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陈之夏被送到医院,很快就流产了。医生和护士都安慰这对夫妻:“前三个月流产是很正常的。这是胚胎的自然选择和淘汰。流掉的都是不健康的胎儿。你们俩还年轻,以后有的是机会。”
道理是一回事,能不能接受又是另一回事。而最让陈之夏诧异的,是她自己的心情。这几年以来,她以为自己已经能够完全的云淡风轻,刀枪不入,却没想到,那样一块小小的血肉,能让自己再次经历那锥心的疼痛。
她在家里休息了两天。简行一也一改往日的作风,无论多忙都回来吃晚饭。只是他们俩都绝口不提孩子的事情。好多次,之夏偷偷地打量丈夫,他神情落寞而沉重,分明还沉浸在极度失望当中。
之夏因为他的沉默而更愈发沉默。
这情景似曾相识。
婚后他们从来没有采取过避孕措施,在去欧洲度蜜月的路途中两个人就都表示了想要孩子的愿望。之夏是想要一个完整的家,而简行一则是认为早点把人生这些必须做的事情做完了,才能全力拼事业。当然,他也挺喜欢孩子。一路看见别人家的宝贝都会和之夏一起驻足。
谁也没有想到,努力了两年之夏还是没有怀孕的迹象。他们去了很多次医院都没有结果。后来去看中医,喝中药,也不见改观。夫妻俩心里最大的疑惑就是,到底是我有问题,还是他/她有问题?这情绪极为复杂,如果是自身的问题,那会演变为剧烈的愧疚,如果是对方,那就是不忍心,生怕对方压力过大。
他们俩新婚时如漆似胶的感情就是在那段时间里变淡的。双方还是模范丈夫和妻子,交流却比以前少。之夏试图跟他多谈谈,却总是未果。后来之夏明白了,这就是简行一的性格。他实在太内敛了,凡是他所不能控制的事情,他都采取沉默防卫的态度,如同当年他知道自己的问题后最终选择了缄口不言。
之夏自己并不是一个开朗活泼的人,而且一旦适应了有了惯性,也就懒得去折腾。直到那支验孕棒传来好消息,两个人才不约而同地如释重负。
现在,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不,还是有些不一样。因为这一次,连之夏自己都认为,是她的错。如果她那天不那么任性地非要自己出去一趟,就不会不舒服,如果她没有不舒服,就不会流产。
不管医生再怎么说,之夏也无法说服自己让自己开脱。而看到简行一的样子,她除了自责,还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对她越和颜悦色,她越感到心里憋得难受。如果他说一句:“我不是早就叫你小心的吗?”也许之夏还会感觉好过点,可是他什么都没说,态度好得无可挑剔。
夜里她靠过去,在他的胸口听着他的心跳,轻轻地喊了一声:“行一。”他摸摸她的头发:“别想太多了,对身体不好。早点睡。”
他难得地用双臂搂着她睡了一夜。她怕他起床手发麻,以后也没有再这么要求过。
她躺在他身边整夜无法入睡的时候,盯着天花板发呆。人的一生,永远要面临这样那样的问题,难怪老祖宗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而这几年她不过刚喘了两口气儿,烦恼又来了。
她得到的,已经那么好,却不够稳定。就如同当年……
她猛地坐起来,额头上冷汗连连。
原来是又做噩梦了。
回到单位领导问之夏想不想出差,本来觉得她一定会以身体不好拒绝,却没想到她一口答应。简行一也很支持:“你出去散散心也挺好。”
之夏深深地看着他,突然偎到他胸口:“你什么时候放假?我们俩一起去度假好了。”他想了想说:“年底吧,到时候你挑个地方。不是想去非洲吗?”她抬起眼微笑着看着他:“那说好了啊,别到时候反悔。”
他笑笑,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去上班了。
等他走了她才觉得自己身体有些僵硬。真是,多年没练,那种对男性有把握的,不明显的撒娇技巧已经生疏了。毕竟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有着强烈征服欲望的女孩。而看看镜子里自己的样子,也不免觉得,没有盛年时美色的支持,再展现这些东西怕要弄巧成拙,就如同三十八的女性再显年轻也没法装十八岁女孩。
她叹了一口气,开始收拾箱子。
她和同事坐飞机去了一趟S市。因为事情提前办完,多出一天。同事打算去走访亲戚,也问之夏:“要不跟我一起去Y市?你不是大学也在那里上的吗?也就两个小时车程而已。”之夏转头看着外面明晃晃的阳光,恍惚了一阵才说:“好啊。”
他们在火车站就分手了。之夏独自一人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注视眼前的城市。
六年了,当然有很多改变。可是旧日的影子还在,包括这些人说话的表情,方式和神气。他们才是年复一年在这里的,这个城市的灵魂。而陈之夏在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忍不住有片刻的畏缩。
她最终压制住转身逃跑的冲动,走出来叫了一辆出租车。坐在车上的时候她很努力地没有向外张望,而是低着头,看自己的手指在神经质地绞动。
正午的阳光照射在大门口的匾额上,之夏要很用力抬头用手遮在额前才能看清楚字样。
这是她第一次来这个地方。
人们给这里取了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山华坞。”从敞开的铁制大门后可以看见,里面树木葱郁,一条幽静的小路蜿蜒而入。站在门口是看不到里面的,更增添了一份庄重肃穆的氛围。
之夏站了一会,走到马路上,找到一个花坛边坐下。这里已经是市区比较偏僻的地方,没有太多的车辆经过。柏油马路被太阳照得好像起了水影。她身后是红色白色的鸡冠花,在风里微微摇摆着。她无意识地采了一朵攥在手里,掌心湿润的,不知道是花瓣的汁液还是汗水。
此刻想起那个未成型的孩子,她觉得那哽咽就在胸口,无论多么用力地张口喘气都没法排解。人为什么总要失去呢?连自己的骨肉,都可以这样悄无声息地失去。
她闭上眼睛,风吹过面庞。从未有这样一刻,她期待一种神秘的力量,来自不知名世界的力量,能给她一点安慰。山华坞那高高的围墙后,巨大的树冠探出墙头,被风一吹,沙沙作响。
“小姐,是不是有亲人朋友在里面?要不要进去看看?只要知道名字,我可以帮你查具体位置的。”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
之夏睁开眼,原来是看门的老头走出来,正关切地看着自己。从他的表情之夏也可以推断自己现在有多么狼狈。
“不,不用了,我在这里坐坐就好。”她轻轻地说。
老人看她一眼,眼睛里有种通达明了,也不再多话,转身回去。在这里守那么多年,形形色色的人都见过,陈之夏这样的,想来也不算特别稀奇。
大概傍晚时分之夏才站起来,口干舌燥,头也有些发晕。路的转角处似乎有家小小的店铺,她慢慢走过去,却有人在她身后按喇叭。
她转头一看,一个时髦的女子从车里探出头来:“哎呀,真的是你,我看着就眼熟。陈之夏,你不认得我了?”
