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暑假,回到学校,我的好运气似乎一下子全都来了。
系里开始为我们这帮大四的人联系实习单位,准备打发我们毕业。
像我这种品学兼劣的学生,通常实习是分不到好地方的。
可我运气真好,在暑假里担任翻译的那次文化交流活动中,有个参与赞助的外资银行的首席代表对我印象极好,因为我和她聊起莎士比亚,那可爱的英国老太太没看出我是在热炒热卖,对承办方频频夸奖我。
现在她恰好需要一个打杂的助理,机会就这样落在我这实习生的头上。
从不见天日的摄影棚到外壳光鲜的写字楼,从烟视媚行的POSE到端庄矜持的作派,从察言观色地应酬到不苟言笑地工作,我就像个橡皮泥人,被环境迅速地揉圆搓扁。
生活需要我是圆的,我就是圆的,需要我是方的,我就是方的。
大半年的实习说来也是一眨眼就过去。
做牛做马的勤奋,得到应有的回报,我免去了和大多数应届生一样挤招聘会的程序,直接得到了这份工作,拿到毕业证就可入职。
学校的课程在这一阶段基本都完结了,我这个大半时间都在旷课的人,四年下来竟然保住了零挂科的记录,在师生们看来几乎是个奇迹。但只有我自己知道,当别人上课时,我在工作挣钱,当别人睡觉时,我在看书背词——这种滋味若没有亲身体验,你一定想象不出来。
实习也是朝九晚五,除了几次请假回校考试,我几乎没怎么踏足学校。
忙起来也就顾不得以前的兼职,我将工作室的活儿全都推掉了。
然而有家公司却认定了我做的平面形象,非要找我去拍新一辑产品的广告。
看在可观佣金的份上,我拍了大学兼职生涯的最后一个广告——也就在和对方公司老板的饭局上,在寻觅金龟婿的漫长征途中,在磕磕绊绊踩到无数癞蛤蟆之后,我终于碰上一只真金足料的金海龟。
这次不是找乐子的公子哥,也不是找二奶的糟老头,奇迹般的是个出身优越却简单开朗的大男孩,自小在澳洲长大,连中文都还说不太利索,没什么花花心思,跟着他父亲在那天饭局上见了我竟然还会脸红。
老天对我如此厚爱,仿佛是为了证明世上确有幸运儿这物种的存在。
我知道我该心满意足了。
可是今天,我又发神经了,一定是发神经了。
不然不会推掉某人的约会,在时隔将近一年后,在这个小雨淅沥的晚上,一个人跑回学校,跑到图书馆冷清僻静的五楼,在积满灰尘的大书架之间像个游魂似的走来走去。
是的,我就是丢了魂儿,就是那天丢在了这里。
我得回来找到我的魂,不然往后的日子,总这样神不守舍,又怎么过得下去。
毕业的日子已经临近,我已有将近一年没见过慕学琛。
上次暑假在家的时候,妈妈问我在学校有没有谈恋爱,我说没有。
她又开始唉声叹气,叫我遇到合适的人可以考虑考虑,她说这辈子没什么念想,就盼着我有个好的归宿,嫁个可靠的人,过上简简单单的日子。
我当时哈哈笑,说她的念想又变了,以前不是指望我有出息,挣大钱吗。
妈妈说,那是为了激励我发奋读书呢,其实挣多少钱都不如有个安心的家。
我靠着书架,微微发笑。
现在我明白了,一个安心的家,可比富贵更难找。
看吧,人就是这样得陇望蜀,得蜀望陇。
我找到那个旧梯子,爬上去,想象那天慕学琛从上面看到我的样子。
又想起那个发在校内论坛的肉麻帖子,现在应该早已沉底了吧。
我记得那天在帖子里留了一段话,说我不会再来看这个贴子,不会再去见那个人。
图书馆一楼有个免费上网的微机中心,机器慢如龟爬。
我去找了台机子,慢吞吞登陆久违的校内网,在论坛搜出我一年前的旧帖子,怀着缅怀的心情一个个回复看下去,看着当日的喜怒哀乐,当日的倾慕、自卑、迷惘、顿悟……心里就像抽丝剥茧,一层层的情绪又打开来,酸甜苦辣充斥在喉咙里,咽不下,说不出。
鼠标下滑,下滑,许多回复是在我离开之后,从未看过的。
有安慰,有鼓励,也有嘲笑。
不经意间有一段英文跳入眼里——“The night will day will dawn,We shall look at each other’s eye and go on our different paths.”
