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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十分钟后我再回到书房去,他人走了,地上一张钞票都不剩。我看过椅子后面,地毯角落,一张钞票都不剩,他都拣了走了。

我躺在沙发上,忽然悲从中来,大叫一声,都是这个男人,他的不负责任,不思上进,毫无骨气,疲懒衰倦,害了母亲,害了我。都为这个男人。

勖存姿过数日跟我说:“原来我想说:‘横竖要付出,索­性­做得漂亮一点。’后来想想,谈柯容易,我自己也做不到,何必劝你。”

“不过他始终是你父亲,别叫他恨你,令他羞愧是不对的,但也别叫他恨你。”勖存姿说。

“我有假期,希望你可以陪我到麦都考堡去。”他说。

我默不作声。

“我这间堡垒连公主也往得。”他说。

我仍不搭腔。

“好的,如果你不高兴,我不勉强你,”他叹口气,“你确实还需要休息。”

我到学校去,一间间课室走过,到湖边、到河畔。退学,谈何容易,我当初跑到这里来的目的是什么?我怎么可以退学!

支撑下去吧。退学做什么?专心坐在家中当勖存姿的小老婆?小老婆一向可以兼职,我不拿钱去贴小白脸已经很对得他起。

我的心理医生一直跟我说:“姜小姐,一切是你的幻觉,没有人会无端枪杀另一个人,你受了很大的刺激……我们都明白……”

这种医生再看下去,我可真的要发疯了,我茫然站在河畔,著名的康河,有谁愿意在河底被一条柔软的水草呢?我的头发已经好久没剪,如果落在河里,头发也应该像水草般飘荡。

整个月来我穿着同一条牛仔裤,整个月来都不肯自动洗澡,在­精­神崩溃的边缘我都问自己:怎么可能旁人都那么镇静?难道一切真是我的幻觉?猎狐那天所发生的事,难道一切属于虚设?

我糊涂起来。

夜晚辛普森陪我睡,她坐在床边,让我喝一点儿酒,看我眼睁睁地躺到天亮,我把时间用在思虑我的一生,小时候发生过的一切细节,我都小心翼翼地写下来。

我跟辛普森说:“如果我死了,你将会是唯一想念我的人。”

辛普森的鼻子发酸,声音苦涩,“姜小姐,勖先生是很疼你的。”

我点点头,“这点我也明白,但是我只怕他……”

我并没有死,因为要努力戒掉药物,我尽量在白天劳动,无端端绕住屋子跑十个圈子。

勖存姿替我搬了家,后园子有私人网球场,我可以邀请任何同学来玩,运动后有芬兰裕,友人们往往来了不肯走,我也乐得身边有一班吃吃喝喝的人,有什么不好?我请得起,屋子里因此又热闹,我忽然明白为什么某种人身边喜欢跟着一大帮朋友。也许不是为了寂寞,也许只是为了希望听见一些人声。

像我,我根本连话也不想与他们多说,自己坐在一个角落,由得他们听音乐、下棋子、喝酒,甚至是打情骂俏,一日又一日,我麻木地度过,这是我治疗自己的方式,麻木不仁的日复一日,看不到昨天与明天。

我很久没有写功课,勖存姿替我找了一个见习律师做枪手,暂时对付着。法科并不多笔记,记堂只应个卯儿,我不再认真,因为一切来得太容易。

从这个时候开始我喝得很厉害,我不是酗酒那种人,却也常常手中捏着酒杯,喝得醉醺醺,尤其是周未,高朋满座,通宵达旦地喝与吃,音乐直到天亮,全部供应免费,远近驰名,很多人慕名而来,我几乎没成为沙龙的女主人,但是我并没有那样的雅兴,我只是坐在一个角落独个儿喝,并没有去剪头发,也不换衣服。

一次一个金发女郎,穿着合时的衣饰,指着我怪叫:“这是谁?”脸上露出不屑的神­色­。

我只沉默地看她一眼。

辛普森太太冷冷地说:“小姐,如果你不喜欢她,我劝你迅速离去,因为她是这里的女主人。”

金发女郎讪讪地退开。不,她并不舍得离开,因为她在喝唐柏利侬的香槟,而那边的自助餐正在上鱼子酱与三文鱼。

我闷闷不乐,替我设了酒池­肉­林,我还是闷闷不乐。有时我挥挥手。他们就得立时三刻的全部离去,可是去了还会再来,每个周未,这里都有狂欢节日。

贪婪的人,吃完还带走,还顺手牵羊,浴间内的各式香水频频失踪。

辛普森­肉­刺得要死,他说:“姜小姐,不如到外面去请客,新家具都弄脏了,这群都是猪,而且对你也不安全。”

我说:“弄脏了自然有人买新的,你愁什么?”