之夏迟疑片刻,终于试探地问:“于真?”
“是啊。”女子下车走到她跟前,“好久不见,上车吧,我送你一程,要不要一起吃个晚饭?”
之夏已经不排斥跟同学见面,所以笑着答应:“好啊。”
“你怎么会来这里?”于真一边发动车子一边问,“是……来看他的吗?”
之夏不置可否,反而问:“你怎么会经过这里,真是太巧了。”
“我过来跟我爸妈和爷爷一起给爷爷挑过身后的墓地,主要看风水。他们先走了,我刚开出来就看到了你。”
听到这里,之夏忍不住打量于真。这是个一看就意气风发的女性,穿着打扮都低调而名贵,开的也是一辆宝马,脸部保养得非常好,看上去比大学时代还要漂亮,也比自己显得年轻而有活力一些。
“这几年你搬到L城好吗?简行一呢?”于真问。
“不错。我在**机关工作,简行一开了家小公司。你呢?”
“我现在在**集团做销售。”
“都跟专业八杆子打不到边啊。”之夏笑着回应。
于真讶异地看她一眼。原来陈之夏不仅仅是外表上变了,谈吐也变了,变得很能跟人聊天熟络起来,容易亲近得多,当然,也变得泯然众人起来。
那个瞬间,于真不禁怀念当初校园里那个气质凛冽孤高,又带着点慧黠妩媚的少女。
而陈之夏也突然发现,他们已经进入了大学区。这几年整个城市改造得很多,唯独这里还大部分维持着原貌。
在傍晚的微风里,回到故城,和老同学聊着天的陈之夏,终于切切实实地感觉到,旧日的人和事扑面而来。
于真带之夏去了一家江浙菜馆,她倒是记得之夏的口味素来清淡。在社会上摸爬滚打几年,于真已经没有了往日的大小姐脾气,对于细节的掌握和运用出神入化。之夏看着她点菜得心应手,每菜必是之夏喜欢的,不免自愧不如。
跟在简行一身边几年,陈之夏退化了不少。当然,这也是她求仁得仁的结果。
“上次我们同学聚会,大家还一直说起你呢。”于真含笑道。
之夏微微一笑:“多谢大家还记得我啊。大家现在怎样了?我都没有你们的消息。”
“郭云出国了,温蕾去了北京当老师,叶书涵到香港继续念书,听说就留在那里嫁了个本地人,哦,还有白芳,她留校了,在教务处工作。”
原来时间真是一眨眼就过去了,各人有了各人的生活。
之夏和于真都有些唏嘘,举起啤酒,干了一杯。其实于真很想问之夏一些别的事情,可是公墓前重逢的时候之夏就已经摆明了态度,她再好奇也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之夏的电话响了,她连忙接听,于真在一旁笑:“是简行一吧?看你们都老夫老妻了,还这么卿卿我我。”
之夏暗自懊恼,自己果真远不如从前精细,感觉迟钝了许多,做事欠周到。果然简行一已经听到有人说到自己的名字,问了一句:“你在哪里?”之夏总不能当着于真的面撒谎,只好说自己碰到老同学。那边简行一沉默了片刻,终于说:“原来是回到Y市了。晚上回去小心点。”
他的语气还是那么平静,可是同床共枕这样久,之夏如何会不觉察他的意外和失望。所以跟着同事一回到出差地的宾馆,她又拨了一个电话回家。
可惜家里的电话占线,一直到快十二点之夏才跟简行一说上话。一听到他的声音,她反而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只能问一声:“你怎么一直在打电话?”
“有些工作上的事要处理。”
“我们昨天把事情办完了,今天空出来,小李临时起意来Y市,我也就跟着过来了。”
简行一似乎笑了:“毕竟是我们的母校,去看一眼挺好的。”
他又恢复了让人难以捉摸的滴水不漏,之夏有些烦躁:“我也没回学校,就在路上逛了逛,遇到于真,直接吃饭去了。”
那边安静了一下,声音温柔了一些:“跟于真吃饭没什么,要是跟男士吃饭,那是绝对不许的。”
他的冷幽默让之夏笑了,虽然仍觉得不安,她还是挂了电话,只是在最后,她轻轻地说了一声:“我挺想……回家的。”
“我也希望你赶快回来。”
简行一的心结,也是陈之夏的心结,不能碰,不能说。任何事情都可以坦白,这件却不行。
生活里总有让人进退两难的尴尬。
之夏回到家,简行一并不在。她倒在那张柔软的大床上,把脸埋在枕头里,那熟悉的气味让她的心安定下来,昨夜一宿的头疼消失了,她很快就睡熟过去。
他推开门走进来,脸上带着欣喜的表情:“小老太婆,你今天气色不错啊。”然后走上前来拥抱她。她把脸深深地埋在他胸口。他的心跳那样有力,她满足地叹息,用力抱住他的腰。
她喜欢拥抱他。因为长期运动的关系,他的腰部肌肉很发达,谁说只有女孩讲究曲线,男性也可以给人这样的感觉:当你的手无意识地顺着肌肤纹理滑下,会感到那充满力度的,饱含生机和韵律的起伏。
“你是我的,不要离开我。我不准你把我一个人丢下。”她又恢复了往日睥睨众生的霸道,骄傲地宣布着。
他低下头咧嘴笑了。
她突然吃惊。那双眼睛多么清澈,像个孩子,跟自己充满情yu渴望的眼神多么不同。为什么,他们没有同步?为什么他好像还停留在少年时代,而自己,已经成为一个生理心理都彻底成熟的女性?
