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督府原是太祖高皇帝钦封忠敬候之府邸,与宁远侯比邻而居,是以,门前这条大街又称为忠宁街,然忠敬候府于太宗武皇帝时卷入谋逆大案,事败身死后,夺封爵,毁铁券,抄家灭族。此后,宅邸则被赐给了武朝名臣熊麟山大人,更名为‘澄园’,熊大人告老致仕后,上折请还此园,仁宗皇帝收了园子,在熊大人故里复赐宅田无数。
前后山林不算,澄园占地总和约九十亩左右,可分为前后两部分。
前院又被称为外园,是男人们处理政务之处,前头正门是三扇七七四十九个铜钉的朱漆大门,两旁是东西角门,往里铺着光洁整齐的巨方石板,笔直而下,对称有两排四所外书房,再外侧是马厩车房,及一干奴仆居所的几排倒座窄院房,过了外仪门,正中是五间巨大敞亮的议事厅,两旁配有暖房耳房还有茶水房之类的。
通过三扇内仪门往里,方是内院。
因顾忌避讳,明兰坐在覆着轻纱薄帘的滑竿上,迅速把前院走了一圈,顾廷烨指着几处地方略略认了一下,一待进了内院,顾廷烨立刻要求明兰下地步行。明兰委婉的表示,她身娇体弱,不堪长时间步行,还是坐滑竿的好;男人立刻眼神异样,凑到她耳边更加委婉的表示:你莫非是为了保持体力……?
明兰想了想:“我还是走路吧。”
男人的眉眼棱角分明,鼻挺唇薄,眼神深邃,似乎在无声的笑她。
内院最前面正中是五间配有鹿顶耳旁的大厅堂,堂前匾额上龙飞凤舞三个大字‘朝晖堂’;明兰暗暗叫了声好,转头道:“熊大人到底是两朝元老,清流宿耆,书香门第,也没用什么喜庆的字眼,只‘朝晖’这两字便尽够了!”
顾廷烨看着这三个字,也是点头。
朝晖堂左侧的小院子,圈成顾廷烨的内书房,右侧是一间偏厅及草木穿堂,其后,隔过一条白石秘道和一道垂花门,是七间七架的正院,两旁有三重厢房,三重耳房,前后三叠抱厦,一大跨所足有二十多间屋子,气派宏大,装饰广丽,上书三个大字——嘉禧居。
明兰看着眼熟,多看了几眼,才认出今早她就是从这里启程的。
嘉禧居后门三间倒座抱厦后有两道角门,一道通着后廊,那里还有一处小小的议事厅,大约是让内眷们理事会客用的,还有一道连着穿廊,通向一座大花厅。
明兰看的发晕,还两腿发软,顾廷烨看着她头晕眼花的样子只觉的好笑,便拉她先去用午饭,待歇过午觉后,夫妻才接着逛。
以嘉禧居为中心,朝北,朝东,朝西,分别围有五处院子及排房,这些地方大约是让老太爷太夫人还有哥儿姐儿们住的,可惜,现在都空着。
近些院子的和正院以抄手游廊相连,远些的隔着南北夹道,再后面就是一片花草芳菲的园子及山林,明兰团团走了一圈,最喜一处莲花池,波光粼粼,水色清幽,湖面莲蓬花香,水下隐约见莲藕节节。这池塘一头连着藕香亭园,一头直连着那座大花厅。
明兰走的累了,索性走进藕香亭中歇息。
“这么大宅子,就我们两人?”明兰看了看周围的八面门窗槅扇,趴在莲池边的琅玕廊上,有气无力的问道。
“这算什么大。”顾廷烨站在庭廊上,面朝着宁远侯府方向,那里如今是一座小山林,静静道,“你也去过襄阳侯府,那里可有这儿两个多还要大。”
明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低头暗想:这家伙想搞合并!只希望不是违规扩建。
……
姚依依那时代,每逢寒暑假结束即将开学之时,飞龙活跳了一个假期的学生们都会老实的呆在家里,忙着赶工作业;时隔这许多年,姚依依很神奇的又看见了这个场景。
这天夜里,用过晚饭后,顾廷烨从外书房搬了一大堆文折进屋,在连通主卧的西次间文案上铺陈了一桌子,摆砚蘸墨,低头认真细看,一边看,一边还写注释些什么。
明兰看的目瞪口呆——明天要上朝奏对见皇帝了,所以连夜补功课吗?
看顾廷烨低头深思看文折,明兰原想说‘您慢慢用功,我先去睡了哈’,谁知顾廷烨却拿出厚厚一大叠账册和仆从名单来,放到明兰面前,希望和她‘一起努力,共同进步’。
明兰忍着哈欠,只得坐到另一旁的小翘几后,摊开账册清单来看;夜灯冉冉,顾廷烨见红袖相伴,大感到愉快,转眼瞧见一旁呆呆立着的丹橘,便道:“橘子,去沏壶酽酽的茶来。”他依稀记得明兰身边丫头的名字,好像都是水果之类的。
这个不错,好记。
丹橘心疼明兰,原已备好了中衣热水,想让明兰早些歇息,见状只得转身出去沏茶备点心,抱厦里正看着炉火的秦桑见她一脸闷闷不乐,便问道:“怎么了?”
丹橘心里不痛快,嘴上却不露分毫:“把今早刚送来的新鲜葡萄拿出来,再把那水蜜桃切开几瓣。”说着,自去柜里取茶叶茶壶。
秦桑闻言便起身去了,一旁的绿枝颇觉奇怪:“姑娘不是说想早些睡吗?”
“要叫‘夫人’!”丹橘板着脸,拿出一套崭新的‘喜鹊登枝’薄胎官窑粉瓷茶具来:“老爷和夫人有话要说,府里还有好些事没交代完呢。”
碧丝捂嘴轻笑:“说起来老爷真好笑,昨日他居然对着秦桑姐姐叫‘枣子’,对着小桃叫‘桃子’,还对着我叫‘李子’,丹橘姐姐,老爷叫你什么了?”
丹橘从门边的炉子上提着大水壶过来泡茶,沉声道:“刚离了管束才两天,你嘴里就不三不四起来了?老爷也是你能编派的!叫这府里的人听见了,还当盛家出来的都没规矩呢!”
秦桑端着切好的新鲜水果进来,绿枝拿出个六寸见方的莲花样子水晶碗,两人洗了手摆放起水果来,边摆水果,绿枝边道:“把这小蹄子狂的,回头叫崔妈妈狠狠罚一顿就好了!”
彩环看着她们动作熟练默契,着实Сhā不上手,便笑道:“碧丝妹妹年纪小,不懂事疏忽了也是有的,都是自家姐妹,可别告诉崔妈妈了。”
绿枝一窒,丹橘目带不忍犹豫,只秦桑抬头,微笑道:“碧丝,给你提个醒。咱们都是打小跟着夫人的,她什么脾气你还不清楚?如今咱们刚来这里,正是给夫人做脸面的时候,你可别糊涂了。”语带深意。
碧丝神色一凛,立刻闭上嘴,彩环颇觉奇怪,又不好追问,故意道:“以前在盛府时,都说三位姑娘中,六姑娘脾气最好,待人最宽,便是咱们做错了什么,怕也不会狠罚的吧?”
丹橘对几个绿的情义深厚,日常不好过分责罚,对彩环却有几分提防,看着彩环,缓缓着:“夫人说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什么掉碗摔杯的都好说,便是办砸了一两件差事,但问明情由,罚过便好;可只有一桩,却是断断不能的。”
“哪一桩?”彩环紧张的追问,转眼变脸笑道“姐姐与我说了,我也好长个记性。”
“心术。”丹橘盯着彩环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不计是什么,但凡心里起了什么对不住人的歪念头,便是千好万好,也不能要了。”
彩环心里一颤,面上却一脸敬服,连声笑道:“夫人说的正是,咱们做丫头的,最要紧的便是忠心,旁的什么都是次要的!”说着,想到一事,轻声问道,“……对了,原先不是还有位叫燕草的妹妹么?她怎么没跟来?”
丹橘瞥了她一眼,干脆道:“她年岁到了,老子娘求到老太太跟前,自去配人了。”
彩环还想再问‘不是还有位尤妈妈么’,绿枝已高声叫道:“小桃、翠袖这两个蹄子,不过收拾几件箱笼,怎到现在还不回来?!”
……
丹橘端着盘子去了正屋,临走前,想了想,又放了个红艳艳的大石榴在里头,笑眯眯的将茶水果点在屋里摆放停当,她见明兰衣着单薄,又从里头拿了件家常的月白底子雪里红梅的襦衫出来,轻轻给明兰披上,最后把屋里三盏羊皮宫灯都拨的亮些,才慢慢出去了。
这些年来,明兰一直保持了良好的学习习惯,一边翻看账册清单,一边摘抄些要紧处(旁人看不懂的鬼画符),嘴里还轻轻念着,顾廷烨抬头瞧了眼明兰,只觉盈盈烛火下,她玉面映红,桃腮樱唇,目色璀璨,分外好看。
他握拳清咳一声,明兰抬头去看他,只见顾廷烨神情镇定,淡然道:“你明日先帮我把内书房收拾出来,要搬的东西我已交托给公孙先生,旁的不要紧,给我找两个可靠的丫头看着,……最好不识字。”
明兰正想说没问题,忽听到最后半句,想了想,才道:“这里的人我不熟,我的丫头全识字的,只一个小桃笨笨的,识字不多,但为人可靠,断是可信的,先叫她看着罢,回头我再慢慢物色,可靠的人不是一朝一夕可得的;这些日子……你若不嫌弃,我给你收拾书房罢。”
其实重点不是识不识字,而是可不可靠;因为不确定是否可靠,所以才要找不识字的。一个识字的丫头若想偷看点儿什么,看一眼记几个字就够了,若是不识字的,那就只能私自夹带了,这样难度较高,也比较容易被捉住。
顾廷烨满意的点了点头,随即轻轻皱眉:“怎么都识字?你教的?有否必要?”
明兰点点头,一本正经:“丫鬟们都识字,好显得我蕙质兰心。”其实当初是为了让她们看懂暮苍斋规章制度来着。
顾廷烨挑眉,身上披的暗青绸袍上的暗金丝浮纹微微闪动,皎然的月白中衣更映着他俊朗澄明,他握拳抵唇,轻笑着:“不错,不错,盛大才女,给为夫的磨个墨罢。”
明兰笑着过去给他磨墨,一边故意苦着脸,摇头晃脑的叹气:“牛刀呀牛刀。”
顾廷烨看的呵呵直笑,望着明兰皓腕如雪,研磨的动作缓慢幽美,不由得微微怔怔,过了良久,直至明兰磨好了浓浓一砚墨要坐回去时,他才一把拉住明兰,静静问道:“你,没什么想问的吗?”
明兰莫名,呆呆道:“问…什么?”
“府里。”顾廷烨道,“你没什么想知道的吗?”顾府情势诡异,是个人都看得出来,她这几日居然什么都没问。
明兰明白他的意思,目光清澈:“原本有的,但老太太说,有了不懂的先别紧着问,先自己想想看;这样会显得我很聪明。”
顾廷烨冷峻的眉头也松了下来,不禁一笑:“好好,你冰雪聪明,那说来听听罢。”
明兰扯开顾廷烨抓自己的手,拖过一旁的小杌子来坐下,轻轻道:“…当初刚见你家里人时,我第一个觉得奇怪的就是年纪。第一,过世的公爹是长子,作为侯爷世子,公爹成亲怕是只早不晚,可是,煊大哥哥和炀大哥哥的年纪比煜大哥哥大出了好多。这是为何?”
顾廷煜只有二十八岁,且上头没有兄长,可是四房五房的长子,顾廷煊和顾廷炀却都有三十三四岁了,迄今为止,大房嫡孙只有顾廷炜的儿子,两三岁的小豆丁贤哥儿一个。
而四房和五房呢,别说打酱油了,顾廷煊的大儿子看酱油铺已是绰绰有余,而顾廷炀的大女儿已够年纪当酱油铺老板娘了。
顾廷烨眼神渐渐发亮,嘴角含笑,明兰看着他,不无叹息道:“我想公爹定是与第一位太夫人鹣鲽情深,情意极其深重。”
顾廷烨脸色慢慢沉了下来,这句话不是随便说的,推演其中意思,若老侯爷对第一位秦夫人感情很深,那么对紧接着嫁进来的白夫人就不会很接受,而对现在的秦太夫人,则会爱屋及乌。
顾廷烨轻轻搂过明兰,挨在怀里,轻声道:“小时候我曾听五婶说起过头位太夫人,说她与父亲青梅竹马,情深意重,因她体弱多病,父亲自请圣命去戍边,好躲开京中的长辈啰嗦干涉;如今的太夫人更常把她挂在嘴边,说她美貌高贵,端雅温慧,心慈柔弱,是位世人难能岂及的好女子;父亲,更是记了她一辈子。”
明兰撅了撅嘴,她伏在男人怀里,淡淡道:“第二个不明白的地方,是太夫人的年纪。”她明显感觉男人肌肉一紧,接着道,“从太夫人的属相来看,她今年四十四岁,你出生之时,她已有十九岁,一年后嫁入侯府是二十岁;也就是说,头位秦夫人亡故之时,她也十六岁上下了,这……是怎么回事?”
如果老侯爷真对第一位秦夫人感情那么深,想要寻秦家女儿来续弦好照料顾廷煜,那时就可以娶秦太夫人了,为何中间要隔上一个白夫人?
明兰觉到顾廷烨身体的僵硬,慢慢爬起来,看着他的眼睛,坚定却轻声道:“当时,公爹有什么理由,非要娶婆母不可么?”这个问题有些难堪,却是如今一切问题的根源。
顾廷烨久久盯着明兰,不知说什么好;这些年来,顾廷烨心中沉懑,可却始终家事难言,真到要说时,也不知从何说起;明兰并不问半句,却见微知著,很清楚的看明白了一些事情。
明兰从没见过顾廷烨这幅神情,冷峻的眉毛高高挑起,眼窝深陷入阴影中去,眼神很阴郁,很危险,却又带着淡淡了然,似乎无可奈何,过了半响,他才慢慢开口了:“我外祖那边是海宁白家,你听说过么?”
明兰很想表示一下仰慕之情,可她真没听说过白家,海宁那儿最有名的是一门七进士的陈家,父子三翰林的赵家,以及前任阁老的徐家,另外还有些宿著的世家大族,反正没有白家,于是,明兰只好老实的摇头。
顾廷烨自嘲的笑了笑:“自然没听说过,白家既非世族,也非书香,乃是,盐商。”
明兰愣了,士农工商,他老妈来自最低等的商家也就算了,反正还有儒商,义商,可却是商家里让人看不大起的盐商,这个……怎么向白家表达敬意倒是蛮困难的。
顾廷烨接着道:“你可知盐商家里什么最多?”
“盐。”明兰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当即引来一个指节在脑门上敲起,她立刻捂住脑门轻呼道,“银子!是银子最多!”
顾廷烨屈着修长的食指和中指,似笑非笑的瞪着明兰,她就不能严肃伤感些么。
明兰心有余悸的看着那两个犹自弯曲的手指,怯怯道:“你可别说,你爹是为了银子娶你娘的!”商人地位低微,哪能要挟权贵。
“正是为了银子,说出去也没人相信。后来我仔细查了一番,才知道前后。”顾廷烨沉下面孔,放下手指搭在膝盖上,眼神阴冷:“那一年静安皇后过世,武皇帝忧愤过度,性情忽转狂暴多疑,杖毙了许多宫妃婢女不说,还赐死了当时的皇贵妃,且要诛她全族。当时皇贵妃的族叔分掌户部,清算之下,查出户部欠有三百多万两的亏空,俱是多年来权爵功勋所为;原本也不是什么动摇国本的大事,慢慢把银子还上也就是了。可当时,武皇帝迁怒之下,竟厉行重罚,勒令半年内不还清的便要夺爵!”
明兰完全怔住了,半响才道:“宁远侯府欠了多少?”
“不多。”顾廷烨嘴角带讽,“整好八十八万两白银。”
明兰险些背过一口气去,八十八万两白银?!这群败家子!有这么花银子的么?!
顾廷烨长长出了一口气,仰望着雕栏画栋的屋顶,面色晦涩:“顾家连夜清算全部家当祖产,可怎么算也是不够的,眼看着期限将至,荣国公府已被抄家没产,家人贬为庶民,情景凄苦,顾家上下都急疯了;那时,不知是谁……提起了白家。”
明兰已被惊呆了,只愣愣的听着顾廷烨继续道:“我外祖父也算是个人物,海上跑船出身,攒了些本钱后上岸,也不知走了什么门路,打通了官场脉络后,竟做起盐商来!二十年累积下来,家产极为富足,他早年与本家兄弟不亲,偏又只有我娘一个女儿。”
明兰不想说话了,只长长叹气——没有兄弟依靠,卑微的出身,却有丰厚的财产,这位白夫人只差没在脑门上写着‘肥肉’二字了。
“所以,公爹就娶了婆母?”说这话时,连明兰都没意识到自己语带讽刺。
顾廷烨苦笑了一下,却盖不过那份阴冷:“接下来的事儿,十个人有十种说法,我听的多了,自己都不清楚;不过……说最多的一种,是当时父亲向白家提议迎娶母亲为偏房,哼哼,想她一个商家之女能入侯府为偏房已是天上掉下的福分了。可白家偏不肯答应,定要做正室,威逼之下,生生逼死了头位秦夫人。”
明兰倒吸一口凉气,当即一下站起,挺直了摇杆,斩钉截铁道:“胡说八道!一派胡言!哪个疯子这般颠倒黑白?!”
顾廷烨抬头看着明兰,目光清冷,嘴角带着嘲讽的微笑:“你怎知道?兴许是真的呢。”
明兰深吸一口气,朗声道:“没错,是有富庶的商家之女入权贵家为妾。可这为的是什么?不过是以姻亲换钱权罢了!许出一个女儿,商家换得行事方便,权贵得银钱分成,两厢皆好。可白家却不然,白老太公只有一女,贩盐生意还有谁接着做下去,因此他并不需借权贵势力,且因没有兄弟帮衬,他更想找一个可靠女婿才是!怎么会‘威逼’顾家来娶自己女儿?还‘生生逼死’正头夫人?这不是结仇么。胡言乱语!梦话都比这可信!”
明兰尚觉气不过,心里暗道:有那么大笔嫁妆,白夫人嫁谁不行?难道天下男人死绝了?非你顾老爹不可?说实话,这不是白家扒着顾家,恰恰是当时陷入绝境的顾家求着白家才对。
带着银子来救命,还要人家做妾?!拉到吧!天方夜谭还更写实些。
顾廷烨斜倚着椅子,短短的冷笑数声,静静看着明兰,眼神渐变清明:“为着这传言,自小大哥就最厌恨我,我也不怪他,反正我素来闯祸生事,是家中最不肖的。直到许多年后,母亲当年的奶母常嬷嬷来京城看我,跟我说清了前因后果。原来,那位秦夫人本就体弱,加之府中传言迎娶白氏女即可解围,她思虑伤怀之下,这才难产而亡。白家本不知这些,我外祖才把母亲嫁过来的;从那时起,我便常常顶撞父亲,脾气也愈加坏了……”
明兰瞠目看着顾廷烨,生平第一次觉得他可怜了。娶商家女为侯夫人,本是顾家的奇耻大辱,白夫人的存在是昭显顾家曾陷入绝境的标志;为此,老侯爷任凭污蔑白夫人的谣言传播,却不曾为她辩白,看着顾廷烨愤懑绝望,一步步堕落,却不曾坦言说明。
当然,那位大秦氏也很可怜,可她到底是享过福,过过好日子的,况且大难来临,作为侯夫人,本就要一同但当的,还引的顾老侯爷日后多少迁怒白氏和顾廷烨,也算够本了。
“……父亲本就思念前位夫人,母亲脾气又急躁,在府里处处不如意,两人便更加不睦了,母亲怀第二胎时和父亲吵了一架,早产,血崩而亡。”顾廷烨平静的叙述着,好似是旁人的事,神情异常平淡,“现在想来,父亲对我并不坏,的确是我自己不争气;如今我这般慢待他的妻儿兄弟,怕是他在地下也不瞑目吧?”说着,连连冷笑,目中尽是阴冷嘲讽。
“怎样?”顾廷烨看着发愣的明兰,挑唇道,“我可是多有不该?”
“为什么不该?”明兰好容易才回过神来,顾府往事太传奇了,背叛、欺骗、阴谋、谣言,还有基督山伯爵式的反攻,一时之间不大好消化。
明兰匪夷所思的反问,还积极例举理由:“这件事上,人人都好,只你们呣子不好。顾家得了体面周全,秦家姻亲如旧,可白家得了什么?做娘的,平白一盆污水泼在身上,死了还不太平,做儿子的,被逼出家门,孑然一身,独闯江湖。你有没有想过,若当初四王爷不谋逆呢?若他安分的接受三王爷为储呢?”
顾廷烨陡然眼神如火,顷刻间焚灭所有自嘲讥讽,他定定瞧着明兰,从心头迸发出冷笑:“若四王爷不谋逆,三王爷就会顺当即位,就没八王爷什么事了。然后,宁远侯府一切照旧,那些吃着白家血肉存下来的依旧富丽繁华,那些踩着我们呣子的继续安享尊荣。父亲过世了,我又不在,怕是没多久连我娘的牌位都会从祠堂移走,而我,则继续在下九流里混江湖。”
明兰大大点头,直视回去:“所以,你若愤恨,绝然是没错的。”语气比当年她请求入党时还真诚恳切。
顾廷烨莫名失笑了,常嬷嬷也时时一脸忿然的咒骂宁远侯府,但他并不觉得有共鸣,反倒有些厌烦;在他看来,白家也有不当,明知齐大非偶,依然贪心的攀了这门亲事,期望奇迹发生,白夫人明知前途多舛,也不多筹谋策划,只早早死去。
每次想起这些来,他更多的是冷笑和淡漠。
年少时的愤怒委屈,到了今日已不那么热烈,多少江湖风霜,见惯了荣辱生死后,也就不那么容易激动了,好像再炽烈的火焰燃烧过后,也只剩下一些灰烬而已,如今,他唯独觉得不甘,难道他来到这世上便全然是一笔银子的缘故么?
时至今日,听明兰适才那一番话,顾廷烨冷漠许久的回忆才再度灼热起来,是的,其实他一直都在暗暗憎恨着,只是恨之却不得宣泄于口,只好冷漠嘲笑一番了事。
顾廷烨叹了口气,原来承认痛恨自己的亲戚,也没那么难。多年难以诉之与人的辛密,今日竟然这么干脆的都说了出来,心里即使舒坦痛快。
看来有个能帮自己找理由去憎恨亲戚的老婆,着实不错。
“对了。”明兰扭着手指,问的有些犹豫,“那个……婆母,到底带了多少嫁妆?”
“大约一百万两银子吧,还有些田庄铺子。”顾廷烨顺口道。
明兰呆了,几乎想捶胸大叫——天呀,地呀,一百万两银子!若她有这笔钱,还有个疼爱自己的老爹,干什么不好,雇上一队护卫团,寻个忠心可靠的师傅,海外旅行,西域猎奇,世界多美好!打死她也不嫁那么个有拖油瓶还深爱前妻的鳏夫!
白女士呀白女士,白老爹呀白老爹,你叫大家说你什么好呢?
最后……
“真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明兰轻轻道,神情哀伤,垂手依依而立。
顾廷烨轻轻拉过明兰抱在怀里,心中颇为感动,搂着她抚慰了半天,才道:“你别伤心了,已过去很久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多木开新文了,极其劲爆激动,大家快去看呀,叫《失落大陆》,偶就是看这个才晚了的。
多木坑品极好,堪称JJ劳模,偶从以前就十分葱白她。
第112回 当家主母的家务活(上)
这夜,两人说了许久,直到更深露重,才就了寝。
明兰睡的很心痛,连梦中都恨不得捶胸顿足一番,顾廷烨也没怎么折腾,只搂着她沉沉睡去,明兰暗忖,大约是刚回忆完亡母他不好意思那啥啥吧。
男人体热如火,生生圈着明兰在怀里,明兰好似挨着个炉子睡,没多久就捂出一身汗来,稀里糊涂中想踢被子,却只踢的脚趾疼,迷糊中呜呜了几句‘脚趾疼’,然后感到一只带薄茧的大手去揉自己胖乎乎的肉脚趾。一开始的确是揉疼,但揉着揉着就变了味道,那只大手顺着光滑的小腿慢慢往上摸;明兰扭动腰身想甩脱那只手,她很说‘想想你可怜的娘吧’,但没这胆子,只好说:“明日你要早朝呢。”
男人似乎顿了顿,难受的扭了扭,愈发把明兰箍的死紧,在自己身上磨蹭了好几下。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微明,明兰半眯缝着眼睛,茫然的望着床帘,伸手去摸,身边已空空如也,她一个激灵醒了过来,轻呼道:“……老爷呢?”
薄绸水红金丝霭霞锦帘被掀起,丹橘微微的笑脸过来,道:“等您?老爷早迟了!老爷如今怕是已在朝上了。”
明兰木木的坐在床头,早朝是寅正开始,算上路程,顾同志恐怕没睡两个钟头就起来了,难怪昨晚这么容易就消停了;古代当官真不容易呀。
“谁服侍老爷梳洗的?”明兰的声音还有些飘渺。
“我们也起晚了,亏得夏荷她俩还记得;回头姑娘给排个值,好轮着服侍老爷上早朝。”丹橘瞥了眼明兰埋在锦缎堆里的身子,光祼的肩头旧痕未褪新痕又上,一片青紫暧昧,脖颈间只有一条殷红的玲珑如意绳,下头是一件葱黄绣葱绿鸢尾细花的肚兜。
丹橘看着明兰眼圈依旧发黑,又恼怒又心疼,拿过一件白绢棉的中衣给明兰披上。
明兰呆呆的由着丹橘扶着下床,忽然想起一事,甩开丹橘,赤着两只小脚丫踩在厚实的地毯上,蹬蹬走到更漏前看了看——咦?才卯初。
明兰木木的发起呆来,现在情况很诡异,这府里没人需要她请安,也不需要点卯,老公又上班去了,那是不是表示……她可以再睡会儿?
想到这里,她直直的跑回床上,翘着光脚丫子,一掀被子又往里钻。
这套动作丹橘再熟悉不过了,她气急败坏的把明兰拎起来,轻嚷着:“姑娘,你可不好再睡了,今儿您事可多着呢;适才前头的妈妈已来传话了,说一众丫头婆子下人会在前堂集合,等着姑娘训示呢。你再睡…再睡?我可叫崔妈妈了!”
明兰痛苦的起了身,在宽大的浴桶里泡了好一会儿,才觉得身上舒坦了些,屋内柔和的羊角宫灯渐渐失去了光彩,天已渐亮了;明兰坐在镜台前叫丹橘梳头妆扮时,小桃进来传:“管事的赖妈妈和廖勇家的来了。”
“叫她们进来罢。”明兰轻道,“丹橘,今儿不出门,梳个利落的纂儿就成,边上散些吧,没的勒紧我头皮疼。”
丹橘的手艺得房妈妈亲传,十年来服侍明兰早就熟了,动起手来极是干脆,三下五除二就绾好了纂儿,还把余下的头发细细编好,绕成几个小花髻堆在纂儿下面,慢慢往上头别着小小的珠花和金珠发钗。
过不一会儿,一个圆脸敦实的矮个中年妇人还有一个瘦削微黑肤的媳妇子进来了,她满脸笑容的冲明兰福了福,姿势显得很恭敬,明兰微微颔首:“赖妈妈,廖勇媳妇。”
两人这才起身,赖妈妈首先笑道:“给夫人请安了,夫人今日觉着可好;本来老奴早就该给夫人请安了,可这几日夫人忙也不好打扰;昨日老爷吩咐说今日夫人要看家里奴才。”
明兰笑了笑,颇为和气:“还成,大家都来了吧。”
“夫人头回训示,大家伙儿早早就起了等着呢。”赖妈妈笑的十分恭顺,“不知……”
明兰看了看一旁的滴漏,道:“半个时辰后,朝晖堂见罢,你们把家里的人分一分。”
赖妈妈愣了愣,这时那个廖勇媳妇忽抬头了,谨慎的问道:“敢问夫人,该怎么分?按着差事分,还是按着一家子分?”
明兰略带赞赏的看她一眼,道:“按着差事分,一宗差事的站一块儿。”说着,看那赖妈妈似想说话,明兰转而道:“赖妈妈原先是太夫人处当差的吧,便由您领个头,把宁远侯府过来的人,另站一块儿。”
那赖妈妈勉强一笑:“都是一家人,何必这么分呢;临走前太夫人特意吩咐了,说夫人最是好脾气的,叫我们好好服侍。”
明兰慢慢从镜台前转头,静静的看着她,直看的赖妈妈心里发憷,看了一会儿,明兰嘴角噙着轻淡的笑意,语气带着冰冷的礼貌:“我说什么,你做什么便是。”竟一句理由也不给。
廖勇媳妇颇有些讶异,飞快的偷瞄了明兰一眼,然后低下头去,赖妈妈看着明兰美若冰雪的面庞,无端生出一股敬畏,低头应声。
两人出了嘉禧居,两人笑着互相辞了,分头朝两个方向而去。
廖勇媳妇年轻,脚程快,顺着穿堂迅速走出夹道,那边等着一群媳妇婆子,见了她立时便涌了上来,拥着她进了一个角落,七嘴八舌问了起来。
“夫人是个怎样的人?”
“脾气可好?”……
廖勇媳妇沉声道:“真瞧不出来,年纪轻轻的,娇滴滴的花朵般模样,竟这般有威势!适才赖婆子已碰了个钉子,你们都放老实些,别自讨没趣!”
那一头,赖妈妈也回了仆妇院落,面对旁人的提问,她只重重的一句:“怕是个厉害的!”
……
明兰独自坐在右梢间用早饭,一边轻皱着眉吃着并不怎么可口的炸糕,一边慢慢回忆昨晚看的东西,账目先放一边,先看人,明兰掠过人员清单后,大脑里迅速整理信息。
都督府里的仆役共计62口,对于这么大的府院来说,人其实是少了点。
这些人大致可分成三类,一类是顾廷烨立府后最近从外头买来的,没什么根基,但可能已巴上哪方势力也说不定;第二类是皇帝赏赐的,大多是罚没的罪臣家奴,要命一点的,里面还可能夹杂了个别前小姐公子,这得注意;第三类,就是宁远侯府送过来的四房人,分别是太夫人送了两房人,四老太太和五老太太各送了一房。
哦,对了,还有她自己陪嫁过来的那些人。
用过早饭,明兰略略整理了一下妆容,身上穿着一件家常的鹅黄|色折枝绿萼梅花对襟褙子,外头是一件轻烟淡柳色系襟纱衣,明丽的一身,由一群丫头引着,去了朝晖堂。
此时天光大亮,四面槅扇齐齐都打开,东西两面墙上挂着四幅中堂画,坐北正墙上则高悬着当今圣上所赐的匾额御宝,下头上一张极光亮鲜丽的红木八仙桌,两旁是同木材扶手大椅,下头两排笔直着排放了好些矮背宽椅,每两把椅子之间就隔一个小小的如意雕花方几。地上是打磨的极其光亮的青石板,正中铺着暗红短绒地毯。
好一间正丵府大厅堂!气势宏大,气宇磅礴,昂扬四顾。
明兰看着那把红木高背大椅,暗忖这种椅子其实由盛老太太那种年纪的人来坐会比较有气势吧;不过她现在就这府的主母,除了她还真没有旁人可坐了。
她沉稳的迈着步子上前坐下,已有婆子端着茶盘在一旁等着,忙上茶请安,明兰微微一颔首,抬眼看去,只见厅堂外头,自阶梯以下起已密密麻麻的站满了人,清楚的分成了几大块,有几块站的很整齐,有几块站的很松散。
廖勇媳妇上前一步,垂首恭敬道:“禀夫人,府里的人都在这儿了,除了留了四个看着前门,连厨房的几个也来了。”
明兰很满意她这种干脆的作风,颇赞赏的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
廖勇媳妇似是得了鼓励,指着外头那几排人,简略介绍道:“这几个是专生洒扫清理的,…这几个是针线上人,这几个是管采买的,这些是护院的,这些是……”介绍了半天,她又指着边角上十来个岁数尚小的女孩们道,“这几个还没个正经差事,常嬷嬷说待夫人进门后,慢慢教好了规矩再使唤,现下先打杂帮忙着。”
那几个小女孩瑟缩的偷眼望了望明兰,见明兰清亮如水的眸子看过来,立刻低头站好。
明兰顺着廖勇媳妇的手指一一看去,发现皇帝还是蛮靠谱的,发送来的奴仆大多青壮,没有那种特别老迈的,女孩们看着也水灵;明兰细细记下那一工种的人看着整齐,哪些看着松散,然后记下他们的领头。
最后,廖勇媳妇迟疑了片刻,低声道:“还有,后边跨院里荆扉阁…呃,伶仃阁的那位凤仙姑娘,她身边的两个大丫头不是府里的,是以……没来。”
明兰微微皱眉:“那院子到底叫什么名字?”
廖勇媳妇反应的很快:“原先叫荆扉阁的,后来被凤仙姑娘改成伶仃阁了,……老爷没功夫理睬,大伙儿也就跟着叫了。”
明兰并不置一词,只看着她笑了笑,廖勇媳妇心头陡然一突突,低头退下;明兰心中暗笑:看来这位凤仙姑娘蛮清高的,非但没疏通打点,还惹了不少人厌。
然后,明兰转头去看赖妈妈,只见偏门边的台阶上站着几个明显衣着光鲜多的人,赖妈妈笑着介绍:赖家和花家是太夫人送来的,田家是四房送来的,刁家是五房送来的。
介绍完毕后,众人齐齐拜倒给明兰磕头行礼,齐声呼道请安。
这么大的磕头齐呼场面,明兰有些不适应,但她很努力的忍住了,镇定的微笑叫起,轻轻放下茶碗,闲适的将两手交叠在腿上,朗声道:“老爷曾说,这朝晖堂平素是不轻易开的,逢年过节或是贵客来访才开,我便想了,今日我与大家伙儿头回见面,也算是件大事儿吧,便斗胆开了这厅堂,也算正式与大伙见了。”
下头众人反应皆有不同,或有感动的,或有欣喜的,或有疑惑,或有假笑的,不一而足。
明兰把众人的反应看在眼里,接着微笑道:“以后,咱们便是自己人了。然,这之前,我并不认识各位,是以,今日我也不说旁的,但只叫我熟悉熟悉诸位吧。”
这番说过,阶下众人俱是一脸糊涂,不知何也。
明兰也不解释,只朝后头挥挥手,丹橘早准备好了,叫人在堂中摆一个小几,上头摆有笔墨纸砚,然后若眉上前执笔而坐,丹橘站在一旁,夏竹怯生生的走上前去。
丹橘微笑道:“别怕,我来问你,你今年几岁,出生在哪儿?”
夏竹愣了,木木道:“十三岁,土……墩村,通州西边的土墩村。”
“家中几人?都在做什么?”丹橘手执一张纸,利落的问起来。
“爹,娘,姥姥,还有三个哥哥,两个姐姐,我…我最小;家里都是种田人。”
“怎么来府里的?”
夏竹看了看明兰,明兰朝和气的点点头,她才鼓起勇气道:“十一岁那年,天老不下雨,田里收成不好,哥哥们又要娶媳妇,爹爹就找了人伢子把我们姐妹三个卖了给人做丫头,我运气好,来了这里,天天有好吃的!”
下头已是嗤嗤轻笑,明兰淡淡一眼扫过去,声音全无,众人肃立;若眉飞快的记录着这些,只闻簌簌笔刷在纸上划过的声音。
“后来呢?”丹橘温和的问。
夏竹渐渐胆子大了:“后来常嬷嬷挑了我,教了我大半年规矩,然后进屋服侍。”对面丹橘她们,夏竹天然有一种自卑感,就好像一个单位里初中生看见硕士生的那种羡慕。
接着,若眉停下笔头,面无表情问:“来按个手印吧,以后若发现你有欺瞒主子,这便是实证,到时别怪旁人。”
“不会,不会!”夏竹连连摇头,连忙按了手指印。
明兰含笑道:“好了,你很好,过来我这儿吧。”
夏竹如闻大赦,松了口气小步跑到明兰身边站好,堂下众人已渐渐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有些脸色发白,有些面有疑虑,还有些似有不服。
明兰不去理他们,朝着赖妈妈那儿看了看,然后朝一个漂亮女孩招招手,那女孩柳眉大眼,蜂腰隆胸,水灵妩媚,颇有几分姿色:“对…,就是你,过来吧。”
那女孩满面疑虑的看了看身旁的一个中年婆子,然后深吸一口气上前来,丹橘满面温和的笑容,拉着她站在跟前。那女孩胆子似乎颇大,也不羞怯,一双眼睛还频频朝明兰这儿打量,绿枝看着不高兴了,走过去拉开丹橘,转头笑道:“夫人,我来问这位姐姐可好?”
明兰微笑着点点头,并且叫身边的秦桑上去换了若眉。
还没待绿枝问,那女孩就笑言言的开口了:“奴婢叫明月,我是……”
“这名字不成!”绿枝倏地打断她,“这名字和夫人冲了,回去叫你老子娘给改一个,去掉前头那个字!”
明月当即脸红了,回头看了看赖妈妈身旁的那个婆子,目光中似有不忿,绿枝不去管她,径直继续问起来。
“今年几岁?”
“十五岁半。”
“是家生子还是外头买的?”
“家生子!”明月颇有些自豪,“我娘就是刁妈妈,原是五老太太的陪房,我爹是……”
绿枝再次打断她:“他们可在这府里?”
“自然!”明月骄傲的回头一指,赖妈妈身旁的婆子和后头一个中年汉子上前点头哈腰。
“那你就不用说了,回头问到他们时自然会知道。”绿枝好像判官一样的口气,“家中还有其他人吗?他们现在哪儿?”
“有。”明月咬了咬牙,“还有一个姐姐和两个兄长,姐姐在灵姑娘身边服侍,哥哥们……目前还没差事,等着二老爷和二夫人发话呢。”
秦桑一脸凝重的记录着,绿枝依旧没有表情:“就是说,你并非全家跟过来的?好了,你呢,之前当过差吗?”
明月得意道:“我原被挑去服侍惠姑娘了……”
“几等丫头?”绿枝打断她已经十分习惯了。
明月脸色发窘:“三…三等;可是我常在姑娘身边……”
“进府服侍时几岁?”
“十…十三岁;可是我……”
“便是说你只服侍了一两年了咯,什么时候抬成三等的?”
“…是…半年前,可是炀大老爷常夸我……”
“识不识字?”
“识得一些…”
“识得多少?说清楚些!三字经可看过?千字文呢?”
“……三字经读了一半,其余的没有……”明月看了看面前下笔如飞的秦桑,还有适才的若眉,脸红如猪血了。
“这期间可受过什么赏赐?银子?首饰?衣裳?”
“有!”明月憋红了脸,“大奶奶赏了我好些新衣裳,说叫我来好好服侍二夫人和二老爷,还夸我……”
“可有受过什么责罚?受骂?挨板子?为了什么缘故!”
“绝对没有!”
“你可想清楚了!”绿枝冷冷的,“这可是要按手印的,你之前犯点子小错不打紧,反正挪新地方了,可若头回见了夫人就说谎,那便是不能用了!”
明月一阵发窘,当着这许多人的面,回头看了好几眼刁妈妈,脸色变的灰白,才蚊子叫般的轻声道:“只被大奶奶责骂过几回,因我弄损了惠姑娘的东西,其他没有……”
“成了!”绿枝一拍手,表示问话完毕。
明月面色十分难看的按了手指印,慢慢退了下去,眼眶中似有泪珠滚动,一回去就搂着刁妈妈轻轻哽咽。
明兰朝绿枝点点头,表示满意,她事先提点过,府里这么多人,如果各个都讲上一段长长的故事,那估计要问到半夜,所以此次问询的宗旨是,事件要尽量明确严肃,个人履历要尽量清楚,什么苦衷呀悲惨往事呀都暂时省略,等有需要时可以再问。
这时,她眼角一瞥,瞧见厅堂边上站了一个颇眼熟的身影,她低头一思索,暗暗好笑。
这两个人问过,余下众人全都明白明兰的用意了,有些表示无所谓,有些则十分愤慨的样子,还有些则有些鬼祟,总之下头一片嗡嗡声。
明兰看着差不多了,站起身来,众人立刻安静下来,明兰含笑道:“大伙儿都瞧见了吧。你们中大多人以后是要当用的,要用人,自得知道你们的能耐,以前做过些什么差事,做得如何?这般才能叫各位一展所才,不是么?”
这些话说过,下头大多数人渐渐安定下来,不少人甚至面色坦然起来,尤其是廖勇媳妇和她身边的几个婆子媳妇,反而觉得这样对她们这些外头来的更有利。
廖勇媳妇上前一步,大声附和道:“夫人说的极是!这法子既省事又明白,夫人原本就不认识咱们,与其叫我们稀里糊涂地互相试探暗问,还不如这般明光正道的!”
赖妈妈那边的人有些脸色难看,却一时之间不敢反驳,只低头互使眼色。
明兰朝廖勇媳妇微微一笑,上前走出几步,居高临下站在众人面前,语气依旧温和:“待这件事儿办完了,我便要布置府内人手了。这之前,我得先说一句。我觉得,主仆相待,贵在一个‘诚’字,以后咱们要天长日久的处着,上下互重,方是道理。是以,我只盼望诸位莫要糊涂,若落了‘欺瞒’这桩罪过,我顾家可是不敢用的!这丑话,先撂这儿了。”
年少的夫人端庄秀美,盈盈端立上首,说话缓慢斯文,瞧着一派柔雅和气,可下头众人却谁也不敢小觑了去。
赖妈妈那一众人,面面相觑,自来这里起,他们早想着揽事揽权,谁知先是遇上个活阎王似的顾廷烨,整日黑着个脸,什么都不许他们过问;太夫人逼了两句,他当着全府众人的面,疾声厉色说什么内宅之事当由主母安排,可是那时还没有当家主母呀?!
于是他们等呀等呀,终于等到了明兰进门,原想着看明兰年轻不知事,新嫁娘又面皮薄,他们几个作为顾家的老人儿,仗着顾府长辈的脸面一通讨要便能成事;谁知明兰在屋里躲了两日才出来,一出来也不说怎么分派差事,先来了一番‘查底’!
赖妈妈脸色转了好几圈,终忍不住上前,大声分辨道:“夫人考虑的十分周到,与外头进来的人自是要清楚盘问的,可是咱们几个却是顾家几辈子的老人儿了,何必如此?夫人但有不明白的,可以去问太夫人,四老太太,五老太太呀!”
明兰敛去笑容,只淡淡的看着她,目光冷冽清明,只隐隐含着一股寒意,赖妈妈额角慢慢沁出汗来,她实在不明白,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看起人来怎么这般有威慑力!
厅堂上下一片寂静,众人都等着看。
明兰盯着赖妈妈,缓缓道:“赖妈妈,今日你已是第二回驳我了。”
赖妈妈立刻跪下,颤声道:“老奴不敢,老奴只是提醒夫人。”
明兰冷冷道:“我以为,长辈们送你们来,是来做帮手的,不是来给我做祖宗的。”
赖妈妈背心一阵出汗,连声道:“老奴不敢,老奴不敢……”
明兰微微眯起眼睛,说的很慢,声音里还带着一种冰冷的甜蜜:“赖妈妈,今早你驳我之时,我与你说了什么?”
赖妈妈抬头,眼神瑟缩了一下,嗫嚅着不敢说话,明兰微笑着低声补充:“别说你忘了,这么会子的功夫,这么记性不好,还是回去养养老罢。”
赖妈妈一个激灵,连忙道:“夫人说…夫人说,夫人说什么,咱们便做什么便是!”
明兰璀然一笑,梨涡隐现,明艳不可方物:“赖妈妈真好记性。”随即,隐下笑容,淡淡道,“下回,可别再忘记了。”
赖妈妈连连磕头,退了下去,已是浑身汗湿。
明兰似有些累了,倦倦道:“廖勇家的,你说,这府里谁最尊最贵?”
“自…自然是老爷。”廖勇媳妇赶紧回答。
明兰又问:“那我是谁?”
廖勇媳妇大声道:“您是这府里的当家主母!”
“…很好。”明兰面上浮起淡淡的倦色,又缓缓坐下在上首的高背大椅里,端茶轻呷,“记不住这点的,这府里可用不起。”
这番一来,还有谁敢废话半句,丹橘绿枝等人心头俱是大喜,还带着异常满足的骄傲,连看人时都带着盛气凌人,原本她们还担心明兰一个四品文官的庶女,在这般高门大户里受欺负,被人瞧不起,连带她们都心下惴惴的。
谁知明兰心如铁石,丝毫不畏惧,神色自若,浅笑轻斥,连脾气都没发,连话也不多说半句,就镇住了场面——她们忍不住两眼放光。
……
众人依次退下去应答发问,厅堂外头渐渐空了出来,明兰身边留下小桃和夏竹两个服侍,外加几个刚被唤来的账房先生,还有好几个跑腿小厮侍立在一旁。
明兰懒懒的坐在椅子上,转头轻声道:“公孙先生,您可瞧够了。”
原本站在厅堂角落的一个青袍长衫的中年文士,这才施施然的出来了,走到明兰面前一拱手,低低一鞠,笑道:“狂生无礼,给夫人请安。”
明兰起身敛衽,恭敬的还礼,然后请公孙白石下首第一座坐下。
“夫人何以如此?”公孙白石端起茶碗,笑容有些老奸巨猾,“我原当夫人今日是要派差事的。”
明兰看了他一会儿,才缓缓道:“小时听过个小故事,古时有一个不太昏庸的皇帝,偏他有群极颟顸奸猾的大臣。皇帝明明只是想挑两个美人,下头人却在全国大肆搜索美女,弄的民怨四起;明明皇帝只是想修座小园子,下头人却举国搜刮银钱,弄的民不聊生……没过几年,国家就亡了;那皇帝被砍头时,还觉得自己很冤枉。”
公孙白石颇有兴味的望着明兰,等她继续说下去,明兰接着道:“从古至今,多少事就坏在‘用人不当’这四字上,上面说东,下头却做西。是以,欲理事,先治人;不计何事,若无可信合适的人去做,想的再好也是无用!”
明兰转头看向厅外,神色悠闲:“要用他们,起码得晓得他们是什么人吧。”管理一个企业,一份详细确实的人事档案十分必要;而且如果他们敢撒谎,她就有借口赶人了。
公孙白石的神色渐渐肃穆起来,静静的看了明兰好一会儿,才恭敬的一拱手,低声道:“都督有幸,得娶佳妇。”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算19号的,大家放心。
第113回 当家主母的家务活(中)
内仪门旁的穿堂间十分热闹,问话的共分三组,其中十几岁的小丫头都归由小翠袖问碧丝写,剩下人众则由丹橘若眉和秦桑绿枝这两组来问;每人问话时间长短不一,年轻些的经历简单,三言两语就说完了,年长些的则有一摞的故事要说。
丹橘心细,从里头拿了几架屏风出隔着,这样问的话若关个人隐私,也可不叫旁人听了去,例如针线上的郝大成媳妇是二嫁的,前个男人多年前在主家抄没时便被生生打死了,而外院管事郝大成也是个死了老婆的罪臣家奴,于是鳏夫寡妇走到一起,还生养了儿女。
朝晖堂气象太大,明兰总觉得像博物馆的展览厅,是以挪步去了朝晖堂旁的偏厅,听公孙先生交起账来。公孙白石一派悠然模样,捋五络长须的样子比盛紘还正点,下首站着几个管事和账房,明兰指着账本稍微问了几句,他们都一一答来,显得十分妥帖恭敬。
“先生辛苦,”明兰转而道谢,“先生何等人物,如今却来理这般琐事,真是为难先生了!”
