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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至五十岁­妇­女想投效贵集团工作,有何选择,有什么样回报?”

“问题好极了。”他吩咐助手进来。

助手提供资料:他们设有酒店及旅游服务,拥有观光车及计程车,最近做房地产建豪华公寓住宅,并代客做室内设计布置,生意多元化。

子洋集团员工薪酬比外边高出十个百份点。

“诸小姐如进子洋集团,可以率领新闻组,做我们文胆,凡有人无理横蛮恶意攻击集团,可予澄清辩护。”

“子洋集团时时遭遇不公平评论?”

“同行如敌国,商场如战场。”

诸辰笑了,她闲闲说:“江先生是位神秘人物,有说他资本来自东南某国。”

一是熟络了,二则,在漂亮女生面前,男­性­会得过份松弛,张汉碧这样答:

“大君不喜见客。”

诸辰抬起头来,“大官?大亨?”

助手笑:“不,是大君,TYCOON。”

诸辰凝神,“这个字,源自日本。”

助手还想说话,张汉碧示意她出去。

助手立刻收拾案上资料离开。

诸辰不想打草惊蛇,她吸口气站起来微笑,忽然照相机自怀中掉落地下。

张汉碧又松懈下来:到底初出茅庐,七手八脚,光是样子可爱

“江先生此时在公司里吗?”

“他在美国开会。”

“他每天工作多少时?”

“他恐怕没有下班时候。”

电梯到了,张汉碧替她按楼下,。他戴一只白金薄手表,仍然一脸笑容。

回到报馆,诸辰立刻查字源:大君,是外国人对日本十七至十八世纪德川幕府时代将军的称呼,现作大企业家,实业界巨子解,即俗称大亨,该字亦出自中国,可能即是大公。

同事过来看见,“这个字很有趣,彼时洋人到了日本,拜见大将军,以为他就是皇帝。”

诸辰点头,“势可帝国。”

“还有一件有趣的事。当年,林肯的内阁,亦以大君昵称林肯。”

诸辰大奇:“洋人也会拍马屁。”

“呵,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咱们华人智慧的确高人一等。”

“爱奉承上级的人,他本人亦喜奉承。”

诸辰说:“有道理。”

“还有一字,曰typhoon,也很有趣。”

“这是粤语大风的音译。”

“可是最初有这个字,却自希腊传入阿拉伯,再传到印度,最后在中国译为飓风。”

诸辰笑,“我们真该全体回到学校去。”

诸辰把访问写出来,她是报馆里第一批学习中文电脑打字的记者。

同事说:“全篇访问,[奇書網整理提供]最好看是大君这一段。”

“霸气尽现。”

“有无生意人叫自己大帝?”

“不用他开口,善解人意的手下一定自动献身。”

这时,编辑出来说:“诸辰,你有一篇子洋集团的访问稿。”

“刚完成初稿。”

“子洋集团宣传部想过目。”

“不行,这不是他公司的宣传稿。”

“诸辰,本月子洋集团在敝报共刊十四页全版广告,是大家米饭班主.”

“庸俗.”

访问稿回来,最好看的大君一段,已被删除.

可是,信封里有一张子洋鱼翅海鲜饭店免费贵宾券.

同事一看,立刻抢去,“我岳母下周生日,我刚急得头发白,现在解决难题.”

晚上,诸辰问周专:“光是吃,可以构成受赂吗?”

“公务员可以天天出去吃流水席.”

“江子洋在雍岛,算是第几流企业家?”

“三线头接近二线.”

这是十分客气说法.

“可是他制造许多声势.”

“这也是生意手法.”

诸辰递一杯咖啡给周专.

周专握住她的手.

“什么事?”

“诸辰我渴望有一个家.”

诸辰温言开解:“有什么得服侍什么,一个家多麻烦,自窗帘到地毯都得定时洗净,床铺被罩浴缸座厕均需清理,一天三餐,上下午点心要张罗出来,谁做这些?雇佣人,谁付他们薪酬?我们收入自已花都不够,倘若添了孩子,更加不用活了.”

“我愿意吃苦.”

“三年后你就想自杀.”

“我不是那样的人.”

诸辰说:“何必试炼自身.”

“这是否等于推辞我?”

“你有向我求婚吗?”诸辰反问.

周专不语.

过片刻他问:“任意可有提及成家?”

诸辰嗤一声笑,“你我都知道他脾气,他到五十岁仍然任意为之,他怎么甘心每朝起床听某女咕哝.”

“假使某女是你呢.”

诸辰答:“那不会是我,做任意的朋友最舒服,这一点小小聪明我还有.”

周专说:“我等你.”

诸辰笑:“妈妈告诉我,有一个男生对我表姨也那样说,结果他真的等,等了三个月.”

睹庐山真貌

那晚诸辰没睡好,半夜醒来,听到楼下有户人家在露台上搓牌,一边一句接一句在谈论孩子功课:作业艰辛,老师凶悍,不知还要捱多久,毕了业也不易找工作之类,接着吆喝:“三番”,笑着推倒牌又悉悉卒卒(汗,不会打这四个字)搓起来,管它春夏与秋冬.

虽然扰人清梦,诸辰却不讨厌他们,这是城市繁荣安定表现,家家户户不愁衣文食,大把闲情逸致.

倘若雷声隆隆,谁还有兴致打牌聊天.

诸辰想:几许太太,日复一日,这样就过了一辈子,看到别人为生活挣扎,往往还会诧异地说:怎么这样没有打算.

今日,周专向她提出婚事,她也有机会退休做小妻子.

诸辰在露台绳床上盹着.

身边手提电话响起.

诸辰一看时间,已是早上九点正,红日炎炎.

任意找她:“诸辰,三十分钟之内快来金城银行总部三楼见我.”

“何事?”

“我也是刚知道,江子洋专程与我们总经理开会,你可一睹庐山真貌.”

诸辰立刻丢下电话梳洗.

她以最高速度赶到金城银行,任意在门口等她,替她扣上访客证,带她到三楼会客室.

“来了没有?”

“在里边说话.”

诸辰百忙中取出照相机.

任意按住她,“不准拍照.”

诸辰不出声,她的男装手表里藏有微型摄影机.

这时会客室内大门忽然打开,两个保镖型大汉先走出来,接着,后边一个中年男子跟着出现.

金城银行一列高级职员笑容满面在后边恭送,一看就知道会议虽然短暂,但是谈判成功.

诸辰目光盯紧江子洋.

只见他中等身形,深­色­皮肤,五官平凡,面孔上毫无特征.

诸辰轻轻扬起手,拍摄数张照片,任意很快把她拉到一边,江子洋与保镖进电梯去了.

诸辰立即返报馆印出照片.

照片里的江子洋同街上所有中年汉并无不同.

诸辰喃喃说:“大君.”

下午,任意来找她,带着­精­美糕点招待诸辰同事.

他笑问:“为什么对江子洋发生兴趣?”

诸辰耸肩,“记者对任何事都感好奇.”

什么都肯做

“江子洋给你什么印象?”

“其貌不扬.”

任意笑答:“男子以才为貌.”

“他到金城银行­干­什么?”

“任何人到银行只为两件事.”

诸辰接上去:“不是存钱,就是贷款.”

“正确.”

“江子洋借钱数目,肯定以亿计.”

任意不出声.

“他用什么做抵押?”

任意笑,“可惜我不在贷款部工作.”

“如果是,你会告诉我?”

“为你,猪,我什么都肯做.”

有女同事走过,刚听到这句话,艳羡得几乎流泪,“哗,诸辰,你还在等什么,我是你立刻订飞机票往波拉波拉.”

诸辰压低声音:“贷款部一定有女职员,你同她们在茶水部多谈几句.”

“我一向反对为工作出卖­色­相.”

“请考虑一下.”

任意说:“我还有事,稍后联络.”

这时,编辑走近,“诸辰,你见过不用底片的摄影机没有?”

“又有一项新发明?我正想写一篇报道:十年内十项最实用新发明.”

“好主意.”

“诸辰,别把不脱­色­­唇­膏也列为其中一项.”

写­妇­女版就是这点吃亏:读者最众,广告最多,可是同事们揶揄不停.

他们把外国通讯社照片新闻流利地搬到头一版,大功告成.

诸辰坐到岗位上读文稿.

有电话找她.

一把陌生声音:“诸小姐,记得我吗,穗华表行的王逸来,访问拜读过了,文笔甚佳.”

呵,是那个年轻人.

“诸小姐,可有时间喝杯咖啡?”

诸辰踌躇,她的时间紧凑.

“我有消息向你报告.”

诸辰笑问:“何种新闻?”

“子洋集团同穗华直接订购金表.”

诸辰立刻说:“咖啡座在什么地方?”

二十分钟之内她已经赶到目的地.

小王比她更早到.

“请坐.”

诸辰说:“我只有一个问题:贵重礼物送往何处?”

王逸来十分爽快:“金城银行.”

“呵.”

“子洋集团所有礼物多数送往银行.”

“所有?”

“家叔做珠宝生意,有一款钻石项链,子洋集团每年订造一百条.”

“也送到银行?”

“有些托运到东南亚各国.”

诸辰点点头.

不是那杯茶

王逸来忽然问:“你家人叫你什么?”

“我有一个不大文雅的小名.”任意­干­脆叫她猪.

“我该叫你什么?”

“叫诸辰好了.”

“周末有一个慈善舞会,你可愿意一起去?”

诸辰轻轻吁出一口气,“我对该些社交活动一点兴趣也无.”

“那么,静静地出来吃顿饭.”

诸辰温和地说:“我不是你那杯茶.”

“你怎么知道?”

“我长得聪明,我一看就明白.”

王逸来不服气,“你武断.”

诸辰笑,“我确是那般一无是处.”

“你喜欢做什么,告诉我,我陪你.”

家里已经有甲君及乙君,够了,一定要把这名丙君即时摆平,免增意外麻烦.

她答:“我对看戏上演唱会、跳舞喝茶、郊游兜风均觉无聊.”

“你有空做什么?”

“与好朋友聊天.”

“说些什么,我也可以参加吗?”

“大家胡扯,天南地北,无所不谈,有次说到尝试try与尽力endeāvour的分别,两者都未知结局,可是后者已竭尽所能,问心无愧,所以美国一架太空穿梭机叫尽力.”

王君摇头叹息.

“谢谢你提供的消息.”

“如果我尽力,你会感动吗?”

“不必费神.”

对方把头垂下.

诸辰拍拍他肩膀.

“我不是一只小狗,别可怜我.”

诸辰得寸进尺,“有新消息与我联络.”

她挽起外套离去.

下午,她到政府会堂旁听官地拍卖.

诸辰出示记者证,看到经济版同事,悄悄坐过去.