“别,别这样?”她呢喃。
“别怎样?”他无辜地问,仿佛要挣脱她的拥抱。
她身体微微颤抖,这才真正地清醒过来。
空调自动启动了。冷气呼呼地吹到屋子里。丝面被套上绣着精美的花朵,密密地铺展开来。桌上花瓶里放着的非洲菊开始凋零,花瓣落在地毯上。
“之夏。”简行一刚回到家,看见她面色苍白地躺在那里,不由吓了一跳,走过去摸摸她的额头。她一把抓着他的手,抬起身亲吻他的嘴唇。
他起先犹疑了一阵,很快就投降了。尽管不能确定那是因为他真的想,或是因为不能拒绝,她还是让自己全心全意地沉沦了下去。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事后他和她静静地躺在床上,谁也没出声。应该就是这样的,都说小别胜新婚。就该这样激烈,然后这样疲惫。
她侧过头,看见汗水把他的头发粘在额头,忍不住伸手去拨弄。他笑起来,并没有拒绝。
“我们会再有一个孩子的。”她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突然决定把伤口挑开了看。
他僵了一僵,睁开眼翻身凝视她,眼神复杂,再也不平静,而是像暴风雨来临时汹涌的海面。她毫不畏惧地回视,他诧异于她的倔强和关键时刻异乎寻常的勃勃生机,终于露出一丝眷恋温柔的神气,低头吻了吻她的嘴角,然后把手枕在她头下,躺了回去。
“我想好了,如果我们有个女孩,就叫她简丹吧,红色那个丹。”
他笑了:“你可真会偷懒。”
“你们家不都是这样取名字的吗?”她辩驳道。
他捏捏她的鼻尖:“所以我以为到我们俩的孩子会有点创意。不过,这个名字的确很好听。如果是男孩呢?”
“叫简炼如何?火字旁那个炼,念着很普通,其实很特别。”
他又翻身把脸埋在她的颈边,含糊地说:“都行,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她把手Сhā在他浓密的发里,像对孩子那样温存抚摸着。他们对彼此已经是深入骨髓的熟悉。她能清楚地感觉到,他对她跟从前不太一样。这一步一步,她是怎么把他推远了?又或者可以这样问,这么多年,他们究竟有没有真正地靠近过彼此?
又是一个普通的早晨。之夏先起床洗漱,到餐厅做早饭,然后叫醒简行一。简行一施施然走到餐桌前吃煎蛋面包,突然想起什么,对之夏说:“明天是公司的周年庆,你别忘了,我在王府饭店定了一个小厅。”
他虽然不苟言笑,但也会必要时与民同乐。比方每年的这个时候,他都会花大价钱订一个豪华餐厅,请公司员工吃饭跳舞庆祝。而照例,之夏是要去参加的。
之夏在心里飞快地盘算一下自己要做的事情,除了要去做美容之外,还要去买新衣服,不知道现在还来不来得及预约发型师明天下午给自己做头发。她有些埋怨地看了简行一一眼,怪他这么晚才通知,然后也想起自己不也没放在心上,只好自嘲地笑了笑。
下了班她去试衣服。掐着腰发现自己瘦了一圈。这倒是好事,可以买小一号,穿起来也比以前好看点。她专心注视自己的脸,也清瘦了一点,稍微远离了居家大妈的形象几步,所以于真会那么容易认出自己。
化了妆梳好头发,简行一来接她。一见她就愣了一下,搞得之夏连忙追问:“哪里不对吗?我的妆没化好?”简行一笑笑:“不是。就是觉得你现在的样子跟从前有些像。”之夏在心里暗自喟叹。
吃了饭大家都在跳舞。之夏做为老板娘也不好意思跳得太带劲,穿了高跟鞋脚又痛,索性从后门溜出去透气。途中经过饭厅侧面的阳台,公司中高层的男性都在那里抽烟聊天,说话甚是大声,免不了飘到之夏耳朵里,却听见一个人笑道:“林总真的奔四?啧啧,看不出来。”
“我原来以为是人们吹捧,见了以后才知道果然名不虚传。”
“的确是个尤物。”
“手段也够狠。你没见她跟我们老总谈判的样子,比男人还要不好对付。”
“哧,谁让你跟她在谈判桌上见了?要见也是在……”
一伙人别有用心地哈哈大笑起来。
男人之间放松的情况下免不了说带荤腥的话。之夏也不以为意,听罢一笑,很快就置之脑后。
十点左右简行一和之夏告辞,留一帮手下继续在那里娱乐。两人到了家,一起去取信,然后上楼。
电梯里之夏斜睨简行一:“叫你少喝点。”说完笑着去替他把领带松开。简行一摇头笑道:“我没醉,就是太热了。”抓着她的手把她拉到身边。
他今天对她,有份格外的热情。她也感觉到了,踮起脚尖吻他。
简行一却没想到她反应热烈,不由一愣,间歇中含笑逗她:“不怕有人看到?”
“我跟你是夫妻,又不是乱搞。”她大笑。
这个胆大而不顾一切的陈之夏,是从哪里冒回来的?
她拉着他踉跄出了电梯,一路笑着。脚下一崴,他扶住她:“小心。”可是她手里一叠厚厚的信已经撒了一地,两人只好蹲下捡起。
之夏一面捡一面想,人为啥非要到有危机感的时候才会做一些平常不愿意做的事情呢?可见真是犯贱。
手指触感略有不同。她低头仔细去看,一封很厚的信在地上,她拿着站起,随手一撕,露出请柬鲜红的封面。简行一正在开门,回头看见就随口问:“谁要结婚?”