公孙白石看着明兰手指点着的账册,面露苦笑:“我本疏狂之人,这些非我所长,自从都督立府以来,老朽实是苦不堪言哪。”
明兰指着小桃过去端茶,微笑道:“先生何须此言,这些琐事便是叫都督亲自来管,怕也是如此;所谓杀鸡用牛刀,可大凡真用牛刀去杀鸡,大多是杀不好的。”
公孙白石嘴角一歪,不禁莞尔:“此言甚是!”
言谈间,他发现明兰谈吐清雅,思路活跃迥异,他颇觉几分趣味,不过到底男女有别,他又非顾府纳契奴仆,说不多会儿,便起身告辞,走时留了个小厮领明兰去内书房。
“小的叫顾全,夫人叫我小全子便是了。”顾全十三四岁大,圆脸细眼,笑起来一脸麻利,瞧着十分机灵,他走在侧前边给明兰领路,笑嘻嘻的说着话,“…爷是小的再造恩人,当年小的在街上要饭,若不是爷早就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了。”
明兰很想说,也未可见得,说不定你能混成丐帮帮主呢。
顺着朝晖堂外的一条东西夹道,穿过一道花木屏障的垂花门,明兰到了内书房门前,这是左右打通成一气的两间大房,左右配有耳房,前后还有两间小小的暖房和抱厦,尽供歇息之用,明兰暗暗点头,如果将来顾廷烨和自己吵架了,完全可以赌气睡在这里。
一脚踏进去,只见内中书案、画案、琴桌、供案,案几,一应俱全,朝南六面窗几明净,显是刚洒扫过,地上放着两口硕大的铁皮包角榉木大箱。依墙而建的四面书架上空空如也,明兰转着看了一遍,苦笑着叫顾全把箱子打开,把里头的书一摞摞全拿出来,然后照着长柏书房的样子,略略整理一下分好类,由明兰指挥,小桃和顾全满头大汗的把书依次搬进书架。
手指抚摸过崭新的书本封皮,《论语》《大学》《中庸》《孟子》《淮南子》……非常齐全的书房配备,明兰还很惊喜的发现了几本孤本,不过从上面灰尘积累的情况来,这些所有书籍的用处都只有一个……摆设。所以,她也不必费心重新设定书架分类了,倒是空着这么多格子不好看,赶明儿去外头多淘换些有趣的野史杂文来才是真的。
铺排完书架,明兰开始整理书案,湖州的紫石砚,苏南的云烟墨碇,琼林的水墨白玉笔洗,一架由斗笔至小清一色的紫犀毫,桌旁一旁叠上三摞雪白细腻的燕子笺泥金笺,明兰亲手一一摆放好,一边摆一边暗叹——水嫩嫩的鲜花哟,你一心只爱牛粪为的是哪般呀。
收拾完书房,明兰刚回屋捶着腰腿歇息时,顾廷烨随身的另一个小厮顾顺打马飞奔回府,前来禀报明兰道,顾廷烨今天中午不回府用饭了,让明兰自己吃。其实明兰并不介意,事实上除了生孩子外,大多数事女人独自也可以干,一个人吃午饭也并不影响食欲。
但作为一个贤妻,明兰还是要问几句意思意思的:“那老爷去哪儿用饭呀?”
顾顺拿袖子揩了揩脸上的汗,喘着道:“听说今儿朝堂上可热闹了,足足争到巳时末才散朝,一下了朝,皇上就召了老爷及另几位将军进宫商谈,说是饭也在里头用了。”
明兰轻轻哦了一声,并没有什么表情,倒是看着顾顺累的可怜,叫小桃给顾顺绞了块凉凉的湿帕子揩汗,小桃买一送一,还倒了碗茶给他喝。
顾顺一口灌下茶水,顺了口气,笑着道谢后,看明兰神色郁郁的,又加了句:“夫人不必担忧,这事儿以前常有,有时是皇上召见,有时是叫旁的将军大人拉了去的。”
明兰只是有些累了,并非不虞,闻言笑道:“瞧把你累的,要是这事儿再有,那你岂不得常常这么劳累了?待会儿还得回去寻老爷罢。”
“夫人说哪里的话?!”顾顺嗓门通亮,满脸激动,“小的命都是老爷给的,说什么累不累的!只消老爷夫人哼一声,小的便是把腿跑断也不吭一声!”
明兰失笑:“还是留着你那腿吧!小桃,赶紧给小顺哥些果子吃,再抓些钱给他买零嘴。”
小桃赶紧跑进去,出来时,一手托着一整素瓷碟子的金丝蜜枣,一手抓着满满一把的铜钱,一股脑儿全倒进顾顺的衣兜里,顾顺满面笑容的谢恩出去。
丹橘脑子还算灵光,知道先找厨房的来问话,早早问完后就打发她们赶紧捅炉子做饭,是以并不耽误午饭,明兰对着一桌子菜,轻声问道:“叫若眉她们也先吃饭吧,歇口气,下午晌再慢慢问也不迟。”
小桃规矩的把袖子折起三层,抬腕子给明兰盛饭舀汤布菜,嘴里边道:“姑娘放心,绿枝那蹄子机灵着呢,不会饿着自己的。”
一旁的彩环也笑道:“夫人放心,适才我已叫小丫头去问了,听说厨房的几位大娘亲自扛着饭菜屉笼去送饭了。”
明兰这才拿起筷子笑道:“你倒聪明。”
彩环脸上颇有些不好意思:“我才来,人又笨,还不懂夫人这儿的规矩,只好多瞧着学着了;万望夫人不要嫌弃才好。”
明兰斯文地咽下一口鱼肉,笑笑:“不急,慢慢来就好了,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嘛。”
彩环恭敬讨好的笑了笑,又道:“以前在太太那儿时,总听太太夸说夫人几位姑娘里头最出挑的,心明眼亮,知人善用,院子里的姐妹们最是省心规矩。”
明兰放下筷子,拿起羹匙轻啜了一口汤,瞥了彩环一眼,淡淡笑道:“规矩本事只要不是笨的无药可救,且肯用心,慢慢学着总能练起来;要紧的是情分,她们几个跟我快有十年了,自是亲近些。我知你是个好的,慢慢来,咱们多处一段便是;好了,你也去用饭吧,下午晌叫小桃看门,你陪我去前头看看。”
彩环顿时脸色一亮,高高兴兴的出去了。
待她出去后,明兰放下羹匙,沉吟一会儿,低声问道:“……你说,这人怎样?”
“话多,爱打听。”小桃撅撅嘴,“不过针线倒是不错,人也勤快,什么都抢着做。”
明兰拿筷子戳着米饭:“爱打听倒也寻常,新来的总是想多知道些,就是怕……算了,也不能草木皆兵。小桃你记着,别叫她进我屋里就是,外头活计不少,够她做的。”
小桃正色应下:“她要是聪明的,就不会自作主张;好好的,姑娘也不会亏待她。”
“希望吧……”明兰信心缺缺,法律工作者的通病。
吃完饭,明兰摸摸自己可怜的一把小骨头,觉得还是赶紧睡一觉催催肥比较靠谱,以后在床上也耐抗不是;于是打着哈气滚进床铺里去了;迷迷糊糊之际,脑袋里走马灯似的转着这两日看的想的。
京城米珠薪桂,自海氏进门后,盛府里共主子十口,另姨娘三人,通房四人,总计十七口,下头连丫鬟婆子仆役管事在内五十八人;海氏渐渐管事之后,明兰常去帮着照看全哥儿,有时听见只言片语,知道这样一户人家,一年算上一般的人情往来,大致用度是四千两左右。
王氏精明,海氏节俭,家用颇为适足,尚有丰裕,算上田庄铺子的盈余,还有宥阳老家的份例,每年能攒下不少银钱,以备子孙婚嫁之用。
至于自己的新家呢?顾廷烨正二品官年俸一百五十两,禄米六十一石,不过这种陈米是连盛府奴仆都不吃的,通常直接拿去米铺折成银子,因是武官,另有军事补给两百二十两,俸禄一项统共能得约五百两,按照惯例,应该还有冰敬和炭敬。
明兰目前拿到的田亩册表示,顾廷烨在京郊延卯河一带有两座田庄,一座叫黑山庄,有八十多顷的良田,另一座叫古岩庄,有上百顷良田,皇帝还在京城西山赐了他半个山头,一座温泉庄子,统统加起来,总计出息约有五千两。
皮埃斯:似乎还没有商业性产业。
那日明兰问顾廷烨府里可花用多少时,顾廷烨也没说出个所以然,只道除了这些固产随明兰支配外,他在账房还放了五万两银子,说叫明兰这阵子先看着使,不够再去问他。
从月钱只有一两半的庶女,到可以支配这么钱的富婆,明兰忽然有一种傍上大款的感觉,恨不得立刻天天叫上三碗燕窝粥,吃一碗,看一碗,再倒掉一碗。
顾府就这么几个人,哪用的了这么多呀!明兰反复提醒自己,这钱自己只有使用权,没有所有权,不可以乱用的……不过,可不可以拿些少少的,嗯,管理费呢。
明兰鄙视自己,看来自己很有当贪污犯的潜质。
顾廷烨和明兰外加蓉姐儿三人算是正头主子,另姨娘二人,凤仙姑娘一位,按照宁远侯府的份例,明兰属于太太夫人这一级别的,月钱三十两(婚后工资涨了十五倍),若是少奶奶(明兰将来的儿媳妇)级别的就是二十两,蓉姐儿和姨娘都是二两。
麻烦的是凤仙姑娘,若是通房就月钱一两,偏偏顾廷烨一点处理她的意思都没有,那日明兰问起时,他居然茫然了片刻,提醒过后却是一脸阴沉。
后来明兰偷偷问了夏荷才知道,这位凤仙姑娘原是没入教坊司的罪臣家眷(听的秦桑手指关节响了好一阵),因尚是清倌人,大半年前被甘老将军弄来送入顾府(据说有合法手续)。
起初,号称琴棋书画样样皆通的她,在被顾廷烨忘在脑后七八日后终忍不住,某晚弹了半夜的‘清水流觞’曲。可惜阳春白雪遭遇纨绔子弟,顾廷烨自小多学拳脚,擅长街头斗殴和阵前杀敌,文化素养不过关(明兰暗忖若她唱的是十八摸没准顾廷烨还能打个拍子啥的),加之当时他疲累之极,睡梦中被吵醒愈加恼怒,当即踹翻了两扇门,爆吼声可传出半里外去。
第二日一早,顾廷烨就叫人把她搬到府中最偏僻的西侧角去了。
又过了个把月,凤仙姑娘终于发觉对于男人而言,可能视觉比听觉更直观,更重要,于是又在某一晚,她白衣飘飘衣衫单薄的前来送宵夜,运气很背,她没遇上秉烛公事的顾廷烨,倒碰上了恰巧在屋里收拾的常嬷嬷。
盐商家里的奶母修养能高到哪里去,常嬷嬷脾气暴躁,嘴巴刻薄,传闻早年还操过杀猪刀,她当即冷嘲热讽一番,从凤仙姑娘的祖宗十八代一直问候到子孙十八代,并且把她和青楼粉头的技术水平进行了生动形象的比较,引的全府仆妇都来嬉笑围观。
常嬷嬷骂的唾沫星子飞溅,犹自觉得不痛快,还一路追去荆扉阁继续骂;这下凤仙姑娘彻底歇菜了,羞愤痛哭的几乎要上吊(最终没上吊,教坊司里都没自尽,想必神经坚韧),明兰猜就是因为这样,她才把屋名改为伶仃阁的。
明兰严重怀疑常嬷嬷这样是出于顾廷烨的授意,这家伙混过三教九流七十二暗口,心思远比旁的高门大户的爷们来的促狭阴损;对于老前辈上司送来的‘礼物’,打不得撵不得,索性以毒攻毒,找个辈分高资格老的嬷嬷来羞辱一番,叫她自己没脸出门。
此后,凤仙姑娘的确不大出门了,转眼就是半年。
到底该给她多少月钱呢?明兰越想脑袋越昏沉,不一会儿便沉沉睡去,金乌渐偏,日头暖和,明兰也不知睡了多久,最后是叫小桃摇醒的。
“怎么了?”明兰眼睛还是眯的,侧着眼缝一看,正午已过。
小桃却是一脸兴奋,凑到明兰耳边,低声道:“五老太太来了!”
“这么快?”明兰顿时眼睛大睁,清醒了,“就她一个?”
“还有她的两个儿媳妇,炀大太太和狄二太太。”小桃低头咬耳朵,笑嘻嘻的,“姑娘料事如神,我叫了几个门房看着,的确是有人出去过,就是那刁家的!”
明兰呆呆的坐在床上,微微叹气:“住的这么近,怎能不来串门子呢?”——她想明白了,这么卖力工作,无论如何都该收些管理费用的!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字数少了些,单位有活儿干,下回补吧;大家看文不要有鸭梨,半死不活温吞吞的,这就是种田文嘛。
第114回
穿戴妥当,在小桃幽怨的目光中,明兰扶着彩环的手缓缓跨门槛出去了,彩环低头垂眸间,瞥见明兰腕子上的珍珠手串,颗颗都有拇指大,滚圆明净,璀璨耀眼。
她心中一惊,暗忖顾府果然富贵,这般大的珠子,形色又好,便是王氏也只得几颗镶在钗簪钏镯上罢了,没想明兰拿足一整串,就这么随意挂在腕子上。
彩环心里还未想完,主仆二人已到了嘉禧居偏厅,大红柱子旁是翡绿茂密的两棵海棠花树,便是三四月天气,也带着一股舒爽的清凉,寻常人家少见的玻璃,这里却整块整块的嵌做窗扇,透明如琉璃般,整个厅堂便十分的明朗清亮。
踏进厅里,只见五老太太和她两个儿媳俱已坐在里头,丫鬟正捧着茶盘上茶,明兰笑着进去,缓身福了福:“五婶婶来了,明兰来迟了,万望勿怪。”
五老太太端正的坐在上首,一身紫红色绣海水如意三宝纹的锦缎对襟褙子,比上回见面更显富贵祥和,她闻言,淡淡道:“你今日忙的很,别怪我这老婆子上门叨扰便好。”
明兰微微一笑,只简单说了一句:“岂敢。”随即转头与另两位妇人福了福,温婉的道了声好,炀大太太和狄二太太俱是恭身回礼。
见礼过后,四人都坐了下来,狄二太太年纪颇轻,不过二十六七岁,生的白净标致,端庄富贵,脸上笑盈盈的,她见厅里气氛有些冷落,便道:“说起来,这还是我头回来这儿呢?好气派的宅子!我原先还想,这宅子都多暂久没人住了,还不定得怎么整饬呢!看来倒是我没见过什么世面了!”
明兰谦和的笑道:“不单二嫂子这么想,我也是的。后才知道,这里原是御用监着人看管的,虽多年无人居住,但修缮的颇为整齐,倒省了我们许多麻烦。”
五老太太目光一闪,嘴角似有微微不屑,斯文道:“既然皇恩浩荡,怎这屋里的摆设还这般简陋?瞧着空荡荡的,也是不好的。”
明兰见招拆招,略带不好意思的低头:“这是您侄子的意思,他说待把府里各处的人手定下来,再慢慢开库房不迟,免得事出匆忙反出了差错;我,我也不好驳他……”
狄二太太掩口轻笑:“烨二兄弟还是这副脾气!真是一点都没变,这倒不能怪你。”
明兰凑趣,也跟着笑了几声,厅里一时气氛倒也融合些许了;明兰轻侧瞥了旁边的炀大太太一眼,只见她依旧一副拘谨的样子,只缩在一边吃茶,也不大敢说什么。
明兰颇觉得奇怪,明明顾廷炀是五房的嫡长子,怎么……
寒暄过几句,五老太太始终脸色冷淡,听到明兰说起宅邸中事时,她放下茶盏,拿帕子轻轻摁了摁嘴角:“既这宅邸还需这许多布置,你怎么不早些派遣人手做?只做些没用的。”
明兰装糊涂,继续谦和的微笑:“侄媳妇笨的很,又怕出错,反正也不紧着赶着,索性慢慢来,先把人弄清了再说旁的。”她很好奇这位自恃斯文的欧巴桑怎么开启吵架话题。
五老太太面色一沉,一只手在案几上捏成拳头:“你可知我今日来做什么?”
“自是来看侄媳妇的。还能为了什么?”明兰笑的十分可爱。
五老太太窒了一下,阴阳怪气道:“不敢当!烨哥儿如今飞黄腾达了,怎么还会把我这老婆子放在眼里?别踩在脚下便是很好了!”
明兰笑吟吟的用茶盖撇去茶末子:“婶子又说笑了,什么眼里脚下的?侄媳妇不明白。”她侧眼去瞧另两个,却见那两妯娌动作十分一致的低头吃茶。
五老太太被憋了一口气,脸色转过几遍,手掌在案几上重重一拍:“好!我来问你,烨哥儿硬要别府另居也就罢了,咱们不敢拦着,原想着怕你们小两口没个合心意的人手使唤,偌大的家宅不好经营,才好心送来几房人家!你们倒好,干干的撂了好几个月不说,你一进门,还没几天,便跟审人犯似的,审问起那些老家人来了!”一边说,一边连连冷哼。
明兰冷眼看着五老太太的作为,并不生气,说实话,自从上次争执去留问题时起,她就发现顾家这两个老婶婶的性格十分有趣。
四老太太看着热闹爱说笑,其实却十分谨慎,不该说话时多一句也不说,而这位五老太太看着斯文清雅,实则性子冲动,一有不如意,或叫人挑拨上几句,便立刻出手出口。
果然,人不可貌相。
“我道是为什么?原来是这个。”明兰不再摆弄茶碗,只静静看着五老太太,忽然高声道,“人都叫来了么?”
“都来了,夫人。”外头一个恭敬的女声响起。
“都请进来吧。”
杏黄|色的薄锦穿雕花竹片的帘子轻轻打开,夏荷进来,低头反手撑住帘子,外头鱼贯进来一行中年妇人,正是赖花田刁四个婆子;她们一见五老太太也在,神色变化起来,四个人面色各异,互相看了几眼;夏荷放下帘子,从袖中掏出一叠纸张,恭敬的递给明兰。
明兰接过后,略略看了看,微微一怔,心里暗笑下,随即收起纸张,抬头似笑非笑的看了看那四个:“五老太太好快的耳报神,你们上午才问的话,这会儿婶婶便来了。”
那四个妈妈脸色变的更厉害了,其余三个都直直的看去刁妈妈,目光似有责难,众目睽睽,刁妈妈面皮发紫,头几乎垂到胸前了;见状,五老太太十分不悦,她没想到明兰这般利索,说话间就把人叫过来了,竟有当堂对峙的架势。
“怎么?我问不得么?”五老太太大声道。
明兰似乎觉得很有趣,声音依旧甜美:“我不过问了几句,婶婶何必如此介怀?婶婶适才还说这几房家人是给了我的,如今我便连问两句都不成了么?”
五老太太更是大怒,站起身来:“你若只问两句我也不说什么了;你却是刨根问底,恨不得把她们祖宗八代都挖出来,你说,你是不是信不过咱们?!若是,你便说一声好了,我即刻领了人走,也不留着惹你的眼!”
明兰继续装傻:“这有什么?问几句话干信不信得过什么关系?”
“长辈送给你的人,你有什么好盘问的?!”五老太太索性无赖起来。
明兰缓缓把茶碗放下,端正姿势,对着五老太太恭敬道:“婶婶,不知您知不知道,当今皇上自即位后的头一件事是什么?哎…,便是叫吏部交了一份近十年的百官考绩。”
五老太太愣了,看着明兰,不知她什么意思,明兰继续道:“照婶婶的意思,皇上这般,岂不是信不过先帝?”
“胡说!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五老太太下了一大跳,怎么话题跑到那里去了,她一时急了,大声道,“你莫要乱扣大帽子!”明兰笑的很愉快:“可是百官也是先帝留下的呀,皇上还要查问,婶婶不就是这个意思么?”
五老太太咬着嘴唇,胸口被憋的一起一伏,明兰笑的更加灿烂了:“哦,对了,我听庄先生说过,先帝爷即位那年,也是一模一样叫吏部交了一份百官评绩来着?哎呀,莫非……婶婶觉着先帝也信不过武皇帝?哦,也许婶婶没这个意思,难道是四叔的意思?”
五老太太听的头皮发麻,心中又惊又怕,便不敢再置气,赶紧摆手道:“你莫胡说,我绝无此意!……问问就问问,也没什么了不起,我,我也没说什么~!你就问吧!”
明兰知道不好太过,见好就收,随即摆正架子,正色道:“我虽为一介女流,可也深觉先帝和当今圣上极是英明,所谓监察,便是为了保政论之清明,护万民之福祉,是以吏部三年一考评,五年一考绩,便是为了天道昌明!婶婶,您说是不是?”
——你都扯上皇帝英明不英明了,五老太太还能说什么,自然是连声应是,直说的满头大汗,一旁的狄二太太也帮着婆母说话,明兰当然也笑着收了。
旁边站立的四个婆子面面相觑,目光中露出警惕,低下头去。
笑归笑,明兰觉得若不再刺这个欧巴桑一下,没准她下回又来打扰自己午睡,于是拿出那叠纸张,笑道:“今日婶婶既然来了,我正有个不解之处,万望婶婶解惑。”
五老太太见明兰转了话题,松了口气:“侄媳妇你说罢。”
明兰语气依旧温文,指了指旁边,面带微笑道:“这位刁妈妈自跟着婶婶进了宁远侯府,统共领过五个差事,分别是三个月的厨房采买,两个月脂粉头油采买,半年的后园林子看管,四个月内院值夜管事,最后还有五个月的新进小丫头管教妈妈。侄媳妇颇觉奇怪,怎么刁妈妈没一个差事是做足一年的?”
按照油水程度来排序的话,刁妈妈是从重油基地一路滑向清水衙门。
这番话说出来,一旁的刁妈妈差点跪下了!五老太太的面皮也紫黑紫黑的,神色尴尬,轻轻咳嗽了几声,却不知如何说好,转头去看两个儿媳妇。
狄二太太忙一看情势不对,忙道:“弟妹有所不知,刁妈妈早年服侍婆婆,受了些辛苦,身子……有些不好,是以婆母体恤她……”这话她自己也说不下去了,推荐帮手给顾廷烨夫妇,却推荐过去一个病歪歪的?!是去帮忙还是去塞麻烦呢。
谁知明兰居然点点头,一副很相信的样子:“原来如此!幸亏侄媳妇问了一问,如若不然,叫刁妈妈去做那辛苦的差事,岂非叫她病上加病了?”
刁妈妈顿时急了,赶忙道:“二夫人,容老奴Сhā句嘴罢!老奴早些年的确是身子不好,可这几年已然养好了的!”
明兰十分宽宏大度的挥挥手,指着那纸张上的字句,笑道:“妈妈不必急,我知道你的忠心好意,可从这些差事的年头上来看,妈妈你‘身子不好’足有十几年了,两年前才有起色,还是多养养罢,莫叫外头人说咱们顾家不体恤下人!”
刁妈妈嘴里如含着黄连,额头发汗,另三个婆子都偷眼去看明兰,只觉得她虽年轻,却着实有手段,不由得心中生出惶恐来,没想到这个新夫人这么硬。
明兰依旧那副温雅谦和的神情,十分好心的口气:“婶婶您瞧,还是应当多问些话吧?”
五老太太一肚子窝火,却一句说不出来,艰难的点点头。
明兰言笑晏晏,转过头去,目光定定的落在赖妈妈身上,赖妈妈叫她瞧的发慌,颤声道:“二夫人,您有什么吩咐?”
明兰端起茶碗,慢条斯理的拨动茶盖:“好端端的日子,平白叫婶婶生了气,说起来也是冤;你们几个,我一没打,二没骂,不过问了几句,婶婶便寻上门来,扯什么我不信侯府。哎……你们个个都是尊贵体面的,我还真有些用不起呀。以后若一有个风吹草动,又有人来替你们出头,我也不用管家理事了。”她的目光始终落在赖妈妈身上,目光如针刺。
赖妈妈只觉得心头突突的跳着,谁知明兰又道:“不过也是,到底是服侍多年的,心疼你们也是有的;赖妈妈……”赖妈妈一个激灵,立刻恭敬站好,只听明兰道:“今日一天,我总共说了你两回,你可有不服?”
赖妈妈连忙道:“二夫人训我的是,老奴怎敢有不服?”
“你是办事办老的了,怎会有不是?”明兰目光清亮,意思很清楚。
赖妈妈一咬牙:“都是老奴糊涂,仗着自己有些岁数,便敢驳斥夫人,实是以下犯上!”
明兰很满意的点点头:“那你说,我到底有没有错?”
赖妈妈赶紧断言道:“夫人自然是没错的,老奴不该的!”
“不对。”明兰摇头,“便是主子错了,你也不该当众驳斥。”众人愕然。
明兰接着道:“尤其是第二回,你明明晓得我刚进门,此时威望不足,正是要立个面子的时候,别说我说的不过是些无伤大雅的小事,便是我真错了,你也不该当着许多人的面驳斥我,该事后缓缓劝我才是!嫂子,您说是吗?”
狄二太太看着明兰的眼色颇有几分深意,笑道:“弟妹说的再对也没有了。”
明兰抚掌笑道:“有嫂子这句话我便放心了,看来太夫人是不会来训我了。”
五老太太面色一沉,知道适才那些话,其实说给她听的,一来,她不该在她头天理事就来下她面子,二来她又不是她婆婆,瞎教训什么!
这时,忽然外头一阵女声嘈杂,明兰眉头一皱,彩环极有眼色,看见刚才的架势,已知明兰不是好惹,立刻自发自动的出去,转身回来后禀道:“夫人,外头是……是凤仙姑娘的丫头,她想见您。”
屋里众人神色不一,炀大太太一脸担忧的看着明兰,狄二太太神色自若,五老太太则流露出明显的期待,好似想扳回一成般,一脸的期待。
明兰好笑的看着她,觉得自己若不叫那丫头进来,这位欧巴桑必然又有一番话,索性道:“叫她进来吧。”
一个十七八岁的丫头进来,生的粉面俏丽,一身水红比甲衬着水蛇腰十分纤细,她一抬头便给明兰跪下了,道:“给夫人请安。”
“起来吧,有什么事快说,这儿有客呢。”
那丫头欲言又止,但看明兰没什么妥协的意思,只好道:“我们姑娘知道夫人忙,也不敢打扰。原想着,夫人既已见了府中所有的人,轮也该轮到咱们姑娘了吧,是以姑娘叫我来向夫人求见,好歹也向夫人敬杯茶。”
明兰笑笑,并不回答,反而转头朝着那四个婆子:“几位妈妈,你们说这事该怎么办?”
赖妈妈额头一跳,她不是很明白明兰的意思,还没等她想清楚,旁边的花妈妈已是上前一步,大声呵斥道:“你这小丫头也太不知礼了!夫人的茶是可以随便敬的么?上要长辈同意,下要老爷点头,还要夫人满意,你上下嘴皮子一碰便完了么?”
明兰面上愉悦,笑着看花妈妈,那花妈妈被这目光一看,顿时挺了挺胸,颇有几分骄傲。
看那丫鬟还想说什么,一旁的田妈妈也想明白了,立刻过去,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大声道:“你家姑娘如今算什么身份?妾不算妾,通房不算通房,你叫夫人怎么见,拿什么礼数见?别废话了,赶紧给我下去,待老爷发了话再说!”
一边说着,一边把那丫鬟推搡出去,叫夏荷把她拖出去。
明兰看了这番,十分满意,笑容满面:“这凤仙姑娘是外头送来的,我不好说什么。亏得你们,到底是多年的妈妈了,果然既懂礼数,又晓得厉害!”虽未指明是谁,可她的目光只看着花田二位妈妈身上,她们俩立刻目露感激,连连谦虚。
古时候规矩,上梁山要交投名状,这四房人属于转单位,在让新主子信任之前,得表现出些什么来,例如能力,决心,忠心等等,总不能平白无故就让新老板重用吧;像刁妈妈这种身在曹营心在汉的,最是不能用的。
四个妈妈退了出去,明兰依旧笑着叫丫鬟续茶上点心,可五老太太脸色十分难看,她今日可说一败涂地,什么也没捞着还被奚落了一番,偏偏又不能生气,不然就是认为皇帝不英明;皇帝怎么会不英明,所以只有她闭嘴了。
明兰看着她阴晴不定的面孔,心里很能理解:她们三个妯娌中,只有五老太太是原装的原配,有儿有女,儿孙满堂,夫婿也算有功名,而太夫人是二任填房,四老太太不但是填房,更只有一个女儿,真论起来,她的腰杆比她们俩都挺。
是以,她做事往往少了一份算计。
她今日来寻衅的目的很简单,不过是看着顾廷烨的高涨气势不满,想着要压明兰一头,拿住明兰的错处,以确定宁远侯府对顾廷烨的优势,并且有权做出要求。
这一点上,她看不明白,可是刚才花田两个妈妈看清了。
明兰和狄二太太凑着趣,又说笑了几句,五老太太一行人便要离开,临行前,明兰只低声说了一句:“婶婶,今日明兰多有得罪,你别往心里去;你只想一想,为什么整个宁远侯府,只有您一个人来?”
这句话就算老欧巴桑听不懂,希望她的两个儿媳妇能听懂。
回去途中,五老太太照例是和心爱的二儿媳妇一车的,她气冲冲道:“哼!她还想挑拨,你四伯母是没用的,没儿子要瞧别人脸色,自不敢来!你大伯母却是再好也不过的了,烨哥儿明摆着不待见她,她怎么好意思来说他媳妇!当然只有我来了!”
狄二太太却没有附和,谁挑拨谁,这个事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今顾廷烨更有势力,对自家儿女更有帮助,……最好还是别得罪。
炀大太太独自在后头的小马车里,身旁的贴身丫头轻声道:“这位新夫人可真厉害,一句句把老太太逼的无话可说,我还是头一回瞧见,可……可真解气。”
“不得胡说!”炀大太太一改适才的懦弱,沉脸斥责,又道,“你不晓得今日这位新夫人有多凶险!”看贴身丫鬟一脸不明,她低声道:“其实婆婆去寻晦气,并不足当由头,真说起来,也没几分能说通的理由。真正要紧的是,所谓天下无不是之父母,长辈便是有错,做晚辈的也不好直面反斥。她一个才刚进门几天的小媳妇,一上来便跳着脚与叔母吵闹,不论谁对谁错,一旦传了出去,那就都是她的错!”
那丫鬟轻呼:“哦,我晓得了。这件事若烨二夫人忍下了,那老太太便做实了这错处,拿着把柄好说话;若烨二夫人不肯忍气吞声,与老太太争执上一番,便是不敬不孝!可惜,新夫人也聪明的紧,一直笑呵呵的,半点都没生气。”
炀大太太长长吐了一口气,抬眼仰望着车顶,自言自语的呢喃:“那人真是厉害,处处算计……”随即她又轻笑两声,“不过,那位也不是好拿捏的!当初听说要娶个庶女,她那么高兴……呵呵……”
第115回
送走了这三个婆媳,已是申时初刻,明兰也不想再睡了,回屋里换过衣裳,小桃端了一碗温温的三鲜猫耳朵汤来,明兰便一边吃着,一边拿着刚送来的仆役卷宗慢慢翻着。
“我瞧着,夫人倒喜欢这种汤汤水水的吃食。”彩环跟着小桃去了梢间收拾,笑道:“亏的你会做。”
小桃弯着腰把正午刚晒干的散碎衣物收拢起来,一一叠起:“要说这个呀,还是咱们原府里的裘妈妈做的最好,那面耳朵擀的劲道有嚼头,我不过学了些皮毛。”
“我要学的怕还是多着呢。”彩环拿了添好木炭火的焦斗过来,“在这里烫吗?”
“不,咱们出去烫。”小桃放低声音,抱着一大堆衣裳轻手轻脚出去,直到耳房才停脚。
这时彩环才道:“咱们都出来了,叫夫人一个在那儿可不好呀。”
小桃拿起一件雪绫缎的中衣,慢慢铺平:“这是咱们姑娘的规矩,除非有客在旁,否则只她一人待着时,她不爱旁人在屋里走来走去的。”
彩环牢牢记下,又问:“那她若要个茶水甚的,怎办?”
小桃接过焦斗烫起衣裳来,边道:“是以平日里,我们中总有一个留在隔壁屋里,姑娘若要什么会叫我们的;我们赶紧烫完衣裳,就去梢间里罢。”
彩环犹豫了半响,觉得这规矩有些古怪:“那……若老爷要什么呢?”
小桃很奇怪的抬起头来:“老爷要什么,关我们什么事?”
彩环被顶了一下,尴尬一笑:“这倒是,咱们先是夫人的丫头,再是这府里的人。”
快到傍晚时分,忽然乌云滚滚,天空无端暗下半边,接着一道炸雷从远处响起,豆大豆大的雨珠铺天盖地的砸了下来,暴雨哗啦哗啦的,好似倒水一般瞬间浇湿了地面。
看着外头雨水如注,明兰转过头,拍着小桃的肩膀连连夸奖:“幸亏你午后就收了衣裳,果然料事如神。”小桃不懂谦虚,居然点头道:“奴婢觉得夫人说的很对。”
明兰很耐心的教她:“不对,你要说‘这都是您教的好’才对。”
小桃很受教,还举一反三:“都是夫人教的好,主要是夫人料事如神!”
明兰笑眯眯的点头表示嘉奖。
“那你可料到你男人会淋雨?”
一个戏谑的男声在门口响起,主仆俩一道回头,只见顾廷烨浑身湿透的站在门口,一身朱红贮丝罗纱的麒麟补褂朝服还淌着水,滴的地上湿了一片。
明兰吓了一跳,把这个湿嗒嗒的男人上下看了遍,惊讶道:“料,料到了呀;我午晌就觉着今日闷的很,是以叫小顺子带了伞具过去了呀。”她觉得自己简直太贤惠了。
顾廷烨脸黑了一半,瞪了她半响,才闷出一句话来:“……我骑马上朝的。”
明兰眨眨眼睛,脑袋转了一圈半后,才想到骑马不比骑自行车,不流行一手牵马缰一手打伞,她满脸羞赧,低低的哦了一声,然后善意的提示:“要不…下回,你还是坐轿子去罢,刮风下雨咱都不怕了。”
顾廷烨听了,剩下那一半脸也黑了。
他不再说话,迈步进到里屋去,明兰立刻吩咐道:“小桃,你去把夏荷叫……”顾廷烨顶着一张黑脸回转过来,一把扯起明兰:“自己男人不会服侍么?叫什么叫,还不给我进来!”一边说,一边拖着明兰进了里屋。
明兰张口结舌,只好赶忙回头一句:“小桃,准备热汤沐浴,还有,去把姜汤端来!”
进得里屋后,顾廷烨在屏风后张开手等着,明兰摸摸鼻子,低头过去给他解扣,脱下湿淋淋的衣裳,露出精壮挺拔的躯体,他接过明兰递来的长袍子披上,入净房沐浴去了;水声哗啦,不一会儿,他一身雪绫缎的干净中衣出来,端正的坐在床沿,修长的十指搭在膝上,沉如山岳,一声不响的冷眼看着明兰。
明兰无知地回看过去,呆了一小会儿,趋吉避害的本能终于觉醒。明兰捧了块干帕子过去,乖乖帮他擦拭浓黑的湿头发,顾廷烨鼻端幽然馨香,如兰似麝,只干干净净的,他揽住小妻子纤细的腰肢,把半湿的脸颊贴过去,心头一阵舒服熨帖。
“别气了罢。”明兰隔着干绒布轻轻揉着他的头发。
顾廷烨揽着明兰的腰肢,让她坐在自己膝上,浑厚的长臂圈她在怀里,一双幽黑的眸子看着她:“你道我为何不悦?”
明兰小心翼翼的试探道:“我应当使人驾车轿过去迎你,对吧?”
顾廷烨看着明兰迷茫的眼睛,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罢了,淋几滴雨死不了的;今日你怎么样?府中一切可好?”
麻烦话题结束,明兰大松了一口气,连忙从案头拿起一叠纸张,捧到顾廷烨面前,道:“你瞧,这样可好,我聪明吧?”
顾廷烨翻看了几页,不由得失笑:“你倒想的出来。”抬眼看着明兰,颇有几分好笑。
明兰知道他心中定在暗暗笑她,扁扁嘴辩驳:“我不乐意使唤不清楚根底的人。”
顾廷烨随手翻了最上面的几份,笑道:“呵呵,咱府倒也卧虎藏龙,居然连前头令国公府的采办和匠工都有?哦,这几个厨子次了些,都是二灶的……赖妈妈的几个儿子竟已都脱了身契了?花妈妈倒是越混越回去了;四婶很大方嘛,把田婆子一家都送了过来……”
看过几份后,顾廷烨渐渐笑不出来了,不得不承认明兰的做法很有针对性,简单的履历上能反映很多事,出身来历,奖惩状况,家人们的去向还有历年的差事,寥寥数语,干脆利落,却暗含深意,台前幕后许多事情,都浮出水面了。
“这个法子好!”他简短道,眼神暗带狠厉,“府里一定要弄干净,没的乱七八糟,口头手脚不干净,你要罚要打还是要发卖,都无妨!若有人闲话,你统统推给我便是!我看哪个不长眼的敢算计到我府里头来!”
明兰听他言语有异,知道今日朝堂上怕有些风波,但她也不好多问,只连连点头。并轻问道:“有人……要算计你?”先给个心里准备吧。
顾廷烨皱了皱眉,对于明兰刚才最后一个字眼微感不满,沉着一张脸道:“若不当心些,头天晚上说的话,第二日便都传出去了。如今外头事情多,不可后院起火。”
明兰颇兴味的看着他,其实她今日的最大收获,不是这一众奴仆的底细,而是这个男人的行为模式,嗯,十分有趣。
早从几日前起,明兰就觉着顾府内宅行事颇没个章程,人事混乱,仆役懈怠,管制很没条理,明兰一番查问下来,发现与其说是仆役们的问题,不如说是顾廷烨的问题。
他立府一年多来,似乎根本懒得理睬府中事务,只安了几个管事料理日常运作,然后从军营里调了一队亲兵严厉看守府院大门,几把一众仆役当人犯来看管。只要他们不犯错,不生事,没有可疑举动,其余什么吃食穿戴生活质量他一概是不管的。
在库房大门上押上几把重重大锁,明明里头赏赐成山,珠玉满箱,他也懒得摆放出来;任凭府邸装饰简陋的好像破落户,把公孙先生的小院看的死紧,门口日夜有人看守,就差设两暗号,进一趟外书房比进天牢探囚还难,进出要搜两回身。
明兰思忖了半日,忽然想起了长柏哥哥。
长柏的谨慎似是与生俱来的,不需什么提点,行止间自然而然就会小心一二,羊毫在他身边服侍了十几年,何其熟稔,但只消文笺略有翻动,长柏立刻会知道,这大约是成功文官的必修课,精细、谨慎,盛老爹少年时代经过一番修炼,也有这般功夫。
但顾廷烨并不是一个天生谨慎小心的人,许多事情防不胜防,所以只好另辟蹊径。
这种行事风格看似粗糙,其实很聪明,手段刚硬直白,却很有效。顾廷烨知道自己府里不太平,也知道可能有人安Сhā耳目,甚至也清楚宁远侯府送来的人未必安好心,但他既没功夫管也懒得管,是以,他索性来了这么一招。
反正,这个光荣的任务最终会有旁人来接手——想到这点,明兰颇有些牙痒。
“你放心,我晓得厉害。”明兰撑着男人的胸膛,努力表现的沉稳老练些,“回头我先把人手理出来,再安排差事,若有不懂的,我来问你可好?”
顾廷烨略点点头,看明兰这几日的行事,他也知她是可信之人,当初观盛府情状,府中治理井然,家声颇佳,嫁去袁家的盛大小姐,也很有几分管家能耐,明兰应该也差不到哪里去,若是着实不成,反正还有他。
这时小桃端着茶盘来了,明兰忙起身端过姜汤送到顾廷烨手边:“赶紧喝罢,去去寒气!”
顾廷烨端起浅啜一口,立刻尝出这姜汤绝对是红糖姜料且火候十足,入口淳厚,进腹后周身便如文火轻烤,腹中暖洋洋的很是舒服,忍不住赞道:“这姜汤倒够劲!”
明兰笑道:“自然,我亲自看的料,足足熬了两个时辰呢!你要喝两大碗,发出些汗最好,今日跟你出去的那些护卫伴当我也叫人送去了,你放心。”
看着明兰细致温柔的絮叨模样,好像一只周到忙碌的小母鸡,屋内直有一股暖意洋溢,顾廷烨举碗至唇,一仰而尽,抬左腕抹唇,他忽然很想问一句‘你是知道应当记挂我呢,还是真记挂我?’,又觉得自己今日着实发傻,竟生了这些小儿女之感,颇是好笑。
第116回
顾廷烨神情餍足,健硕的臂膀连同锦被一道抱起明兰,亲亲她温热柔腻的小脸,明兰累得眼都睁不开,含糊的咕哝了两声,直把脑袋往被子里缩;顾廷烨瞧着好笑,唤人来换上朝服后便出门去了。外头地还是湿的,暴雨下了一整夜,天明才渐渐止住,四月初的天气清爽舒心,雨水顺着窗沿划出透明的弧度,屋檐下滴答着轻快的水声。
又过了一个半时辰,丹橘才进来,孔武有力的把蜷缩在锦被里的娇小身躯挖出来,服侍她沐浴更衣,并且努力不去看明兰雪白腰腿上累叠的淤青指印,还有布满半个身子的青红吻咬痕迹,只开了窗散去屋内的暧昧气味。
明兰忍着烧红的脸,极力忽视丹橘满眼的怜惜,所谓劳动最光荣,体力劳动和脑力劳动一样是光荣的!
昨日大致理清人事后,这便要分派府中事务了。
顾府这些子人手,若单只伺候明兰夫妇俩那是绰绰有余,但若要料理好这偌大的都督府却是不够,光是后园子的花卉草木和池塘,还有那一大片山林,便至少需十来个人看管照料。整座府里,包括正院别院偏院还有厢房客房在内,零零总总好多些屋子,便是没主子住着也得找些个小丫头来看屋子,免得空着荒芜了。
以后要来到蓉姐儿巩姨娘还红绡姑娘,她们也要配备一应使唤人手,还有库房,值夜,针线,浆洗,采买,大小六七处厨房,上房使唤丫头一二三等,别院丫头,打杂小幺儿,粗使婆子,内院管事,外院管事,马房,门房,回事处,小厮……明兰掰着指头算了两遍,怎么也不够,是以她昨日修书一封送了去给海氏,请她荐个可靠的人伢子来。
海氏快要临盆了,本就不能多挪动,正闷得发慌,收到明兰的来信就立刻动手;这日一大早,两个人伢子便手持海氏的名帖,领着一大堆人上门了。明兰叫人开了外院偏厅让他们在厅堂上等着,自己缓缓走过去。
这两个人伢子都是三四十岁上下的妇人,打扮的干净利落,言语妥帖恭敬,素日都是惯与显贵官宦人家打交道的,是以谈吐间很有分寸,既不过分吆喝也不拿眼睛四下乱溜,后头站了两三排男孩女孩,大小不一,大多在十岁到十三四岁之间,都垂首恭立着。
明兰颇觉满意,她就知道像海家这样的京中高门,海氏身边的管事能荐些好的人伢子来。
所谓行行出状元,在古代,人伢子这一行也有三六九等之分,低等的专做哪些见不得人的娼寮生意,黑心一点还兼拐卖良家走失孩童(倒霉的曾英莲女士),这种人伢子贩卖来的孩子,往往手续不清过往不明,一个弄不好就会惹出事来(更加倒霉的冯公子)。
真正的高门大户人家要买人,都是由固定的人伢子来张罗的,要求保证货源清白,手续干脆,绝无后顾之忧;更高级点的人伢子,还会把从灾区荒地采买来的男孩女孩预先调教一番,教得规矩些了再拿出来卖;如今站在这里的孩子中,基本没有特别淘气野性的。
所以小燕子的确只能去卖艺,她恐怕连人伢子也看不上的。
崔妈妈紧紧抿着唇,目光严厉的一一扫过这些男女孩,提了几个问题,太伶牙俐齿的不要,太妖娆漂亮的不要,瑟缩鬼祟的不要,有那口齿清楚的,手脚利落的,针线不错的,最要紧的是老实勤恳的,只要不太歪瓜裂枣就好,一气挑了九个女孩,五个男孩。
明兰在旁微笑着看,对一众看向自己的或谄媚或巴结或打探的目光俱都装瞧不见,虽然有几个清秀柔顺的她看着也蛮喜欢,但还是要照规矩办事,叫崔妈妈把人带下去,连同府院里原先的一干孩子们或家生子们都从外围做起,先调教着看看,以后再往各处分了去。
办完了这件事,明兰召集了一干婆子媳妇后往后园分配差事去了,差事有肥有瘦,理论上来说,应该把肥差留给‘自己人’,可明兰并不认同,她觉得真正要紧的是卡紧了关键部门才是真的。更何况什么叫‘自己人’?和珅对乾隆自然是忠诚的,但这并不妨碍他大把捞钱;可见忠诚和贪污并没有绝对关系。
还是用事实说话,到底哪些人可用还是先试试看,且先按着他们的擅长才能分配。
明兰坐着二人抬的竹竿敞轿,一旁的丹橘领着两个小丫头捧着册子随行,簇拥着一大群人,一处处走过府院的地界,便分派起来了,她昨日已做足了功课,按着早想好的,清楚明白地把园林池塘分成包干区,然后一片片的指派人手管理打点。
以前养竹子的就继续料理竹林,竹林要高挑风雅,上交些鲜笋菌菇便成,最好弄出片阴凉的地方来,以后可用竹子搭座避暑小院;以前养花的还叫继续料理花园子,除了四季分派供给各房主子之外,还需把园子整顿地好看,除了冬日,旁的日子都要芬芳满园花团锦簇才好……其余的,如池塘,梅林,后舍也都一一派了人手;接着是各处空房子的看守,库房值夜内院外院等其余要人的地方。
这般逐一分派之后,不但上次的那些人大吃一惊,连赖花田刁四房人也暗暗惊急。
说实话,明兰的外表行止看起来实在和‘精明干练‘之类的形容词无关——要知道,人家厉害的主母天不亮就开始理事了,发放对牌,核对账目,交付银钱,检视各处事务等等。
而明兰则摆明了一派富贵闲人模样,如花似玉的美人儿娇媚温雅,说话慢条斯理,待人和颜悦色,甚至日常生活中还带了几分慵倦懒散,日日都要睡足五个时辰,饭后散步半个时辰,时令的煲汤炖品各有说法,讲究吃食休憩等养生之道;整日的把自己调理的皮光肉滑白里透红的,时时舒心爽气,其它一干事务俱要靠后再说。
面对这样一个‘不勤快‘的主母,一干仆妇们不说起了轻忽之心,倒有几分怠慢之意,更还有那存了偷奸耍滑心眼的,可那日明兰一出面先细查了一回个人底细,当场发落了赖妈妈,众人才隐隐惊觉这位夫人并不好糊弄。
到了今日,听明兰分派起事务来头头是道,且各按所长,合乎情理,并不曾因为亲疏关系而有所偏颇,只一个陪嫁来的刘满贵做了外院的一个分管事,像看管园林等差事甚至还预先留了盈利的余头以作激励。
明兰清楚地重申了一遍‘内外院不可两头大’的家规,因崔妈妈在内院管事,是以老崔头一家仍在外料理明兰的嫁妆田庄山林,计强因性子老实木讷,则帮着料理车轿马房。
众人一时倒也敬服。
“所谓日久见人心,大家伙儿的能耐本事慢慢就都知道了。”明兰伏在雕绘花廊上,懒懒的微笑着,“我年轻,分派的许是不尽全乎妥帖的,先做一年瞧瞧罢,若有不合适的还可以调换差事,不然还可与我来说……”
一干媳妇婆子心头一惊,再不敢小觑明兰,更生了几分敬畏之心,各自领了差事,拍胸脯狠狠保证一番后,恭敬的退了下去。
不过最受冲击应该还是赖花田刁那四房人,他们原想着明兰年轻脸嫩,府里又没个镇得住的长辈,那些罪臣家奴未必可靠,新买来的还未可用,明摆着人手不够的当口,她们当能牢牢占据要紧油水的位置,谁知明兰虽看着很‘装饰性’很没用很娇滴滴,但却不慌不忙,心中早有算计,有条不紊的把事务都分派调配好,从头到尾都没露过怯或慌过手脚。
不懂就问,问了再核实,核实完了过一天就有完整的方案,根本不需要她们Сhā手帮忙,瞧着明兰将府务渐渐理清,各人各司其职,只见仆妇往来忙碌,偌大的一个顾府被打理的井井有条,她们才开始惊慌起来。
坑都被占完了,她们这些老萝卜该怎么办?尤其是赖妈妈和刁妈妈,深悔一上来就得罪了明兰,如今花妈妈负责整理将来给蓉姐儿住的蔻香苑,田妈妈也领了个不大不小的差事,只她们俩,一个赋闲,一个‘养身体’,这可怎生是好?
