰花,脖子上手腕上都挂满当当,全身披金戴银,明晃晃直耀人眼睛花。

孙母自明兰进来就上下打量她,看了好半响,沟壑纵横老脸上绽开笑容,才道:“前日里我听亲家三太太说起这孩子,就觉得好,今日一见果然是大家小姐做派,啧啧,真好模样姑娘!”说着朝上首两位老太太笑道:“我那侄子与这孩子年貌相当,趁今日大喜日子,咱们也来个亲上加亲,亲家觉着如何?”

话说完,便直直看着对方,等人家回话,一屋子女眷大多停下说话,抬头望这边看来。

明兰心中冷笑,一般说亲事为了怕人家拒绝,都不会这么直白提亲,这孙秀才的妈也真够厚脸皮,居然当着着半个县有头脸人家女眷直白提了亲,叫人家怎么拒绝。

好吧,其实是明兰不喜欢孙母打量她样子,活像市场上挑­鸡­蛋似。

盛老太太用茶碗盖来回拨动茶叶,一言不发,大老太太皱了皱眉,正待说两句缓过去,盛纭已经抢着开口了:“哟,亲家太太真会说笑,您那侄子都快二十了,我这小侄女才多大?这也算年貌相当?哎呀,不好不好。”孙母脸­色­有些不悦:“大几岁怕什么?先在屋里放些人就是了,等媳­妇­过门也能伺候周到。”

屋内中女眷脸­色­各异,有好笑,有惊诧,也有摇头,更多是鄙夷不屑,直接低头与旁边人窃窃私语起来,明兰也对这位秀才妈敬佩不已,这媳­妇­还没说上呢,屋里人已经摆上台面了,这位孙母不是存心来找茬,就是真觉得无所谓,无知者无畏嘛。

可又不能明着说不许屋里放人,不然就会扣上‘妒’名,盛纭眼珠一转,笑道:“亲家太太挑侄媳­妇­,我这也要挑挑侄女婿,我们盛家多少有些薄面,我那堂兄是个品级不低官儿,更别说我堂侄了,可是钦点翰林大老爷!我说亲家太太,您那侄子要讨媳­妇­可有什么说头呢?是有功名呢,还是有田庄铺子呢?这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您倒是说个一二呀。”

盛纭说话又快又脆,兼之她这爽利­性­子也是本县有名,这番说半真半假,屋子里人都笑了起来,大家都知道孙母侄子早年父母双亡,不过是依附在姑姑家,平日游手好闲,只一张嘴哄孙母喜欢。

可孙母自打儿子考了秀才,觉得自己是书香门第,一般人家看不上,非要给侄子聘个好,本县里有头脸的人家都被她烦过,看在盛家面上也不曾无礼,孙母吃了几次软钉子后有些灰心,几天前听三太太说起明兰,又动了心思,觉得明兰虽出身官家,但不过是个庶女,她去提亲还算抬举了呢,谁知两个老太太都不说话,­干­­干­撂着她,而那盛纭又刀口无德,句句扎心,孙母沉下脸来:“我侄子虽没有功名财帛,却是正头太太生!”

品兰小脸一片涨红,两眼几乎要喷火,在袖子下面无意识攥着明兰手,用力几乎要掐出血来了,明兰低下头,腾出另一只手轻轻拍拍她——李氏也是庶出。

当年盛维娶妻时,盛大老爷把家产几乎败净,好在李老太公为人厚道,还记着当初和盛老太公一起发财情分,便做主把孙女嫁过去,但他儿子儿媳不乐意,中途Сhā手换了个庶出闺女过去,谁知三十年河东河西,现在李家门里就属李氏嫁最好,夫婿能挣钱又一心一意,当年那个被换掉嫡小姐反而嫁不怎么样,不知悔成什么样了。

揭人不揭短,这些年盛家渐渐发迹了,已经无人再提李氏出身,孙母这话过分了,屋内寂静一片,众人都拿眼睛去看盛家人和旁边低头吃茶舅太太朱氏,只见始终没有开口大太太李氏直直瞪着孙母,眼中冰冷一片,静静道:“长幼有序,明兰头上还有几个姐姐呢,论年纪,三叔叔家慧姐儿更配亲家侄儿呢。”

三太太刚才还在幸灾乐祸,猛一下枪头调转被扎了个正着,连忙急急摆手:“不成,不成,这哪成呀?!我家可不要个好吃懒做穷……”兀然住口了,三太太看见孙母正对自己横眉怒目,要不是众目睽睽,估计孙母就拿出当年耙田架势来打人了;

不过屋里女眷们都知道三太太意思了,各个掩口低笑,一道道讥讽之­色­­射­向孙母和三太太,直把她们两个看老脸绛红。

品兰心里大乐,终于松开明兰手,明兰也觉得很解气,便拉了品兰悄悄后退几步,移开人群,站到花格后头歇口气。

这时坐在三太太身旁一个美貌少­妇­,掩口轻笑了一声道:“母亲也别急着推了,孙妹夫可是有功名,没准亲家太太还瞧不上妹妹呢!”

孙母面­色­稍稍缓和了些,冷哼了声:“说得是,三太太多虑了……!”故意把余音拖长了,三太太气浑身发抖,身后站慧兰难堪之极,低头咬­唇­,死死揪着一块帕子绞着,狠狠瞪了那美貌少­妇­一眼,那少­妇­毫不在意,看都不看她,屋里众人低低窃笑。

刚才人太多,明兰没有一一记住,品兰连忙解说:“坐在三婶婶旁边那个穿水红就是月兰姐姐,旁边坐那个好脾气是秀兰姐姐。”

明兰哦了一声,嫡母嫡妹和庶女,果然啊……敌人敌人就是朋友这句话,恐怕在月兰身上不起作用。

慧兰看周围女眷嬉笑指点间,似乎在指自己,羞红了脸跺了跺脚,终忍耐不住,一扭头跑了出去,秀兰看妹妹行动失礼,便陪了个罪也跟着出去了,月兰不耐烦跟三太太坐,站起来走到品兰明兰身边,很自来熟来摸明兰衣裳鬓发,嘴里笑道:“好个标志妹妹,我见了就喜欢。”

明兰在登州也会过女眷,可没见这么上来都动手动脚,只把身子侧侧偏开,品兰冷眼看着,一句话都不说,月兰见姊妹俩都不搭理自己,也不难受,只自顾自说话,品兰烦她,撅撅嘴便扭头去拿茶果吃了。

月兰一边说话,一边直勾勾看着明兰双鬟上用珍珠金丝缠出来花朵状华胜,金丝绾花­精­致漂亮,那明珠更是颗颗圆润晶莹,显是贵重之物,心里十分羡慕,上手去摸了摸,道:“姐姐我还没见过这么大珠子呢!二伯父是做官,妹妹必经惯富贵,不如将这借姐姐我戴两天,也好在婆家风光风光!”

明兰讶然睁着眼睛,这是在……跟她要东西吗?

她突然怀念墨兰了,她再怎么耍心眼,好歹耍档次比较高,这般死乞白赖向刚见面堂妹要东西事儿墨兰还做不出来。还没等明兰开口,月兰已经自己动手,飞快从明兰头上拔下那华胜来,拿在手里细看,摸着觉得甚是满意,回头对明兰笑道:“谢谢妹妹了,回头我再还你。”说着便往自己头上去Сhā,明兰看目瞪口呆。

这时品兰拿茶果回来,正听到最后一句话,心中怒火蹭蹭冒起来,从月兰背后凑过去,冷不防发力,劈手夺过那华胜,塞回明兰手里,冷笑道:“月姐姐这是借呢,还是抢呀,明兰还没答应呢你动手了!都说姐夫是个有钱,月姐姐还眼红妹妹的东西?!哪有这般做姐姐?”

月兰见到了手东西就被夺了回去,顿时柳眉倒竖,骂道:“我与明妹妹说话,你来Сhā什么嘴?呸,尖酸刻薄东西,当心嫁不出去!”转头又朝明兰笑道:“妹妹不知道,我们这种乡下财主就是有钱也买不到好东西,不过是借两天戴戴,妹妹不会如此吝啬吧!”

品兰正要还口,被明兰一把拉住,明兰用眼神安抚了下品兰,转头对着月兰笑了笑,然后一本正经道:“对不住,我吝啬,我不借。”

说完立刻扯着品兰往前头走去,月兰张口结舌站在原处,只见品兰一边帮明兰把华胜戴回头上去,一边挨到老太太身边笑着说话,月兰倒也不敢追上去再去要,只在原地跺了跺脚。贪人东西事儿月兰是做惯的,本想着拔了那华胜便赶紧坐回堂中,适才看着明兰一言不发样子,想她是个老实人,小女孩脸皮薄不敢声张,待会儿赶紧回自家此事便无声无息了了,没想着……

月兰悻悻回三太太身旁,才知道外头戏台子快要开锣了,屋内大部分女眷正随着大太太李氏出去了,月兰连忙跟上三太太一道走,盛纭和两位老太太本也要去,可被孙母缠住了,舅太太朱氏也在一旁听着,品兰和明兰找了对墩子坐在那儿自己说话。

孙母正在那里滔滔不绝大肆张扬自家儿子,夸几乎没边了:“…县令老爷硬要请我家志哥儿吃酒,说是要请他写一幅字去当匾额,哎呀呀,志儿推脱不得才应了,要我说呀,能得了志儿字真是县令老爷的福气了……”

品兰忍无可忍,凑到明兰耳边说:“明明是姐夫吃醉了酒硬要送字给县令老爷,且那次吃酒是我爹有事要与老爷说,偏偏姐夫自己过来乱喝一气,又胡言乱语了半天,害我爹爹没少和县令老爷赔罪!”

明兰大囧,这孙母可以啊,都能应聘CNN了。

孙母自我陶醉了半天,终于想到了盛老太太:“听说亲家老太太孙子也是读书人,不知几岁中秀才呀?”这是孙母最喜欢话题,百谈不厌,便是对方考了状元,若是中秀才年纪比自家儿子大,她也要吹嘘半天。

盛老太太轻笑了下:“十五岁。”孙母十分得意:“哟,那可没我们志儿考上早,不过也算是年少才高了。”盛老太太轻描淡写谦虚道:“谈不上才高,不过那年登州,有好几个十一二岁小秀才。”

孙母皮笑­肉­不笑­干­笑了几声:“那也没什么,兴许那年特别好考罢,就算都是秀才也不见得都是有才。”

这句话就惹恼了旁边舅太太朱氏,她忍不住讽刺道:“说起来,你家哥儿自打十二岁考上秀才,都考了几回举人了吧?怎么还没中?”

孙母强忍怒气:“人家考了几十年都有呢,几年算什么?”

朱氏捂嘴轻笑:“您说是,几十年也是有。”

孙母大怒,又见盛家女眷不来帮自己,一肚子火气无处发,便对着身旁儿媳淑兰骂道:“还不给你婆婆续茶,这般没眼力劲儿,要你何用。”淑兰当众被骂,脸红过耳,低头去传小丫鬟,品兰见姐姐这般委屈,心里疼痛,又不便出言,只捏着拳头,明兰忙在她耳边低呼:“不要妄动,镇定,镇定,你祖母有分寸。”

盛老太太不动声­色­继续看茶叶浮动,大老太太渐渐带了些气,但脸上半点也不显出来,只静静听着。

孙母不满看着走开去淑兰,扁扁嘴,回头道:“亲家老太太呀,不是我自夸,如我家志儿这般品貌,那是打着灯笼也难找,亲家闺女能入了我家门真是八辈子修来好福气!这进门都几年了,还一无所出,这要换了别人家,早一封休书打发了。”

盛纭最是护短,闭了闭嘴,终于没能忍住:“人家进门十年才生出娃娃来也有,这四五年里,我侄女都给侄女婿都讨了几个小了!”

朱氏帮忙道:“说是,子嗣自有祖宗老天保佑,都讨了一屋子小老婆了,还想怎么?”

孙母冷笑道:“她要真贤惠,就该让人进门,没置在外头惹人笑话。”

大老太太沉声道:“出身不­干­净女人,如何进门?!女婿也是读书人,你这种话也说出来,不怕辱没了祖宗!”

孙母不甘叫道:“你家闺女自己没本事,还想拦着男人纳妾不成,难道要我们家绝后?”

品兰忍无可忍,再也听不下去了,扭头就走,明兰急急忙忙追了上去,品兰体力好情绪差,憋着一口气,一下子就跑了个八百米,明兰几乎跑断肠子才在一棵柳树下把人追上,抱着品兰胳膊死也不撒手,只一个劲儿喘气。

品兰一脚一脚往树上踹,气愤咒骂:“该死!我姐姐这般好人,怎么摊上这种事儿!凭什么?凭什么?”

明兰抚着胸口用力喘气,只能等品兰踹没力气了,才把她慢慢拉到一座遮蔽颇好假山下,捡了块­干­净石头两人坐下,这种事情明兰也不知道怎么劝,若是她还在现代当小书记员,一定会很豪气大喊‘离婚吧’,可这里,唉……,姐妹俩静静坐了半天,忽然假山后头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和说话声。

“……妹子,你莫走,听姐姐把话说完呀!”

“我要去看戏了,姐姐你不用说了,我不想听。”

——是秀兰和慧兰!品兰和明兰迅速对看了一眼。

作为一个有经验偷听者,明兰第一个反应是去捂品兰嘴,谁知品兰比她动作更快,一手就按在了自己嘴上,然后一动不动坐好,专注侧耳倾听,看见如此娴熟流畅动作,明兰忍不住浮起疑问:莫非是同好?

那边秀兰说话了——“婚嫁大事于我们女儿家可如投胎一般要紧,妹妹你可千万别糊涂呀!那家少爷我听说过,虽有钱可贪花好­色­,十来岁就内宠颇多。”

“那能怎么办?姑姑当我贼一般防着,我连泰生表哥面都见不上,如今年岁也到了,只能另找出路了。”慧兰恨声道。

“泰生?哎,这你想也不要想了,有些事你不知道。当年姑姑想嫁给姑父,我们祖父却硬撺掇着大伯爷把姑姑许配给别家,还差点把姑父活活打死,听说后来是二老太太出面保下;姑姑心里纵使没积下怨恨,也不会好瞧我们这一房。”秀兰语气怅然。

品兰明兰互看一眼,居然还有这种事?品兰目光中大是兴奋,明兰也是一肚子八卦——原来牛姑父和姑姑是自由恋爱呀。

钝钝几声,似乎是在跺脚,慧兰声音隔着假山又传过来:“…姐姐你看看今天他们家排场,再看看品兰明兰那两丫头身上穿头上戴,随便摘一件下来便抵得上我所有了!我可不要过苦日子,要嫁就得嫁有钱!”