四.

同事诧异,“你怎么来这里?”

“我想访问长丰集团地产部经理霍小玉.”

“呵,你今日可以一睹她大杀四方的霸气.”

“女子做到那样独当一面地步,值得表扬.”

“今日一共八个财团竞投一幅山顶贵重住宅地皮,想必情况激烈,底价四亿,每次出价一千万.”

“一举手就是一千万?”

“正是.”

同事把财团代表一一指出给她看:“长丰、永庆、汇珠、赫昔逊、陆黄、子洋……”

子洋集团代表正是她见过的张汉碧律师,张身边还有一个女子,他正与她低声密谈.

同事介绍诸辰给霍女士.

诸辰恭敬地蹲在她身边,“我想跟足霍小姐你一天,记录你工作经历,据实报道,不问问题.”

霍女士扬起一条眉毛笑,“好主意,你同我秘书联络约时间,说我已经答允.”

“今日,未知鹿死谁手.”

霍女士只说两个字:“长丰.”

诸辰坐好.

她问同事:“每个人都可以出价竞投吗?”

“你需先呈交一张银行本票,放拍卖官处,作为保证.”

“那本票数目,可是足够你我过一辈子?”

同事笑,“我够了,你还不够.”

拍卖开始,各财团出价激烈,不断承价,代表手举个不停.

诸辰有个异样感觉:这百年前只是个渔村的雍岛今日竟有如此庞大资金流转,匪夷所思.

每举手一次即是一千万,到了第四十二次承价,已是天文数字,超出底价一倍有余.

三十分钟之后,只余长丰与子洋出价.

霍小玉喜怒形于­色­,面­色­已十分难看,她在十亿关口接到高层指示,停止竞争.

子洋集团大获全胜.

诸辰看到张汉碧露出得意微笑.

经济版同事低声说:“刺激得我又觉得胃痛.”

只听得霍小玉低声冷笑,“完全不以常理出价,在商言商,已无盈利可言,得物亦无所用.”

散场后记者一拥而前访问子洋代表.

霍小玉一声不响离去.

诸辰听到张汉碧这样说:“价钱合理,市场会有承受力.”

他看到诸辰,走近招呼:“诸小姐,今日很巧.”

诸辰觉得他对她有点警惕.

“我替你介绍:这是我提起过的唐天颢律师.”

唐律师约比诸辰大几岁,可是眉梢眼角,尽露­精­明之意,诸辰哪能同她比.

一看就知道他们是一对.

诸辰与同事回报馆撰稿,她侧写了各代表神情举止,交给同事过目.

“诸,你写得栩栩如生,活龙活现,我自叹弗如.”

“太客气了.”

“如此生花妙笔,不如创作小说.”

“做小说最磨人:坐着呆写,其闷无比.”

同事笑,“可是荣耀全属作者一人.”

诸辰问:“你怎么看子洋集团?”

“好胜,具奇谋,不按牌理出牌,海盗式大胆袭击,志在必得,但有欠周详.”

“不属一般经营手法.”

“说得对.”

诸辰问:“你有没有怀疑?”

同事莫名其妙,“有何可疑?”

诸辰不再出声.

周末,她与甲君乙君聚会.

她列出可疑之处,“最奇怪之处,是竟然无人觉得奇怪.”

任意问:“听说你弄来一箱冰酒?”

“正是,加拿大最新特产,香甜无比,一喝上瘾.”

诸辰并无嗜好,衣食住行都能将就,但是她爱喝葡萄酒,这是一笔开销.

“零下八度半夜三时采摘葡萄,你听过没有?又必须维持低温,故立即在户外用机器榨汁,这些葡萄已结冰成为小小冰珠,每颗只榨出一滴汁液.”

周专却在细读诸辰列出的线索表格.

诸辰斟出酒来.

任意嚷:“哗好香水果味.”

周专呷一口,“太甜了.”

诸辰说:“我本来不喜甜酒,却喜欢这个.”

“女孩多数嗜甜,你们是日本人口中的甘党.”

周专放下酒杯.

诸辰问:“你可会建议请上级调查子洋集团?”

周专摇头,“那不是我工作范围.”

诸辰生气,“一个孩子将要溺毙,叫擅泳的你跃下池中救命,可算你工作范围?”

“子洋集团不是幼儿.”

“哼.”

任意前来调解:“水门事件得以揭露,谁的[奇書網整理提供]功劳至大?”他顾左右言他.

诸辰答:“倒不止那两名小记者.”

任意笑,“是那个叫深喉的告密人.”

“谁看过那套叫《深喉》的三极片?”

任意摇头,“我从来不看那种电影,砖头相信更加不会,猪,只有你才有兴趣.”

诸辰笑,“我也失之交臂.”

“我去弄来大家看看.”

是一个噩梦

这时周专忽然说:“案件得以揭露,是因为当年记者获得《华盛顿邮报》执行编辑布赖利的支持.”

诸辰接下去:“布赖利不过是编辑,最终决策握在督印人手中.”

三人都是新闻系学生,这件事他们滚瓜烂熟.

任意接上去:“督印人是格兰姆夫人.”

“正是,当晚,格太太在家中宴客,祝酒的时候,执行编辑打电话给她:‘这一分钟就要决定,去不去马,该稿刊出,要不作罢’;格太太答:‘去’,一个总统就此下台.”

“真不容看轻女生.”

任意说:“女人真奇怪,好的非常好,坏的极之坏.”

诸辰瞪他一眼,“这是你经验之谈?”

周专帮老友解围,“他不过是道听途说.”

诸辰追问:“我是好女还是坏女?”

任意笑答:“有大学文凭及公寓作嫁妆,当然是好女,所以说,一切有产业继承的女子均是美女,不信,你读读贵报的社交版.”

周专说:“到今日,我还是佩服格太太的胆识.”

“格太太年前去世,所有报章均提及此事,致以最高敬意.”

诸辰把话题兜回来:“你可会建议上级调查?”

轮到任意帮周专解围:“即使子洋集团已经在他们档案上,他也不能告诉你.”

这是真的.

周专轻轻说:“做好你的­妇­女版.”

“我的­妇­女版一百分,谢谢你.”

他们两人告辞.

诸辰闷闷不乐.

她打了一个中觉,红日炎炎,悠悠入梦.

真是一个噩梦,梦中的她已经老大,腰粗肚凸,家境普通,已生下一子一女,一屋塑胶玩具与噪音,忽而丈夫下班回来,原来是周专.

他一脸倦容,放下有限家用,要茶水要拖鞋,喝令孩子们静下来.

看到这种情形,诸辰吓出一身冷汗,不不,不可以这样,周专统共变了,从前年轻有为,殷实可靠的他忽然因循颓丧.

噩梦继续下去:她又来到另外一个地方.

门一打开,丈夫换了人,这次是任意.

他身上有水果味香水,由此可知,他与年轻女子鬼混,诸辰怒气冲冲跑进寝室,一个艳女若无其事地走出来,诸辰伸出要打,被她拦住.

“喂,怪你丈夫,别赖闲人.”

诸辰气炸了肺,但任意笑嘻嘻地说:“你一向知道我就是这样一个人.”

诸辰发呆,这时,梦醒了.

她出一身冷汗,赶紧淋浴,站在莲蓬头下发呆,梦境写实,无论嫁给甲君抑或乙君,过了十年八年,受生活折磨,婚姻迟早变质.

她叹口气,裹上浴巾,坐在床沿发呆.

太悲观了,对两位男生也不公平.

正在这个时候,电话铃声响起.

“记得我吗,我是穗华表行王逸来.”

“又有什么消息?”

“难道不能喝杯茶吗?”

“我工作很忙,不同一般文员.”

“我闻弦歌而知雅意.”

诸辰笑,“你那么富生活情调,又长袖善舞,不愁没有女伴.”

“一到暑假,热闹非凡,留学生全部自欧美回返雍岛,不是留意工作,就是物­色­伴侣.”

“你还不从中挑一个.”

小王说:“没有一个像你这般聪明.”

诸辰哈哈大笑.

“说到消息:子洋集团有职员被警方逮捕.”

诸辰凝神,“什么人?”

“也难怪一个记者会对子洋集团产生疑窦,这间公司的确疑点重重,他名下一名律师被控挪用客户款项.”

“那人叫什么名字?”

“律师张汉碧.”

诸辰懒洋洋的­精­神一下子提起来.

“小王,我改天才与你喝茶,报馆有事,我必须赶回.”

她丢下电话,飞快更衣,奔回报馆.

只见港闻版及财经版同事正在争做新闻.

诸辰抢阅他们的报道.

“子洋集团旗下资深律师张汉碧被控十二项偷窃罪,昨在区院承认侵吞伟能国际有限公司购入石柱村道三百万印费……”

诸辰抬起头来.

人有旦夕祸福,这个能­干­的年轻律师竟一夜间成为阶下囚.

吞并客户的厘印费,这会是他?

假如诸辰没有看错人的话,张汉碧才不会做这种小眉小眼的事.

她对经济版同事说:“有没有办法见一见张汉碧?”

“有什么必要?此案经已了结,本月二十三日判刑.”

诸辰忽然想到了一个人.

她做了一番调查工作.找到唐天颢律师的地址.

诸辰立刻驾车到她家去.

唐律师住在山顶一层小洋房,排场与收入完全不成比例.

诸辰按铃,女佣来应门,她拒绝开门,“唐小姐不见客.”

“我是她朋友,我叫诸辰.”

背后传出主人家声音:“请诸小姐进来.”

果然是唐天颢,只见她双目通红.

诸辰开门见山,“这是怎么一回事?”

唐律师饮泣,“他叫我立刻嫁人,切莫以他为念,他将入狱.”

“他是侵占客人三百万厘印费的人吗?”

“不.”

“唐律师,你一定有端倪.”

唐天颢用手掩着脸,“我什么都不知道,他叮嘱我不可以对任何人说任何话.”

“我想见一见张汉碧,请你替我传话.”

“他不想见人.”

“请代我传话.”

“诸小姐,你只是一个­妇­女版编辑记者.”

诸辰瞪她一眼,“最看轻­妇­女的也是­妇­女.”

“我为什么与你说话?我根本不应见你.”

诸辰说:“因为你心中有冤情.”

唐天颢忽然静下来,半晌她说:“你等一等.”

她进书房去打电话.

诸辰打量她与张汉碧同居的住宅,的确装修得美伦美奂,家具陈设名贵但低调,品味十足,子洋集团怎样厚待职员,可见一斑.

诸辰等了二十分钟左右,唐天颢出来,平静地说:“明早六时正在我家集合.”

诸辰站起来,“明早见.”

天气真的热了.

太阳位置已挪到北回归红上.

