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女士抱着衣服从阳台进来,就看见阿籍站在窗户边折腾那盆兰花。
白乎乎的手指抬着兰花叶子左一下右一下的拨弄着,末了,竟然开始扯下来往嘴巴里塞。
张女士尖叫着阻止:“你干什么?”
阿籍“呸”的吐出叶子,讪讪地站起来。
“啊,刚才走神了……”
张女士瞪眼,拖鞋后跟啪啪啪作响,转身往卧室去了。
阿籍歪了歪嘴巴,低头去看那盆可怜的兰花——嚼草根的苦难,可真是经不得回味的……
“先跟我回海岛一趟。”
这回答,任谁都会觉得有问题的。
加一个“好”字,或者点一下头,就那么难?
阿籍看了看地上被咬碎的兰花叶子,叹气。
甲之蜜糖,乙之砒霜。说不难也不难,要说难,还真是难!
共翳的工资算不上高,要养活自己当然没问题(其实他吃老鼠也能活吧?)但要达到陈爸陈妈暗示的买房供车的标准,还是很需要努力的。
“明朝女子”节目还在继续,女子的贤惠善解人意越来越明显,医生也还是那个温柔的样子。因为他们都牺牲了不少,还是他们迁就的更多?
阿籍捏着遥控器坐到沙发上,跟谁结婚要心甘情愿,牺牲不牺牲当然也得心甘情愿。
就连她这样胸无大志的人,也曾拼了命的想要反抗想要逃跑,何况是开一言堂的他呢?
《女人必读的男人心理学》她已经看过很多遍了,连书页都有点翻卷发皱。
可是,有没有专门讲古代男人尤其是先秦的男人们心理的书?
太阳光线一次又一次的从窗帘缝里漏进来,黑夜也重复着到来与离去。
共翳很快凑足了租船出海的钱,人却瘦了一圈。
阿籍僵硬着笑容离开小院,走回家准备出门的行李。要是短时间的,只带换洗衣服就好了。
要是长的,那得带……
衣柜里的衣服被一件件取出来,又被一件件放了回去。
她折腾了大半天,才终于吁气摁下了电话:
“我就不跟你一起去了,就在这等你吧。”
电话的另一端沉默了,隔了好几秒,才有一个“好”字慢悠悠的传来。
“……回来的话,给我打电话。”
“好。”
火车上会有什么?
狭窄的过道,紧闭的车窗,还有仰面睡死过去的各色乘客——共翳稳稳的踩在车厢地板上,一步步往前挤,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
从这样成熟冷静的动作表情来说,他是完全适应了这里。
但是,靠在椅子上时,腰背却总与椅子有那么一点点距离。仿佛这样,脊梁骨才能挺直不弯折。
沿途的景色照片似的沿着车窗一溜儿滑过,快的像是流逝的岁月。
这到底算是同来不同归,还是歧路相逢终须别?
……
那等待的这一方呢?
早起上班,中午加班,晚上下班。
偶尔,翻翻娱乐新闻,看看有没有帅气的男星出道,或者听陈爸陈妈吵个小架:
“叫你少吃肉少吃肉,你聋了?”
“肉类有营养。”
“营养,毛毛虫身上还有营养,你去吃几条给我看看!”
“……”
“……”
阿籍咽下两口饭,嘀咕:“我就吃过……”
可惜声音太低,没人注意到她。
时钟走过午夜零点以后,时针分针秒针走动的声响也很轻,却总被觉察在耳朵边“卡擦卡擦”的微微震动。
那时候,什么人都还没遇上,也还什么梦都不曾去做。
那时候,只想着离开,只想着回到自己熟悉的天地间。
那时候,下定了决定要付出,要去保护一个人……
——要走还是要留,倒是给句话啊!
阿籍从睡梦里惊醒,满头冷汗——难道她当时忘了挽留?难道她当时没有直白的开口?
不然,为什么这么多天都没有音讯呢?
日历又撕下了一张。
对楼屋顶的鸽子又长膘了,飞的时候哗啦啦一整群,落地的时候也是扑簌扑簌的同进同退。
热热闹闹的挤一起,多好啊!
可是,那个人还是没有回来。
秋末冬来,张女士开始唠叨着问“你那建国怎么好久没来了?”,陈先生则是一脸笃定的“肯定吹了”的幸灾乐祸表情。
这么着,连知道内情的刘燕也有点坐不住了。
“真舍不得人走就去追,在这等什么啊?天上掉个男人下来?”