之夏微微一笑:“我弟弟。”
信封上的地址来自Y市,而请柬里请客的酒店也是Y市著名的一家。陈卓也提过,陈晋的工作有变动,却没想到是在陈卓之夏离开后,一家人搬到了那里。而前几天之夏回去,原来已经又跟父母和弟弟同在一个城市。
之夏拿着请柬靠在沙发上出神。简行一走过来打开电视,伸手揽住她:“你想去,咱们就去,不想去就算了。别想那么多。”
“你有没有觉得,我爸妈其实很不成熟,做事像小孩?”之夏问。
很少见到子女这样批评父母,简行一一笑,没有附和也没有反对。其实在心里,他对岳父岳母大人早有定论,当然嘴上是永远不会吐露半字。
之夏抖抖手上的请柬:“喏,比如这个,他们也许觉得礼数上还是该叫我去,又也许觉得该借此机会给彼此一个台阶下,无论怎么样,大家不来往这么久,只一封请柬挺没诚意,如果确实没有诚意,又何必寄来?”
这几年她几乎没有提过父母,简行一也觉得是时候谈谈,就咳嗽一声,正色问:“你有什么打算?想不想就此恢复邦交?”
“如果是你,你会怎么样?”之夏抬眼微笑,分明心里已经有了计较。
“不原谅是情,原谅是理。”他笑笑,“你怎么做都没错。”
“滑头。”之夏一把抢过遥控器,换到自己喜欢的台,看了一会才又回到话题,“我一直在想,当年他们给我十万块,估计也是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犯的错太大,肯定不能就那么饶了我,但是抛下我让我自生自灭,他们也于心不忍。”
事隔多年,她终于可以平心静气地来分析。或许是因为知道了,这世界上有太多事情不可理喻,不可强求。
简行一看着她的侧脸,突然替她觉得辛苦和难过,搂住她亲了亲:“咱们把这件事解决了,以后都别再想了,就此放下吧。”
之夏用脸颊在他肩膀蹭着,一时间,这个家感染了难得的温馨氛围。
第二天之夏给父母打了一个电话。陈晋和蒋明月听到是她,都吃惊极了,尤其是蒋明月,声音里透着格外的激动,一个劲地对她说:“好,你能来最好。弟弟肯定会高兴的,见见弟媳妇。”
之夏温言问:“有没有需要帮忙的?你们一定特别忙吧,我可以早回来几天帮帮手。”
蒋明月愣了一下,之夏可以想象她在那边如何征询地看了丈夫一眼,然后回答说:“好,你早点回来一家人团聚一下。”
之夏放下电话,轻轻地笑了一声。简行一从电脑旁抬起头:“我可能走不开。”倒也没恼她先斩后奏。
“我自己回去就可以了。你按计划婚礼前一天到吧。”她说着话,仔细观察他的神情。两人的眼眸对上,他看她很久,终于笑了笑:“就依你。”
之夏请了假订了机票酒店。临行前一天简行一的朋友叫夫妻两人出去吃饭。之夏难得的化了妆,一见面朋友就打趣:“老简你可真有福气,老婆越来越年轻漂亮了。”之夏一本正经地答:“都换了几茬了。”大家轰然而笑,倒是简行一,显然觉得这个玩笑有失尊重,责备地看了她一眼。
他们这个年纪结交的朋友大多已婚,有一对夫妇妻子怀孕五个月,正在跟席间女性茭流心得。之夏心下抗拒,却也不好走开。朋友都还不知道他们有了孩子又流产的事情,还开玩笑问:“你们俩还没玩够?真是潇洒。”
之夏觑了简行一的脸色一眼,他当然不动声色,可是也不说话,只好她来打圆场,笑着说:“我们有计划。不过今天在单位打了一个疫苗,再怎么样也得半年后才要了。”
“你打的什么疫苗?”
“吃药也要小心,不过幸好你家老简不抽烟,我家这个都让他提前戒烟了。”
女人们聚做一堆七嘴八舌起来。男人自到一边聊经济政治。
之夏后悔临走还来掺和这么一次,要闹得一肚子不痛快去Y市。果然回去的路上简行一一面开车一面问:“你真打疫苗了?”
“是。打的时候没想那么多,后来他们才提醒我半年内最好别怀孕。”之夏老实交代。
他不解地看她一眼:“你怎么不跟我说?总得跟我商量商量吧?”
“我……忘了。”她的语气一贯平静,在旁人听来就显得是心不在焉。
“这也会忘?”他罕见地用嘲讽的语气对她说话。
“我们能不能别为生孩子的事吵?”她几乎是哀求地问他。
“这跟要不要孩子没关系,而是你应该跟我商量。你做事总是这么不小心。”最后一句,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来的。
之夏词穷。他们都知道简行一这是在借题发挥。说到底他还是个普通人,平时就爱把事情闷在心里,家里的事也一样,对最亲近的人也不会宣泄,所以到最后总有发作的时候。不过结婚以来他还没有给过妻子脸色,之夏虽然明白他的心情,也忍不住觉得难受,张了张嘴想反驳,又咽了回去。
“你想说什么?”她的举动落到他眼里,他把车停好,却没立刻拔钥匙,而是转向她问。
之夏叹了口气:“你说的没错,是我做事太不小心了。”
简行一意外,也觉得自己做得过分,轻声说:“先上楼。”
“不过,以后有什么,我希望你直接说出来。”之夏跟在他后面,补充了一句。
简行一抬抬眉,不置可否。
这次争执的原因,一半已经摊在明面上,是为了孩子的事情,另一半两人都没提,却彼此心知肚明。
也许这次回到Y市,可以彻底解决之夏对父母的心结。但是他们之间的问题呢,关于孩子的芥蒂,关于她过去的芥蒂,能不能以后都别再想了,就此放下?恐怕还是说的容易做的难。
陈之夏改了又改,始终有些根深蒂固的固执没法除去。她自己也知道,简行一历来都是个大度的人,说几句软话就可以安抚丈夫的不安。但是她说不出口,因为有些字眼于她而言仍是禁忌,不能亵渎,不能诉诸言语。
飞机已经快在Y市机场降落。从舷窗看下去,隔着一丝一丝的云,之夏从另一个角度打量这座在她生命里占有重要地位的城市。原来从高空俯瞰,它是这么的不同。
走出机舱,之夏精神一振。炎夏还没有开始。难怪陈得愿要挑这个时候结婚,不冷,也不热。在当年,也是之夏最心仪的短暂时节。再过两周,就要热起来了,跟火炉一般。