诸辰打扮一贯朴素,白衬衫卡其裤,准六时在唐宅门外按铃.

女佣启门,请客人到客厅等一等.

诸辰看到小洋房附设的腰子形泳池.

这等生活享受,羡煞旁人,不过,是需要付出昂贵代价的吧.

不一会唐天颢出现,她朝诸辰点点头.

诸辰跟着她走,她们踏上一辆黑­色­房车,司机向郊外驶去.

诸辰知道此行是往拘留所,唐律师说得对,她只是一个­妇­女版编辑,她很少接触社会­阴­暗面,最可怕一次访问是少女失恋自杀不遂.

清晨,阳光普照,可是公路却越走越­阴­森,一路上无人说话.

终于,车子在一座深灰­色­厚重的水门汀大厦前停下来,诸辰强自镇定.

她们下车,向一扇狭窄小门走去,与监守人员说了几句话,她与诸辰出示证件,经过核对,两人进了窄门.

咚一声门在身后关拢,诸辰双腿发软.

室内没有阳光,制服人员领她们进走廊,经过金属探测器及搜身,又再走向另一通道.

诸辰在心中对自已说,当是飞机场禁区好了.

终于最后一扇门打开,她们看到一张大桌子,有人穿着灰­色­囚衣坐在椅子上等.

诸辰一时没把他认出来.

他抬起头,“诸小姐,你好.”

呵是他,是张汉碧,原先风度翩翩,穿意大利名贵西装的他今日憔悴­干­瘦,像是换了一个人.

诸辰吃惊,她双手微微颤抖,她按捺自已,朝他点点头.

“诸小姐,天颢说你想见我.”

诸辰点点头.

“你代我劝天颢死心,是我自愿走上这条路,与人无尤.”

唐天颢饮泣.

张汉碧凝视女友,“三年后出来,我又是一条好汉,我不打算再见你.”

他转过头来,“诸小姐,你可是想打听什么?”

诸辰知道她需把握时机,此刻一定要话说清楚,她深深吸一口气,“张先生,你替什么人顶罪,你所犯何事?”

张汉碧一怔,他笑了.

这时,制服人员吆喝,时间到了.语气声调,同三百年前水浒传里形容的公差一模一样.

这时张汉碧忽然在他女友耳畔说了一句话.

唐天颢一呆.

讲完了他站起来,“保重.”

他再也不看女朋友一眼,抬起头,走出去.

诸辰再次看到阳光的时候,因紧张胃部抽搐,几乎呕吐,呵回到阳间来了.

她们坐原车出市区.

打开车门下车之际,唐天颢忽然说:“今晚午夜十二时,天后地下铁路站,你一个人.”

诸辰抬起头,“什么?”

车门已经关上,车子绝尘而去.

这时忽然有人拍她肩膀,“你回来了.”

诸辰再也忍不住,整个人跳起来,疯狂尖叫了一分钟.

周专紧紧箍住她,“怎么了,怎么了.”

她把他拉回家,关上门,一五一十把经历告诉周专.

周专不出声,他斟出浓茶给诸辰.

半晌他说:“­妇­女版有许多新闻可做,|­乳­癌有一只新药叫…”

诸辰斥责:“你就会说这么多.”

“警方整组商业罪案人员正在调查子洋集团,毋须你Сhā手.”

“呵,终于说出真话.”

“是,我署也已着手与警方联合行动.”

“到底是什么事?”

周专微笑,“商业罪案.”

“说了等于没说.”

“你胆大心细,做记者是好人才,但是这件事,牵涉甚广,你回头是岸.”

诸辰静了片刻,轻轻说,“回到岸上,照顾孩子丈夫,闲时间做义工,培养阅读兴趣,学画画,可是这样?”

“你愿意吗?”

“­性­情不近,来世诸辰也不会那样做.”

周专却不生气,他握着诸辰的手,微微笑,“幼时你妈喂多了­奶­,你脑子吃出毛病来.”

“是,有志气的女子全是疯子.”

“诸辰,不要再追究子洋集团的事.”

“我并无线索.”

这时,任意来了,他放下早餐,“市集新鲜出炉烧饼油条,”放下又冲下楼.

停车场有一辆红­色­开篷小跑车在等他.

诸辰对自已说:看,再迟疑,甲君与乙君都会在她跟前消失.

司机女郎长发披肩,在风中飞舞,煞是好看.

诸辰轻轻说:“周末座谈会看样子就要结束了.”

周专却对好友有信心,“不会,他去去就回.”

诸辰双手抱住膝盖,“你们的伴侣,将来一定痛恨我.”

“你把别人看得太小器.”

“那么,是我痛恨她们.”

这时,周专身边的手提电话响起来,他一听,声音马上降低,“是,我马上来.”

诸辰似笑非笑看着他,“是你妈妈找你?”

连周专都调皮起来,“你说得对.”

他也走了.

诸辰连忙进浴室沐浴,上衣已经被汗湿透,几乎要剥下来,她闭上双目浸在浴缸里良久,松驰神经,不住把神秘约会在脑中打转:一个人、午夜、天后、地下铁路站.

诸辰一向开小房车,这天后站在什么地方,还得找一找.

真惭愧,还自称记者,平日却只接触社会某一层面.

她自浴缸起来,抹­干­身子更衣,坐在书房里看地图.

无论怎样,她都要赴这个神秘约会.

她决定在出门之前,在周专家电话录音留言,以防万一.

下午,她接了几个电话.

“诸小姐,最新狄奥秋装到了,发布会在周三十二号下午三时举行,请帖已发往报馆,不过再特地通知诸小姐一声.”

“我是妈妈,好几天没看见你,有空回家吃饭.”

“诸辰,报馆找你,速交稿.”

诸辰连忙赶回报馆.

这时,她上月预约的名歌星带着助手与秘书婀娜地上来找她,同事们愉快地走近要求合照.

­妇­女版,多姿采.

这是她的口号.

歌星走了,诸辰不得不静心写她的专访.

龙­精­虎猛的她,才写了两千字就已经疲累,人脑只占人的体重百分之二,可是却耗用全身百分之二十体能,写稿的确是吃力的一件事.

而且,绞完脑汁,那日只有半死不活分儿,什么也提不起劲,一个同事说得好,“连接吻拥抱都没有兴趣.”

编辑读了诸辰文字,这样说:“你的优点是观察入微发掘新意,这种写滥了的歌星访问由你做来仍有可阅­性­.”

诸辰说:“谢谢你.”

“你形容歌星身上穿的环孔,共十二个,还有看不到的部位,叫我读了骇笑.”

“两只耳朵共六个洞,左鼻侧下颌舌头各一个,肚脐一枚,|­乳­环两枚,心理学上说,这是继纹身之后另一种自残自恋的极端做法.”

“观点奇特.”

“还有照片配合,至于她的歌艺如何,已不重要.”

诸辰看时间,正是晚饭时分,她跟同事去小馆子吃海鲜,活生生鱼虾蟹,上桌时都还会跳动,近日海水污染,吃这些也冒险,可是同事们欢呼:吃死算了.

诸辰胃口欠佳,有人问:“闷闷不乐,可是不能决定甲君还是乙君?”

“我的版面上从来没提过这两个人.”

“秀子下月出发跟微笑行动去陕西省采访.”

“林定勇工作经月,访问雍岛各类伤残儿童,呼吁社会伸出援手,诸辰,你的­妇­女版每日只介绍哪种化妆品漂白皮肤,以及如何鉴定珍珠真伪,十分缥缈.”

有人解围:“雍岛有许多生活幸福的女士很爱看这类报道.”

“港闻版图文并茂刊登人间惨剧七十七岁老翁暴毙笼屋,­妇­女版却介绍价值二八三二OOOO一条的宝石项链,多讽刺.”

“这便是真实世界:贫与富,黑与白,­阴­与阳,善与恶,对比强烈.”

诸辰站起来,悄悄离开口沫横飞的一班同事.

人各有志,下一期,她介绍最新卫生棉.

她乘车到天后地下铁路站.

为什么这个站叫天后?因为昔日著名的天后庙便在附近,雍岛本来是个渔港,渔民出海,望天打卦,求天后庇佑,天后庙香火鼎盛,今日,庙宇已经拆迁,高楼大厦如碑林般矗立,可是天后这地名仍然留了下来.

对方为什么选这个站头?他可能怀旧.

这人,可能是个中年人.

时间还没有到,诸辰一向准时,她急不可待,走进地底,月台上还有不少乘客.

站长报告:“今日最后一班列车即将开出.”

过后,便得另外找交通工具.

这里边好像还有更深奥的涵意,给予诸辰一些启示:生活中哪一班车是最后一班?

别再三心两意,快快上车,霸一个座位,舒舒服服载着前往目的地.

那班最后列车停下,乘客上车.

月台上只剩诸辰一人,她有一丝惊慌,极幼时她试过留堂,也是这样,全班走剩她一人,好不孤单.

月台的灯熄了一半,光线暗了下来,她看看手表,准十二时,她把背脊靠着大柱.

这人要是十分钟内不出现,她就离场.

再说,巡场的工程人员会来逐客.

就在这个时候,有一把低沉沙哑的声音说:“你来了.”

诸辰转过身去.

不远之处,站着一个瘦削人形,他穿深­色­衣裤,戴一顶帽子,低着头,看不清脸容.

他说:“你比我想像中年轻高大.”

诸辰不出声.

“你追查子洋集团,已经有一段日子,可是受你朋友周专所托?”

呵,诸辰吃惊,这人知道周专是她的朋友,由此可知,她在明,他在暗,他所知不少.

诸辰问:“我怎么称呼你?”

“你可以叫我杨过.”

诸辰真没想到他会用杨过作代号,紧张情绪一扫而空,她忍不住笑出来,“你若是杨过,我便是小龙女.”

那人咳嗽一声,“你似郭芙多一些.”

“小龙女.”诸辰坚持.

“周专在廉政公署调升行动组,他必是急于立功,叫你帮手追查子洋集团.”

诸辰一呆,周专并没有披露升级一事.

他瞒她,诸辰的心一沉.

他任她误打误撞去做调查,可是十分留意她所得结果.

没想到这名杨过一上来就带给她这样的信息.

诸辰问:“你是什么身份?”

“告密者.”

“你可以告诉我什么?”

“你想知道何事?”

诸辰想走近,被他阻止,“你站那边很好,别动.”

“先告诉我,子洋旗下要员张汉碧为何入狱.”

“张汉碧用钱收买法官,妨碍司法公正,为腐败法官拉皮条,律师贿赂法官,罪案严重.”

诸辰震惊.

“张汉碧承认一项盗窃案,声东击西,企图掩人耳目,可是廉政公署调查已进行得如火如荼.”

诸辰紧张问:“牵涉有多广?”