阿籍摇头:“不是这么说……”
“那怎么说?人家对你也不错,你照顾人的时候不也一脸春意盎然?穷折腾!”
阿籍眼眶泛红:“我都留他了,他不肯,我有什么办法?绑着?关起来?绑着也要看绑的住绑不住吧,我他妈当时就是给五花大绑着的时候逃出来的!”
她一激动还爆了粗口,眉头狰狞纠结,胸口起伏跌宕。
刘燕愣了下,放轻声音安慰:“……好了,哭什么……”
阿籍怔住,谁在哭啊?
摸摸脸,手指头一片冰凉。
生活还是这个样子,这里不是丛林,谁也不会没了谁就活不下去。阿籍有时候想,是不是他也在等,等着奇迹发生,等着海岛再次时空漂移,回到那个战火如荼的年代?
十一月一日,晴,南风。
十一月二日,晴转多云,偏南风。
十一月三日,多云,偏北风。
……
傍晚下班时,天空下起来淅淅沥沥的小雨。
阿籍一边抱怨着气象局做事不牢,一边缩头缩脑的打算往车站冲。脚步迈下台阶的时候,对街的一个人影吸引了她的注意。
高个头,短袖衣服,头发有点长,几乎盖到了眼睛。
感应似的,也转过身来。
皮肤晒黑了,胡渣出来了,头发也长了不少。穿着另一个季节的衣服,在这样凉的雨天里回来了。
天气都这么凉了,居然还穿这么少,真是白痴白痴白痴!
阿籍站在那边咕哝,眼泪滴滴答答从往下滴落,半边身体都被雨淋透了。
然后那个人也就看到她了,似乎愣了一下,又似乎什么表情都没有。只是穿过马路,顶着那一头遮着眉毛眼睛的黑头发一步步走近了。
“下雨了,回家吧。”
阿籍结结巴巴的应了一声,迈开脚步跟上。
不知道是不是太紧张了,脚腕一扭,差点滑倒。
雨下的不大,却密集,两个人走着走着就都淋湿了。街边的奶茶店放着流行歌,曲调温柔,歌词却含糊不清。
共翳皱着眉头问:“那唱的什么?”
“手牵手一步两步三步四步往前走……”
“什么意思?”
“……就是形容我们俩……特般配!”
共翳狐疑的看向她,下巴上还隐约有青青的胡渣,半天才吐出句:“那走吧。”
公车站的广告牌又换了,不变的是那指挥若定的红绿灯。要不了多久,天色就会暗下来,霓虹闪烁,连匆匆而过的自行车,尾巴上也反射出光亮。
都市也是丛林,繁华就是大树上的果子,总有人要往上攀到顶,也总有人愿意在灌木丛里栖身。
只是,猎食后回到洞|茓,能被另一半所容纳,并且养育一大串毛茸茸的小崽子,应该算是大多数人的共同愿望吧——
这一天,他们没坐车,更没打伞,就这么慢慢的走到天黑,一路淋了回去。
阿籍回忆起来,不由感慨某人面瘫功力的深厚。
要不是后来发现他始终捏着伞忘了打开,要不是发现他抓着自己的手也在微微颤抖……
爱情,从来就不是一个人的事。
番外一、有关思想觉悟
共翳绝不是什么大人物,赵建国更不是。
即使他消失了几个月,再回来,也得自己掏钥匙开小平房的门,自己找剃须刀刮胡子。然后挑件能看的衣服换上,一脸严肃内心忐忑的上人家单位守株待兔。
阿籍问过他为什么不先打个电话,共翳的回答是手机泡水里,坏了。
刘燕则把重点放在了实际利益上:“你们好好整理下,能出手的出手,不好出手的当传家宝……卖的时候也别自己出面,找中介。”
完完全全一幅黑道大姐的口吻,听得电话另一边的阿籍心跳加速。
当然,这对象是指共翳从海岛上带回来的那只大包——厚厚实实的料子,里面装满了取火镜、榆木弓、陶器罐子、兽皮……
阿籍看得很激动:“啊,那不是你上次带出去的东西嘛,都还藏得这么好啊。”
共翳很沉稳的点头。
“我留在海滩边的……”
“秘密基地?”