明兰不去管她们的幽怨,径直带了人去开库房,先将里头的物件一一造册入账,分类放置整理,登记完毕后,便按着预先拟好的单子起出一长列物件,如鼎,炉,瓷器,金器,玉器,珐琅,青铜,屏风,玉石盆雕等摆设,又取了二三十匹上好的料子交给针线房,给众人做两身新夏衣。此事一传出去,府中仆役俱是一阵欢喜,可怜他们去年的四季衣裳俱是外头成衣铺子里买来的,料子次等不说,还不合身——这年头成衣业并不普及。
说起库房,明兰又是气不打一处来,昨日她开启库房查看时便闻到一股隐约的药味,绕过了好几间大屋,才在某个冷僻角落发现一大堆贵重药材,什么人参,当归,犀角,牛黄,麝香,鹿茸,冬虫夏草,虎骨,豹骨,猴枣,海狗肾,熊胆……零零总总,好像杂货店一般,足足堆了半间屋子。
明兰看的两眼发直,有些药材因放置不当已有些散了药性,面对这样的浪费,她愤然质问顾廷烨,谁知顾廷烨居然很愉快道:“……还有虎骨和熊胆么?极好!成潜兄弟快要去苗疆戍守了,他膝盖受过伤直未好透,南边又瘴湿蛊毒,我正想配两剂上好的虎骨膏给他带上,你明日便与我寻出来罢!”
明兰无语,这家伙完全没有抓住自己话里的重点,不知他听皇帝说话时是不是也这样。
一边叹气摇头,一边把药材都整理出来,细细点录在册,累的筋疲力尽也不是没有收获,明兰找到几个很胖很结实的老山参,便把最大的一根送去给了盛老太太,又找了些产妇和新生儿得用的药材和补品分送了海氏和华兰。
这一忙便到了砍头的时辰,明兰惊觉今日午饭是要晚吃了,大大违背了自己的养生之道,连着会影响之后的午睡,不由得深恨之,当即严正宣布:今日办公已毕,有事下回分解。
梳洗一番后,坐在小圆桌旁看着满桌的菜肴,喝下一口汤,明兰才觉得松快了些,放下汤匙,小桃引着一个提着食盒的婆子进来。
那婆子四十岁上下,生的人高马大,粗眉大眼,皮肉肥胖油腻,衣裳尚算干净整洁,样子也直爽,只见她战战兢兢的进来给明兰请了个安,然后从食盒里端出一碟菜放在桌上,青花白瓷薄胎的八角圆盘上覆盖着翠绿的荷叶,一揭开荷叶,顿时屋内浓香四溢。
“夫人,这荷香糯米蒸排骨好了。老奴照着夫人的吩咐,先用姜汤滚水去了血丝和腥味,再用调料腌了一个时辰,接着用滚油轻爆了下,最后跟泡软了的糯米还有米酒浸过的荷叶一道上大蒸笼,蒸足一个时辰,放在笼屉里热着,这会儿刚拿出来的。”那婆子嗓音粗大,却生生压低嗓门,显得的十分讨好。
明兰先看了看色泽形状,轻轻点头,那婆子似有微松口气,然后明兰下筷轻尝了一口,面上缓缓露出满意的笑容,那婆子总算松下肩膀。
“葛妈妈辛苦了。”明兰放下筷子,微笑道,“这道菜要紧就在一个‘透’字,糯米要透着肉香,肉要透着米香,整道菜要透着荷叶香;要把调料腌透,把排骨和糯米蒸透,这样才酥软入味。真正做的好了,这排骨上桌不久,上头的糯米便会和肉一道慢慢塌下来。”
葛妈妈满脸堆笑:“多谢夫人指点了,老婆子是个粗人,只望着夫人莫要嫌弃才好。”
“粗人不粗人倒不妨事。”明兰端过茶碗来轻啜了一口,漱去口中味道,动作斯文极尽雅致,“做吃食的地方是个要紧处,我如今把自用的厨房托付了你,也只望着你能尽心尽力,莫要轻忽才好。”
葛婆子笑着连连弯腰应声,明兰又道:“我没什么旁的要说,只一个,干净。吃食要干净,人手要干净,账目要干净;尤其是我与老爷的饮食,若有个什么不好的,你莫要来与我说这说那的,我先拿你开刀!”
明兰面色冷然肃穆,葛妈妈一脸赤胆忠心,大声下保证,嗓门大的几乎震塌门廊。
“罢了,回头我就拨几个媳妇丫头给你打下手,你且下去吧。这道菜不错,晚上再弄一份给老爷尝尝。”明兰挥挥手,葛婆子连连鞠躬离去。
看着葛婆子走远了后,小桃才上前给明兰布菜,一边低声道:“她长的好肥。”明兰失笑:“自来厨子都是这般的,便是不吃肥,也叫油烟给熏肥了。”
“不过,手艺倒是不错的。”小桃看着那糯米排骨颇为心动,“不计小姐您说什么菜式,她都能做的八九不离十。”
明兰瞧左右无人,便换过一双筷子,往小桃嘴里塞了一块糯米排骨,笑道:“废了的令国公府原是出了名的骄奢享受,她性子又耿直,不耐烦和人对黑账,便被排挤去了下厨房;如今我也没什么更好的人手了,先使着她罢,左右她一家子都在我手里。”
小桃吃的满嘴生香,嘴里含糊道:“夫人别急,过不多久,翠微姐姐便可从金陵上来了,到时候您便有人手了,省的叫那几个老东西废话!”
“日子真快,好似她嫁人还在昨日,这会儿自己也做了娘了。”明兰想起翠微,不由得神思久远,随即又敛神道:“上回那几个说到哪儿了?你接着说吧。”
说起这个小桃立刻来劲儿了,她生就一副老实巴交的憨厚样,是以不少人都愿意与她说话,且说话时还常不设防,以致于她往往能收集到许多八卦;要说打听消息的能耐,真是无人能出其右;这两日她和那四房人频繁接触,得了好些宁远侯府的消息。
“花妈妈是顾家的家生子,她脾气直,但我问她也还肯说的,不过说的很少,不肯背后闲话主家;田妈妈倒很好说话,没等我开口,她就聊天儿似的什么都说了,不过也说的很……有分寸;可是另两个就不大肯说了。”小桃汇报起来,明兰提着筷子慢慢吃饭,认真听着。
“无妨,我今日已分派了差事,过段日子瞧瞧,怕还有说的更多的;你只说说我叫你问的那几件事儿。”
“哦,好嘞。”小桃赶紧开始回忆,“先是那个巩姨娘。她不是一般的丫头出身,原是个秀才的闺女,和余夫人的娘亲那一家有些沾亲带故的关系,后来家里遭了难便投奔了余府,说是余夫人的丫头其实情同姐妹,连名字都同了一个字;后来由余夫人做主抬了姨娘——这些话是花妈妈说的。”
“那田妈妈怎么说?”明兰很有兴味,拿筷子拄在碗里。
小桃的复述绝对原汁原味,她笑的很兴奋:“田妈妈说,旁的她不知道,只晓得是余夫人去外头闹了一通后,姑爷回府就嚷着要休妻,叫老侯爷给压下来后,巩姨娘才抬的姨娘。”
明兰哦了一声——余嫣红要打卖曼娘呣子,顾廷烨生气了,所以余嫣红拿巩红绡补偿。
小桃站的腿酸,明兰好心的拉她在旁坐下,她继续道:“后来姑爷离京了,余夫人也没了,屋里旁的人都散去了,只有这个巩姨娘和一个叫秋娘的一直守着,说要等姑爷回来;太夫人就拨了个小院子给她俩住着。”
明兰静静的听了,目光些微闪动;很早以前她就留意过,那些被爷们收过房却没能修成正果的女子们,到底会有什么下场。
一般来说,如果主子仁慈,会给一大笔嫁妆,择个老实可靠的另嫁,不过嫁不了很好,不是府里的小厮长随,就是府外的庄稼汉或市井之流,当然还有戏子(蒋玉菡)。
如果主子比较冷漠心狠,或者她根本就是惹了嫌、犯了事才被撵出去的,那就命运叵测了。
巩红绡是聪明人,至于秋娘,也许是情深意重吧——明兰微微笑了笑。
“再是蓉姐儿的事。”小桃看着明兰神色悠然,便接着说下去了,“她是近三年前送进宁远侯府的,那会儿老侯爷刚过世,姑爷又离了京城,侯夫人和太夫人心肠好,便给留了下来。原是在侯夫人身边带着的,说是跟娴姐儿做伴。大约一年前起,太夫人忽叫巩姨娘和秋娘带着蓉姐儿,一应吃穿用度的份例都照着娴姐儿来了。这些都是花妈妈说的。”
明兰又笑了,这位花妈妈是妙人,说话很有趣。
“哦,还有其他几房的事。”小桃说的口渴,明兰笑眯眯的盛了一碗汤给她,以资鼓励,“那位五老太太的确不喜欢炀大太太,这儿媳妇原是指腹为婚的,是五老太爷一个同年的闺女,本来也是官家小姐,可是十几年前她娘家老子犯了事,丢了乌纱帽不说,还罚没了不少家产,如此一来,五老太太便不愿意结这门亲事了。”
明兰拿回空空的汤碗,笑道:“我晓得了,定是五老太爷执意守信,才结了这门亲的。”
小桃翘起一个大拇指:“夫人真聪明!”
明兰扁着嘴摇头,这种亲事也不容易,就算进了门生了儿子,五老太太还是不待见她。
“五老太爷倒挺看重炀大太太,好几次炀大老爷在外头闯了祸,都是炀大太太苦求五老太爷才饶过的;不过,炀大爷虽不争气,可炀大太太的大少爷却是很好的,读书识理,很受几位先生夸奖。”小桃挤完最后一点记忆。
明兰捧着饭碗,抿着筷子笑了——每个混蛋的老子面前,大都有一个成功的儿子;阿米豆腐,希望这个定律的反向可不要成立呀。
第117回
快傍晚时分,明兰见顾廷烨还未回府,便叫厨房先热着晚饭等着,葛妈妈乖觉,这几日已渐渐知觉出明兰的饮食喜好,便先上了一碗香橙酿丁香鱼丸汤,那丁香鱼本就细小,鱼丸也只搓成指头大小,酿入香橙的酸甜味,既不塞胃也略能抵饥,明兰吃着甚好。
谁知刚吃了两口,顾廷烨便大步踏进屋来,明兰赶忙放下汤盏,起身去帮他更衣梳洗,谁知他一闻着汤盏里的香味,也不进里屋,直接伸手捞过来便喝,也不用汤匙,咕嘟几口便将一碗鱼丸汤喝完了。
“呃,那个是我吃了一半的……”明兰张大了嘴,这家伙怎么好像饿死鬼投胎。
顾廷烨放下汤盏,伸手摸摸明兰的小脸:“自己婆娘吃剩的怕什么。”
明兰跟着他进了里屋,帮着解扣更衣,顾廷烨身材高大,明兰每每站在他面前颇觉有泰山压顶之势,正全神贯注解着扣子,左颊上忽的温热一下,明兰才知道叫顾廷烨亲了一口,只见他眉宇舒展:“我媳妇真好看。”
明兰玉面微红,很谦虚道:“你真有眼光。”
顾廷烨错愕了下,随即朗声大笑,一把抱起明兰娇软的身子原地转了两个圈,明兰扒着他的肩头往下看地面颇有几分害怕,遂用力捶了他两下,反惹得顾廷烨把她箍到怀里,顺着她的脸颊和脖子没头没脑的胡亲一气。
明兰柔嫩的皮肤被微糙的胡茬来回刷了几遍,顿时觉得又麻又痒,伸手用力撑开他的脑袋,大怒道:“你属狗的呀!”——每天下班都来这么一回,她都快皮肤过敏了!
顾廷烨大笑着把她放下地,依旧揽在怀里摇晃着,又亲了亲她的小嘴,低头抵着明兰的额头,浓重的气息喷到女孩脸上;男人低声道:“呆娃娃。”
语气尽是亲昵宠爱之意,明兰面上一阵发烧。
梳洗过后,明兰索性把顾廷烨的发髻打散了:“就散着吧,自己屋里也没人瞧见。”
顾廷烨一开始有些顾忌,但一整日束紧了头皮很是不适,加之明兰十根手指Сhā进他的头发中,纤巧灵活的手指按着头皮揉摩了几下,他顿时觉得一阵舒坦,便也从善如流了。
饭桌摆在次间,宽阔的房间里正中是一张雕花梨木四季富贵的圆桌,南面敞着三扇大窗,只见外头的天色六分明艳四分浅黯,天边浓霞似火,渲染的满地金霞,窗外的海棠树已然明艳似锦,半开的花苞缀满枝头,虽说是海棠无香,却也自有一番果木清爽之气,顺着习习晚风飘散入屋。顾廷烨换过一身轻软的雪绫中衣长袍,披着一头浓密的长发,款步走到桌旁坐下,此情此景,只觉心宽气匀,一日的繁惫尽消。
桌上菜色不多,不过五菜一汤,正中摆放着一道松露白芷多宝鱼汤,汤色呈|乳白色,遍散翠绿葱段,一道酸辣炸藕粉肉末丸子,一道香酥牛腩配铁板烘烤薄饼,一道荷香糯米排骨,一道酱香风腊小柴鸡,最后配了一道清炒的芝麻菠菜。
顾廷烨胃口大开,埋头便吃,明兰吃的几筷便停嘴了,他却一气干掉了两大碗米饭,大半碟薄饼裹牛腩,偏每道菜分量都不多,他颇觉得意犹未尽。
明兰见他吃的香,也觉得高兴,指着鱼汤自卖自夸起来:“这鱼可是我亲手钓的!池塘里的鱼大约太平太久了,都呆呆的,一点鱼饵就都上来了……咱家后园子蛮大的,我预备种上几种常开的花果树木,你若有什么喜欢的赶紧说,我好打发人去买种子……”
顾廷烨静静的看着明兰开朗的神采,心里泛起涟漪——
小桃领着丫鬟撤下饭桌,丹橘奉上两碗清茶,待人退下后,顾廷烨盯着明兰,忽然沉声道:“你莫要忍着,若有不痛快的都告诉我。”
明兰愕然,好好的怎么忽然说起这个来了?
“但凡是这个府里的,有谁惹你不痛快你都可惩治!”顾廷烨嘴角弯曲出一个狠厉的弧度,目色阴沉,“不用怕这怕那的,有什么都往我身上推!我倒要看看哪个狗胆包天的敢和我对着干!”
明兰眨了眨眼睛:“我……没什么不痛快的呀?”这两日她权威渐重,府里的人基本没有敢啰嗦半句的,除了偶尔赖妈妈和刁妈妈搬出长辈的名分。
“你昨日为甚不与我说五婶的事?”顾廷烨面色发沉。
明兰有些明白了,但还是道:“我说了呀,五婶来串门了。”
“来串门?不见得罢,怕是来寻衅的。”顾廷烨眼神更见幽暗了,冷哼道,“她宝贝儿子在外头惹了一ρi股的祸事,原先也就罢了,人家看在宁远侯府的名头上也不敢如何;如今连牌匾都摘了,若不是我撑着,她还能这般消停的过日子?哼!不知死活!”
明兰又微笑又叹气,过去拉着他的手道:“你放心,我也不是好欺负的,那日五婶来说了我几句,都叫我顶回去了。”明兰见他气犹未消,又道,“你可别乱发脾气,你如今人在官场上,多少眼睛盯着,莫要给人以口实才好。你放心,你家叔叔婶婶那点子招数我还不放在眼里,至不过装傻罢了,这可是我的拿手绝活。”
顾廷烨忍不住暗笑,又盯着她看了良久,才道:“那就好。我娶你不是让你来受气的。”
明兰心里颇觉感动,但这种感动只维持到就寝,顾廷烨容不得旁人欺负她,但自己动起手来却毫不客气,一入了夜,明兰便叫他压在床上折腾,只觉得腰都快断了,哀求告饶了半天,顾廷烨很客气的往她腰下塞了个锦缎垫子,赤着眼睛,继续粗喘着揉搓她。
过了不知多久,好容易散了云雨,明兰抱着个枕头哀哀呜咽,顾廷烨半个身子压在她身上,细细抚摸着她柔润的皮肤,神情愉悦。
明兰断断续续:“安歇吧,明日你还要上早朝呢。”顾廷烨低头亲了她一口,微笑道:“明日我告假了,不上早朝。”
“为什么?”明兰陡然警觉起来。
顾廷烨看她这副样子,宛如一只刚脱胎毛的小猫崽子,爪牙稚嫩,却一脸戒备,他笑道:“明儿一早宫里会来宣旨,完事了我陪你去宫里谢恩。”
“宣…什么旨?”明兰愣愣的。
顾廷烨刮了刮她的小鼻子,含笑道:“你男人给你讨了个诰命。”
第118回 太后,太后,皇后,嫔妃,国舅一家子
次日一早,明兰叫人从库房里搬出一条紫檀木的香案来,细细擦洗抹干后放在穿堂间晾着,只见纹理细腻光润,木色发亮,隐隐泛着暗紫的光泽,端的是有年头的好东西。
“用这样的货色来接旨,够诚意了罢。”明兰抚摸着木质,暗暗赞叹。
顾廷烨一身朱红麒麟刺绣袍服,端坐正房上首,眉眼含情,嘴角带笑,语出深意:“夫人自是有诚意的,为夫的岂能不知。”
明兰面孔一红,昨夜这家伙以此事邀功,要求明兰用实际行动对自己表示感谢,作为一名赏罚分明的法律工作者,明兰使出吃奶的力气狠狠奖励了他一番……揉着发酸的后腰,明兰抑郁,总算这家伙记得第二日要进宫,多少留了些分寸。
大约辰时初刻,便有太监宫卫打伞鸣锣前来宣旨,顾廷烨不慌不忙的携明兰出去,大开朝晖堂,设香案下跪接旨,那宣旨太监姓夏,约二十来岁模样,面方眉直,笑容和善,似与顾廷烨认识,也没怎么啰嗦,直接开始宣旨。
圣旨和新闻联播差不多,格式经久不变,先是表达皇帝的恩典,再是表扬明兰‘静容婉柔,淑慎维则,秉顺恪恭’,最后是宣布敕封为二品夫人,over。
明兰双手接过锦鸾狮子纹面犀牛角卷轴的诰命敕封文书,另一盘珠冠霞帔的托盘,恭敬地磕头叩谢天恩,起身后,顾廷烨叫明兰赶紧去换装,他自己请夏太监进堂用茶,那太监谦和的推辞两下便进了屋,
“原来是你。”一进了屋,顾廷烨便换下肃穆表情,携着夏太监坐下,笑道:“年前听说你要去尚膳监采办萝卜白菜,怎么这会儿跑起腿来了?”
夏太监居然也眉开眼笑,叹道:“哎呀……那肥差哪轮得到咱呀,还是先跑跑腿罢;倒是二爷这些日子过的红火呀。”
顾廷烨瞪了他一眼,谑笑道:“外臣不好与内宦结交,我就不留你了,如今宫里戒备森严,你自己要多当心。”一边说着,一边从袖子里掏出什么物事塞到夏太监手里,“知道你好这一口,早给你预备下了,本想今日进宫时给你的。”
夏太监褪下了嬉皮笑脸,正色道:“二爷是个实在人,小的心里有数。”
两人说过几句后,顾廷烨亲自送人出门,转头回屋时,却见明兰已穿戴好了。正装外裳上披着深青织金云霞凤文霞帔,下端垂着的凤纹金坠子,腰上围好玉革带,头上绾一个结实牢靠的圆髻,戴上珠翠花鬓双凤衔珠鸾凤冠,一时满头琳琅晃动。
这日顾廷烨没有骑马,和明兰一道坐进三驾马的宽敞车轿中,里头设有一躺铺,上设一小茶几,夫妻二人隔着茶几端正而坐——为了不弄乱仪容。
顾廷烨稳稳的从头上把乌绫纱展角幞头:“进宫后要先去慈宁宫叩见太后。”。
“……拜见哪一位?”明兰扶着脑袋上沉重的珠冠,眼神调皮的闪烁着。
顾廷烨嘴角露出微不可查的弯曲:“两位一起拜见。”
明兰捧着珠冠,仰着脑袋望着马车顶发呆,马车壁外传来市井阵阵的喧嚣声,好些店铺似乎吆喝着开张了,“……为什么要立两位皇太后呢?”她不知不觉就问了出来。
“我还当你不会问呢?”顾廷烨伸长胳膊把明兰的脑袋给扳回来,帮她扶正珠冠,只见她薄施脂粉,妆容端庄文雅,掩去了她一半的清艳容色,虽依旧美貌,却显得十分温敦谦恭,这是他第二次瞧她涂脂抹粉,头一次是揭喜帕时——他明白明兰的意思。
明兰看他瞧着自己发呆,轻轻拍了拍他的手:“你倒是说呀。”
顾廷烨笑了笑:“说起来圣德太后也是运气不好,据说当年在四王爷谋逆前一夜,先帝已拟旨立三王爷为储君,德妃娘娘为皇后,仅一日之隔,一切尽皆泡汤。先帝觉着对不住她,便册立她为皇贵妃,并于病榻之前叮嘱皇上多加照看德妃一族,先帝驾崩后,朝中有人上奏折提请也立德妃为太后,两宫并立,皇上便准了。”
明兰木木的呆了一会儿,才哦了一声:“皇上真是孝顺哦。”
顾廷烨盯着明兰,似笑非笑:“你面上的神色可不是这样说的。”
明兰眯着眼睛,摆足了高深的架势,缓缓摇头道:“帽子和脑袋还是匹配些的好。”
顾廷烨拧了一把明兰的小手,目光陡然发亮,嘴角含笑——自古以来,所谓太后,要么是皇帝的嫡母,要么是生母,这位德妃娘娘可是两边都不靠的。
“不过,”顾廷烨又道,“圣德太后到底代掌凤印多年,其根基之深厚非旁人可比。”
明兰听的一阵紧张,顾廷烨拍拍她的手安慰道:“你别急,敕封诰命不止你一个,今日来谢恩应当还有威北侯夫人和御林军左副统领郑骁的妻子。”
明兰捧着脸蛋,惊喜道:“莫非皇上是为了等你才到现在敕封诰命的?”——二叔在皇帝面前这么有面子?!
顾廷烨把她的胖爪子轻拍了一把,没好气的白了她一眼:“她们一个是国舅夫人,一个是皇后的亲妹子,原就要封的,不过添上一个多余的你!”
明兰小受打击,揉着自己的爪子,嘟囔道:“不是说妻以夫贵母以子贵的吗?那,那皇后的妹子……”御林军副统领可不够等级呀。
顾廷烨笑着扯过她的小手揉着:“皇上是有为之君,自有分寸,只封沈氏为三品淑人。”
明兰连声赞皇帝英明,突发奇想:“你为何不娶了那沈皇后的妹子?那岂不是都成一家人了么?”话一说完,明兰就好似小兔子般赶紧躲开。
顾廷烨没怎么生气,反倒暗暗好笑:“皇上两年前才回京,于京中根基不深,郑骏执掌禁军多年不说,于三大营也多有关系,英国公更是国之重辅,这两家素来不掺和储位之争,自是要笼络的。”
明兰点点头,她完全明白了。
圣安太后只有一子,且呣子俩冷落门庭多年,除了妻族,皇帝身边并无很多可信之人,而顾廷烨原本就算自己人,若顾沈联姻,不但是资源浪费,从长远来看,对皇帝也不是好事。更深入些来说,顾廷烨娶个普通文官的女儿,究其根本而言,也许更符合皇帝的利益。
车辘滚滚,明兰听见外头声响,知道是进了外皇城,再驶了一会儿,到了内城大门口,夫妻俩下了马车,换上早等候在那里的青幔小轿和马匹,夫妻各自上马上轿,又走了一会儿,一到东华门便都得步行,由一行内侍引路前行。
一路上,明兰不敢抬头乱看,只跟着顾廷烨低头缓行,隐约觉着宫廷内部的布局广阔壮丽,汉白玉石为阶,描金绘彩为廊柱,处处高大宽阔,气势宏大。
进了一处侧殿,一位身着石青色锦缎绘暗纹的中年女官出来含笑禀道:“顾大人和顾夫人快请进来,太后正等着呢。”
顾廷烨侧眼看了看明兰,只见她此刻反倒异常镇定,未有丝毫紧张慌乱之色,他心中略定,两人随着那女官缓步走去,绕过两处宫廊,跨过高高的门槛,进了正殿。
紫铜熏炉里燃着珍贵的龙涎香,如袅袅青烟般细细散开,弥着屋内异香扑鼻,光洁的大理石铺地直欲照出人影来,上首端坐着两位太后,左侧边上坐着一位明黄服色的宫装贵妇,大约二十七八岁,想是皇后,两边设着屏风,后头隐约脂粉漫香,珠钗响动,下头还能看见锦绣裙裾,大约是一众女眷或宫妃。
顾廷烨和明兰先跪下叩首,口称喏声谢恩,听上面一个柔和的声音:“起来吧,你们可来晚了,皇后的嫂子和妹子都早到了。”
皇后转首轻笑:“母后莫怪他们了,谁叫他家住的远呢,一道发的旨意,必有早晚。”
明兰起身,飞快的抬头一打量,只见适才的声音来自右边,这位太后容貌秀丽白皙,举止华贵,笑容温柔可亲,而左边那位太后虽保养的也不错,却略显老态,举动间微见局促。
当下,明兰基本明白她们哪个是哪个了。
圣德太后打量了顾廷烨两遍,笑道:“成了亲的到底不一样,瞧着可和气多了。”
皇后容色并不十分美艳,只眉目间一股开朗明丽之意,一边的脸颊上还有个深深酒窝,她未语先笑:“母后好眼力,我也觉着二郎和气多了,当年皇上在蜀边时,二郎一年到头都蓄着把大胡子,远远一瞧真是凶煞极了,每回他一来,慧儿都吓的不敢出来,偏载福和载顺都喜欢他。这下有媳妇了,以后可要好好过日子,母亲,您说是吧。”
一旁的圣安太后只笑着支吾了两声,并不怎么说话,圣德太后没怎么理睬明兰,只对着顾廷烨长篇大论的说起‘齐家治国,忠君爱国’的教训来,一会儿孔子,一会儿孟子,一会儿还扯上了荀子;明兰侧眼看去,只见顾廷烨十分配合,没流露半分不耐,还十分感念皇上新赐的七万两银子和七顷田地,外加锦帛无数。
圣德太后很健谈,皇后偶尔帮句腔,圣安太后和明兰处于听众位置;说着说着,就说到边贸问题,圣德太后提起她父兄富宁侯家在边关的守备职务:“当初羯奴来来犯,皇上事急从权,便叫我父亲兄弟从边关上退下来,如今边关太平了,不知边贸可复否?”
顾廷烨道:“羯奴虽已打退,然边军损失颇重,若边贸无军力想护,恐难行之得利……”
这时外头来了个内侍,传道:“皇上在御书房与众位大人奏对,问顾大人来了没有?皇上有事召见,请顾大人谢恩后即刻过去。”
圣德太后似有些失望,不过还是笑道:“既皇上有正事,你就先去吧;留你媳妇在我这儿说说话。”
顾廷烨躬身应声,里去前侧头看了眼明兰,目光中似有担忧,明兰微微颔首,示意放心,他才随着那内侍离开慈宁宫。
顾廷烨一走,皇后立刻叫撤去两旁的屏风,只见左边走出三个少年贵妇,右边走出四个宫装美人,她们笑意盈盈的走过来,慢慢簇拥在上首座位旁,朝下打量明兰;明兰心里哀叫,得!目标转移了。
“来,过来些,叫哀家瞧瞧。”圣德太后微笑着朝明兰招手。
明兰闻言,缓缓挪步过去,她有生以来头一次走的这么认真,照着孔嬷嬷的教导,走动间裙角不动,不能显得刻板做作,却要把满心的恭敬和亲近都化作动作和表情表现出来。
圣德太后拉过明兰的手,细细打量她,叹道:“都说顾二郎的新夫人是位美人,今日一瞧,果然好模样。”
明兰不好答话,只低垂着长长的睫毛作害羞状,心道,您长的也不错,有机会介绍您认识宫雪花女士。
皇后也拿眼睛反复端看明兰,见她举止行动颇为流畅,毫无差错,忍不住道:“二郎好福气,相貌还在其次,看她规矩得体,我很是喜欢;你家可曾请过教养嬷嬷?”
明兰恭顺的回答:“好几年前请过一位。”
“哪位?可是宫里出去的?”皇后闻言道。
“是宫里出去的,是原尚宫局的孔嬷嬷。”
“孔嬷嬷?”圣安太后头一回主动说话,她的声音有些暗哑,似乎风寒咳嗽未愈的样子,“可是面孔方方的,个子高高的那个?”
“是的。”明兰微笑道,“她左额头上还有颗痣。”
圣安太后略显苍老的容颜上泛出笑意:“孔嬷嬷是宫里的老人了,为人慈和方正……是个很好的人;她如今可好?”
“她时有来信,说她已在老家置了田产,整日悠闲度日,侄子也孝顺,过的很好。”明兰侧眼瞟了下圣德太后,只见她似作不在意的低头喝茶。
圣安太后似乎很惦念孔嬷嬷,问了明兰好些话,但事实上,孔嬷嬷的身体早已衰败,不过熬着过最后几年罢了,明兰不好直说,只能斟酌着用委婉的语气表达一下。
圣安太后眼神落寞,语气低沉:“她在宫里熬了一辈子了,能过个舒坦的晚年也好,过的几年是几年罢。”
明兰静静看着她,圣安太后身上见不到宫廷里惯有的那种圆滑,反而带着一种本能的天真直率,她似乎知道自己说不周全话,所以就索性不大说话。
又说了几句,皇后给各人都看了座,明兰这才有机会歇歇酸软的腿脚,一边听着她们说话,一边暗暗辨认:那四个宫装美女都是宫妃,其中一个特别冷艳妩媚的女子是如今最受宠的容妃,另一个小巧娇媚肤白若雪的是新封的玉昭仪,另两个是皇帝自潜邸起就有的侍妾,一为婕妤,一为才人——总结一下,因为皇帝要守孝还没广选秀女,所以如今的后宫还是很有奋斗空间嘎,不知有没有穿越女有意向来此发展。
另三个倚在皇后身边说话的少年贵妇,其中那个服饰最华丽说笑最飞扬的,自然是皇后亲妹小沈氏,她生的与皇后颇为相似;后头一个眉目清丽的少妇则是沈国舅的新夫人,也是英国公府的小姐;最后那个娇柔婉约的女子明兰一直猜不出是谁,过了好久才听出来——竟是沈国舅的偏房邹氏!前头原配夫人的妹妹。
她居然也封了个五品宜人?!还跟皇后态度亲昵,英国公府这么好说话?!
昨夜顾廷烨给明兰恶补了一番皇后家世。
八王爷是不受宠的皇子,藩地还是极偏僻的穷山恶水,因此没什么权贵之家肯与之结亲,沈皇后的父亲本是晋中名士沈旺,家族也是当地名流望族,可惜父母早亡,沈家兄妹只能依附族人生活,后由叔父做主许配于八王爷。
当时明兰就断言:“沈家人肯定对他们兄妹不好!”
顾廷烨很愕然:“你怎么知道?”
明兰道:“皇上正值用人之际,沈家却没有其他人入仕的,显见是何等隐恨!”
顾廷烨用一个熊抱对她表示奖励和肯定。
按照递减原则,八王爷的妻家已不怎么样了,估计沈从兴的妻家更不怎么样了。
邹家不过是普通书香门第,祖父是县令,几年前过世了,父亲是举人,长女嫁入沈家生儿育女,直到如今,家中也没什么特别出挑的人才。
但他们家最倒霉的,不是子弟中没有人才,而是好容易大女婿的妹夫一朝登基为帝,大女婿荣登国舅爷,荣华富贵就在眼前之际,女儿却挂了~~~
邹家上下几乎要吐血三升,这是何等样的悲催呀!
如果沈从兴只是个普通鳏夫,那娶小姨子为续弦是木有问题的,可是如今沈家是鲜花着锦的第一外戚家族(圣安太后出身卑微,早找不到娘家了),邹家的档次显然差太远了。
明兰轻轻看了国舅夫人一眼,再看看和皇后说笑的小邹氏,她心思透亮,一转眼立刻就明白了,最后的妥协结果原来就是这样——不知怎的,她忽然想起顾廷烨的生母白夫人,她陡然对这位沈夫人生出些许怜悯来。
英国公府需要沈家来牢固和新皇帝的关系,沈国舅则需要根深叶茂的英国公府来提升自家的势力,邹家需要继续和沈家继续保持姻亲关系,并保护大邹夫人子女的利益,大家各取所需,所以产生了这么个畸形的和谐局面。
明兰无端心绪低落起来,闷闷的很不舒服,她扪心自问,如果她落到这么个境地,她能抗拒家族压迫而毅然决然的反对婚事吗?明兰咬咬牙,古代真它X的不是女人待的地方!
聊了大约一盏茶功夫,皇后瞧着差不多了,便带着明兰等四个新封的诰命向两宫太后告退,走出慈宁宫,皇后叫明兰和小沈氏先回去,她要和沈夫人还有小邹氏去坤宁宫说话。
小沈氏扯着皇后袖子,撒娇道:“姐姐好偏心,你那里莫非有好吃的,要先紧着两位嫂嫂不成?!”
皇后指着她笑骂道:“你都多大了,还整日想着吃喝?回头我告诉你婆婆,叫她好好管教你!……好了,别叫大家瞧笑话了,我与你嫂嫂们有话说,顾夫人今日头回进宫,你领着她走出去,一路上也好亲近亲近。”
小沈氏笑着应声,明兰恭敬的行了个双福,姿势优美端丽,也不见她怎么侧身婉转,却自有一番迤逦风姿,小沈氏似乎看呆了,利落的和皇后告辞,挽着明兰的胳膊走开去了。
一路上,只听得小沈氏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一个劲儿的向明兰介绍沿途的风景,明兰只含笑听着,时不时的凑趣几句,渐渐走出了慈宁宫的范围,向东华门走去,小沈氏莫名的问了一句:“……你说,皇后娘娘找我两位嫂嫂有什么事呀?有什么话是我不好听的。”
明兰心头顿了一下,微笑道:“大约是姑嫂谈心罢,人少些能说说心里话。”
这还不好猜?刚才在慈宁宫中,沈夫人端雅温文,小邹氏受礼恭敬,两人看似和睦,却从头到尾不曾有过目光接触,连话都没说过一句,外命妇又不能天天进宫,所以皇后大约是趁这机会,想对国舅爷的大小老婆进行一番思想教育,教诲她们妻妾相处之道吧。
可是……明兰觉得好笑,首先破坏妻妾规矩不就是沈家么。
妾室敕封诰命本就罕有,除非是儿子着实优秀出色,为国家为社稷建功,那么母凭子贵可得敕封,历朝历代以来,有几个未生子的妾室能得诰命的?!
大约是沈家觉得愧对邹家于困顿之际的扶助,便以此弥补一二,不过到底顾忌着英国公府的势力,不然小邹氏应当能捞个平妻做做,可是,看今日这架势,这小邹氏这偏房的派头也跟平妻没多大差别了。
小沈氏本来呆呆的望着远处的御花园,忽然停住脚步,定定的看着明兰:“你是不是觉着沈家很不知廉耻?我兄长既娶张氏,又纳邹氏,前不顾糟糠情分,后又贪图富贵权势?”
明兰被她扯着倒退了几步,听完后,淡淡的微笑道:“这些风言风语大多是眼红嫉妒之辈传言的,大可不必当真。”——废话,想得两份的好处,自然要受双倍的议论。
“那你是怎么看的?”小沈氏还是牢牢的扯住名啦,逼她表态。
明兰眼望着前方紧闭的宫门,那里守军肃穆,宫娥太监忙碌行走,她轻轻叹了口气,悠悠道:“我觉着,这种事情若有了为难,得益的,大体是男人,而吃亏的,多是女人罢了。”
小沈氏神色一变,敛去一身的淘气爱娇,正色肃然起面孔,良久盯着明兰看,过了好一会儿,忽然展颜一笑:“你这人有趣,我喜欢,以后我要常来找你玩!”
明兰被这话逗乐了,失笑道:“荣幸之至。”
——能问出这番话来,说明小沈氏也不是全然无心的,能有这番泼辣爽朗气概的女子,尚算值得一交罢。
第119回 如果我死了,你会娶我妹妹吗?
至晌午明兰才回了府,丹橘替她仔细卸了钗环霞帔,一件件收好打算放进橱柜里,明兰板着脸半开玩笑道:“那诰命文书和珠冠霞帔可不能丢了,不然你夫人这诰命可就不算数了。”
谁知丹橘却当真了,她细细翻着物件,认真道:“这珠冠和霞帔我瞧着也不稀奇,只消有料子,都可做的出来;倒是文书卷轴最要紧,我去寻个厉害的大锁来。”随即一脸严肃的出去了。
吃过午饭后,明兰赶紧溜上床睡午觉,丹橘柔柔的替她揉着酸胀的小腿,混混沌沌中明兰便睡了过去,也不知睡了多久,身上被重重的压着什么,明兰睁眼一看,却是顾廷烨。
他只着一身月白内衣,搂着明兰呼呼睡着;男人臂膀铁环一般,明兰没法从他身子底下爬出去,索性闭上眼睛继续睡。
这一觉直睡到金乌西坠,他们俩才木木的从床上坐起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夫妻俩俱是一脸饱睡迷蒙。顾廷烨披散着浓密的长发,英俊的面孔倒添了几分慵懒可爱,明兰白玉般的小脸上还有红红的印子,神情呆呆的,肉肉的小拳头正不住的揉着眼睛。
顾廷烨看着喜欢,忍不住拖过她来,脸颊上脖颈上狠狠的亲了两口,明兰小猫崽子般呜呜喵了几声,才渐渐醒过来。
“昼寝一下午已是不雅,何况夫妻双双昼寝,唉……”明兰捧着被子,歪着脑袋,唉声叹气的掉起书袋来——她的意思是,午睡最好还是分开,免得叫人说闲话。
“真名士自风流,理外头人说甚。”顾廷烨犹自揉着明兰软软的身子,不住亲吻她雪白的颈项;明兰斜眼看他:“名士风流和睡午觉有什么关系?”
“没关系,所以门禁要把紧些。”顾廷烨揽她在怀里,拖了个枕垫靠在床头,一脸正色,“没人知道,就没人说咱们了。”
明兰瞪眼看着他,他也看着明兰,看了一会儿,明兰别过头去——彪悍的脸皮无需注解。
午睡后略觉口渴,明兰滚动身子,想掠过顾廷烨去床头小几上喝水,顾廷烨把她按回去,把整个茶壶拎回来给明兰,明兰两只小手捧过茶壶,对着壶嘴就咕嘟咕嘟喝起来,顾廷烨含笑看着明兰,好似一只偷油吃的小胖松鼠。
晚饭后顾廷烨还要去外书房寻公孙先生说事,反正已经睡了大半个下午,夫妻俩索性破罐子破摔,吩咐丫鬟去备晚饭后,两人依旧躺回榻上;男人揽着明兰的纤腰,半枕在她怀里,让明兰柔软灵活的手指在太阳|茓和头上按来按去。
明兰的这招数可是房妈妈亲传,且在盛老太太身上得到充分实践的结果,顾廷烨眯着眼睛假寐,很是惬意舒适。
明兰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上午在慈宁宫里的见闻,顾廷烨微阖着眼也凑了几句:“…沈兄的原配邹夫人我是见过的,实是位勇毅仁厚的奇女子。蜀边偏远荒凉,为着沈兄记挂皇后娘娘,她一介弱女子,全力支持夫婿远离故土去蜀边定居。沈兄在边军中谋了个差事,邹夫人平日就常去开解陪伴皇后,间或帮扶乡邻,悯恤穷苦,在当地颇有德名。我曾闻得,那年大皇子早产出世,一时间,王府竟连个周正的奶母也寻不到,彼时邹夫人也恰逢产子,她硬是撇下亲儿先给大皇子哺|乳,悉心照料,妇人家月子里没休养好,那时便落下病根了。”
明兰听了也唏嘘不已,所以说,奉献也要讲分寸的,千万不要把性命也奉献出去。
“那你又是怎样结识八王爷的?”
顾廷烨把手伸进明兰的中袄,摩挲着她细嫩的肌肤,微睁眼含笑道:“那年我接了笔买卖去蜀地,路经八王的藩地,正巧遇上八王府的管事去请蜀王府的太医,谁知那太医好生可恶,竟推脱不肯去。我生平最恨这种捧红踩低的势利之辈,一怒之下,当夜我就蒙上面巾,领着一伙兄弟砸开那太医家的大门,连人带药箱一道抢了出来送去八王府!”
“你……?!蜀王势大,这会不会连累八王呀?”明兰张口结舌,“后来怎么样?”
顾廷烨一脸无惧,笑道:“官有官道,匪有匪路,我自有办法。这种人自来是欺软怕硬的,我一把刀架在太医脖子上,威吓他说,若他敢去向蜀王告状,我就一把火烧了他的宅邸田庄,还要宰他几个小妾儿孙来出气。他躲得过一时,躲不过一世,躲的过自己,躲不过一大家子!我是路见不平的江湖好汉,来无影去无踪,抓我不到的!”
明兰听的眉开眼笑,捂嘴笑倒在男人身上:“你个黑心的促狭鬼!”
想起往事,顾廷烨也觉得畅快好笑:“事毕后,我本想走了算了,谁知早年皇上未就藩时,于京城中曾见过我几次,我一时不防,居然叫他认了出来!……之后嘛,一来二去的,我就成了八王府的常客,有时捎去些山珍海味,有时带去点儿风物书画什么的,有时替皇上办些事。我若病了伤了乏了,就老实不客气的去王府住上三五日——常来服侍我的人里头就有那位小夏公公。那会儿皇上日常寂寞,我就去天南地北的胡说八道一通;沈兄若得空,咱们三人便小酌一番,酒后骂上两句,倒也解气痛快。”
“皇上眼神真好,隔着面巾也能认出你来!”明兰抚掌笑道,“你这样很好呢,帮人家点儿小忙后就去蹭些吃喝,有来有去的,反倒能叫人家和你真心要好。”
顾廷烨牵过明兰的小手,在唇边亲了亲,赞赏的看着她:“江湖上打滚,总算知道些人情世故,施恩太过,大恩即成仇。且八王到底是天潢贵胄,我想着不要叫他心存不适才好。何况也不全是故意的,有几次我染了时疾,若无王府照料,怕也不易痊愈的。”
明兰想到他自小被奴仆环绕伺候着长大,彼时却孤身一人漂泊江湖,怕是休憩行事乃至一茶一饭都极不习惯的,也不知当中吃了多少苦才熬出头的,居然也撑下来了;这么想着,明兰的目光中就不自觉带着些怜惜和钦佩,顾廷烨看了,心中一动,低声道:“当时怎么也料不到会有今天,我只想着赚多些银子,好歹混出些名堂来,不要叫人看扁了……”
想不到的人何尝他一个,在几场争斗中丧毁前程性命的官员何止繁几,明兰低低叹息道:“那位邹夫人真是可惜了。”
“可惜归可惜,可沈兄此事做的不妥。”顾廷烨利落道。
明兰听的一怔,过了一刻才道:“…沈大人怕也是无奈吧,没法子呀。”
谁知顾廷烨不可置否的摇了摇头,嘴角微斜,目中似有不满,转而忽问:“你今日也见到那小邹氏了吧,你觉得如何?”
明兰支吾起来,她不愿对一个初见面的人下断言,只好道:“看着和皇后情分颇好。”
“这便是麻烦!”顾廷烨目光冷峻,“我曾见过那小邹氏几次,看似柔弱,实则好强,皇后又念着先邹夫人的情分,处处厚待,不忍苛责于她,如今又敕封了诰命。沈夫人到底是张家嫡女,高门下嫁,沈兄如此行事,把英国公府的面子往哪儿放?!”
“你……认为沈大人不该纳小邹氏?”明兰目光狐疑,她觉得顾廷烨的态度里似有些迁怒成分,莫非他也联想到了白氏了?
“不。”谁知顾廷烨一口否决,“不论沈兄娶哪个,都是有理的,要紧的是沈兄处事不妥。”
顾廷烨坐起身来,宽厚的肩膀靠在床头,低叹道:“沈兄重情义是好事,但世上有些事是不可两全的;当断不断,必受其乱。要么他就好好娶了张家女,要么他就去娶邹家姑娘,以邹夫人当年的厚德仁爱,皇上念着情分,也未必会硬逼着沈兄去娶张家女。完全可叫沈家小妹嫁入英国公府,然后叫段兄弟的闺女与郑家联姻,又何尝不可。沈兄就是太拖沓了,又想兼顾情意,又想前途顺遂,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明兰头一次听到还有这个内幕,心里澎湃不已,顾廷烨又道:“好罢,若是沈兄实在想和英国公府结亲——也是人之常情——那就把事情做漂亮些!若是顾忌着有了后娘就有后爹,要纳姨妹为妾也成,但得拿住了分寸。前头早有嫡子嫡女,英国公府还是送了嫡女来做填房,已是十分诚意了,沈家还这般一再抬举小邹氏,唉……你且瞧着吧,早晚闹出事故来。真惹急了英国公府,到时候皇上又能说什么?怕是还会累及皇后。”
对旁人而言,国舅家事可能只是茶余饭后的消遣谈资,但对顾廷烨来说,却是严重的政治问题,英国公府并非只有一个选择,如果真和沈家闹翻了,很可能会转而投资其他嫔妃,作为好友,顾廷烨也不愿意看见沈从兴因内宅之事而有所损毁。
明兰歪头看着顾廷烨,其实她对沈家并不如何关心,她感到兴趣的反而是顾廷烨的思维模式和行事风格,她小心翼翼的凑过去,两只小爪子趴在男人肩头,甜蜜蜜的悄声道:“唉……我来问你呀,若你是沈国舅,你会娶哪个?”一边是前途无量,一边是发妻情深,稚儿可怜,该怎么办呢。
顾廷烨失笑道:“这怎么知道?”自打江上救了明兰后,他就整日苦思冥想着打她主意。
“你好好想想,假若我死了呢?你会另娶高门吗,还是娶我的妹妹,好照看孩子们?”明兰眼神发亮,不依不饶的问着;顾廷烨慢慢眯起眼睛,眼神略带危险,明兰吞了吞口水,往后退了退,顾廷烨盯了她良久,才缓缓道:“我自是要另娶高门的,骄悍厉害一点也无妨,反正她能给我再生孩儿。”
明兰惊愕,险些一口气上不来,好容易缓过气后,抬脚飞起光秃秃白生生的小肉脚丫,一肉团踹在顾廷烨肩上,恨声骂道:“你你你……,你混蛋!”
顾廷烨劈手捉住她的脚丫,顺手抱住她光滑柔腻的小腿,咧出白森森的牙齿,就着她的小腿半轻不重的咬了一口,明兰呼痛,拿拳头去捶他,他却乐得朗声大笑:“所以,夫人最好别死,千万保重!起码比为夫的活长些。”
第120回 内宅整治,海氏生产,贺家的医药册
明兰依旧是一脸哈欠状,独自坐在早饭桌旁,举粥匙的样子好似在梦游,看的丹橘连连摇头:“好在夫人托生成个女儿家,若是个男儿身,三更读书四更早朝的,夫人可怎么是好?”