“一直到极高层.”

“你是谁,为何告密?”

“我实在看不过眼,替天行道.”

“你是武侠小说迷.”

“我爱煞武侠小说里忠­奸­分明.”

“你隶属政府高层.”

“恕我不能透露.”

诸辰追问:“谁在背后指使张汉碧?”

“你说呢?”

“子洋集团主脑.”

那人点头,“此人贿赂网已遍布雍岛,犹如瘟疫漫延,若不制止,将扼杀雍岛.”

“江子洋是什么人?”

那人沙哑地笑,“你不会相信此人来历,他是一个非法移民,偷渡入境,他并无身份证明文件,匪夷所思吧.”

诸辰瞠目结舌.

“照说,连到银行开户口存钱都不行,可是,他有他的办法.”

“可是有东南亚小国独裁者支持他?”

“我不知道.”

“我怎么揭露他?”

“你不够力.”

“每人发一分力,发一分光.”

“联合你的朋友周专及任意,与领先报老总好好谈一谈.”

诸辰奇问:“任意知道什么?”

“任意知道金城银行有人在无抵押情况下贷款百亿给子洋集团,金城银行已派员前来雍岛调查.”

“你为何知得那样多?”

他转身离去.

“喂,杨过,我怎样与你联络?”

“小姐,最后一班列车已经开出,请离开车站.”

站长走近逐客.

诸辰抬起头,那个自称杨过的人已经消失.

诸辰走回地面,觉得刚才短短十分钟内发生的事似电影剧情.

她听到急促的脚步声,原来是周专急急赶来.

他有点气喘:“诸辰,那人呢?”

诸辰已对他改观,原先以为他老实,此刻发现他是­阴­沉.

他看到她眼神中的失望,连忙说:“你无恙?你来这里之前应当先与我联络.”

诸辰不出声.

“那人说什么?”

“告密者说,钱可通神,江子洋几乎已买下雍岛.”

“实不相瞒,我们也正在调查此人.”

“把任意请来,我们回家去.”

任意带着独家消息到诸家.

诸辰问任意:“你打听到什么?”

他迟疑一下,“这件事里有极大纰漏.”

“说来听听.”

“不但是金城银行,连丰都、华泰,都大量贷款给子洋集团.”

“请说下去.”

“他的抵押是吕宋永泰县一幅面积达六万四千平方米的土地,拥有五十年使用权,将作为建制衣厂用.”

“啊.”

“可是,金城银行派人去调查,发觉上址只有一间面积一百平方米的村屋,户主数代居村内,从未听过江子洋该人.”

诸辰大为震惊,好大一个骗局.

“贷款部已发生地震,多名经理受到处分,已经停职,他们非法收取大量回佣,渎职.”

“江子洋自称毕业于史丹福医科大学,并从事研究十二年,但是史丹福证实,从未取录过此人.”

他们三人一言不发,坐着发呆.

任意斟出威士忌,加冰递给诸辰.

诸辰喝一大口,“这件事拆穿了,市民会怎么想.”

周专说:“本署所有调查都是秘密.”

“江子洋到底是什么人?”

“老千.”

“我以为老千只在牌局上做假,赢上一手混日子.”

“整个经济网亦是一个牌局.”

“子洋集团计划年底上市,总算不幸中大幸,否则,连股票交易所亦牵涉在内,雍岛水洗不清,在国际上声誉会大受打击.”

诸辰苦笑,“三个臭皮匠可以做些什么?”

任意说:“猪,笔比剑有力,你写出来.”

周专咳嗽一声.

“你,”任意悻悻:“你把我俩蒙在鼓内.”

诸辰反而为他开解:“他工作­性­质鬼祟,与他个人无关.”

“廉署与警方已调查了多久?”

周专仍然不答.

任意说:“猪,你在甲君与乙君之间选择哪一个,应该心中有数,砖头­阴­阳怪气,怎样相处一辈子.”

诸辰靠在任意肩膀上,“这世上有什么一生一世的事.”

周专僵住,不发一言.

诸辰说:“我会写一个简单报告,递给编辑.”

“他有胆识吗?”

“不是他,他同我一般,支取月薪,不过是个小主管,这事,要看督印人有无社会良知.”

“《领先报》一向作风大胆刚劲,因揭露黑社会争地盘事故,报馆门口曾经给汽油弹袭击.”

诸辰说:“子洋集团拥有雍岛政府发放各类执业许可证,牵涉到多个政府部门,现在怀疑全部非法得来,报纸是否愿意揭发?”

周专说:“我有话说.”

任意揶揄:“呵,开口了.”

“我署将有突破­性­发展,可否给我们时间上空间?”

诸辰断然回绝:“不,自由社会,新闻独立,从来不是为配合政府决策.”

周专站起来.

任意讽刺他:“话不投机半句多.”

周专说:“我告辞.”

他自已开门离开诸家.

诸辰内心一丝失落,鼻子发酸.

友情竟这样经不起考验.

任意恼怒,“别去理他,他心里只有升官发财两件事.”

真没想到老实讷言的他最先放弃友谊.

任意说:“在这个时候我才知道他自私真面目.”

诸辰揉揉双眼:“我累了,想休息一会.”

“可要我留下陪你?”

“不用.”

任意也走了.

诸辰休息片刻,聚­精­会神坐到书桌前,综合调查所得,写了一个报告.

天­色­已冷.

她把报告带回报馆,致电老总,请他出山.

老总拖延到中午以后才到,接过报告,读了起来,他突然觉得口渴,叫人斟水,一连喝下五六杯矿泉水,仍然满头大汗.

报告上注满消息来源日期人物地点,纹路清晰,列出十来个需要负责的政府部门,以及整个骗局的来龙去脉,牵涉到的金钱,以及最终受害人:广大市民.

他终于读完报告,有点晕眩.

不愧是老将,他定定神,唤诸辰进来.

诸辰脸­色­不太好,凝神看着上司.

“诸辰,你是­妇­女版编辑与记者.”

诸辰点点头.

“这篇报告像科幻小说.”

“事故全是真的.”

“这不同揭露庆祝会­阴­暗面,这简直是剥社会的皮.”

“真可怕是不是,我们竟生活在这样一个贪污腐败的社会里.”

“诸辰,这件事我需请示上司.”

“《领先报》也有一个格兰姆太太吗?”

一个中年女士推门进来,“别小觑我.”

诸辰抬头看到,连忙站起来,“朱太太.”

朱云正是领先报的社长,她朝老总点点头,“报告我全读到了.”

诸辰扬起一条眉毛.

老总笑着搓双手,“朱太太在邻室,我把报告传真给她过目.”

朱太太说:“我将筹划部署一下,看看是否值得发动整个采访部做这件新闻.”

诸辰惊喜.

“这部机器发动,甚难停下,是福是祸,未知数也.”

诸辰连忙点头.

“别高兴得太早.”

诸辰看着朱太太端庄秀丽的脸,猜测她心意.

她说:“先夫去世,把报馆留给我,当时便有内行人出价收购,我二子一女,各有专业,对华文报纸一点兴趣也无,我念于先夫遗愿,才苦苦守业.”

这些事,诸辰都听说过.

“许多人都不看好我,所以这些年来,我特别用心学习,我很幸运,我有一组人才帮我.”

老总欠欠身子.

“我的信条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权力下放,信任我的下属,《领先报》近几年成绩斐然.”

朱太太转过身子,“诸辰,你做得很好,你勇敢、­精­神、好奇,正是一个优秀记者最需要的条件.”

诸辰心中说声谢.

“今晚到舍下开会.”

朱太太转身离去.

老总轻轻说:“一直听说朱府的厨子一流手艺,一味平凡的纸包­鸡­在他手里出神入化,今晚或可以尝到.”

诸辰觉得他们像一班武士,吃饱了好上战场.

果然,老总夸张地举起手砍下:“打!”

诸辰笑不出来.

那天晚上,一共八名同事到朱府会面.

他们资历都比诸辰高,平时,与她也不大熟稔.

往日,诸辰觉得你比我早入行有啥稀奇,迟早我取你代之你只得做无名前辈,她对师兄姊并无多大尊敬.

可是今日在会议中,诸辰明白师兄姊为什么会得到他们的地位.

人家冷静清晰客观,懂得安排调配分析理解工作.

他们把诸辰当平辈,仔细询问每一个细节,坦诚相待.

今晚,诸辰学习良多.

她发觉成功人士大多谦虚诚恳努力,工作放第一位,把偏见搁在一边.

八点半,自助晚餐开始.

老总看到了他的纸包­鸡­,大乐.

诸辰低声说:“在领先报做了这么久,今日我才知道自已是只井底蛙.”

老总微笑,“自知之明正是最难得的一件事.”

“井底之蛙可以跳出来吗?”

“呵诸辰,到了中年,我才明白,人生在世,最重要是快乐,住井底或山上,根本不重要.”

诸辰摇头,“我不懂.”

“别担心,将来你会知道.”

一位师兄走近:“诸辰,过来认人.”

诸辰走近.

她看见一叠照片,相片里每个人都戴着鸭舌帽翻起领子,一看就知道经过电脑加工.

“诸辰,认一认,谁最像那个杨过.”

诸辰聚­精­会神.

她记得杨过高大瘦削,高耸肩膀.

因此她把身形圆胖矮的全部剔除.

终于只剩下两人.

“他或是他,我不肯定,如果可以叫他们开声,我可以认出.”

“声音十分沙哑?”

“是,仿佛像哭了三日三夜.”

“他用了换声器,那并非他的真声.”

“为什么那样神秘?”

“告密者都不想披露身份.”

诸辰说:“我猜此人在政府里占高位.”

师兄把两张未经加工的照片给诸辰看.

诸辰呀一声,只见其中一人戴着白­色­假发穿着黑­色­袍子菜单正是律政部长敦熊.

他瘦削高大的肩膀,正与那自称杨过之人身形符合.

“你看如何?”

“他地位珍贵,为何告密?”

“如果杨过真是他,他可能对司法公正受到妨碍已经忍无可忍.”

“这一份是敦熊的履历,诸辰,你去读一读.”

“另外一人是谁?”

师兄又出示另一张照片.

“是女子.”诸辰吃惊.

“总督的新闻秘书许芷洵,平时爱作男装打扮,从未结婚,身形高大.”

诸辰闭上双目回忆当晚情形.

“不,不是女人.”她否定.

“据说许女士已无太多女­性­征象.”

“无论如何,报馆不会披露线人身份.”

“我们根本不知他是谁,如何揭露.”

这时,朱夫人忽然急步走近:“杨过找小龙女.”

大家霍一声站起来.

“诸辰,快去听电话.”

诸辰走到分机附近,取起电话.

那边说:“你,小龙女.”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对方沙哑的声音笑起来.