她随着人流往前走,眼尖看到地上细细的一条亮光,蹲下去捡起一看,是条漂亮的白金项链,挂坠是颗小小的心。
这是她从前最爱收集的物品。
她握在掌心凝视半晌,拉着行李快步上前,见到一个机场工作人员,将项链给了他,然后走出机场打车。到了宾馆仔细梳洗过,才带着礼物去陈家。
来开门的是陈得愿。两人一碰面,都愣了一愣,端详彼此熟悉又陌生的脸。陈得愿没想到之夏会这么素,印象里的姐姐,穿着高跟凉鞋笑靥如花,嘴唇还抹得通红,走在一个帅得惊天动地的男孩身边,说笑都潇洒肆意。而眼前这个女子,头发挽起,仗着皮肤白只略微抹了一点胭脂增添血色,口红也是很淡的颜色,穿了一身很浅的紫灰色裙子,庄重到有些老气。
之夏也觉得吃惊。她本来以为陈得愿会长成那种全身钉满亮晶晶耳钉鼻环的街头小混混,哪知他现在精瘦,一脸老实木讷。
“呃,快请进。”陈得愿还是不习惯喊她,往旁边让了一让,招呼她进去。
沙发上坐着陈晋和蒋明月。之夏没让自己酝酿情绪看清楚他们的容颜就喊了一声“爸,妈”。等再过一会彼此礼数招呼周到了坐下喝茶,之夏才知道自己这个的决定多么正确。
八年的时光在他们身上留下了更为深刻的痕迹。陈晋动作迟缓了,头发也灰白了,而蒋明月居然开始戴老花镜了。他们对女儿的到来看得出来由衷地高兴,不过那种高兴到了顶峰,也比不上他们不时看陈得愿一眼那种溺爱痛切。而且他们与女儿沟通交流的技巧也丝毫未见长进,客气周到得不自然。之夏努力了一会,还是觉得无法跟他们达到一种亲近的,哪怕像亲戚的感觉,就尽量减少叫爸妈的机会。
聊了会天之夏才知道,陈晋现在还在跟朋友合伙做生意,而蒋明月倒是退休了。陈得愿大学没考上,就上了技校,现在做司机,挣得也不少。
“这次婚礼的车都是名车,我朋友开的。”陈得愿听到说自己,在旁边郑重地补充了一句。之夏笑了笑,不免又说了几句客套话。
婚期迫在眉睫,留给他们叙旧的时间也不多。一家人很快就忙开了,之夏不愿意父母奔忙,就主动把打点细节的事情都抓到手里。陈得愿倒无所谓,蒋明月和陈晋还有点迟疑,怕之夏累着。可是看之夏做事有条有理,过了一会他们也不再说什么。
第二天陈得愿亲自去接陈守中和苏阑过来。之夏在家里帮蒋明月布置好给老人的房间,又跟陈得愿请的伴郎伴娘还有一帮帮忙的朋友敲定细节,最后去订了餐馆一家人吃晚饭。
期间她见到了准新娘子,很骨感,皮肤有点黑,乍一看有东南亚风情,完全不是陈得愿以前喜欢的丰满白皙类型。这样的女孩挺打眼,又听说在商场工作,之夏原本觉得她一定精灵古怪,一交谈才知道她果然如陈卓所说,十分单纯乖巧。准新娘也挺喜欢之夏。两个人比较投缘。
晚上吃饭的时候陈卓夫妇也到了。一切都很完满,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只是准新娘子作为旁观者满腹疑惑,为什么这一家人对姐姐像对客人一样,亲热里又明显分着彼此。这疑惑很快就随着她对于即将到来的婚礼的期盼而被抛在脑后。
接连忙了两天,婚礼头一天简行一也赶到了。陈家见了他十分满意,陈守中还说:“之夏这孩子一向聪明,嫁得好。”
之夏偷偷打趣简行一:“你看,你是我这辈子最大的成就。”简行一看着她微微一笑,用力握住她的手,之前的龌龊烟消云散。本来也是,他这样涵养好的人,绝对不会在这样大的场面给之夏没脸,之夏又主动示好,夫妻俩婚后最大一次争执就这样顺理成章地解决了。
夜里告辞的时候,之夏本来已经走到门外,又想起自己的手机还放在窗台上。陈家住的是一楼带花园的房子,她不想打搅老人,就从花园里绕过去取。爷爷和母亲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只听见蒋明月说:“爸,早点休息吧。一切都打点好了。”陈守中说:“嗯,明天可不要出任何岔子。”
蒋明月笑道:“不会的,家里那么多人帮手,之夏又那么精细。”
陈守中沉默一会:“希望吧。你别说,我本来也跟你们一样担心,怕这个孩子又多想,借着婚礼的机会……现在看,倒真不像。”
霜一样的月光洒下来。之夏悄无声息地取了手机,慢慢地后退出去。在门口的时候忍不住停了一停,举头看着天空中一轮皎洁的明月,嘴角挂着一丝微笑。如果陈晋他们有机会看到,一定会吓到,以为多年前那个行事诡异乖张的少女又回来了。
但是之夏心里并没有特别的情绪波动。只是这月光太像清凉的水流,令她片刻驻足罢了。
这个世界不过如此。八年前那个下午她仰面倒下的时候,很多事情已经不再重要。现在的之夏断然不会因为偷听到的这只言片语就完全否定父母。听说人年纪大了,就会特别顾念亲情。当年的陈晋蒋明月不见得对女儿完全没有感情,那么今天表现出来的应该是情真意切。只是年纪大的人更为多疑谨慎,陈之夏有过前科,他们心存疑虑也不为过。
反正以后也不会常常见面,就当远房亲戚偶尔走动就好,那么挂心做什么。陈之夏把手机放进包里,轻轻带上门,朝等待自己的丈夫大步走去。
婚礼进行得一切顺利。一点小小的风波是由陈卓的太太张小莉引起的。她那天刻意打扮过,本身底子也好,又穿了一身鲜红,路过的宾客几次错认她为新娘子。偏偏她因为怀孕在婚礼当中不断地做出各种要求,一会要喝水,一会嫌花太香,甚至要求音乐声小点,惹得很多人不得不分心去照顾她。新娘那边的伴娘十分不满,私下嘀咕这女的是不是来抢风头。
之夏旁观,倒觉得甚是有趣。偷偷看了陈守中陈晋的脸色表情,不免忍俊不禁。
晚宴时之夏走出来,照看在门口迎接宾客的新郎新娘。正是黄昏时分,路的尽头晚霞流光溢彩,呈现惊心动魄的美感,而身后是众人觥筹交错的热闹声。之夏一时心有感触,站了片刻。却突然觉得如芒刺背,好像有个人在远远看着自己。她猛地转身,只见花坛里的芍药开得蓬蓬勃勃,随风摇曳,哪里有什么人影?