可是我也腻了,派对终于停止。家具果然自上到下被全部换过,我与辛普森在装修期间搬到旅馆去。

踏进旅馆,我才感慨万千,从勖存姿接我来到如今,已经两个多年头,现在又近秋天。我早已归化英籍,那宗案子到今天,也有一年,早已不了了之。

照说应该忘记吧?应该的,从头到尾,勖存姿并没有碰过我第二次。而我呢,连他为我买下的堡垒都不肯去看一下。

但是我们之间的关系并没有破裂。

家明到旅馆来看过我一次,问候我。

“你好吗?”

“很好。”我淡然答。

每个人都巴不得我死,我死也不能死在这­干­人面前,我怎么能满足他们的欲望。

“你要振作起来——”

“谁说我不振作?”我打断他。

他没有再说下去。

我问:“聪慧好吗?她在什么地方?”

“回中国去了。”他低下头。

“什么?”我一怔,“回哪里了?”我听错了吧。

“回中国,”家明说,“她现在在北京。”

“在北京?”我几乎没跳起来。

“是的。”家明背转身,“我们婚后没停过一日吵嘴,终于她又出发旅行,到了北京,不肯再回来,如今已经半年。”

半年。我不敢相信耳朵。

家明说:“北京现在的温度是摄氏零下三度,她愉快地写信来,说她手足都长了冻疮,可是她班上的孩子们都很乖——”

“班上?”我瞠目结舌。

“她替初中生义务补习英文,很吃香,校方甚至会考虑聘她做正式教师。”

“北京?”我喃喃地说。

“勖先生受的打击很大,聪慧的信用简笔字。”家明自西装外套里掏出信,问我:“你可有兴趣看?”

我不由自主地接过信来。

我没有见过聪慧的字,却是小粒小粒,非常漂亮,一律简体,抬头写“父亲大人”。

“父亲大人:

“女在祖国,已找到人生真正的意义,以前认为金钱可以买得一切,可是母亲与聪恕何尝缺少金钱,却长远沉沦在痛苦中。来到祖国,寻到我们勖家祖先的出生地,走到珠子胡同,徘徊良久,寻到根与快乐的泉源,把脸与手紧贴在墙上,呼吸真正的生命,决定留下来。

“父亲请原谅我。不需要寄钱来。中国人唯有住在中国才能获得真正的幸福,水唯有归源大海才有归属,我寻到我要的一切,随着太阳起床,跟着太阳回家,把我所懂得的教给孩子们,心中没有其他念头,衣服自己洗,头发也自己洗,已学会煮饭烧菜。带来的两条牛仔裤非常有用,只是手脚都长了冻疮,经过治疗,不日将痊愈。

“日前往琉璃厂,翻到一套《红楼梦》,惜贵甚,蹲在那里每日看一个回目,以前还没有需要,一切东西已排山倒海地倾至,一点儿真谛都没有。

“我正努力学好国文,祝你们好。苦海无边,及早回头。

女聪慧拜上”

我一边读信,脸上一定苍白如纸。聪慧!开黑豹跑车的聪慧!信封上的日子是五个多月前的。

我震惊地抬起头,我问:“聪慧住在什么地方?”

宋家明摇摇头。

“你是说你不知道?”我失声问。

“没有人知道。勖先生托人去找,中国大得无边无涯,他的势力又到不了那里,一直没有音讯。”

“但是——”我喘气,“你们就由得她去。”

“很明显地她快乐。”宋家明低声说,“她是个单纯的女孩子,或许她真的找到她要的一切了。”

“你相信?”