“……”
“就是留在谁都不知道只有你知道藏东西很隐秘人家想找都找不到的地方?”
“对。”
阿籍喜笑颜开,她男人真是太有智慧了。
文武双全,不,简直英明神武!
共翳喝了口茶,开始描述海岛上的情况:
山洞倒塌了,驻扎的部队新建了岗哨和居住的房子。原来山坡下的那个臭气熏天的池子也被填了石头抹上水泥,蓄了一满池的清水……”
阿籍一呆,随即反应过来——臭池子,那不是她设计的化粪……阿呸,沼气池?
那个爆炸这么厉害,臭气全炸跑还能改进成水池蓄水了?
“……是装他们喝的水。”
“喝、喝的?”
阿籍脑子里嗖的冒出那个堆满鸡屎人粪腐草烂叶的深土坑……
真是,沧海桑田啊——
她越听越好奇,拉了条塑料小凳子过来,眼巴巴的坐他边上。
共翳为她这么崇拜的目光所激励,晒得有些发黑的脸颊上疤痕依旧,那些阴霾沉默却减了不少。
海岛变化确实巨大,一方面是部队驻扎上去的人为改造,另一方面则是气候的变化——不过,这海岛的气候本来就没正常过,他还是能适应的。
阿籍蹲一边紧张:“你整个岛都走遍了?他们都没发现你?”
共翳摇头:“我在海边等了一个月,偷偷……嗯,不让人发现的坐着二批换岗军队的船上岛的。船还没到岸,刚能看见海岛,就又下水了。回来也是等到他们换岗撤离,才跟着回来的……”
阿籍想起他那彪悍的吓人的水性,点头。又想到他在海岛上东躲西藏的待了这么久,小心肝一抽一抽的:“那你都吃什么?他们人那么多,怎么生火才能不被发现啊?”
共翳愣了一下,开口:“可以吃生的。”
阿籍“哦”了一声,眼圈有点红了。随即觉得愤怒:“那你在海边住了一个多月,干嘛不打电话给我?我以为你早走了,以为……”
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共翳一怔,伸手在她脑袋上揉了两下,跟摸小狗似的。
阿籍挣扎了几下,避不开,也就任他揉了。
她个子本来就不算高,加上坐在矮凳上,刚剪过的短头发翘翘的,一揉就特向炸了毛的狮子头。
共翳皱皱眉头,这头发颜色又变了,黄不拉几的,真怪。
而且,摸着也不舒服了,手感糙糙的。
阿籍还以为自己的新发型有多惊艳,给他看的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她把脑袋往下低了低,佯装看袋子里的东西。摸索来摸索去,翻出两支发簪来。
一支荷花纹包金头银尾钗,另一支是全金的圆头簪子。
嗬,文物,发财了!
共翳解释:
“这是在海边的岩石缝里找到的——你刻岩石上的那些划痕,都被他们框起来了……”
阿籍捏着那两支疑似古董的宝贝,瞬间觉得自己伟大了不少——要有考古学家去研究,她画的那几条蚯蚓线可就是文物了呀!
这样想着,忍不住就脱口而出:“早知道我就留个签名,画个押!”
共翳看着她笑起来,抬手拉拔拉拔她翘在额前的刘海,抓着她肩膀抱起来。
阿籍吓了一跳,下意识的就反手搂住他脖子保持平衡。
这一下,真是干柴烈火了。
两人半推半就的滚倒在床上,气氛正好,嘭嘭嘭的响起敲门声。
共翳瞪着她,她也无奈的委屈回瞪。
“你瞪我干嘛啊……”
敲门声却越来越大,震得墙壁都有点震动。
共翳气得青筋都起来了,阿籍憋着笑从他胳膊下爬出来,整理整理衣服,走过去趴猫眼上看。
啊,是久违的房东太太。
共翳叹口气,下床把乱七八糟的东西塞回大包里。
房门打开,房东太太满脸笑容的进来:“啊哟,陈小姐赵先生好久没住这里了,有没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
——不方便的不就是你吗?
阿籍心里腹诽,两颊酒窝深陷,典型的谄笑:“麻烦你了,前一阵子他出差了,也没跟你打个招呼。”
“啊哟,陈小姐客气了。我房子租给你们嘛,总是要多关心关心的,万一哪天有人什么事,可怎么好……”
共翳也整理好东西从里屋出来了,耳朵里全是她的“啊哟啊哟啊哟”。
啊哟啊哟,给猫抓了还是给狼啃了!