也许是这几天累到了,之夏左眼皮直跳。婚礼还没结束,简行一就问她:“你是不是太累了,脸色不太好看。”她只是摇头。当晚回宾馆倒头就睡,第二天一早起来跟家人告别又赶飞机,在机场的时候她实在撑不住靠在简行一的肩上小憩。
简行一随身带着电脑,趁妻子睡着打开来检查email。不想QQ也同时自动登录,刚一上去就有人给他发了个消息:“你终于上线了,这两天一定忙坏了吧?要注意身体,别让我担心。”
他吃了一惊,立刻关掉窗口。之夏还睡得熟,应该什么都没看见。他轻轻地把她挪好靠在椅背上。她睡得天昏地暗,只是轻轻地哼了一声表示不满,很快呼吸又均匀平缓。
也不知过了多久,有小朋友在一边吵闹,之夏没法继续睡下去,揉着发痛的太阳|茓坐起来。简行一还没回来。她扭头到处看了一圈,见他在一个角落里打电话。虽然隔得远看不清楚表情,她还是能从他的身体语言判断那绝对不是他处理商务时的样子,专注而锐利,相反,他此刻心情不错,甚至有点温柔。
之夏默默地注视他,表情一点没有变化。
有人说,家养的狼只要尝过血腥,野性就会复苏。那么蛰伏隐藏在血液里多年的敏锐直觉,和残酷霸道,会不会有朝一日重新觉醒?
回想自己的一生,如果要评出对自己影响最大的女性,陈之夏一定会毫不犹豫的选方严严。她和陈卓给她的温暖,以及之后的伤害,还有从她身上学到的教训,都让陈之夏刻骨铭心。
她曾经辗转打听过方严严的消息。听说她也再婚了,对方是个离异的男人,还带着个十多岁的女儿。婚后不久她就怀孕,生了一个儿子。一家四口的生活想必不会简单,不过比起陈卓焦头烂额地想要孩子,真不好说他们俩谁更幸福一些。
婚姻的作用,不过是把曾经的爱情转化为亲情。从陈卓和方严严的婚姻里,之夏这么总结。那么如何用亲情维系婚姻呢?一般人都会觉得亲情可贵,难以从生活里剥离,所以面对新的爱情会坚守阵地。也有人并没把亲情看那么重,一有诱惑就开始憧憬新生活。
简行一会是哪一类,之夏并没有把握。
最近做梦的时候,她老梦见一个女人对着自己放声尖叫,醒来后她想了又想,确定那是盛怒下失态扭曲的方严严。没有一个女人会喜欢看见自己这么狰狞可怕的样子,可是当年的方严严一定是控制不住吧,之夏想,因为她也越来越难以控制自己。
简行一没有回来的时候,她会呆呆地坐在沙发上想心事,好像有人拿着一把小钻子,在钻着她的心脏,钻到深处,疼得她缩成一团。房间里回响着奇怪的声音,并不是哭泣,而是一声又一声的干嚎。陈之夏捂住耳朵,却阻不住那声音,她站起来,抓起手边的花瓶往地上狠狠一掼,晶莹的碎片飞溅开来,甚至有一片溅到了她的眉上,划出一道伤痕。
简行一回到家见了,不免吓一跳,要来看她的伤势。她把头一偏,说没有关系,只说自己不小心把花瓶摔碎了。简行一也没有深究,替她涂了酒精,贴了一个小小的创可贴。之夏还开了一个玩笑:“明天去上班他们会不会以为你对我家暴了?”简行一瞪她一眼。
他去书房继续工作,之夏留在卧室写日记。页面洁白光滑,软滑的笔尖却无处可落。她该说什么呢?告诉他什么?她痛苦,因为被背叛?她放下笔,从书架上抽了一本鲁迅全集读着,看了一会简行一走进来,探头看封面,讶然问:“怎么看鲁迅的书也会哭?”之夏胡乱抹了眼泪:“你不懂的。”
陈之夏开始揣摩简行一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人。这几年他大部分精力都放在公司上,经营家庭的时间其实并不多。但是只要在家,他算是体贴温柔。她突然发现,他做事周到,成熟稳重,完美到没有个性,也基本上可以称作无趣。之夏怀念少年时他偶尔锋芒毕露的瞬间。不过这一切也许起源于之夏本人对他俩生活的参与性不够高。她不了解他在外面做事是什么样子,也不知道他整天在忙什么。
太稳定的生活不见得是件好事。可是之夏也厌倦动荡刺激。真是两难。
她躺在床上,觉得说不出的疲倦,每根骨头都想罢工。活着就是这样累。但问题是,她想不想失去简行一?答案是不。那么她就得战斗。
方严严当年赢得漂亮,值得借鉴。可是她有两个法宝,一个是孩子,一个是掌握财产,可惜之夏都没有。她坐起来,抱着被子,决定了一件事,至少她要先搞清楚他们在干什么,那个女人是谁。
她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开始留心简行一的行程表。有时可以看到他的PDA,有时可以打电话去跟他的秘书聊天。通过这她确定了一件事,这个女性很有可能跟他工作上有关联,否则他行程这么紧,又那么守时,两人相处的时间必定很短。
她告诉简行一这两年房市好,单位上分房,不如再买一套当作投资。简行一答应了,她要来他的身份证,拿着去移动大厅说丢失了密码,要求查电话清单。然后做了一个简表,把他最常打的电话根据频率总结出来,又找到那天他们在机场时间段内给他电话的号码。这个号码果然经常同他通话。之夏心念一动,想到自己出差那次简行一曾经有次用家里的电话打过两个小时,她又查了一次,果然是打给那个号码。而且他并不止一次拨过这个号码,包括自己去陈得愿婚礼期间。
她看着电话单,明明手在颤抖,心里却突然平静了下来。总是愚蠢地抱着一丝侥幸,到头来,还是如风里的蜡烛,瞬间熄灭。可是在这彻底的黑暗里,她生平第一次不知道该做什么。原来这么多年,她对他和他的家庭有了这么强的依赖。孑然一身的陈之夏离开简行一,就算有钱,青春也尚未结束,该去向何方?她曾经天真地以为,经历过这么多,他们会把过去绝口不提,相濡以沫,平平淡淡,一辈子到老。她以为,他们之间,不仅仅是相爱,不仅仅是男女之间的激|情。
原来,还是不够。原来,她还是没有做对。
他很晚才回来。之夏问:“晚饭吃什么啦?”他随口答道:“公司对面那个牛肉面大王吃的。”之夏笑笑。整个下午,她都坐在那家牛肉面大王里,亲眼看着他不到六点就开车绝尘而去。