这时,老总举起纸牌,上边写着:“有什么话说?”

诸辰问:“你有话说?”

“是否决定部署行动?”

牌子上写:“你会否提供更多线索?”

诸辰不想照着牌子说话,“你想说什么?”

“人太多了,他们太工心计,不比你,单纯可爱,替我问候朱太太,一个女人撑事业不容易,告诉她,她的《领先报》将独步江湖.”

嗒一声,电话挂断.

“立刻追索电话来源.”

因这一通电话,领先报诸人对诸辰真正另眼相看.

那天,他们开会至深夜.

每个人的岗位职责都重新编排,一环扣一环,每一篇文字都有紧凑联系,绝非无的放矢.

矮胖不懂修饰的老总指挥下属时忽然变得英明神武,大家都不多话,只说是,好,对,有把握,明日答复等简单字样.

午夜,女佣端进西洋参.

他们喝过道别.

在大门口,朱太太说:“谁送一送诸辰.”

诸辰在领先报跑了这些日子,何尝有人接送,正在纳罕,忽然她明白到今时不同往日,她安危有问题.

诸辰不禁打了一个冷颤.

正在这时,有人迎上来.

原来是任意,他已在门外等候多时.

大家笑,“小师妹的护花使者到了.”

诸辰登上任意车子,忽然把他手臂抱紧紧.

“害怕?”任意低声笑着问.

诸辰点头.

“现在缩手还来得及.”

诸辰又摇头.

“那么,你还有整班同事陪你赴汤蹈火.”

诸辰勇气回转.

任意深深吻诸辰手心,“我总在这里支持你.”

诸辰没想到这人会在危急时这样支持她.

他俩回到家中.

诸辰累极入睡,任意没有回家,躺上在沙发上休息.

清晨,门铃响,任意惺松间忘记身在何处,以为是自已的家,本能去应门.

门外站着周专.

周专一见任意,便知已被他乘虚而入.

任意却说:“你别误会.”一边打呵欠.

周专发呆,鼻梁像中了一拳,酸痛难当.

“进来说话.”

周专黯然说:“好好对待诸辰.”

他转身离去.

“喂,喂.”

任意却没有追上去解释,他耸耸肩,关上门.

诸辰起来了,“谁那么早按铃?”

任意不打算瞒她,回说:“周专.”

诸辰一愣,缓缓坐下.

任意说:“你追上去还来得及.”

诸辰揉揉面孔,她自觉老大,累得慌,已经没有力气恳求解释抱怨,或希翼获得宽恕,明知损失吃亏,也只得顺天应命.

她低声说:“算了.”

任意趁这机会与她摊牌:“朋友之中你总爱他多点.”

“因为他擅长帮我写功课,一次讲师起疑,郑重警告过我才停.”

“你十分关心他起居.”

“我也关怀你.”

这是真的,说完这句诸辰黯然站起来,与任意紧紧拥抱.

任意轻轻说:“我再也不会看其他女孩子.”

诸辰忍不住微笑,“做不到的事不用挂嘴上.”

任意讪讪地.

诸辰说:“我得回报馆工作.”

这时电话响起,诸辰一听,脸­色­谨慎.

对方这样说:“诸小姐,我是唐天颢,请你来舍下一次.”

“现在你有话说?”

“我们见面再谈.”

“给我二十分钟.”

诸辰丢下儿女私情,扑出门去,在车上她与老总通电话:“我此刻在往唐天颢律师住宅,她在八时零十分打电话到我家要求见面.”

老总立刻接上去:“她是关键人物.”

“正是,唐律师与男友张汉碧掌握子洋集团若­干­内幕.”

这时,有人走近他身边,与他说了几句话,他声音变了,对诸辰说:“听着,我刚刚收到消息,张汉碧昨晚在狱中自缢身亡.”

诸辰一听,情绪大乱,车子在路中央走之字,尾随车辆喇叭纷纷响起.

诸辰把车驶到一旁.

“诸辰,唐律师想必也已收到消息.”

“所以她有话说.”

“她的语气如何?”

“相当平静.”

老总这样说:“诸辰,我立刻派同事与你会合,我找大块头张人脉与你一起,你要当心.”

诸辰已经落下泪来.

她第一次访问张汉碧的情况历历在目,只觉张律师才华出众,是人中之龙,堪称社会栋梁,谁知转眼成囚犯,今日更死于非命.

诸辰头次尝到人生无常滋味.

怪不得华人传说地府有鬼卒名叫无常,专拘人往­阴­间,无常的确至为可怕.

她以极高车速赶往唐宅,险象环生.

停下车,诸辰到小洋房前按铃.

半响,无人应门.

这时,诸辰发觉大门虚掩.

她扬声,“唐律师,我来了.”

诸辰推门进屋.

家具陈设与上次一模一样,物是人非,诸辰恻然.

客厅与书房均静悄悄.

诸辰起了疑心,明明郑重约好在家里见面,人去了哪里

她大声叫:“唐律师,唐律师,我上来找你.”

寝室也无人,窗户开着,诸辰走近,拨开淡褐­色­真丝窗帘,往后园看下去.

她见到小小腰子形泳池,慢着,水上飘着一件睡袍,轻轻上下浮沉.

不,不,不是衣服,电光石火间诸辰明白了,她双腿如站冰窖中,簌簌发抖.

是人,是一个人浸在泳池里.

诸辰夺门而出,奔下楼去,一个踉跄,向前仆,眼见就要滚下楼梯,一个大个子飞扑上来接住她.

那正是同事张人脉.

诸辰蹲在地上一时不能动弹,她声嘶力竭叫出来:“快打三条九,有人在泳池遇溺.”

诸辰挣扎着起来,推开长窗,跳进泳池,抓到睡袍,托起唐天颢头部,一看,知道她已无生命迹象.

诸辰用力把她拖往池边,与同事把她托上岸,两人全身湿透,不住喘气.

张人脉真是好人,还努力施救,可是唐天颢已经失救.

这时,警车与救护车已经赶到.

诸辰浑身颤抖得如一张落叶,她足踝因扭伤其痛无比.

她接受警方问[奇書網整理提供]话,并到医院敷药.

老总看到她时,她一句话说不出来.

老总低声问她:“你可以写吗?”

诸辰点点头.

“好,就从你开始写张汉碧与唐天颢.”

诸辰低声说:“唐律师死因可疑.”

“警方认为是自杀.”

“不,她有话说.”

“她与你通话之后,遣走佣人,跃入泳池,女佣说她不谙游泳.”

诸辰轻轻说:“他们两人因疑泄密而遭不测.”

“没有证据之前不能如是报道.”

诸辰自医院出来,扶一枝拐杖.

她的好同事张人脉受惊过度,需留院观察.

同事们耸然动容,重新开会,将头三天专辑文字重新安排.

诸辰悲恸,她迅速撰写长文,描述子洋集团两个年轻律师短暂一生.

同一日,同事撰文报道:金城银行投资部副总裁邓克越被停职,原因与向集团及监管机构提供虚假资讯有关,但金城未决定会否向他采取法律行动.金城没有进一步披露具体内容,令事件更显得讳莫如深,金城银行与子洋集团有密切关系,子洋集团最近因违规活动受警方调查.

聪敏的读者一定会将两段新闻连接一起阅读.

第二天领先报在上午九时前已抢购一空.

同事们兴奋而谨慎.

大家三顿饭都在报馆里用,有人建议报馆添增淋浴设施.

这时,警方电召诸辰往派出所会晤.

老总说:“我陪你去.”

“你要坐镇总部发号施令.”

张人脉说:“我块头大,我去.”

“我毋须保镖.”

老总喝道:“再多话我揍你.”

诸辰点头答允.

他们去到派出所,看到一个脸容哀戚的中年女子.

诸辰有灵感,她立刻知道这是唐律师的母亲.

警员迎上来说:“诸小姐,这位唐太太想见你.”

诸辰蹲到她跟前.

唐太太凝视她,轻轻问:“你是天颢的好朋友?”

这种时候,诸辰只能够点头.

唐太太忽然问:“你妈妈好吗?”

“托赖,谢谢你的问候.”

“不要叫你妈妈伤心.”

“明白.”诸辰潸然泪下.

这时,连当值警员都深觉恻然,别转头去.

唐太太做了一件很奇怪的事,她悄悄取出一只信封,把它放进诸辰手袋里.

诸辰一怔,这是唐太太要见她的原因

这一定是唐天颢的信.

唐太太说:“我将赴旧金山与大女儿同住.”

“多多保重.”

诸辰握住唐太太的手一会.

回报馆途中,大块头对诸辰说:“要孝顺父母.”

诸辰轻轻答:“生活得好就是孝顺.”

大块头苦笑,“我去年曾被派往华北水灾区采访,家母已经担惊受怕.”

“我到今日才明白为什么所有母亲都愿意女儿教书:为人师表,地位尊贵,收入稳定,无生活之忧.”

“记者是高危职业之一,不算好营生.”

“早早结婚生子也是孝顺,老人最喜看到子女有伴.”

大块头叹气,“原来五纲伦常,千年不变.”

到了报馆,同事迎上来,廉政公署明白将发表重要新闻.

“诸辰,你有男友在该署任高职?”

诸辰咳嗽一声,“只是普通朋友.”

“打听一下是什么消息?”

老总走过来,“廉署传江子洋问话.”

诸辰张大了嘴,心咚地一跳.

这是周专策划经年的大事吗?

同事说,“我毕业那年,曾到廉署求职。”

另一个同事笑说:“没有成功。”

“至为遗憾,不知为何,竟未被录取。”

“你外形太过不羁。”

“可能,在美国大学毕业有关。”

他们絮絮谈个不已。

诸辰走进洗手间,打开手袋,取出那个信封,打开,里面有张字条,字迹娟秀,“诸小姐,出事前三日,天颢将信封交到我手中,说,有事,交给《领先报》记者诸辰小姐。”

信封里有一枚小小图章及金城银行保管箱锁匙。

诸辰觉得它有千斤重。这可能是警方正在寻找的证据。

诸辰将脸埋在手心里良久,才抬起头来。

她偷偷溜出报馆赶往金城银行。

任意接到通知,在门口等她,“什么事?”

她出示锁匙,任意帮她查到记录。

“在这里盖章。”

保险箱打开,是一只小小录音机及首饰盒子,诸辰放进手袋。

任意在她耳畔说:“小心。”

诸辰想挤出一个笑容,但实在无能为力。

回到报馆,只见大伙闹哄哄赶工,根本没注意她出去过。

诸辰回到办公桌前,按动录音机,她听到唐天颢的声音:“所有事情起因,是一对金表。”

诸辰蓦然抬起头来。

录音遗言

老总已站在她面前,“这是证据?”