明兰差点大笑三声。一个会飞会吐丝的小个子男人告诉我们,权力越大责任越大,古代男人相较于现代男人有这么多的特权,自然得辛苦一些,话说,她上辈子也不是没有过过半夜伏案天明早起的生活‘唉……真怀念上辈子呀。那个时候,虽然天是灰的,地是黑的,河流是彩色的,但老公偷腥到底还是可以分产离婚的,发现小三是可以打上门的,婆婆寻衅是可以顶嘴的,闺蜜撬墙角是可以天涯的;最最重要的,就算红杏了也不用被浸猪笼啊。
好吧——明兰收回幻想的口水,人还是要回到现实的。
古代著名的三八红旗手王熙凤同志对明兰而言,是可望不可及的高峰,这是什么样的奋斗型人才呀,没有多一份工资,没有升级预期,虽可藉职务之便捞些钱,可资不抵债,天天半夜起床,天不亮理事,上下一大家子哄着供着,就这样,她还生怕累不死自己,上赶着去宁国府找活儿干!秀逗。
最后累垮了身体,赔光了嫁妆,连个儿子都没生出来,还被人以无子为说头,弄了个偏房尤二姐,难道是为了传说中的‘成就感’?费解啊费解。
明兰的性格和劳模无缘,所以她让廖勇媳妇几位管事妈妈轮流负责卯正点卯,然后安排一日的工作。她自己则在早饭后查点事务,对清账目,而第二日的工作则在前一日晚饭前就分派好,只需时不时的突击抽查一番,迄今为止看来,效果颇佳。
崔妈妈对明兰‘懒惰’十分不满,总要拎着她的耳朵唠叨一番,谁知明兰却振振有词:“既然成果一般无二,为何非要折腾自己呢?”
崔妈妈板起脸:“年轻时辛苦些,待夫人儿孙满堂了,自可以好好歇息。”
“非也非也。”明兰摇着一根手指,“妈妈,您如今爱谁懒觉吗?”
明兰目色清亮,崔妈妈眼光躲闪:“不大爱睡了。”
“这不结了!所谓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睡懒觉也是不等人的。人家年轻媳妇是没这个机缘,我如今若不好好保养自己个儿,岂非暴殄天物?妈妈您说是不是唉…”
崔妈妈因口才不好,素来寡言,只能瞪着明兰干生气,人皆道盛家六姑娘是最乖巧温顺,只有她知道,‘乖巧’应该换成‘乖觉’,‘温顺’其实是‘阳奉阴违’,满肚子听似有理的歪理,笑容可掬的挨着你,眯着弯弯的大眼睛,貌似请教的跟你笑着‘讨论’。
崔妈妈很无奈的承认,从明兰九岁起,她就不是对手了。
明兰在那边察言观色,知道差不多了,便笑眯眯的劝解道:“妈妈的心意我知道,可这样的好日子我也不知能受用几天。若有朝一日咱们回了宁远侯府,我还不得老老实实的天不亮去请安,没准还得站规矩,且趁着如今好好歇息才是真的。”
“会回去么?”崔妈妈狐疑。
明兰呵呵道:“到底是一家人,也说不定会不会回去。”
崔妈妈叹了一口气,当下便不多说什么了,只严厉约束一干府邸丫鬟。
这个明兰没有意见,她是网络时代来的,知道谣言和流言的力量,若放任内宅人事松散,没准会有什么话传出去,要知道如今宁远侯府盯着自己的人可不少。
重中之重就是嘉禧居正院。
内宅丫鬟共有三种来源,明兰带来的,外头采买的,家生子。
前头常嬷嬷曾往内院选过两批丫头,夏日选的,不论是买的还是家生女儿们,都统统叫夏X,其中夏竹和夏荷是常嬷嬷头批挑中了送进来的,后来又选了一批,因在冬日,便都叫冬X。明兰觉着这个法子好,如今算春日,是以刚选进来这批统统叫春X。
小桃朝她翻了翻白眼。
按照立法惯例,初初总有那么几只不谨慎的鸡要被杀来儆儆猴子的。
这些丫头大多调教时间不长,且又是年少好玩的时候,见府里的吃穿用度均极丰厚优越,尤其是进了明兰院里的,宛如当了小姐,个个绸衣缎服鸡鸭鱼肉的,往日里连见都不多见的细瓷美玉的器具,如今也跟寻常般。
每次明兰看见这些支出项,她都暗叹:难怪大观园的丫头们宁肯‘一头碰死了’,都不肯出去,难怪女孩子们前赴后继的想着要做姨娘;一边是粗衣陋室的小老百姓,一边是锦衣玉食的小姐般供养,物质生活的诱惑果然是无边的。
吃穿用度精细不说,便是那金银的首饰赏赐也是不少的,日常活计又不繁重,再见明兰是个和气的主子,便不怎么拘谨起来。
有为脾气骄娇而口角吵嘴的,有为争夺衣裳首饰打闹的,有躲懒忘记当值或疏懒干活的,有擅自进明兰里屋的,还有些心思不规矩的……不过七八天功夫,就撞在绿枝和若眉手里不下五六个犯事的。
法度是惩罚人的艺术,明兰决定当一把三流艺术家。
明确责任,每个人的职责先敲定,再白纸黑字写清那些事不能做,哪些地方不能去,哪些话不该说,什么打扮不应当;若有违犯,轻则训斥,重则打手板,再重则罚月钱,再重些就赶出去,从内宅出去的人外院也是不留的,或是叫老子娘接回去,或是赶去庄子做活;而驱逐发卖则是最后的保留节目。
每次犯事均有记录,什么缘由,受什么处罚,认错态度如何,一一备注,以便零存整取,累积查问,若是没完没了的犯错,即便是小错,次数多了也是不好留的,免得有些心思活泛的丫头诡辩起来,大家有样学样就麻烦了。
事实上,最严厉的处罚并不是发卖,而是活活打死,但这种方法明兰并不欣赏,不但有伤阴节,还容易弄坏自己的名声,卖到老少边穷甚至蛮荒地区其实结果更惨。
除了罚没月银和驱逐需要禀告明兰,其余均由一干大丫头掌握惩治尺度,其中只丹橘一人执戒尺,她脾气比较稳重和气,不会执法不公或轻下板子,弄的天下大乱;其他几个大丫头以资历排辈负责督促和训斥。
明兰冷眼旁观,眼瞧着丹橘越来越周严,多少放了心,当初她老觉得丹橘太过滥好人,威势不够,现在想来也不能全怪她;当初她自己在盛家不过是个庶出的六姑娘,腰板犹自不硬,又如何叫丹橘雷厉风行呢。
这般规制了几天,该打的打,该罚款的罚款,甚至还撵出去了几个出头鸟,嘉禧居便太平规整了许多,瞧着院内一片清净,明兰也觉得颇满意,小桃很狗腿的跑来拍马:“夫人真能干,夫人真聪明!”
明兰高深莫测道:“在大户人家里,发落几个下人其实不难,难的是下人背后的主子。”所以高门大户里的水才那么浑,总也搅不明白。
小桃其实没怎么听懂,但这并不妨碍她继续拍马:“夫人真聪明,夫人真能干!”
明兰板着脸转过头来:“你就不能换点儿新词来夸夸你家夫人么?”
小桃为难的扯扯嘴角:“夫人……心意到了就好了嘛,您不是说凡是不要看表面嘛?”
明兰瞪着她看了良久,叹了口气,拍拍她道:“也是。”
……
过不几日便有人来报,海氏生了个女儿。
明兰提出两串光彩耀眼的小金铜钱,每串都是十九个金灿灿的精致小金钱,上刻有不同的吉祥话,用红丝线串着,下坠一枚圆滚滚的小金元宝。明兰得意洋洋道:“亏得我有先见之明,大姐姐怕也快生了,回头洗三礼时,给大姐姐和大嫂子各一串。”
“会不会……礼薄了些?”丹橘谨慎的提醒,顾家如今可比梁家和文家有钱呀,“而且,都送一样的么?”丹橘咬咬嘴唇,在她看来,海氏比华兰对明兰好多了。
明兰谆谆教诲:“傻丹橘,凡是当众送出去的东西,都不要太显眼了,不然别人当你暴发户呢?而且四姐姐五姐姐怎办?她们该送什么。大姐姐和大嫂子的生产日子这么近,若我给的洗三礼不一样,岂不徒惹麻烦?送礼要送的宾主皆欢,回头满月酒时再好好置办一份厚礼就是了。”
盛家的洗三礼挑在一个阳光和煦的日子,明兰事先和顾廷烨打了招呼,便轻车小轿而去;今日恰好盛紘沐休,明兰便先去拜见了他。进屋时正见盛紘板着脸在数落王氏些什么,如兰低着头站在一旁,神色沮丧。
明兰行过礼后便笑嘻嘻的站起来,乖乖的巧笑道:“爹爹,您的胡子又长了哦;嗯,快赶上申首辅那把好胡子了呢。”
盛紘忍不住嘴角歪了歪,颇有自得的捋着辛苦保养的长须,犹自装腔作势道:“浑说什么?都嫁了人的,还这般孩子气!”
明兰上前一步,讨好的乖笑着:“爹爹说的是,女儿最近恰好寻到一把滇边犀牛角做的小胡梳耙子,特意给爹爹留着,回头给送来噢——这句话不孩子气了吧。”
盛紘的脸板不下去了,笑骂道:“给你姑爷留着罢!”明兰摇头晃脑:“别了,他是武职,除了关二爷,女儿就没听说过胡子老长还能打好仗的?骑在马上多累赘呀,女儿瞧着,您那姑爷离关二爷的本事还差的远呢!”
盛紘忍不住大笑起来,指着明兰摇头不已。
明兰又转头瞧着王氏,笑道:“多日不见,太太瞧着可年轻许多呢?嗯,都说女儿是债是愁,把我们四个打发出去了,太太果然轻省了。
王氏紧绷的嘴角松了松,如兰忽看见里屋帘子掀开一角,刘昆家的拼命给自己打眼色,她估摸着盛紘的脸色,便也凑上笑着:“那是自然了,你是最后一个叫母亲头痛的呢。”
明兰转头上下打量如兰,恍然大悟道:“我忽想起来了,便是五姐姐一出阁后,太太便立刻开始心宽神舒了呢。”如兰嗔笑着去拧明兰:“坏丫头,你又来编派我!”
如此屋里的紧张气氛便消散了,刘昆家的暗暗称奇,说来这六姑娘也是了得,面对盛紘和王氏从来就不拘谨,不论何时和老爷太太在一屋里,都笑语嫣嫣,举止自然大体。
尤其是对盛紘,明兰从不曾因薄待而怨恨,也不曾因冷落而生疏,仿佛他真是一个慈父一般,见面就开开心心的,又会来事儿讨喜,这些年来盛紘倒也颇疼爱她,但凡有些什么好东西,也从不漏了明兰。
说了几句话,王氏便带着一行人前去海氏屋里,一路上王氏犹自沉着脸,簇拥着丫鬟婆子走在前头,明兰和如兰挽着胳膊走在后头,轻轻咬着耳朵。
“你怎么啦?一回来就惹爹爹生气?”明兰瞥了瞥前头的王氏,故意错开几步。
如兰叹了口气:“翰林院清苦,最近有个外放的差事,我瞧着相公颇有意思,可那川中乃富庶之地,我怕……”明兰有些明了,拉着如兰越走越慢:“所以你便来求爹爹和兄长?”
“不是的,我只不过与娘抱怨了几句,谁知娘亲自与爹爹提了,连累我也叫训了一顿。”如兰垮下小脸,颇有几分埋怨王氏‘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意思。
明兰看了看前头绷着双肩的王氏,暗叹了一口气,这女人真是……
如兰心里烦恼,扯着明兰袖子道:“你说你说,爹爹也是,能帮就帮一把嘛,不能也算了,做什么骂我?”明兰是连自己半夜幽会都知道的姐妹,如兰和她说话素来直白。
明兰凑到如兰耳边:“五姐夫有说过希望爹爹和兄长帮忙么?”
“没有。”
“那他可有故意在你面前暗示什么?比如长吁短叹,比如烦恼给你看?”
“也没有。”如兰摇头,“相公什么都不瞒着我的,那一日他下值,不过与我谈笑着说起这事?还笑道,不知同僚里头哪个能跑通这门路。”
“所以五姐姐做错了。”明兰点点头:“一来,五姐夫未必有意叫妻家Сhā手此事;二来,你没经过他同意,便自来寻爹爹帮忙,没准反叫五姐夫不快的,说不定五姐夫自有法子呢;三来,兄长和爹爹若觉得好,自会帮姐夫寻门路的,若觉得不好,你硬去说,反叫爹爹兄长觉着五姐夫无能,只想靠妻家出头的呢。”
明兰一口气说出三点缘由,把如兰给镇住了,她喃喃道:“你……说的好像有理。”
明兰看了看前头的人似乎越走越远,声如蚊啼般提醒道:“我小时候曾听老太太提起过,很久以前,太太和爹爹原是极好极好的,夫妻相敬,和乐美满,就是因为太太老喜欢Сhā手爹爹外头的事儿,后来爹爹才与太太生分了,是以才叫林姨娘钻了空子。”
其实内宅女眷Сhā手丈夫儿子的公事并非罕例,问题在于Сhā手的好不好,恰当不恰当,似王氏这般不懂大义只顾私利的,只怕当初给盛紘惹了不少麻烦。
这个案例太经典了,造成的结果也太惨痛了,如兰自认是这件事故中最严重的受害者,她顿时如梦初醒,以拳锤掌心道:“这个我也隐约听说过。那……六妹妹,我该如何呢?”
明兰自己现在过的很好,所以真心希望如兰也能过的好,便道:“先瞧着五姐夫如何,他若一提再提这事,你就去找大嫂子说,她是海家的女儿,最清楚里头的门道,然后她与兄长一通气,能或不能帮忙,自有个说法。以后这样的事,你都可如此。”
“这个法子好!”如兰笑着连连点头,对海氏这个大嫂,她还是很信服的,接着又问:“若相公不再提起呢?”
明兰白了她一眼:“那就说明五姐夫并不很中意这差事,你就别多事了;别老想着翰林院清苦,你若是连五姐夫的仕途都要抢着拿主意,当心他不喜欢你了!”
如兰很重视这份‘爱情’,相比之下,当个区区翰林夫人也无所谓了,闻言努力点头。
过了会儿,如兰忽然想到:“对了,我也可以找你帮忙的呀?都说六姑爷如今了得的很!喂,你会帮忙吧?”她斜着眼睛,叉着腰,口气蛮横起来,还是未嫁前的样子。
明兰挽起她的胳膊,笑呵呵道:“咱俩谁跟谁呀;你开口了,我自然会去说的。不过你可想清楚了,文官武将分管不同,同样一件事,若叫爹爹兄长来办,走齐了章程,那是风过水无痕,全不着痕迹的,若叫你妹夫来办……呵呵,到时候尽人皆知了,你可别怪我噢。”
如兰心下惴惴,文人最爱面子,受岳家提拔也就算了,还要连襟帮忙,要连襟帮忙也就算了,还要帮的人人都知道,这可就不好了。
明兰微笑着看如兰,在这个人人长了十八个水晶心肝的古代,能遇到如兰这样的直肠子,真是不容易呀不容易。
“六妹妹,我虽蠢笨,但不是不分好歹之人,你说的都是为我好的肺腑之言,你待我好,我知道的,我有时候脾气坏,你别往心里去。”如兰忽然低低道,静静握着明兰的手。
明兰忽然心虚了一下,也握着她的手,温言道:“自家姐妹说什么生分话?对了,五姐夫待你可好?”说着便去打量如兰的样子,只见她一件是大红百蝶穿花样的刻丝褙子,虽有些过分隆重了,却显得人面桃花,气色极好,想来过的不错。
果然,如兰骄傲的一仰脖子,粉面绯红,羞涩道:“自是好的。相公待我好极了,一有空便与我写诗做画。”
“画的是你么?”
“自然是我!”如兰凶狠的瞪眼,“敬哥哥说我面容爽朗,举止自然,最好入画的!”
“是是是,一点也没错。”明兰连忙补救,“那……你婆婆呢?”
如兰也很是得意:“那老婆子一和我打麻烦,相公就躲去翰林院,若是说的厉害了,他就说‘你既看不上人家闺女,如何好意思住着人家宅子,赶紧搬出罢’,婆婆便不大说了。”
明兰当即笑了出声,引的前头王氏回身来看,她连忙敛住笑声;这个时代女子多有不易,她真心为如兰的幸福而高兴,文炎敬到底是盛紘和长柏看中的,想来也不会太差。
唉……要是她所有的姊妹都像如兰这样,又好搞定,又幸福直爽,该多好呀;不过这是不可能的,明兰很快见到了她另一个姐姐,墨兰。
墨兰坐在海氏房里,和来贺喜的其他女眷搭着说话,清丽文秀的面庞显得有些晦暗,一身紫红缠枝牡丹团花褙子,贵重是够贵重了,但却映着她似老了几岁,一支硕大的五凤朝阳赤金大珠钗更是珠光四射,整个屋子都叫她耀花了眼。
如兰看见她,立刻撇了撇嘴,故意凑到明兰耳边:“她装什么装?全京城谁不知道如今永昌侯府的日子不好过,皇上申饬了好几回,连她公公永昌侯爷的军职都叫停了,四姐夫如今能保住原职便不错了,升职是不用想了。”
墨兰也看见她们了,只僵硬的颔了下首,似想上来和明兰搭话,但叫如兰不动声色的隔开了,明兰脸上不显,只和屋里一众女眷说笑了几句,便去看新生的女宝宝,只见她眉眼纤细,嘴巴微翘,颇像海氏。
夫家于大理寺任职的柳夫人看着小婴儿,笑道:“这小丫头生的好,像她母亲,将来定是位知书达理的淑女。”
海氏脑袋上裹着布条子,斜靠在绯紫色寿山福海暗花绒垫上,微笑道:“像我有什么好?像她几个姑姑才好,个顶个都是美人坯子。”
另一位刘家太太笑道:“都好都好,你们姑嫂都是有福气的。”她忍不住去看明兰,大家都知道海氏是希望女儿像明兰。
如兰看着那小婴儿,忽然想起一事,扯着明兰低声道:“过阵子大姐姐也要生孩子了,你可有做些小衣服小鞋子,呃……可有我的份?”
明兰愕然回瞪过去,压低声音:“你都嫁人了,还来蹭我针线活儿?我告你婆婆去!”
如兰扑过去,狠狠的低声威胁道:“你敢?!我捏死你……!”
明兰赶紧讨饶:“备了,备了!……不过说好呀,就这一年了,明年没了!”
墨兰看她们姐俩笑闹,手里的帕子扯成一团,心里暗恨。
一屋子差不多有七八个女眷,虽嘴里都说着话,但都不住的拿眼睛去瞧明兰,众人都知道,如今盛家这位最小的庶出姑娘,却是嫁的最好的。不但夫婿英武显贵,且如今单独辟府而住,上无公婆啰嗦,下无妯娌掣肘,偌大的府邸随她布置,满账房的银钱随她调配,全然无人来管,前不久又封了正二品的诰命夫人,当是极好的福气。
众人眼看过去,只见明兰穿一身浅碧色锦纱百合如意袄儿和水绿色绣碧绿烟柳的长裙,头上挽了一个规整的弯月髻,簪一支流光溢彩的绞金银丝嵌宝珊瑚梅花簪,簪头吐出小小一挂三穗流苏,每条流苏上都垂了一颗鲜润红艳的珊瑚珠,摇曳垂在颊边。
这身打扮十分低调,只腕子各一对白玉绞丝套镯在清脆作响,一眼看去却是清一色的羊脂白玉,温润雅致,最为难得的是,这四只镯子俱是一样的成色纹路,端的是贡御的珍品。
众人看了几眼,只觉得明兰生的极是妍好,眉目间迤逦清艳,一颦一笑均是天真明媚,丽色光耀,女眷们忍不住暗暗赞叹。
王氏坐在上首,看着明兰一派富贵显要的举止,再看女眷们都似无意般的围坐到明兰身边,言语间颇有恭维讨好,不由得心头忿忿;不过瞧着明兰和如兰一直扭在一会儿,嘻嘻哈哈的说悄悄话,一副姐妹亲密的样子,到底心又平了些。
不过坐在她身旁的康姨妈却被冷落许久,屋里的女眷都不大愿意和她说话,海氏又不咸不淡的,瞧着明兰一介庶女却这般风光,她心有不悦。
“我说明丫头呀。”康姨妈忽高声冷言道:“你有今日,可不能忘了你母亲和盛家,别说你得了个诰命,便是再得意,也不可在这里摆派头!不然,便是忘本。”
明兰微微惊疑的抬起头,看了下康姨妈,只见她面带不自然的笑容,嘴角扭曲,众女眷也是一脸惊异,互相看了看,这时,明兰才微笑道:“哦,我知道了。”
康姨妈见明兰态度恭敬,语气却冷淡,不由得更加生气,冷了声音道:“你如今虽是别府另住的,但不可失了规矩。你婆婆住的也不远,你应该每日晨昏定省,早晚问安,叔伯兄弟之间多有走动,孝顺长辈,不可忤逆!别仗着自己有诰封,便不把长辈看在眼里,若你在自己府里不守规矩,丢了你母亲和盛家的脸面,我头一个不饶你!”
允儿吓的脸色都白了,不住的去扯康姨妈的袖子,康姨妈却不理,犹自说的痛快。
屋里一时冷了下来,众女眷面面相觑,只听康姨妈滔滔不绝的数落着明兰,王氏却在一旁不作声响,明兰只慢慢的自顾自的喝茶,待她说了告了一个段落,才慢条斯理道:“姨妈,您说的明兰都记下了;可惜元儿表姐去奉天了,什么我们姐妹整齐的聚一聚吧。”
此言一出,康姨妈立如一只戳破的气球,顿时泄了气,允儿脸色难看极了,康元儿和婆婆王舅妈一日三吵,闹的不可开交,把王老太太都气病不说,连休书都快出来了。
明兰定定的瞧着康姨妈,嘴角噙着冷淡的笑容,若康姨妈再敢放肆,她绝不忍耐;自来古代后,她忍这忍那,忍东忍西,如今连这么个便宜姨妈也要忍,她也不必混了。
康姨妈气急,转头去看王氏求助,王氏收到,立刻沉脸道:“明丫头,你……”
“娘!”如兰十分恰巧的打断王氏,笑道,“别老说些不相干的事了,赶紧行洗三礼吧,别把我侄女冻着了,回头爹爹和兄长找你算账!”
她虽笑的很开心,但眼睛却用力的瞪着王氏,重重咬字在‘不相干’和‘爹爹兄长’这几个字上,王氏明白女儿意思,盛紘素来厌恶康家,回头叫有心人说上几句,她怕又要挨数落了;咬了咬牙,遂不再啰嗦,直接宣布开始洗三。
众人都笑着拥上前去观礼,只把康姨妈一人撂下,把她气了个绝倒。
礼成后,明兰独自去了寿安堂,依旧是清雅幽然,依旧是佛香隐隐,明兰站在大桂花树下,深吸一口气,只觉心神怡然,笑着轻快的往里跑,险些撞上门口的房妈妈。
“六姑娘!别跑别跑,当心叫人瞧见……”房妈妈一边往门外张望,一边轻呼。
明兰一头栽进老太太怀里,扭的像颗麻花糖,撒娇道:“祖母,明兰可把你想坏了!”
“谁坏了?我可好端端的!”盛老太太寂静的面容似乎也绽开了喜悦,搂着明兰直笑着揉着,房妈妈赶紧去端果子点心。
相别絮叨了好一会儿,明兰问起家里一切可好,盛老太太津津有味的叙说着。
“……这回你大嫂嫂怀相不好,身子受了些病,且得养一阵子,是以太太重新管家,全哥儿就放到我这儿了。”老太太气色旺健了不少,手指轻轻指着里屋的帘子。
明兰连忙跑去里屋瞧了瞧,只见一个白胖的娃娃躺在老太太的床上,一只白玉般的小拳头只枣子般大小,放在红嫩稚气的脸边,小娃娃睡的呼吸匀称,还微微的打着酣。
明兰赶紧出来坐在老太太身边,她大为高兴,对着老太太道:“这敢情好,祖母有全哥儿陪着,便不寂寞了!呃……不过,太太怎么会愿意呢?”
盛老太太很不厚道的乐起来,最近王氏吃了个暗亏。
……
林姨娘败走麦城,女儿们都出嫁了,王氏又不用管家,顿时空闲下来,忽然发现儿媳妇日子过的很滋润,顿时心眼发酸起来。
因海氏有了身孕,王氏便想给儿子塞个通房,说他读书工作辛苦了,该有个知冷知热的人,长柏就说爹爹挣钱养家更辛苦,您有好的先紧着爹爹吧;然后也不知谁传的消息,盛紘就立刻表示他对书房伺候的两个丫头很有好感。
王氏气的半死,鸡飞狗跳的闹了一阵;最后盛紘多了两个通房,王氏多了几条皱纹。
然后,王氏想给羊毫抬姨娘压压海氏,长柏就问老爹当年几个通房哪里去了;王氏脸色发青,拍桌子大骂你小子敢顶撞老娘活腻味了是吧,长柏就说好的他是儿子他不能顶撞可他又实在好奇那就去问问老爹和老太太吧。
王氏几乎吐血,尽管如此,但海氏听说了之后,还是心情抑郁了一阵,导致孕期不稳,又请太医又找贺老夫人救急的,闹了几天才算完。
盛紘对海家很看重,从而对大儿媳妇也很看重,于是不待见王氏,他见海氏无有精力照顾孙子,索性将全哥儿送来寿安堂,请信得过的老太太代为教养。
王氏一有反对,或是去寻衅海氏,盛紘就会立刻顺杆子的表示,他又很有好感的发现了几个很有理想很有才华身世凄苦的俏丫头,王氏只好转移注意力,奋战到妻妾斗争的第一线上去,没有功夫闹腾儿孙了。
明兰笑的只打跌,把脸埋在老太太的胳膊里笑的发抖,抬起头来时却是满脸通红,她抹抹笑出来的泪水。长柏羽翼已成,海氏又嫁妆丰厚,加上王氏的家底,就算盛紘再多几个庶子庶女,也不会影响到他的地位。
更何况,有王氏这尊门神和菊芳这个受宠的美妾在,怕那几个通房也不容易生孩子。
盛老太太搂着小孙女也轻笑个不停,她又说起全哥儿来,说他乖巧懂事,开朗爱笑,是个极省心的好孩子,她常弄儿为乐,老怀甚慰,说到高兴处时,目光温慈欢喜。
明兰看了,心里又是酸楚又是高兴,老太太能够过个不寂寞的晚年,真是苍天有眼。
“你大哥哥与我说了,如今孙媳妇身子不好,养不得两个孩儿,不论是哥儿还是姐儿,总归要送一个来寿安堂的,他那性子,难为他说了好些话,说要麻烦我帮着照看了。”盛老太太语气悠然,神色宁静,嘴角含笑,比之从前,少了几分孤傲,多了几分柔软。
“祖母,这真是太好了!”明兰伏在老太太膝头上真心道。盛老太太的性格,最不喜欢强求,心里再喜欢,若是人家不开口,她是绝不会要求的。
祖孙俩笑着说了一会子话,房妈妈端上碗碟茶果后,又从里屋拿出个匣子,盛老太太接过匣子打开,里头是一本小小的厚册子,递到明兰面前:“拿着,这是贺家老夫人送来的。”
“…这是什么?”明兰奇道,接过来翻看。
“一本医药册子,专讲妇人病的。”盛老太太微笑道,“里头特意讲了如何孕前调理,如何孕期保胎,如何产后抚育孩子并保养自己身子的,还有吃食注意。她最精到这些,我已瞧了,写的很简明,很可一看的;最后一页上,她还荐了好几个瞧妇人病得力的大夫,还有她张家的几个媳妇,回头若有需要也可去请。”
“……谢谢贺老夫人了。”明兰翻看了一下,就知道这东西十分实用,心里不禁感慨。 盛老太太见明兰一脸感怀,便悠悠道:“你不必觉得对不住贺家老夫人,她是再明白也不过的人了,说实话,当初你一许嫁顾门后,她怕立刻就动了旁的心思。”
明兰点点头,怅然道:“贺老夫人知道纠缠无益,索性把事情做漂亮了,让咱家念着贺家的好处。她心思灵敏,虑事周到,预之先机,真可说是了不起。”
盛老太太微笑,似有轻嘲:“她自是了不起的。圣上已准了贺老太爷的告老折子,她快要离京了,可贺家还有儿孙在仕途上,还需寻些帮手才是。如今我们都感念她的好处,以后能不帮忙么?这才是聪明人的做法。”
明兰心里感动,重重的点点头,又轻轻叹息道:“无论怎样,贺老夫人总是于我家有恩的,可惜家里却出了那种事……”
盛老太太又轻笑起来,指着明兰道:“你真是傻孩子!你以为贺老夫人是什么人?她十五岁高嫁入贺家,夫婿自诩风流,却还能稳稳站住脚跟,到如今儿孙满堂,俱是她的骨血;阖家敬重,没两下子能成么?”
一旁的房妈妈听了,也忍不住Сhā嘴道:“那才是个真正厉害的,脸上跟弥勒佛一般,下手却利索干净,哪像咱们老太太,脸上装的凶,却再心慈手软不过的了。”
这话遭来盛老太太的一记白眼,她白完眼,回头与明兰道:“我早年也瞧不惯她的做法,如今看来却是没法子的!她常说一句话,‘别人要我死,我自可要别人死,天公地道’,你也听着点儿!”
“那如今呢?”明兰呆呆的点头道。
“如今?如今贺老爷子载誉告老,弘文哥儿又远在天边,她儿媳妇的面子也给了,那曹家贱婢也是贺家的人了,她有的是法子关起门来慢慢收拾。”老太太讥笑道,“曹家想依仗着妹妹和女儿,多揩贺家的油,没那么容易。”
祖孙俩正谈论着的贺家,如今正上下一片忙碌的收拾包裹行礼,连着收拾了几天,已然差不多了;而贺家正院内厅里,却是一片冰冷氛围。
屋内共有五人,贺老夫人端坐上首,两旁各立一个心腹管事妈妈,下头跪着两个女子,贺母和曹锦绣,她们已是满脸泪水。
“娘,求求您了!”贺母哭泣道,“媳妇有什么不对的,您尽管责罚,不要如此待锦儿呀!”
“我怎么敢罚你?”贺老夫人面如冰霜,“你是弘哥儿的亲娘,说一不二的,要娶谁就娶谁,要纳谁就纳谁,我不敢拦着你!不过曹姨娘既进了我家的门,我便可管的了了;好了,曹姨娘,你也别愣着了,赶紧回去收拾收拾罢,过几日便与我一道起程,回白石潭老家!”
曹锦绣吓的面无人色,她从来没想到事情会成这样,她瑟缩道:“不不,老太太,求您了,我舍不得离开我姨妈,如今表哥不在,我要照顾她呀!”
贺老夫人一脸讥讽:“这用不着你操心,你表哥长年累月的出远门,也没见你姨妈活不成了,便是你这外甥女比她亲儿子还要紧,想必她也活的下去!”
贺母只觉得这声音冷漠之极,稍稍抬头去看,只见贺老夫人目如坚冰,一片愤怒,她知道自己是不受婆母喜欢的了,这二十年的婆媳情分已是完了,她忍不住瘫倒在地上,可却没有人去扶她,只曹锦绣呼天喊地的。
贺老夫人冷冷的看着她们俩:“我今日把话说明白了,曹姨娘,我是非带走不可的;她坏了弘哥儿的一桩大好姻缘,我可不能叫她坏了弘哥儿的一辈子!我已为弘哥儿看了一门亲,那姑娘也是医药家族出身,虽家门不显,但性子爽利,泼辣干练,很能支撑家门,只她父亲过世不久,她还守着孝,我略略算了日子,待一年后弘哥儿回来,恰好可以成婚。”
曹锦绣心肝欲裂,不敢置信的看着贺老夫人:“您,您为表哥说了亲事?”这么快?!
“正是。”贺老夫人厌恶的看着她,“所以,我不能叫你留在这里,给他们小夫妻添堵,给贺家门里找乱子。”
“不会的,我不会给表哥表嫂添堵的!”曹锦绣立刻回过神来,连连磕头,“我会好好服侍表哥表嫂,如姐妹般的过日子。”
贺母也哀求道:“娘,锦儿都这么说了,您就……”
“我不信!”贺老夫人干脆道,“你们两个我都不信。”
曹锦绣和贺母惊恐的看着贺老夫人,只听她缓缓道:“当初我记得清清楚楚,曹姨娘进门,曹家指天咒誓,说什么从此再也不来麻烦贺家;可是不过才几个月——”贺老夫人死死盯着贺母,“老三媳妇,你又给了曹家多少银子呀?哼!你当我不知道,曹家给曹姨娘写信哭求,然后你把银子给曹姨娘,再转给曹家,你倒聪明,钻了我话里的空子!”
贺母知道婆母素来精明,当下不敢辩驳,只哭哭啼啼道:“到底是我亲姐姐,难不成看她饿死!母亲,您宅心仁厚,就可怜可怜他们吧……”
“饿死?!”贺老夫人冷笑一声,“当初他们离京时,你就给足了银子,若是置上田地,怕也有上百亩了,加上你后来陆陆续续给的,便是到乡下当个土财主也不在话下!可是他们呢,我已去信问了,曹家的男人们,整日里寻花问柳,偷鸡摸狗,你那好姐姐吃香喝辣的,还放起了利子钱,逼的人家卖儿卖女!你叫我可怜可怜他们?我今日这里说一句吧,我可怜猪,可怜狗,可怜皇城根下的要饭的,也绝不可怜这家子人!”
曹锦绣被说的脸色惨白,几乎把嘴唇咬出血来了,忍不住辩驳道:“老太太,您是不是误会了?我爹娘他们说,他们一直好好耕种来着……”
“哦,是吗?”贺老夫人忽然笑起来,“这次你和我回老家,路上恰好经过你娘家,你大可去瞧一瞧,若我说错了,就立刻把你送回来,若叫我说中了,你这一辈子就永远呆在白石潭,如何?”
曹锦绣被生生噎住了,抽泣着支吾了几声,再也不说了,低头跪着。
贺老夫人厌恶之情溢于言表,恨恨骂道:“你个两面三刀的贱婢!便是臭水沟的癞蛤蟆也比你体面些!你也配和我说话?还想陪伴弘哥儿,做梦?!”
曹锦绣委顿于地,满面通红,羞愤难当,轻轻抽泣起来。
贺老夫人又转头看向贺母,沉声道:“老三媳妇,你虽少年守寡,可贺家也不曾亏欠于你,无论什么,样样都是你这一房占大头的。我不是迂腐之人,妾室再嫁原没有什么,可她,还有她一家子,都是人品低劣卑鄙无耻之辈,若弘哥儿叫她们缠上了,那一辈子就完了!”
她喘了口气,提高声音道:“今日我跟你说清楚了,弘哥儿虽是你生的,可也是贺家的子孙,由不得你拿去给曹家做人情!”
贺母面色发青,已然惶惑的只会发抖了,她伤心的抬头看着贺老夫人:“母亲,您怎么这么说儿媳?这叫儿媳怎么有脸活下去?!”
“你自然活的下去!”贺老夫人冷硬道,“曹姨娘,我是一定要带走的,与其看着弘哥儿碍于孝道被你生生拖累死,我宁可当一回恶婆婆,看着你去死!”
贺母再也哭不出来了,恐慌的看着贺老夫人,只见她笑的很古怪:“兴许你觉着曹家比你亲儿子要紧,不过我却是个黑心肠的,只觉得自己孙子才是顶顶要紧的!”
贺母呆滞的伏在地上,全身冰凉,头上响起贺老夫人一字一句的话:“你给我记清楚了,我贺家是贺家,你不过是贺家的媳妇,轮不到你拿贺家的钱去贴补曹家!贺家的门楣已叫你糟蹋了一般,我可再也信不过你了!你回头把弘哥儿的产业先交与我收着,回头我直接交给弘哥儿媳妇。你要拿着你自己的陪嫁做人情我挡不住,不过你想明白了,没有陪嫁留个儿子的媳妇,我贺家是不稀罕的!还有,若曹家再来夹缠不清,我就直接报了当地衙门,该杀就杀,该打就打,有报应,我受着!”
贺老夫人凌然威势,直看着贺母和曹锦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苦苦害怕哀求,可惜贺老夫人心如铁石,听都不听一句,曹锦绣忍不住想骂道:“你这个老虔……”忙被贺母按住了嘴巴,曹锦绣也许不知道,可贺母却是知道的,自己这位婆婆手里是有人命的,多少妾室通房还有庶子庶女都无声无息的消失了。
贺老夫人微笑着看着她们俩,开解起来:“你们也别太伤怀了,我也不是要困住曹姨娘一辈子的,待弘哥儿生儿育女了,过个十年八年的,我就把你送回来了,你们一家团聚便是。”
贺母看着婆母的眼神,心头冰凉,她知道自己的身体,她是决计活不过十年八年的,她原想着趁自己还有口气,让儿子和曹锦绣好好培养感情,待自己死了,曹锦绣也能立住脚跟了。婆母如今这是——要生生耗死自己?!
到那时候,自己死了,儿子夫妻恩爱,有儿有女,就算把人老珠黄的曹锦绣送回来又有什么用?不过是给口饭吃,不饿死罢了。
贺母茫然不知所以,忽然心头一动,似乎想到了什么。
贺老夫人一看她脸色,就知道她心中所想,悠然的端起茶盏,缓缓道:“你最好别挑唆着弘哥儿媳妇来求我,倘若你媳妇或你儿子跑来和我说想要接回曹姨娘。我是个糊涂的老婆子,也不管前后是非,是不是你逼迫的,直接把你外甥女送进庵里去完事。嗯,说起来,白石潭那儿好似也有铜杵庵一般专门收容犯错女眷的地方罢……”
曹锦绣再也支持不住,晕了过去,贺母眼神呆愣,傻在当地了。
第121回 下馆子,家事,国事,华兰,砍人
“我不是与你说了嘛,我自己个儿回去,你来做什么?”
石青薄绸毡的三驾马车里,明兰抱着一个茶罐,板着小脸低声质问。
因产妇未出月,是以洗三礼大多是女眷参与,且一般不作大肆宴饮,王氏只稍微设午饭款待便了了,午饭后小憩片刻,各家女眷纷纷离去,正当明兰也要道别时顾廷烨却来了,他和盛紘聊了几句后,便夫妻双双告辞了。
顾廷烨啼笑皆非,适才他去盛府接老婆,明兰一脸羞答答的小媳妇样,还十分贤惠的款款暗示他——‘相公,骑马来回太累了,不如做马车回府’。
瞧着明兰粉面泛红,明眸似水,顾廷烨心头一阵发热,兴冲冲的就上了马车,谁知一上车就当头浇了一瓢冷水……
“顺路罢了,有什么要紧?”顾廷烨颇觉好笑的瞧着明兰一脑门子发急,他手指一时发痒,很想去捏她一把。
“你当我不识路。”明兰觉得自己的智商受到了忽悠,立刻在拿出三个茶杯在小几上摆起来,“皇城在这儿,我们家在这儿,我娘家在这儿……怎么‘顺便’路过呀?!”
缩略比例,顾府大致坐落在一环,盛家在二环,顾廷烨的工作单位在中南海。
顾廷烨瞧着明兰鼓鼓的脸颊,摆弄茶杯位次的样子好像小孩子在搭巧绘板,终忍不住,伸手拧了明兰的脸颊一把,笑道:“早朝后我陪薄老帅去西山大营巡视了一圈,瞧着时辰差不多便来寻你了……给你在娘家撑面子还不好?”
“不是很好。”明兰捂着脸颊,一脸认真道,“你最好在人前待我疏离些,只要面子上过了礼数,其他关切最好不要。”
顾廷烨瞠目,讶异的望着明兰,他依稀记得,那年他没去接回娘家的余嫣红,后来她闹的几乎把房顶都掀了——话说,第一次婚姻给他留下了许多深刻的教训。
“你适才没瞧见我家太太姨妈还有姐姐的脸色么?黑的锅底一般了。” 好在还有个上道的文姐夫,他曾于某日翰林院早休,特意跑到山门口接去上香的妻子,因此如兰倒没什么反应,洋洋得意的自夸了几句后,只打趣了明兰几下便罢。
明兰看顾廷烨一脸惊奇,十分耐心的解说起来,“我不是太太生的,嫁的比几位姐姐都好也就罢了,又封诰命,又辟府另居,如今见夫婿还待我好,好事岂不都叫我占全了,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事有不平,必生怨怼;没的叫我白受些闲气才是真的!”
这种道理闺妇道理顾廷烨头一回听闻,他略一思索,想起站在王氏身旁的那个面相酸刻的中年妇人,似叫什么‘康姨妈’的,那妇人目中隐然有戾气,顾廷烨瞧着明兰,沉声道:“有人……眼红你?欺负你了?”
明兰摇晃着脑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所谓和光同尘,本是一家人,大家日子过的都差不多最好,不好显得太个别了。这是一则,二来,我若显得在你面前太有体面,回头有人求我来找你帮忙,什么升官考绩外放举荐拉拉杂杂的,我帮还是不帮呢?”
嫁出去的女儿在娘家亲戚面前还是低调一点的好,别乱炫耀,哪怕真有资本也别胡吹,不然,借钱的,借住的,求办事的,求这求那……稍有为难,不愿同意的,便有火山一样的讥讽冷言等着你——谁叫你当初吹来着!
顾廷烨楞了半响,才迟疑道:“因此……我不该在你娘家太紧着你?”
“正是。”明兰见他终于开窍了,喜上眉梢,“最好再显得很严厉,凶巴巴的才好。”
顾廷烨看着明兰,觉得匪夷所思:“那你的面子呢?”
“亲戚长辈来跟你告状,你会来训斥我吗?”明兰笑问。
“不会。”顾廷烨一口否决。
“我管理家事,你会来驳我的权限么?”
“我吃饱了撑着?!”顾廷烨失笑。
“我想做的新衣裳,打新首饰,做自己想做的事,你会不许么?”
“只消你不生歪心思,做什么都成!”顾廷烨板着脸,目中却含笑。
明兰挥挥袖子,讨好的抱着丈夫的壮实胳膊,笑呵呵道:“那不就结了。里子都有了,面子就随意啦!外头看着我在你手下讨生活不容易,没准反倒待我更好呢!”
顾廷烨眼神微闪,俊眉轻扬,把乐呵呵的明兰拖到面前,一边一只手抓住,微笑道:“在下给你总结一下。你的意思是说,要为夫的给你扯一张白白嫩嫩的羊羔皮子来,好让你个狡猾的小狐狸崽子严严实实的披上,是吧?”
明兰一双澄净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很天真,很无辜:“夫君统领军队,当比之以兵法,所谓‘敌明我暗,善之上法’也。”
这还扯上兵法了!顾廷烨又好气又好笑,一把扯着明兰抱在怀里,双臂一使力,只箍的明兰像只没断奶的幼兽般呜呜哀叫,小小挣扎,然后埋头在她肩颈间,触及一片温软清香,他只闷闷发笑。
待抬起头来,他笑道:“午饭可吃好了?”
明兰捂着鬓发挣脱出他的铁臂,努力收拢妆容:“偶尔回一趟娘家,怎么好跟饿死鬼一般猛吃。”——更何况对面还坐着一脸尖酸的康姨妈。
“这可好!薄老帅四十年的老规矩,在军营里,非得和士卒一般吃喝不可,我借口要看兵械库躲了出去,这会儿还没吃呢!我带你去天香楼吃去!”顾廷烨朗声笑道。
明兰一脸戏谑,用葱削般的食指点着男人,唇畔笑涡深绽,故意细声细气道:“你个纨绔大少,一点苦头也吃不得,当心叫薄老帅知道了,狠狠收拾你!”
“有我这般英武能干的纨绔么?!”顾廷烨佯瞪眼道,“少废话,你去是不去!”
“去去去!”明兰连忙道,面上喜不自胜,“都说天香楼的香酥鸽子和佛跳墙是京中一绝,就是没机会尝尝。”天香楼是京中名酒楼,专事款待豪贵官宦,楼上特特设有女眷设宴的厢房雅座;王氏带如兰去过,林姨娘也带墨兰去过,华兰知道后曾想着要带明兰去的,结果那日华兰将出门之际,她婆婆忽又发作了些事,只好作罢。
看明兰一脸雀跃欢喜,顾廷烨心中微涩,但面上却不显,只搂着明兰笑道:“京城汇聚天下美食,回头我再带你去别的馆子,‘四海飘香’豆瓣鱼和麻辣花椒鸡真乃绝味,还有‘口水阁’的东坡肉和蜜汁叉烧……”他如数家珍,滔滔不绝的点评了一番。
明兰在一旁笑嘻嘻的拍手叫好,心里暗乐——叫这家伙纨绔实在不算冤枉,要是自己不是他老婆,而是他哥们,估计这会儿他可能领着自己去逛红灯区去了,没准还能把京中著名青楼评出个一二三等,顺便按着服务态度收费标准还有货源质量来排个标普榜。
“可是……”明兰忽想起一事,迟疑道,“都这个时辰了,那天香楼可还有位子?”若她是个男子,自不介意坐大堂,可这世道,女子怎好抛头露面,也不知还有没有雅座包间。
顾廷烨正说的意气飞扬,闻言嗤笑一声,一扬首傲气道:“你当我是谁?没有也得有!”
这句话颇有几分伏牛山好汉劫富济贫的味道,明兰恍然大悟,不能怪她想象力贫乏,可怜她上辈子还没见过一只活的权贵,然后就因公殉职了,投胎后,盛紘爱惜官声,从不肯越雷池一步,没想到自己这辈子居然还能有幸当一把特权阶级。
她一脸激动,两只胖胖的小手扑在顾廷烨的臂膀上,双目中跳跃着激越的光彩,兴奋的凑过去结巴:“难道,难道我,我们…可以把天香楼的客人赶走,然后坐他们的位置么?”
“我可以把天香楼的厨子赶走,让你在里头煲鱼汤!”顾廷烨轻笑一声,嗤之以鼻,还白了明兰一眼,斥道,“想想自己的身份,你也有点出息罢!”
明兰眼睛一亮,更加振奋了,努力克制结巴:“那,那…我们可以吃饭不,不给钱么?”吃霸王餐是所有影视剧里,纨绔恶霸的第二大必修课。第一大项是啥?这还用问吗。
顾廷烨险些呛着口水,盯着明兰看了足有一刻钟,才喟然长叹道:“夫人呀,你能否,稍微再有出息,那么一点点?”