房东太太当然不知道,还热情的跟他打招呼:“赵先生老辛苦的。出差黑了这么多,啊哟,嘴巴都肿了!一定是上火,我在做的一个保健品产品,就有一种专门调理内分泌的。啊哟,效果老好的。寒性体质吃了不拉肚子,热性体质吃了……”
共翳狠狠的剜了她一眼,转身进卫生间刮胡子去了。
房东太太回头继续瞎扯,阿籍悄悄用手背抹了下自己嘴巴——要不是扑的那么快,嘴唇哪能被自己的牙齿磕到,疼死了……
那些陶罐兽皮到了大刚眼前的时候,就是另一个味道了:“大哥,你是不是抢博物院去了啊”。
阿籍瞪眼睛瞅他:“大刚你什么嘴巴啊,呸呸呸,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共翳回应一个哥俩好性质的擂拳,震得他肋骨直颤。
大刚疼得龇牙——这厮绝对练过!他妈的力气又涨了!
东西可以不着急卖出去,秋冬的衣服却非添置不可。共翳只有夏天的衣服,除了那套西服,连个长袖衣服都没。
阿籍拉着他逛了一天,几乎把鞋底都踩烂了。
共翳体格虽然好,也经不住对着几乎看不出什么差别的几十条裤子疯狂审美。还没走完一条街,就把大刚教的那句“你腿酸不酸”重复了三遍。
阿籍豪迈的挥手:“不累,今天还就不信了,逛不完这两条街!”放完狠话,坚定的把一件深蓝色羊毛衫往他身上比划:“唉,你咋一穿上深色衣服,杀气就这么重呢……”
所谓知足常乐,行乐也要及时的!
共翳对这一点绝对的赞同,就是对她非要买回来的一大盒安全套特别反感——发明这种东西的人绝对是变态,简直无可救药,居然阻止生命的自然繁衍!
这种思想确实落伍了点,连那几个牌友都帮着开导:
“大哥,你思想觉悟不够高嘛——”
“大哥,这想养孩子得先做准备……经济基础、社会地位、胎教、智力开发,哪一样都不能落后……”
“大哥,这种思想,当心老丈人提锤子来揍你!”
……
陈先生倒不一定有力气锤他,但对这个突然又频繁上门蹭饭,并且穿的更加人模狗样的伪女婿看不顺眼那是肯定的。
“不是吹了?怎么就又勾搭上了?”
阿籍默默的挂上电话,全当没听到这么恶毒的诅咒。
张女士干脆连头都没从厨房伸出来:“女大不中留,我是看开了……”
陈先生吹胡子瞪眼。
这如胶似漆,形容的是人家夫妻;新婚燕尔,讲的也起码是办了证的小俩口。他们俩这算怎么回事?
女儿夜不归宿都成惯例了。
“好好的黄花闺女,成天晚上不回家!”
张女士摇头叹息:“她还黄花闺女,早就黄花菜了——指不定哪天你就当外公了。”
陈先生张口结舌,抬抬眼镜,对着窗台上的兰花忧郁了很久。
这人,思想觉悟还真都不在一个水平线上。
番外二:男人的职业(上)
钱是很重要的东西。
有钱,就连吃冰棍也能一根塞嘴巴里咬,一根捏手里化。
几张兽皮高价卖出去了,被阿籍寄予厚望的“文物们”反倒没人稀罕——“这些哪的文物啊,仿得也不像,还没个年份。造假也造的敬业一点好不好……”
阿籍愣住,指着那两支簪子:“那这个呢?”
大刚灌了口可乐:“这个能出手,那边也说是仿制。但又说工艺和那金属成分不像仿的,问你们的意思。价钱也不大好看……”
共翳摇头:“不卖了。”
阿籍也同意:“留着做传家宝。”
“……”
意外之财,果然不是那么好得的。
再说说共翳的职业。
汽修这行,利润大、工资高,当学徒却又穷又苦。他一个大字都不认识,也不是专门汽修学校毕业的,要学就得人家手把手的教。刚上手时,连什么是活塞环、什么叫大灯都分辨不来。
几个月下来,进步是有的,可惜没理论基础支持,上升空间几乎就是零。
刘燕帮着支招:“要不,去上个扫盲班?”