诸辰写了“唐天颢遗言”五字。

她打开首饰盒子,看到一对男女装金表。

老总立刻唤来秘书,“请洪律师来一趟。”

他与诸辰留心听录音:“汉碧与我,到子洋工作一周年,主管用这对手表奖励我俩,派我们到金城贷款,每百元中,有五个仙是佣金。”

老总大吃一惊,他忍不住叫出来,“贿金如此之高!”

“事成之后,我与汉碧,可以分一仙,很快,我们仆身为子洋集团服务,两年后赚得洋房名车。”

诸辰默不作声。

独白在这里忽然中断,有男人声音问:“你在说什么?”

只听得唐天颢笑说:“招供。”

“我认得这只录音机,这还是我在大学时间来录笔记不停播放那只。唉,寒窗十载……

诸辰鼻酸。

录音停止。

就那么多。

在报馆休息,有个男生带来一只睡袋,上边印有­祼­女春睡图,其余男同事纷纷压上去捣蛋,嘻哈一片。

诸辰却笑不出来,她内心悲恸。

凌晨,朱太太带来几锅好粥兼新鲜烧饼油箱锅贴劳军,人人大快朵颐。

诸辰伏在写字台。

朱太太走近,坐在她身边。

诸辰连忙向长辈招呼。

“辛苦了。”

诸辰苦笑。

“我替你盛一碗皮蛋瘦­肉­粥降火。”

诸辰味同嚼蜡。

“诸辰,倘若我送你一对金表,央你做非法之事,你可会应允?”

“我根本不喜欢金表、跑车、大屋。”

朱太太微笑,“看,你不受引诱,这么说来,人的路,由自身一步步走过去,也就不能怪社会不仁。”

朱太太是指,二人咎由自取。

“你回去休息一会吧,诸辰,你脸­色­甚差。诸辰摇摇头,躲进储物室,在桌子底下,挑了一个空位,蜷成一堆,很快睡着了。

梦魔并没有放过她,追上来,让诸辰又回到那小小泳池边,她看到有个女子脸朝上在水中载沉载浮,急得流泪,跳进水中,把女子身躯翻过来,吓得尖叫,原来那女子正是她自己。

诸辰一头冷汗醒转,一伸腿,踢到一件软绵绵东西,又大喊起来,那人跳起来,却是大块头张人脉,原来他也累极躲到储物室打个盹。

“对不起,对不起。”

大块头说:“没关系。”

“我睡了多久?”

有人大声擂门:“决定出号外,快出来准备。”

“号外?”

“廉政公署正式拘捕江子洋。”

"出来,看电视新闻。“

才打了一个盹,世上已千年。

同事都挤在电视机前,诸辰看到周专沉着镇定出来宣布消息,字幕打出“行动组助理署长”字样。

女同事议论纷纷:“哗,这人如此年轻升得这样高,又一表人才,不知结婚没有。”

“唉,当然已有佳偶,难道还等你与我不成。”

男同事不耐烦,“嘘,看我们的大广与阿周挤入围了。”

宣布完毕,记者挤上去采访,围得水泄不通。

大块头轻轻说,“他好像是你的朋友。”

“很久没有来往。”

语气既遗憾又惋惜。

“他没好好抓紧你。”

诸辰说得很客气,“不,是我没有福气。”

当然是我们不够好,怎会是别人不对,记住拉丁文:我的错。

诸辰黯然低头,比什么时候都相念周专。

任意的电话来了:“看到没有?”

“看到了。”

诸辰以为他指周专上电视公布消息。

“新闻处发出小段稿件:律政部长敦熊提早退休,将携妻女乘邮轮返回祖家。”

啊新闻处发出小段稿件。

这时老总向她走近,手里也指着那一段新闻稿啊。

他们两人走到角落密斟。

老总说:“你代表­妇­女版去访问他妻子。”

”她会说话吗?”

“不用她说什么,我们把访问趁这个时候刊出,让读者自由联想。”

“联想何事?”

“子洋集团律师被控收买法官,你猜那法官是谁?”

“那是十分危险的联想。”

老总脸­色­沉着,“他高官厚爵,为何突然宣布退休,他离开本土二十多年,已无亲友,有什么理由决定回乡?他年轻的第二任妻子是华人,小女儿才三岁,这件事疑点太多。”

诸辰苦笑,“我们已成­阴­谋论专家,看情形他不会接受访问。”

“刚相反,我猜想他愈是要装得轻松,我已替你约了明日下午三时去敦府喝下午茶。”

诸辰点头。

同事大声叫她,“诸辰,你来对一对这段稿。”

诸辰揉揉双眼,她已有三十多个小时没回过家。

整个报馆大学蔓延一股汗臊气。

一位女同事报怨,“无论如何,我得回家沐浴。”

这个愿望又得隔一日一夜才能实现。

一连三天,市民排队轮购《领先报》追读新闻。

所有同事都有功劳:每版都有文字配合,整份报纸似一本特刊,满足读者好奇心。

任意来找诸辰。

他问:“见过周专没有?”

诸辰刚冲完身,头发湿漉漉,套上白上衣。

她叹口气,“看样子我们的友谊到此为止。”

“我倒有点相念他。”

“记惦一个人,也得有时间有闲情,金城银行的发言人不好做。”

“一律无可奉告。”

“这四个字最难说。”

任意答,“金城在这件事上的损失不可弥补,以后想必有重组消息,我叔父说他在银行做了半个世纪都未曾见过如此大丑闻。”

“可是他经历了二次大战。”“我不同你说了,我要去采访敦熊夫人。”

“猪,明天是我生日。”

“可是要我陪你吃饭?”

“最好不过。”

诸辰与他拥抱一下,抢着出门。

大块头开车出来与诸辰一起出发。

“男朋友?”他问。

诸辰不置可否。

“有迟疑,为什么?”

“他太喜欢女人。”

大块头笑了。

车子到了山上官邸,诸辰不禁赞道:“好住处。”

只见两个白衣黑裤的保母牵着混血小女孩的手走出来,后边正是敦熊与他第二任华裔妻子。

敦熊白发白须,呵呵笑着,年龄与妻子相差约三十年,一副亲民的样子。

“你们慢慢聊,我还有点事。”

他躲进书房里。

敦熊太太叫艾茉莉,与诸辰说起粤语来,那可爱漂亮的小女孩不住在身边打转。

女佣取出冰茶及青瓜三文治。

大块头替他们拍照。

艾茉莉很体谅,叫厨子另外替大块头做汉堡当点心。

诸辰轻轻问:“家里有几个佣人?”

“连司机五个人,我所以担心,回转英国狄芬郡,就没有这样舒适了。”

“狄芬郡天气还算好。”

艾茉莉嗯一声,“我父母与兄弟都在雍岛,真不舍得。”

“请问你与敦先生如何认识?”

“我是他手下,我在法庭档案室工作。”

“近水楼台。”

艾茉莉笑,“可以这么说,诸小姐,我与你一见如故,他们都说,今日的记者不好应付,笑里藏刀,不怀好意,你倒是很忠直。”

“谢谢你。”

诸辰看到大个子在一边偷偷笑。

诸辰问了一些十分普通问题,带孩子可辛苦,对子女有何期望,如何消闲,有什么嗜好。

敦太太渐渐松懈,谈得十分轻松,透露他们的邮轮会经过十多个国家,为期四十多天。

敦熊不耐烦,从书房出来看个究竟,发觉妻子女儿及记者笑作一团。

他也松懈,破例回答问题。

“事业中哪件事最难忘?”

“认识艾茉莉。”

“会否写回忆录?”

“我并非总督,乏善足陈。”

“为何提早退休?”

“看小女儿成长,我大女儿已大学毕业,结婚生子,当年我忙着工作,很少教她功课或是玩耍旅行,现在要痛改前非。”

说着敦熊与小女儿坐在一角讲起童话故事来。

诸辰说:“哗,他若是帮着女儿写功课,所向披靡。”

大家都笑了。

敦太太艾茉莉一脸幸福。

她告诉记者:“敦先生是最好的丈夫与父亲,他每晚在家陪我们母女吃饭。”

诸辰适可而止,礼貌地告辞。

敦熊一家三口送到门口挥手。

大块头大惑不解:“他看上去像是好人。”

诸辰不出声。

大块头问:“你问得什么端倪?”

诸辰摇摇头,敦家安宁平静,像个避难所,一切动荡,由他一人在外承担,敦太太说得对,他的确是个好丈夫。

回到报馆,诸辰沉峥落膊,把访问写了出来。

老总读过:“这篇访问,好似台风中风眼。”

强烈对比,读者一定感觉得到。

“做得好,诸辰。”

“敦太太说到,回程之中,他们的邮船,将经过凯门群岛。”

“啊。”

“凯门群岛上国际银行林立,是大机构避税天堂,我写了一段小小备注。”

老总看看她,“诸辰,朱太太要升你职位。”

“升我做什么?”

“编辑主任。”

诸辰说:“我喜欢做记者,我对行政上作没有兴趣

“我喜欢挑新闻做,一旦升做主任,像打杂般,不能专心写采访。”

老总啼笑皆非:“那你要做什么?”

诸辰想一想回答:“花果山水帘洞的美猴王。”

同事敲门:“孙大圣,开会。”

士气高昂,各人毫无藏私,将最忠诚意见说出,努力做到最好。

这时秘书进来问:“谁叫小龙女?有电话找小龙女?”

大家都跳起来。

秘书大感诧异,“你们都是小龙女?”

“快听电话!”

诸辰扑到自己位子上抢过电话。

沙哑的声音说:“诸辰,报馆附近有一间快乐茶室。”

“是,我知道。”

“十分钟内见,一个人。”

“明白。”

诸辰轻轻说:“我出去一会。”

“诸辰,当心。”

快乐茶室内只有几台人客,诸辰发觉没有熟人。

她挑一张台子坐下,叫杯咖啡。

背后有沙哑声音传出,“不要回头。”

诸辰端坐不动。

“你启动了机掣,新闻如妖魔般窜出。”

诸辰轻轻说:“你成功了。”

“现在,你要当心,我是你的话,我会要求警方保护。”

“警方何来这许多人力物力。”

“你过马路要当心,冷僻的地方不要去,切勿站在高处往下张望。”

诸辰感到一阵寒意。

“所以,我不再约你在地下铁路站见面。”

诸辰实在忍不住,猛地转过头去。

她完全愣住。

坐在她后边台子的,是一个十二三岁小女孩,正在吃一大杯珍珠刨冰,见诸辰瞪着她,也睁大了眼睛。

台子上有一台小小录音机。

它仍在说话,沙哑声音继续:“叫你不要转过头。”

诸展为之气结。

她问小女孩:“谁叫你把录音机放在这里播放?”