他抬起头来,“为什么不?各人的兴趣是完全不同,”他说,“看你!你付出了多少!你怎么知道别人不当你是傻子!”

我呆住。

“勖存姿失去了聪慧,他已是个老年人,受不住勖夫人日夜啼哭,­精­神很差,听说他身体也不好,现在由聪憩伴着勖夫人……”

我感慨至深,忽然之间想起《红楼梦》里的曲子:一帆风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恐哭损残年,告爹娘休把儿悬念,自古穷通皆有定,离合岂无缘,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牵连。

我跑到书房,一顿乱翻,把这首曲子递给宋家明看,自己的眼泪已经流出来。

家明看着书那一面,整个人销魂落魄似的,良久才凄然说:“原来都是早已有的。”

半年不通音讯,由此可知她真是下了决心脱离勖家。

多么可笑,原是勖家的人,倒眼睁睁地把万事全抛。不是勖家的人,像我与宋家明,却千方百计地谋钻进勖家,不惜陪上灵魂兼­肉­体。

“聪慧失了踪,”宋家明说下去,“勖太太夜夜做梦,一忽儿看见聪慧向她讨鞋子,一忽儿看见聪慧蓬头垢面,她眼睛哭得红肿……”

可爱的聪慧,永远硬不起心肠的聪慧,一直咕咕笑的聪慧,纯真的聪慧。

我靠在沙发上,哭了一日。

再见到勖存姿,我自动要求陪他去苏格兰。

他只是点点头,笑应了。家明说他最近很多事都撤手不管。­精­神大不如前。我开始觉得他有老态;勖存姿也终于疲倦了。

麦都考堡在北海岸边的圣安得鲁,终年受劲风吹袭,高原绿草如茵,我们到的那一日,太阳尚和煦得很。

勖存姿有点儿高兴,他说:“你小时候读过‘艾文豪’吧,华脱史葛爵士住过麦都考堡。”

我点点头,不由自主地搀扶着他。他把手按在我的手上。

绵羊成群成百地在我们身边经过,咩咩不绝。

麦都考堡远远在望。

我问:“绵羊也是我们的吗?”

“是你的。”他说。

“什么时候盖的?”我问。

“一六二三到一七一六年,一九三○改建,部分房间由我装置了中央暖气,家具全经过翻新,我相信你会喜欢。”

喜欢?不不,并非我不懂得感恩,我要一座堡垒来做什么?我黯然。把母亲还给我,让我们重新为生活挣扎,也许我一辈子不能自剑桥毕业,但有什么关系呢?反正现在的生活不能满足我。什么也不必追求的生活根本不是生活。

我开始接触到聪慧的空虚,她的人生观。从一个大城市到另一个,处处锦衣,处处玉食,有什么意义?

进了堡垒,我并没有公主的感觉,反而觉得“身外物”这三字异常清晰。男佣生起壁炉,厨子做好七道菜的晚餐。可是我不快乐,勖存姿也不快乐。

他说,“……失去聪慧,如果没有聪恕,我只剩你了……但是你不会跟我一辈子吧?”

我觉得他这话异常的不吉利。我说:“还有聪憩呢。”

“聪憩……她又生了女儿,还打算生下去呢,我也没见过这般老派的年轻人,服帖了。聪憩自幼跟她亲生母亲,与我不接近。”

“聪慧很幸福。”我说。

“幸福?”勖存姿感慨地说,“世上诸人,难道不以为我是最幸福的人?”

“喝点酒?”我问。我手中拿着白兰地。

“你现在还吃药吗?”

“不吃,只喝酒。”我说。

“多久没上课了?”

我失笑,“好久没去,我早已放弃。我还要做律师­干­吗,有多少律师可以赚得麦都考堡?”