她去厨房煲汤,回来经过他的书房闻到一股刺鼻的味道。她怔了几秒才敲门进去,刚好看到他匆忙地摁灭烟头。她把汤端到他面前,疼惜地摸摸他的脸:“怎么开始抽烟了?你最近好像特别忙特别累。”他叹口气:“这是最大的一个项目,疏忽不得。”“跟什么公司合作?”他漫不经心地答了一个名字。
他很捧场地把一大碗汤都喝光了。之夏自己也在一边喝了一小碗。她慢慢啜饮,不时抬头看他的侧脸。挺直的鼻梁,弧线严厉的唇,旧日英俊少年轮廓依稀可见。她骤然湿了眼眶,痛得无法呼吸。改掉一系列恶习后的陈之夏,现在只不过是个柔软脆弱的普通妇女。
他很习惯地把碗往她那里一推:“你先睡觉吧,我得再要两小时。”见她看着自己,伸手拍拍她的手背,微微一笑,“这个周末就可以歇一歇,我陪你去逛街。”
之夏默然退出,写了日记后上床睡觉。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听见悉簌之声,他轻手轻脚地爬上来。她用迷糊的声音喊了一声他的名字,他的动作顿了顿,旋即凑过来,好像在黑暗里凝视她。她尽量让自己的呼吸均匀,他低头在她额头上一吻,从后面抱住她。因为长胖了不少,他的拥抱更让人觉得踏实。
之夏心酸不已。人都是利己的。她一直都知道。
也许她不能怪他。如果他再也不能从她这里得到幸福的感觉,为什么不重新选择?
陈之夏是个彻底的悲观主义者。
这段时间工作很清闲,之夏又早早下班。她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又不由自主地往简行一的公司而去。那家牛肉面大王有着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刚好可以把对面看得一清二楚。
她点了一碗面,却一口没吃,只顾着注视对面。想了想,还掏出手机给简行一办公室打了个电话,确定他在办公室,这才放下心来。
坐着坐着,手臂上汗毛竖起,她用手搓了搓,确定不是冷气的缘故。那么,是不是因为有人在观察她?她打了个冷战,抓起包跑到熙来攘往的街道上。一片繁华中,看不出有谁特意驻足的样子。
陈之夏,你完了,你魔障了。她颓然地想,原来一个女人遭受丈夫外遇的打击会变得这么歇斯底里,疑神疑鬼。
她没再监视下去,打了个车回家,捧着笔记本坐在沙发上发呆。跟踪这条路她目前是不想继续了,那么还有什么办法?有没有可能破解简行一的密码,看看他QQ上的讯息记录?
她琢磨着打开一个网页,本来想搜索一下可能的办法,却鬼使神差地把简行一告诉她的合作公司名字输入了进去。她点击进入公司主页,浏览了一圈,对生意上的事情还是没有概念,就到他们的公司活动一栏去看。刚好这个公司最近举办了一个大型活动,贴了不少领导照片。之夏飞快地瞟了一眼,扭头去打开电视。突然又想起什么,回去盯着屏幕仔细的看。
那排高层中间,赫然站着一个她认识的人。
照片上的女人明艳无俦,岁月厚待她,一点没在她脸上留下痕迹,反而增添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高贵神秘。
之夏把她的名字输入搜索,发现她已经是这个公司的总裁。她果然出人头地,再不用在学校那小小的宿舍里委屈一辈子,更不需要仰仗别人,而是别人仰仗她了。
之夏正在感慨之际,门外传来动静,是简行一回来了。她立刻关掉网页。趁他去洗澡之夏偷偷打开他的PDA,看到他明天就有一个和对方公司的谈判。她小心地把时间地址记下来。第二天一早,简行一刚走,她就去车库开车。他们一直有两辆车,之夏也考了驾照,却很少开,嫌堵车闹心。好久没开技艺毕竟有些生疏,她把车开出来的时候差点蹭了右边的镜子。
到了单位同事都很吃惊:“陈姐今天居然自己开车啊?”她早想好了怎么回答,见到简行一也是一个答案:“是啊,想买点书,太沉了。”到下午她胡乱找个借口出来,开着车到饭店,在大堂的沙发上隐蔽一角坐下。
简行一快步从门口走。阳光洒在他宽厚的肩头,深灰色西服笔挺,沉稳大气。之夏的目光追随着他,看着他走近又走远,痛得连呼吸都颤抖了。
时间慢慢推移。之夏呆呆坐在沙发上看着人来人往。她也不晓得自己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只是好像染了毒瘾,执迷不悟。
简行一又出来了,一行人分明多了好几个。之夏用杂志挡住脸,看见他侧头含笑对身边的女子说了句什么,那女子笑起来,随便捋了下头发,顾盼间眼波流转,眉目如画。
趁一伙人在门口寒暄握手道别,之夏站起来,很快地跑到停车场去开了自己的车子等在路边。简行一的车开出来,车子里只有他一个人。之夏一踩油门,跟了上去。
简行一并没有回公司,他绕来绕去,到了本市一家高档会所。之夏无法跟进去,只得停在路边。又过了几分钟,看到那女子也开着车进来。
天底下哪里有这样的巧合?尽管之夏一心一意地想说服自己。
对于这样的丈夫,她本应该鄙视他,憎恶他,可是她却只感到无尽的悲伤。
那个说一直都没有忘记她的男孩。
六月的阳光如小鱼一般跳跃着从树叶之间洒下来。陈之夏不动声色地看着一场背叛上演,其实却是,看着青春终于流逝。
爱过她的人,最终都远去了。她大概是受过诅咒,永远不得善终。
陈之夏年轻的时候很有自信,她早就有预感会再跟林婕见面,那时的她丝毫不认为自己会落下风。要到这个燠热得被蝉声呱噪的下午她才突然明了,如今的自己,并没有任何条件可同林婕抗衡。她所能作的,只能有尊严地转身离开。
当年陈之夏可以那么嚣张,不过……不过是因为那个人,因为那个人爱她不爱她。
想起这个久违的名字,她不得不弯下腰去按住那颗心,像是生怕血涌得太快喷发出来。她一动作,手肘压在方向盘上,喇叭发出刺耳的鸣声。
所有人都往这边看过来。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驱车离去 。
开到半路有人给她电话,却是于真。于真在那边笑着说:“我来L市出差,想不想出来吃点东西?”