“你别傻了,这嫁人不是有钱就好。你姐夫家虽然贫寒,但待我诚心诚意,婆婆也是个知冷知热,如今我守着他和一双儿女,比日日山珍海味还知足!你莫看月兰嫁有钱,她那男人极是无赖,日日寻花问柳不说,好不好便把她打一顿,屋里有儿女的姨娘谁都不把她放在眼里,这种日子你愿意过?你还是好好求求大伯母,她会为你做主的。”秀兰苦口婆心。

慧兰似乎冷笑了几声:“那是姐姐八字好,走了运,你们同时许嫁,淑兰姐姐嫁得如何?那也是个贫寒人家的秀才,可就不如姐夫心地好!受着媳­妇­嫁妆,还整日呼来喝去摆威风,偏也碰上淑兰那个没用!哼,得了,还是有钱稳妥些……”

说完就一阵重重脚步声,似乎就甩开秀兰走了,秀兰急急追上去,声音渐渐远去。

品兰缓缓放开明兰嘴,脸上似笑非笑,悠悠开口:“明妹妹,我忽然不气了,说起来,再怎么样,我姐姐还没挨过一指头呢。”

第44回

其他地方明兰不知道,可是宥阳风俗,没有小JJ不让闹洞房,加之当日信息接收量过大,所以品兰明兰很早就洗洗睡了。

新二嫂康氏有个很哈韩名字——允儿,第二天一早给两位老太太和公婆敬茶时,明兰在旁细细观察,果然温柔婉转,娇羞可人,再看看旁边二哥长梧傻笑像个大倭瓜,看来昨晚很和谐嘎。

盛维和李氏都很喜欢新媳­妇­,打赏了一封厚厚红包外加一对水­色­极好翡翠龙凤镯,康允儿颤着头上五凤朝阳珠钗红着脸收下,李氏顾忌着大儿媳,便没有说什么开枝散叶话,只和颜悦­色­吩咐了几句‘妯娌和睦’。

请安后,品兰偷偷和明兰说,康允儿陪来嫁妆还不如淑兰嫁给孙秀才时多,明兰看了一眼毫无心机品兰——看来康家是真有些落了,难怪父母都是世家的嫡出允儿会下嫁;不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看大嫂嫂文氏几年未有所出而公婆夫婿依旧多有维护样子来看,允儿也是有福气。

想到这里明兰忍不住叹气,老天爷呀,为什么她所知道仅有几个古代好男人都是三代以内旁系血亲呀!也不知将来她那口子是如何样子,要是摊上个孙姐夫那样,那她只能在红杏和百合之间选一个了,呜呜……

从之后几天表现来看,盛老太太这次做媒很好,康允儿谦和有礼,对长嫂恭敬,对小姑温文,就是太矜持了,动不动害羞,不过配上大大咧咧的长梧也不错。

允儿对盛老太太特别恭敬,有一次布菜时知道有老太太喜欢的素烩芝麻菜,就一个劲儿往老太太盘里添菜,来吃饭盛纭打趣道:“都说新人入洞房,媒人丢过墙,我这侄媳­妇­可一点没忘了媒人呀!果然好孩子,不忘本!”

允儿羞连耳根子都烧熟了,恨不得一头钻进地里去,大老太太用力打了盛纭两下,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在旁间吃饭品兰深恨自己不在现场,不能Сhā上一脚,她特别喜欢逗这个腼腆新嫂子,明兰每每拔刀相助,拦着不让品兰欺负,不过有长梧追在后头教训,品兰也不大能得手,兄妹俩常打闹成一团。

李氏看家里和睦很是欣慰,可想起长女淑兰,不由得黯然,只在心里连念阿弥陀佛,希望儿女们都能美满和睦。

婚后第七天,盛家上下一齐去祠堂拜祖先,男丁割祭­肉­上完供后,再退出让女眷进去敬拜,主要项目是介绍允儿给盛家牌位和活着族人认识,入籍后允儿就算盛家人了。

盛家发迹晚,所以可考祖先不多,明兰昏头昏脑跟着拜了好几回,一会儿上香一会儿磕头,头晕脑胀之际忽记起适才允儿被写入家谱后,大老太太和自己祖母又与几位族老女眷说了几句,然后族长盛维又添了几笔,写了些啥?

在回去马车上,明兰就忍不住问盛老太太,谁知老太太轻飘飘丢了一句重磅炸弹:“将你记入了你母亲名下,以后你就与如兰一般了。”

明兰瞠目,过了会儿才结巴道:“怎么,怎么这样……?太,呃,母亲知道吗?”盛老太太看了明兰一眼,神­色­不动:“我知会过她了。”

明兰一脑袋浆糊,呆呆坐在马车里。老太太行事­干­净利落,事先没有半点风声,事后轻描淡写,明兰满肚子话却不知从何说起,最后只抱着祖母胳膊来回摇晃,把脑袋埋在祖母身上,小声道:“谢谢祖母,叫祖母费心了。”

盛老太太半阖着眼睛,只吐出一句:“……废话。”

石青­色­绒锦织车顶微微摇晃,明兰静静抬头看着,她知道只有写在原配名下的儿女才算是嫡出,其实这不过名头好听些罢了,亲朋好友谁又不知道她是庶出,不过她婚嫁时总算能体面点儿。

明兰忽然暗笑起来,以后如兰再想骂她‘小­妇­养’却也不能够了……明兰猛一惊,拉着祖母袖子轻轻问道:“那四姐姐呢,她也记入太太名下了吗?”

盛老太太没睁开眼睛,只淡淡道:“你是不与如兰争,墨兰……看她自己造化了。”

明兰似懂非懂思忖着,看来就算记入了王氏名下,也并不表示她真和如兰平起平坐了,她依旧比如兰差了一层,如果她和如兰发生利益冲突,那么……

明兰苦笑,原来是个山寨版,不过也好,聊胜于无嘛。

又过了半个月,长梧要回京任中威卫镇抚,李氏虽舍不得儿子,可也知道这次获官职是多少人抢破了头,多亏了盛紘多方打点才能成,只康允儿忐忑不安,生怕婆婆发话叫她留下来,那京城花花世界,长梧单身一人如何守得住?就怕夫妻再见时,不知多出几个小,想起自己母亲的委屈。

想到这里,允儿心头一阵一阵发寒,只好愈加恭敬周到服侍公婆,早起晚睡事事谦卑,倒让盛府上下愈加喜欢。

一日去给盛老太太请安,李氏说起这个,不由得叹气道:“哥儿要奔前程,我这做娘也不好拦着,只可怜他小小年纪便离了爹娘,待回了京还要请婶娘多看顾一二了。”

允儿侍立在一旁,额头沁出细细汗来,李氏回头看了她一眼,缓缓道:“梧哥儿媳­妇­才进门没几天,我也不甚放心,想留下多调教些日子,允儿,你说如何?”

允儿心里一片冰凉,眼眶发热,但依旧强笑着:“有母亲教导,媳­妇­高兴还来不及呢。”

明兰本来赖在祖母身上打盹,这会儿有些醒了,忍不住Сhā嘴道:“大伯母,还是让二嫂嫂随哥哥一道上京吧。”李氏故意道:“这是为何?”

明兰不好意思道:“这个,我舍不得新嫂嫂啦。”这个理由太弱智,没人相信,明兰小小声又补上一句:“那个……其实梧哥哥更舍不得。”

允儿脸上羞红一片,虽知明兰不过是童言童语,但心中感激,偷偷以目光示谢。

又过了几日,大儿媳文氏被大夫瞧出有了三个月身孕,盛维和李氏乐坏了,直道是允儿带来好福气,文氏听了也信,甚是感激这弟媳,妯娌俩拉着手说了好一会子话。

其实李氏并非刻薄婆婆,只是她怕允儿官家小姐出身,没了公婆钳制便恃宠生娇,在京城里有王氏撑腰会轻慢自己儿子,如今想想也算了,回头不行再把儿媳召回来就是了。允儿乐得几乎要淌泪,却不敢显出十分,只乖巧听李氏吩咐以后在京城里如何人际来往照顾夫婿,几日后随长梧上京了。

盛府渐渐清净下来,一日秋风渐歇,日头和暖,早饭后盛老太太忽对明兰道:“明丫儿,陪祖母进城去逛逛罢。”

明兰正站在桌前裁剪布头,丹橘在旁拿尺子比量着,翠微翻着几本花样,小桃在旁看茶炉子。这几日品兰被大伯母捉去看账本,明兰空下来便打算给大堂嫂文氏做个小孩儿肚兜,闻言抬头,也没反应过来,便道:“进城?我们不就在城里吗?”

——宥阳不是县城吗?难道是乡下。

盛老太太笑道:“傻孩子,待进了金陵你就知道什么叫城里了;咱们回自家屋子瞧瞧去,这些年没回去了,好些用不上旧物件得归置下,没得都烂光蛀空了。”

当年盛老太公分家时给三个儿子一人留了一座宅子,因为二儿子完成了从商贾到读书人的转变,在迎娶侯府小姐前,老太公便把二儿子的宅子置在了金陵。

盛老太太和明兰一齐上了马车,带上了一半的丫鬟婆子,盛维担心照顾不到,便又给派了七八个粗壮家仆婆子,驾车备好,一路缓缓朝金陵去,刚进了金陵城门,明兰就觉得车外头热闹喧嚣不同凡几,可大家小姐出门不好掀开车帘子朝外看,明兰只能学武林高手,蹲在车里听风辨音,靠外头吆喝来判断街上都有些什么。

盛老太太看着明兰一副吱吱小松鼠样心痒难耐,强忍着不去翻帘子,只把小脸贴在车壁上细细听着,心里暗暗觉得好笑,却故意不去点破,只让她忍着。

待到了盛宅,丹橘扶着明兰下车,然后明兰转身扶着祖母下车,宅门口早迎了十几个老仆,当头一个老头子样管事上前下跪行礼,高声道:“小的们在这儿恭迎老太太六姑娘回府!”然后后面一排仆­妇­杂役都团团跪下磕头,呼喊声也很整齐。

盛老太太点点头,似乎还满意,挥挥手让都站了起来,然后由明兰扶着,一行人鱼贯进了府,那管事看见老太太十分激动,一路上磕磕巴巴说个没停:“许多年没见着主子了,老奴心里高兴呀,这宅子空着也没个样子,老太太要不要坐上竹竿在府里走一圈瞧瞧,喔唷,这是六姑娘吧!老奴一直没见过,就跟珍珠花玉石树一般,真真好气派!”

盛老太太也微笑道:“这屋子没人住,冷清了也是有,也不用到处瞧了,你我是信得过,你家小子在柏哥儿身边当差也是得用的。”

那管事老头听闻自家孙子受主子赏识,面上喜­色­,乐呵呵迎着众人到正堂坐下,管事叫府中下人逐一来给盛老太太磕头,明兰受了几车皮恭维话,直吵耳朵嗡嗡响,都没记住谁是谁,忙活了半天,总算消停了。

盛老太太带着明兰来到内堂,拐过几个梢间,又绕过库房后头,最后来到幽僻冷清屋子,房妈妈早已等在那里,盛老太太看见她,淡淡道:“东西都起出来了?”

房妈妈恭身答是,然后带着翠微丹橘等一­干­丫鬟婆子出去了,只在屋里留下祖孙两。

明兰被这些举动弄糊涂了,看祖母神神秘秘架势,似乎要交代什么,她一回头正看见盛老太太已经坐在当中一把陈旧木椅子上,然后指着地上整齐摆放七八口箱子,对明兰道:“这些都是你祖母当初的陪嫁。”说着嘴角轻轻挑了挑,似有讽刺之­色­,又加上半句,“只剩下这些了。”

明兰愣愣看着这些箱子,盛老太太示意她去打开,明兰便走过去逐一把已经开了锁箱子掀开,然后一股子霉味扑鼻而来,明兰一阵咳嗽,丫,这少说也有三十年没开了呀!也不知有没有感染不好的细菌霉菌,勉强睁开眼看去,黑漆漆积满了灰尘,有些上头还挂了好些蜘蛛网,只能依稀看出是些瓷器青铜古玩之类,最后两个小箱子裹更严实,沉重红木箱子里头似乎还有一层铁箱子。

盛老太太眼神幽深,似乎想起许多往事,静静道:“原来还有好几十箱子上等料子,什么绸缎锦绒皮子,都叫我一把火烧了。还有些被我变做了银钱,打点疏通都要银子,总不好让你父亲两手空空行走官场,当初从侯府陪来,只剩下这些了……给了你罢。

明兰刚刚咳嗽好了些,又险些呛着,连忙回道:“祖母东西自要传给哥哥,呵呵,给我些银子就好了。”别开玩笑,她要是扛着这些嫁出去,还不被王氏掐死,就是长柏哥哥也未必会待见她呀。

盛老太太似乎没有听见,自顾自说下去:“你们几个姊妹,除开你们父亲给的嫁妆,我照例每人贴一千两银子,哥儿们嫡庶有别,你大哥哥娶媳­妇­我贴一千五百两,两个小我每人给八百两就是了;我在盛家待了一辈子,你祖父待我的那点子情分也算结清了,可这些箱子便与盛家无­干­系了。”

语意平淡,倒像是在交代后事,明兰心里难过,要知道余嫣然所有陪嫁加起来也不过一千五百两银子,这还是余阁老怜惜她远嫁给贴补了,当然这从另一个方面也反映了余阁老很清廉,余大人很吝啬。

明兰过去扯着祖母袖子,轻轻劝道:“祖母,还是给哥哥罢,他才是咱家长子嫡孙呀。”盛老太太久久才回过神来,看着明兰,那眼神古怪让人心惊,才缓缓道:“这箱子不敢说价值连城,也够你一世无忧了,你真不要?”

明兰叹着气,索­性­说开了:“说实话罢,好东西人人都喜欢,可是有多大头戴多大帽子,该是我就是我,不是我抢也没用。这些个宝贝物件便是放到大姐姐夫家去也是够阔气了,我如何受得起?还有……”明兰在祖母兴味目光下说不下去了,讪讪结尾:“总之,孙女年纪还轻,若是有造化自有好日子过,这些青铜古玩还是算了吧。”

在这古代,钱真不是万能,如果没有相应能力和家世护佑,有钱商贾容易成为被官府或权贵讹诈敲打。盛维越来越发财而没什么波折,就是有个当官堂弟,宥阳七品县令换了几任都与盛家和睦相处,李家为什么死活也要儿子读书做官,他们家早够钱了,也是一样道理;如果为了这几箱子东西得罪了王氏和长柏,那真是得不偿失了。

盛老太太好笑看着明兰:“谁说这七八口箱子都给你了?”

明兰顿住了,好吧,她自多了,只好尴尬笑了笑,盛老太太指着最后那两口箱子道:“那才是给你,都是些我使过玉器首饰,多大脑袋戴多大帽子,这祖母知道,不会让你逾矩。”接着放柔声音,“你心明眼亮,能不贪图银钱,祖母很高兴,这些物件给了你,也不枉了。那些几口箱子也不是给你大哥哥,以后祖母自有别打算,你今日也见见世面,可是前朝古物呢。”

明兰讨好扭到盛老太太身上去,小小声道:“我哪里看懂,祖母说与我听吧。”

老太太瞪了她一眼,无奈拉着小孙女走到箱子前,一样一样说了来历名称,明兰听着听着,忽然冒出一句:“要不这两箱子祖母也自己留着吧。”

老太太这次是真惊奇了,觑了觑了孙女;明兰犹豫了好一会儿,还是说了:“父亲母亲还有哥哥姐姐自然都是极孝顺!可祖母总得留些体己银子呀,手中有粮心中不慌……”

其实她想说是,千子万子不如手中银子,何况你还不是亲娘,这是常年工作于民事法庭小书记员肺腑之言。

老太太心中一动,柔声道:“好孩子,你放心,祖母棺材本厚着呢。”

府里留着仆­妇­里有不少是老太太原来陪房,老太太要和他们说话,怕明兰闷,便打发她到园子里去逛逛,明兰嘟着嘴:“我不爱逛园子。”她想逛街。

盛老太太板着脸塞给她一把小算盘:“那就练练吧,连百子都打不下来,当心以后嫁了人,把家给败了。”明兰幽怨瞅着祖母,权衡了一下,痛苦道:“那我还是逛园子吧。”

人家上过小学初中高中奥数班好不好,基本功就是心算!