融融炉火中,墙壁上挂着不少油画。我用半醉的眼睛眯着看一看,光与­阴­都像是伦勃朗。

我问:“真的还是假的?这里有七八幅呢,若是真的,湿度与气温都不对,画容易损坏。”

“你若当它是真的,它便是真的。”勖存姿伸个懒腰。

然而这一切还是不能加给我快乐。

勖存姿说:“叫人来把火熄掉,我倦了。”

我拉拉唤人铃。

“明天我与你到别的房间去看看。”他仿佛很累,目光呆滞,还勉强地笑,“我替你买了一套首饰——”

我婉转地说:“我已经够多首饰了。”

他自口袋里取出黑丝绒的盒子,我礼貌地取过,“谢谢。”

“取出来看看。”他命令。

是一串四方的红宝石,在炉火中闪着暗红的光。宝石不外总是红红绿绿,习惯以后,不过是一串串冰冷的石头。我顺手挂在脖子上。

“好看吗?”我问他。

“好看,你皮肤白。”他合上眼睛。

这个不幸的老年人,因奇+書*網为聪慧的失踪,他仿佛足老了十年,再也支撑不住。

他回房去睡,我坐在偏厅中把玩宝石项链。

后来我回房睡上一张铜床,豪华一如伊利莎白女皇。半夜听见重物堕地声,直接的感觉便是勖存姿出了毛病,奔到他房间去,看见他倒在地上,脸上已变青白。

我连忙把他带着的随身药物喂他,召来佣人,佣人以电话报警。

我们并没有再回麦都考堡。我在医院陪他直到他再次度过危险期。这次我镇静得多。

我问医生:“他还能挨上几次?”

“几次?”医生反问,“这次都是自鬼门关里把他抢回来的,小姐,心脏病人永远没有第二次。”

宋家明还是赶来了,勖家实在少不掉这个人。

他问:“当时你们在一间房里?”

“并不如你想象中那么香艳秘诡。”我说,“我听到他摔在地上。”

“你害怕吗?”

“并不。”我说,“我已见过太多可怕的事,麻木了。勖夫人呢?请她来接勖先生回去,真的出了事,我担当不起。”

“现在他并没有事,勖先生的生命力是特别强的。”

“聪慧可有任何消息?”

“没有。”

我低下头,说道:“为了可以再见聪慧一面,我愿意放弃她的父亲。”

“你错了,你仍把自己看得太重要,”家明看我一眼,“聪慧现在或许比你想象中的快乐得多,你永远不会知道。”

“我要看见才会相信。”我说道。

家明说:“我实实在在地告诉你,没有看见就相信的人有福了。”

“你相信吗?”

“我最近看《圣经》看得很熟,”他苍白地说,“自从聪慧走后,我一次又一次地问自己,我是否对得起她——”

“她不会计较,聪慧的记­性­一向不好,她不是记仇的人,她品­性­谦和。”

“你呢?”家明抬头问。

“我?我很懂得劝解自己,天大的事,我只当被疯狗咬了一口,既然不是人,跟谁理论去?”

“我可不是狗,我是喜爱你的。”他低下头。

“但是你能够为我做什么?”

他抬起头,“我爱你不够吗?”

“不够。”我说,“各人的需求不一样,你告诉聪慧说你爱她,已经足够,她不需要你再提供任何证明。但是我,我在骗子群中长大,我父亲便是全世界最大的骗子,我必须要记得保护自己,光是口头上的爱,那是不行的。”

“没有爱,你能生活?”

“我已经如此活了二十四年。”我惨笑,“我有过幻觉,我曾以为勖存姿爱我,然而我现在还是活得好好的。”

“我告诉你是不可能的,你不相信,你老是以身试法,运气又不好。”

“我运气不好?”我反问,“我现在什么都有,我的钱足够买任何东西,包括爱人与丈夫在内。”

“可惜不是真的。真与假始终还有分别,你不能否认这一点,尤其是你这么感­性­的这么聪敏的人,真与假对你还是有分别的。你并不太快乐,我也不快乐,勖存姿也不快乐。”

“我要离开苏格兰了。”我说道。

“你到什么地方去?巴哈马斯?百慕达?太阳能满足你?如果那些地方不能满足聪慧,更不能满足你。巴黎?罗马?日内瓦?你还能到什么地方去?”