……
自那次下馆子后,顾廷烨见明兰吃的开心,回府时便常带些名酒楼的招牌菜来,一忽儿是翠绿荷叶包的酱烤姜汁肋排,一忽儿是竹筒鱼羊三鲜羹,甚至还有不知哪个犄角旮旯的路边摊寻来的鸭血粉丝汤和野山菌菇馅儿的大馄饨,野味生香,鲜美之极,明兰险些连汤匙都吞下去。顾廷烨果然不负盛名,至今未曾重复带回过一道菜。
明兰边吃边深深感慨:这世上果然不缺乏美,缺乏的是发现美的眼睛——嫁个纨绔也是有好处的,至少长柏哥哥就寻不到这么好吃的焦香银鳝桶来。
每次明兰大快朵颐之时,顾廷烨便在一旁笑呵呵的看她吃,明兰正忙着吃,没注意到丈夫的目光中带着一种奇怪的探究,似乎隐含窥伺之意。闲来之余,夫妻俩天南地北胡侃一番,从江湖趣闻到朝堂风波,顾廷烨很喜欢这种温馨俏皮的气氛,往往有一句没一句的扯着闲话,一扯就远了,在外书房久待不至的公孙先生,忍不住要差人来叫顾廷烨。
几次下来,公孙先生忍不住长叹:“怪道放翁先生之母非要休了唐婉不可!”夫妻感情太好,男人往往就会忘了奋发进步。
谁知明兰眼睛一亮,忙问道:“听说那位唐夫人后头嫁的夫婿,比之陆游,无论家世才貌,都还强些,这是真的么?”姚依依依稀听说过这段八卦。
公孙先生正要开口,只见一旁的顾廷烨目光炯炯,只好轻咳一声,正色道:“绝无此事,唐婉夫人二嫁后一直郁郁不快,终日思念陆务观。”
顾廷烨微笑着替公孙先生续了杯茶。
公孙白石原是陕南中层小士绅之家出身,于八股科举失意之后,索性寄情山水,反正上有长兄尽孝,又家资富足,无生计之忧,一路遍访名士,纵论时政。二十年来走遍名胜古迹,于是越走越偏,几年前在一处荒郊野岭遭遇一伙不讲职业道德的山贼,不但劫财还要灭口,幸亏顾廷烨路见不平,救了他一命。
公孙先生知恩图报之余,就给顾廷烨做起师爷来,后听说长兄亡故后,小侄子公孙猛也不爱科举读书,祖父母管教不了,是以干脆把他发配过来,由叔父亲自教养,顺带跟着顾廷烨历练些本事。本不过是闲暇戏作,权作旅游中场休息,谁知后来顾廷烨时来运转,连带着公孙白石也水涨船高,如今他是顾廷烨身边头号幕僚,在京中也小有名气。
身居高位后,自恃武艺高强的顾廷烨本不耐烦带保镖护卫,在公孙先生的坚持下,出城必有军中亲兵随行,于城内行走时必有护卫跟从,由屠龙屠虎兄弟随从一众好手,公孙猛便跟着屠氏兄弟学些武艺,有空再读点书。
“若是一片太平,老朽也不这般多事了,可如今皇上……”公孙先生忧心忡忡,亭子里微风习习,他拈着一枚白子,对着棋盘迟迟不下,“大理寺,刑部,诏狱,都是日夜不停,每个月都要提人进去审问,有些……就没再出来,直截了当的进了牢子。”
明兰略一思索,道:“荆王谋反,羯奴来犯,要紧关头,三大营却有一半调动不利,隐隐绰绰牵连了大半个京城;好在皇上留了后招,幸尔有惊无险。皇上怕是不肯就这样罢休的。”
公孙先生点点头:“如今统领诏狱禁卫的是刘正杰,他原是八王府亲卫校尉,颇得皇上信重,行事最是凌厉;当初皇上借为先帝守孝,发落了一批亲贵,本便有震慑之意,可叹有人却看不清,反倒愈加发兴。昨日皇上不过陈了几个封疆大吏之过,朝堂之上顿时激辩滔滔,可见这底下水深。再说军营,都督初掌统军,便发现军中多余弊病,吃空饷,盗军粮,占用民田,拿军饷放利钱,私开边贸,器械库泰半皆空……林林总总,骇人听闻!”
明兰微笑,似并不在意:“先帝仁厚,轻徭薄赋,节俭恭谦,与民休养生息,善待百官亲贵,颇有文景之风;如今国库富满,百姓尚算饱暖。”
“可是豪强愈加苛索民财,只谋私利,中饱私囊……”
“所以抄起家来,也加倍收获丰厚呀!”明兰赶紧补充,“一捞就是一大票呀!一个安徽巡抚的家财,能抵半年的盐税,从逆的两位伯爵和一位侯爵抄了家,便是大半年的国库盈余!”
公孙先生忍俊不禁,笑的胡须飞起几条:“这倒是!连打了两场杖,也不见国库虚空。”
明兰笑着调侃:“盛世之下,总有些小毛病嘛;先帝政纲以仁厚为主,当今皇上却是刚毅果敢,一张一弛,正是我朝兴盛之气象。‘荆谭之乱’祸及三省四地,可皇上一口气把几位藩王和从逆的田地都分了给百姓,如今不也渐渐恢复起来了。” 搞政治的人,总爱一脸忧国忧民,她又道:“更何况,都督若不跟着皇上干,还能如何?”
公孙先生想了想,只能苦笑着点头——没有八王爷,顾廷烨还是个江湖豪客罢了。
“只消行事谨慎,别太奋勇直前,得罪人太多总是不好的。”明兰低声道,Chairman Mao说的好,战略上要轻视对方,战术上要重视。
公孙先生轻松笑道:“这倒无妨,都督此人粗中有细,况他也结交过三教九流,不是那般没城府的毛头小子。”
连下三盘,明兰和公孙一胜一负一平,双方都很不满意,他们原都以为自己是棋林高手来着,忿忿不平之余,两人约定来日再决胜负!公孙老头自恃记性了得,嘴里念念有词,空手负背而去,明兰就谦虚多了,叫小桃捧着棋盘回屋,打算研究这番残局。
这时,外头有人来禀报:翠微带着夫婿孩子来了。
几年未见,翠微生了个女儿,足足胖了两圈,圆润红朗的面孔瞧着气色不错,她一见明兰就哭,还拉着小桃绿枝几个一道哭,一会儿说一会儿笑的,直说想大家想的不行,女孩们俱是一阵欢喜,七嘴八舌的问着近况。
“我还当老太太要把姑娘多留一阵子才嫁呢?怎么算着也该是明年,谁知道姑娘嫁得这么早,倒叫我赶不及回京了!”翠微抹着眼泪,微笑着。
“谁叫咱们夫人招人喜欢呢!老爷一早就上门提亲,紧赶着要成婚呢!”绿枝笑嘻嘻的。
翠微笑着瞪眼:“嘴皮子还这么利落,当心以后嫁不出去!”
绿枝一阵脸红,大怒着去捶人,丹橘一脸实诚,立刻表示安慰:“绿枝妹妹你别急,夫人定会给你寻个好女婿的!”绿枝更加窘迫,直撵着她们满地追打。
一阵笑闹后众丫头退下,明兰单独叫了翠微夫妇俩来说话。翠微的夫婿名叫何有昌,原是在金陵看老宅的老何管家的儿子,一张圆圆的面孔,干净利落,忠厚周到的样子;夫妻俩站在一块儿,倒颇有几分神似。
“你爹是老太太的人,我素来是信得过的,你到底年纪轻,先从门房做起,以后再学学管事,瞧着怎样眉眼高低,言语体面,好歹先把外院的事体摸清楚了再说。”寒暄之后,明兰端着一碗茶,缓缓微笑道,“你们的孩子还小,翠微不好整日整夜离开,便先在廖勇媳妇身边帮忙,帮我看着些,她是个明白人,知道怎么做的。”
翠微和何有昌都是聪明人,对顾府情状多有知道,如今明兰在内院外院都并无可信之人,他们便要做她的耳朵眼睛,替她摸清楚各个管事的底细性子,内外事件之间的相互牵连,将来自会有提拔赏赐。
夫妻俩出来后,一路笑盈盈的看着顾府景致,一边低声说话。
“夫人倒是个念旧的人,我听说原本太太要送另一房人给夫人陪嫁的,夫人央了老夫人,硬把咱们从金陵要过来。”何有昌叹道,他正值青壮,自然知道在金陵看老宅和来京城权贵之家当差,差别何其之大,“也是托了你的福。”
“……咱们可得好好当差,替夫人分忧。”翠微温柔的看着丈夫,抬头又道,“那年我去她院里时,她曾对着我和丹橘她们几个道‘予你们权值管治这群小丫头,既是约束她们,也是考验你们’。如今看来,她怕是一早就瞧出燕草不妥了;咱们办事可要秉着公心,办错了办砸了都好说,倘若存了歪心叫夫人知道……夫人眼睛亮着呢,她眼里可不揉沙子!”
何有昌颇敬重妻子,笑道:“这是自然!咱们出门前,爹训了我足足两夜呢;他说,能遇上个明白的好主子最好,但凡存了一颗忠心,便不会吃亏的。”
其实,明兰希望翠微不要太忙,女儿年幼要照料不说,最好趁年轻多生几个儿子,将来也有指望;没办法,古代嘛。比如说海氏和华兰,如果只有一个男孩让明兰选择,她会选让华兰生儿子,海氏生女儿,无它,华兰处境更糟糕,海氏过的算是舒坦了。
……
没过几日,有人来报,华兰真生了个儿子。
为了不迟到,洗三那日明兰一早就起身装扮,简单穿一件素净的月白刻丝暗纹宝妆花长袄,外罩外罩着绯紫色弹花暗纹比甲,头上绾一个斜堕马髻,后髻底部若隐若现三四颗拇指大的滚圆明净的大珍珠,再压上一只十分精巧的大赤金五彩嵌紫宝蝴蝶簪,那蝴蝶的点翠触须不住颤动。小桃捧来刚剪下的新鲜花蕾,微颤颤的还带着清晨的露珠,明兰挑了一朵杯口大小的玉兰花,侧Сhā在鬓边;揽镜而照,暗香萦然,鲜润清媚,更增丽色三分。
明兰第N次的深深感叹,顺带胡思乱想:这幅皮相真是八错!这要是穿去乱世,大约当个妖妃问题不大,只是不知道会跟昏君一起完蛋呢,还是继续为新君服务?
忠勤伯府位于三环地段,明兰大约在马车里颠了快两个时辰才到,小桃爬进车子替明兰整理好妆容,主仆俩才下车;王氏见明兰来的颇早,面上微露笑意,康姨妈依旧一副阴阳怪气的样子,如兰一见明兰,就扯着她的袖子,凑到她耳边笑道:“今日相公会来接我!”说完,便斜眼瞄着明兰,笑意盈盈,一副炫耀的好不得意。
明兰几乎仰天无语,一咬牙,也凑到她耳边:“也不枉你半夜跑出去会他。”
如兰顿时满脸通红,恨恨的瞪着明兰,偏嘴角又掩饰不住想笑的意思,只好在明兰胳膊上用力拧了两把,明兰忍不住轻声哎哟,昨儿个那头狼掐出来的还没好呢。
墨兰只在一旁冷眼看着。
待见了华兰,明兰顿时大吃一惊,只见华兰斜躺在床榻上,头上裹着一条春暖花开的织锦帕子,虽是着意整理过的,衣裳干净整洁,却依旧掩饰不住面色蜡黄,憔悴病瘦;对比海氏的白胖圆润,华兰简直不像是生了孩子,倒像是生了场大病。
王氏当时就急忙扑了上去,一口一个‘儿啊’叫起来,华兰只笑笑:“……这次怀相不大好,慢慢养着便好了。”说话有气无力,还不住喘气。
再看那小婴儿,也是病恹恹的,形容瘦弱,连哭声都不大闻得,给他脱换衣裳洗三时,像只小病猫般的呜咽了几声,就不大动弹了;明兰记得海氏的女儿洗三时,那胖胖的小手小脚挣扎起来,甩的满地水花,叫一个起劲!
在座众人俱是一脸怀疑,转头去看袁夫人和袁大奶奶婆媳俩,只见袁大奶奶似有些局促,低头与一旁的亲娘章姨妈说话,袁夫人却神色自若,见别人目露疑惑,居然还轻描淡写道:“我早和二儿媳妇说了,这胎怀相不好,得多当心着些,她偏偏……”
说着说着,竟数落起华兰自己不当来,众女眷们也不好搭话,只笑笑听着。王氏暗恨,偏碍着在座人多,她不好当场质问,只能咬牙忍着;墨兰不动声色地低头喝茶,颇觉痛快。
明兰微转视线去看华兰,却见她低着头,目光中隐隐愤恨,明兰心中难过,坐到华兰床头,轻轻抚着她干瘦的手背,忽然滚烫一下,只见手背上湿润一滴。
明兰一阵酸楚苦涩,紧紧握住她的手。
如兰神经大条,比旁人反应慢一拍,好容易才看出华兰身上不妥,一经发现,她就立刻发作,一下站起来,对着袁夫人大声道:“我姐姐怎么这般瘦,是不是生病了?”
此言一出,屋子立刻一片安静,有时候蛮的就是怕横的;如兰瞪着眼睛,直直的看着袁氏婆媳,袁夫人立刻脸色一沉:“亲家姑奶奶怎么说话呢?妇人家怀孩子,自有个好歹的!等你自己生了孩子就知道了!”
这话用来堵一般年轻媳妇是管用的,可惜如兰不是,她可是半夜爬山石去幽会的当代崔莺莺,果然,她上前几步,愈加大声道:“不用等了,我来问你好了!你是不是又往我姐姐房里塞一大堆妾室通房了?”——这是华兰头次流产时袁夫人的杰作。
“你胡扯什么?!”袁夫人面色涨红,手上的茶碗不住叮咚,周围已是嗤笑四起了。
“那就是你又逼着我姐姐挺着大肚子给你站规矩!”如兰的手指几乎指到袁夫人鼻尖—这是华兰怀庄姐儿时袁夫人的创意。
“放肆!你也太欺人了!”袁夫人浑身颤抖,女眷们嘲讽的目光愈加露骨。
“不然就是你硬叫我姐姐怀着身子替你管家?”袁夫人又不是盛紘,如兰丝毫不惧——这招是华兰怀实哥儿时才出的新招。
“你你你……”袁夫人头一次遇上这么个心直口快的泼辣女子,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明兰心里暗叫痛快。
在座的夫人太太中,除了回老家办事而没法来的寿山伯夫人和出嫁的袁文缨,不少都是常与忠勤伯府来往的女眷,知道袁家底细的着实不少,大多暗笑着看白戏,只有几个轻轻皱起眉头。
袁大奶奶赶紧扶住婆婆,尖声道:“亲家姑奶奶,你也积些口德吧,难不成弟妹有个好歹,便都是我们的过错?!”
谁知如兰一脸理所当然:“那是自然!反正我姐姐若有个不好,定然是你们婆媳欺负她!你看看你们两个,吃的这么白胖,下巴都两层了,若你真待我姐姐好,应当是照看她照看得也消瘦了才对!”
明兰几乎喷笑,遇见这么不讲理的人,王氏又不加制止,袁大奶奶也只好哑然,暗摸下自己的双下巴,羞愤难言的转身低头坐下;华兰虚弱无力道:“如儿,别说了……”
袁夫人缓过气来,厉声道:“你们盛家姑娘金贵,咱们袁家伺候不起,不过赶紧接回去罢!”
众人见事至此,知道不好,纷纷劝了起来,叫袁夫人消消气,袁夫人却冷着一张脸拿乔,华兰又气又急;明兰唬的站了起来,冰冷的瞪着袁夫人:“亲家夫人可把说明白了!什么叫‘接回去’?亲家夫人可是要出具休书!”语气冷硬。
袁夫人做梦也料不到盛家人居然敢直接质问回来,还当盛家会说几句好话,然后下了台阶了事,她一时噎住了,说是也好,说不是又下不了面子。
明兰微眯眼睛,目光凌厉,一字一句缓缓道:“袁夫人把话说清楚了!是不是要休妻?”
以盛家如今的声势,虽比上不足,比袁家却是有余的;袁夫人心知肚明,倘若华兰前脚被休出门,自己后脚也是要被赶出去的;她忿忿的转过头去,不说话了。
章姨妈一瞧不对,连忙上来打圆场:“亲家姑奶奶说什么气话呢,我老姐姐的意思,不过是叫外甥媳妇回娘家养养身子,也能好好调理不是?”
“原来如此。”明兰目中轻蔑,轻笑,“倒是我误会了。”
明兰慢慢走过去,拉着气鼓鼓的如兰坐下,一边温雅微笑道:“各位太太奶奶,莫怪我这姐姐说话无状,她最是心直口快的,心里有什么纳闷都藏不住的。”
明兰如今是钦封正二品诰命,在座妇人中数她位份最高,众女眷只有巴结,哪有质疑的,有几个还凑着笑道‘是呀是呀’;袁夫人气呼呼的背过身子。
明兰又浅笑道:“也怪不得我五姐姐胡乱猜测,奈何也太巧了,每每我大姐姐怀身子时,总有些故事要生出来。知道的会说‘真是巧了’,不知道的还当亲家伯母特特刻薄我大姐姐,偏心自己外甥女呢!不过咱们自己人是知道的,亲家伯母定然不会这样!”
废话!就算婆婆是无意之过,媳妇几次都在孕期出事后,也当注意当心了,哪有这么上赶着找事的。袁夫人气的胸膛一起一伏,心口几欲炸开,偏又说不出什么;周围女眷们,或冷漠,或嘲笑,种种目光射来,她更是要气晕过去了。
“亲家姑奶奶果然是伶牙俐齿,”袁夫人恨声讽刺道,“娶了你们盛家闺女的,可真福气!”
明兰笑眯眯道:“不敢当,我不过是照实说罢了。倘若晚辈有什么言语不妥的,请亲家伯母莫要怪罪,指明出来便是,晚辈下回一定改!”
王氏面色大善,暗暗吐了一口气,总算舒服了些,高声道:“亲家不必替我家操心了,我家这辈的闺女,不多不少,上个月刚好嫁完!如今老盛家就一个待字闺中的,就是我那只十几天大的大胖孙女,离出嫁且还早着呢。”
说完,屋内一阵哄然大笑,众女眷们见气氛缓和了,赶紧凑着趣的说笑起来。
袁夫人看看龇牙欲骂的如兰,再看看一脸温煦的明兰,一个是破落户,一个是笑面虎,知道今日绝讨不了好去,索性不再说了;因她心里生气,竟连午饭也不留了,只嚷着头痛身子不适,众女客见袁家出了逐客令,便都纷纷告退。
明兰冷眼旁观,见女客们有不少微露不满之意,还有几个索性出言讥讽,知道这袁夫人的人缘也不怎么样。
文姐夫果然来接如兰,明兰怀疑他是一直偷偷等在附近的,特意来给如兰长脸;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如兰愉快得意的高调离去,正当明兰也要走时,忽一个袁家小厮来传话:“二爷说了,过会儿他就与顾都督一道回来;今日才听说薄老帅的夫人病了,是以请顾夫人且留一留,待二爷和都督回府了,一道去探病。”
薄天胄自交还兵符之后,就处于半退隐状态,一直住在京郊庄子里颐养,离忠勤伯府反而路近;明兰略一沉吟,便去看袁夫人,笑道:“这可怎办呢?”
王氏连忙添柴:“若亲家太太不方便,我家明兰可在门口等着。”
袁夫人今日气的非同小可,一阵一阵的让她几乎脑溢血,若今日明兰真在门口等了,那明日袁家就会沦为全京城的笑柄,她牙关咬了又咬,好容易忍下来,对着身边的丫头大骂道:“还不去给顾夫人备茶!”
……
明兰缓步走回华兰的屋子,华兰早已得信,笑着叫妹妹坐到自己身边来,一边招呼丫鬟上茶果点心,一边不断问着明兰婚后可好。听到明兰过的有趣之处,华兰拿帕子捂着眼角,替她高兴,明兰说到烦恼之处,便给她出馊主意,两姐妹亲亲热热的说了好一会子话。
明兰四下看了看,示意翠蝉去门口看着,低声道:“姐姐,到底怎么回事?你真不打算说了么。自打贺老夫人叮嘱过你要紧事项后,你是不会在孕期轻忽自己身子的。”
华兰一愣,眼眶顿时湿润,想起产妇不能哭,连忙忍住,只哽咽道:“我就知道……旁人也就罢了,你,我是瞒不住的。”
“到底怎么了!”
华兰忽高声道:“翠蝉,去把实哥儿抱来,再把庄姐儿领来;银姐,把门窗看严实了!”
外头应声。
华兰紧紧握着明兰的手,声音断续哽咽:“那,那…那死老太婆!真是欺人太甚!自打我怀了身子后,她就提出,要把实哥儿养在她屋里!”
“真的?”明兰惊呼。
华兰恨恨道:“寻常人家,祖母抚养孙子,也是常事;可,可…那死老太婆一直存心拿捏我,我如何能放心?!……你姐夫也不肯,就这么一直拖拖拉拉的敷衍到两个月前,这死老太婆忽哼哼唧唧的装起病来,还寻来个道婆,口口声声说实哥儿的八字旺她,若要她病好,非得把实哥儿养在她身边不可!一顶‘孝顺’的大帽子扣下来,你姐夫如何抵挡的了?!”
明兰默然,这招真他妈的下作无耻!
挑华兰身体最虚弱的时候发作,她肚里的还不知是男是女,实哥儿是华兰唯一的儿子,把实哥儿带走,华兰就得日夜提心吊胆,如何能好好养胎;婆母但有吩咐,她怎敢不从?
华兰抹抹眼泪,神情凄楚,继续道:“那两个月,我都不知道是怎么过的,一闭上眼睛就梦见实哥儿出事了,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下,几要发疯了!”
明兰心生怜悯,握着华兰的一只手轻抚;虽然知道袁夫人未必会对自己孙子不利,但真若要有个万一,难不成还能叫祖母给孙子偿命吗?不过一句疏忽了事,这个哑巴亏吃定了。
“约十天前,前院忽然喧哗起来;我一问,差点死过去。”华兰面容惨淡,“那起子黑心肝的婆子,竟让实哥儿独自午睡,也不留个人看着,她们全去外头喝茶聊天去了!实哥儿如今很会爬了,他醒过来后便满床乱爬,偏床边放了个熏炉,小孩子不知道,打翻了熏炉,还滚落床下,那熏炉里的火灰就落在实哥儿身上!”
“啊!”明兰惊叫起来,“可有伤着?!”
“可怜我那实哥儿,哭了好一阵都没人理睬。”华兰声音中充满了恐惧,轻颤道,“幸亏有庄姐儿……”
“关庄姐儿什么事?”
华兰面上泛起一阵羞愧:“…都是我不好,只记挂实哥儿,疏忽了她;这孩子知道我放心不下,就常甩开她奶母,每日都偷跑去前院瞧她弟弟,她人小,旁人又不防备,是以也无人知觉。她奶母来告状,我心烦,还狠狠斥责了她。那日,庄姐儿又偷偷跑了去,她听见屋里实哥儿在哭,连忙跑进去一看,只见她弟弟滚在地上哭号,一头一脸都是烫起的泡!庄姐儿抱不动她弟弟,只好把她弟弟身上的火灰全都掸开,可怜她的手,也烫起了好几处……啊,快进来,庄姐儿,快来见你六姨母!”
一个小小的女孩急急的跑进来,明兰一把抱住,在她脑门上用力亲了一口:“乖孩子,叫姨母看看你的手。”
庄姐儿稚气的面庞也泛起了成|人才有的惊惧,怯生生的伸出两只小手,幼短白嫩的指腹上有几处深玫瑰色的暗斑,小女孩羞涩的缩回手指,稚嫩的声音:“姨母,我早不疼了,弟弟身上才烫的厉害呢。”
明兰连忙去看翠蝉怀里抱的男孩,他正熟睡着,只见他秀气白皙的面庞上,额角上触目惊醒的一处红肿,应当是摔出来的;沿着右边眉毛往脸颊下,一排细碎的深红色烫疤,其中最惊心动魄的一处,恰恰在他右眼皮上!倘使当初有个万一,他一只眼睛怕要废了!
男孩似有醒觉,微微呜呜了两声,庄姐儿忙上前轻拍了弟弟两下,奶声奶气哄道:“乖,乖哦……”小小男孩似知道是姐姐的声音,又沉沉睡了过去。
明兰一阵心疼,再也忍不住,一把用力抱住庄姐儿,眼泪止不住的流下来,华兰看着这两个孩子,悲从中来,伏在床头也闷闷哭了起来,翠蝉连忙把男孩交给旁边的奶母,忙着扶起华兰帮她擦眼泪,连声道:“二奶奶,你可千万不能哭,这可是要落一辈子毛病的!”
明兰赶紧抹了眼泪,抱起庄姐儿,满脸骄傲道:“好孩子,你能替母亲分忧,能救护弟弟,是个顶顶好的女儿,顶顶好的姐姐,六姨母很是为你高兴!你不要怕欺侮困难,你是袁家的嫡长女,盛家的长外孙女!看哪个敢欺负你!”
庄姐儿小小的绽开一个笑容,用力点点头。
翠蝉把两个孩子带了出去,明兰目送着他们出门,回头含泪笑道:“姐姐把孩子教养地极好,将来姐姐会有福气的!……呃,后来呢?”
华兰也满是自豪,欣慰而笑,平复了情绪后,缓缓道:“我当那死老太婆会心中有愧,谁知她竟反咬一口,说是庄姐儿打翻熏炉,弄伤实哥儿的!还要罚庄姐儿!”
“屁话!”明兰也爆粗口了,“说一千道一万,总是屋里没人伺候着,才会出事,若是有人在,哪怕是庄姐儿打翻了熏炉,也伤不到实哥儿!”
“谁说不是!”华兰苦笑着,“家里乱作一团,你姐夫回来后,气的半死,要拿鞭子生生抽死那几个婆子,偏被他娘拦了下来,大骂儿子不孝,还说要去祠堂跪祖先!公公知道后,立即发落了那几个婆子,还要送婆婆去庄子里‘静养’;婆婆也不知哪里学来的腌臜伎俩,竟找出一条绳子要上吊,口口声声‘天下没有为了儿媳妇而慢待发妻的道理’,把公公也气的险些晕厥!这事便不了了之了,好在儿子总算要回来了……”
明兰听的无语,华兰嘴角浮起一抹浅笑:“你姐夫看了实哥儿的伤处,也是吓的一头冷汗,着实气不过,又无处发泄,于是……呵呵,”她笑的古怪,“那死老太婆往我这儿前后送七八个通房侍妾,你姐夫当晚就把那两个最出头的,每人各打了五十板子,打的半死后丢出忠勤伯府大门!又把另两个剥光了衣裳,叫她们赤身跪在院里一整夜,第二日她们就病了,然后被挪了出去。剩下那几个如今老实得很,连头都不敢露,生怕叫你姐夫迁怒了。”
明兰失笑:“竟有这事。”
“死老太婆知道后,又来闹了一场,我当时就捏着一把簪子指着喉咙,我说‘她要再敢提一句抱走我孩儿的事,我立时就死在当场’,她只好去打骂她儿子,直把你姐夫抓得满脸都是伤,几天都没能出门见人。”
一段惊心动魄的过往说完后,两姐妹久久无语,头靠头挨在一起倚着,俱是伤怀;过了好久,华兰才道:“这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呀!我如今整日害怕她又出什么幺蛾子。”
“也……不是没有办法根治。”明兰悠悠的一句。
华兰立刻挺起身子,两眼发亮,抓着明兰低叫道:“有什么法子?快说!快说!”
明兰沉吟不语,华兰急了,连连追问,直把明兰晃的头晕,明兰为难道:“这不是什么好事,不过是个馊主意罢了。”
“馊主意才好!正配那老太婆!”华兰目光炽热。
明兰咬了咬牙,好吧,她生平第一次大型阴谋诡计开始了;她道:“前阵子,我听闻家里出了一档子事。太太…她想给大哥哥纳妾,大嫂嫂当即就病了。”
华兰嘴角轻讽:“我那弟妹好福气,比我强多了,纳个妾室也死不了的。”
明兰心里轻叹,也能理解华兰的心态,继续道:“别说哥哥不愿意,爹爹也觉着太太没事瞎闹,于是……咳咳,他一气收用几个通房丫头。”
华兰似乎有些明白,轻轻问道:“所以……?”
明兰摊摊手,为难的说出最后的结论:“太太如今没功夫去管嫂嫂了。”
华兰睁大了眼睛,她明白了。
“这,成吗?”华兰迟疑。
明兰淡淡道:“袁家是否可能休了你婆婆?”
华兰颓然坐倒,摇头道:“不可能,她到底生儿育女了,忠勤伯府丢不起这个人,那休书也不过是吓吓她罢了。”
“那你公公是否可能把你婆婆一辈子丢在庄子里‘静养’?”
华兰眼神绝望:“也不成,别说旁人;就是你姐夫,也不忍心婆婆永远在庄子里吃苦。”
“那你还有什么法子?”——其实,话倒过来说,袁家也不可能休掉华兰就是了。
“没错!没错!”华兰重重捶着床板,低声道,“叫她日子过的这么舒服!该给公爹纳几房年轻美貌的妾室了!……可是,公爹房里的妾室都叫婆婆看的死死的呀!”
明兰摇着左手,用力压低声音,凑过去道:“第一,哪有儿媳妇给老公公纳妾的,传出去岂不笑死人;第二,不用随便纳妾,要纳一个你婆婆不能轻易打杀的妾。”
华兰何其聪明,沉吟片刻就明白了:“你让我去找大姑姑?”
“对。”明兰道,“去找寿山伯夫人。”
“她肯帮我吗?”华兰怀疑,虽然她很喜欢自己,但是……
明兰干脆道:“不是帮你,是帮她自己的娘家!等她从老家回来后,必然会来看你,到时候,你屏退众人,把一切跟她摊开了说。先说你的苦楚,你的委屈,把受伤的孩子给她瞧,把伤处往厉害了说!然后再和她讲郑庄公和共叔段的故事……”
“我知道!”华兰眼中终于泛起了光彩,“春秋时的郑庄公和共叔段也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可是因武姜太后偏心,一意偏袒共叔段,倒行逆施,终于酿成兄弟阋墙!最后……”
“最后,郑庄公亲手杀了他弟弟共叔段!真论起来,这大半是武姜太后之过!”明兰补上,“这不单单是你们婆媳之间的纷争了,要知道再这样让袁夫人癫狂下去,袁家两兄弟不离心也要离心了,到时候,袁家非得分崩离析不可。”
这句话一说,整个事件立刻上升到一个新的高度,变成了维护家族团结。
华兰把事情来回度量了两遍,觉得很有可行性。让寿山伯夫人找个门第清白的贫家女子,美貌温柔,头脑清楚,她会知道二房才是她的助力。做大姐的给身子不好的弟弟送个妾室来服侍,只要老伯爷自己同意,谁也没资格说什么,若袁夫人闹腾,就是犯了‘七出’——她给儿子塞女人时,就老喜欢拿这个来堵华兰。
清苦了大半辈子的袁老伯爷多半会喜欢那女子的,就算生下庶子也不打紧,反正有没有庶子,二房都分不到什么财产。说到底,做婆婆的可以天天为难儿媳妇,可做儿媳妇的不好天天去找公公告状;索性安个得力的枕头风来吹吹,到时候看袁夫人还有力气天天来寻衅!
华兰越想越觉得美满,神采大好,几乎要下地走两圈了。
明兰微笑着看华兰。
第一,既然华兰不介意长柏纳妾,想必和袁夫人关系不好的寿山伯夫人也不会介意弟弟忠勤伯纳妾;第二,袁家大爷读书不成,学武不行,只喜欢躲着清闲,而袁文绍却精明强干,眼看着前途大好,寿山伯夫人应该知道,将来她和她的孩子能倚重的是哪一房。——这才是最终的关键。
“这件事只能有三个人知道。”明兰忍不住提醒,“你,寿山伯夫人,待事成之后,你还可以摊给姐夫知道,你们夫妻情分不错,不要为了这个伤了感情。”
“我知道你的意思,待人了进了门,我就一五一十的告诉你姐夫。”华兰笑得很狡黠,她仿佛又回到了无忧无虑的少女时代,那时她唯一的功课就是怎么给林姨娘下几个绊子,“放心!从头到尾,都没你什么事。”
明兰放心了,跟聪明人合作总是特别愉快。
其实,只要不威胁到自己的利益和地位,这个时代的大多数儿子,对父亲纳妾都不会有什么意见,何况到时候华兰抱着满身伤疤的两个孩子,跪在丈夫面前一哭一求,措辞婉转些,巧妙些,基本不会有大问题。
又过了一会儿,顾袁二人回来了。当袁文绍笑着去请明兰出府时,他永远不会知道,就在适才短短的时间内,他的人生弧线稍稍弯曲了角度;很久以后,他有了一个很听话很忠诚的幼年庶弟,还有一个很幸福很太平的后半生。
而此刻正坐在炕上,恶狠狠咒骂自己命苦的袁夫人不会知道,她真正命苦的日子才刚刚开始。
在外院门房处,顾廷烨扶着明兰上了马车,见她情绪低落,神色漠漠的,颇觉奇怪,他转眼瞧了下袁文绍还没出来,便也钻进马车去问怎么了,明兰简单的把事情述说了一遍。
顾廷烨轻轻皱眉:“文绍襟兄也忒优柔寡断了,这般愚孝,不但委屈了自己妻儿,还纵容家宅不宁。”
“谈不上优柔寡断,不过是值不值得罢了。”明兰斜倚着车壁,神色淡然,“姐夫自然知道姐姐度日艰难,但他认为千依百顺他的母亲更重要;三妻四妾的男人佯装家宅和睦,并非他们不知道妻子在伤心,不过是自己的风流快活胜过妻子的悲伤罢了。……不过这也不算错,人生在世,自然是自己的快活更要紧了。”
顾廷烨微惊愕的看着有些异样的明兰,心头蔓起一阵很不适的感觉,他压抑住这种感觉,静静问道:“那你呢?伤心了该如何呢。”
明兰想也不想,就笑道:“伤着伤着……就好了呗,总能熬过去的。”
到了这个古代,才知道古代女人的生活方式才是最明智的,管理好财产,保证物质基础,然后爱自己,爱孩子,爱善意的娘家,偶尔爱一点男人,不要太多,上限到他找别的女人你也不会难过,下限在你能恰到好处地对他表现出你的绵绵情意而不会觉得恶心。
最好不要动不动就产生厌恶情绪,无可奈何地和一个自己深深厌恶的男人过一辈子,是很不健康的生活方式。
——明兰正在努力练习中。再过几天,待顾府整顿完毕,她得办顿上梁酒宴请亲朋,那之后她就得时不时的去宁远侯府给长辈请安问好了。休假要结束了,希望那时也一切顺利。
“你倒什么都敢说?”顾廷烨眯眼,隐含凌厉目光。
明兰歪着脑袋,静静的:“你说你喜欢听真话的,何况……我也瞒不过你,叫你逼着说真话,还不如自己说呢。”
“你并没有指着我过日子?”顾廷烨挑高了一边的眉毛。
“不。”明兰掰掰手指,摊开,“我指着你过日子的,可是……”她沉静的眸子直直看着男人,清澄的叫人难过,“若你变心了,我能有什么办法?”
顾廷烨眸色晦暗,忽又问:“那你会怎么办?”
明兰支着下巴,苦苦思考:“不知道,等那时再说罢,大约不会去寻死吧。”
她对姐妹的最初期待,不过是她们莫要害她,只要满足这点,华兰如兰都是她的好姐姐;她对盛紘王氏的唯一期许,也不过是他们不要拿自己换太多好处,只要他们多少还为她的婚嫁幸福考虑,那他们就是好父母。
如今看来,基本上,盛明兰这个生物的生活,还是愉快的;她一定会寻找一种让自己最舒服的生活方式,不论是不是离开他。
顾廷烨一瞬不眨的看着明兰,昏暗的车厢里,只有车帘透出一丝光线,笼在她如美玉般白皙的面庞上,长长的睫毛垂下来,盖住了黯淡水晶般的光彩,弯曲的颈项无力的靠着,脆弱的,颓丧的,茫然的,带着一种无可奈何的嫉世愤俗。
这样惊心动魄的美丽生灵,充满了自我嘲讽的调侃伤怀,她热爱生活,她唾弃生活,她乐观热忱,她颓废冷漠,她似乎时刻都在肯定,又时刻都在否定,矛盾的完美对称——把湿漉漉的她从江里捞出来的那一刻起,他就一直好奇着她,他从没有这样着迷过一个人。
“若是你遇上了你姐姐这般的事,当如何处之?”男人忽然发问。
沉寂的眸子灵动起来,像湖面漫开秀丽的涟漪,她拍着小几,俏皮的笑道:“官逼民反,这还了得!我立时就去拎两把菜刀来,一把押着自己的脖子,一把押着那人的脖子,一声断喝——不让我活,也不叫你们好过!”
然后她呵呵的笑倒在猩红华丽金线刺绣的垫褥上,像个孩子般淘气。
顾廷烨深深看着她,他没有笑,他知道她不是在说笑,她的眼睛没有笑——好几次都是这样,相反,她目中还带着一种异样的绝然;美丽的像扑火而去的飞蛾。
他一把拖起她,粗暴蛮横的抓她到怀里,用力箍住,拼命的箍住,直勒得她快断气了,才慢慢放开,明兰抬头大口喘气,被闷的满脸通红,险些断气,木木的看着他。
顾廷烨觉得自己莫名其妙,他似乎很生气,气她不信任自己,但又不得不承认她的顾虑也很对。末了,他只能抚着她秀美的眼睑,轻轻叹气,低低的沉着声音:“不用菜刀,你想砍谁,我替你去砍。”反正他亲妈早没了。
明兰木木的,茫然不知所以——他在说什么。
他顿了顿,补充道:“我砍的比较好。”
明兰呆呆的笑了几下,表示同意;顾廷烨忽然又是一阵大怒,狂暴的掀翻了车厢里的小几,一拳捶在车壁上,震得马车摇晃,明兰吓作一团,
顾廷烨压低恨声道:“你个小没良心的!成亲还不到一个月,你就成日想着该找什么样的退路!你个小混蛋!”
说着,一把提起明兰的胳膊,麻利的掳起她的袖子,照着她雪白粉嫩的肘子,啊呜就是一大口,留下两排整齐的牙印。
明兰吓的花容失色,扁着嘴,泪汪汪的看着顾廷烨忿忿的转身下车!
第122回 宴饮(上)
莫名其妙发了一通脾气,顾廷烨飞马绕了一趟百年老店德顺斋,捎了一只胖胖的水晶冰糖酱肘子回府,碧绿的荷叶包裹着酱香四溢的卤肉肘子,明兰看得两眼发直。
她忍不住四下瞅了瞅,见恰好无人,扑上去往那卤肉肘子上狠狠啃了一口,然后掳起自己的袖子把胳膊比了比,明兰抿着嘴角笑得很满意;随后挥手叫小桃,让把肘子端去厨房切了,一半照旧留给葛妈妈她们学习,一半给晚饭加菜。
谁知此时顾廷烨恰好从外书房回来,瞧见小桃端着荷叶肘子在廊上跑,他忍不住喝止了,过去掀开一看,顿时脸色绿得跟荷叶一般:只见那油光水滑的红焖肘子上,两排小巧滚圆的牙印,很深,很凶恶。
涵义不言而喻。
顾廷烨仰头望天,好气又好笑。
当晚开饭,明兰一直光顾那碟肘子,愈吃愈开心,还殷勤地招呼丈夫也吃,顾廷烨不可置否地看看她,嘴角轻轻弯起;明兰也没注意,只埋头苦吃,这百年卤味果然名不虚传,滋味极是道地,她居然把一碟子都吃完了。
结果,当晚她就闹起积食来了,胃涨得难受,眼泪汪汪地伏在床头轻轻哀泣;顾廷烨散着浓黑的头发,敞着雪绫长褂,隐露着健硕的胸膛,屏退旁人后,他自己托着一盏消食导神曲茶,正哄着明兰喝,可明兰哪喝得下?
顾廷烨见她顶得难受,急得几乎要半夜去找太医,被明兰拖住了衣角,呜呜道:“叫外头人知道我吃撑了,我我我……我没脸见人了!”
顾廷烨气急败坏地在屋里走来走去,冷着脸骂道:“该!居然一气吃了半只肘子!满京城去打听,哪家夫人小姐似你这样的!”
明兰摸着胖胖的肚皮,一边抽泣一边小小地打着嗝,活像只吃撑了的小松鼠,捂着脸轻声呜呜,又委屈又羞愧:“……谁叫你咬我来着。”
顾廷烨更怒,瞪着眼睛骂道:“你个欺软怕硬的!不敢咬我,只敢咬肘子!”
明兰闷闷地低着小脑袋,暗自唾弃自己。
因明兰平躺不舒服,顾廷烨这夜只好搂着她半靠在榻上,一边给她揉着肚子,一边低声咒骂,明兰睡得不甚清醒,恍惚间,只看见案几上那只雕绘繁复的洞鼎石盘龙熏炉,云云绕绕地吐着青烟,耳畔是男人沉沉的心跳声。
迷蒙中,她忽然觉得很安心,很可靠。
次日天未亮,顾廷烨便要起身早朝,正待翻床而下时,忽觉襟口一紧,他低头看去,只见一只白玉般的小手紧紧扯着自己的衣襟,透明度指甲因微微用力而带上淡淡的粉红色,像花苞里的海棠花瓣,稚嫩柔软。
大约难受了半夜,此时的明兰睡得很沉,白里透红的秀美面颊上一片宁静,顾廷烨莫名一阵欢喜,他低头亲亲那只白胖的小拳头,小心地解开衣带,褪衣后轻悄离去。
待天尽明后,明兰才打着呵欠从床上爬了起来,蓦然发觉手中扯着一件衫子,上头隐然男人浓重的气味,明兰怔了怔,丹橘一眼看过来,又看了看明兰的脸色,忍不住笑道:“姑娘,要说姑爷待你……真是极好的。”
明兰愣了愣,笑得很怅然:“是呀。”
……
一日日的,眼看着庭院后园都渐渐成了样子,明兰开始筹备开府筵席,宁远侯府那边也特意遣人过来相询可否需要帮助。
明兰正忙得焦头烂额,一瞧见太夫人派来的向妈妈,立刻老实不客气地提了,要了人手,要了宁远侯府历年办筵的菜席旧例,还要了桌椅酒器碗碟杯盏等等。
向妈妈都含笑应了,一趟趟穿梭于宁远侯府和顾府之间,一来二去,倒也和明兰聊上了。
“…这么说,大姑太太这几年都不在京城?”明兰端着一盏凉凉的枸杞车前草茶微笑——这茶的方子还是贺老夫人给的。说起来,她还从未见过长房的庶长女顾廷烟呢。
“正是。”向妈妈浅浅喝了口茶,抬头道:“冯家也是书香门第,大姑爷如今正于福建任上,大姑太太也跟着去了。”
明兰低头吃茶,忽轻抬头,笑道:“不怕妈妈笑话,说了半日,我还不知该叫大姑太太‘姐姐’还是‘妹妹’呢。”
向妈妈目光一闪,答道:“大姑太太比二老爷稍大四个月。”
“那我该叫一声‘大姐’了。”明兰心头一动,脸上依旧笑得很温煦——顾廷烟的生母是已过世的一位姨娘。大秦氏,到底是留了后手的。
“不知二夫人可拟好了宴饮名单?”向妈妈微微试探道,“若有不明白的,尽可问太夫人,免得到时候怠慢了亲戚。”
明兰放下茶盏,双手轻轻搁在膝上,姿势优美,她笑吟吟道:“妈妈说的是,我也怕有不周,我已请大嫂嫂叫身边的管事妈妈送一份咱家常往来的亲戚单子来……不过,都督说,如今朝堂上事多,咱们还是轻省些的好,莫太招摇了,只少许请些亲朋便是了。”
向妈妈眼神一闪,笑道:“二老爷说的自然是有道理的,”她顿了顿,又笑道,“也不知送来的那几房人,二夫人使得还惯么?不计是太夫人,还是四老太太、五老太太,都是把身边可信的人送来的呢。”
明兰轻笑道:“还好,还好。”她向丹橘打了个手势,丹橘立刻捧了本册子来,明兰翻出其中几页,递给向妈妈看,向妈妈看了立刻脸色大变。
明兰淡淡道:“也没什么,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大约是我这主子德行不够,镇不住她们罢。”
……
“她真这么说?”幽静的内室里,太夫人秦氏手中拈着一串佛珠,端坐在佛龛前。
向妈妈低声道:“那几个不成器的,才这么几日功夫,就叫她拿住了这许多把柄,赌钱的,克扣丫头月钱的,私自递东西出府的……一样样都写得清楚,下头有她们自己的画押指印,一旁还有人证的录入,我只瞧得心惊肉跳。”
房间比邻花圃,一阵清香透窗传来,太夫人敛眉道:“你这几日常去那府里,觉得如何?”
“怕是有些门道。”向妈妈拿着玉夹子拨了拨香炉里的火灰,低声道,“我私底下细细打听了,二夫人瞧着和善随性,却是规矩极严。单说她那正院,丫鬟们都分了岗次的,每日每个时辰每个地方都有谁当值都做了表格,白纸黑字写得清楚,当值期间不得肆意玩笑打闹。尤其她那几间正房和里屋,闲人寻常都进不去,时时有人守着,屋外十步方能有人,哪怕是同院的丫头,闲着也不可乱走。”
“刁家的还与我说,”向妈妈回忆道,“她家春月,哦,就是原来那个明月,她这几日叫连着罚了两回,一次是擅自进正房,一次是在屋外徘徊了半天。春月如今已叫罚出正院了。”
太夫人突然睁开眼睛,唇畔露出一丝微笑:“她倒聪明,到底是侯府小姐带大的。”
向妈妈摇头道:“她这人颇懂赏罚之道,说一不二,赏就重赏,罚也重罚;每每处罚都道明缘由,若有抵赖狡辩的罪加一等,若有推诿旁人的愈加重责。若情有可原的,也能从轻。这段日子下来,府中众人自管事到杂役,俱是敬服,把个府邸弄得跟铁栅栏般,只进不出,连询问些消息都不容易;哎……以后怕再难打听了,哎呀呀,真是没想到,这么点儿年纪,还是个庶出的,就这般威势能耐!”
太夫人神色渐凝重,冷笑道:“原以为牵了头羊进来,没料到……哼,他们夫妻处得如何?”
“说不好。”向妈妈有些犹豫,“好的时候固然是如胶似漆,但也常常吵嘴,二老爷有时骂人的嗓门直传出屋外来,昨日还对着二夫人身边的丫头发了通脾气,细的我也打听不出来……不过,二老爷倒是什么都肯与二夫人说,内外书房她也是可以随进的。”
太夫人皱着眉,握佛珠的指关节有些发白:“她可有身孕了?”
“当是还没有。”向妈妈苦笑着,“春月被撵出去之前,她刚换洗过……可便是那几日,二老爷也歇在她屋里。”
这句话说完,太夫人就不再问了,只闭上眼睛微微养神,向妈妈就静静地站在一旁,过了良久,太夫人忽然睁眼,轻笑道:“如今我倒佩服起一个人来了。”
“您说的是谁?”
“亲家公,盛紘老爷。”太夫人拍着膝头,微笑道,“当初我还闹不明白,好好的怎么这么大胆子,硬是把嫡女嫁去文家,却拿庶女来充数。如今瞧来,亲家公是个极明白的。”
“那我们如今可怎么办?”向妈妈微微着急道,“自打二老爷知道了当年的事,他心里可憋着一口气呢!”
“什么怎么办?”太夫人微笑自若,“什么都不用办。白氏又不是我害死的,他有气也不用冲我来!如今更着急的,怕是老四和老五。我到底占着名分,只消我什么错都不出,谁也不能把我怎么样。咱们别急,单瞧着老四、老五他们闹罢。”
“那您为何还要屡屡与她为难?”向妈妈不解道,“好好哄着她,叫她信您敬您重您,不是更好么?”
太夫人缓缓拈起佛珠来:“她是庶女,哪里有胆气违抗夫婿,而廷烨已对我有了戒心,我越是示好,他越会怀疑,索性就依了他们的猜测,扯他们几下后腿,反倒叫他们安心了。”
“那……以后呢?”向妈妈迟疑道。
太夫人把佛珠小心地摆在案前,对着佛龛里的观音像缓缓微笑道:“做婆婆的要为难媳妇,还用挑时候么?不必赶着此时。如今她不过是仗着年轻貌美,得了些宠爱,待过了这阵子,咱们再慢慢筹算。”
第123回
为了筹备筵席,这段日子明兰忙的几乎脚打后脑勺;首当其冲就是银钱问题.