大刚难得有机会鄙视自己媳妇:“现在哪还有扫盲班?那都几几年的称呼……”
阿籍也觉得难办,工作不找好,结婚的事就定不下来。好容易才把欠父母朋友的钱还清,手上没积蓄,总是少了点安全感。
共翳坐一边翻报纸,图片一张张扫过去,看得快极了。
“再不然,当保安也行嘛。我大哥这身手,绝对的一个顶八个。”
刘燕也觉得可行,就是说起来不大好听。
阿籍沉思:“干这个,不会有危险吧……”
两人同时唾弃她:“你当拍古惑仔电影啊!”
共翳的第二次跳槽之路,就这样开始了。
保安一般都是当兵出身的,保安一般都能穿套制服,保安还经常拿个对讲机在大厅或者停车场附近徘徊……综合起来说,保安也是得面试,也是有条件要求的。
毕竟是第一次不通过熟人竞争岗位。
共翳面试的那天,阿籍请假陪着去,咋咋呼呼的,活脱脱一只护雏的小母鸡。负责招工的女经理先是问他有没有退伍证,问完退伍证就又问工作经验,一圈问下来,摇头:“我们招聘启事上写了,起码要初中学历……”
阿籍在边上拼命使眼色,共翳干巴巴的开口:“我很能打。”
女经理一愣:“多能打?”
共翳伸手拿起她桌子上的钢笔,四下看了看,手高举过头顶,手腕施力,猛地掷向紧闭着的房门。
奶白色的木头门咚的一震,女经理也吓了一跳。
黑色的钢笔半截都埋进门板里了,门板龟裂,油漆下的三夹板不尴不尬的露出来了。
女经理看鬼一样的看他——那是金笔!就算不是万宝龙也不能这么、这么……暴力的糟蹋啊!
阿籍也傻眼了。钢笔是派克的,赔赔估计几百块,门板是三夹板做的,修修补补应该不会收太贵的吧?
不过,这工作铁定黄了
女经理在一边拿话筒拨号了,眉头紧皱,不知道是打算叫保安还是叫领导。
气氛一阵压抑。
“……那个,你学过格斗散打?”
共翳想摇头,一看阿籍颜色,点头:“会一点。”
“还会用弓箭?”
共翳点头:“会。”
“你觉得一个保安的职责是什么?”
“……”
阿籍心里乐了,有戏!连忙使眼色,把眼白都快翻出来了,浑身都发射着暗号:昨天背了好久的,快背出来快背出来啊——
“认真、负责,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分派的巡逻工作要认真对待,发现情况及时通报队长。对顾客有礼貌,认真填写值班记录。制止不法分子破坏商场设施……”
“下周来上班吧。”
下周来上班吧!
回家后回味起这句话,阿籍就乐的肩膀发抖。
共翳把饭菜端上桌,问他:“晚上要回去?”
阿籍“嗯”了一声,回去啊,陈先生这几天正闹脾气。
“以后不住这里了?”
阿籍“咦”了一声,点头:“你单位那边给安排宿舍,这房子也快到期了。和房东打个招呼,不续租就好了。”
共翳点头,低头夹菜。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这态度瞅着还有点委屈。
阿籍心里不是滋味了,嚼了两口饭,试探:“那要不,还是先留着吧?”
共翳抬头看她一眼,摇头:“算了,省钱。”
哦,对,省钱。
俗话说的好,贫贱夫妻百事哀。
阿籍进食速度慢下来了——钱真的很重要,可是,也不能为钱委屈自己不是?
“你别理我妈,咱们只要攒够钱买房子就好了。我胆子小,你又不会开,车子买了也是浪费……”
共翳沉默了,一个男人,连自己的女人都养不了,成什么事!
第二天一早,他就找大刚他们取经去了。
“男人嘛,敢闯就能赚大钱!”
“做生意容易赚,只要有商机。”
“炒股炒房也赚,不过这几年形势不好啊。”
“……”
归纳到后来,他们发现,没文化可以,但文盲还真是步履维艰。
看中文得带小秘,看洋文得带秘书,看合同得带律师……这个,投资成本实在大了点。
“大哥,还是得识字啊——”
真要学现代汉语,还是得从最简单的横竖撇捺学起,最痛苦的莫过于汉语拼音。
“A,不是不是,‘啊——’”
共翳看着嘴巴张得大大,一脸认真的摊着本子坐在自己对面的阿籍,嘴角抽搐了两下。
“啊——”
“啊?”