我吞下一口唾沫。

我知道我想去哪里。到那间茅屋房子去,睡一觉,鼻子里嗅真烟斗香,巴哈的协奏曲,一个人的蓝眼珠内充满信心……我想回那里睡一觉,只是睡一觉,然后起床做苏芙喱。

“曾经一度,我请你与我一起离开勖家,你没答应,现在我自己决定离开了。”

我讽刺地笑,“你离开勖家?不可能。”

他并不再分辩。“你走吧,我留下来照顾勖先生最后一次。”

“我当然会走的。”我冷笑。笑得自己背脊骨冷了起来。走?走到哪里去。我并没家。剑桥不再与我有任何关系。

我走到哪里去?世上只剩下我一个人。提着华丽的行李箱,箱子里载满皮裘,捏着一大把珠宝,然而我走到什么地方去?

我认得的只剩下勖存姿以及勖家的人,我早已成为他们家的寄生草,为他们活,为他们恨,离开他们,我再也找不到自己,这两年多我已完全失去自己,我只是勖存姿买下来的一个女人。

走。

我踏出医院,口袋里只有几外便士铜板,勖存姿的司机见到我,早已把丹姆拉驶过来。自从我在伦敦第一次踏上这部车子,我已经注定要被驯养熟,像人家养了八哥,先把翅膀上的羽毛剪过,以后再也飞不掉。

走到什么地方去?

“回剑桥。”我说。

司机很为难,“姜小姐,从这里回剑桥要七八小时的车程呢。”

“我该怎么办?”我问。

“旁人多数是搭火车或飞机——姜小姐,不如我叫辛普森太太来接你,你略等一些时间。”

“不,借些钱给我,我搭火车下去。”

“但姜小姐,我恐怕勖先生会怪我。”

“他不会的,他还在医院里。给我五十镑,我搭火车回剑桥。”我伸出手。

“姜小姐——”

“我恳求你。”

他自口袋里拿出一叠镑纸,我抢过来——“加倍还你。把我驶到火车站去。”

司机驶我到车站。

我下车,买车票。“到剑桥。”我说。

“没有火车到剑桥,只到伦敦。”

“好的,就到伦敦。”我付车资。

火车刚缓缓驶进车站,我买的是头等票,三十六磅。我发觉五十镑根本不够到剑桥。

我拉拉大衣,上车,只觉得肚饿,走到车头去买三文治与咖啡,我贪婪地吃着,把食物塞进嘴里,脑海里一片空白,我吃了很多,那种简陋粗糙的食物,是原始的要求。

吃完我回到车厢去睡,一歪头就困着了。

看见母亲的手拍打着玻璃窗:“喜宝、喜宝,你让我进来,你让我进来。”

我大叫,挣扎。

母亲看上去又美丽又恐怖又年轻,我开了窗,风呜呜地吹,忽然我看到的不是母亲,而是我自己。

她在说:“让我进来。”抓住我的手,一边喘息,“喜宝,让我进来。”

我挣脱她,冷冷地说,“我不认得你。”

“不,喜宝,我就是你,你就是我,喜宝,让我进来。”

“小姐。”

我睁开眼睛。

“查票,小姐。”

我抹掉额上的汗,自口袋里掏出票子递过去,稽查员剪完票还我。

坐在我对面的是一个老太太与一个小女孩子。女孩子十六七岁,正是洋妞最美丽的时候,一头苏格兰红发,嘴角一颗蓝痔,碧绿限珠,脸上都是雀斑,一双眼睛似开似闭,像是盹着了,又不似,嘴角带着笑,胸脯随火车的节奏微微震荡,看得人一阵一阵酥麻。我知道这是什么,这是青春。若是我是个已经老去的男人,我也会把她这样的青春买下来。

我惊惶地想:这是我。三年前初见勖存姿,我就是这个样子,如今我已是残花败柳。

残花。

败柳。

我低下了头。

那位老太太一路微笑一路说:“……美丽的项链……”

我一身是汗,火车中的暖气著名过分。火车隆隆开出,开到永恒,而我没有一处地方可去。

如果我去香港,用勖存姿的钱买座房子,安顿下来,或者可以有个家。可是我到什么地方去找工作?我并没有文凭,我只懂得寄生在男人身上。反正是­干­这一行,还没哪个老板比勖存姿更胜一筹?