“好,你等我回家换换衣服。”
她换上裙子,不但搽了粉底口红,还涂了一点点眼线。她很少化妆,却聪明得很,无师自通,只要稍稍修饰,整张脸就神采飞扬起来。
于真见了她,忍不住吹了声口哨,亲热地上来揽住她的肩:“这身打扮正好。等会我就想约你去club呢。”又眼珠一转,“老简不会说什么吧?”
之夏淡淡一笑:“他最近忙得很。”
于真还叫了两位男士作陪。之夏走进去的时候,两人都觉得眼前一亮。并非因为她五官比于真标致,而是那种平静中冷冽肃杀的气质深深让人震撼。
陈之夏自己却恍若未觉,礼貌地对两人点点头坐下。于真坐在其中一个身边,挽住他的胳膊,笑着说:“你们俩也太失败了,她真的没认出你们。”被她挽住胳膊的男人也在笑:“罚酒罚酒,陈之夏,你见到师兄都忘了?”
之夏一愣,再仔细一看,脱口而出:“王准?”正是当年同系师兄,也是系学生会主席,一直对自己颇有照拂。
王准哈哈大笑:“好吧,还算你认出来。那么他呢?”一手指向另一个男人。
那个男人穿着清爽的白色衬衫,理小平头,戴一副黑边眼镜,显得极之斯文。之夏想了很久才敢确认:“孟昭?”
孟昭含笑伸手同她相握,一边自嘲道:“老了,同学见面都不认得我了。”
这就是当年那个脾气颇大的广告系男生,要不是他对之夏恶语相向,也许之夏不会跟简行一继续发生交集。这命运,原来真是一步错,步步错。
既然都是大学同学,谈话也就轻松起来。席间于真说,她来本市出差,刚好孟昭也是同行,一直有联系,就拉出来吃饭。她没有提自己和王准是怎么回事。之夏隐约记得上次谈话于真说有一个姓赵的男朋友,常驻海外,心里自然知道于真和王准的关系耐人寻味。可她一向不多话,也不会嚼舌根,于真也就不在她面前遮掩虚伪了。
一眼瞥到于真和王准紧紧相扣的十指,之夏在心里感叹,这个世界变了,变得比她以为的还要残酷,充满了游戏的随心所欲。
她转过头去问孟昭:“你改行了没做广告?”
孟昭喝了一口酒:“闯了两年,还是觉得做销售有意思。”
于真在一边笑着Сhā嘴:“你看他打扮得文质彬彬的特有迷惑性吧?一点不像做销售的,倒像搞学术的。仗着这张脸,骗过多少人。”
之夏轻轻地笑:“我啊,在机关里呆久了,都跟世界脱节了。”
饭后他们去了一间酒吧。一进去之夏就有想逃跑的冲动。那音乐声实在震耳欲聋。可是人们都拼命往前挤,她脚步一停,被后面涌上的人抵住。孟昭转过头,很自然地就牵着她的手带着她往里面走,同时在她耳边大声说:“一会就习惯了。”
王准认识朋友,很快就找到一张桌子,点了一打啤酒和一瓶威士忌。喝了几杯以后,于真教之夏掷骰子,四个人玩了一会,于真把小外套一脱,跳下场去,又对王准招手。
“你下去跳舞吗?”孟昭问。之夏摇了摇头。他也没有勉强,悠闲地坐在她身边,自己给自己斟酒喝着。
这是之夏完全陌生的世界。迷离的灯光下,男人和女人舞动着,靠近着,纠缠着。
“介不介意我抽烟?”
之夏笑了笑:“抽吧,没关系。”
青烟袅袅升起,人的脸庞愈发模糊。孟昭一抬头,看见之夏抱着手站在那里往下看,和很多初涉舞厅的良家妇女或者清纯少女反应截然不同,和那些骨子里追求刺激爱疯爱玩的人第一次到这里的反应也截然不同,她嘴角带着一点笑容,似乎专注而好奇地看着那些人,不做评判,没有波动,全然的疏离冷漠。
目空一切。
孟昭想起多年前他狠狠地对之夏下过的评语。此时用来,还是这样贴切。
回到家简行一还没回来。之夏把满是烟酒味的衣服换下,泡了个澡,裹着浴袍坐在床边。
时针指向夜里一点。
她略侧了一下脸,眼角余光瞥见梳妆镜里卸妆后的自己,苍白而憔悴。她赤足跳下地,把壁橱的门打开,里面有个保险箱。她输入密码,门嗒的一声轻轻开启。里面放的,是很多重要文件和证件,其中就有他们的结婚证。
那日调笑的话还言犹在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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