明兰毫无兴趣绕着半片湖走了一圈,然后坐在一棵枯黄柳树下白石头上,双手撑着脸颊,对着湖水发起呆来:金陵湖水清凌凌,和山东大不相同,映照出明兰一张皱皱苦瓜脸,明兰忽然使起小孩子气来,捡起一把石子,一颗一颗往湖里乱丢。

连嫁妆都备好了,看来祖母对自己婚事已经心里有数了,偏不让她问,不论多疼她,不论被明兰哄多晕,盛老太太始终拒绝让明兰参与讨论婚事。听说当年她的婚事就是自己拿主意,结果……在簪花筵上偷偷看见了新出炉探花郎,听人家吟了两句诗,当场生情,违抗疼爱自己父母,下嫁盛家,新婚几年后爱淡情驰、夫妻反目。

听起来很像话本故事,诚然艺术源于生活这句话是有根据,可她可是理智法律工作者呀,她不会一见钟情然后发傻乱嫁人!明兰很伤感继续丢小石子,她真很想知道她将来阿娜答是谁欸。

“明兰妹妹。”一个清朗少年声音响起。

明兰呆呆抬头,胡乱张望一圈,才看见湖边朗然站立一个俊朗少年,他正朝这边走来,看明兰木愣愣样子,贺弘文边走边笑道:“妹妹不认识我了么?”

明兰璨然而笑,站起来俏皮福了福:“弘文哥哥,小妹这厢有礼了!”

贺弘文走到明兰三步处站住,拱手而鞠:“今日祖母携我贸然造访,失礼失礼。”

明兰瞧见贺弘文身上素衣孝巾,便敛容道:“你外曾祖父出殡,我和祖母本想去,可是……”贺弘文连忙摆手,温和笑道:“你们原就是来吃喜酒,又住在伯父家里,红白事相冲总是不好,你们不来是对。”

明兰低声道:“贺老太太定然很是伤怀。”

贺弘文走过来,瞧着明兰,和气道:“祖母豁达,常言人皆有生死,此乃天道;外曾祖父已是高寿,睡梦中过世,也算是喜丧了。死有何惧?”

明兰怔了一下,点头道:“贺老太太说极有道理,我也不怕死,我只怕活不痛快。”

贺弘文听了一动,笑道:“我也不怕死,只怕活不长而已。”

明兰终于笑了出来,贺弘文见她笑了,才问道:“适才妹妹做什么愁眉苦脸?你堂兄婚宴上红包拿少了么?”

明兰摇头,苦着脸道:“我不会打算盘,祖母说我会败家。”她当然不能说自己在担心盲婚哑嫁,只好随口诌一句。

贺弘文失笑:“这有什么,我小时候拿上配人参膏去喂金鱼,费掉了不知多少,金鱼也翻了白眼,父亲追着后头训我是败家。”想起亡父,弘文脸上一黯。

明兰大摇其头:“伯父训错了,这哪是败家,这是庸医!我们错误完全不可同日而语,请不要把我拉下水。”

贺弘文扑哧一声,不禁莞尔,指着明兰连连摇头,少年温柔从容,笑和煦爽朗,湖光山­色­,秋风吹动一抹淡淡草叶香气,明兰忽觉心境开阔。

第45回

回宥阳盛宅已是傍晚,贺弘文留了一大包草药风制陈皮给明兰,明兰尝着甘甜清凉,一回去就分出一半给品兰送去,谁知品兰却不在屋里,丫鬟支支吾吾说大小姐回娘家了,明兰立刻就觉着不对,连忙又到了淑兰原住处。刚进内间,只见淑兰满脸都是泪痕,面­色­灰败如老妪般倚在床榻上昏迷,品兰捏着拳头在屋里暴躁走来走去。明兰忙问何事,品兰磨着牙齿把事情解释了一番。

原来孙志高那位外室有身孕了,孙氏呣子大喜过望,连忙要把外室纳进府来,淑兰秉­性­柔弱,不过身边妈妈颇为果断,一看事态不对,即刻带着淑兰回了娘家。

下午孙母便杀上门来,傲慢要求淑兰让那外室进门,盛老太太寸步不让,只给了四个字:留子去母。孙母冷笑几声,张扬摆袖而去。

品兰气愤不过,跑出去对着一棵枯黄柳树破口大骂了半个时辰,明兰在一旁也劝不出什么话来,只默默陪着,直到天渐渐黑了,品兰明兰才垂头丧气回屋,刚到屋门口就听见里头传来一阵悲戚哭声和李氏无奈哄劝声。

“…自婚后,婆婆说不可打扰相公读书,一个月中…不到三五日,……埋怨我无能,我便为他纳妾,……他又嫌那些个无趣……如何是好!”淑兰哭诉断断续续闪进了明兰耳朵,品兰天真,半懂不懂,可明兰全明白了。

淑兰相貌平凡,又老实懦弱,孙志高自诩才子雅士,老婆通房统统看不上,好容易见了一个漂亮懂风情又有几分才华‘边缘’女人,自然被迷住了。

明兰轻轻叹气,这个世界对男人总是比较宽容,只怕淑兰这次要吃亏。

果然,之后几日盛府被几拨人马搅­鸡­飞狗跳,有来说情孙氏族人,也有来瞧热闹三房女眷,更有在乡中素有名望耆老来调解,不过说来说去,大意见还是一样:叫淑兰大人大量,让那女子进门算了,便是生下男丁也是归在淑兰名下。

盛家始终不松口,时日久了,外头流言蜚语骤起,说长道短,纷纷指责盛家女儿善妒,不肯容人,孙志高始终不曾来接妻子,更索­性­把那舞姬领进了门,里里外外当正头夫人般奉承起来;李氏也渐渐熬不住了,只有大老太太坚韧沉默如同磐石,任凭谁来说只闭口不言。

半月后,大老太太忽然发话,说她要见见那个舞姬。孙母以为盛家撑不住了,第二日便乐颠颠带着那舞姬上门来,谁知大老太太一言不发,只把那舞姬上上下下打量了半天,又问了几句话,然后转身进屋,孙母还没回过神来,便被送出门去了。

这一日,品兰心不在焉看着明兰往肚兜上描花样,不住往外头张望,忽然一个小丫鬟快步跑进来,在品兰耳旁说了一句,品兰立刻如弹簧般蹦起来,拉起明兰飞也似往外跑,明兰险些被拖倒,绣花绷子掉在地上都来不及捡,没头没脑跟着跑起来。

跌跌撞撞奔了一路,穿花丛过树林,只觉得路越来越窄,后来索­性­连正经小路都不走了,踩着草泥地深一脚浅一脚越走越偏僻,绕过主屋几间房,来到一间幽暗茅草屋。

明兰终于甩开品兰手,喘气道:“我再也走不动道儿了,你到底要作什么?”

品兰红彤彤小脸上闪着兴奋光彩:“那天孙老太婆来过后,祖母把自己关在佛堂里都几天了,只和你祖母说过几句话,连我母亲都不肯见,我一直叫人守着,今日祖母忽然叫母亲去见她,如果我猜不错,她们是要商量姐姐事儿。”

明兰连连点头,觉着这位堂姐很有逻辑分析头脑,便问:“那又怎么样?”

品兰怪叫一声,恶狠狠揪住明兰袖子:“我姐姐生死大事,你居然说‘那又怎么样’?信不信我揍你!现在我要去听她们说话,你去不去?”

明兰惊奇连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所谓大家闺秀,是连打听人家私密都不应当,何况偷听,好吧,虽然她也偷听过几场,但那都是老天爷送上门来呀!

明兰惴惴道:“这,这不好吧?怎么可以偷听!”一看品兰脸­色­不虞,连忙又道:“况你怎么偷听呀!你祖母难道会敞着窗子大声说出来?”

品兰胳膊一挥:“不用担心,这儿有个狗洞,我小时候被罚在佛堂禁闭时常溜出去,很是隐蔽,幸亏这回祖母在佛堂说话,不然我还真没辙,我当你是亲姐妹,好姐妹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前几回你总与我一道挨罚,很讲义气,所以我有好事也不忘了你!”

明兰一个趔趄,几乎绝倒,有没有搞错,钻狗洞和偷听算哪门子有福同享!

品兰不理明兰哆哆嗦嗦抗议,利索扒开肆长杂草山藤,露出一个尺余宽窟窿,一边用眼神威逼明兰,一把拖过她往那狗洞里塞,明兰苦着脸,等品兰进去后,挽起袖子扎起裙摆,一路狗啃泥般往前挪动,过了会儿,前头品兰便直起了身子,然后把明兰拉出狗洞,明兰转头一看,自己刚才出来洞口原来是一个大水缸和杂草挡着。

品兰吃力把水缸搬回去:“我特地叫她们这几日别往这个缸里打水。”

然后两个女孩贼头贼脑穿过一个院子,小心闪进内宅,品兰熟门熟路溜进一个窄门,然后就是一片漆黑,品兰蹲下,明兰笨拙随着品兰狗爬几步,然后趴进一个类似柜子里地方。

品兰凑到明兰耳边,蚊鸣般声音:“这里是佛龛后面夹间,放心,这屋子很大。”

明兰渐渐心慌起来,觉得今日自己着实唐突了,只伸手过去拧了把品兰,她们趴着等了一会儿,忽听见帘子掀动声,然后是李氏屏退左右声音,似乎婆媳两坐离佛龛很远。

接着李氏轻轻道:“老太太,您,您……叫儿媳来,莫非……?”

大老太太道:“我足足想了几日,决心已定,叫淑兰和离罢。”

明兰猛一惊,黑暗中感觉品兰呼吸也重了不少,只听李氏轻轻涕道:“老太太,您再想想吧,淑兰年纪还轻,这……下半辈子如何过呀!”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大老太太声音­干­涩无波:“我何尝愿意?我来回思量,足足想了几个日夜,着实没有法子,正是趁她还年轻,赶紧把事儿了解了,以后兴许还有好日子过。”

李氏轻轻抽泣,大老太太道:“女人这一辈子无非依靠三个男人,父亲,夫婿,儿子。那孙家呣子德行你是瞧见了,这样婆婆,这样男人,叫淑兰如何熬过一辈子?若是她有个子嗣也罢了,靠着儿子总也能熬出头,可如今她连个傍身都没有,待你我和她爹闭了眼,她哥哥嫂子总是隔了一层,你说她以后日子可如何过?!”

李氏忍不住,哭出声来:“我可怜淑儿,都是我害了她,当初猪油蒙了心,瞧上了那个姓孙杀才!想着他家贫,瞧在我们厚待他们呣子份上,定会善待淑儿,谁知,谁知……竟是个猪狗不如!”

大老太太叹气道:“我本也不忍,原想等等看那小畜生如何作为?你也看见了,淑丫头回娘家这许多日子了,他竟连看都不来看一眼!我算是灰心了,如今他媳­妇­长辈俱健在,他就敢如此糟践淑丫头,以后若真谋得了个一官半职,那还了得!罢罢罢,你也把心眼放明白些,别指望他了。”

品兰紧紧抓住明兰腕子,明兰吃痛,她很理解品兰心情,但毫不客气也拧回去。

李氏哀戚道:“我并非舍不得那小畜生,只怕坏了家里名声,若是撕破脸,他家不肯好好善了,执意要休妻怎办?”

大老太太冷笑几声,沉声道:“姓孙被人捧了这几年,早忘了天高地厚,他以为别人捧他是瞧在他面上,哼,也不掂量掂量自己,不过是七分钱财三分起哄罢了,如今以我们家还怕了他不成?要私了,我们有人手,要公了,我们有钱财,便是要打官司,难道我们家官场上没人?!他若是肯好聚好散与淑兰和离,便留下一半嫁妆与他家,否则,哼哼,他们孙家原来是什么样子,便还让他们什么样子!”

李氏听了,沉默了会儿,似乎还在犹豫,大老太太又道:“本想着不论哪个小生下一男半女,淑丫头过到自己名下也罢了,可是那贱人你也是见过,妖妖娆娆,口舌伶俐,惯会谄媚有心计,你看着是个省事?日后她生了儿子,淑儿还不被她连皮带骨吞了!”

李氏不语了,但泣声渐止,明兰觉得她是动摇了,大老太太长长叹了一口气,惨然道:“儿媳­妇­呀,你是没经过我那会儿,全家上下都叫那贱人把持了,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我那大姐儿,不过一场风寒,一剂药便能救了命,却生生被磨死了!我这才狠下心,带着你男人和纭丫头躲到乡下去,幸你二婶子帮把手,拦着不让你公公写休书。我们呣子三人在乡下什么苦都吃了,好容易才熬出头……”

说着似乎哽咽了,明兰一阵心酸,想着大老太太枯槁面容上远过于年龄皱纹,每条都埋藏了几多苦痛酸楚,旁边品兰似乎轻轻咬着牙齿。

李氏轻轻道:“老太太话我都省,淑丫头是我身上掉下来­肉­,瞧她受苦,我也似刀割般,可…可…,只怕,只怕耽误了品儿,她也大了,人家要是因这个,不要她怎办?”

明兰忽然觉得身边一阵风动,品兰再也忍不住,轻轻把明兰推到里角,一骨碌从夹间里钻出去,一把掀开厚厚帘子,扬声道:“我不怕,让姐姐和离!我便是一辈子不嫁,也不能叫姐姐在孙家受罪!”

明兰以狗啃泥姿势趴在地上,只觉根根头发都竖直了起来,吓魂飞魄散,肚里一百遍臭骂品兰这只猪,手脚吓冰凉,这要是被逮住了……呃,估计也不会把她怎么样;明兰强自镇定下来,仍旧一动不动趴成狗狗状。

幸好她窝在木隔间里角,又隔了一层帘子一层流苏,那婆媳两并未察觉里面还有一个人,只被忽然钻出来品兰吓了一跳,然后李氏气急败坏骂起品兰来,品兰顶嘴,当然她不会说里面还有一个,李氏和大老太太也想不到听众会有两个。

然后品兰似乎被打了一巴掌,但她铁骨铮铮,一声未哭,扑通一声跪下了,然后大声表白:“人命,天注定,若女儿有福分,便是姐姐和离了也无妨,若是叫姐姐过着苦日子,我便是当神仙也无趣!”然后连连磕头恳求李氏。

明兰惊慌之余也没怎么听清,最后似乎是母女俩抱头痛哭起来。

直到明兰定下神来,李氏已带着品兰离开,似乎下定决心要和孙家­干­一架了,明兰趴在里面背心都是冷汗,外面十分安静,因此她也不敢发出一点儿声音,心里无数次祈祷,只希望大老太天今天不想念经,赶紧回去休息,好让她溜掉。

谁知她趴了越一盏茶功夫,大老太太也没有离开意思,只听见她拨动念珠声音,明兰觉着膝盖已经麻了,汗水冷下来,身上一阵阵发寒,只暗暗叫苦中,这时,盛纭来了。

母女俩都是爽快人,寒暄了几句便直入正题,盛纭道:“母亲和嫂子说定了?”

大老太太没说话,明兰猜测她应该是点了点头,然后听盛纭又道:“也是当初嫂子想偏了,不喜老靠着堂哥家,不就是王氏嫂嫂给她看过几次脸­色­嘛!那又如何,她连自己婆婆都敢轻慢,何况我们做买卖;且二婶和堂哥可是好,提携帮衬从来二话,咱们两房有来有去,有什么不好?可嫂子非想自家也出一个官老爷,这才把孙家纵容成这样!……好了好了,不说了,娘,您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大老太太叹了口气,道:“都预备好了,就这三两天,事毕后叫淑丫头住到你那儿去,你与她好好说说道理,女人家自己懦弱不争气,到哪儿都叫人看不起!你若瞧着合适,也可打发她到苍乡桂姐儿夫家去,那家婆婆与我是旧识,人是再好不过,必不会给眼­色­瞧,让淑丫头在乡下散散心也好。”

盛纭似乎哼了一声:“淑儿小时候还好,和我家桂姐儿一道爬山赶牛,胆子大­性­子也爽利,后来硬是叫嫂子拘成这样,学什么大家闺秀,这下可好,学出个没用!看看我家桂姐儿,亲家和女婿是厚道人,公婆小姑都亲亲热热,小日子别提多美了!”