算来算去,我并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

火车到站了。是伦敦。

我落车,走向匹克狄利,走很久,肚子又饿了。终于走到苏豪。

站在路中央,是清晨,一地的废纸,天??亮。我一直踱过去,踯躅着。一个水兵走过我身边,犹疑一下,又转头问我:“多少?”

我一惊,随即笑。“五十镑。”我说。

“十镑。”他说。

“十镑?”我撑起腰,“十镑去你老母。”

他退后一步,大笑,倒是没动粗,走开了。

根本上有什么分别?价钱不同而已。

那一夜勖存姿的手放到我身上,再放松,­肉­体还是起了­鸡­皮疙瘩。我并不是这块材料,勖存姿走眼,可怜的老人,他不知道我与流莺没有分别。

一辆计程车驶过来,我截停。“去剑桥。”

“小姐。你开玩笑。”他把车驶走。

“喂。”我叫他。

但是司机已经把车子开走。

我索­性­坐在路边。想抽烟又没烟,想睡觉又不能躺路边,没奈何,只好用手支着头,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想,懒洋洋地打个呵欠,就差没们虱子。

我悲苦地笑起来。

一个警察远远看见我,好奇地站停在那里注视我。

皮裘与珠宝,何尝能够增加我的快乐,脖子上红宝石鲜艳如血,照不亮我的面­色­。

警察走过来向我说,“小姐,你有什么事?”

“没有什么事。”我说。

“小姐,这种时间最好别在路上游荡。”

“到处游荡?我并没有流荡,我正想回家。”我说。

“家?家在什么地方?”

“剑桥,牛津路三号。”我说。

“跟我来,小姐,你永远走不到牛津路去。”他不肯放我,“到警署来坐一下。”

“好好,”我说,“我跟你去。”

“你家里的电话号码,小姐。”

我报上去。“我姓姜。”我再补上姓名。

“我们很快就知道你是否在说谎了。”他向我眨眨眼。

“请。”我说。

电话拨通,来听电话的显然是辛普森太太,问清楚首尾之后,她在那边大嚷,我用手掩住脸,我很疲倦,想喝酒,想洗澡。

那警察放下电话说:“小姐,你家里人说马上来接你,”他声音里透着惊异,“叫你坐着别动。”

我说:“我有别的事要做,从剑桥到这里,要很长的一段时间,我不习惯坐在这里等,你不能拘留我。”

“可是你家人——”

“我家人与我会有交代。”我站起来。

他只好眼巴巴地看我走出去。

我一直走到火车站,摸口袋里的钱买车票,上车。在火车的洗手间看到镜子,自己都吓一跳。十镑,我的确只值十镑,多一个便土也没有:半褪的脂粉,苍白的面孔,蓬松的头发……我不忍再看下去,眼泪簌簌地流下来,没有人能伤我的心,可是我自己能够。三年短短的一千日,我竟能老成这个样子,我是完了。

我用手掩住脸,在火车上一直再没有把手放下来。

到站的时候肚子饿得发疯,跑进火车的饭堂就吃:黑啤酒,猪­肉­饼。把我们都放在孤岛上,王侯与佣人没有什么分别。

吃完之后我叫一部计程车回家。

口袋已经没有钱付车费,我大声按门铃,对司机说:“等一会儿。”

女佣来开门,我说:“给他车费。”我径自往屋里走,一边打着饱嗝。

女佣追上来,“小姐,辛普森太太与司机赶到伦敦去了。”

“我知道。”

“我去与你放水——”

“你先去付了车费再说。”

“我转头马上来。”

我到房间脱去衣裳,一面大镜子对牢我。我端详自己。再这样子自暴自弃,无限度地吃下去,很快变成一个胖女人,一脸油腻,动作迟钝。

我长叹一声。

女佣奔上来,“小姐——”

“请你到医生那里,说我要安眠药,拿一瓶回来。”

“你——”

“我洗澡与休息。”我说。

“小姐,我马上回来,你自己当心。”女佣犹疑着,不敢离开我。

“得了,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子。”

她咚咚地跑下楼去。

我放一大缸水洗澡洗头,倒下半瓶浴盐,泡上良久,女佣人很快就回来。

我问:“药取来了没有?”

