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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书包网 > 洛阳女儿行 > 第十章:千家今有百家存

第十章:千家今有百家存

韩锷与羌戎王却已要发动,帐内气息已紧,陈果子忽一张口。他一张口,羌戎王已感觉到。他们合作已不止十年,他知陈果子要叫了。护卫一至,他要抢先发动。只要延缓一刻,援兵到后,韩锷必定事败身死。

可陈果子在毯中的手忽然动了,就在羌戎王才要起身扑击的一刻,一把泛青的匕首从那毯子中突出,已刺入羌戎王后心。

羌戎王深知陈果子恨汉家制度是如何之深,所以全没料到他这一击。他大怒回斩,一刀已架到陈果子脖子上,韩锷提剑要救,却怕一救之下,羌戎王手中稍动,就已要了陈果子的­性­命。

陈果子的眼睛好乌深好乌深地盯着羌戎王,乌毕汗的眼也直直地盯着他——他一生斩敌杀人无数,可这一刀,已近在肌肤,却下得好慢。

帐中一时都似窒息了,羌戎王忽低喘一声,手中刀已落下,身子颓然而倒。陈果子静静地看着他,已抢先接住了那可能发出声响的落地之刀,低声的却无限愧疚地道:“无论如何,我还是个汉人,我不能让你再与汉家和亲,不能把自己从小最疼的亲妹妹再送到这里来。这里,不是她该来的。”

他静静地抚着羌戎王背上之刀:“这把刀,是左贤王手下副相罗兹的。刀上有毒,也是左贤王猎熊时专用的秘制的。你看,我筹划得多好?以前帮你筹划时,帮你除了多少敌人呀,连你的死,也是我筹划出来的。”

他忽抬脸冲韩锷一笑:“你杀不了他,他才是羌戎人中最快的刀手。除了我,没有人杀得了他,也只有我能杀他,别人都不能!”

他的牙齿咬着嘴­唇­,似乎终于长大了,成熟了。

只听他的声音是平静的,可语意深处却若哭若笑:“左贤王副相罗兹的刀染着巨毒刺死了大汗,我也是死在他们刀锋之下的,明日羌戎就要大乱,此后内争必悍烈无比。有人复仇,有人争位……没想,我最后做的却是一件给汉家青史留名的事。我这一生,终究是一条养不家的狗!也终究是一个无恩无义的妖童……你走吧,但,这里的事,永远不要跟人提起,永远……让我在历史里沉埋下去。”

他的­唇­忽然吻上了羌戎王背后半露的巨毒之刃。

韩锷早就提防他要寻死,可万没料到会是此等死法。他疾扑而至,可那毒真烈,瞬息之间,陈果子的脸­色­已乌青,只见他还对韩锷笑道:“嘿嘿,你算不羸我。如果来生我们生为兄弟,我才是大哥——别看你长得高,你也就只配当个小弟。”

接着他的意识已模糊起来,一张小脸上乌青渐褪,竟露出说不出的苍白来,好象把韩锷错当成了乌毕汗,只见他伸着小手抓着韩锷道:“乌毕,乌毕,你那一刀终究没有砍下,所以,我跟你去,我跟你去……”

一道风忽从韩锷割破的帐子裂口吹入,利得象刀一样,斩断了那还连绵着的话语,也斩断了韩锷心中所有的热气……

十四章:万国归心有女臣

“两宫无虑,请安磐石之心;乌毕伏诛,已成内乱之势”

这是杜方柠在马上草就的向东宫太子报喜的话。一篇密奏写得简短有力,杜方柠心中得意,拿给韩锷看,韩锷没有说什么,半晌才道:“羌戎王不是我杀的。”

“那是谁杀的?”杜方柠回脸奇道。

韩锷没有答话——他答应过不说,就不能说的。

沉默半晌,他才道:“洛阳韦家在长安城中也有分支吧?当年,送韦果儿入宫,也是韦杜两家长辈商量过的吧?”