当初,大约新婚方四五日时,顾家有一门远房姻亲要办喜事,因此门亲戚属于七拐八弯之列,无需明兰夫妇亲到贺喜,但又因这家人目前混的尚算不错,朝堂之上也算碰的上面的,是以也不好丢了这门亲缘,明兰便随了份贺礼送过去。
这种风俗,叫做随礼。举凡牵连些干系的,有点儿厉害交往的,只要人家送份喜事筵席的帖子来,不论你去不去吃酒,都应送份贺礼,厚薄另计。
宁远侯府自开国而始,人丁虽不算特别兴旺,但也是根深叶茂的大族之家,姻亲远亲无数,京里京外都有,另加上顾廷烨的僚友弟兄明的暗的关系一大堆,哪怕不算外地的,也是一个十分客观的数字。
成亲堪堪一个月,明兰虽还未公开出席过任何宴饮,却已送出去了十一笔半的贺礼,其中人家长辈大寿的四笔,嫁女娶媳三笔,嫡子满月两笔,升官摆筵一笔,外加丧事一笔半——那半笔是和宁远侯府凑着份子一道送去的。
明兰她终于知道为何古代大家族喜欢群居生活了。那些三四代同堂的大家子,大可以从老太爷过生日一直收礼收到曾孙子娶二房,红白喜事延绵不绝;当然了,礼尚往来,你来我往,大户人家的礼钱基本也不会出现太厉害的收支失衡就是了。
这样一算,顾府明显吃亏吃大发了:
办大寿?顾家老头老太们都在隔壁。
娶媳妇?顾廷烨刚刚才娶过,明兰一时半刻还死不了。
嫁女儿?蓉姐儿刚能上小学,就是古代也没那么摧残的。
满月酒?就是夫妻俩加班加点日夜努力,这会儿也来不及呀!
一概礼钱收入俱无,可因另立府宅门户,送礼却得单独一份,明兰对着账簿直抽冷气,心口一阵阵绞痛,她终于体会了什么叫‘心如刀割’!她几乎想劝顾廷烨住回宁远侯府算了。
顾廷烨见明兰好好的却无端忧郁起来,不由得奇而发问,明兰郁郁道:“夫君离家远走江湖之时,可曾为那黄白之物烦扰过?”
顾廷烨俊目含笑,展开左臂侧搭于紫檀木的椅扶上,端茶缓饮:“那是自然。有阵子我还吃过三文钱一碗的阳春面。”
明兰点点头,忧伤的望着他,叹息道:“夫君可知道,这些日子来,咱们统共随礼出去了六十五万三千四百多碗阳春面,唉……还是应当去赴宴才对,好歹吃些回来。 ”
顾廷烨差点从鼻子里喷出茶水来,连忙放下茶碗,失笑道:“无妨。回头都能收回来的。”
明兰嗤之以鼻,刮着男人高耸俊秀的鼻梁,笑嗔道:“大都督怕是不理庶务久了罢,如今这宅子里上无老,下无小,除非大都督行纳妾之喜,否则哪来名头呀!”
顾廷烨用很怜悯的目光看了眼明兰,谆谆教诲她的无知:“为夫的来教你一句,若是热灶,便是当夏六月,也会有人赶着来烧的。”
这句话深思起来很有哲理,但难掩自得之意,明兰立刻对丈夫刮目相看,由衷敬佩道:“夫君果然高见!”满眼都是敬佩崇拜;这目光顿时让顾廷烨自觉雄伟英明了不少,一时心里快活,忍不住嘴角翘起。
2011-6-1 21:00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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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楼
“可……”下一刻,明兰忍不住又道:“若火烧的太旺了,岂非把灶给毁塌了?”
顾廷烨点点头,微笑道:“正是。所以得把好了灶门,不能谁想来添把柴都行。”
明兰放心了,挥挥小手:“嗯,夫君当心些就是了。”
顾廷烨笑眯眯的从后面提起明兰的脖子,好像拎着一只喵喵呜咽的幼猫:“贤妻,为夫的提醒你一句,咱俩如今在一个灶上呢。”
明兰缩起脖子,看了顾廷烨一会儿,立刻从善如流:“那咱们俩一起当心。”
顾廷烨料事很准,果然,自五六日前起,门房处便陆陆续续来了贺礼,京里京外的都有,远一点的有边关戍守的将领,近一些的有京畿官宦,还有七八竿子才能打到的亲朋,大约的意思都是‘贵府大喜,奈何身有旁务,未能亲自道喜,特此,略备薄礼’云云。
明兰看了那些名帖,忍不住纳闷——上头有不少人她压根没有下帖呀,这来道的哪门子喜?然后她拿礼单去给顾廷烨看。
顾廷烨一一掠过名单,有些名字他看了挑挑眉,不置可否,有些他深思片刻,似有疑虑,还有些他则目露鄙夷,冷哼一声,但只消不是太过的礼钱,他叫明兰一概全收了。
“连‘薄礼’都不收,怕是有人要急的跳起来了。”顾廷烨面沉如水,转身去了外书房。
明兰也不追问,只赶紧回自己屋里把那些名单都记下来,并一一注上顾廷烨当时流露出来的些微意味,以备所需;至于礼单则由回事处备档,不用她操心了。
再回头看看那些大箱小笼的‘薄礼’,明兰忽觉得这些钱十分扎手,恨不得能立刻退回去,好换一个心安。想到这里,明兰悠悠长叹一声,到今日她才觉得自己有些穿越女的范儿了,她居然也开始视金钱如粪土了?!
又过了两日,宫里也颁了赏赐,一大盒南海进贡的珍珠,颗颗饱满硕大,滚圆明净,一丛尺余高的珊瑚树,通体朱红润泽,鲜妍欲滴,两样俱是珍稀异常的宝物;外加一袋用明黄绫缎包裹的三百两银子。
赏赐只是象征,皇帝的意思是:哥们瞧见了没,丫这姓顾的是朕罩的。
明兰把大约一袋大米重的银两抱在怀里,居然丝毫不感觉到累,反而很诗意的感慨道:“到底还是吃国家的饭来的心安理得呀。”
这具不是劳动的身体着实娇嫩,大约是捧银子的时间长了些,到晚上,明兰两条嫩生生的小胳膊就肿了,顾廷烨拿了药膏子一脸狰狞的进来,一记凶狠的眼神把想接过膏子的丹橘吓跑了,然后亲自给明兰揉胳膊,两只筋骨分明的大掌上下交错,边用力揉搓边气急而骂:“……你没见过银子啊!”
“呵呵,没见过皇帝赏的银子。”明兰抽着嘶嘶的冷气,胳膊又酸又涨,却不敢叫疼,侧眼看去,只见顾廷烨脸色发沉,她忍不住道,“怎么了,圣上的赏赐有何不对?”
顾廷烨沉声道:“皇上如今难得很,实不用这般赏赐,他的难处我们如何不知。”
“不是说国库满的很吗。”明兰奇道,身后留下一个丰满的国库,可是先帝的一大政绩。
“账面上的文章,自然满的很。” 顾廷烨冷笑起来,“北边的戍疆南边滇缅苗司,还有兵乱后的两淮整复,处处都要钱,偏户部又支不出来,一群混账东西,只会做空账!”
“皇上为何不下令申饬,如今天下人还都当国库是满的呢。”明兰面色凝重起来。
顾廷烨冷哼一声:“一来,若皇上一即位就捅开这事,未免显得先帝不贤,好在如今皇上三年守孝将满;二来……”他不知是否该对明兰讲,略一迟疑。
“二来,新帝即位头几年,总是以稳为要,何况皇上长年就藩,于京城里毫无根基,自不好立时整顿。”明兰接上去,缓缓道,“况且,比起腐蠹蛀虫来,当时收拾如荆王谭王这般犯上作乱的更加要紧。”
顾廷烨觉得心头一阵敞亮,手掌中捏着明兰滑腻瓷白的胳膊,动作渐放缓,低声道:“皇上也是不容易,…所以这回筵席,咱们还是简办些吧。”
明兰郑重的点点头。
说是简办,却依旧列出好长一张名单,这些人是非请不可的,开筵前两天发下去一叠纸张,每张上头都有一个大圆圈,绕着圆圈周围依次列着许多人名,显然是模拟饭桌位次的,廖勇媳妇虽觉得孩子气,但却也暗叹这心思倒也巧妙。
“人手都已安排下去了,外院男客十五桌,内院女眷八桌,另有备席五桌,夫人瞧着可还有不妥?”廖勇媳妇恭敬的低头回禀,“府里也没搭戏台子,只请了几个女先儿和一班弹唱小戏在外院备着,客人门想听了,即可叫出来;还有车马停放的位置,客人带来的仆众们歇息吃饭的地方,外院引客,唱席人手,都一一布置下去了……”
明兰端坐案前,一项项勾兑菜单账册,支出银项,布置人手,一边轻声叮嘱,一边提点要项,下头站着一派婆子媳妇,听明兰说的有条有理,顿时收起轻忽之心,老实应答。
越临近日子,明兰越见肃然,成日板着脸,顾廷烨下朝后无事,老喜欢逗着她调笑玩闹,如今也不受搭理了,他细细查看了她几天,疑惑道:“你莫不是心里没底?”
明兰松开了咬紧的腮帮子,长长的出了一口气,苦笑道:“您老眼力不错。”
现在的情况很个别。像明兰这样的庶女,大多嫡母不会自小带在身边口传耳授如何理家宴客亲朋交际等等,庶女们关在内宅默默长大,学些针线读写,然后乖乖嫁人,所以真正的高门大户人家一般都是不娶庶女做嫡媳的。
和嫡女相比,无论见识手段才能品性,那简直都不是一个档次的。当然,其中也会有无需后天调|教就自学成才的奇葩(请大家为庶女界的杰出代表贾探春女士热烈鼓掌)。
明兰垂下脑袋,暗暗垂泪,她恐怕……不是奇葩。
在庶务上,盛老太太倒也调|教过明兰一阵,然而她自己也是疏漫洒脱之人,且这十年来,祖孙俩对明兰的人生规划都只是一个中等官绅富户人家的小媳妇。
预计中的新婚生活,明兰需要独立办理的最大场面,大约就是请些个把姐妹妯娌小姑吃顿七菜一汤的便饭,在自家小院里说说八卦磕磕瓜子顺带唠嗑一下你家小崽子新长了几颗牙我家的男人又纳了个小狐狸精云云。
然后在漫长的婆媳拉锯中,庶女出身的儿媳跟在婆婆身边,边挨骂边委屈,自然而然就学会了一应事宜——可惜这条路明兰也走不通。
原本只打算当个乡镇企业的车间主任,谁知一跃成为福布斯前排名的集团财阀的CEO,就业预期和现实严重脱节,董事长还是个甩手掌柜,连岗前培训都没有!
说是吃便饭,可是明日上门的宾客大多非富即贵,其中还有些等着挑刺的,明兰只好加倍打点精神细细筹办,计划写了一张又一张,预案列了一条又一条,来回思忖宾客身份及如何应对招待,桌椅围褡并酒饭器皿要有人清点,点心茶水席间服侍不能落了疏忽,厨房明火小心看管等等。明兰不断和几个管事逐条推敲可有疏漏之处,直到最后两天才多少定下心来。
“办砸了怎么办?”明兰忧心忡忡。
“砸就砸呗。”顾廷烨好笑的去亲她愁眉苦脸的额头,被明兰一掌撑开,鼓着脸颊嚷嚷道:“敢情不是你砸。”
顾廷烨捉着她的小手不住啃着一颗颗柔嫩的手指,明兰很想空手入白刃,扳下他两颗大门牙来,不过看着他白森森的齿见,明兰望而却步。顾廷烨笑着揽住明兰纤瘦的腰身,一手定住她的小脸,正色道:“你莫怕,我来问你,这顿饭你办砸了我会休了你么?”
“这……不至于吧。”明兰歪着脑袋,昨夜他热情的恨不能死在她身上了,闹的她的腰腿这会儿还处于肌肉三级拉伤状态。
顾廷烨对她迟疑的回答不满意,大手掌用力捏了她一把,明兰哀叫一声扭腰想跑,被他一把箍住,微微含笑道:“那皇上可会治你的罪?”
明兰迅速摇头:“也不会。”皇帝就是吃的再撑也不会这么闲。
“那你怕什么?”
“有人会笑话我。”明兰咬着嘴唇,低低道,“会说我闲话的。”——说她是小家子出身的,果然是个没能耐的庶女云云。
“若你办的十全十美,就无人说你了?”顾廷烨挑起一边的眉毛,静静的问。
明兰愣了,顾廷烨抱着她斜靠在床头,英挺的唇角略带讽刺,轻笑道:“对你心存善意的,便是略有疏漏,也能谅解你;着意寻衅的,就是九天仙女下凡,还嫌你怎么一口能吃下半个肘子呢,忒能吃了,啧啧,若七仙女似你这样的,董永砸锅卖铁也养不起……”
“你你,你……!”一开始明兰听的连连点头,听到最后几句时,顿时气急羞愤的红了脸,扭头不睬男人——那是盛明兰素来小心谨慎的人生中最抑郁的污点,她很愿意永远的忘掉,偏这可恶的男人老是提起来。
顾廷烨朗声大笑,看着她茜红的粉颊似火烧一般,窗台上摆了几盆御贡的西域奇卉,四五月的天气中愈显的浓香馥郁,叫春风吹散了,萦绕在午后的屋内,叫人心神舒畅,佳人在怀,他忍不住搂紧了她,把头扣在她头顶,低低柔声道:“可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尽可问我。”
明兰躺在他怀里,想了想,从袖中拿出那张宾客名单,指着其中用朱砂勾线出来的一排名字,道:“他们几个我没听说过,是你外头的朋友和同僚吧,与我说说罢。”
顾廷烨拈过纸张,闲闲的说道起来:“……这位符勤然兄弟是长兴伯家的旁支长子,当初与我一道在家塾读书的,他虽迂腐死板了些,人却是不错的。”
“嗯,一起同过窗。”明兰点点头。
顾廷烨笑了笑,又点着另几个名字道:“成泳兄弟是老段的幼弟,他,他,还有这几个,是一打始就在五军营里跟着我的。”
“嗯,一起扛过枪。”明兰继续总结。
顾廷烨顿了顿,想想也对,继续道:“这几个原是皇上潜邸的校尉都统,后调去了宣府和北疆戍守,如今回京述职,记得在八王府那会儿,常一道出去饮酒戏耍……”
嗯,还一起嫖过娼——没等他说完,明兰就心中暗暗补足。
“……其实这都是糊弄外人的。”顾廷烨忽然口风一转,“蜀边不太平,盗匪祸害作乱,他们顾忌着蜀王,怕给皇上添麻烦,日常憋屈的很;便假借和我出去游玩,换了衣裳偷溜出去,杀几个贼人来出气;有一回,老耿险些断了条胳膊,她媳妇提了把菜刀要和我们拼命。”
顾廷烨悠悠说完,微笑神往,似在回忆往昔热血;明兰听的张口结舌,一阵脸红,默默低头,很惭愧的反省自己的小人之心。
顾廷烨瞧着明兰的神情变化,然后轻轻拎着女孩一只软软的粉红耳朵,他嘴角咧出一个危险的微笑:“小丫头,你适才是不是又想歪了?”
明兰猛打一个激灵,立刻昂起脑袋,义正词严道:“绝无此事,妾身素来觉着夫君侠肝义胆,高风亮节!”
顾廷烨松开手下的耳朵,虽说知道这丫头说话素不靠谱,但依旧觉着心里舒服,忍不住瞪眼笑骂道:“你不去当狗腿师爷,可真是浪费了。”
第124回
第二日天堪未亮,顾府中人便忙碌起来;明兰破天荒起的比顾廷烨早,起身前亲亲他挺拔的鼻子,柔声道:“难得沐休,回头你还要陪宾客们宴饮,现下多睡会子罢。”
顾廷烨却不依,搂着她纤细的腰身,翻身压住,一只手不老实的直往她衣裳里探去,手法熟悉之极,这几日他体谅明兰筹备辛苦,夜里鸣金收兵,但一番蹭摸啃咬下来,也几次险些擦枪走火,于是他只好‘手把手的’教妻子另辟蹊径。
没想到明兰悟性奇高,举一反三,反弄的他销|魂蚀骨不已。
明兰被男人庞大的身躯压的气短,不客气的在他腰上狠拧了一把,却反叫他咬了一口在耳垂上,满身热气的扑上来,扭缠了半天,好容易才捂着耳朵挣脱下床,叫人伺候穿戴。
她素不喜欢沉重的正装,想到今日的工作量,她尽量以轻便的装扮为主,上穿着簇新的浅紫镶缠枝玉兰花镶两指宽的明紫缎宽边斜襟长袄,一派修身窈窕,下系着绯紫月华百褶裙,头上款款挽了一个婉约的堕马斜髻,一对赤金累丝的凤凰头上镶拇指大的祖母绿,簪子迎着日头熠熠生光。
若是新房子乔迁,免不了要半夜祭神天明上梁什么的,不过澄园属于老宅翻修整顿,是以不必把这些全贯子活计演齐,只选了个天光大亮的吉时,大开朝晖堂十六扇朱红大门,用红漆祭盘摆上全猪全鱼全鸡全鸭,另南北鲜干果品十二盆,二十四样有名堂的荤素菜肴。
堪堪张罗完毕,顾廷烨才施施然的出来了,一身靛蓝刻丝暗金松纹的长袍,愈发衬的人品俊挺非凡,猿臂蜂腰,修长高大,缓步慢行间颇是一派优雅贵气。
明堂上点着红晃晃的香烛,顾廷烨领头焚香祭拜,身旁只跪着老婆一枚,周围全无亲人,只仆役侍立两旁——明兰曾提议叫蓉姐儿提前搬过来,祭拜时也不那么冷清了;谁知顾廷烨却摇头不语,看着他面色沉静怅然,明兰也不好多说。
谁知过了片刻,他忽又兴起,站在宽阔高宏的朝晖堂,笑道:“待过个十年八年,这堂屋里便会满是我顾廷烨的儿孙!”
然后,他用充满鼓励的目光万分热切的注视在明兰身上,明兰一个哆嗦,差点张口就是‘一定不辜负领导对我的栽培期望’云云,再看看足有半个篮球场那么大的朝晖堂,她又觉得自己委实任重而道远,急需申请分工合作。
祭拜完毕后,顾廷烨便领了人往外院去了,明兰则纠缠于一群仆妇的请示汇报中:茶果桌椅都团团摆好,丝竹乐工都时刻准备着,门口排列好引客的仆役们……这时前门响起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随后,二门的旺贵媳妇来报:“侯府的四老太爷五老太爷并几位爷都来了,已在前堂说话了。”
作为本家宁远侯府自然应该最先到,在这一点上,他们还算靠谱,因此明兰在招待侯府的女眷时也多卖了几分力气。
把一众人引入花厅,端上茶果点心和各色时新小吃,众人便说起话来,明兰一边招呼仆妇待客,一边拿眼睛细细点算,知道除了大房的邵夫人,各房的太太奶奶几乎却全到了,一时间,屋内珠光宝气,笑谈声声。其实明兰和这些妯娌姑嫂也没见过几次面,除了‘大家吃好喝好’外也不知道说什么,索性拿出她得心应手的第一千零一招——装呆。
四老太太夸她‘府宅气派,风景雅致’,明兰就把这些夸奖翻上一倍,然后返还给宁远侯府的建筑;朱氏赞她‘理家和睦,门庭严谨’,明兰就满口谦虚的表示‘都是长辈们以身作则,给下头做了良好的榜样’,顺带拍拍三位老太太治家有方;五房的狄二太太拿她的新婚生活打趣,说他们小两口好的蜜里调油一般,明兰就低头红脸做不好意思状。
“烨二兄弟如今可出息了,皇上亲赐奴仆银两帮着立府,可是天大的恩典!”四房的炳二太太一阵高声娇笑,铜铃般(注意,不是银铃)的嗓音直震得明兰耳膜疼,她挽着明兰的胳膊,一双细柳眉飞舞个不停,“将来可得提点提点自家兄弟,好叫咱们也沾沾光。”
这句话道出了在座好些女眷的心声,众人都去看明兰,只见她盈盈低头,轻声细语道:“二嫂嫂说的是。”
这就完了?众女眷都哑然。
炳二太太不肯罢休,径直拉着明兰又笑道:“我可把你的话当真了,回头我求上门来,你可不许推脱哟!” 顾廷炳虽是庶出的,但四老太爷的宠爱尤在嫡长子的顾廷煊之上,且生母尤在,是四老太爷身边颇得宠的一位刘姓的老姨娘,统共生了二子二女,可惜夭折了一半。
明兰心头微有不快,只轻轻‘嗯’了一声,然后抬眼往四下众女眷们轻扫了一遍,目光中隐然为难和求助;炳二太太对明兰的回答不满,犹待再说,这时四老太太轻咳了一声,不悦道:“你今日是来吃酒的还是来逼债的?还没完没了了。”
炳二太太脸红了一下,不甘的闭上嘴,轻蔑的偷瞥了四老太太一眼,但还是坐了回去;顾廷烟看过来,然后拉着一群堂姐妹,在百宝阁后头径自说笑。
明兰的目光越过人群,朝四老太太微笑示谢,四老太太缓缓一点头——明兰早就知道宁远侯府从来不是铁板一块,顾廷烨如今正当权,自然会有人靠过来。只看哪个聪明的,知道在明兰最需要的时候出头了。
四老太太是一个,她的大儿媳妇也是一个。自打头回见面,煊大太太就摆明了跟她示好,当下说话间,她还站出来帮明兰挡下许多或合理或无理的调侃。
“哟!人家嫡亲妯娌妹子还没说话呢,你倒护上了,煊大嫂子就是会做人!”狄二太太捂嘴笑道,眼睛故意扫过朱氏和顾廷灿。
煊大太太一手单叉着腰,笑骂道:“好你个泼猴!你不记得自己刚进门那会儿了罢,不也是我老了脸皮护着你?那时后家的恭哥儿几个要闹你洞房,还不是我死活拦着的!你这会儿倒会耍赖!”众女眷一阵大笑,纷纷笑闹起来。
明兰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清澈如浅溪,朝着煊大太太微笑,直是亲近感谢之意;煊大太太会意,也满脸堆笑的挽住她的手。
“待忙过了这下子,我就去把蓉姐儿她们接过来,大嫂子要照顾大哥,到时候烦扰弟妹给收拾张罗一下了。”明兰客气的言道。
朱氏脸上笑出了一朵花,抿嘴而笑:“当是什么要紧事呢,不过举手之劳,回头二嫂吩咐一声就是了;我早就和蓉姐儿说了,新宅子得整理过才好住人,到时候她就单独有一个规整漂亮的院子住了,蓉姐儿早就盼着呢。”
明兰满脸笑容道:“那先谢过弟妹了。”也是不省油的。
过不多久,明兰的娘家女眷来了。因老太太最不喜喧闹吵嚷,一早说过不来的,华兰和海氏还没双满月,不好到处走动,是以只来了王氏如兰和墨兰三个,明兰赶紧亲迎了进来,一边往里走,一边笑着问候。
王氏一路往里走,只见园内小桥流水,亭台楼阁,气派恢弘阔敞,装点高雅绮丽,她不由得心头一黯,看了眼正和明兰嘻哈说笑的如兰,暗暗叹息;墨兰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目光郁郁,扫过眼前的景致,想起永昌侯府里自己小院那一亩三分地,只觉得又酸又涩。
“可惜了……”王氏道,“华儿一直记挂着你,偏你的好日子她却来不了。”
明兰轻笑安慰道:“我早和大姐姐说过了,今日不过是图个名头摆几桌酒,其实如今园里的花树大都还秃着呢,没什么看头;待大姐姐和大嫂身子都妥帖了,到时候花也开好了,人也齐全了,把祖母和侄子侄女也拖了来,咱们自家人聚拢来赏园子,岂不更好?”
王氏心里舒服了:“总算不枉你大姐姐自小疼你。”
如兰闻言,撅嘴道:“大姐姐疼六妹妹可比疼我多多了!”明兰一点不脸红,还得意的自吹道:“没法子,谁叫妹妹我招人疼呢。”如兰瞪起眼睛,立刻要去拧她。
王氏不禁莞尔,呵呵的骂道:“都多大的人了,还胡闹!”
待进了堂屋,明兰把王氏安在上首座位,和太夫人并排而坐,两位亲家母见过礼后,顾盛两家女眷便叙起话来,大约巳时三刻起,宾客们陆续到了。
男客直接到前院和顾廷烨汇合,女客们则往内院来了,明兰起身跟亲戚们告罪失陪,央煊大太太和朱氏帮忙款待,自己则去前头迎客。
一时间,三间不隔断的高阔花厅里欢声笑语,衣香鬓影,人头攒动,高门贵户的女眷们天生就有社交的本事,认识的不认识的都能说到一块儿去。
女眷社交的重头戏之一,自然是欧巴桑相看小姑娘;某位先知曾说过,女人有两个天生的本能,当妈,还有当媒婆;当这两个职务合二为一之时,爆发力惊人。适才安静温雅的太夫人四老太太五老太太三个,这会儿面容也红光了,精神也抖擞了,拉着廷烟,廷荧和廷灵在几位贵夫人中说话,炳二太太拉着自己的小姑子廷炆也凑在里头。
其实大多数女客明兰都不认识,不过好在顾廷烨事先拜托了郑骁大人,于是小沈氏就很尽责的站在明兰身旁,帮她细细介绍;一会功夫,明兰就结识了两位公夫人,两位侯夫人,四位伯夫人,三位总兵夫人,五位都统夫人,两位阁部夫人和一位翰林夫人——还有这些夫人带来的家属团。
明兰笑的腮帮发酸,小沈氏介绍的行云流水,还时不时的凑到明兰耳边添两句八卦,例如‘这位耿夫人曾拎着两把菜刀去过红灯胡同,把耿大人打的满地叫娘’,‘这两位是段家兄弟的夫人,妯娌俩恰是表姐妹’,甚至还有‘她居然还有脸来?镇南侯府每年都得抬出几条有身孕的尸首’……话说小沈氏来京城也不久,居然短短时间内就有这样的业务素质,明兰深深为她感到惋惜,她不去应征普拉达女王的小助真是可惜了。
作者有话要说:出场人数太多了,写的我眼花。
第125回宴饮(中)
宾客盈门,喧嚣繁富,众女眷济济一堂,眼见顾府家具厚稳端庄,摆设简单朴实,细看却俱是极贵重的好东西,一派安详舒适中不露声色的富贵,桌上茶盏碗碟杯器都是淡粉的官窑芙蓉玉瓷,素净清爽又不失俏丽剔透,春日里用着十分应景应情。
服侍茶水点心的丫鬟们都穿着一色的白底青花裙袄,束着不同颜色的锦绦腰带,进出端茶招待之际,脚步轻巧安稳,低头回话得体妥帖,连眼睛都不敢多瞄客人一眼。
一圈看下来,众女眷纷纷暗赞,对明兰也收了小觑之心,心想到底是书香门第出来的,虽是庶出的,治家的规矩倒是挺严,偌大一个宅子,没有长辈看顾着,她年纪轻轻,独自一人,却也把里里外外料理的干净利落。
连带着对王氏也高看了几分,几位贵夫人走过去和她主动攀谈起来,王氏在平宁郡主手里受足了教训,深知跟这帮贵妇打交道的门路,不卑不亢之余也颇有风度。
明兰把年纪最大也是最晚到的卢老夫人安在最上座,然后团团招呼了一阵,瞅见坐在角落的小沈氏,走过去谢道:“今日若没有你,我可不晓得如何是好了,真是多谢了。”然后亲自给说的口干舌燥的小沈氏斟了碗茶。
小沈氏毫不客气的接过茶碗,笑呵呵道:“谢就不必了,不过费些唾沫罢了;我是暴发的乡下丫头,不会谈诗作画吟风弄月,学不得你们这番麻烦的规矩,以后你别嫌我就是了。”
“这话从何说起?”明兰回头看了眼满厅堂的宾客,只见小沈氏的大嫂郑骏夫人正站在寿山伯夫人身旁说着话,她心里一动,转回来笑道,“皇后的妹子,国舅爷做娘家,您别嫌我才是真的;来,你与我介绍了半天,这会儿你也来见见我的姐妹。”
小沈氏看了看郑夫人那边,不声不响的跟着明兰往寿山伯夫人那儿去了,见面后,明兰笑着福了福:“姑姑,好久不见,我大姐姐说您回了趟乡,一路上可好?”
寿山伯夫人素来爽朗,英气勃勃的面孔上尽是笑意:“都好都好,趁着我身子骨硬朗,赶紧回乡把该办的事儿办了,免得回头走不动;没想着我一趟回来,你都嫁了人了,倒害的文缨没吃上你的喜酒。”
一旁的袁文缨笑吟吟的挽住明兰的胳膊:“说,你怎么赔我一顿酒?”
明兰那食指点了点袁文缨的额头,嗔笑道:“呸,你个颠倒黑白的,你自己误了我的喜酒,还有脸说呢!你倒是说说怎么赔我才是!”
小沈氏瞧了寿山伯夫人身边的妇人,低声道:“大嫂。”
郑夫人年约三十三四,容色端庄,颇有几分凌然威势,只缓缓点了点头:“你娘家嫂子怎么没来?”她问的是威北侯夫人张氏。
小沈氏低头道:“我兄长说了,她身子不适,今日不来了。”
郑夫人冷电般的目光扫了小沈氏一眼,淡淡道:“姑母在那儿,你与我过去见见罢。”
小沈氏连忙应声,面上微露喜色,朝明兰感激一笑,然后妯娌俩跟寿山伯夫人告了罪,转身走到堂屋那一头去了。
留下明兰和袁文缨婆媳俩,三个女人互相看了看,面上各自神情不一,还是袁文缨率先开口,呼气道:“好厉害的嫂子哟,比婆婆还威风呢。”
寿山伯夫人悠悠道:“你不知道,郑老夫人体弱多病,早已多年不管事了,听说那郑骁几乎是嫂子一手拉拔大的,自是长嫂如母了。”
明兰摇头道:“就算是婆婆,小郑夫人也怕的太厉害了些。”
袁文缨连忙道:“是呀,是呀。”
寿山伯夫人瞪眼道:“你们两个不懂事的,知道什么,你们是没吃过婆婆的苦头!”
明兰缩着脖子呵呵笑道:“瞧您说的,我就先不说了,文缨姐姐确是福气极好的,姑姑做了婆婆,受疼爱还来不及呢,哪有苦可受?”
“娘!你看明丫儿这嘴!”袁文缨撒娇的扯着寿山伯夫人的袖子,冲着明兰发嗔瞪眼,寿山伯夫人笑着把她们俩拉在身边,轻轻搂着,笑道:“好啦好啦,你们都是有福气的好孩子!”说笑了几句,她又叹了口气,“说起来也是沈家不对,虽说不上宠妾灭妻,可也太抬举那位邹姨娘了,今日国舅夫人没来,怕是又气着了。”
明兰不解道:“这与郑家有何干系?”为什么郑夫人要给小沈氏脸色看。
寿山伯夫人瞧了瞧左右也没什么人,便道:“英国公早年是领兵的,他们张家又根基深厚,凡军中混过的,有几个和张家没干系?更何况,当年老公爷还救过郑老大人一命呢。”
明兰明白了,转头望了望那边的郑家妯娌俩,轻叹道:“说起长嫂如母,我听说,小郑夫人也几乎是国舅爷前头那位邹夫人一手拉拔大的,姑嫂情谊深厚。”
各有各的情义,各有各的苦衷,说到这里,寿山伯夫人也叹了口气,轻摇着头,这时袁文缨眉毛一动,忽又想到什么,忍不住道:“其实不止如此,还有……”
话还没说完,只见一位年约四五十的贵妇走了过来,她生的圆脸富态,偏又一身酱紫色的金钱纹褙子,满头珠翠,实是富丽太过的样子,明兰赶忙站过去福了福:“甘夫人。”
甘夫人笑容可掬,握起明兰的腕子,亲亲热热道:“你这孩子,瞧瞧,这都瘦了一圈了,怕是忙坏了吧!你也是,若是累了,大可吱一声,别人不说,我最是好事的,铁定来帮忙!不过你也是个能干的孩子,瞧瞧这屋子,这园子,啧啧……”
甘夫人声音高亢,偏又喜欢尖声说话,她一开口全屋子都听见了,只听她挨个儿把屋里屋外狠夸了一遍,持着明兰的腕子不住赞叹——明兰生平虽受过无数赞叹,但此刻这番夸赞却是她最消受不起的,她只觉得耳畔一阵嗡鸣,头皮发麻的厉害。
甘夫人说起来就没完没了,而且还尽往亲密了说,明兰不由得纳闷,她什么时候和这欧巴桑这么熟了?
甘夫人一边说,一边伸手去抚明兰的鬓发,一副亲厚长辈的模样,明兰极力忍着不适,努力维持着微笑,她倒想看看这老太能弄出什么幺蛾子来?!
足足半刻钟时间,甘夫人说的天花乱坠,一般人怕是招架不住,偏明兰不喜不怒,只低头微笑着,甘夫人说上十句八句,她也只回三两个字,虽冷淡,语气却温和恭敬,绝无半分不恭逾矩。甘夫人渐忍不住了,然后话题一转,只听她道:“……你以后若有什么难处尽可来找我,说起来我们也是一家人呢!呃…我那义女凤仙儿如今可好?”
明兰心头一紧,暗自冷笑‘终于来了’,她笑道:“挺好的。”多一个字她也不说。
甘夫人顿了顿,忍了气,笑道:“诶哟哟,我今日可遇上个惜字如金的了。”
明兰还是微笑不语。
甘夫人暗咬银牙,对着这么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媳妇,应是很好糊弄才是,偏生她只觉着有力无处使,不论她说什么,明兰一概这么不咸不淡的,她只好再道:“我那义女原也是官宦小姐出身,可惜命苦了些,如今她进了顾家的门,算是脱了苦海了,还望你瞧在我的面子上,以后多加照拂才是!”
明兰依旧微笑着:“那是自然。”
甘夫人有些气竭,她努力再笑道:“凤仙儿会读书习字,也学了些诗词歌赋,不过怎么没法和你比的,她若有什么错的,你尽快教训,不必给我面子!可若你们能相处和睦,以后家里家外的,也能给你添个帮手不是?”
明兰垂下眼睑,温煦羞赧的声音:“这个好说。”
甘夫人瞪视了明兰良久,终于撑不住脸了,有些不悦的提高声音道:“瞧你今日忙成这样,我这做长辈也是于心不忍,不如叫凤仙也出来帮个忙,顺带好叫我见上一面!”
话音一落,周围的谈笑声骤然轻了几分,她们俩的说话虽不是全屋都听见,但四边的几堆女眷却是都听见的,明兰分明感觉到周围无数探视的目光射过来,她们虽都装作不在意这里,但都明着暗着打量着事态发展。
不少贵妇都暗暗摇头,觉得甘夫人欺人太甚,哪有正头夫人宴客之时,非逼着叫把妾室通房叫出来的,还这般当着众人的面。
明兰静静的直视甘夫人,目光陡然锐利明澈,甘夫人被这样的目光一照,顿时有几分心虚,但也有几分窃喜。
一旁的袁文缨婆媳颇为焦急,这样大的宴客场面,主家是断然不能发火的,更加不好和宾客争执,偏着甘夫人是出了名的牛皮糖,不怕臊不怕丑,惯会纠缠,就怕明兰推脱不过,只能把那女子带出来,到时候甘夫人领着那女子在众人面前一见礼,那就算过了明路;到时候,只怕后患无穷!
“帮忙?”明兰微笑着反问。
甘夫人一阵笑声:“是呀,都是一家人,总不好你忙累的一把骨头,她却自个儿享福吧。”话音一转,她又忧心道,“说起来,我也好久没见她了……”
“成呀!”明兰打断她的话,很爽快就答应了,四下众人俱是吃惊,有些暗暗讥讽,有些面露嘲笑,还有些只在看好戏。
甘夫人大喜,正要说话,明兰忽笑的如春芳丽华,柔声道:“早就听说凤仙姑娘才艺过人,当年乃教坊司一绝,今日我正怕那几个女先儿镇不住场面,不如请凤仙姑娘出来弹唱歌舞一番,甘夫人,您说如何?”
此言一出,半个屋子都静了,女眷们都直愣愣的看过来,有几个惊呆的连嘴都张大了,一旁的寿山伯夫人却抑制不住笑,赶紧拿帕子掩住,袁文缨伏到她身后,双肩不住抖动——妙!太妙了!对付这般不要脸的牛皮糖,索性干脆拉下脸!
明兰的话里寻不出任何差错来,说的都是实话,教坊司是事实,才艺过人也是事实,哪怕那凤仙姑娘是过了明路的妾室又怎样?大户人家的爷们也有拿小妾出来歌舞宴客的。
甘夫人气的浑身发抖,却见明兰直直的对视过来,眼中坦然坚定,丝毫不惧。
甘夫人只能收回目光,她做梦也想不到明兰会这样直截了当的把那层纸捅穿了,她还当明兰这样的小媳妇羞于启齿,只能忍下这口气呢;她脸色变了好几遍,气的脸色发黑,咬牙切齿之际,还隐隐听见四周传来讥笑嗤嘲的声音,顿时脸色又转成猪血红了。
其实在座的许多贵妇也瞧不惯甘夫人的作为,不过是事不关己,没必要置喙罢了,但瞧笑话却是不遗余力的,她们既没人帮明兰,自然也不会来帮甘夫人了。
甘夫人正不知如何下台之时,一直在最上首装聋作哑的卢老夫人忽大声道:“六丫头呀,我说何时可开宴,要是把我老婆子饿坏了,回头寻你祖母告状去!”
这句话逗的旁边不少女眷都笑了起来,明兰不好意思的微红着脸:“哎呀,今日结识了这许多人,一时说的兴起,差点儿就忘了!老夫人别见怪,咱们这就开席。”
卢老夫人摆摆手道:“无妨,小丫头头回办事,这已是不错了!”
说话间,明兰叫仆妇们引着众女眷出了花厅,往摆了饭的莲池偏厅走去,卢老夫人这一打岔,不少女眷颇为失望,好戏是看不成了,甘夫人却是松了口气,就坡下驴跟着出去了。
煊大太太瞧着一场纷争消弭无形,赶紧帮着引路带客,明兰在宾客后头压阵,正要出门前,却被身旁的袁文缨一把扯住,只见她笑的满脸通红,凑在明兰耳边低声道:“你可知道,这不要脸的女人统共送出了多少‘义女’?”
明兰奇道:“很多个吗?”
袁文缨兴奋的点点头:“你家一个,沈国舅家一个,小郑指挥使一个,还有北疆的几位总兵!听说是一次宴饮上,当时在座的将领都被甘将军送了!”
明兰大吃一惊,她刚才已看出甘夫人的厚脸皮来,没想到甘家厚颜到这个地步:“可,可可…沈郑两家俱是刚新婚呀!”
把事情做的这么招眼明显,怕也只是个马前卒,不知后头的靠山是谁。
“没错!本来我一直不敢跟你说的,如今看你是不怕的,我就放心了!”袁文缨露出米粒白的细细牙齿,兴奋的两眼冒光,“沈国舅家的那位邹姨娘厉害,转手就把那女子送了人;郑家就要命了,不愿和甘家闹翻,可小郑夫人又刚新婚,哪肯呀,哭死哭活的闹了半个多月。郑骏大人生怕惹来皇后不快,就决意替弟弟收了那女子,这下子郑夫人不干了!郑夫人出了名的端庄严厉,最看不惯那种妖娆女子,她二话不说给丈夫纳了个良妾,说纳妾可以,但纳这样的妾万万不成,于是又闹了一阵……”
“后来呢?”明兰听的兴起,追问道。
袁文缨笑的几乎抽过去,断断续续道:“呵呵…后来郑老夫人出马了,她,她…呵呵,她替郑老大人收下了那女子为妾!呵呵……郑老大人卧榻多年,连动都动不大得了……”
明兰一阵叹服,张口结舌:“天哪,天哪……这,这……”
“所以呀,郑家两妯娌才这般僵的。”袁文缨终于缓过气来了,抹抹笑出来的眼泪,“我家大嫂和大郑夫人原是手帕交,她自己娘家路远,是以常来我家做客,她把这事儿说了后,我们都觉着气愤呢!哼,哪有这样不要脸的!”
两人捧着肚子笑了半天,笑够了,赶紧一起往外走,她们都是爽朗风趣的性子,很是投缘,走着说着,一路欢笑,明兰随口问道:“对了,你可回过娘家,瞧过新侄子了没?”
袁文缨顿时唉声叹气起来:“哎,我去过了,二嫂很好,小侄子也很好,大家都很好,只有我娘不好。”
“怎么了?”
袁文缨愁眉苦脸道:“前阵子姑姑给我爹送了个妾,我娘闹的差点把屋顶掀翻了,可还是没辙,前日已敬茶进门了。”
“啊?!这么……”快?!
明兰喜出望外,差点露陷,话到嘴边赶紧改口:“姑姑怎么这样?”
“是呀!”袁文缨忧心道,“也不知姑姑怎么想的,弄的个二十来岁的老姑娘,说也是规矩人家出来的,只是父母双亡后,为了抚育弟妹耽误了婚事,模样性子都不错,还会读书写字,爹爹……”她重重叹了口气,“爹爹很喜欢。”
明兰深深敬佩寿山伯夫人的效率,真是高素质人才呀,一点就透。
忠勤伯爷上了年纪,又生性严谨肃穆,十几岁的小姑娘未必能让他入眼,反而是这种有人生阅历的温婉坚强女子更合适;何况,能为了抚育弟妹而耽误自己婚事的女子,想必人品也不会太差,将来不至于真闹出宠妾灭妻的事来。
这下子华兰的婆婆该有事忙了,希望华兰能过上舒心些的日子,明兰暗自松了口气,侧眼瞥了下袁文缨,又觉得心虚。
她摸摸鼻子,低头皱眉,挽起袁文缨的胳膊,一脸沉痛的往前迈步,坚定的表示:作为闺蜜,她们将同悲伤共命运,你妈被小三了,等于我妈被小三了,在这个充满合法小三的世界里,让她们一起努力,共创美好明天。
第126回
此时偏厅已然摆好饭桌,敞阔的十二扇厅窗全开,也不见摆设如何富贵,但只八角落地放半人高的白底青花汝窑大花瓶,Сhā上各色新鲜花卉,古朴温厚,又不失灵动妩媚。
窗外的五月春光,染的天气润和舒适,厅畔莲池方向,传来幽幽清风,随风而来的是潺潺水声,伴着水面飘落的淡色栀子花瓣和几片翠叶,厅中凉爽温润,清香盈然,众女眷俱是怡神爽朗,赞叹不已。
冷菜鲜果已布齐,明兰引着众女客全都落座后,便吩咐上热菜温酒,还给小姐们预备了较清淡的果酒和新榨酿制的果子露,然后仆妇们流水价的端碟传碗上桌,众人提筷就箸。
顾府首次办筵,葛大娘全力以赴,拿出看家本领,鸡鸭鱼肉等常规大菜不说,山珍海味也是不少的,一道山蘑木耳爆炒鸭珍,一道甜酸凤梨排骨,一道竹筒芝麻银鳝羹,还有一道双菇酱闷里脊肉,格外鲜美可口,吃的众人颇是满意。
女眷不比男人要喝酒划拳,加之有外客,顾家女眷也不好来灌明兰酒,又因长辈母祖都在身边,女孩子们也矜持着,未曾提议行联诗酒令,大家只斯斯文文的吃菜说笑。
待吃得一会儿,明兰叫人在厅前的小小八角亭中开了戏,一班乐工带着鼓板,曲笛和三弦等乐器,另装扮好的几位女先儿鱼贯入亭,依次请年长女客点过曲牌后,这便开弦起鼓,那油粉戏装的伶人依依呀呀的唱了起来。
厅亭之间隔有一脉浅池碧水,其间只用两尺余宽的青石板铺了条五六步长的短桥,水声浮动,隔着旖旎花影碧树,隔水而望,淡若烟华,景致音色俱是极好。
听了一会儿,太夫人忍不住赞道:“这几位女先儿请的好,曲子唱的好,你这地方安排的也好;叫我们饱了耳福,也饱了眼福。”
明兰听了,起身微笑谢赞,一旁的狄二太太幽幽的道:“都是皇上的厚恩,这般赏赐,弟妹实是有福气的。”
坐对面的煊大太太赶紧接过话茬,笑道:“那也得有这心思才成呀,若要是我呀,就是给了我这么个好地方,我也想不出这么个好点子!弟妹到底是读书人家出来的。”
王氏大感得意,忍不住笑了,明兰玉颊微红,谦虚道:“煊大嫂子谬赞了,这点子可也不是我想的,原是前头那位熊麟山老大人留下的布图这么安置的,我不过是依样画葫芦。”
煊大太太忍不住埋怨道:“你这人!也忒老实了,我这正夸你呢,你漏什么馅呀!”
众人俱是哄堂大笑,明兰不好意思的低下头,炳二太太趁机道:“弟妹这园子叫我瞧了实在是喜欢的不得了,来了就不想走了!我瞧这偌大的宅子也空旷,也不知我有没有福气和弟妹做个伴?搬来一道住着,也热闹些不是。”
明兰微微而笑,看了看在桌的顾府女眷,只见她们颇有些不自在,大多都目带责怪的去瞪炳二太太,偏炳二太太装作不知道,还一个劲儿的等明兰答复。
煊大太太脸上发烧的最厉害,她心中大怨,炳二太太这般没脸没皮的,不但在外客面前丢顾家的脸,也在全家面前丢了她们四房的脸。
她用力扯了下炳二太太的胳膊,强笑着低声道:“你胡咧咧什么呀?公婆尚在,你往哪儿搬呀!”炳二太太也不知是真傻还是装傻,居然径直道:“那咱们这房都搬过来不就是了?”
这下连太夫人也不悦了,眼看着四老太太面带怒气,正要开口责骂,谁知那边和袁文缨坐在并排的如兰,忽凑在袁文缨耳边道:“不是早就分家嘛了,怎么还赖着住一起?莫不是想省饭钱吧。”她刚一说完,就叫袁文缨用力推了一把,猛丢眼色叫她住嘴。
这句话的声音说高不高,说低不低,看似是和袁文缨的‘悄悄话’,却又叫人都听清楚了,外客女眷们顿时乐了,笑吟吟的看着顾府内宅的好戏,都暗自心道:就算要搬过来,也当是同房的邵夫人和朱氏,轮着你一个分了家的堂妯娌什么事?
顾廷煜是候爷,自不能搬离侯府,顾廷炜是太夫人亲子,要服侍寡母,也不能搬;她们本支同房的都没动静,倒是四房的惦记上澄园了,真是见着不要脸的了!
如兰这话一出,一时间,除了太夫人和朱氏以外的顾府女眷全都一阵尴尬,忍不住对炳二太太怒目而视起来。尤其是四老太太,适才闲谈相看时,几位贵夫人见廷荧落落大方,谈吐明朗,颇是喜爱,她们家中都有几位品貌上佳的子侄,眼看着好亲事有眉目了,却叫炳二太太狠丢了一回人,她这会儿吃了炳二太太的心都有!
这般目光集中注视,饶是炳二太太的脸皮厚度也抵受不住,只好低下头去。
明兰侧头不语,关于分家,这里头的隐情她也是最近才知道。
当初库银案发,顾家老太公眼看山穷水尽,生怕全家覆灭,所以赶紧把家产分了,好歹能藏下一些是一些,谁知几个月后白氏进门,大祸消弭于无形,长子顾老侯爷又常年戍边在外,所以四房和五房依旧住在侯府;待顾老侯爷回京后,分出去另过的事也没再被提起。
正当此时,始终微眯着眼睛听戏的卢老夫人,忽而发话了,她有气无力的哼哼:“唉……老婆子年纪大了,耳朵不好使,你们这一说话,我就连唱的是什么也听不出了。”
四老太太松了口气,赶紧道:“都是我们扰着您了。”然后狠狠瞪了眼炳二太太,脸上装笑,重重道,“你们别多嘴了,赶紧听曲儿!”