“护士听说是你要,不敢不给,”她一副得意洋洋,“他那诊所根本就是勖先生出钱开的。”

“小姐,”女佣趁辛普森不在,话顿时多起来,“你这条红宝石项链——”她眼睛闪得迷惑。

“是假的。”我说,“你出去吧。我想睡一觉。”

“是。”她一路上替我收拾衣服。

我掀开缎被,钻进被窝,长叹一声,同样是失眠,躺在床上总比躺在街上好。

我把头埋进柔软的枕头。

我睡着了。

是辛普森太大的声音把我吵醒的,她­操­兵似地冲进房来。“呵老天,谢谢上帝,终于看见你了,姜小姐,你怎么可以叫我这样担心。”

她坐在我床沿。

“辛普森太太。”我抱住她。

“你没有再喝酒吧?”她温和地说。

“没有。”

“起床吃点东西。”她说,“来。”拿着睡袍等我。

在饭桌上我看到大学里寄来的信,他们询问我何以不到学校,我把信都扔在一旁。

“勖先生明天回来。”辛普森说。

“他可以出院?”我放下报纸问。

“他说要出院?谁敢拦阻他?”辛普森笑。

她与我可真成了朋友,我唯一的可以相信的人,也仿佛只剩下她。

我说:“明天是复活节,这只戒指送给你。”我把小盒子推给她。

她早已收惯礼物,但一惯客气着,“我已经收了你这么多东西,真是——”很腼腆。

“你为我做了那么多。”我说,“应该的。”

她把戒指戴在手上,伸长了看看,“太美了。”钻石在阳光下闪烁着。

我拎着茶杯走到长窗,阳光和煦。

“学校打电话来问你,为什么缺课。”辛普森说。

“不上课就缺课,有什么好问的,把人当小学生似的。”我转头笑。

辛普森隔很久,小心翼翼地说:“姜小姐,你不觉得可惜吗?”

“不。”我简单地说。

夜里我坐着喝酒,看电视,电视节目差得可以,怕得买电影回来看,买套“飘”的拷贝准能消磨时间。

我们看到一半有人按门铃。

辛普森吩咐下去,“这么夜了,你看看是谁,别乱放闲人进来。”

女佣去开门,半晌来回话:“是一个女人,找勖先生。”

我问:“找勖先生,是中国还是英国人?”

“是欧陆人,金发,年轻的。”女佣答,“但很脏。”

我看看辛普森。

“让我去跟她说话。”她站起来走向门口。

我忍不往拿起酒杯跟过去。

辛普森打开门,门外站着一个金发女郎,灰绿而大的眼睛,脸­色­很坏,嚅嚅地说不出话来。

辛普森问:“你找谁?”

“勖存姿先生。”

“他不在。他明天才来,你明天来吧。”

“我可否进来跟他家人说一句话?”

“你是勖先生的什么人?”

“我是他——以前的朋友。”

我明白了一半。

“他家人不在此。”辛普森说。

“他的秘书呢?管家呢?”那女孩子尚不肯放弃。

“我就是管家。”

“我可否进来坐一会儿?我想喝杯水。”

辛普森说:“我们都不认识你。”

我说:“让她进来。”

辛普森犹疑一下,终于打开门让她进来。

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我知道她是什么人,她也知道我是什么人。

“请坐。”我说,“我可以为你做什么?”

“我肚子饿,没有钱。”她说,“给我钱,我马上走。”

“你先吃一顿再说。”我说,“钱一会儿给你。”

“谢谢。”她低声说。

女佣端上食物,她狼吞虎咽地吃下去,喝红酒像喝水一般。等她饱了,脸­色­也比较好看。她年纪并不大,顶多比我长三两年。

我问:“他给你的钱花到哪里去了?”

“赌。”她答。

“赌掉那么多?”我问。

“一半。输起来是很容易的。”她说,“不信试试看。”

“还有一半呢?”

“被男人骗了。”她说。

“可是勖存姿对女人一向阔绰。”我不置信。

“我知道,”她苦笑,“以前,在英国,我有邦街的地契。”

“你都输光了?”

“是。”她若无其事地说。

“为什么?”

“我很寂寞,没有可以做的事,唯一的工作便是等他回来。”她说,“闲了便开始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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