他一句问罢,杜方柠忽然闭嘴。两人自从游骑极北、图猎天骄以来,还是头一次彼此间突然升起如此冰冷如冬雾的冷峻气息。杜方柠的脸­色­白了白,韩锷的脸­色­却是铁青的。

那封奏折却是托李长申带回去的。羌戎已乱,人人都道是左贤王部下刺杀了乌毕汗,左右贤王与二十余部族为复仇,为争位,已杀得极为惨烈。青草湖畔,尸横遍野。韩锷目睹那刀兵忽起,心中不由感慨:难道——难道为了汉家的安宁,就一定要如此­阴­险地陷羌戎之民于万劫之中吗?杜方柠也知韩锷心中的感叹,可她也无力劝解,只道:“毕竟,咱们是功成了。”

一将功成万骨枯——韩锷默然点头,什么也没说,只是身形间,透出一股杜方柠从认识他以来还从没有见过的疲惫。

可他们还有些大事要做。逢到做事时,韩锷还是显得如平常一般的龙­精­虎猛,只是变得更沉默了。他们先连夜把李长申送到了安全所在,回朝复命。第二日一早又把李长申部从趁羌戎人大乱中开拨了出来。

李长申乱军得全,对他二人自是感激不尽。兼之又知道了他俩儿的身份,心中更是感佩。

送走李长申后,韩锷与杜方柠还留下来半个月,默查羌戎形势。左贤王的位置已由其弟图肃暂代。他手下兵势强盛,但右贤王极怒他们刺杀羌戎王,与左贤王已成势不两立之局。韩锷与杜方柠趁夜曾前去与右贤王一会——此时正是时机,介入羌戎内乱,兵不血刃,就可以平定边塞之事。不几日,青草湖羌戎聚集之势已散:有的是不愿趟这趟混水,有的则是引兵远去、静观其变,还有的是为了蓄势而发。一时局面看似平静了,但更多的动乱已经开了头。

办理好了这些大事,韩锷与杜方柠才踏上了回伊吾的路途。

归去的路却仿佛只嫌太短了。韩锷与杜方柠都知道这一回去,对他二人究竟意味着什么:骄龙套索,彩凤归笼。但,即已苟全­性­命于漠北,还有好多事等在那里,不由得他们不回去面对的。

天很冷,冷得就是如何浓情炽烈的夜晚,那一点热情也只能缩在一个小小的帐蓬之内了。外面就是一整个肃杀的冬,有时甚或让韩锷觉得,就这么彼此抱着,缩在彼此的怀里,过上一生一世也就很好了。

可是,可是他们的心是不一样的。经过了这些事,韩锷只觉得十分倦怠,自己的心都象是老了、累了。杜方柠却较他兴头得多。她虽也没说什么,但这天骄之猎分明给她杜家、韦家在政治上又添上了好大的资本,她是绝对不会浪费的。有一天她对韩锷笑道:“独立三边静,轻生一剑知——锷,就凭你这轻生一刺,那北庭都护府的帅帐该你坐定了。”

韩锷没有说话,他知道在杜方柠的内心有她自己的秩序,她是很想把自己也纳入她的秩序的。然后,对她而言,一切就都安稳了。

她杜方柠并不怕什么偷欢,也不怕秘情,更不惧流言,并不顾忌所谓道德。她只要,只要自己能听她安排,走她安排好的路。

方柠陪着自己舍生忘死,说起来,天下女子,还有谁肯对自己如此?似乎也应该顺着她些了。但,他控制不住自己那颗纵横驰骋,不耐控搏的心。他知道,那些秩序的存在是必然的,也是必需的。但一成必需,就有妥协;即有妥协,就有污浊。他如何能耐着­性­子如她所愿甘心俯首低眉,沉身于百僚之中,说着自己不愿说的话,做着自己不愿做的事?

他爱她,但如果为她,有损本­性­,有违己心,那连自己都没有了,还以什么来爱她呢?

杜方柠还在一脸容光地和他说着些这人世里的道理,只听她温柔地絮絮道:“锷,我知道你是一个坚挺的男人。男人的心,都是永远向往着那向外的无边无际、无穷无尽的开拓的。但你开拓出边野后,还是要给人生活的呀。不能不低下头来做那些细碎之事的。人生的快乐不也就在这些细碎的小事吗?为政者,不过就是料理别人的欲望,也料理自己的欲望。你那总渴望神游八极,纵横荒野的心也不是一生一世的大计。它不可行,因为没有皈依。这个人间并不完美,但它是我们所有人的家。无论怎么打怎么闹,怎么卑鄙怎么自私,大家还是都离不了它的。几千年的规则就定在那里了,我们老祖宗早就把‘人’这个字看透了,知道他们只能拥有什么。你不要老想着抛开这个现实的世界独造一世界。你知不知道,你所渴望的自由是汗漫无依的,它让人感觉到恐惧。安下心来过日子吧,虽然你不屑,但这个人世,只有权名、利益还能让人感到一点小小的成就与安稳的。而且……”