“啊?”
“啊~”
“啊~”
“啊!”
“啊!”
……
等到正式上班的那天,共翳已经对任何张着嘴巴说话的人类心理恐惧了。
第一声,第二声,第三声,第四声。
嘴巴张大,啊、啊、啊——
嘴巴圆圆,哦、哦、哦——
嘴巴扁扁,饿、饿、饿——
“阿嚏!”
共翳狠狠的打了个喷嚏,甩掉满脑子的“啊啊啊”,在商场大厅走动起来。
他个子够高,身材也够好,商场的保安制服做的也不算差,这么往大厅一站,回头率还是很高的。
只是……共翳狠狠地瞪向第N个朝这边看的小女生,眼睛下的疤痕狰狞凶煞,整个人的煞气就出来了。
小女生瞪大眼睛,明显受到惊吓了,转身灰溜溜走了。
当个保安还这么大脾气,毛病!
外面秋阳高照,里面冷气嗖嗖。共翳还是有点不大适应空调,走动着继续巡逻。快到换班的时候,门口骚动起来了。
一群背着渔具,带着太阳帽的老太太老头子扶着个人冲进来,一边走一边还大喊“让让让让”。
共翳快步走过去,没想到的事,迎面撞见的竟然是陈先生那张惨兮兮的老脸。
“伯、伯父?”
那些老头老太太也愣了一下住了,随即七嘴八舌的开口:“你认识老陈?那最好最好!他中暑了,快快快,年轻人帮着扶一下。”
这个天气,中暑?
共翳有点不大相信,但见老丈人瘫的像根面条似的,心里又觉得不像是假的。
中暑了啊——
不知道为什么,在看到他里三层外三层的衣服时,隐约还有点儿幸灾乐祸。
“年轻人力气就是大!”
“对、对,扶到那边椅子上去。”
“先脱衣服,脱衣服脱衣服!”
头发都花白了的老人们气势如虹,拥着扶着人的共翳直冲休息区的长椅。
服务台的小姐也站起来,共翳冲她摆手:“中暑,休息一下就好了。”
休息区边上就有空调通风口,共翳刚把人抬上长椅,几个老头就七手八脚的开始脱他上身衣服。
老太太们则很自觉的转身或者赶去一层的超市买酒精了。
共翳瞅着他惨白的脸色,也有点担心起来,弯曲食指在他脖子上刮了几下,果然现出一道道紫红色的痧痕。
“啊呀,都黑了!要吃藿香正气水。”
“我包里还有人丹。”
“老霍你给他刮刮痧……”
大厅经理也赶过来了,正听领头的小老头自我介绍:“我们是附近一中的老年教师,周末出去钓鱼,那位是我们历史组的陈老师,中暑了,借你们地方休息一下。”
“这样不行,还是要赶快通知医院,万一出了事情……”
那边已经有老头推开共翳,大施神威的找了块缠钓鱼线的小木片在给陈先生刮痧了。
肩膀锁骨上面两道,后脖子两道,皮肤松弛的背上两大条。
开始刮出来全是青紫色一道道痧痕。有些地方刮破了皮,渗出一滴滴小血珠来。
“哎哟——哎哟——”
陈先生虽然神智迷糊,共翳他还是认得的。刚开始是不舒服忍不住,等到暑气发出来,人舒服点了,老丈人的尊严就又摆出来了。
痛他也不叫了,不舒服也不吭声了。趴着姿势别扭的缘故,胃酸翻滚,眼睛一翻白,呼吸急促起来。
边上人一下子都唬住了。
共翳动作最快,一把扶起他,重重的在他人中上掐了一下。
“伯父,好点了没?”
陈先生早饭吃的太饱,穿的又太多,这个中暑其实纯粹是捂出来的。现在给晚辈这么阴阳怪气的问候一句(心理作用),忿忿不能辩。
一下子急火攻心,喉咙发酸,趴椅子边缘呕吐起来。
共翳哪里见过病征变化这么快的人,瞅着他被自己掐红的人中,十分的不解。
阿籍这天是直接回的家。
一打开门,张女士就凑过来:“人在里屋呢,刚才建国送他回来的……”
阿籍“嗯”了一声,压低声音:“怎么了?”