言语中颇有得­色­,大老太太轻笑道:“那是她肚子争气,那家九代单传,人丁稀少,桂姐儿进门四年生了三个小子,这会儿肚子里又是一个,那家人还不把她当菩萨供起来,不过你也得提醒她,不可轻慢了,当心以后吃苦!”

盛纭看把母亲逗乐了,便又说了几句长女笑话,然后忽问:“哎呀,娘,……哦,对了,这事儿二婶都知会过了?”

大老太太道:“废话!你当这次非请她来不可,老三虽胡闹,这些年我们处处忍让,难道还拿捏不住?!自打那小畜生弄了外室,我就起了这个心意,这回你二婶带了你堂哥一封信给县太爷,金陵更是她娘家,故旧遍地,我看那小畜生能翻出天去!”

盛纭恨声道:“哼,孙家那群王八蛋,等淑兰脱了身,看他们还得瑟起来?哎,说起来,二婶人可真好。”

大老太太似乎嗯了一口,道:“亲戚家就当如此,咱们自己立住有本钱,也对得起你二婶家礼数,亲戚间好来好去,你帮着我些我帮着你些,你嫂子就是想不明白这一处。还有,你少给我装蒜!你当我不知道,你二婶这次肯来,不单是给明丫头入籍,你打什么鬼主意,当心你嫂子和你恼了!”

清脆一阵瓷器响动,盛纭似乎慢悠悠倒了杯茶:“我知道您打主意;紧着先让梧哥儿成了亲,然后远远打发到京城,便只剩下一个品兰,她只十二三,议亲还早,趁这个时候赶紧让淑兰和离,待过个几年,众人都忘了,品兰说亲也不耽误了,便是有耽误也无妨,不是还有我们泰生嘛!”

大老太太似乎恼了,大声道:“你这副怪模怪样做给谁看?!品兰配你们家泰生,亲上加亲,有甚不好?!难不成你还瞧不上?”盛纭一阵清脆笑:“哟,娘,您这话说反了吧?不是我瞧不上品兰,是我嫂子瞧不上我们家泰生罢!”

大老太太不说话了,盛纭似乎吹着热茶,又道:“真论起来,品兰这般野­性­子没规矩,愿意娶她做媳­妇­也真不多,可到底是自己侄女,纵使平日里对泰生呼呼喝喝,我也愿意娶进门来,好好待着。可大嫂子心眼高~~~,瞧不上你女婿是庄户人家出身,想攀李家郁哥儿!偏李家又瞧不上品兰,她又回过头来瞧着我们泰生好了。哼,嫂子也忒气人了,我们泰生再不济,也是要钱财有钱财要人品有人品,这几年为着品兰,我不知推掉了多少来说亲好人家!嫂子倒好,当我们泰生是什么了?要就要,不要就不要,随她挑挑拣拣么?这回我还偏不随她了!”

盛纭似乎也动了气,把茶杯重重顿在桌上。

屋子里沉寂了好一会儿,大老太太才轻轻道:“所以你便写信给你二婶,把你家泰生好生夸了一顿。”盛纭­干­脆承认:“不错!我知道堂哥家里有几个丫头,王氏嫂嫂宝贝闺女我不敢想,不过养在二婶跟前那个我想想总成吧。”

里面明兰听心惊胆战,忍不住再次痛骂品兰:叫你偷听沉不住气!叫你只听前半段!事关你终身幸福后半段没听到了吧?该!回去就不告诉你!

那边,大老太太凉凉道:“如今呢?你嫂子慌了手脚,日日和你赔笑脸,你痛快了?”

盛纭呵呵笑道:“好吧,当初我请二婶来,是想杀杀嫂子威风;不过后来……咳咳,娘,不瞒您说,我可真动了心思。我二婶教养那孩子还真没说,也不扭扭捏捏充大家闺秀架子,落落大方。啧啧,那通身规矩气派,娘,你瞧见她吃饭走路行礼样子没有?到底是宫里嬷嬷教出来,一举一动又好看又体面,待人亲切和气,女红理家也都来……娘,您别这幅脸子给我瞧,您别当泰生是您外孙,您当他是亲孙子,若让您挑孙媳­妇­,您要哪个?”

明兰听人这么夸她,心里有些飘飘然,要说泰生也是个好男孩,可是,可是……呜呜,为什么,为什么又是一个三代以内旁系血亲呢?品兰你真要嫁他吗,遗传不安全诶。

大老太太似乎再次无语了,过了会儿,低声叹气道:“可品兰怎么办呢?”

盛纭大大咧咧笑道:“娘,您别往心里去,这事儿八字还没一撇呢;我喜欢明兰,也得二婶喜欢泰生才行;欸?娘您看出来了没有,李家舅太太好像对明兰也有些想头?”

大老太太没好气道:“你这猴儿都看出来了,别人会看不出?不止他家,我听闻你二婶在金陵遇上个旧时手帕交,那家也有个哥儿,好似人品颇得你二婶喜欢。”

盛纭倒也不生气:“对呀!所以说嘛,以后事儿且看着吧,若是我们泰生有福气,二婶能看上,那便很好,若是二婶另有意思,也无妨,不是还有品兰嘛!呵呵……这算不算风水轮流转呀!”

大老太太骂道:“你这会儿倒不气你二婶挑拣你们泰生了?”

盛纭悠悠道:“不一样,二婶待我恩德,只要不把我家泰生煮了吃喽,都成!”

第46回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想几句带过这场离婚大战的,但是越写越觉得手痒,就狠狠的写了一段。

明清时代的和离比较少,所以很难考证资料,倒是找到了唐代的和离资料,所以模拟着写了下,这章里的场景大家莫要较真,偶也不能很确定。

下章回京,青春大战开始。

请留爪,谢谢。

盛氏母女足足聊了大半个时辰,什么该听不该听明兰都听了,好容易老人家乏了,盛纭扶着歇息去了,明兰艰难地挪动已经跪麻腿慢慢退出去,双腿酸麻刺痛,腰酸背伛像个老阿太,一边还要防着被人看见,明兰很佩服自己,在这种情况下她居然还不忘记把水缸拉回去,钻出狗洞时把杂草都拨拉上。

一身泥巴,狼狈不堪,明兰不敢回自己屋,只偷偷溜去品兰处,只见那丢下战叛徒正忐忑不安等着自己,一见面就满脸堆笑讨好起来,拿出备好衣裳请明兰梳洗更换。

明兰上去就是一阵揉搓,略略出了口气后才动手梳洗,一脱下衣裤,两个女孩都吓了一跳,明兰手肘膝盖都红肿一片,白­嫩­肌肤上好像盖章似布满了佛堂石砖纹路,品兰拿自备药膏子推拿了半天,又熬了姜汤给明兰灌下去驱寒,饶是如此,第二天伤处还是转成斑驳青紫­色­了,好像厕所隔­色­方砖。明兰大怒,扯着品兰面颊用力扯开两边去,品兰哇哇大叫,但很老实受着,一连几天都乖觉跟只哈巴狗似,一个劲儿赔罪。

待明兰膝盖青紫渐退时,大老太太便集齐了孙盛两家族长耆老,以及素有情德馨老人,最后请了孙氏呣子,济济一堂,要了解这件事;如此盛事,品兰岂坐住,在李氏跟前央求了半天,李氏自然不肯让女儿去观看大人吵架,反是大老太太说了一句“她也不了,该让她知道知道世道艰难,没像那娇花般经不起风浪。”

大老太太生存哲学和儿媳­妇­不一样,她认为杂草比观赏用兰花强多了,李氏不好违抗婆婆,瞪了品兰一眼不管了,品兰立刻去找明兰连声叫道‘同去同去’,明兰也很心痒,但还是先禀过盛老太太,谁知祖母竟也不拦她,于是两个女孩便兴兴头头偷绕到正堂隔间,“不整死他丫!”品兰特别振奋。

到了隔间,却发现淑兰已经端坐在那里,神­色­枯槁如丧­妇­般。

“是老太太叫我们姑娘来。”淑兰贴身丫鬟轻轻说了,明兰和品兰对看一眼,这次大老太太怕是要下狠药了,一次­性­断了淑兰念想。

孙氏呣子见盛家仆人恭敬来请,以为盛家妥协了,便大摇大摆上门去,到了一看竟然坐了半屋子人,在座不是地方上德高望重,便是两家人长辈,再一扭头,竟然看见本地通判老爷也在,旁边还跟了两个录事,孙志高渐有些不安,只孙母还犹自不知,趾高气扬挑了把最前边椅子坐下。

待众人一一见过礼后,胡姑父和长松将那通判老爷和两位录事请出去吃茶,品兰隔着门缝仔细瞧了瞧,回头轻轻道“幸亏三房没来,不然定叫他们瞧笑话了。”

进过一盏茶,盛维扫了一圈堂内众人,一拱手道“今日请众位父老到此,便是要议一议女与孙家姑爷之事,家事不利,请诸位莫要见笑。”

孙志高一看这架势,心道莫非你盛家仗着势大想要逼我就范不成,想着先下手为强,便冷哼一声“岳父大人,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志高忝为孙家子孙,如今二十有五尚无子息,实乃不孝,现家中妾室有了身孕,正是孙家之喜,内人自当妥善照料,岂料她竟妒忌至此,不肯容人,岳父大人深明大义,当训诫她一二才是。”

盛维听他如此颠倒黑白,饶他素来厚道,闻言也不禁一股气上涌,李氏看丈夫紫涨脸­色­,便缓缓站起道“此乃家宅内事,我当家不好说,便由我这当娘来说罢。”说着转身向孙志高,“姑爷,我来问你,我闺女进门三年,为你纳了几个妾?”

孙志高气息一窒,哼了一声不说话,李氏继续道“我闺女进门不足半年,便为姑爷你张罗了三个通房,一年后又从外头买了两个,第二年聘了一个良家姨娘,另三个通房,第三年又是四五个,如今姑爷你二十有五,屋内人零零总总已有十二三个了。”

听李氏如数家珍把自己底细抖搂出来,孙志高脸皮涨红,四周耆老族人都纷纷侧目,一个与孙志高素有嫌隙族叔凉凉道“怪道大侄子屡试不中,原来如此忙碌哟。

孙志高羞愤难言,孙母看儿子发窘,连忙道“男人三妻四妾本是寻常,况且我儿是为子嗣大计,亲家这是何意?”

盛纭冷哼一声道“到底是为了子嗣,还是好­色­,天晓得~~~~!”

孙志高大怒,几乎要拍案而起。

孙家老族长一看情况不对,连忙出来打圆场,道“亲家且先息怒,这夫妻嘛,床头打架床尾和,一家人有话好好说,何必争执呢?”

孙母见有台阶下,赶紧道“没错,不要扯这些有没,媳­妇­自己无能也不说了,既然房里有人怀了身子,她便好好接纳进来,待生下个一男半女,也是她福气。”

李氏语音森然“今日便要说这个,我只问亲家一句,若是我儿坚不肯纳那女子,你们待如何?”

孙志高霍然站起,一脸高傲“不贤之人,要来何用,休一封,下堂去罢!”

盛维终于忍不住,连连冷笑道“好好好!——好一个读圣贤女婿!”

明兰心中怜悯,转头去看淑兰,只见她眼神空洞,身子摇摇欲坠,全靠丫鬟撑住了,品兰咬牙再三,在明兰耳边说“我若是个男子,定出去狠狠揍他一顿!”明兰看品兰威武样子,心道其实你虽是女子,你姐夫也未必打过你。

孙志高看盛家人不说话,又傲慢一笑“所谓一日夫妻百日恩,若她肯贤惠些,好好照料孙家子嗣,孙家也不会少她一口饭吃!岳父岳母仔细思量下罢。”大马金刀坐下,一副笃定了盛家舍不得他这女婿模样。

李氏看他这副样子,心中最后一抹犹豫都没了,心里恨杀人心都有了,大声道“不用思量了,你孙大才子我们高攀不起,不过不能休妻,只能和离,一应陪嫁全部取回!”

孙氏呣子大吃一惊,没想到盛家人竟然如此刚硬,面面相觑,在座众人也吃惊不,震惊过后,纷纷劝道‘莫要意气用事’,‘宁拆十座桥不毁一门亲’云云。

孙志高好容易回过神来,大叫道“什么和离?此等不贤不孝之人,休一封都是便宜了!”孙母忙接上“嫁入我孙家门,那些陪嫁自然都姓了孙,凭什么取回?!”

李氏看着这呣子俩德行,竟对自己勤恳老实女儿没有一丝留恋眷顾,她终于明白大老太太一番苦心,心中坚硬起来,昂声道“什么不贤不孝?!你们黑了心肝也说出口?你要孝顺繁衍子嗣,我闺女也没拦着,我家虽是做买卖,可也知道何为­妇­道孝道?人道进门七年无处方为过,可我闺女成亲不到半年就给你纳了,这样你还说她‘妒忌’?!她进门三年,一个月中倒有二十多天是睡在你老娘屋里,端茶递水,伺候饮食,下灶上房,三更睡五更起,打骂没有半句还口,这还不贤惠?!”

李氏想起女儿年纪轻轻,却一副老­妇­般枯瘦模样,伤心难抑,几乎哽咽,众人听了也是唏嘘难言,指责目光纷纷­射­向孙氏呣子,更有人暗想都不让夫妻俩睡在一起,如何教人家生儿子?真好一个刁钻刻薄婆婆。

孙母被众人看十分难看,纵使是面皮老厚,也不仅脸红了些,孙志高气鼓鼓低头而坐,闷声不吭,李氏恨意满涨,大声道“你们这般苛待我儿,居然还想休妻,还想要陪嫁!我告诉你们,休想!”

孙志高冷笑一声“男人休妻,天经地义,你如何拦得住?”

李氏也报以冷笑,从袖子中抽出一张纸来举起,道“你纳妓为妾,有辱斯,这是你那□在千金阁旧户籍,你虽为她赎身,但却忘了烧这旧籍吧,哼哼,她原是贱籍,我这就修一封,连这籍一道寄去给你老师和金陵学政大人如何?也叫那些成日与你吟诗作对生们看看你嘴脸,纵算不能革了你功名,你在士林名声……”

孙志高这次是真变了脸­色­,强自镇定“哼,读人风多了,名满天下余杭四子就个个都有出身风尘红颜知己。”

盛纭笑道“不过人家可都没往家里拉呀,更别说还让她登堂入室延育子嗣了。”

孙志高火冒三丈,却又不敢发火,通判大人就在外头,孙家族长一看李氏这架势,就知道他们是有备而来,今日之事看来是不能轻轻揭过了,立刻转头劝孙志高“既然如此,待那女子生下孩儿,你就把她送了吧,没为了一个风尘女子不要妻子。”

孙志高闻言,忽然化身情圣,眼眶含泪“这万万不可!她,她卖艺不卖身,实乃一青楼奇女子呀!”

隔间里品兰低低骂了声“放屁!”明兰忍不住叹气道“这很正常,从来奇女子大多出在青楼,平常人家出来一般都是良家女子。”而这些奇女子通常都会遇到那么一两个嫖门英雄,上演一段可歌可泣真情故事。

不过淑兰没有明兰这么想得开,听到这里,她空旷眼眶终于落下滚滚泪水,掩着嘴­唇­无声哭泣起来。

这个时候,外头忽然进来一个管事打扮­妇­人,她恭敬走到李氏身边,过去一大叠单据和一大串钥匙,李氏拿过东西,微笑点头,孙氏呣子一见此人,顿时惊叫道“卞妈,你怎么来这里了?”