我愣了愣,觉得眼熟,恍然想起这也是泰戈尔的诗句,是慕学琛在课堂提及过的——“夜将发白,天光将晓,我们将凝望彼此的眼睛,然后各走各路。”
分明一切都明了,最终却只能各走各路,只因从来不是同路人,还有什么比这更怅惘。
这是哪个该死的家伙,回复得这样切题,简直字字刺心。
我看了眼回复ID,是一个M字母后面带四个数字。
M字母,慕……我一激灵,定睛看那四个数字,蓦地脑中轰然。
这正是我在图书馆遇到慕学琛那天的日期。
我呆在电脑前,不敢相信是真的,更不愿相信是巧合。
颤着手点开这个M字头ID的资料,一片空白,什么也没填,也没有别的回复记录。
是他吗,难道他一直也在校内网的论坛上,一早就看到我的帖子?
别人不知道其中含含糊糊写的是谁,作为当事人的他,又怎会猜不到?
难道他一直看着我字字句句写下对他的感情,看着我喁喁切切剖白自己的自卑,看着我后来心灰意冷的放手……难道他就这样保持着近乎冷血的冷静,始终做个旁观者,只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们不是同路的人。
我追逐着维系我全部安全感的金钱;他固守着支撑他单纯理想的学术。
我的路和他的路,有过那一个夏天的短暂交集,却注定南辕北辙,终将各走各路。
他推开我,拒绝我,甚至不愿承认我对他的感情是倾慕——
可是,可是。
他也清楚记得我们第一次遇见的日子。
我撑着头,恍然又茫然,一团乱麻纠着一片空白,心底有种不顾一切的冲动,想要找到慕学琛,当面问清楚是不是他,可是问了又如何,我该怎样面对他的回答?
冲动让人身不由己,我已经失去理智,等到明白过来自己在做什么,已经是在从图书馆飞奔向文学院的路上。
千回百转,交杂悲欣,都汇聚成唯一的念头——我要见他。
横穿大半个校园,冒着牛毛细雨,一口气跑到他办公室,门却锁着。
我拍门,惊动了对面办公室的人,对我说慕教授不在,上课去了。
我追问在哪里,上什么课,人家无奈回去查了学院排课的表,说在二教701上选修课。
掉头直奔二教学楼,从偌大校园的南边到东边,被小雨淋得头发半湿。
等我气喘吁吁爬上七楼,抬头看见第一间教室里,讲台正对着楼梯,慕学琛站在那里,一手撑着讲台,一手拿着粉笔,配合着话语不时有潇洒的手势,一如既往地清俊挺拔。
他专注投入的样子最好看,好看得令我屏住呼吸。
他朝我这边转身。
我慌忙闪身躲进楼梯转角的阴影。
隐隐听着他的声音传来,我心慌意乱,一路奔来的勇气和冲动突然就找不着了——就这么一眼看见他,就觉得心虚又惶恐,想不出还有什么理由去打扰他,又该用什么面目去面对他。
心跳的声音那么清晰,清晰地盖住了临近身后的脚步声。
“咦,陈雨霏?”
有个男生经过身后,笑着对我打招呼,我不记得是不是认识他。
此刻他这一声笑,却像锥子扎破我仅存的勇气,令我的惶恐无所遁形。
我转身飞快跑下楼,跑出长长的林荫道,直到筋疲力尽跑不动,直到确定已将那个身影远远抛在后面……这才拖着步子,慢慢走向校门口,一步步好像耗尽了力气。
夜晚的校园是鸳鸯的天堂,撑伞的小情侣们三三两两走过身边,手牵着手,甜蜜得羡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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