“臭脾气。”,张女士看看卧室,小声,“说什么水库边风大,非要穿那件新买的毛线背心——中暑了!”
这三个字发音异常的奇妙,感叹里面有惊奇,惊奇之后还带着点不可思议居然真的发生了的兴奋激荡。
阿籍“噗”的笑喷出来,给张女士狠狠的拍了一掌。
“进去看看你爸!”
阿籍在房门外调整了半天情绪,才推门进去。
房间里开着空调,温度打的很低。陈先生围着条薄被子,正戴着眼镜看杂志。
“爸?”
陈先生哼了一声,没吭声。
阿籍打了个喷嚏,把空调温度调高了点:“爸,好点了没?”
陈先生总算正面转过来看她了,严肃的表情加上人中上那块红红的掐痕,怎么看怎么搞笑。
“你下班了?”
阿籍点头,帮着他把被子拿开:“爸,你可不能再捂着了……”
理所当然的,好心被当做驴肝肺了:“出去出去,跟你妈边上撒娇去。”
阿籍无奈,讪讪的打开门准备出去了。
陈先生咳嗽了一声,在她后面慢吞吞的开口:“明天晚上,让小赵过来吃晚饭吧。”
阿籍下意识的点点头,点完头猛地回头看向他:“爸!”
陈先生给她这突然的大声吓了一跳,瞪眼:“一惊一乍的,干什么!”
阿籍心里欢喜,小鸟似的放开门把手扑回到床边,差点就扑他身上去了:“你同意了?你同意了?”
陈先生哼了一声,不答话。
阿籍忍不住又问:“你不嫌弃他工作不体面了?不嫌弃……”
“我什么时候嫌弃他工作?啊?你爸爸是这种人?”
阿籍呐口。
“他一个大男人,成天跟一帮流氓混混搞一起。快三十了还没个正经工作,骗女孩子跟他同居——你爸嫌弃错了?啊!”
阿籍呐呐的,不知道自己又触到他那根筋了。
“我是看他当那个保安挺那么回事的,也算是为人民服务!”,陈先生继续嘟嘟囔囔,“你当你爸爸什么人?嫌贫爱富——那是你妈!”
“……”
阿籍目瞪口呆,满脑子只剩下那句“嫌贫爱富那是你妈嫌贫爱富那是你妈”。
张女士果然听到了,在外面捏着大汤勺差点就冲进来。
“我嫌贫爱富?我嫌贫爱富还嫁给你个穷教书的!”,她挥着勺子在卧室门口破口大骂,“这房子谁出的钱?我当年那点钱都贴小白脸了?”
陈先生黑着脸,一动不动躺在床上。这话阿籍听他们吵了不下十几遍了,屋里屋外两头跑着劝起架来。
“妈,算了算了。”
“我张舒兰什么人?当年没人要了?追我的排起来队来,能绕你那破学校一个操场!”
陈先生继续装死不说话。
张女士发泄够了,也走回到厨房,乒乒乓乓地开始剁肉末。
阿籍同情的看了眼挑起战火又不敢应战的父亲大人,感慨着给共翳打电话:“共……建国,明天晚上过来吃饭吧。”
她怎么就尽捡没出息的遗传,唠叨像厨房那个,胆小窝囊像卧室里那尊……
第二天共翳找人代了个班,换了件浅色薄毛衣就登门拜访了。
这也是阿籍的意思——“要给人亲和感,你就得穿浅色的衣服。”
他提了点水果,顺便还买了点张女士喜欢的桃酥。
饭桌上的气氛,却不大对。
陈先生妻管严是不错,在女婿面前,张女士一向都是很给丈夫面子的。
今天晚上却有点不对劲。
陈先生面前不是炒白菜就是豆芽芹菜豆腐汤,一丝荤腥都没有。那几碗油亮亮的红绕肉爆猪肝都快挤到共翳胸口了。
陈先生也诡异的没摆什么脸色,默默的一口白菜一口米饭。嘴唇蠕动,带得人中上的那点红痕也一抖一抖的。
中暑中傻了?
那天给掐坏了?
或者,共翳看看埋头苦吃的阿籍——吵架了?
阿籍偷偷在桌子底下踢了一脚,眨眼睛:吃饭吃饭,别看了!
共翳于是也低头扒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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