这般一来,厅内这才静下来;明兰暗暗摇头,叹了口气,转头去望着那水上蓬莱般的曲亭,不再理会她们,自顾自静下心来好好听赏。
因不曾搭有戏台,是以女客们大多点的都是文戏段子。
卢老夫人点了《单刀会》的‘训子’一段(听说她那年逾五十的儿子最近不大乖),太夫人点的是《东窗事发》的‘归案’一章(讲的是婆媳妯娌先误解后和好的故事),王氏点了《琴台记》中的‘还珠’(丈夫在沾花惹草无数后终于认识到妻子的好处,洗心革面,夫妻恩爱白头),然后旁人也都陆续点了自己喜欢的曲目。
其中点击率最高的莫过于《琉云翘传》,好几个女眷各点一段,明兰略略一算,几乎把整出《琉云翘传》都点齐了。
这出戏自前朝起,近百年来始终盛演不衰,女眷们尤其钟爱。
剧情概要如下:话说某朝中期,一位名妓因缘际会结识了一位少年探花郎,两人虽贵贱殊途,但却一见如故,倾心相爱;后探花郎虽将名妓赎身并入了良籍,然家门容不下烟花女子。这名妓倒也刚烈,直接留信出走,并劝探花郎另娶高门淑女为妻。
探花郎遍寻爱人不得,只得从父母之命,多年后,新鳏的探花郎被点为巡边御史,于边疆巡视之际恰遇羯奴大举进犯,探花郎率领军民极力抵挡,然敌众我寡,眼看援兵迟迟未到,就要城破身死,探花郎都已把剑架在脖子上了,这时忽然羯奴中帐大营大乱;探花郎抓住时机,赶紧吩咐守城官兵趁机急袭,果然得手,危机自解。
战后清点才知道,原来是一女子斥重金急购了五百牛羊马匹,然后于尾部点上火,效仿田单的火牛阵,让牲口群从毫无防备的羯奴后方冲过去;探花郎见疑,细细打听之下才知道,这女子赫然就是那名妓。
最后当然是大团圆结局,才子佳人琴瑟和鸣,白头偕老,儿孙满堂。
这故事很烂俗,但却很动人,因为这出戏是真有其事,讲的是前朝一段奇缘。
那探花郎姓高名覃,乃江左名门子弟,他少年得志,十六岁就科试簪花,先后辅佐了三位皇帝,一生大起大落,福泽百姓无数,后被录入正史《名臣传》。
而他的妻子更传奇,因为,她的确是秦淮河畔的歌妓出身,后世称之为‘琉璃夫人’。本来嘛,这样不大好见光的身份,就算瞒不了当时人,好歹在书面上做些文章,糊弄一下后人也好,偏偏这位高夫人实在太有名了,而他们的事情闹的也太大了,就算正史上不写,野史上那也是铺天盖地。
——这时,八角亭那边忽响起一阵轻鼓,由缓至急,四个乐工一起十指疾拨三弦,如泣如诉,若满地泻珠,惊心动魄,明兰抬眼看了看身旁的朱氏,再看看几位妯娌,只见她们都是一脸激动心醉,明兰知道,最精彩的一段来了:
高覃从边城回家苦求高堂,双亲终于同意纳琉璃夫人进门为妾,谁知琉璃夫人不干,她对着情郎叹了口气,说了一句名言:“吾爱汝甚,然吾也爱己甚。”
她说,她受了半辈子的白眼轻视,脱了贱籍后,已决计后半辈子挺起脊梁做人了,是以开作坊,招学徒,经商行贾,已经替自己挣下尊严的生活,并且她现在过的很愉快。
高覃坚决要娶她,江左高家却死活不答应,这件事闹的天下皆知,连市井街坊都热衷谈论;最后,高覃毅然放弃似锦前程,弃职去衔,还被高家开除宗祠,赶出家门。
然后,遭受天下人非议的夫妻俩隐居于雍州山野,清贫度日,相濡以沫,高覃潜心读书,著书修学,教诲子弟,琉璃夫人则带着贫困的当地百姓,开山凿矿,蓄水为田。
整整十年,皇帝都换任了,高覃以扬弃程朱理学的几本鸿篇巨作而再度名满天下,四海学子莫不仰慕,纷纷前来求教,朝廷三发诏令,让高覃复职还朝,此后青云直上,出将入相,三归乡野,又三次还朝,官位直至太师,且门下弟子无数,最后入了《名臣传》和忠良祠。
而高夫人呢,从歌妓到超一品的诰命夫人,琉璃夫人的一生简直比传奇还传奇。
当时明兰读了这段书(正史+野史),曾疑问庄先生:“矿山可以私开的吗?官府不管?”
“别的矿不可以,然琉璃夫人却可以。”庄先生道,“因这矿非金银,非铜铁,非煤盐,而是一种奇异的‘石英’,可烧制琉瓦玻璃,官府都不知道那东西作什么用的。”
玻璃!是的,玻璃。
明兰瞳仁微缩,看了眼四周敞开的窗户,上面镶嵌着明净瓦亮的玻璃,有些是整块整块的透明玻璃,有些是小片小片镶成花鸟图案的彩琉玻璃,光华绚烂,厅堂敞亮。
在技术水平低下的古代,琉璃夫人通过一次又一次的精密实验,先烧些玻璃小玩意挣些前期资金,十几年后造出凸透镜片,以作千里镜或放大镜,再十几年后,终于彻底革新了技术,烧制出大面积且平整结实的薄玻璃。
这位琉璃夫人应该是穿来的——明兰微微出神的望着玻璃窗——从她目前残存的实验手稿来看,她还是学理工的。
这专业可真好呀,明兰低头叹息,十分羡慕。
厅内响起一阵轻轻的喝彩声,只听那女先儿的唱腔陡然低沉深衍,眼神中直是天荒地老的信息,就是明兰这样的伪文青也不得不承认,这实在是出好戏。
因为这戏是前朝一位大才子所作,而他正是高氏弟子,在他七十古稀那年,午夜梦回少年求学时代,那时他们常能见到白发苍苍的高覃夫妇,携手缓行江畔,依旧是恩爱情深。
老人满脸是泪的醒来,满怀感激和敬慕,挥笔写下这部传世之作,用以纪念已逝的恩师和师母,大才子出手自然与众不同,《琉云翘传》曲调婉转动人,唱词清雅隽秀,里面许多词句几乎可以直接入诗,端的是难得一见的佳作。
明兰再看周围女眷们的脸上,有艳羡的,有忧思的,都多少带了几分感慨,一旁的朱氏轻叹道:“唉……一个女子能做到琉璃夫人这份儿上,算是值了。”
琉璃夫人的的存在,成为了一个符号,一个象征,告诉女人们原来世上的确是有这样深情的好男儿的,只是自己没碰上而已。
而对于明兰,琉璃夫人则是个信号,告诉她,她是有老乡的。
从祖母那里,明兰曾陆续的听说过一些关于静安皇后的事。
知道她出身显赫,生就美貌,又自小聪颖,三岁能诗,五岁能画(应该是魂穿),一手诗词惊采绝艳(唐诗宋词),十五岁选作皇子正妃,二十岁册封皇后;盛老太太少女时代曾进宫见过她,可不过两年后,三十七岁的静安皇后就薨逝了。
“她为何去的这么早?”幼年的明兰曾问道。
“因为她根本不该进宫为后。”盛老太太满脸怅然的怀念,“她的品格像山崖上的雪莲一样高洁无暇。她不是轻信,而是待人真诚,她不是不懂机巧,而是不屑。而宫里那见不得人的地界儿,不是是弄脏了她。哼!那起子奸人,还真以为自己胜了?还不是各个都不得好死!”
那是明兰唯一一次见到祖母流露出那般深刻的怨毒痛恨。
官方的说法是,因奸妃小人挑唆,帝后生隙,其后皇后沉迷于制镜奇技,于宫内另辟一小作坊,终日忙碌,再不问宫闱之事,也不愿再见皇帝。
“做镜子?”明兰惊道。
“是呀。”盛老太太笑道,“静安皇后说是从古籍中寻到一个方子,可以在玻璃上做出镜子来,比铜镜强上百倍,她是极聪明的,不过一两年就大有眉目,可惜……”盛老太太沉下了脸,明兰不敢再问了,没等静安皇后制出镜子,她就过逝了。
“她曾说过,她这辈子最后悔之事,就是少年早慧,才貌闻名天下。”盛老太太语带哽咽,忧伤道,“真是盛名之累!”
听孔嬷嬷说,静安皇后临终前,把从小到大所有诗稿图纸全都焚毁,不肯留下一字一纸。
接下来的事,是孔嬷嬷的独家透露。
闻得后逝,武皇帝像是失了魂,坚不肯信静安皇后是病故的,当即把整个太医院的御医都捉了起来,叫他们验尸,查不出一个杀一个,一直杀到第十个太医时,终于验出毒素,并推断得出,应是慢性毒药,静安皇后差不多已中毒三年了。
凤仪宫里,武皇帝在尸体旁坐了一天一夜,不过短短几日,原本豪迈英武的武皇帝骤然变的暴怒多疑,至此之后,他心性大变,谁都不信,不但彻查宫廷,杖毙宫人宫妃近千余人,还掀起几起大案,将无数官吏投入大狱拷问。
皇贵妃赐死,族诛;淑妃,丽妃勒令自裁,父兄赐死,族人贬为庶民,庄妃打入慎刑司,严刑拷打后处死,然后也是族诛……凡是正三品以上的嫔妃几乎都没逃过一劫,运气不好的还要牵连家人。四妃里只留下一个贤妃,但几年后也被吓死了;九嫔里面只逃出一个王充仪,不过后来也神志不清了,一下子,后宫空出一大半。
凭良心说,害死静安皇后的人里当然少不了她们,但也有不少的确是冤枉的,不过那个时候的武皇帝,就像一头发了疯的野兽,见谁咬谁,谁也不敢规劝;还好,静安皇后还有个温敦的小儿子,也就是先帝仁宗,总算他的规劝武皇帝还能听两句。
这般腥风血雨,足足闹了三年;武朝末期,皇帝甚至开始迷信术士之说,彻夜祭坛招魂,不过皇帝不是笨蛋,斩杀了许多江湖骗子后,他几近绝望。
某日深夜,他忽梦醒,彻夜纵马去孝陵,跑到静安皇后的棺椁旁痛哭一场,絮絮叨叨说些胡言乱语,然后清晨再纵马回来上朝;自此之后,就养成了习惯。
听到这里,明兰忍不住叹气了——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太医曾断言,以武皇帝的健康状况,活个七老八十绝没问题;不过再好的身体也经不住天天COSPLAY黄老邪呀;一次武皇帝偶感风寒,发起些低烧,内外臣工都规劝不住,他依旧彻夜驰马去孝陵看老婆,次日回来后就高烧不止,不久就驾崩了。
这个故事,明兰听来唏嘘不已,盛老太太讲起来却十分解恨!
因为这个缘故,镜子的出现晚了好几十年,一直到几年前,新帝继位,被两代皇帝封存的静安皇后的遗物终于解禁,皇帝叫内务府的工匠照着静安皇后的手稿开工,很快就制出清可见人的镜子。虽然过程很费事,还不能普及,但作为皇帝左右手的顾廷烨立刻就分到了一面立身大镜和两面珠翠珐琅镶嵌的小手镜。
琉璃夫人和静安皇后,天差地别的投胎,明兰相信她们都是十分可爱的人,可惜,一个成功了,一个却失败了。这就是明兰迄今为止能确定的两个老乡。
此外,十几年前曾有一桩奇事,时任户部尚书家有一位千金,一次大病过后便荒唐起来,镇日吵着要开店做生意;及笄后又纠缠于几位亲王郡王乃至世家公子间,行止不检,放诞不羁,还常以狂悖之言鼓动年轻世家子弟。
名声烂的一塌糊涂,众人避之如污秽,到二十岁还无人问津婚事,连累父亲仕途断绝,姐妹都嫁不得好人家,后来她被禁闭于宗祠庵堂之内,谁知却被她逃了出去,还自卖身于青楼,当起了花魁,她扬言‘琉璃夫人能做到,为何我做不到’。
不过她始终没有遇见一个高覃,倒碰上了不少元稹之流,男人把她玩完就走了,还在外头宣扬和这位自甘堕落的高门千金的风流韵事,把整个家族的名声都搞臭了。
古代的宗法制度,作为一个父母长辈俱全的女子是没有‘自卖身’的资格的,她的家族一找到她,就把她弄了回去,然后就再也没有消息了,据说,是被沉塘了。
明兰疑惑这种癫狂的行为,到底算是穿越式的脑残,还是古代既有式的脑残,因为没有确切证据,所以不能肯定她是不是自己的老乡。
冥冥之中似有天定,她知道自己恐怕永远也碰不上老乡;她的老乡中,有名满天下的,也有籍籍无名的,而她,大约就是属于后一种吧。
或者说,同在这个年代,在不同的地方,也有像她一样认真努力生活的老乡,不敢惊世骇俗,不敢冒进出头,认真生活,努力承担责任,融入这个社会,平静安耽的过完这一生。
这样,也很不错嘛。
想到这里,明兰忽轻笑起来,这笑容落在朱氏眼里,觉得既陌生又奇怪,明兰眼神离合之际,贝齿细细咬着嘴唇,仿佛暗怀着一种有趣的秘密,偷偷隐藏着,独自愉悦着,眼角眉梢充满了一种奇异的娇媚,有一点坏心眼,还有一点淘气。
朱氏低头暗忖:怪道二哥被迷住了。
127
直至未时末,女眷们才陆续告辞,明兰揉着笑的快抽筋的腮帮子爬上软榻,眼睛一闭就人事不醒了;也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之际,腹部和胸口出现十分熟悉的压迫感。
明兰十分淡定的睁开眼睛,眼看窗外日已西斜,男人沉重的身子半趴在自己身边,大腿搁在明兰肚子上,手臂横在胸口,脖子处挨着一颗脑袋,正冲自己喷着濡湿的热气。
明兰艰难的吐了口气,先扭腰,再努力从薄毯下伸出两条胳膊,好像举杠铃一样把男人的胳膊顶起两三寸,然后连扭带爬的从软榻上滚下来,这一整串动作行云流水,熟练之极。
闻闻自己衣裳上的味道,明兰赶紧进了净房,丹橘帮她散头发松衣裳,小桃忙着打热水投帕子,她们二人瞧明兰脸色忿忿,互看了一眼,丹橘忍不住道:“夏竹和夏荷照了您的吩咐给老爷铺了床的,不过谁知……”小桃心直口快:“可是谁知老爷一进屋就问‘夫人在哪儿’,然后醉醺醺的往东厢房去了。”语气颇有些忿忿。
明兰微叹气:“你们不用说了,我还不知道吗。”
一番梳洗,明兰换上干净的里衣,外穿一件鹅黄绣梅花的薄棉袄子,对镜揽妆,后对小桃道:“把小全子和小顺子叫来,叫说说今日外院的情形。”
小桃应声而去,不一会儿,两个男孩就来了。
顾全口齿伶俐,顾顺稳重周到,小的约莫五年级,大的也不过刚上初一,明兰抓了把果子给他们,温和的发问。顾全咧出两颗喜气的小虎牙,挨个儿的说起来,他年纪虽小,记性倒不错,哪几位大人喝醉了给抬回去的,哪几位大人一沾酒就没个形状,自然也有酒品很好的,小男孩都记得清清楚楚。
段家兄弟堪称是海量,被抬出去的人有一半都是叫他俩灌醉的,其中包括自称老当益壮不肯致仕的甘老大人,据说他当时正拉着顾廷烨说话,结果叫一顿猛劝,就泡倒在酒坛里了。
薄老将军捋着胡须,微笑着表示:年纪大了,要注意适当饮酒。
“甘老大人到底几岁?”明兰好奇道,古代没有标准退休年龄。
“看着有五六十了吧。”顾全不甚清楚,一旁的顾顺轻轻补上,“小的听说,甘老大人前年刚办过六十整寿。”
明兰满意的点点头:甘夫人不过四十上下,除非她是宫雪花的同门,不然她应该是续弦。
筵席基本上是成功的,不但酒菜丰盛,一应筹子,箭瓠,签筒,酒令牌等酒桌玩意儿都齐备,甚至还预备了醒酒茶和醒酒丸子;令明兰没想到的是自己的父兄,原本以为席间多是行伍出身的将领或有爵之家的纨绔,盛紘父子会十分无趣,谁知情形恰好相反。
开席没多久,表情严肃的长柏就遇到了表情更加严肃的鸿胪寺右寺丞符勤然大人,然后凑上还在国子监熬日子的裘恕,三人坐到一起,端庄肃穆的谈起话来,不知道的人瞧见,还当他们是在开追悼会。
而盛紘则和五老太爷‘一见如故’了。两人谈起少年时的苦读,谈起科举的艰难,谈起为官的不易,居然越说越投机。五老太爷生平最倾慕景仰那些有学问的大家,可偏偏正途科举出身的文官大多看不起权爵子弟,而盛紘却是那种非常懂交际的人,谈吐风雅,气质不俗,不论他心里怎么看待对方,总能表现出十分令人舒心的态度。 看小说就到叶子悠悠~
五老太爷说他痴长了十余岁,却屡屡科举不利,真是惭愧惭愧;但盛老爹立刻真诚的表示反对,所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何以成败论英雄呢,兴许恰巧那考官不喜您的行文风格也说不定,然后他立刻举例了古往今来许多科举不顺的文豪大家。
五老太爷眼眶一时发热,顿时把盛老爹引为知己。
明兰听了,不由得腹诽:废话!没两把刷子能在官场上一路顺顺当当走到今天么,多少官场老油子都叫盛老爹给忽悠了。
然后他们俩的话题就转到教育问题上了,若论祖宗,盛紘自不如五老太爷,若论儿孙,五老太爷就是开蓝宝基尼也追不上盛紘,说着说着,五老太爷就渐渐自卑起来了;犹如学校开家长会,垫底的学生爹妈在成绩优异的家长面前,大多抬不起头来。
明兰听的直乐,捧着茶碗不住抖动肩膀。
直到顾廷烨醒来后,明兰还没乐过劲儿,一边张罗着摆饭,一边笑呵呵的说这事儿。其实这会儿已经酉时末了,因为中午吃酒的厉害,两人都脾胃不适;明兰便叫厨房弄个绿豆杏仁粥,再是酱牛肉配芝麻烧饼,几个清淡爽口的素碟子,还有葛妈妈拿手腌制的小菜,用香油拌了,或两滴香醋,极是下饭。
其实顾廷烨中午也没吃什么管饱的东西,一开始他还恹恹的,吃的几口后便胃口大开,呼噜噜的扒了三大碗粥,吃了五个酥软滑嫩的牛肉夹烧饼,顿觉舒服不少;再听的明兰说的有趣,也不禁笑起来。
“这回我那几位堂兄可要吃苦头了!”顾廷烨幽深的眸子里闪动着幸灾乐祸,随即口气又一变,冷冷道,“不过也不必担心,我那五婶有的是发自解困。”
明兰听出他话里的讥讽之意,这些日子她也从几位妈妈处也打听不少宁远侯府的消息。其中五房的几位爷最不成器,尤其是大老爷顾廷炀,婚前就跟通房丫头生了一儿一女,还在外包粉头争戏子,各色荒唐事一样没少做,不过每每五老太爷发火,总有五老太太保下来。
唉!有妈的孩子像块宝呀;明兰偷偷抬眼看了下顾廷烨。
“呃……”明兰岔开话题,“我预备明日一早就去给太夫人请安,顺带把蓉姐儿她们接回来,你瞧着如何?”
顾廷烨眉头一皱,放下碗筷:“这么快?”
“早晚都是一样,何必叫人多些说头呢。”明兰叫人端水盆和上茶,笑道,“还有,明日起,我打算每隔五六日就去侯府给太夫人请安。”就是一周一次,一月四次。
顾廷烨眉头皱的更厉害了,还在眉心结起来了,他神色不悦道:“这又何必?平添许多麻烦,这样不远不近的便可以了。”
明兰知道不妥,只好温言劝解道:“因旁人犯错,自己也跟着犯错,直如弃珠玉而就草签,反而会叫自个儿也没嘴说人家。”
“这话谁说的?”顾廷烨把话咀嚼了两遍,兴味的问,“可是你家老太太?”
明兰笑道:“不是,是我爹爹。”心里腹诽,你咋知道不是她自己的话。
顾廷烨吃了一惊,轻笑道:“岳父颇有见地。”盛紘劝人的方式倒很实在,没说什么礼仪廉耻的虚文章,只从后果来分析。
夏竹和小桃捧着茶盘和铜盆热水进来,明兰叫她们放下东西,自己下去,然后她一边笑吟吟的绞帕子递过去,一边道:“小时候,有一回大伙儿聚着去听庄先生讲见闻野趣,四姐姐故意拿墨汁弄脏了我的新衣裳,我一生气,就趁着换衣裳,从厨房里偷了两块肥猪油来,厚厚的抹在四姐姐座位的椅垫下……”
话还没说完,顾廷烨就把脸闷在热帕子里,嗤嗤的笑了起来,看明兰冲自己瞪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他连忙翘起大拇指,大声夸道:“干得好!”然后一把拉过明兰,放在自己腿上坐着,刮着她的鼻子,笑道,“后来如何?”
明兰红着脸,却又有些得意,含糊道:“四姐姐不防,一坐上去,就吱溜一声从椅子上滑倒在地上,摔了四仰八叉。”
——重点是,齐衡也在场!素来以斯文为卖点的墨兰摔成了仰天蛤蟆状,齐公子当时张大了嘴的吃惊表情,墨兰恨不能钻到地底下去,好长一段日子都没脸出现在齐衡面前!
顾廷烨呵呵直笑,看明兰忍着得意的样子,忍不住咬了一口她圆润小巧的耳垂,笑着咬牙道:“你个黑心的小坏蛋!”然后伸手去揉她的耳朵,“后来呢?可挨罚了?”
明兰老实的点点头:“好在有五姐姐作证,我和四姐姐各罚抄书三百遍,那句话就是爹爹那会儿训我的。”
她隐瞒了些许事实,其实如兰的话盛紘怎会全信?明兰本打算找长柏作证的,谁知齐衡一下课就飞快的去寻盛紘,委婉却明白的说清当时的情形,言明了是墨兰先故意欺负妹妹的,盛紘这才公允处罚了她们俩。想到这里,她心头微微一痛。
明兰一早就瞧出,其实齐衡从很早以前起就看透了墨兰的作为(平宁郡主的教育很有效),只不过他自小受的教养,让他用优雅温煦的笑容掩盖住所有讥讽和不喜。
最可笑的是,墨兰始终不知,还一径的在齐家人面前装模作样。
明兰的笑容中带了一种莫名的怜悯,她圈着顾廷烨的脖子,轻声道:“我们和宁远侯府住的这么近,却不去请安,岂非我们的不是?所以,我得去。”
顾廷烨依旧沉着脸,勉强的点了点头;明兰微笑道:“你不要担心,其实我也是打过算盘的。像卢家,自卢老大人搬入御赐的宅邸后,卢大爷夫妇还留在老宅里看家,因路远,他们每五日去给父母请安一次;还有韩家,他家虽父母尚在,却已给次子和三子分了家,那两个儿媳是半个月去请一次安的……我想了想,咱们算是辟府另居的,可偏离的这么近,但又不是嫡亲的,索性就学了卢家的规矩好了。”
顾廷烨看她一脸精于算账的模样,不禁好笑,低声道:“我本不想叫你去蹚那浑水的,当初受赐宅邸时也没想这么多……”语气中带着淡淡的歉意。
“别介呀!我又不是脆瓷做的。”明兰调笑着,很深明大义的样子,“所谓,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江湖嘛,哪儿能没有浑水呀。”
顾廷烨心头一片暖意洋洋,抚着明兰的脸颊,柔声道:“这句话别又是泰山老大人说的吧?……你很敬慕岳父?”可他听说,明兰并非盛紘最宠爱的女儿。
明兰也不好否定,想了想,坦然道:“祖母老觉得爹爹偏心,可我觉着爹爹是个好爹爹。小时候,给我的玉佩叫姐姐们半道劫走了,爹爹至少会给我枚大金锁做抵偿;不论多忙,他定是每月要来探问的……”
尤其是后来明兰搬入暮苍斋,盛紘见着明兰,总要问她过的可好,衣裳物件可有缺的,伺候可否周到什么的——当着王氏的面,以示敲打。
盛紘是庶子出身,很清楚刁奴欺主,欺上瞒下那一套,他从来不会听信王氏说‘孩子们都很好’就什么都不管了,但凡儿女们说哪个丫鬟妈妈有所怠慢,就要被换出去。早在姚依依穿来之前,王氏就和林姨娘就已明争暗斗过几回合了,因这缘故,林姨娘得以把王氏安在长枫和墨兰身边的人手都清出去,然后换上自己的人。
当然,也只有林姨娘有这胆子,香姨娘就不敢了。
在盛紘的约束下,盛家的庶出儿女都能平安健康的长大,有相对不错的待遇;虽然他常会偏心眼,但比起那许昏聩自私的多只管生不管养的男人,已是强上许多了。
在这个时代,他实是个不坏的父亲。
顾廷烨看着明兰怀念的神色,俏皮的嘴角还含笑翘着,他迟疑了一下,但还是开口了:“我爹……他,他待我十分严厉;我自小顽皮,吃了他不少家法。”
明兰吃了一惊,头一次听他提起过世的顾老侯爷,她轻声道:“公爹待你可好?”
“……好吗?这也说不清。”顾廷烨顿了很长一会儿,才淡淡道,“老爷子最爱折腾责罚我,数九寒天,大哥和三弟可以在屋里取暖,我就得日日早起练功;可……兄弟中,只我是他亲授功夫的,一招一式手把手的教,但有一点出错,便是一顿狠打,谁来劝都不听。”
“那大哥和三弟呢?”明兰轻问。
“大哥身子弱,不用说了,三弟是叫外院的护卫教的。”
明兰觉得不能昧着良心,便低声道:“公爹是为了你好,嗯……太夫人对你好吗?”其实顾廷烨心里明白的很,只是过不去心里那个坎儿。
“极好。”顾廷烨十分迅速的回答,嘴角弯出一抹讽刺,“每回我和三弟争东西,她一定向着我,我要多少花销银子,她从无二话,我院子里的丫鬟不但最多,也是最标致的,我做错了事,她定是头一个出来袒护我的。侯府上下俱夸她温厚慈和,待人宽仁。”
明兰暗自切了一声:老招数啦!没新意。
顾廷烨嘲讽的轻笑了下:“这也不是什么新鲜的,大多人都想的到,我渐大了后就觉察出不对来,不过那时老爷子已不肯信我了,父子说不上几句就要吵。再后来,常嬷嬷来寻我,说了我生母之事……”他忽然气息一阵急促,面上隐隐露出愤恨之色,“那时我才真恨起来!那么多年了,老爷子明明都知道,却什么都不说,由得那起子刁奴在背后笑话我生母出身低微!由得四叔五叔每每斥骂我时,总拿我母家说事!”
“……你气愤也是有缘由的。”明兰叹息道。
话一出口,后面说起来就容易了,顾廷烨自嘲道:“我在外头胡闹,老爷子知道后来训斥,我就对他冷笑,还说‘没我娘那笔银子,你这爵位还不定保不保的住呢,这全府都是靠着我娘才能风光至今,摆什么臭架子’。老爷子气倒了了,全家人都骂我不孝;不过,我气老爷子也不止这一回就是了。”
明兰揉着他粗硬浓密的头发,一言不发。
“我连他最后一面也没见着。”顾廷烨静静陈述着,他把头靠在明兰的胸口,温暖柔软的感觉,“三日三夜我不敢阖眼,累死了六匹骏马,还是没赶上。”
他的语气很淡,明兰却觉得一阵隐隐伤痛。
人类的情感可能是这个世上最麻烦的东西,因其无逻辑性,是以再精密的仪器都很难测算,顾老侯爷也许并不爱白氏,但他对这个次子却是有歉疚的,可是前有大秦氏的情分,后有家族的体面名声,他无法做任何明面上的补偿。
明兰不是心理专业的,也不知说什么好,只能柔声开解道:“公爹过世这些年了,我也没机会给他敬碗茶,你不如说些他的事与我听听。”
顾廷烨目光茫然了一下,过了半响,才道:“……鹅毛大雪的清晨,我大概七八岁吧,冻的直哆嗦,真想回被窝去暖着,可老爷子还不依不饶的,我挥着白蜡枪杆,心里直骂娘。雪很大,簌簌落下来,积在老爷子头上,眉毛上,肩膀上,他半个身子都白了,还是一动不动的盯着我的招式。他说,你和你兄弟们不一样,你得靠自己。”
昏黄烛火下,他俊挺的面庞泛起一种奇特的怅然。
明兰还是只能叹气,两人坐了一会儿,明兰觉得有些犯困,正考虑是否让他一个人静静时,顾廷烨忽然轻轻笑起来,一室寂静中,这笑声颇有些渗人。
他脸上现出一种狠厉的神情,轻笑变成了冷笑:“哼哼,凭什么?!”
他转头朝着明兰,口气尽是讥峭冷峻:“凭什么我就得刀头舔血去挣日子!他们就比我金贵,就可以舒舒服服窝在爵位上等祖荫?满门顾家人,都是靠着白家的银子才能体面至今,凭什么我反得夹着尾巴做人?如丧家犬般流落在外!”
顾廷烨猛的站起来,浓密凌乱的黑发披散在雪青的绫缎袍服上,映出一种触目惊心的惨淡光泽,英挺的面容隐没在烛火的阴影中,笔直的立在当中,浑身充满了一种切齿憎恨的危险气息,直如一头要噬人的凶兽。
他不住冷笑,声如金铁,厉声道:“冤有头,债有主!若我如他们的意,一辈子就无声无息了,这笔账自然就没过了;可如今偏叫我出了头,这是老天爷在叫我清算这笔账!”
明兰把身体缩在太师椅中,整个人都覆盖在他高大身体的阴影下,心里惴惴的害怕,她很想说‘也许老天爷有别的意思,你误会了呢’,但没敢开口。她知道,其实他并非贪图那点儿爵位财帛,只是生性高傲倔强,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哎,不过,又有多少人能淡然面对这种亏待呢。
这时,明兰忽然心中起了个念头,猛然抬头,试探道:“你打算做什么?”
顾廷烨转头,目光已一片清明冷静,优雅的一拂袍服前摆,斜斜的靠在软榻上坐下,又是一派贵气从容,他居然还温柔的笑了笑:“娘子莫怕,我什么都不会做的。”
明兰呆坐着,疑惑的看着男人,忽又释然了——人是复杂的,她还不很了解他,正如他也不很了解自己。
第128回
因忆起亡父,顾廷烨这夜倒没作怪,只搂着明兰平躺着,两人半夜无话;明兰这一日累极,居然在男人火炉一样的怀里睡着了。顾廷烨细细抚摸着明兰细柔的乌发,玉洁娇嫩的面庞上已现出淡淡的疲倦,他颇是心疼,想起明日就要来的蓉姐儿,还有远在别处的昌哥儿,这两个他从不曾想要的孩子,他不由得一阵唏嘘——其实他也不是个好父亲。
手掌下移,抚摸到明兰柔软的小腹,他忽起了一阵希冀。
第二日天还未亮,顾廷烨起身洗漱着衣,出来时看见明兰正着艰难的从被窝里奋勇挣扎出来,他不由得笑道:“多睡会儿吧,这阵子累坏了。”
明兰很坚决的摇头道:“既要去,索性把规矩做足了;那头是辰正请安。”
顾廷烨瞧了瞧漏壶,皱眉道:“可这会儿才丑时?”
明兰颇眷恋的看着枕头,咬牙扭头下地,道:“难得早起一回,也不差多少时候,干脆多做些旁的事情;平日里便可睡晚了。”
这些旁的事是:陪顾廷烨吃早餐,然后温婉贤惠状送他出门,这举动惹来顾廷烨一阵嘲笑的白眼,明兰全然当做没看见,继续笑的很贤惠——就算唬不住顾廷烨,唬唬府中奴仆也好,起码建立个良好的口碑影响。
接着巡视仆役点卯,监理府内事务及各位管事办差如何。在这次突击检查中,有些忠心勤恳的受夸奖,也有偷奸耍滑的挨了罚,效果倒也不错,待到丑时二刻,明兰上轿出门往宁远侯府去了。
澄园和宁远侯府属于同一条街上的并排两户人家,中间隔了内务府的半座林子(另半座林子在澄园内)。俯瞰下去,澄园内院和侯府内院之间的位置很像一把弓箭的两端,若明兰沿着弓弦直走,就是直接从林内的小径过去,那只消十来分钟脚程就可到侯府了。可惜如今为了某种原因,明兰只能沿着弓脊的曲线绕着走,先出内院再出外院到大门,坐轿到侯府大门,然后再从外院至内院的一路进去。
明兰一脚踏入足有两进三排屋的萱祉居时,整好辰时,门口的向妈妈笑着来迎明兰,却不往屋里请,只在院中道:“二夫人昨日说要来,今日太夫人一早就等着了。”
明兰顿了一下,脸上带着几分赧然,歉意道:“都是我的不是,叫太夫人睡不好了,向妈妈,我刚来,不懂事,烦请您告知我太夫人素日是何时起身的,我也好来对时候。”
——丫的,难道她不来,你主子就不用起床了?邵夫人和朱氏难道不用每日请安?糊弄洋鬼子呢!
向妈妈愣了愣,反应极快的道:“瞧二夫人说的,都是老奴多嘴了,说起来太夫人年纪大了,一忽儿早起一忽儿晚的,睡时也没个准头……”
“那也无妨。”明兰柔柔的打断她,“以后若我来早了,就到厢房处等会儿便是了,待太夫人都好了,我再进去请安就是了。”
哼哼,最好让她等,有胆子最好让她像罚站一样在院子里等上个把时辰!此招数为袁夫人最爱,让华兰吃了不少苦头,不过此招数亲妈好用,后妈难用,只要来上一次,看不谣言满天飞去!到时候美誉遍顾府的太夫人如何再‘以德服人’呢?
想道这里,明兰不由得暗暗期待起来——完了,她发觉自己越来越扭曲了。
向妈妈勉强笑了下,不敢再小觑,赶紧请明兰进屋去。
明兰进去时,瞧见邵夫人和朱氏已经在了,两人正坐在炕边和太夫人说话,邵夫人皮色蜡黄,神情忧虑,太夫人一个劲儿的开解她:“……煜哥儿福大命大,自小到大一路都是这么过来的,这次必能逢凶化吉。”
“二嫂来了。”朱氏见明兰进屋,起身见礼,笑道,“原本大嫂给母亲请完安就要回去照看大哥的,就为了等二嫂呢。”
明兰忍不住看了一眼身旁的向妈妈,用很单纯的目光表示疑惑:你们一个说她来早了,一个说她来晚了,到底算怎么回事呢?
向妈妈脸色尴尬,低下头去。 看小说就到叶子悠悠~
朱氏何等机灵,一看向妈妈脸色不对,就知道自己的话怕是说的不妥,也不等明兰答话,赶紧笑着把明兰拉到前面去,明兰也不多说了,只恭敬的给太夫人和邵夫人敛衽见礼,然后太夫人看座奉茶,寒暄几句后,刚好可以凑一桌麻将的四个老少女人便说起话来。
“…咱们正说着你大哥哥的病呢。”太夫人眉目慈和,指着炕几上的一碟新鲜果子,叫丫鬟递给明兰,“都说病歪歪的才长寿呢,我正劝着你大嫂。”
明兰也跟着劝慰了几句,还道:“我那库房里还有几支上好的老山参,回头就给大嫂送来,若还却什么药材,大嫂尽管开口。”
邵夫人见明兰说的真诚,嘴角扯出一丝苦笑来:“先谢过弟妹了,你大哥这病,不过是拖一天算一天罢了。”
太夫人轻叹着,满脸都是怜惜之意,对明兰道:“你大嫂和我已没别的法子,我今日托你件事,你回去跟廷烨说说,他路头粗,人面广,他大哥如今都成这样了,叫他想想法子,怎么也得寻个灵光的大夫呀。”
此言一出,邵夫人无神的眼睛立刻亮了,满脸祈求的看着明兰,明兰心头一咯噔;自打进这屋子,她就竖起了全身的警惕。明兰想了想后,温文道:“这是自然的。不过,嫂子不如先和我说说之前大哥都瞧过那些大夫了,免得二爷寻重了,反倒误事。”
邵夫人想想也是,连忙一个一个的数起来,说着说着她自己也沮丧了——从京中的几大名医世家,到直隶山西山东河南河北的著名医馆,从太医院院正,到悬赏的乡野赤脚郎中,这二三十年来,几乎该请的大夫都请了。
说罢后,她看见对面的明兰脸上现出为难来,自己也知道是强人所难了。
“自是要去寻的,不过……”明兰思忖了片刻,斟酌道,“所谓人以类聚,二爷在外头认识的大多是行伍的弟兄,真叫他去寻大夫,怕也是治跌打外伤的。太夫人吃的盐比我们吃的饭还多,三弟妹的娘家也是京城久居的,还叔叔婶婶他们,不若大伙儿都想想还有什么好的大夫,到时候二爷去请来就是了。咱们一大家子一块儿想辙,总比一个人摸瞎强些。”顾廷烨未必直到什么高明的大夫,可一旦知道了,估计可以以势压人一下
邵夫人听出这个意思,也算同意了,默默的点头:“也只能如此了。”
太夫人目光一闪,看了明兰一眼,又叹道:“他们总共兄弟三人,只盼着廷烨得空了,也常来瞧瞧他大哥,没准还能好些。”
明兰笑的有些腼腆:“我回去就与二爷说。”
看她这么痛快,其余人也没什么好说的,朱氏忍不住细细打量这个新妯娌,只见明兰静静坐着,大多是在听别人说话,只时不时凑一句打趣,她的话不多,只说该说的,而且每句话都留三分,绝不说死,看似都应了,实则什么都没答应。
朱氏暗暗苦笑,觉得自己婆婆的意图怕要落空了。
这时外头丫鬟高声禀到:蓉姐儿来了。众人转头,只见巩红绡和秋娘一左一右的进来,前头是一身淡黄绣菊薄绸小袄的蓉姐儿,她还是一副瘦弱的模样,低垂着脑袋,也不说话。
“还不快给你母亲请安?”朱氏含笑道。
蓉姐儿垂首行了个礼,蹲的很不到位,歪歪扭扭的,然后她很低很低道:“给夫人请安。”
看她这么倔,一旁的秋娘几无可查的轻叹了声,柔柔的福了福,而巩红绡则伶俐的上前一步,殷勤的行礼,俏声道:“给夫人请安。”
明兰都微笑的点了点头:“听三太太说,你们大都已收拾好了大件箱笼,待会儿赶紧再整理下,今日咱们就要回澄园了。”
秋娘喜出望外,目光里尽是喜气,巩红绡抬眼看了看明兰,咬着嘴唇**言又止,明兰嫌麻烦,打算装看不见,不过太夫人和气的开口:“二夫人是厚道人,有什么话就说吧。”
巩红绡连连福身,语气谦恭道:“妾身想,想带两个丫头一道过去,金喜和五儿…她们俩是与我一道陪嫁过来的,我,我舍不得她们……”声音越说越低。
明兰很敏锐的注意到蓉姐儿微一侧头,飞快的看了下巩红绡,然后又立刻垂头不语。
太夫人听了,笑着去看明兰,目光示意询问,明兰微笑道:“只要太夫人和大嫂子答应,我自是没有不肯的。”
太夫人满意的点点头,指着她们俩对明兰柔声道:“这两个也不是不容易,廷烨一走这许多年,也没个音讯,大家伙儿什么都不知道,她们偏就死心眼,一定要等着。唉……人心都是肉长的,看在这份心意上,她们日后若有不当的,你多担待些。”
语意满是悲悯的善意,红绡和秋娘一时感激,一齐眼眶发红的望着太夫人。
顾廷烨离家三年多,她们俩前两年和后一年的待遇差别至少两颗星,这会儿太夫人居然能把这番话说的这么流畅自然,明兰心里大是佩服,决心向榜样学习。她学足了太夫人的真诚语气,再添上一点温顺的薄嗔,眉眼秀美,笑道:“瞧您说的,就是您不吩咐,我还能亏待了她们不成!”
太夫人拉着明兰的手,眼中带着慈煦的笑意:“你这孩子!”
朱氏抿嘴而笑,邵夫人一脸宽慰,红绡和秋娘恭顺的表示感谢,红绡还拿帕子摁了摁眼角,以增加煽情度,两旁的丫鬟都凑趣的轻笑,好似所有人都觉得这是真的,果然戏如人生,人生如戏——明兰觉得今天自己过的真是太和谐了。
第129回
因要等巩红绡和秋娘整理行囊,明兰只能陪着太夫人继续说话,邵夫人惦记着丈夫先回去了,把娴姐儿领出来见明兰算作代替,朱也叫奶嬷把贤哥儿抱了出来。www.YZ u u.com 看小说就到叶子悠悠~
明兰仔细端详这姐弟俩,不由得大是感叹:要说还是地主家的小崽子长的好呀。
贤哥儿话还说不利落,在|乳母怀里啊啊哦哦的,很是肥白可爱,娴姐儿虽只有五六岁大,但却和蓉姐儿差不多个头,小小年纪,却已是一股秀丽端庄的举止,说话行礼都很有分寸。对比刚才的蓉姐儿的畏畏缩缩,明兰忍不住问道:“蓉姐儿那孩子可吃着药?”
朱氏也知道蓉姐儿瞧着很不成样子,叹道:“没吃呢,也叫大夫瞧了,说是身子无碍的,只需开解心绪,好好调理就是了。”
明兰低头沉吟不语,一旁的娴姐儿见她这般神色,奶声奶气道:“二婶婶莫急,蓉妹妹只是爱挑食,又整日的发呆,身子却是好的;上个月换季,一会儿冷一会儿热的,我和贤哥儿都着凉了,她都没事呢。”
明兰看她说话妥帖,态度娇憨,心里很喜欢,便笑道:“我们娴姐儿真懂事!回头待你爹爹身子大好了,婶婶接你去和蓉姐儿一道顽,园子里有刚做好的小秋千。”
娴姐儿小小的脸上绽出初芽般的微笑,用力点头,大声的应声:“嗯!”
太夫人慈祥的看着娴姐儿,轻叹道:“难为这孩子一片孝心了,自打她爹病了,她就没怎么出过门,连自家园子都不大去的。”
明兰陡然心生怜悯,按照邵夫人刚才罗列的那一长串名医来看,恐怕顾廷煜是希望不大了,就算是个现代都有不治之症,何况这个时代。
贤哥儿在祖母身边呆不住,在炕上扭着要往明兰身边冲,明兰笑着接过孩子,朱氏当时就一惊,却见明兰十分熟练的撑着贤哥儿双肋,让孩子坐到自己腿上,呵着他咯吱窝,又摩着他的小胖肚子顽,贤哥儿乐的呵呵大笑起来,直在炕上打滚。
太夫人笑道:“瞧不出你抱孩子倒有一手。”
“我娘家侄子和贤哥儿差不多大,还有我大姐姐的哥儿也是这么大。”明兰吃力的把贤哥儿还给|乳母,拿帕子摁了摁额头上的细汗。朱氏抱过儿子,眉开眼笑的哄着他顽:“回头叫他们几个小哥儿凑道一块儿,想来乐的很。”
这时,外头有个丫鬟打帘子进来,看见太夫人有些发怯,低声道:“姑娘说了,她今早忽得了诗兴,要好好酝几首诗出来,就不来见二夫人了,这里告个罪。”
太夫人立刻脸色一沉,呵斥道:“她二嫂难得来一趟,她怎么这般不懂事?!”
屋里的丫鬟无人敢答话,过了一会儿,她转头朝明兰笑着表示歉意,道:“你莫要见怪,你廷灿妹妹自小是老爷子启蒙的,就喜好个诗词字画,又教你公爹宠坏了,很有几分读书人的酸气,一来了劲,谁的面子也不卖。”
明兰笑笑,轻轻摆手道:“早闻妹妹才名,知书达理,为京城闺阁美谈,何况自家亲戚,什么时候不得见了,不妨事的。”遭遇一位极有范儿的女文青,作为只能做打油诗的明兰对这个经典借口很是仰慕。
这个话题太夫人不想多谈,毕竟这个年纪还没嫁出去,再美谈也谈不出什么花儿来;为了做两首诗而不见嫡亲的嫂子,到哪里都说不通的,不过从这件事来看,这位灿七姑娘在顾老侯爷跟前应该很得宠。
让娴姐儿回屋后,朱氏便说起了贤哥儿的种种趣事,引的大家哈哈大笑,太夫人时不时提起顾廷烨和顾廷炜幼时的胡闹,一脸慈爱状,明兰听的津津有味。这婆媳俩似乎很想引明兰多说些顾廷烨的事,不过可惜,姚依依同志是久经保密条例考验的优秀司法人才,深谙敷衍之道,离题千里,话题都偏到花果山去了。
“……我日常吃着也不觉得,没想到竟有这许多门道。”朱氏自己不知怎么回事,莫名其妙就和明兰扯到河虾的七个品种和十六种做法上去了,她抚着自己的脸轻呼,“和丝瓜一道炒着吃,居然还能养颜?”
“记住了,虾仁背上那条线定要去掉,下油锅前要上浆。”明兰一直觉得对不住上辈子的身体,也没好好待它还让它淹了泥石流,搞不好都没能挖出来尸首来,自打来了古代后,她最热衷的事就是养生。对男人好,可能被小三;对丫鬟好,可能被爬床;对姐妹好,可能遭背叛;想来想去,只有对自己的身体好才是大吉大利,百无一失。
朱氏看着明兰娇艳明媚的面庞,细润瓷白,透着淡红的菡萏色,饱满柔嫩的皮肤像是用水掐出来般,眉眼生晕,莹然光华;不计容貌,单论皮肉气色,比之同龄的自家小姑子,何止胜出一两分,当下更觉明兰有说服力,忍不住细细讨教起来。
“我家祖母说过,女人这一辈子太累了,生儿育女,操持家务,前后左右,哪处不烦心。www.YZ u u.com 看小说就到叶子悠悠~”明兰轻叹着,“每生一回孩子,那就是伤一次身子,生下来后还得接着操心,平安长大,读书上进…唉,都说女人比男人老的快,这么着,能不老么?”
“谁说不是呀!”朱氏立时起了忧患之心,男人怕穷女人怕老,其实她这会儿才二十岁,可在明兰面前已自觉像个大妈了。古代女人很悲催,二十来岁前生儿育女,过了三十就差不多歇菜了,等过了四十连孙子孙女都有了,基本要靠礼佛修身来打发日子了。
一旁的太夫人见她们俩越说越偏,朱氏差不多都自己忘记该说什么了,她忍不住微微皱眉,想着这才头一天,便按捺下种种心思,只微笑着听她俩说话,偶尔长者风范的笑骂她们几句,倒也一室和乐。待到红绡秋娘她们整好箱笼,差不多巳时三刻了,太夫人笑道:“都这时候了,倘若不叫你吃了饭再走,岂不叫人怪我这婆婆刻薄。”
明兰想想也是,便欣然同意,但吃的时候还是免不了心下惴惴——饭菜里没毒吧?
饭后用过一盏茶,明兰瞧着差不多了,便起身告退,外头早已套好了马车,连人带箱笼一道上了车,辘辘着往澄园行驶过去,一会儿功夫就到了。下车后,明兰叫廖勇家的帮着卸箱笼行李,自领了蓉姐儿三人坐上几顶青顶软轿往内院而去,到了内仪门才下轿。
一路往里走,红绡只觉得园内风景甚好,处处花鸟亭台小桥流水,虽富贵不足,雅致清隽却犹有过之,她很是艳羡。而秋娘见一路上的丫鬟仆妇全都轻声悄语,见主子经过,便避过一旁,恭敬的站着,待进了嘉禧居偏厅后,于看座奉茶之际,她见几个丫鬟进出有致,行止端方,竟无一人拿偷瞧她们一眼。
她心下不免暗惊:都道新夫人年幼,却不想理家这般得法,她有几分为顾廷烨高兴,到底新夫人比之上一个,不论哪处都强上许多;想到这里,她一时又多了几分怨艾,怕顾廷烨已用不上她了。
明兰在上首坐定后,端茶浅呷一口,深觉得今天劳动量过大,这般劳心劳力实在不利于和谐生活,决心速战速决,赶紧把事情料理了,好回去睡午觉。
她放下茶盏,转头道:“翠微,屋子可都收拾好了?”