那卞妈微笑道“我不过是跟着大姐陪嫁过去,本就是盛家人,有何来不得?”转头对李氏道“太太,这是姑娘陪过去田产庄子还有奴婢契,这是当初嫁妆单子。”

大老太太谋划了这么久,自然事事周到,孙氏呣子前脚出门,留在孙家人手就立刻动手,粗壮杂役挡住门口,管事婆子迅速整理,打包箱笼,点齐人马,把淑兰嫁过去一切连人带东西都带回了盛家。

孙母一跳三丈高,几乎扑过去“好你个盛李氏,你居然敢抄我们老孙家?那都是俺家东西,你快还来!我,我和你拼了!”说着便要过去抓李氏脸,旁边仆­妇­连忙拦住了,在场仆­妇­都是李氏心腹,见自家大姐受辱,都暗自气氛,只听扑通一声,也不知怎么回事,孙母脚下一绊,结结实实跌了个狗啃泥。

孙志高连忙去搀扶,只见孙母咬着了舌头,结巴着说不出话来,品兰明兰心里大是爽快。

李氏一扬手中契,冷哼道“陪嫁单子在此!我可没拿你们孙家一针一线,倒是少了几千两银子和许多首饰,也算了,便当做是我儿住你家三年花用罢!哼,你若不服,要打官司,我也奉陪!”

孙志高怒不可遏,大吼道“她嫁了进来,便生是我孙家人死是我孙家鬼,她东西自然都姓孙!什么你我,都是孙家!”

盛纭大笑出声,指着笑道“我虽不是读人,但也听说过‘见雕栏思骏马’,既然我侄女这般惹你眼,你又何必留着她东西?岂不睹物思人,哦,莫非——”盛纭拉长声音,一脸恍然大悟,“莫非我们宥阳第一大才子舍不得钱财?!啧啧,这可就太俗气了哟。”

孙志高被堵住了,梗脖子老粗老红,面目几乎扭曲,堂内一众人都劝来劝去,一时没个消停,这时久久沉默大老太太忽然开口了“各位父老乡亲,请听我老婆子一言。”

众人方渐渐静下来,大老太太沙哑声音慢慢道“我们盛家在宥阳这地界上已数代,自老太公算起,与各家都是几代好,并非我盛家女儿嫉妒不容人,而是,而是……哎……”大老太太长长叹气,神­色­哀戚。

李家一位保长拱手道“老太太莫非有难言之隐?尽请说来一二。”

大老太太惨然道“几十年前,我们盛家门里也进过一个风尘女子,那之后事儿各位叔伯兄弟也都是知道,我那大丫头红儿没时候还不足十岁!维儿他爹为那女子闹倾家荡产,连这祖宅——”大老太太指着头上屋顶,“竟也卖了!”

当初大老太爷宠妾灭妻事儿可是远近闻名,但凡上点儿岁数人都知道,在座耆老都是经过那事,眼见着偌大家产一点一滴被抵尽当光,这件事情被无数家长拿来做典型案例训斥儿子少逛青楼之用。

大老太太忽然打出悲情牌,孙氏呣子立刻摸不着头脑,只听大老太太惨淡着神­色­,继续道“亏祖宗保佑,各位叔伯父老扶持,我们呣子这些年熬出了头,这才赎回了祖宅,我闭上眼睛对得起九泉之下列祖列宗,老婆子这里谢过诸位了!”

说着,大老太太竟站起来,要给在座耆老行礼,众人忙都站起来拦住,连声不可,盛维在宥阳名声很好,不光是他抚恤孤老修路铺桥,更是他复兴家业故事很有励志意义。

大老太太立直身子,决然道“赎回这祖屋那一天,老婆子我对着老天立誓,族中其他人我管不着,可凡我这一支,无论男丁女眷,绝不与娼门女子来往!若违此誓,老婆子我不得好死,死后坠入十八层地狱,叫牛头马面拔舌头下油锅!”

斩钉截铁几句话,众人俱是一惊,心里倒理解起来人家当年被一个风尘女子弄几乎家破人亡,现在你叫人家闺女和一个舞姬互称姐妹,岂不欺人太甚?

几句话下来,堂上气氛已经变了,不说都向着盛家,却也无人为孙家说话了,孙氏族人只能静坐不语,孙氏呣子也开始暗暗发慌,这一顶大帽子扣下来,他们十分被动。

这时,大老太太忽然又放柔了声音,徐徐叹气道“你们孙家难处我也晓得,好容易有了后,如何舍得放手,且志高又与那女子有情义;可我盛家女子又是断断不能与那女子同一个屋檐下……”众人都拉长了脖子,抬着头等着听。

盛老太太道“不如我们各退一步,就让他们和离了罢,当初淑丫头带去陪嫁,留下一半在孙家,也算全了你我两家一番因缘,如何?”

这句话一说,全屋人俱都是松了一口气,孙族长立刻大声道“到底是老太太深明大义,如此自是再好不过,两家人也不可伤了和气!志高侄儿,你说呢?”

明兰暗暗叫绝,这大老太太平日里看着木讷沉默,没想到一出手如此不凡,整场事件,角­色­分配明确,节奏控制得当,感情把握和离,一步一步引人入殻,自编自导自演,实在是人才呀人才。

孙志高心中犹自不甘,觉得憋屈,孙母也不肯罢休,淑兰那些嫁妆她初初就盯上了,要不是跟过来几个婆子厉害,她早就一口吞了,如今叫她吐出半口来,如何心平!

李氏看了这呣子两一眼,大声道“若是不肯,咱们就衙门见!把你那□拖出来游街,叫宥阳县里大伙儿瞧瞧孙大才子德行!”

孙志高最是要脸面,闻言便冷哼道“和离便和离,当我稀罕么?”反正有一半陪嫁在手,也算不少了。

盛维沉着脸,立刻请外头通判老爷进来,连同那两个录事,低声说明一番,便立刻当堂写起来,随后李氏拿出那张陪嫁单子,孙母还想细细看,挑些好东西,孙志高当着通判老爷面,如何肯落人口舌,看也不看把那单子对半一撕,丢下半张。

李氏又道“陪去盛家下人都是家生子,我们如今是两家人了,也不好叫人家骨­肉­分离,这样罢,我将银子补齐了,人就一个都不留了。”

说着从袖中拿出几张银票递过去,站在当中几个族人耆老瞟眼看过去,每张都是一百两面额,似乎有四五张之多,都暗忖盛家倒是厚道,这些银子买多少人也够了。

写好,通判老爷看了眼盛维,道“这就签押了。”孙志高首先往前一立,龙飞凤舞署了名,然后按了个指印上去,李氏忙道“女体弱,由我当家来吧。”

这时,只听哗啦一声巨响,明兰和品兰都吓了一大跳,转头去看,只见淑兰不知何时已经站起身来,双手用力,一把推开槅扇,大步跨了出去,品兰想追出去,被明兰用力拖在门板后,透着门缝看过去。

“淑兰,你出来做什么?”李氏失声道。

淑兰面上泪痕尚且未­干­,却朝父母直挺挺跪下,泣声道“都是女儿不孝,叫祖母父亲母亲为我­操­心了!”李氏掩面暗泣,盛维心中大恸,转头不看,大老太太眼中却闪动欣慰。

只见淑兰衣袂决然,神情坚毅,向堂内众人盈盈一拜,缓步走向桌案前,拿过笔挥手写下,按过手印。

孙志高看着淑兰枯黄面­色­,忍不住轻蔑道“你无才无貌,本不与我相配,当初便是我家许错了婚事,如今这便好好去了,以后配个杀猪种地,可要贤惠些了。”

欺人太甚!李氏和盛维俱是大怒,便是周围众人也觉得太过了。

孙志高还在笑,淑兰猛然一个回头,目光炽火愤怒,看着这个她曾仰赖以生命丈夫,这幅嘴脸如今竟是如此令人作呕,她用力吐出一口唾沫,重重吐在孙志高脸上,然后看着气急败坏那男人,静静道“你这好­色­忘义,无德无行人;多瞧你一眼都恶心。”

说完再次给众人福了福,然后便挥袖而去,孙志高急着拿袖子擦脸,耳边传来轻轻讥笑声,恨要命。

众人面露不屑,纷纷与盛维道别,竟无一人搭理孙家呣子,便是孙氏族人也只与孙志高拱了拱手,孙志高觉着今天叫通判大人瞧笑话了,连忙上前去给通判大人搭话套近乎,谁知那通判理都没理他,冷冷打量了他一番,然后与盛维热络说了几句便告辞了。

孙志高大怒,转头与孙母道“好个势力老贪吏!前几日还与我吃酒评诗,今日便翻脸不认人,待我考取了功名,当狠狠参他一本!”

盛纭轻笑一声“哟,这都考了几回?连个举子都没捞上,还参人呢;真是癞蛤蟆打哈欠,好大口气!”

孙志高气哇哇大叫,可论口舌他如何是盛纭对手,又被讽刺了好几句。

品兰早已离开隔间追着安慰淑兰去了,只明兰还待在隔间,两个陪侍丫鬟互相看了看,见明兰一动不动站在当地,一脸沉思模样有些奇怪。

明兰慢慢挪动脚步,低头思忖,这些日子来许多不解之事,连同自己祖母良苦用心,她如今有些明白了。

第47回

来时候两艘船,回时候六艘船,如果是当官这把架势,那御史立刻可以挽袖子磨墨写参本了,幸好明兰和祖母只是走亲戚,京城来信,说盛紘这回考绩依然是个优,已补了工部郎中,主经营缮清吏司,品级未变,不过好歹算京官了。

既然要在京城安家,索­性­把老宅东西搬过去装点,再加上盛维和二牛姑父送吃穿用物,光是各­色­绸缎皮绒就好几十箱子,辎重甚浩,祖孙俩挥别亲族,登舟而去。

其实明兰蛮奇怪,自家老爹从年前就开始托关系走门路,加上他政绩也不错,还以为他能混进六部之首吏部,最少也是户部刑部这样热门单位,当今皇帝在位二十余年,宫殿太庙什么该建设早建设完了,这会儿工部太平空闲好像养老院,盛紘怎么会去那里?明兰这样问盛老太太,老太太回问一句:“明丫自己觉着呢?”

明兰翻着白眼,盛老太太是互动启发教学提倡者,她很少告诉明兰为什么或该怎么做,凡事总要明兰自个儿琢磨,明兰想了想,道:“圣上渐渐年老,储位不明,如今京城正是风起云涌,若真去了那些抢破头地儿,没准会惹上是非;爹爹真聪明。”

盛老太太微笑着抚摸孙女头发,轻轻点头赞许,江波顺缓,船舶平稳,只微微一晃一晃摇着人很舒服,这段日子在宥阳,明兰日日与品兰玩在一处,祖孙俩都没怎么好好说话,一上了船后,才又说上话。

“傻孩子,官场上哪个不聪明了?尤其是京城,水浑着呢,不过是有些人存了贪念,自以为聪明,想着趁机押一把注在皇位上,可宫闱之事何其诡幻,还是你爹这般守拙些好。”盛老太太靠在一把铺着绒毯卧榻上,闲适与明兰说话,“适才你与品兰道别时,都说了些什么?翠微说你昨儿个晚上一夜没睡好。”

明兰思量了下还是老实说了:“我叫品兰以后莫要对泰生表兄随意呼喝了,多少文静稳重些,姑姑会不喜。”盛老太太瞥了眼明兰,悠悠道:“你多心了,你姑姑最喜欢女孩子家爽利泼辣,怎会不喜?”

明兰叹气道:“做侄女,自然喜欢;若是做媳­妇­,就难说了。”世界上没有一个婆婆喜欢看见自己儿子成老婆奴。

盛老太太皱眉道:“什么媳­妇­?你一个姑娘家,休得胡说。”

明兰连忙道:“我与祖母什么不能说,又不会去外头说,品兰和泰生表哥是天生一对,有眼睛都瞧出。”

盛老太太听了这句话,似乎有些兴味,慢慢坐了起来,盯着明兰微笑道:“真论起来,泰哥儿真是个好孩子,家里有钱财铺子,又没有兄弟来争,宥阳地面上看上他人家可不少;这几日,你姑姑着实疼你,好些压箱底宝贝连品兰都舍不得给,怕都落了你口袋了吧。”

明兰看着祖母眼睛,认真一字一句道:“姑姑待我好,多半是托了祖母您福气,孙女再傻也不至于这般自大,品兰和泰生表哥自小一道长大,那个…呃,青梅竹马。”

盛老太太微感意外,只见明兰双目澄净明亮,神情丝毫没有犹豫,老太太便笑道:“你倒瞧出来了?倒也不笨。”

明兰很惭愧,若不是那天偷听了一耳朵,她这几日老和品兰吃吃玩玩,哪想出来。

盛老太太半身正坐起来,明兰忙拿过一个大迎枕塞到祖母背后,自己也很自觉缩进祖母褥子里,老太太搂着孙女小小肩膀道:“这个把月在你大伯父家里,你瞧了不少,听了不少,也算见了别样世面,有什么了悟么?”

明兰靠着祖母软软肚皮,躺很舒服,懒懒道:“一开始有些想不明白,现在好像明白了;在家时就听说三房家十分不济,不仅要大伯父家处处周济,还有些不知好歹,后来孙女亲见了后,也有些瞧不起三房作为,可奇怪是,大伯家却好像总忍让着,不但时时贴补,逢年过节请吃酒开筵席,总也不忘了请他们出来;那时我就想了,明明大伯母也不怎么待见她们,为何不远着些?”

盛老太太拍着明兰小手,道:“现在明白了?”

“嗯。”明兰蹭着祖母肚皮,很适意,道:“待己以严,待人以宽,全宥阳都知道大伯父家好,都晓得三房不是,不论有个什么,人人都会以为是三房错。”

盛老太太满意点头,拧了孙女小脸一把,笑道:“你自小懒散,厌恶人际往来,我本担心你­性­子疏高了不好,如今见你也懂俗务了,我很是高兴。明丫儿,记住了,三房再不济,可三老太爷还在,说起来是两代以内亲戚,若真全然不管不问,只顾自己富贵却不接济,岂不被人说嘴是嫌贫爱富。商贾人家多有不义之名,可你大伯父却是满县城夸上,不过费些许银子,也不白供着三房大鱼大­肉­,能博个美名,与子孙后代岂不更好?”

明兰知道老太太是在教她,认真听了,Сhā口道:“当日淑兰姐姐和离时,我和品兰都气半死,孙家呣子如此可恶,为何还要留一半陪嫁与他们,后来想想,若真把陪嫁都要过来,孙家人索­性­鱼死网破,定不肯和离,要写休书怎办?这也是破财消灾道理。”

盛老太太轻轻捋着明兰柔软鬓发,缓缓道:“是呀,谁不气那家人!可没法子呀,光脚不怕穿鞋,和离谈何容易,总得有个说法,男人无德,婆婆无行,这可都拿不上台面来说呀;我那老嫂子手段了得,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诱之以钱财,逼之以利害,这种事儿要就是快刀斩乱麻,一日了断,然后即刻送淑兰出门,待闲言闲语散了,也就好了。”

明兰连连点头,忽然一骨碌爬起来,嘟着嘴道:“可孙家人如此可恶,直叫人牙痒痒,就这么算了不成?”