“一位小姐付我一百元叫我这样做。”

诸辰取过录音机:“交给我。”

“你拿去好了。”

诸辰走出茶室,看到大块头在门口等她。

他们回到报馆再听一次录音警告。

同事说:“警方鉴证科或可用仪器找到该人真实声音。”

有人反对:“怎可自动献身把我们的资料交给警方。”

“这人到底是谁?”

“诸辰,你见过敦熊,可会是他?”

诸辰想一想,“他身形比敦熊更为瘦削。”

老总说:“诸辰我想你需要保镖。”

诸辰摇头。

“那么,我建议倔强的你回家休息。”

什么,还没过桥就拆板?

“任何大新闻都不值得牺牲人身安全,大块头,送诸辰回去。”

诸辰亲手把录音带送给周专。

他还没下班,深夜出来,在接待处看到诸辰,离远朝她点点头。

诸辰见他神­色­冷漠,十分难堪,转头就走。

他没有叫住她,取过录音带,回转办公室。

那样亲密的朋友也会生分,诸辰觉得面颊一凉,伸手去摸,才知是眼泪。

真不中用,这种小事也哭,真会瞎了双眼。

大块头问:“你把证据给廉政公署?他们又要立功。”

诸辰不去回答:“来,驶上山兜风。”

“山上僻静,你不方便去,我载你回家,还有,小心门户,别胡乱应门。”

“大块头,没想到你如此细心,你女友好福气。”

张人脉讪讪,“我没有女友。”

“为什么,你挑剔?”

“做报馆作息不定时,多年不见日出日落,日落时埋头苦­干­,日出时呼呼大睡。”

诸辰猛一抬头,“天怎么漆黑?”

“再过两个小时天又要亮了。”

“什么,今天是星期几?”

“周四清晨四时。”

“什么,我走进报馆时彷佛是星期二,呵,当真快活不知时日。”

大块头苦笑:“谁会同我们这些疯子在一起,三天只睡两次,一日却吃七顿饭补力气。”

到了家,大块头又叮嘱她锁好门。

睡到天亮,电话铃响起来,诸辰一看钟,什么,竟睡了那么久,有犯罪感。

“诸辰,是周专,那卷录音带,我们经过特别处理,放大背景音响,你可要来一次?”

“你还没有下班?”

“已经很久没听到下班、休假、回家这些字眼。”

“我清醒了就来。”

放下电话,诸辰的­肉­体却动也不动,她的灵魂出了窍,看着自己的­肉­身­干­着急。

起来,又推又拉,可是­肉­身已开始扯鼻鼾,趴在床上动也不动。

终于,灵魂放弃,黯然归位,与软弱兼不争气的躯壳共存亡。

诸辰失约。

下午,有人大力按门铃。

一次又一次不放弃,诸辰终于被叫醒。

十一

(前文提要:诸辰访问敦熊夫人,发现敦家安宁平静,敦熊独自在外承受风浪,就如台风中的风眼;“杨过”约诸辰到茶室见面,却发现他早准备了一段录音警告,叫女孩替他把录音机放在台上播放,提醒诸辰当心有生命危险;诸辰把录音带交周专处理约诸辰到茶室见面,却。)

她意志力薄弱,喃喃说:“让我在床上腐朽,走,走,别­骚­扰我。”

终于她用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起床披着睡袍走去开门。

忽然想到大块头的嘱咐,“谁?”

“是周专,你不赴约,只得我上门。”

啊,周专来访。

一张望,果然是他,诸辰开门。

周专­精­神奕奕进来,“你听听这条录音带”

他一按钮,小小录音机播出一首小曲,歌女低回缠绵地吟唱:“为什么,不见你,再来我家门,盼望你,告诉我,初恋的情人……”

诸辰一时感触,掩脸痛哭,原来他也同样挂念她。

这时,诸震蓦然惊醒,她一边脸压在枕头上多时,有点麻木,原来她一直沉睡,动也没动过,周专与录音带上的情歌,全属梦境。

她糊涂了。

梦境自何处开始,又在什么时候终止?

连周专叫她赴约的电话都是幻象。

她起来查看电话,果然,电话Сhā头已被扯出,电话根本接不通。

唉,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那么,现在她可是真正醒觉,抑或,还在做梦?

诸辰掩脸,­精­神如此恍惚,还如何工作?

诸辰淋一个热水浴,终于清醒过来。

她把电话Сhā头接上,电话铃立即响起。

这次果然是周专的声音。

诸辰有苦说不出,内心凄酸。

多事之秋

只听见周专温文平静地说:“你提供的录音带,我们找不出任何新线索,声音肯定经过处理,我已着人将它送回报馆”

“啊”诸辰失望。

“有事我们再联络”

“好,好”

电话嗒一声挂断。

诸辰知道她已回到真实的世界。

可恨倔强的周专一去不再回头。

今天,是她另一个朋友任意的生日,他们三人同年,算起来,诸辰还比两个男生大几个月。

下午,任意来了,诸辰强颜欢笑,“今天是你长尾巴的日子,我准备了猪排饭替你庆祝,吃过猪排,记得诸辰。”

“你近日双目深陷,辛苦了”

“你也是”

“我们这两份工作不好做”

“今年真是多事之秋,一张张骨牌应声而倒,生出多少事来”

任意说:“你看看这段新闻。”

诸辰取过剪报轻读:“雍岛历来最大宗跨境洗黑钱案:三被告均属宝丰银行高级经理,被控处理黑钱金额逾三十二亿元,平均每日洗钱九千二百万元,罪成还押候判,啊,天文数字”

“这还只是查得到的”

“一百元收五仙佣,已成富翁。”

“接二连三的商业罪案,轰动整个社会。”

诸辰读下去:“案件主管廉政公署助理署长周专拒绝评论判决结果。”

“周专身当重任,他比我们更加辛苦。”

诸辰点点头。

“可有与他联系?”

诸辰改变话题:“你带了蛋糕来?”

任意说:“作为好朋友,我们祝愿他步步高升。”

“你也是。”

任意说:“我最大的愿望,并非事业成功。”

他打开蛋糕盒子,里边是小小巧克力蛋糕,他小心翼翼切出一小块给诸辰。

诸辰在愁苦中尝到美味,忍不住唔唔连声,觉得是至大安慰。

任意凝视她。

诸辰忽然咬到一小件硬物,她吓一跳,连忙吐到手中,“这是什么?”

一看:晶光闪闪,她抹去巧克力,哟,是一枚钻石指环。

她瞪着任意。

只听得任意轻轻说:“猪,我们结婚吧。”

诸辰忽然泪盈于睫。

“我渴望的是与爱人共度一生,并非高官厚禄。”

诸辰把指环套在手指上,与任意紧紧拥抱。

她心胸里的空虚仿佛稍为得以填充。

任意喜极而泣。

整个下午他雀跃,计划着见家长、宣布喜讯,以及未来一年至二十五年大事。

到了傍晚,吃过猪排饭,诸辰已经迟疑。

她问:“你舍得放弃整个园子的花朵吗?”

任意这样回答:“假如你爱上一朵花,星夜,你抬头观望,整个天空是花。”

诸辰靠着他的肩膀。

在这个动荡的时刻,最好抓紧一个人,手握手,才站得稳。

没有优点

第二天,她母亲知道了。

诸太太细细看察指环,“戒子倒是值一百分。”

“钻石不太小?”诸辰微笑。

“诸家不在乎这些。”

“人呢?”

“我不喜欢他:轻佻浮躁,家势又弱。”

“他就没有一点优点?”

“一双桃花眼,他不惹人,人也追他。”

诸辰失望,陪笑说:“妈是说他半点好处也无。”

“正是。”

“他五官英俊,肌­肉­扎实。”

诸太太嗤一声笑出来。

“妈觉得我会吃亏?”

诸太太笑,“又不是,家门总为你而开,这年头,谁没有一两段过去。”

“妈的话我不懂。”

“我是说:感情已不是条件优秀新女­性­如你的全部生活,对象打九十分或六十分不是问题,只要这一刻你心中高兴。”

“哗,老妈如此前卫,失敬失敬。”

“婚后还工作吗?”

“任的收入不足开销。”

“那你得要辛苦一辈子。”

“什么也不做,怪无聊,从前叫享福,现在叫失业。”

“你都想通了。”母亲挪揄。

诸辰握住母亲的手放到脸颊上,“家门总为我开着。”

在这种情况下发展感情,像一对乱世鸳鸯。

同事们根本没发觉诸辰手上多了一枚指环。

有人抱怨工作严重影响家庭生活:“女儿十岁生日也不能与她一起庆祝”,“妻子减去十磅我也不发觉,故此捱骂”,“已经多日没见过家母”,“儿子测验三科不及格”……

诸辰发觉朱太太有白发,平日修饰得无瑕可击的她,哪里会漏出发根,可见她也为工作牺牲。

但是《领先报》销路节节领先,突破全市。

朱太太轻轻说:“多年心血总算有回报。”

诸辰尽量抽时间与任意在一起,因为早出晚归,感情出乎意料融洽,连闹意见的时间也没有。

全市报纸跟风,争着报道商业罪案,所有记者都好象有线人、知内幕、指桑骂槐、捕风捉影,天天有专栏掀见起浪。

这个时候,《领先报》出现了两批西装客,分头探访督印人。

诸辰问:“他们是谁?”

“不知道。”大家摇头。

“找谁?”诸辰更加好奇。

刚巧这时秘书出来,“诸辰,朱太太找你。”

诸辰匆匆走进朱太太办公室,正好看到两个穿西装的人。

那一对年轻男子似孪生子,同样深­色­西装,熨贴头发,胡髭刮得十分­干­净。

看到诸辰,不约而同有一丝讶异,象是说:是你,这么年轻,如此不修边幅,象个大学二年生。

要求见面

朱太太说:“诸辰,这两位是江子洋代表律师。”

他俩说:“客套话不说了,诸小姐,江先生想见你。”

诸辰一愣,不出声。

“江先生保释在家,第一件事,便是要求与诸小姐见面。”

诸辰看向报馆家长朱太太。

朱太太说:“我已同两位律师交代,去不去,完全是诸辰个人意愿。”

“诸小姐,不准录音、不允拍摄,事后也希望不要报道这次会晤。”

“我是一个记者,不准报道,我为什么要浪费时间?”

律师凝视她:“诸小姐,我们猜想你会乐意见到江先生。”

诸辰点头,“我愿意走一趟。”

“好极了,诸小姐,请随我们出发。”

朱太太说:“报馆的司机会负责接送。”

诸辰与大块头结伴出发。

报馆车子紧随江氏房车之后。

无间中他俩成为最佳伙伴,合作愉快,彼此已有默契。

大块头问:“听说你订婚了?”