“夫人您都吩咐多少回了。”一旁侍立的翠微忙上前笑道,“屋子和人手全都好了,连热水都烧好了,只等着小姐,巩姨娘,还有秋姑娘一过去,立时就可以洗漱休憩了。”
秋娘连忙起身谢礼,红绡慢了一拍,也起身笑道:“有劳这位姐姐了。”
秋娘看了眼明兰,惶恐道:“我不过是个奴婢,伺候老爷夫人还来不及,怎么好这般!夫人您宽厚,可真折杀我了!能来老爷夫人跟前伺候着,奴婢住便知足了。”
明兰轻轻挥手:“你是老爷跟前的老人儿了,不过叫几个小丫头服侍,没什么好折杀的,况且,这也是府里的体面。”语气温和却不容反驳,秋娘千恩万谢的坐下了。
明兰顿了下,朝坐在下首的蓉姐儿微笑道:“今日你们也累了,我就长话短说罢。这家里人口简单的很,你们来了也热闹些。蓉姐儿,我原打算把蔻香苑给你,这里先问问你,你觉着是自己一个院子的好,还是愿意住我跟前呢?”到底她年纪还小,明兰自己也是上了十岁才分院另住的。
蓉姐儿依旧低着头,瘦弱的身子一动不动,也不说话,过了半天也不见她开口,秋娘急了,过去轻轻拉她:“快回话呀,夫人问你呢。”蓉姐儿忽抬头,飞快看了明兰一眼,目光中满是戒备和敌意,然后又低下头,就是不说话。
红绡见情形尴尬,忙打圆场道:“夫人莫怪,蓉姐儿自进府就是这般的,平日和我们也不大说话,不过她心里可明白着呢。”
“那你的意思呢?”明兰看着红绡,微挑唇角。
“我怎敢做夫人的主意,不过嘛……”巩红绡心里早有了打算,当即便笑道,“姐儿年纪小,还不懂事呢,独住一个院子到底孤了些,且又多年没见着老爷,父女连心,骨肉天性,我想着,还是叫蓉姐儿在夫人跟前稳妥。”
明兰想了想,脸上也无什么异色,只微微一颔首,红绡见状,顿时一脸喜气,不等明兰开口,她又忙道:“……还有一事,夫人请恕红绡无礼了。蓉姐儿到底是太夫人交托于我的,红绡不敢有负嘱托,自不好和蓉姐儿分开……”
一边说,一边偷眼去瞧明兰的神气;一旁的翠微已经不笑了,看向红绡的目光有些发冷。
听到这里,明兰忍不住轻笑起来了:“所以你也要住我跟前?可你已是姨娘了,澄园里空阔,又不是没地方,我原打算单独给你一个院子的。”
红绡一副怯生生的样子:“夫人的好意红绡怎能不知?不过,总不好为着自己舒坦享受而误了大事。”
听她说的条理分明,也不知事先肚里过了多少遍,明兰颇觉佩服,不过她也不怕,这世上道理都是人说的,尤其是家务事,更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看小说就到叶子悠悠~巩红绡固然有一箩筐的理由要住进来,但她也有不少说法,加之她是主母,权威凌驾一切。
她就不信了,给妾室分座院子住,还有人来挑她的不是?
——“这样不妥。”
明兰正要开口时,忽从一侧响起一个低沉的男声——偏厅里的大小女人齐齐转头,只见顾廷烨缓步从侧门走进来,身上还穿着朱红朝服。
“老爷回来了。”明兰温柔的起身,动作很得体,很标准,引来顾廷烨微弯着嘴角深深看了她一眼,待他自己身旁坐下后,明兰亲自给他斟了碗茶,微笑道,“蓉姐儿回来了,我正和巩姨娘商量住处呢。”
巩红绡秋娘还有蓉姐儿也从座位起身,一齐向顾廷烨行礼;礼毕后,蓉姐儿抬起头,愣愣的看着父亲,秋娘眼眶发红,目中隐隐泪光,激动的望着顾廷烨,满眼的关怀,再不肯把眼神移开,红绡先是吃了一惊,然后柔柔的望着顾廷烨,清丽的面庞浅浅而笑。
顾廷烨对这种目光似早已习惯了,并以为意,只静静的看向蓉姐儿,蓉姐儿一缩脖子,又低下头去;顾廷烨愈发脸色发沉,却并不说话。
明兰暗暗扁嘴:你丫倒是说句话呀!
“二少…二老爷。”秋娘含泪半响,终于忍不住了,声音轻颤,“您身子可安泰?这些年没个人在身边服侍着,您在外头过的可好?”
顾廷烨正在想事,差点随口要答两句,忽想起明兰坐在身旁,他抬眼了看了看她,只见她面上并无多少不悦,只端着茶碗微微皱眉;他顿时觉得秋娘有些失礼,随即他不虞的看了看秋娘,秋娘见顾廷烨非但没答话,还眼神冷淡,心头一凉。
明兰没有反应,但一旁的翠微却看的清楚,上前一步,恭敬的朗声道:“秋姑娘,恕我多句嘴,老爷夫人都在这儿呢,你怎好随意开口言语?”她脸上客气,心里却很是忿忿——这也是个贱人!刚才还说自己是奴婢,有做奴婢的在主子面前随便说话的吗!
秋娘惶恐的发抖,无助的去看顾廷烨,却见他正定定的看着新夫人;她心头发苦,嘴里连声道:“都是奴婢的不是,奴婢多年未见老爷,有些失态了。”
“刚才老爷说不妥,到底指什么?”明兰极力忍住发困,端庄的微笑道。
顾廷烨的视线扫了一遍下首低头而站的几个,被秋娘这么一开口,他愈发坚定了自己的主意,他淡淡道:“我细细想过了,还是叫她们三个都去蔻香苑住的好。”
这句话好像一颗投进湖面的石子,立刻把下面三个大小女子惊了起来,红绡脸色发白,头一个忍不住要开口,顾廷烨长臂微抬,目光冷峻,一股威势无声而起,众人俱不敢说话。
他沉声道:“你们不必说了,我意已决。谁若不愿,大可以去问问太夫人的意思。”话是朝着所有人说的,可他的的目光却独向着巩红绡,隐然几分讥诮。
红绡陡然一凛,想起往事,立刻低头站好,不再抗辩。
秋娘身形如风中乱叶,泪光更盛,抖着声音喃喃道:“这怎好……奴婢怎能住到别处去?那奴婢怎么服侍老爷夫人,怎么打水,做针线,值夜……”
听到最后两个字,明兰额头顿起几根黑线——秋女士,您也太直奔主题了吧!
对着秋娘,顾廷烨目中多了几分温和:“你素来行事周全,很会照顾人…”他看了眼蓉姐儿,再道,“你跟过去照看蓉姐儿,我就放心了。”
这话一说,红绡肩头一僵,头垂的更低了,秋娘苍白的面孔却泛起一阵晕红,羞涩的望了望顾廷烨,眼中尽是深情厚义,然后静静的接受了安排。
明兰却忍不住瞥了顾廷烨一眼:看不出这家伙这么会说话,这样一来就算秋娘不接受也不行,她总不能说‘她只会伺候男人不会伺候小孩’吧。
事情就这样定下了,翠微低着头,抑制住满心的喜悦,很殷勤的过去给她们三个张罗搬家事宜。顾廷烨目送着她们离去后,没等明兰开口,就转头说了句‘他去外书房寻公孙先生了’,就匆匆离去了。
明兰决定把疑问按后,先回屋洗漱,然后一头栽进床铺去见周公了。自凌晨起床后一直忙碌到午后,心力俱疲,实在是累极了,是以明兰很快睡去,醒来时差不多是未时末,她大吃一惊,自己居然睡了三个钟头。
丹橘乐呵呵的服侍着明兰穿衣梳头,一边道:“适才翠微姐姐已来禀过了,蔻香苑的那三位都整顿好了,箱笼行礼都妥帖了;翠微姐姐安排了人手,服侍着她们先歇下了;叫夫人莫操心,一切都好的。”
明兰点了下丹橘的额头:“傻丫头,该叫何有昌家的了,老也教不会!”
丹橘心情甚好,也不还嘴,继续傻乐。明兰暗叹了口气,知道她这几日也一直忧心这件事,生怕来的妾室不省心,又怕明兰受委屈,如今至少不用在跟前惹眼了。
收拾妥当后,明兰喝了盏淡淡的清茶,唇齿留香,心情愉快之际,更觉今天过的很不容易,便撇开账本先不看,叫丹橘拿了纸笔,打算描个新花样子出来。
丹橘瞧了眼搁在一旁的针线篮,里头放的是给顾廷烨的几件白绫缎子的里衣,忍不住道:“夫人,您还是先把那几件活计做完罢,这都拖了多少日子了。”
明兰拿墨线笔轻点了下丹橘的鼻子,笑道:“傻丫头不懂。”她刚才忽然就有了灵感。
“夫人越发爱闹了!”丹橘嗔叫一声,羞恼的跺了跺脚,捂着鼻子扭头洗脸去了。
顾廷烨进来时,正瞧见明兰聚精会神的趴在桌前,他特意放轻脚步走到近前,看见白纸上用工笔细细描着两只土狗正在争抢一根肉骨头,那骨头尤其描绘的肥壮多肉。
“这是何意?”
明兰吓的差点跳起来,转头看见男人微挑着剑眉发问,她心虚的把画纸随手盖住,讪讪笑道:“画着顽的,没什么意思。”
顾廷烨看着明兰的神情,心中起疑,抬手把画纸掀开,细细看了一番,脸上若有所思,盯着明兰的目光渐渐恼怒起来。
明兰被这目光盯的头皮发麻,一阵呵呵呆笑,讨好的凑上前去,顾廷烨不肯坐下,明兰只好踮着脚尖帮着他更换袍服并松开发冠,顾廷烨瞪了她一眼,倒身侧靠在床榻上,斜睨着明兰道:“你接着画罢。”
明兰哪有这胆子,很自觉的坐到桌前拿起账簿,核对起昨日宴饮的花销出入来,顾廷烨静静的看着她,忽道:“今日在侯府…可好?”
明兰知道他的意思,莞尔道:“才头一回去,哪能有事?不过……我在那儿吃了顿饭。”她一脸担忧,“应当无事吧?”
顾廷烨楞了下,笑骂道:“这会儿才忧心,就是有事也没治了!”
明兰看他心情好些了,怀里捧着账簿,呵呵傻笑着凑过去,小心的问道:“蓉姐儿她们已住过去了,翠微会料理好的;我想以后就叫花妈妈看顾那边,你说呢?”这段日子观察下来,花妈妈还算得用,重点是,她是长房送来的。
“你拿主意罢。”顾廷烨神色冷淡。
明兰知道最好不要问,但耐不住心里猫爪似的难受,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道:“你……”只说了一个字,她就顿住了,该怎么问。
她正为难着,谁知顾廷烨倒开口了,他眼望着雕绘着石榴百子的檀木床顶,似乎在自言自语:“蓉姐儿性子倔,曾拿石头砸破个大水缸,是四岁罢?还是五岁。”
明兰大吃一惊:司马缸砸光?!
“倘若以后叫她眼睁睁的瞧着你我的孩儿,想来更是难受。”顾廷烨目光幽深,“我必会疼爱你后生之子胜于她,这是料定的,又何必装模作样呢。”
明兰惊异的看着顾廷烨:老哥,您也太实诚了。
“以后……给她寻一门好亲事。”顾廷烨轻叹着,“读书明理,理家掌事,你能教的就教些,不能教也算了;她只消能得了秋娘的本事,学点女红算账,以后在婆家也能应付了。”
明兰顿坐在床头,眼睛睁地大大的,盯着男人英俊的侧面看了良久。
顾廷烨的确是个聪明人。蓉姐儿出身不明,非嫡非长非宠,这样的女儿对嫡母是没什么威胁性的,只要嫡母脑子清楚心肠又不很坏,基本不会为难她的,待成年后添上一份嫁妆送出去就成了;又得了好名声,又不费事。
倘若顾廷烨一意维护怜惜于蓉姐儿,反倒会惹了嫡母不快,而嫡母若成心想为难某个孩子,男人大多是护不了周全的——这点顾廷烨深有体会。
秋娘作为侯府嫡子房里的大丫鬟,个人素质绝对是过关的,真说起来怕是比一般人家的小姐都强些;蓉姐儿只要能学会这些,再耳濡目染些高门气派,就很能见人了。
并且,若真学的眼界太高,也许反而会害了她。
不过这一切都必须建立在一个前提下,明兰斜眯着眼睛看男人——他怎么能肯定她脑子清楚,又心肠不坏?万一她人很坏呢。
明兰暗暗咬牙,忽起了一阵坏心,她很想做一次恶毒的后妈让他看看。
“……这样秋娘也算有靠了。”顾廷烨又轻轻补上半句,从头到尾他都没提到过巩红绡。
难道他想把蓉姐儿记在秋娘名下,那他刚才为什么不直接把秋娘抬成姨娘呢?还有,红绡怎么办?明兰心思转了半天,才想到这事还有另一头,当她再次慢慢咀嚼顾廷烨的话,忽的有些明白,莫名一阵高兴,然后喜孜孜的低头继续看账。
顾廷烨隐约察觉到明兰的喜悦,凶恶的瞪眼过去,轻掐着她的脸蛋,努力板起脸训道:“你得意什么?!说,是不是不乐意秋娘过来?”
明兰忙捧着自己小脸躲开,很正气的直言:“没错,我不乐意叫没见过几面的人见我光着身子的样子。”通房的用处太广泛了。
“只是如此?”顾廷烨不悦的挺眉。
“自然。”明兰很理所当然,还指着顾廷烨的鼻子,笑嘻嘻的调笑道:“夫君是从小到大叫她看惯了,我可没有。”
顾廷烨脸上浮起一阵可疑的薄红,也不知是气是怒,被看光了可恶还是老婆更可恶;只闷闷的转身背对着明兰;明兰见他真恼了,也不敢多打趣他了,拱在他背后扭来扭去的像条小鱼儿一样讨好卖乖。哄了他好一会儿,顾廷烨才冷着脸翻过身来躺。
明兰赶紧引他说话:“朝堂上的事,都和公孙先生商议妥当了?”
“嗯。”男人半死不活的哼哼。
“没什么麻烦的吧?”
顾廷烨顿了半刻,才缓缓道:“……今日朝堂之上,有人参了老耿一本。说他肆意结交权贵,败坏纲纪,以谋私利。皇上当场申饬了老耿一顿。”他顿了一下,“年前于北疆,老耿身先士卒,身上的伤这会儿还没好全呢。”说起来颇有几分唏嘘,他又道,“我如何不知皇上也是用心良苦,不过是略加警示……老耿也是!”
“哦。”明兰慢了好几拍。
这事她也有风闻。
说穿了一点都不稀奇,老耿同志犯的错误在我党建国时期很常见,一辈子勤恳尽忠老实巴交,到了花花世界却没能经受住糖衣炮弹的考验。顾廷烨是世家公子出身,有七大姑八大姨的亲戚故旧那是没办法,就这样他还东躲西闪的尽量低调,你一个蜀边寒门出身的武将,居然也弄的好像菜场歌友会,整日的门庭若市,这不存心丰富御史言官们的写作素材嘛。
“也不能全怪老耿。”顾廷烨忍不住想替那倒霉的同志说两句话,“他并非想结交权贵,大多是军中弟兄的亲戚上门,他哪抵得住那阵仗。”可惜京中权贵几乎都有或嫡支或旁支的子弟在军中。
“你说呢?”辩护两句后,顾廷烨习惯性的问了明兰一句。
其实明兰并不同情老耿同志,但她知道也不好直说。
她瞥了下顾廷烨的脸色,甩甩手中的账册,斟酌着语气:“外院有郝管事潘管事,内院有廖勇媳妇旺贵媳妇,下头还有几个分管事跟一干婆子丫鬟。”
顾廷烨微皱眉,表示不解,明兰笑着继续道,“我觉着吧,倘若他们一众人全都情深意重情比金坚情深似海情义无价,”她缓了口气,“——那我这主母就不用混了。”
世界上所有的领导都喜欢直线忠诚,不喜欢下属们横线交好,这个道理顾廷烨自然也明白;只不过从心理上,他还没有完全把‘八王爷’过渡成‘君王’罢了。
顾廷烨没能把脸彻底板住,扑哧笑了出来,他见既已破了功,一把将明兰像捉小猪一样拖上床,按到自己怀里,朗声大笑着好一顿揉搓。
笑声阵阵,隐隐传到院门口,秋娘顿时脸色苍白,丹橘脸上的笑容很客气,也很虚假,她微笑道:“秋姑娘,倘若你有急事,我这就替你通传去。”
“不,不,没什么要事,我这就回去了。”秋娘连连摆手,踉跄着退出嘉禧居。
作者有话要说:
一口气把几件事都写完了,好了,现在来说说我这阵子的背运。
大约上上周末时,因为端午节,所以放三天假,某关和关公打算找个地方游玩一下,最后选定了炮党哥二代目的老家,包袱都收拾好了,谁知百年大旱,已经几个月没怎么下雨的日子,到了周六,也就是6月3日,从凌晨起忽降暴雨,呼啦啦的一口气下了三天。
刚好把我的假期下完!!!
我绝望的继续上班,打定主意在上个周末一定要出去玩!再次发生杯具,就在关公打算去买车票的前两个小时,某关又被领导捉去出差!
请注意,出差和旅游是完全不同的概念!
山清水秀刹那间变成了穷乡僻壤,一路还遭遇了堵车之类的事件,旅途中还因为隐形眼镜发起了结膜炎,周末假期再次泡汤,回来还得去看眼睛!!
老天爷呀!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PS:之所以叫炮党哥,是因为其一代目当年闯荡江湖时,人送外号‘大炮’。
第130回
人类是一种反思型生物,对于自己当年没能做到或者没能做好的事总是耿耿于怀。www.YZ u u.com 看小说就到叶子悠悠~
如果老天爷给房妈妈一个穿越的机会,她铁定要穿去盛老太太新婚前后,要么索性坏了这门婚事,要么整死那帮小妖精,每当想起这些,房妈妈就恨不能盛老太爷从坟墓里爬出来纳上几个不安分的妾室,好让如今的她练练手。而这种抑郁情绪的结果就是……
“…随即那秋娘就忙不迭的走了。”晚饭后,小桃趁着顾廷烨去书房,赶紧把下午秋娘来嘉禧居的事细细汇报了一边。
明兰还没怎么清醒,她努力眨了眨眼睛:“那又如何?”
只是有些不安分罢了,想与久别重逢的主子兼男人谈谈心说说情,可惜物是人非,袭人还是那个袭人,顾廷烨却从来不是宝哥哥。
“这事可不简单!”一旁的丹橘恨铁不成钢的低叫道,明兰被吓了一跳。
“她怎么知道老爷什么时候回府?怎么来的这么巧,老爷前脚回来,她后脚就跟来了。显见的是叫小丫头去路口盯着,一有消息就去传报的!”丹橘眼放精光,推理的天衣无缝,“哼哼,这才头一天呢!她哪来的人手,怎么知道老爷走哪条路的!”
“所以……”明兰帮她续话。
丹橘暗暗咬动腮帮子:“我翠微姐姐一说,她就立马去查了,那几个搬进蔻香苑后,巩姨娘和蓉姐儿倒是歇下了,那秋娘却偷偷去找了赖妈妈说话!哼!这几个不消停的!”她素来温厚的面孔上竟也满是忿忿。
“可那又能如何?”明兰失笑道,“赖妈妈和秋娘原就是太夫人那儿来的,她们要说话也不算有错;至于打探消息,除非叫蔻香苑的都禁足,否则她们要去哪处园子哪条路口,便是我也管不着。只消把这院里的门房看牢些才是真的。”
要串连也早就串连好了,不过,她也不怕串连。
小桃呆呆的发愁:“莫非就没有治她们的法子了?”
“光是在路口盯着,或是找个妈妈说话,可算不上过错。”明兰摇头道,“平白的争闲气非但没意思,还叫人看笑话,说我不容人呢;如今家规院规都在那儿,只消拿住了错处,要发落还不容易?”
“要是她们不出错,干恶心人呢?”丹橘反应的很快。
明兰干笑了下,吐出一句:“那……就只能让她们恶心了。”这个时代有几个大老婆没被小老婆恶心过,个别性情敏感激烈的,还容易呕点儿血啥的。
恶心的事很快就来了。
第二日一大早,明兰还在床上磨蹭,巩袖绡和秋娘就带着蓉姐儿来请安了,丹橘和小桃一阵手忙脚乱,好歹把明兰收拾好了去见人。
“给夫人请安。”袖绡盈盈下拜,一身桃袖色的缠枝石榴花湖缎褙子很是艳丽,她抬头看见明兰身着一件湖水蓝暗花织锦束腰小袄,映着一张莹玉般的丽颜素净又端庄,身姿纤细窈窕,她忍不住赞道,“在侯府时就常听人夸夫人品貌出众,如今搬回了澄园,我可算有福气了,日后好跟夫人学些门道,也不会整日的一身俗气。”说着还扯了扯身上的衣裳。
明兰摸摸自己松松的发髻,刚才匆忙的连珠花都没带,再看看一脸真诚的袖绡,她有些无语,淡淡道:“我瞧着你这般打扮挺好的,况且…我有时也穿这色儿。”
袖绡有些讪讪的,退而坐到小杌子上。
一旁的秋娘见丹橘端了一盏清茶进来,连忙起身,从茶盘中接过茶盏,恭敬的递到明兰:“夫人请用茶。www.YZ u u.com 看小说就到叶子悠悠~”明兰点头,接下茶盏,轻呷了一口,丹橘低头撅撅嘴,转身到里屋和小桃一道去收拾去了。
明兰的眼睛转到蓉姐儿身上,只见她低垂着脑袋,缩着坐在一角,明兰忍不住问道:“蓉姐儿,你刚搬了屋子,昨夜睡的可好?”
蓉姐儿木木的抬起头,看着明兰的目光有些游移不定,然后低下头去,还是不说话,秋娘急了,赶紧道:“夫人安置的极好,床铺被褥都是极上等的,丫头们服侍的也尽心,我昨夜和蓉姐儿睡在一个屋里的,她一整夜都没醒过。”
明兰朝她微笑了下:“难怪老爷一直说你是个妥帖的人。”
秋娘猛然抬头,目有水光,哽咽着:“我只怕有负老爷的托付。”
袖绡似有几分尴尬,面上十分镇定,只是不断缠绕腰间绦子的手指有些过于烦躁。
明兰又喝了一大口茶,努力忍住早起的不适,随意笑道:“以后不必这么早来请安,咱们这儿人口少,也没那么多规矩,明日起辰时二刻后再来吧。”还是八点上班吧。
秋娘目光殷切,连忙道:“这怎么好呢?知道夫人是体恤咱们,可咱们也不能就这么乱了规矩;况且老爷天不亮就去上朝了,夫人要服侍老爷,自也不得歇息,我们又怎好逾矩呢?”
明兰大囧,她什么时候为了服侍顾廷烨上朝而放弃睡懒觉了,不过这事知道的人也不多。
里头的小桃却忍不住,几乎要破口‘你才乱规矩你全家都乱了规矩’,被后头的丹橘死死拖住,然后她们俩听见明兰柔和的声音:“又不是不来请安,不过是晚点儿而已,这点儿主我还是能作的!况且也不为别的,只是为着蓉姐儿;这孩子正在长身体的时候,又这般瘦弱,且得好好调理呢。”
众人的目光都转向蓉姐儿,蓉姐儿的头愈发低了,几乎埋到膝盖里,姿势笨拙不雅,明兰微微皱了下眉头,似无意的看了袖绡一眼,她微微一笑,温言道:“她都八岁了,总不好还不如五岁的娴姐儿罢;以后若有亲戚客人来了,瞧见蓉姐儿这样,该怎么说?”
蓉姐儿肩头震了一下,没有抬头。
袖绡和秋娘俱是面袖过耳,双双起身道罪,秋娘惶恐的嗫嚅着,连连道:“都是我的疏忽。”袖绡轻声哽咽道:“夫人想的是,以前……唉,也不必说了,如今到了自己爹娘跟前,必能好好调理的。”
“小孩子正是爱睡呢,好好将养着,再进些上好的温补吃食,开解些胸怀,多活动活动,自然会慢慢好起来的。”明兰慢条斯理的拨动着茶盖,“早上叫她多睡会儿,待吃过了早饭,人都活泛开了,再过来请安也不迟。回头我每日会叫人送炖品过去,你们要盯着蓉姐儿吃,秋娘,这事儿就多烦劳你了。”
秋娘忙应声,连连答是。
明兰又转向袖绡,面色温和道:“这孩子五岁就到你跟前的,如今她可会读写?识得几个字了?《三字经》可学完了?”
袖绡当即一颤,看了明兰,再看了看蓉姐儿,张了张嘴,才支吾道:“这个…这……蓉姐儿身子不好,我也不敢多督促着,好像…似乎…略识十来个字罢。”
明兰脸带了几分不虞,袖绡惊慌的站在一边,不敢说话,明兰放缓语气道:“咱们这样人家,就算比不得她廷灿姑姑诗书满腹,蓉姐儿也不能做个睁眼瞎吧。你们没来时,我就听人说巩姨娘是书香人家出来的,最是知书达理;我当时就想了,我们蓉姐儿真是有福气,有这么个姨娘在身边教着,以后言行举止读书认字,那是不用愁了。可是,如今……”
她长叹一口气,略带责难的目光扫过去,直盯的袖绡抬不起头来,明兰顿了顿继续道:“以前的事就算过去了,从今日起,你要多看顾些!难道以后亲朋好友来了,蓉姐儿也这般模样?总不成一辈子关在内院不见人罢。”
袖绡被数落的头也抬不起来,昨日她才说过‘太夫人托付’云云,今日就打嘴了;秋娘更是大气也不敢出。明兰语气略略凝重,威严道:“蓉姐儿和我认生,那是常理,可她与你们却是一个屋檐下待了多少年的。你们俩既受了托付,就要担起责任来!”
袖绡和秋娘战战兢兢的应声,明兰又吩咐了几句,才打发人送她们三个回了蔻香苑;里头的小桃和丹橘这才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丹橘笑吟吟的出来,手上拿着几朵珠花,一边慢慢替明兰带上,一边道:“便是当初的林姨娘,在太太跟前也从不敢开口闭口规矩的,她们还真长胆子!夫人正该震慑她们一下,不然都欺负您面慈心软呢。”
明兰无奈的叹了口气,她其实很讨厌以势压人,但有些人似乎还就吃这套,你好声好气对她们,反而叫她们蹬鼻子上脸。“以后最多只能睡到辰正了……”她不无遗憾的叹息。
丹橘当即板起脸,数落起来:“不是我说您!自打嫁过来后,您的日子过的也忒懒散了,就是以前在娘家也没那么舒坦的,以后您可得打起精神来!多少人盯着您出错呢!”
看着丹橘充满斗志的面容,明兰不禁讪讪。
到了快午晌,顾廷烨下衙回府,明兰替他松了朝服发冠后,换过常服后,又叫人在临窗的炕几上摆饭,炕上早已铺了蒲苇棉麻和丝帛编成的炕席,迎着风凉的花草气夫妻俩吃起饭来,顾廷烨抿了一口清酿淡酒,含笑道:“今早可好?”
“好的很。”明兰眨眨眼睛,“我生平头一回也有人请安了。”
顾廷烨见她颊上一抹娇媚的粉色,便笑道:“这又何难?回头咱们生它十七八个儿子,待他们娶上媳妇后,要给你请安,还得挨个儿排队,那岂不甚热闹?”
明兰瞪了他一眼道:“敢情不是你十月怀胎,你上嘴皮子碰下嘴皮子,这么一摆活就完事了?”她并不排斥生孩子,但生育的身体条件她要掌握好,要知道古代可没妇产科,她可不打算生个孩子就去掉半条命。
顾廷烨压低声音,眉目隐含挑逗:“我可不止动了嘴皮子。”
“正吃饭呢!”明兰当即涨袖了脸。
“食色性也,娘子说的好。”顾廷烨悠然道。
明兰瞪了他半天,自己先破功了,笑了出来:“你!你……唉,你闺女要是有你一半脸皮就好了!”
顾廷烨慢慢黯下了神色:“蓉姐儿……她还那样?”
“不说话,不理人,这么大了,也不读书认字,也不学针凿女袖,接物待人是不用说了,就跟没人管的似的。”明兰沉吟着,“你说她小时候性子很烈,如今这样萎靡不振,想来是当初…呃…这几年……现下到了我们身边,自能慢慢缓过来的。”
“……曼娘,一直都是个狠得下心的女中丈夫。”顾廷烨嘴角微露一抹讽刺,又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等。”明兰利落道,“等她长大了,等她自己想明白,这世上没什么人熬得过岁月,一个月,一年,好几年,总能慢慢变好的。我今日吩咐了,还叫秋娘照看她吃穿起居,叫巩姨娘照管她读书知礼,先养养身子,待她年岁长些了,就能另请些好师傅来教了。”她一个现代人,不也十年岁月熬成了古代闺阁么。
顾廷烨皱着眉头,其实他自己也没什么办法;他小时候不听话,或使性子,顾老侯爷就直接上板子竹棍,女孩却不好这样的。
明兰神色带着几分无奈:“自来千金小姐,名门闺秀,大多是养出来的,锦衣玉食的供着,绫罗绸缎的堆着,再呼奴引婢的恭敬服侍着,居移气,养移体,自能慢慢尊贵起来,有了威势,有了体面,潜移默化的就好了。”
顾廷烨慢慢的点了点头,露出赞成之意,明兰这话虽粗糙,却极是在理,而且处处见实在的善意,他微笑道:“就怕她是个倔性子,不肯孝敬你。”
“我不用她孝敬。”明兰一脸不以为然。
顾廷烨惊异不已,过了片刻,沉声道:“你不必气馁,孝顺嫡母是礼之**,她若不孝顺你,我自会狠狠责罚于她!”
“你想到哪里去了!我不是那个意思。”明兰失笑道,“我也不会教孩子,只不过……”她慢慢正了神色,诚恳道,“我只是望她明白,人活着,不是为了赌气,不是为了消沉,更不是为了怨恨,而是要好好活着。她还有一辈子要过,将来她也要生儿育女,过去的事不是她造成的,她也不该老揪着过去不放。天大地大,海阔天空,把心胸开阔了,把眼界放远了,日子才能过长远了。”
顾廷烨心里似化开了一片,双目发亮,抑制不住要翘起来的嘴角,他一手扯过明兰坐在自己腿上,搂着她的腰身轻轻摩挲着,淳郁的声音满是笑意,低低道:“虽说你哄过我,唬过我,还常忽悠我,但我素来知道,你心思是极正的。”
明兰斜着眼睛看过去,故作不悦状:“你这是在夸我呀?”
这句话后,久久不见顾廷烨说话,却见他正似有些出神的看着明兰的襟口,眼神愣愣的,不复平时凌厉,明兰拍拍他的脸颊:“怎么啦?”
顾廷烨才回过神来,拿手掌在明兰胸口上按了两下,又揉了三下,叹息道:“不知什么时候,这儿倒长了不少肉。”手还在她柔软的胸口流连来回。
明兰羞恼之极,当下便涨袖成了只虾子,捂着胸口要扭身跑掉,却叫顾廷烨捉回来,明兰伸爪子去呵男人的腰窝痒痒,两人嘻嘻哈哈倒在炕上闹起来,最后盛女侠不敌顾将军,被男人按在炕上吻了好久。
待小桃去进去时,还瞧见明兰嘴唇有些袖肿,她不免奇怪:难道菜太烫了?
饭罢了,夫妻俩下了盘棋,便准备着要午睡;小桃和两个小丫头收拾好饭桌,端着碗碟杯盏走到庭院中时,正瞧见丹橘在不远处拦着一个人说话。
丹橘微笑的很正式:“秋姑娘……”
“你就叫我秋娘吧,妹妹若不嫌弃,我也叫你丹橘妹妹。”秋娘忙道。
丹橘额头重重抽了一下,脸上继续微笑:“秋娘姐姐,这会儿老爷怕是要午睡了,你若有要事要见老爷,我这就替你去通传。”
“午睡?”秋娘脸色茫然,“他从不在午晌歇息的呀。”
丹橘酸痛的腮帮子十分坚强的维持着微笑:“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自打我们夫人嫁进来,老爷只消有空,都会午睡一小会儿。”
秋娘神色怅然,手中挽着个小包袱,手指攥的紧紧的;丹橘心中冷哼了两声,转身进里屋去通报。明兰刚帮顾廷烨宽了外衣,闻听此言,顾廷烨眉头不自觉的一皱,但还是道:“叫她进来吧。”
秋娘进去时,却见顾廷烨一身雪白绫缎的里衣,强忍不耐的坐在床沿上:“有什么事?”
“这个…老爷…多年不见您了;我…我…”秋娘一听这口气就知不妙,瞥了眼坐在床头叠整朝服的明兰,心里为难,支吾了几下,却说不清的缘由,顾廷烨不耐烦了,直问道:“到底有什么事?赶紧的。”
秋娘只好长话短说:“这些年我给老爷做了些衣裳鞋袜,可是几年没见了,就怕尺寸不很妥当,想叫老爷试穿下,看好不好穿。”
明兰努力忍住住嘴角的轻嘲,继续专注的整理衣裳,还抽空温和的朝秋娘笑了笑。
顾廷烨轻轻一晒,斥责道:“这点小事也说了半天!这几年下来,你怎么反倒不如往日爽利了?!回头找几件我的衣裳鞋子比对了,不就完了?我哪有功夫一一试穿。”
明兰微笑道:“秋娘顾虑的也对,小桃,听见了没。”守在里屋门口的小桃,憨憨的笑道:“好嘞,秋姑娘,您以后要比对衣裳尺寸,尽管来找我,我拿给你好了。”
秋娘心中酸苦,无言以对,只能连连应声。
顾廷烨对明兰道:“我未时初要出门,你最迟午时末把我叫醒。”
明兰扭头去看滴漏,柔声答道:“成。你赶紧歇会儿,养养精神,办差事也清楚些。”
顾廷烨嘴角含着一抹嗔笑,温柔的看着明兰:“你可别睡过头了。”
明兰笑的很无耻:“便是我睡迷糊了,还有丹橘小桃她们呢。”
他们俩这么一问一答,便如寻常人家的夫妻一般,平淡宁静,却又隽永美好。
秋娘一阵心酸,忍不住Сhā嘴道:“我给老爷和夫人守着罢,我来叫醒老爷。”
顾廷烨看了她一眼,皱眉道:“不是叫你照看蓉姐儿么,你怎么……!”待要斥责几句重话,却也想着在明兰面前,也给秋娘留些面子,这便住了口。
秋娘是侍婢出身,惯会看脸色的,知道顾廷烨现下不悦,她也不敢再待了,最后说了几句话,赶紧退了出去,一步三回头的离开了主屋。
……
在左侧厢的耳房,绿枝正瞪着眼睛道:“你还真替她通传呀!你糊涂了?”
丹橘狠狠的咬着线头:“我才不糊涂!她不是整日惦记着老爷么,我特特叫她那个功夫进去,老爷能有好气给她?哼!做梦!”
绿枝这才缓了面色:“那女人一脸老实巴交的厚道样儿,我还当你被唬住了呢。”
“怎么可能?!”丹橘看了眼对屋,彩环正站在庭院中,笑着要送秋娘出门,她压低了声音,恨恨道:“绿枝,你可还记得房妈妈与我们几个说的话?”
“自然记得!”绿枝的目光也顺过去,看见彩环和秋娘,她顿时目露凶光,“前阵子,她还扭捏着与我们说什么‘要给夫人分忧’。我呸!分她个鬼忧!瞧着老爷待夫人好,她眼热了,起了不该的念头,打量她那点子心思旁人瞧不出来呀!房妈妈早就说过了,凡是有事没事往老少爷们身边凑的,都是存了歪心思的;凡是上赶着想做通房妾室的,都是贱|货!”
第131回
袖绡和秋娘来了没几天,明兰愕然发现,关心顾廷烨床上生活的人着实不少。
某日,赖妈妈兴奋的跑来,先是满口谄媚奉承,把明兰夸的跟朵花儿似的,直说的明兰耳朵发麻,才奔向主题:“……夫人年纪轻,怕是不知道,咱们这样公卿之家,妻妾之间也要讲个规矩的,夫人瞧着什么时候有空,排个日程出来,叫老爷轮着去各房里歇息,以后家里就一切太平了!”
明兰半响无语,她头一回实打实的生了气,瞬间冰冷的目光直射过去,赖妈妈的笑容凝固在脸上,惶惑的住了嘴,她看明兰面色不善,讨好的笑着:“夫人别怪我多事,我也是为了夫人着想,免得夫人落了个‘善妒’之名。”
明兰心中冷笑,真当她是什么都不懂么,居然这么明晃晃的欺负到她头上来了?!妻妾轮值这套,实质上防的是妾室,是怕男人被迷昏了头,作出宠妾灭妻的勾当来,简单的说,是为了约束男人不要专宠某个小妾才作兴出来的约束型规矩。
可事实上,这套规矩没多少大户人家真能贯彻。
明兰好容易才缓下冰冷的目光,摆出淡淡的微笑:“我确是不知道规矩,妈妈想是知道的。我便要问上几句了,第一,当年老侯爷的头位夫人,可曾排过这日程?”
赖妈妈当即卡壳了,大秦氏在时,别说妾室通房,顾老侯爷连母苍蝇都没碰过。
明兰再问:“那白氏夫人和如今的太夫人可曾排过?”
赖妈妈梗着喉咙说不出话来,白氏就不用说了,就是以贤惠称著的小秦氏也没排过。
明兰开始冷笑了:“那我大嫂子和我弟妹房里,可曾排过这个?妈妈可去劝过?”
赖妈妈说不出话来,站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脸上的表情比哭还难看。
明兰淡淡道:“敢情妈妈只‘关照’我一人来着。”
赖妈妈这才知道麻烦了,这位年轻的夫人心思通透,言语厉害,比一般主母还难糊弄,她惶恐的要下跪,明兰一个眼神过去,小桃突发大力鹰爪功,生生把人给拦住了,明兰微笑的十分温柔:“妈妈金贵,我当不起。”
赖妈妈不禁额头冒冷汗,却也一时说不出什么来。
把人送出门后,丹橘气极了:“夫人,不能这么算了,她们太欺负人了!”小桃赶紧出馊主意:“咱们寻她个错处,狠狠的责罚她,最好能打一顿板子,叫她不消停!”
明兰沉着面孔,紧紧攥着拳头,也不知在想什么,久久才道出低低一句:“果然厉害,若我真狠狠发落了她,只怕正如了那头的意;她越要这儿出事,我越要‘一团和气’。”
丹橘和小桃面面相觑,不解其意,明兰抬头问道:“赖妈妈来府里这些日子,可与人有过争执?或是吵架?”
“怎么没有?”小桃道,“那几个妈妈都仗着是服侍过长辈的,各个鼻孔抬的比天还高,没事就爱数落旁人几句来显摆自己身份呢!赖妈妈尤其可恨,又因没落着什么巧宗儿,总寻那些有差事的麻烦,结下了不少梁子。”
“那就好。”明兰淡淡道。
隔日下午,明兰就提拔了后园的王五媳妇,叫她暂领了林旁一处荒地的栽种差事。www.YZ u u.com 看小说就到叶子悠悠~
府中上下人等均是不解,这肥差多少人抢破了头的想要,那王五媳妇素来耿倔,不善钻营,怎么就轮到她了?其实这差事明兰原是预备留给翠微丈夫的,谁知那何有昌在前院待人学管事刚学出些味道来,便自动辞了。明兰一时之间心里没有合适人选,便拖到如今。
“那王五媳妇要来谢恩。”翠微进来禀道。
明兰摆了摆手,反问一句:“你确定她是最适当的?”
“我和崔妈妈冷眼瞧着,在那帮人里头,她算是最不错的。”翠微点点头,“嘴巴利,性子直,但还算明白,也有几分机灵,我四下问了,她在府里人缘不错,大多是为着打抱不平才和赖妈妈吵起来的。不过,我到底识人不久,也说不好有什么其它的毛病。”
“哪有十全十美的?”明兰苦笑着,“不过是暂时借她一用罢了,她若做的好,那便把这差事真给她了;若不好,随时可以掳了。”
一旁的丹橘在门口细细张望了,转身过来轻声道:“夫人放心罢,昨夜咱们不是瞧了卷宗么?王五媳妇虽自己没料理过土地,但她男人却是在庄子里做过农活的;旁的几个虽会农活,却爱搬弄是非,有些不知分寸。”
明兰点了点头,下定决心,道:“翠微,你叫她不用来谢恩了,只与她说两句话。一是,好好办差,不要叫人拿住了把柄,我瞧着呢;二是……”明兰微微一笑,“赖妈妈是侯府的老人了,脾气极好,为人又和善,叫她‘好好敬着’。其它的,什么都不要说。”
翠微眼睛一亮,立刻点头出去,丹橘也似有明白,只有在炕几上拼着锦缎布头的小桃呆呆的:“这能成吗?”
明兰缓缓道:“若真是个机灵的,就该明白。今日之后,这件事你们不要再提半句,看见赖妈妈也要好声好气的,决不可拌嘴,有什么消息只来通报我就是了!”
两个女孩一齐郑重应了。
翠微的眼光不错,王五媳妇果然是个明白人。
她一边料理差事,一边和赖妈妈寻衅吵架,两不耽误,分寸掐的很好;府里有些心明眼亮的也渐渐瞧出门道来了,原先都让着避着赖妈妈的,如今都不忍着了,每每一有事端,便是一大群人上去挤兑赖妈妈,从她家男人喝酒赌钱,一直讥讽到她家大闺女嫁了个脑满肠肥的老财主,云云笑料,不一而足。
赖妈妈气的浑身乱颤,却又无可奈何,单嘴难敌众口,就算拉上个刁妈妈帮手,也是敌众我寡,实力悬殊。嚎丧哭号,没有对方嗓门大,打起架来,更不过是闹个鬓发散乱粉油糊汗的丑态,况且赖妈妈到底年纪大了,常气的脸色发紫,一口气哽住了,手脚乱颤。
这时,明兰就会大张旗鼓的去请大夫,好汤好药的慰问着,白花花的银子往里投,再‘语重心长’的责备那几个吵架仆妇几句,不轻不重的罚几个厉害的,以示‘控制冲突尺寸’。
等赖妈妈缓过劲儿来了,再循环一遍上述流程。
待到明兰第三次去给太夫人请安时,太夫人忍不住问了一句:“赖妈妈在你那儿可好?”
“好呀。”明兰巧笑嫣然,“赖妈妈是您用过的人,那还能错的了?”
“可我怎么听说……她常与人拌嘴?”太夫人迟疑道。 看小说就到叶子悠悠~
明兰微笑着:“哪有这事儿!不过是赖妈妈管事严谨,对下头人严了些,难免斥责两句。”话头一转,明兰忽道,“若说有事,赖妈妈还真有些事。”
太夫人目色一闪,不动声色的问道:“什么事?”
明兰不安的低声道:“都是我没顾着赖妈妈的身子,想来她到底是岁数大了,我却总麻烦她管这管那的,害她累病了。这都请了两回大夫了,一位是城南萱草堂的张世济老大夫,一位是小郑夫人荐来的李崇大夫。他们都说是老人家不堪劳心劳力,还有些被气着了。唉……怎么这样呢?若她真有个好歹,我,我怎么对得住您呢?”明兰一连声的低声致歉。
太夫人神色一惊,倏忽一闪而过,倒是邵夫人看明兰十分自责,温言说了两句:“弟妹别太往心里去了,这两位大夫我都知道,医术医德都是极好的,赖妈妈也算有福气的了。再说了,自来管家理事的,哪有不受气的,便是我,上有婆婆看顾着,下有弟妹妯娌帮衬着,当初也受了不少下头人的气!”
太夫人容色慈蔼,微笑道:“你嫂子说的对,你别往心里去了。”又好言好语抚慰了明兰许多话,又试探道,“若是赖妈妈实在不得用了,不如我再给你几个人……?”
“瞧您说的!”明兰开朗了神色,故作生气的玩笑着,“我有了这许多帮手,蓉姐儿她们又是极省心的。几位妈妈都帮扶了我快两个月了,我就是再不济,难道还能理不顺那一亩三分田?!再见天儿的向您求这求那的,不知道的人,还道我娘家不会教闺女呢?那我以后也没脸出去见人喽!”
“你这丫头!”太夫人似乎被逗的很乐,指着明兰直笑,邵夫人也掩袖轻抿唇,朱氏笑的最开心,但她的眼睛却不断去瞟太夫人。
……
“一点没吵?”煊大太太压低嗓门道。
一个妇人打扮的年轻媳妇凑着道:“不但没吵,屋里还阵阵笑声,很是融洽呢。”
煊大太太瞧了眼紧闭的门窗,长长出了一口气,赞道:“我这堂弟妹果然了得,大伯母是遇上对手了。要不是田妈妈偷着来报我一句,我还真当她们什么事没有呢。”
那媳妇子似是适才跑的急了,拿帕子不断揩着汗,轻声道:“澄园那儿叫看的跟铁栅栏似的,轻易不好打听,亏得您觉着赖妈妈请大夫有些古怪,托人去问了田妈妈。”
“我这弟妹也太谨慎了,就算流出些言语又如何?”煊大太太笑的眯起眼睛来,“她这般周全作为,如今外头谁不夸她仁心宽厚,善待老仆!”
“我要是赖妈妈,索性撕破了脸,闹了出来!总好过这般受气,听说她也去赔过罪的,却叫烨二夫人都堵了回来!”那媳妇子道。
“你知道什么?!里头的缘由哪是可以明说的!”煊大太太瞪了她一眼,笑道,“难不成赖妈妈来侯府喊冤,说烨二夫人因她劝了几句要妻妾轮值便恼了,然后挑唆下人给她气受?呵呵,这话要是一说,赖妈妈几辈子的老脸算完了。”
“好姑娘教教我,这话怎么说的?”那媳妇子奇道。
煊大太太愈发低了声音:“你瞧瞧咱们府里,哪屋是妻妾轮值的?像炀大嫂子跟守活寡似的,她倒是想排个日子,也得男人愿意亲近呀?”她笑的厉害,忙捂着些声音,“我婆婆,五婶婶,这把岁数了,还有各房的老姨娘和那些失了宠爱的。这日子该怎么排?赖妈妈这话要是说出去,是当真呢,还不是不当真呢?要是当真,她们倒是乐了,府里却是一场大风波!”
“原来如此,还是我家姑娘通透!”那媳妇子很凑趣的摆出一副受教的钦佩模样,顺带拍马两句,“就算姑娘您排了日子,咱们姑爷也不肯去的。”
煊大太太眉开眼笑,十分受用:“再说了,如今人家小两口正是蜜里调油的新婚,赖妈妈不但寻衅,若还出去乱嚷嚷,人家不会说我那弟妹半句不妥,反倒会怪赖妈妈柿子捡软的捏,阖府的太太奶奶都不劝,只去‘劝’一个新媳妇?嫡子都还没生呢,就紧着给妾室挪日子?若真如此,我那大伯母就说不清了,呵呵,人可是她给的。既然什么话都不说,就只能看着人家做戏,由她落个好名声。”
那媳妇子跟着一起赔笑:“这么说,赖妈妈便是完了?”
“她若是聪明的,就赶紧一边儿缩着去,别出来现眼,兴许这事就淡过了;不然,呵呵呵,弟妹不是说了嘛,妈妈是太夫人给的,除非犯了什么‘大事’,不然只有敬着的道理。”
那媳妇子连连点头,又是一顿马屁山响,煊大太太乐够了,才又喃喃道:“……大伯母这招是落空了,也不知弟妹怎么治那两个小的。”
明兰的妯娌顾虑的很有先见,有些事情容不得明兰不去管,因为最近澄园里热闹的很。
话说古代的小老婆如果不受宠的话,其实也不大容易见到男人。从头一天请安起,明兰就明确的说明了,她自小跟随祖母礼佛,清净惯了,所以每次请安时,问完该问的,说完该说的,明兰就会端茶送客;所以她们通常等不到顾廷烨下朝回府。
而迄今为止,顾廷烨又没有任何去睡她们的意思,明兰自然也不会脑壳摔坏去帮忙拉皮条,她们既不能打手机过去‘喂,哈尼呀,在你老婆身边待腻了吧,到我床上来嗨皮吧’,也不能到单位门口去等,风情万种的抛个媚眼‘甜心呀,给你个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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