“小丫头好大气­性­!”盛老太太笑吟吟道,“你大伯母也不是吃素,不过短日头里且不能如何,明面上也不能现恶,还得与孙氏其他族人交好,只待日后罢;不过我瞧着孙氏呣子都是糊涂贪婪,兴许不用别人动手,他们也落不着好去了。”

明兰兴头道:“品兰应承我了,那孙秀才一有故事立刻写信与我,到时候我读给祖母听。”盛老太太骂道:“淘气小丫头,这般喜欢吵架生事,也是个厉害!这回你可和品兰玩够了,我丝毫不曾拘着你,待回了家,你要收敛些了。”

明兰抱着祖母胳膊陈恳保证:“祖母,您放心,我这回见了世面,知道了好些人情世故,待回去了,一定好好儿,不让您­操­心。”

盛老太太爱怜搂着小孙女,悠悠道:“有个可­操­心人,日子倒也好打发。”

到了京津渡口,下船乘车,一路沿着官道直奔京城,刚到京城门口,便有盛家仆­妇­等着,换过府中车舆后,再往前行。

话说京城这种地方,百官云集,权贵满地,房产价格不比姚依依那会儿首都便宜,而且古代更龟毛,除了钱还要身份,尤其那些靠近皇城黄金地段,职业不高尚,来历不­干­净,有钱都不让住。

例如某高利贷主或­肉­联厂小老板,哪怕拿泰坦尼克号装钱来都不行,盛家是商贾出身本来没戏,不过几十年前,盛老太公趁祖坟冒青烟儿子考上探花那会儿,挟着名望和银票买下泰安门外一处四五进大宅,地段中等偏上,右靠读书人聚居临清坊,左临半拉子权贵住宅区,又趁着儿子迎娶侯爷千金机会,顺带买下宅邸后一处园子,打通后连成一片。

盛紘同年或同僚里面,不少是家境平常靠科举出仕,便只能在京城外围或偏角胡同置宅,而盛紘成了同级别官员中少数拥有花园住宅;明兰再一次感叹投胎很重要。

“当年老侯爷知道老太爷有这么一处宅子,觉着也不是没家底没根基贫寒人家,才勉强答应婚事。”房妈妈对明兰咬耳朵。

明兰仰天长叹:男人要结婚,果然得有房子么。

第48回

离家近两个月,明兰忽觉有些眼眶发热,这才发觉何时起自己竟将这户人家当自己家人了,盛紘颌下多出了三缕短须,呈短长短分布态势,据说这是如今京城最流行文官胡须式样,王氏为筹备长柏婚事累出了一嘴水泡,脂粉也盖不住.

“老太太您再不回来,媳­妇­儿可要跳河了,这里里外外一大摊子!”王氏搀着盛老太太胳膊,前所未有亲热。

这次海家老爷谋了个外放,为怕将来远方送嫁不容易,索­性­就赶在年前把婚事办了,王氏一边要安顿刚来京全家老小,一边要备婚,忙头晕脑涨。

两代帝师海老太爷虽已致仕,但在清流中威望犹在,这回海家嫁女,几乎半个北方士林头面人物都要来,他们家眷未必个个富贵,但个个都能拽两句文。

“贵府真乃文雅之所,瞧这幅林安之《抚琴图》,迁想妙得,以形写神,尽得顾痴绝之风。”某翰林夫人文绉绉评论墙上画。

“画是好画,就是这题字略显凝重,压住了飘逸之气,若能以探微先生笔法,方全了‘顾陆’之美,盛夫人,您说呢?”某学士夫人说完,然后两个一齐看向王氏。

王氏……呵呵笑了几声,赶紧转换话题,拉扯开去。

谁能告诉她,她们刚才说是啥?

连累王氏罪魁长柏还是一副老样子,拉过明兰往自己身上比了比身高,面无表情道:“两寸差六分。”——你卖布呢。

长枫这回秋闱又落榜了,却在京城交上了几个诗文朋友,最近刚博了一个‘嘉枫公子’美名,大冷天摇着把扇子也不嫌得瑟,长栋变化最大,宛如刚抽出来新芽,一口气长了许多,“六姐姐,你东西我都看着呢,连箱子皮儿都没蹭着。”长栋连忙道。

“栋哥儿真能­干­,回头去我那儿取东西,我给香姨娘预留了。”明兰凑过去咬耳朵。

九岁长栋小脸儿红扑扑,似乎羞赧:“又让姐姐破费了,姨娘叫不用了,老太太都按份例送了。”明兰俯身轻声道:“是咱姑姑送来好料子,你正长个儿,叫姨娘给你做两身鲜亮,回头上学堂也体面,这是京里头呢。”

长栋心中感激,低着头轻声道谢。

明兰心里清楚,若单靠月例过日子,墨兰和长枫哪穿戴那么好?大家都知道,不过盛紘是个大老爷,从不注意罢了。

“六妹妹,你总算回来了,再晚些,你那些箱笼可保不住要开喽。”如兰禀­性­难移,一开口就呛,把墨兰气住了,明兰连忙搭过品兰肩膀,笑嘻嘻凑着说:“我有五姐在,便是丢了东西也知道在哪儿!这回呀,我给五姐留了好几瓶子桂花油!”

如兰眼睛一亮:“是苍乡?”

“可不是?”明兰笑眉毛弯弯,十分可爱,轻声道,“苍乡桂花虽比不得西云山好,可是进贡上用,每年多少瓶都是有数,姑姑好容易从官坊里匀出来,我硬是要了些,一瓶不留都给姐姐抹头发!”

如兰也十分高兴,搂过明兰腰,笑道:“那敢情好,我正用得上,好妹妹,亏你记着我。”她自小就头发枯黄稀疏,养了许多年也只略略好些,明兰送东西正合她意。

墨兰撅撅嘴,冷冷道:“妹妹去了趟老家,可学了不少眉眼高低呀,这马屁拍,瞧把五妹乐!”明兰也不生气,笑眯眯转过身来:“是呀,四姐马屁我可也没忘,喏,这是南边来醇香墨,说是里头掺了上等香料,写出来字都带着香气,极是风雅,我这个只识俩字笨丫头就不糟蹋好东西了,给姐姐罢。”

墨兰接过一个小巧螺钿黑漆木匣子,打开便是一股子清雅墨香,再看那几条墨锭,­色­泽隐隐透着青紫,锭身光滑细润,无有一丝裂纹,显是上品,不由得暗自喜欢,脸上却淡淡:“那便谢过妹妹了,回头我把见海家夫人时得南珠分你一半。”

明兰也不客气,拍手笑道:“那可太好了,欸,五姐姐,你呢?”挑着大眼睛,伸着小手,一副讨要模样,如兰瞪了她一眼,骂道:“你个没出息,少不了你,给你留了一对儿老坑水­色­玉环呢。”

明兰拉着两个姐姐,满足叹了口:“到底是有姐姐好,便是来晚了,也有好东西得,我可真有福气!”大约是明兰欢喜情绪感染了她们,如兰和墨兰也都笑着摇头,气氛颇也和睦。

晚上盛紘回府,呣子父女又是一番高兴,王氏索­性­开了大桌,一家人坐一块儿用晚饭,席上明兰给盛紘敬了杯酒,朗声道:“贺爹爹仕途顺遂,没有爹爹辛劳,便没有女儿们这般享福,愿爹爹身体康泰,多福多寿!”

盛紘见明兰语气真诚,举止磊落,心里颇为感动,一口喝下杯中酒,连声夸到:“我家明儿可懂事了!”一众儿女见状,也都纷纷举杯,向盛紘祝酒,盛紘心里极是高兴,道:“好好好,你们争气,比叫为父升官还高兴!”

男孩们都一口­干­尽,盛老太太小声吩咐,只让女孩们抿了一小口。

今日一家人都十分开怀,便不禁席间说话,只听明兰兴高采烈述说回乡之旅见闻。

“到时候,正是金秋九十月份,哇,满山桂花好似铺了金子一般,漫山遍野,香气四溢,光是在桂林里走一圈,人都染香了!”

“咱们摘桂花时候,叫人把绳子拴在枝桠上,然后下头人攥着绳子一头用力摇晃,一摇便是满身桂花!品兰手真臭,人家摇花儿吧,她却摇下来几条毛虫!她还在树下张大了嘴看,我老天,有一条虫子险些喂进她嘴里!”

“田边水牛脾气可好了,我拿绳子轻轻赶着,它就慢慢走着,品兰笨,用力大了,惹恼了那牛,险些被撩起后橛子给踢了,吓死我了!”

明兰声音清脆,表情生动,挑着有趣故事娓娓道来,说糗事时抑扬顿挫,说风景时文雅舒畅,那山间野趣,田园风光,仿佛历历在目,说众人一阵阵向往发笑,盛家儿女都是大宅里长大,自小锦绣堆里大,何尝有过这般乐趣。

“咱们老家可是好地方呀!地灵人杰,风光旖旎。” 盛紘都被勾起了思乡之情,赞叹道。

长枫忍不住道:“宥阳真有这么好玩吗?我也去过呀。”墨兰见明兰今日大出风头,心里有些酸溜溜:“哥哥是读书人,哪能和小丫头野­性­子比?”

盛紘皱眉道:“你妹妹年纪小,好玩是常理,况且有下人们看着,也野不到哪里去!你大伯父大伯母写信来,直夸明丫儿­性­子好又懂事,都把品兰带老实了许多。”

墨兰低头不语,心中不满,如兰见墨兰受责,比夸自己还开心,乐呵呵又啃了个­鸡­腿。

明兰不好意思小声道:“我与祖母说好了,叫我与品兰玩一阵,然后回了京便要老老实实。”盛紘笑道:“与亲戚要好也是正理,不好端着架子,回来后收敛­性­子便是了。”

明兰暗道:亲戚当然好,这回上京,盛维唯恐京城米珠薪桂,盛紘又要安家又要办喜事,担心银钱不够用,便又送了不知多少钱来。

不过官商官商,何尝不是你帮我我帮你,双赢罢了。

第49回

没有海洋­性­气候调节,十一月的京城寒冷异常,房妈妈打午饭后就烧起了地龙,晚上明兰和祖母一同窝在暖阁里睡,暖和是够暖和了,就是燥的很,明兰不习惯,一晚上起来喝了好几口茶,依旧口­干­舌燥,第二日醒来后,晕晕乎乎的听房妈妈说话。

京城乃首善之地,地方小皇帝近,且御史言官耳聪目明唾液系统发达,盛紘十分警觉,把府中最好的一排屋子给了盛老太太住,还叫寿安堂,然后是自己与王氏住的正屋,林姨娘的林栖阁依旧靠西,旁边挨着长枫的小院,长柏独自一个院,预备做新房。

京城盛府没有登州那么宽敞,三个兰没法子住开,便另辟一处空阔的大院子,将三排厢房略略用篱笆和影壁隔开了,然后各自前后再造上罩房和抱厦供丫鬟婆子们使,便也是不错的半独立小院了。当初的葳蕤轩暗含了华兰的名字,墨兰和如兰早不喜欢这个名字了,这回赶紧给自己的小院另起了名字,墨兰的叫山月居,如兰的叫陶然馆,明兰照旧。

明兰听的稀里糊涂,翠微和丹橘倒都记住了,一个打点着把行李从寿安堂搬进暮苍斋,一个指挥着小丫鬟和粗使婆子搬搬抬抬洗洗涮涮,足足弄了一上午才好,盛老太太不放心,便拉着明兰亲去看了一圈,王氏陪在一旁,心里有些忐忑,见老太太点头才松了口气。

京城版的暮苍斋只三间大屋,中间正房,左右两梢间,明兰喜欢有私密空间,特意把卧室隔断了,然后拿百宝阁和帘子把右梢间隔成一个书房,丹橘和小桃亲自把箱笼一一打开,把里头的书籍和摆设都一件件抹­干­净了,按着明兰的意思摆放好。

还没等明兰收拾完屋子,如兰就来串门子,初来京城,依着如兰的­性­子,哪里能这么快交上朋友,整日与墨兰大小眼的斗嘴早腻了,她积攒了一肚子的话要与明兰讲。待丹橘沏上一碗热腾腾的毛尖,如兰就迫不及待的拉着明兰进里屋去了。

“六妹妹,你觉不觉着这回四姐姐挺不高兴的?”还没寒暄两句,如兰就迫不及待的点出中心思想。

明兰定了定神,略思忖了下,犹豫道:“还好吧,我觉着四姐姐就是有些心事重,午晌的时候,她来我屋里看了一圈,话都没说几句就走了。”这很奇怪,墨兰是个面子货,不论肚子里怎么想,脸上总是和和气气的,没事也要凑几句的。

如兰一副‘果然如我所料’的表情,神秘的压低声音道:“你不在这阵子,四姐姐在平宁郡主那儿触了个大霉头。”

理论上来说,除了储君和太小的皇子,其余的王爷一律是要就藩的,受宠些的去富庶点儿的地方,冷落些的去偏僻边区,可如今情况诡异,储君迟迟未定,三四两位王爷在皇帝的默许下都留下了,而这位六王爷的位份不高不低,封了个郡王,藩地在大梁。

去年皇帝老爷过六十整寿时,六王爷来贺寿时带上了一溜儿整齐的三个崽,叫生不出儿子的三王爷几乎看红了眼,尤其是那个小的才四五岁,提溜白胖,憨态可爱,三王爷越看越喜欢,六王爷兄弟情深,六王妃善解人意,便时时带着小崽上门给三哥看。

“哦,我明白了,我在金陵时就听说三王爷意欲过继一个侄子,莫非就是六王爷家的这个?!”明兰恍然大悟,随即又糊涂了,“欸?可这和四姐姐有什么­干­系?这是皇家的事儿呀,咱们哪Сhā的上嘴?”

如兰得意的晃着脑袋:“六王爷家还有一位正当年的县主娘娘,最近圣上寿诞在即,六王妃带着这一儿一女来京了。”

明兰开动脑筋想了会儿,试探着问:“莫非他们与平宁郡主交情颇深。”

如兰拍着明兰的肩膀,笑道:“六妹妹真聪明。……那日平宁郡主宴客,母亲带着我们俩去了,四姐姐对郡主可殷勤了,又是讨好又是卖乖,奉承的也忒露骨了,谁知郡主­干­撂着她,都没怎么理睬,只一个劲儿的和六王妃母女说话,回来后太太告诉了老爷,她叫老爷好一顿数落,还罚禁足了半个月呢,呵呵……”

“这,这也忒丢人了些呀。”明兰可以想象那场景,也觉得难堪,难怪这次回来,盛紘似乎对墨兰颇为严厉的样子。

如今老皇帝日渐衰老,三王爷就差一个儿子就名正言顺了,六王爷这一支立刻炙手可热起来,平宁郡主想烧热灶,看上了这位嘉成县主做儿媳­妇­,仔细想想,墨兰和人家县主的家世还真没有可比­性­。

如兰很乐,本想找个人一起乐,没想到明兰不捧场,还一脸忧愁状,不免皱眉道:“你怎么了?别说你替四姐姐难过哦!”

明兰苦笑道:“五姐姐,我难过的是我们。虽然这会子丢人的是四姐姐,可咱们姐妹也逃不了呀,外头说起来,总是盛家女儿的教养不好。”

如兰心头一震,心里过了两遍,暗道没错,难怪这段日子来开茶会诗会,那些官宦小姐都不怎么搭理她,言语间还隐隐讥讽,她本以为是冲着墨兰一个去的,没想到……敢情她是被连累了!如兰顿时怒不可遏:“这个,这个小……!”

想骂的不能骂,如兰被生生憋红了脸,明兰赶忙去劝:“小声些,别说有的没的,这会儿我们可住的近了,小心被听见!”

如兰用力拍了下桌子,吐出一句:“无妨,她适才往林栖阁那儿去了,哼!她再与那边的来往下去,怕是再现眼的事儿也做的出来!”

明兰心疼的看着,震翻掉落地上碎掉的盖碗,那是一整套的呀。

……

林栖阁,炕几上燃着一个云蝠纹鎏金熏炉,林姨娘看着面前闷闷不乐的女儿,拢了拢灰鼠皮手笼,皱眉道:“不过被老爷训了一回,你做什么摆出这副面孔来?!”

墨兰摆弄着一个福禄寿的锦纹香囊,瞥了一眼林姨娘:“头一回这般受罚,丢也丢死人了!要不是这回老太太她们回来,我怕是还不能出来呢。”

林姨娘叹气道:“没出息的东西!自己没本事,只会哭丧着脸却不知道算计,罢罢罢,个人有个命,你没这份能耐,回头与你寻个平常人家便是了!”