诸辰这样答:“因为不抓紧的话,连他也会走掉。”

“听上去很有丝绝望的意味。”

“我是个记者,没有时间为男朋友打扫煮食织爱心牌毛衣,十分吃亏。”

“他会得了解。”

“是这样希望。”

“听说江子洋从不接受访问。”

“完全正确。”

“这次为什么想见你这个记者?”

“我心也在剧跳。”

“朱太太派我给你做保镖,因为我有柔道黑带。”

诸辰笑,"你这一说,我倒添了安全感。"

车子停在山顶一幢灰­色­洋房前边。

雍岛人多地窄,即使是价值连城的独立洋房,仍不能向欧洲古宅般宽敞地拥有私家路。

洋房像一只怪兽般坐在路旁。

闻说江子洋至今并无雍岛居民身份证明文件,不知这层洋房的真正业主是什么人。

诸辰与大块头随着两名律师走近屋子,发现附近有记者守侯拍照。

大门打开,他俩走近屋内。

大白天,厚重窗帘也严密拉拢,阻挡外间视线,室内开亮着灯。

佣人对大块头说:"请在偏厅等。"

又带诸辰进走廊,推开一扇门:"请在书房等。"

书房墙壁髹朱红­色­,有点诡异。

三面书架子摆满­精­装书,红木大书桌,配铁芬尼台灯,煞有气派。

诸辰坐了一会,秘书推门进来。

"诸小姐喝些什么,大君就来。"

大君。

久闻大名,如雷贯耳。

诸辰要一杯中国茶。

稍后饮品到了,有一个人跟着推门进来。

诸辰若不是见过他,真不会想象他就是江子洋。

那是个毫无特征,认无可认的人:中等身段,深­色­皮肤,平凡五官,不好看,也不难看。

诸辰站起来。

他的声音也十分普通,语气客套:"这位就是诸小姐了。"

"江先生你好。"

"请坐。"他伸一伸手。

交换问题

这个人与他的别致书房一点也不配。

他的白衬衫有点皱,像刚自­干­衣机里取出,西装裤仿佛短了一两吋,他坐在深棕­色­真皮沙发上,仿佛不大自在。

他笑笑说:"我一直想你。"

诸辰欠欠身。

"原来是个学生般的女孩子。"

诸辰不出声。

大君的声音有点无奈,"就因为你一连串报道,引起廉政公署对我调查。"

诸辰不敢居功,"他们一早已经进行调查工作。"

江子洋笑了,他的牙齿参差不齐,可是只显笨拙,并不觉他狰狞。

换句话说,他完全不像是­干­大事的人。

诸辰喝一口茶。

江子洋忽然说:"很好很好。"

诸辰完全不明白他的意思,但是她把握住机会。

"江先生,我想问你一些问题。"

江子洋这样答:"我们交换问题:你问我一题,我也问你一题。"

诸辰睁大眼睛,"好。"

"我先问。"

诸辰点点头。

江子洋开口,"你的线人杨过是谁?"

诸辰说:"我们推想他是中年高官,爱打不平,有正义感。"

江子洋凝视她,诸辰坦然无俱。

"轮到我问:江先生,做生意为何不用正当公平手法?"

"人­性­贪婪,打开方便之门,生意只分成功与失败,你年纪尚轻,不明白这是唯一手法,也是世界通用手法。"

"你并无悔意。"

江子洋有点讶异,"诸小姐,你来此是为着做道德辩论?"

"社会腐败,小市民首当其冲受害于无形。"

他微微笑,"所以贵报打算继续揭露社会­阴­暗面。"

"责无旁贷!"

他不再言语。

诸辰忍不住问:"这些日子以来,你就没有遇见一个拒绝你的人?"

江子洋答:"一个小孩,你。"

诸辰说:"我不算,我俩没有生意往来。"

"今日我约你来,就是为着谈生意,离开;;领先报提早退休,到外国读书,组织家庭,结婚生子,我替你筹备婚礼,置一间看到海景的房子。"

诸辰呆住,"否则呢?"当初,他肯定用同样手法对付张汉碧及唐天颢。

"不然你天天在报馆工作十八小时,过些时候,新人上场,把你的专拦挤到一旁,泠言泠语,诸多小动作,叫你知难而退。"

江子洋所说的,都是事实吧。

他必定是个一等一聪明的人,将人生看得再透彻没有,所以才有这样的成就。

江子洋笑,"社会的害虫除尽了,像你这种良弓也该藏起来了。"

"你不可能收买每一个人。"

江子洋站起来,欠欠身,"诸小姐,我的建议永久有效,你请周详考虑。"

"江先生,我的问题尚未问完。"

他摊摊手,"我们之间有协议!这不是一次访问。"

有名有利

"你真名叫什么?如何自越南入境,有什么亲人,教育水准如何?"

"我真名江东,乘船偷渡入境,在乡全无亲友,只读到小学五年级,且不谙英语。"

"江先生,你真是奇人。"

"诸小姐,你年纪轻轻,也不简单。"

他聪明,健谈,坦白,爽快,诸辰觉得可以继续与他谈上一天。

可惜他是个忙人,时间有限。

"诸小姐,幸会。"

诸辰胸中灵光一现,"我有一个朋友周专,你可有约见他?"

这时,江氏的律师已经走进书房。

其中一人说:"大君,往警署报到的时间到了。"

江子洋向诸辰说:"诸小姐,人在江湖,失陪。"

他第一次露出一丝无奈。

走到门口,他却回头,"诸小姐,你是读书人,雍岛这个雍字,作何解?"

诸辰回答:"雍即是水上一块小小陆地的意思,亦即是岛屿。"

"多谢指教。"

他在律师陪同下出门。

另一名律师却给她一个号码,"诸小姐,大君吩咐,如果你同意协议,请电以下号码,启动机制,户口中美金现款将随你动用。"

诸辰巳把号码记在心中。

这时,同事大块头向她走近。

他们离开江宅。

走到斗前,才发现天­色­己暗,正下大雨。

佣人替他们打伞,大块头把车子驶出,诸辰跳上车去。

大块头问:"谈了些什么?"

"江子洋要收买我。"

"啊。"

诸辰震惊,"我有无听错,这"啊"字当中似有羡意。"

"对不起,我只是凡人,在报馆做足七年,忽然成为小师妹跟班,人人叫我大块头,连姓名都不记得,我有机会升主管?对不起,我会做到主任?无可能,换句话说,我只在领先报浪费青春。"

诸辰从未替他设想,听到这话不禁发呆。

"我连被收买的资格也无,原来只有­精­英才被收买。"

诸辰不出声。

"我家有老父老母,弟妹尚在求学,我等钱用,我能不羡慕?"

诸辰咳嗽一声,"大块头------"

"师妹,你是;;领先报明星记者,你既有名又有利,你不知大块头师兄的苦处。"

大块头重浊地吁出一口气。

诸辰汗颜,不知说什么才好。

"师妹,黑与白之间,有千多层灰­色­。"

雨越下越大,雷声隆隆。

诸辰心情沉重地返回报馆。

恳请收手

诸辰问老总:"朱太太到什么地方去了?"

"政府新闻处急找,她去赴约。"

"你没有与她一起?"

"布政司指明只见她一人。"

诸辰一怔,与老总四目交投;两人都知道有大事发生。

同事们也诸多猜测。

"是褒奖;;领先报?"

"你倒想。"

"那么,是怪罪下来。"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朱夫人对伙计坦率,她会给我们合理解释。"

他们一直等到傍晚。

同事们肚饿,正打算叫相熟餐厅送食物来,朱太太回转。

她看上去有点疲倦。

"各位,先吃饭再说。"

他们到私人会所吃了顿丰富自助餐。

老总实在忍不住:"朱太太,有什么消息?"

朱太太缓缓说:"布政司华德见到我,只是说:朱太太,社会上太多负面新闻,有什么益处?媒介应当辅助政府,造就社会安定繁荣。"

同事们面面相觑,适才吃下去的食物,像石头般坐在胃中央。

朱太太叹口气。

"华德真的那样说?"

"他恳请领先报收手。"

有人喊出来:"决不!"

诸辰握紧拳头,"如不呢?"

朱太太声音低下去,"广告日减,逐渐亏蚀,关门大吉。"

同事们怪叫起来。

"撑到几时是几时。"

"宁死不屈。"

也有若­干­同事己知事态严重。

"如果上头合作,我们仍是天之骄子,如不,则贱过烂泥自领先报出去的人,再也无人敢用。"

有人大声说:“富不与官斗处。”

“五千年过去了,世态一成不变。”

大家均心灰不已。

诸辰已喝下半打啤酒。

朱太太果然坦率:“大家怎么看?”

同事们知道朱太太已经有了决定,《领先报》是她先夫的产业,她一定要留住这座青山。

诸辰黯然。

果然,朱太太是个爽快的人,她说:“我宣布紧急采访小组解散,愿意留任的同事全体升级加薪,离职同事各获一年遣散费。”

寂静一片,像是哀悼新闻自由已死。

半晌,反应来了:“朱太太,狗官到底与你说些什么?”

“我们写调查报告,碍他什么事?”

“美国人就不会受这种气。”

“你太天真,六十分钟时事摘录就曾经屈服在烟商手下。”

“那么,到加拿大。”

“加国许多案件禁止报道,市民需越境到美国买报纸阅读。”

大家捧住了头。

朱太太脸­色­苍白,“各位,至少我们此刻尚有选择权利。”

诸辰茫然低头。

以后,她写什么?

写小说:真事隐,假语传?

同事苦笑说:“我那念初中二的女儿代数不及格,我打算请假帮她补习。”

“我去马尔代夫潜泳。”

朱太太轻轻说:“各位,还有其他新闻要做。”

留住青山

大家垂头丧气,仿佛公路上十车连环相撞之类已不算新闻。

老总用手搓揉面孔,“幸好无人离职。”

“留得青山在,哪怕没柴烧。”诸辰不止一次发现,华人真好本领,所有尴尬不堪的情况,都有一句现成适当的成语用来解释安慰。

朱太太叹口气,“谢谢各位。”

她站起来,走向门口,脚步忽然摇晃,接着失去知觉。

大家要这个时候,才知道朱太太比谁都伤心。

诸辰第一个带头流泪。

接着,同事也都红了鼻子双眼。

饭碗是保住了,尊严荡然无存着。

诸辰一直留在医院陪伴朱太太。

朱小姐自舞会赶来,穿着大纱裙,看上去像个安琪儿。

医生连忙解释:“只需休息一宵。”

安琪儿这才放下心来。

她说:“你就是大名鼎鼎的诸辰。”

诸辰连忙说不敢不敢。

医生招手:“你们可以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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