墨兰粉面飞红,心有不甘道:“那县主论人品长相不过是中等,可怜了元若哥哥。”

林姨娘也沉闷了半天,才道:“人家命生的比你好,这比什么都强!你少惦记那齐衡罢,我叫你三哥哥去外头打听了,平宁郡主也是个势力眼,瞧着六王爷家得势了,赶着巴结呢!算了,不说了……嘿,我叫你去看看明兰那丫头,你看了么?”

墨兰恹恹的抬起头来:“摆设倒还素净,布置的蛮­精­致的,贵重物件嘛,不过那么几件,里里外外抬进抬出许多箱笼,我也瞧不出什么来;娘,老太太疼爱明兰,咱们再怎么争都是没用,何必呢?”

林姨娘一掌拍在炕几上,瞪眼骂道:“说你没出息,你还真没出息!不该现眼的你偏要去现,该你争的你反倒不理会了!这趟明兰回宥阳老家,也不知怎么讨好卖巧了,你大伯一家子都喜欢她,你也是,当初叫你哄哄品兰,你偏嫌她粗俗不文!这下可好,看明兰大包小包的回来,你就不气?你与她一般出身,说起来,她娘不过是个村姑,你娘是官家来的,你还有亲哥撑腰,应当比她强十倍才是,如今反不如了!”

墨兰猛的转头,赌气般哼哼道:“老太太是个犟脾气的,她不喜欢我,我有什么法子?”

林姨娘气过后便静下来,对着缭绕的香烟,缓缓道:“瞧老太太的样子,怕是连明兰的婚事都有着落了,如兰太太是早有打算的,待王家舅老爷打外任上回京,怕就要说起来了,我的儿,只有你,还浮在半当呢。”

墨兰闻言,不禁忧心起来,惴惴的瞧着母亲,林姨娘回头朝她笑了笑,道:“若只找个寻常的进士举子或官宦子弟,不计老爷还是你兄长都识得不少,可要人品才具,还要富贵双全的人家,可难了!……也不知老太太给明兰寻的是什么人家?”

……

明兰看着面前痛哭流涕的老­妇­人,一脸懵懂,呆呆的去看房妈妈,那老­妇­人仆­妇­打扮,暗红­色­细纹绸夹袄外头罩着一件黑绒比甲,她拉着明兰的手哭哭啼啼:“……姑娘,卫姨娘去的早,老婆子不中用,那时忽的病倒了,没能顾上姑娘!……”

明兰实在跟不上状况,只能发呆。

房妈妈咳嗽了声,道:“崔妈妈年岁大了,她儿子媳­妇­要接老人家回去养老,姑娘身边没个妈妈不好,太太便从庄子里把尤妈妈找来了,本就是姑娘的­奶­子,想也好照看些。”

明兰点点头,其实她对这个尤妈妈全无印象,只记得当初装傻时听丫鬟们的壁角,依稀记得她们说,卫姨娘懦弱老实,身边只一个叫蝶儿的还算忠心,其余都是贪心欺主的,一出了事,都各寻出路跑的不见踪影。那这位尤妈妈……?

待屏退了众人,房妈妈才老实说了:“本来老太太打算自己挑个信得过的,可是太太都送来了,也不好打太太的脸。”

明兰想了想,忽问了句:“她既已在庄子里了,走了什么门路进到内宅来?”

小姐的­奶­母可是个美差,月钱丰厚不说,上可以和管事嬷嬷平起平坐,下可以呼喝小丫鬟们,当初她估计是怕牵连卫姨娘的死,才脚底抹油的,如今倒又来了。

房妈妈见明兰能问出这句话来,心里先放下了一半,低声道:“姑娘有心了,听闻她早几年便想着要上来,可那时姑娘身边已有了崔妈妈,这次听闻是使了银子与太太跟前人的。”

明兰再问:“没有后头的人?”

房妈妈摇摇头:“若是有,老太太是绝不许的。因她原就是姑娘的­奶­子,如今顶上来也是顺理成章的,我仔细打探过了,也就是荐人的婆子收了些好处;怕只怕因是­奶­姑娘的妈妈,若有个懒散惹事的,姑娘不好下脸子去压制的。”

明兰嘴角微微挑了挑,笑道:“妈妈放心,我都这般大了,总不好一辈子叫老太太护着。”说着又笑了笑,无奈道,“若是真抵挡不住了,再来搬救兵罢。”

待房妈妈走后,明兰独自坐在正房的湘妃榻上,低头沉思了片刻,忽道:“请尤妈妈。”

小桃应声而去,尤妈妈一进来,立刻又是老泪纵横,絮絮叨叨的诉说当初离开有多么无奈,在庄子又是多么想念明兰,明兰微笑的听着,还示意小桃给端把杌子来。

尤妈妈年岁不大,也就一中年­妇­女,菱形脸大阔嘴,看着倒是­精­明爽利,她离开时明兰只有五岁,这会儿明兰却快十三了,她不住的提起明兰小时的趣事和她的辛苦喂养,明兰静静听着,待她说的告一段落,才悠悠道:“我怕是不大记得了。”

尤妈妈大吃一惊,回忆牌可是她手中仅有的大牌,赶紧抹­干­眼泪,忙道:“姑娘那时虽小,可聪明伶俐极了,什么东西都一教就会的,如何都忘了。”

明兰接过丹橘递过来的茶碗,轻轻拨动碗盖,低声道:“卫姨娘过世后,我生了一场大病,昏迷了许多天,醒来后便许多事都糊涂了,可惜那会儿妈妈不在,不然我也能好快些。”

尤妈妈脸上略有尴尬神­色­,­干­笑道:“都是老婆子不争气,竟那会儿病倒了。”她很想说两句卫姨娘的事儿,可是管事婆子早提醒过了,便不敢说。

明兰轻轻叹息,浅浅的忧伤:“那段日子可真不好过,日日吃药,缠绵病榻,偏又没个贴心人照料,只这个笨笨的小桃在身边,好几回大夫都说怕是不好了,幸得太太悉心照料,老太太垂怜,我才捡回这条小命。”

尤妈妈脸­色­青红转­色­,捏紧了手中的帕子,讪讪的说了几句场面话,连自己也觉得苍白无力的很。

明兰合上盖碗,嫣然而笑道:“现下可好了,我这屋里这几个大丫头都是老太太和太太一手调教的,最是懂事能­干­的,如今加上妈妈,我这小院可妥帖了。”

尤妈妈心头一惊,忍不住抬头,望着明兰隽长柔美的眼线,柔和含蓄的下颌弧度酷似多年前那位早逝的年轻姨娘,可神情却截然不同,不论说什么听什么,那对微翘的长长睫毛都纹丝未动,宛如静谧不动的蝶翅,只秀美的面庞笑的静好如水。

面前这个素雅的女孩身上,透着一种镇定,一种居高位者的悠然,尤尤妈妈有些失神,觉得和记忆中那个跟在自己身后的怯弱胆小的女孩的印象合不起来,一阵无名的敬畏慢慢爬上她的脊梁。

明兰定定的看着尤妈妈:如果她够聪明,该不会给自己惹麻烦,领一份薪水,拿整套福利,少贪心妄想,尽好本分,便大家好聚好散。

第50回

明兰冷眼旁观,见尤妈妈多少还知道好歹,这几天里只热心照料明兰的饮食起居,并不曾Сhā手进箱笼细软等财帛,不过……不知是在外头庄子里待久了还是原本卫姨娘就是缺乏管束,尤妈妈行止有些跋扈,三天两头就打人骂狗,逮着错处就骂骂咧咧,除了翠微是老太太给了她不敢,其余自丹橘以下全都被训过,若眉和绿枝脾气冲,好几次险些要打起来。

明兰也不说话,只暗暗记下,这一日院里的小丫头偷懒,不曾按着规制值勤,便被尤妈妈揪着耳朵在院中骂了半天,一边骂还一边打,撵的小丫头满院子­鸡­飞狗跳,明兰坐在里屋看书并不言语,一旁的翠微看不下去要去制止,被明兰一个眼神拦在当地。

明兰翻过三页书,等尤妈妈骂痛快了才叫小桃去叫人,尤妈妈掀帘进屋,明兰正端坐炕上,翠微坐在炕角做绣活,丹橘在书案上收拾。尤妈妈见明兰神­色­淡然,心里多少有些不安,这几日服侍下来,她知道这位六姑娘是个有主意的,不好拿捏,便先笑了笑,明兰不待她开口,先转头道:“小桃,给妈妈沏晚热茶来,妈妈,请坐。”

尤妈妈自己拉了把杌子,只坐了个边角,然后笑问:“姑娘唤我何事?”

明兰和煦的笑了笑,道:“妈妈来我这儿几天了,做事管教无不尽心,但有一处我觉着不妥,我当妈妈是自己人,便直说了,妈妈可莫要恼了。”

尤妈妈心头一沉,扯了扯嘴角:“姑娘请说。”

明兰放下书卷,细白柔­嫩­的十指交叠而握,语气缓和,神态悠然,道:“妈妈瞧着小丫头淘气,指点管教一二是好的,可妈妈回回发作都闹的满院子­鸡­飞狗跳,弄的人尽皆知,就不好了。”

尤妈妈心中不服,直起身子反驳道:“姑娘年轻心软,不知道其中的厉害,这起子小蹄子心肠好,整日的躲懒耍滑,好言好语的说不顶事,非得给点儿厉害瞧瞧!”

明兰挑了挑眉,目光一闪,直接回击:“妈妈此言差矣。我虽年轻,可也知道‘家丑不可外扬’这六个字,虽说都是一家人,可也都分管着自己的一亩三分田;哪个院子里的小丫头不淘气的,可人家都是拉进屋里去慢慢调教的,哪个像妈妈您,恨不能敲锣打鼓绕世界都知道了,知道的,是妈妈您有能耐,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这小院多不太平呢!”

尤妈妈心头一惊,知道明兰说的在理,可当着三个大丫鬟的面挨了明兰的训,脸子也放不下,便不服气的嘟囔道:“人家只有妈妈说姑娘的,哪有反过来让姑娘教训妈妈的,老婆子我倒好,进来没几日便惹了姑娘的嫌。”

明兰耳朵尖听见了,轻笑一声,道:“是了,我原是不该说妈妈的,这样罢,我这就回了老太太和房妈妈,让她们与妈妈好好说道说道。”

说着作势欲起身,尤妈妈立刻丢下茶碗,慌忙把明兰按住,陪出一脸勉强的笑容,道:“姑娘别介,是老婆子糊涂了,姑娘有话尽管说,何必嚷道老太太跟前去扰了她的清净。”在外头庄子里时,尤妈妈就听说这位六姑娘自小极得老太太宠爱,是在老太太怀里捂大的,她知道自己是走王氏的门路进来的,原就未必得老太太的中意,如今进来才几天便闹到跟前,到底不好,便立刻服软了。

明兰见尤妈妈如此上道,倒也不穷追猛打,重新窝进炕褥里舒适的坐好,捧过珐琅掐丝的铜胎手炉来取暖,柔声道:“妈妈管教小的们,用心原是好的,可也有好心办坏事的。小丫头们犯了错,妈妈自可记下,待回头慢慢教训,该骂的就骂,该打的我这儿有戒尺,该罚月钱的叫九儿知会刘妈妈一声便是,妈妈一把年纪了,做什么和小孩子脸红脖子粗的,没的显自己不尊重不是?今日我与妈妈说话,可也没有吆喝的满院子都知道。”

其实大部分情况下,­奶­母对自己抚养的哥儿姐儿还是忠心的,她们都是由太太选出来的,家人前程都在太太手里,儿子将来可能成为少爷的小厮,女儿将来可能成为小姐的丫鬟,利益都绑在一块儿了,例如墨兰的­奶­母就是林姨娘的嬷嬷,如兰的­奶­母就是王氏的陪房,只有自己……这个尤妈妈是半路来的,她的家庭背景明兰只知道个大概,这忠诚度便大打折扣了,哎,也罢,人小长栋的­奶­母还是临时工呢,喂完了­奶­便被辞退了,想想自己也不错了。

尤妈妈脸­色­一阵青一阵红,心道这六姑娘好生厉害,拿住一点错处便训的条理分明,偏偏她态度柔和,一派端庄斯文,叫人一句嘴都还不出来,尤妈妈强笑着应声:“姑娘说的是,我省的了,都改了便是。”

说着又讪讪的打了几句圆场,明兰嫣然而笑,随意跟着说了几句,很给面子了让尤妈妈就坡下驴,说着说着忽道:“听说妈妈昨日添了个孙子,真是可喜可贺。”尤妈妈呆了下,旋即笑道:“说不上什么喜的,不过是多张吃饭的嘴罢了。”

明兰看着尤妈妈笑了笑,转头道:“丹橘,取五两银子封个红包给妈妈,多少添些喜气,说起来也是妈妈头个孙子。”

尤妈妈接过红包,嘴里千恩万谢,心里却一阵乱跳,不是她没见过钱,而是她终于知道明兰不是当年的卫姨娘,她绝不是个可以随人揉搓的面团。

小桃送尤妈妈出门后,丹橘终于从家装忙碌中抬起头来,笑道:“姑娘说的真好,总算震住妈妈了。”明兰白了她一眼,端起热茶喝了一口,道:“她到底是妈妈,顾虑的知道的终归多些周全些,你们还是得敬重一二;更何况她也没全训斥错。”

丹橘知道明兰的意思,低下头讪讪不语,明兰想起自己院子不免头痛,叹着气放下茶碗,对着丹橘道:“说起来你也有不是,一味的和气老实,都叫她们爬到头上来了,我知你与燕草几个是一块大的,不好说重话,以前有崔妈妈在还好,可这两月我不过出了趟门,她们便愈发懒散,前日屋里燃着烛火炭炉,她们居然跑的一个都不剩,这般大的过错你也笑笑过去了,还是翠微出来震吓了几句,可是你也想想,翠微还能在我们这儿待几天,待出了年她便要嫁人了。”

窝在炕上坐绣活的翠微忍不住嗔道:“姑娘说便说,做什么又扯上我?”

明兰转过脸,一本正经道:“你放心,你那份嫁妆老太太早已给你备下了,你陪我这几年,我也不会叫你白来一趟,我另外给你预备了一份子,不过我忘­性­大,回头你要出去了,得提醒我下,免得我忘了。”翠微这几年早被打趣的脸皮厚了,都懒得害羞,只冲明兰皱了皱鼻子,还低头往绣花绷子上扎花。

倒是丹橘被说的不好意思,低头难为情,只嗫嚅着说:“我说过她们几句,她们便说我攀高枝儿了,瞧不起小姐妹们了。”

明兰回过头来,继续教育工作:“我这屋子里,除了小桃,便是跟我日子最久,不说翠微拿着双份的,其余的一­干­的月钱和老太太的器重,哪个越的过你去?你若不想她们叫妈妈罚,便得规制她们,没事还好,若有个好歹,惊动了太太和老太太,谁能跑得了?咱们院自有章法,你照着条理,拿住了规矩有一说一,谁又能说你什么?”

其实明兰的思路很简单,工作应该和职位薪水对称,身为大丫鬟,除了照顾小姐,很大的一部分职责就是管制其余丫鬟,前者丹橘完成的很好,后者明显不合格。

丹橘脸上一白,呆呆站着,翠微叹口气,她也是家生子,自知道丹橘家事,她老子早逝,娘改嫁后又生了许多孩子,后爹不待见她,亲娘也不护着,五六岁之前便如个野孩子般无人照看,总算她姑姑心有不忍,托了门路把她从庄子里送进内宅,才过上些安稳日子。

翠微放下绣绷,把丹橘拉到炕前,柔声道:“妹子,我知道你是个老实的,可你也替姑娘想想,姑娘渐渐大了,不好一有风吹草动就去老太太那儿搬救兵,回回都这样,岂不叫人笑话咱们姑娘,如今那两位——”

翠微指了指山月居和陶然馆方向,轻声道:“住的近,可都盯着瞧呢,姑娘刚回来那会儿,给小丫头们带东西的,明明都写了签子的分好的,偏她们没规矩,胡抢乱闹一气。这也便罢了,以后若是有个什么失窃走水的,那时可该如何?是叫姑娘亲自来断官司,还是叫管事妈妈来处置姐妹们,那才是真伤了和气;如今又来个不好惹的妈妈,更得小心些。妹子呀,你可得拿出些气派威势来,不然老太太头一个换了你,姑娘不是非你不可,这些年要不是姑娘中意你,老太太早从那几个翠的里头挑好使的给姑娘了。”

明兰崇拜的看着翠微,觉得房妈妈真是太会培训人才了,翠微这一番话说前后周到,既点出了厉害关系,又指明了后果,果然,丹橘一脸渐渐显出奋发来,严肃的连连点头,听着翠微指点,神情异常郑重肃穆,若在后头竖面镰刀锤头棋便可直接宣誓入党了。

明兰虽没混过企业,但也知道管理的中心思想便是层层递进,责任落实,没的让一个CEO去查职员的迟到早退的,有好几次明兰都想冲出去吼一顿,但还是生生忍住了,吼人不是她的工作,只有下决断定仲裁时才需要她出面。

“姑娘,姑娘。”小桃连跑带跳的从外头进来,来到明兰跟前喘着气道:“大小姐,哦不,大姑­奶­­奶­来了;老太太叫姑娘们都过去呢。”

明兰才反应过来,惊喜道:“大姐姐来了,这可太好了,老太太可盼着呢。”

丹橘手脚比嘴皮子快,立刻从里头找出一双隔雪的洋红掐金羊皮小靴来,蹲下服侍明兰穿上,翠微忙下炕,从里屋的螺钿漆木大柜里找出一件浅红羽纱银灰鼠皮子里的鹤氅,小桃打开手炉往里头添些炭火,拨旺了火苗子,三个丫鬟忙碌着把明兰上下打点好,最后翠微在雪帽和大金钗只见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选了雪帽给明兰戴上。翠微留下看家,明兰带着小桃和丹橘直往寿安堂去了。

其实,盛老太太回府的第二日华兰就要来的,可不巧她婆婆,就是忠勤伯夫人病倒了,做儿媳­妇­的不好紧着走娘家,便拖到了今天。

一路匆匆,刚进正堂,明兰便看见一个丽装女子伏在老太太膝上低低哭泣,老太太也一脸爱怜,轻轻抚着女子的背,祖孙俩约有六七年未见,甫一见面就抱头痛哭,王氏拎着帕子按在脸上凑情绪,心里却有些酸溜溜的,两个月前母女俩久别重逢,华兰都没哭的这么伤心。

墨兰和如兰站在一旁,围着一个四五岁的女孩逗着说话。

听到掀帘的丫鬟传道,屋里众人抬头过来看,那女子脸上泪痕犹未­干­,便站起来笑道:“这不是六妹妹吗?快,过来我看看。”

丹橘帮明兰摘了雪帽和鹤氅,明兰立刻上前几步,让华兰挽住自己,脆声道:“大姐姐。”

华兰细细打量明兰,目光中隐然惊艳之­色­,又看明兰举止大方得体,想起她小时候乖巧,心里多喜欢几分,回头笑道:“到底是老祖宗会养人,我走那会儿,明丫儿还只一把骨头的小病猫,这会儿都成了个小美人了。”

明兰也偷眼去瞧多年未见的大姐,只见她身着一件镂金丝钮牡丹花纹蜀锦对襟褙子,下头一条浅­色­直纹长裙,一身华贵高雅,容貌娇艳依旧,带着一股子成熟汝子的风韵,不过眉宇间却有几分舒展不开。

华兰从身边丫鬟手中拿过一个绣袋塞到明兰手里,又随手拔下鬓边的一支赤金花钿式宝钗,给明兰素净的发髻Сhā上,嘴里笑道:“多年未见,姐姐聊表心意,妹妹莫要嫌弃。”

明兰眼睛一花,都没看清那钗长啥模样,只觉得脑袋沉了沉,想来那金子分量不小,又掂了掂手上的锦袋,摸着似乎是个玉佩,便福身谢过,抬头笑道:“谢大姐姐,怪道四姐姐五姐姐老盼着大姐姐来。”

众人都笑起来,王氏拉过明兰,指着那个小女孩道:“这是你外甥女儿,叫庄姐儿。”

明兰看去,只见那小女孩白胖可爱,眉眼酷似华兰,不过神态举止却跫迥然不同,胆怯害羞的躲在嬷嬷身后不肯出来,听王氏吩咐才钻出来半个头,细声细气叫了声:“六姨。”

声音细软,可爱的像只刚断­奶­的小动物,明兰立刻被萌翻了,蹲下与庄姐儿平视,笑眯眯道:“庄姐儿真乖,六姨给你备了东西哦。”

说着从丹橘手中接过一个扁方盒子,塞到庄姐儿手中,庄姐儿呆呆的双手抱着盒子,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好奇着,华兰走上几步蹲下,替女儿打开盒子。

只见盒子里整齐摆放了好几件物事,一只锃亮­精­致的黄铜九连环,一个织锦红茱萸的拨浪鼓,一只白玉雕琢的掌心大小的胖兔子,用红绳串着,一对梅花状的翠玉平安扣,玉质莹然,显是价值不菲,庄姐儿一手拿过那个拨浪鼓,咚咚摇晃起来,一手抓起那只白玉胖兔子,白­嫩­的小脸蛋喜笑颜开,看着明兰的目光便亲近不少。

华兰见女儿喜欢,心里也十分高兴,笑着对明兰道:“妹妹费心了,怕是早备下的吧?你外甥女可算有福的了,就是让妹妹破费了。”

明兰亮了亮手中的锦袋,又摸着头上的钗子,正­色­道:“还好,还好,本以为是亏了的,没曾想还能赚,大姐姐回头再生一个大胖外甥给我们几个做姨的,才真能捞回本钱。”

华兰一双杏眼盈满笑意,拧着明兰的耳朵,笑骂道:“小丫头片子,敢打趣你姐姐,活腻味了吧?瞧我收拾你!”明兰被拧疼了,连忙钻空子躲到老太太身后去,全屋里众人大笑,王氏尤其笑的厉害,指着明兰笑道:“还不拧她的嘴!”

华兰拧了明兰两下,转眼看过去时看见小桃,便顽皮道:“你不是原先跟在明兰身边的那个么?你家姑娘这会儿可还踢毽子?”

小桃兴冲冲的上前福了福,当年她曾奉命监督明兰踢毽子,得了华兰不少赏,心里对这位大小姐很有好感,便憨憨的笑道:“大姑­奶­­奶­安,我是小桃。…自打您出了门子,六姑娘便不肯老实踢毽子了,赖一日拖两日的呢!”

众人都知道明兰的习­性­,哈哈大笑,还有个落井下石的如兰,她一见此情状,连忙大声道:“大姐姐你可不知道,六妹妹平日里除了请安,有三不出的,下雨天不出门,下雪天不出门,日头大了也不出门,!”

屋里哄堂大笑,各个都打趣起明兰来,明兰红着脸一副老实模样,任他们取笑,心道,可惜这里没有温度计,否则28度以上15度以下她也不出门!

大伙儿乐开了,便围坐在老太太身边,嘻嘻哈哈拉起家常来,这几年下来华兰似乎健谈许多,说起京城的见闻趣事眉飞­色­舞,逗的众人笑个不停,便是对墨兰也客客气气的,不曾冷落了她,可明兰却隐隐觉得华兰有些过了,似乎在掩饰着什么,不过她一个庶妹也不好说什么,只能在一旁凑趣儿说上两句。

华兰谈笑间,不动声­色­的细细观察三个妹妹,墨兰如郁竹般皎然清雅,斯文娇弱,就是带了几分孤芳自赏的味道,明兰眉目如画,尤其秀丽出众,年纪虽小,却一派温婉可爱,说话举止很有分寸,既亲近孺慕长姐,却没有半分越过如兰的意思,很招人喜欢,华兰暗暗点头。

最后看自己同胞妹妹,华兰暗暗叹气,如兰长相多似王氏,姿­色­平平,不过好在肤白眼亮,气派富贵,举止从容,一副嫡女做派,不过……华兰骗不了自己,如兰到底张扬了些,不够稳重端庄。

说了好一会子话,盛老太太微微示意王氏,又看了看华兰,王氏心里明白,便笑着起来,叫女孩子们带着庄姐儿去园子里逛逛,明兰一看便知道老太太有私房话要与华兰说,起身让丹橘小桃给自己穿戴上雪帽和大氅,墨兰如兰也是如此,王氏拉着穿戴的结结实实的庄姐儿先出去了,三个兰跟上,一众丫鬟婆子便如潮水般依次序慢慢退出寿安堂。

待众人都散去后,房妈妈和翠屏将门窗掩上,小心守在门口,华兰见盛老太太这般做法,心里有些惴惴,犹自笑道:“老祖宗有话与我说罢,何必如此?”

盛老太太没有接话,只拉过华兰,细细看她气­色­神情,直把华兰看的不安起来,才缓缓道:“大丫头,这几年你信里都说事事顺心,祖母今日问你一句,你不可隐瞒,你这日子究竟过的如何?”

华兰脸上笑容有些挂不住了,强笑道:“祖母说的什么话,自然是好的。”

老太太阖了阖眼,长叹一声,把华兰搂到身边,叹声道:“你连祖母也要瞒着么?”

华兰终忍不住心头一股惶惑,低头颤声道:“我也不知道我这日子,过的好是不好。”

第51回

华兰出了寿安堂便往王氏屋里去了。王氏早在里屋烧热了地龙等着,见女儿进来忙叫丫鬟沏茶捧手炉。华兰见屋里只有王氏一人,问道:“庄姐儿呢?”

王氏拉着女儿坐到炕上,笑道:“和你妹妹们顽去了,她们屋内的桌椅搬开,辟出一块空地,几个女孩儿闹着玩‘瞎子摸人’呢,旁边陪着妈妈,你放心。”

华兰接过彩环递来的手炉,转向王氏笑道:“我有什么不放心的,这怕又是六丫头的点子罢,上回来如兰墨兰便不耐烦哄小孩儿。”

“六丫头自个儿也是小孩儿,正贪玩呢,正好与庄姐儿一块儿。”王氏看了看门口,便挥手叫屋里的丫鬟都出去,最后一个彩环把帘子放下,守住门口。

王氏走到华兰身边坐下,细细打量女儿,见她面上妆容似新上的,睫毛上还有几分湿润,便低声道:“你都与老太太说了?”

华兰疲惫地挨着王氏,半闭着眼睛道:“祖母火眼金睛,我如何瞒得过去,索­性­都说了。”王氏见女儿虽然神­色­无力,但­精­神却反而舒展了些,便知此番谈话不错,问道:“老太太与你说了什么?”

华兰睁开眼睛,微笑道:“到底是祖母见过世面,听了我婆家那摊子破事,只教了我两件事儿,一是先赶紧把管家的活儿丢出去。”王氏一听急了,连忙截口道:“老太太是糊涂了,你好容易能管上家,这些年费了多少力气,怎能说放手就放手。”

华兰叹气道:“我也舍不得,可祖母说的也对,忠勤伯府将来到底不是你女婿的,管的再好也是为他人作嫁衣裳,没的累了自己又费了银子;况且目前我当务之急,是生个儿子。”

王氏听了便轻哼一声:“废话,我也知道你得生儿子,老太太这话说了跟没说一样。”

华兰白了母亲一眼,赌气道:“娘,你才是说了跟没说一样。祖母不但说了,还给我支了招,说她认识白石潭贺家的老夫人,贺老夫人的娘家便是三代御医院正的张家,那位老夫人自幼便在娘家学医,别的不说,于­妇­人内症最是了得。不过她是闺门中人,不如男儿家可行医济世,也不好张扬,嫁人后更无人知道了;这回祖母便为我托她去。”

王氏一听,喜上眉梢道:“真的?这我可真不知了,幸亏老太太知道底细。如今虽说你身边有个庶出的,可到底没有亲生的好,往日里你为着面子,不好大张旗鼓请大夫,且那些都是男子,如何瞧的仔细;真可怜我儿了。”

华兰目光中闪出希冀之­色­,喜悦道:“祖母还说这事儿不必声张,只请了贺老夫人来家里做客时我回趟娘家便是了,所以才要甩了管家的差事,好方便脱身,并慢慢调理。”

王氏双手合十,连声念佛:“阿弥陀佛,我的太上老君,这下子我儿可有望了。老太太这人说话最实在,她若说那贺老夫人行,便没有十也有八九分了。”生儿子的任务当前,王氏便觉得管家也没什么重要了。

华兰懒懒的靠到王氏肩上,娇声道:“娘,你们来了京城真好;我算有撑腰的了。”

王氏揽着女儿的身子,心里万分爱惜,嘴里却轻骂道:“都是你­性­子要强,不肯在信里说实话。你那婆婆竟如此偏心你嫂子,生不出儿子来便好吃好喝供着,修养了多少年才生出个儿子来,你掉了孩子不过才几年,便急急忙忙给塞了个丫头。总算你还有脑子,早一步给陪房丫头开了脸,生了个儿子才堵住你婆婆的嘴。”

华兰心头不快,恨声道:“嫂子是婆婆的外甥女,自然比我亲。如今她娘家早无人为官了,还摆架子。”王氏拍着女儿的背,笑道:“你知道就好,你女婿能­干­,将来你们分了家,便有好日子过的。如今且别和她们置气了,先生个儿子要紧。”

华兰也很是期待,轻轻道:“但愿如此。”

王氏搂着女儿腻歪了会儿,思绪远了开去,道:“如今你兄弟是定下了,待你妹妹也寻得个好人家,娘便无所求了。”

华兰抬起头,轻声嗤笑了下,拉长声音道:“娘,你还是老老实实的将如兰许给表弟吧。趁如今外祖母还硬朗,舅母不好啰嗦,你若变卦舅母定会笑破肚皮。”

王氏恼羞成怒,作势欲打华兰,骂道:“你个没心肝的,你嫁入了伯爵府,就不兴你妹妹也攀个好亲么?你舅舅虽好,可如今到底没你外祖父时风光了,且我那侄子老实木讷,我怕你妹妹嫌窝囊。”

华兰笑着躲闪王氏的巴掌,拦着胳膊道:“舅舅纵使官位不高,但外祖家多少年家底还是在的,表弟老实才好呢,动不了花花肠子。”说着忽而伤感:“娘,你当我在婆家日子好过么?说起来忠勤伯府还是冷落了的,这要是风光的爵位人家,还不定怎么显摆;你老说我脾气不好,可如兰她还不如我呢,且她生的又平平,在那高门大院里如何活的下去。”

王氏看女儿一脸倦­色­,知道她过的不易,便也轻轻叹气了。静默了一会儿,华兰展颜一笑:“不过,我真没料到六丫头倒是出落得这般好了,举止谈吐也招人喜欢,待过了年我将她带出去见见人,倒没准能寻个好亲事,祖母定然高兴。”

王氏见长女埋汰自己妹妹,却抬举明兰,当即瞪眼道:“你别多事了,明丫头的亲事老太太早有主意了,就是那个白石潭贺家的孙子。哦,好像还有你姑姑的表弟和大伯母娘家的哥儿,为着这个,老太太特意回了趟老家,把明兰记到我名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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