“这个人世再怎么不好,毕竟还有我,还有……”

她抬起眼:“我爱你。”

这也许是她所能吐出的最软弱的话了。韩锷的心中也有一丝感动,他伸臂抱住了她——他也不是不喜欢这个人世,但,那里的人太多了,欲望塞途,你只要稍存个­性­,稍逞恣肆,就会无意间撞碎碰坏好多好多。他不想为了自己的无忌撞碎和碰坏别人的生活,所以他才逃世。

他不能象方柠一样,为要自己想要的,一定全力索取,无论杀生斩命,凡是阻碍她的她都会下手除去,且不愧疚。

她说她喜欢这个人世,但只要不有违她价值观念中的根本秩序,她对这个人世中的人是无所体恤的。而自己号称厌世——起初幼小稚弱时还有着不想在其中碰得一身是伤的软弱之念;但渐渐长大后,发现自己已足够坚强足够果勇,足够有能力伤人后,他不想碰伤的只是别人,而不是自己。

他没有说什么,因为,知道这样的日子已不多了。在这样余日无多的默契与温存里,他不想与杜方柠争吵。杜方柠感受到了他的臂膀中的力气,想起那日,居延城外,自己在落日下看到他瘦韧的胳膊上那为落日镀上一层微微金光的汗毛时,心里是如何的突生焦渴与冲动。那种感觉,就是最本源处生发的渴望相伴的爱吧?但——岂无一时好,不久当如何?在阻碍太多的尘世,在本已相违的心思中,再深的渴望也只能成就一时之好吧?

韩锷没说话,但她已明白——她的眼睫垂下,有如夜冷松针,轻轻颤了颤,却不再去想它,安心地放任自己暂且踏实地偎在这个男人怀里。如果就这么一生游牧塞外,只有天、地、草、水,马、羊、帐、­奶­……那样会不会好呢,好不好呢?……没有别的,只有彼此。

有时半夜她会猛然觉得韩锷的呼吸急促了起来,她睁开眼,只要身子轻轻向他身上一偎,他的手就会好猛烈地揉弄起她的肌肤。她在暗夜里看着他的眼,窄小的帐蓬,好冷的冬日,他的火在烧,那火会从指尖烧到心脉,从尾闾烧到涌泉,然后在蜷缩的、扭异的纠缠中一直升到百会,满心满肺的乱,满心满肺的丝痒,撩起你最细微的触觉,不甘心地在这寂天寞地里证求着一个‘生’的存在。

然后,冰山裂了,雪崩一刻,大士瓶倾,银河倒泻,然后一息之间什么都静了。本没有虫鸣鸟吟的冬的夜显得更静了,本只空白得只有雪的四野都不存在。两人虚乏在一个如此空漠的时空里:星乏宇寂,汗漫无依,觉得激|情过后,洗得重又稚­嫩­如初的灵魂在这无依的阔大里飘呀飘。

那时——真的感觉自己是真的真的需要彼此。她知道那是韩锷在用自己的方式在诉说他舍不得自己,需要自己。那时的韩锷已不再会飞——如他惯有的姿式——而只会飘,如同没有翅膀的鸟儿:身子已虚化为­精­灵,没有了双足,只有一对翅膀的飘。……她终于知道了他除了人前一振而飞的姿态外还会飘于无形,知道他疲惫无依时是个什么形态了。

可人世先贤,生生代代之力,已建构起好大一片坚实的土地,你为什么不能停下来,落下地,安安生生一些呢?自从鲧盗‘息壤’之后,你就觉得这世上土地太多,叠床架屋的建构太多了吗?你渴望那百川灌河,全无定势的汗漫无依吗?

杜方柠恨韩锷心中那几乎足以淹没她的汗漫,她象那一只溺毙后还魂的鸟,想一根小树枝一根小石块的一点点地衔来一点点实在,填平它,充满它。她不要现在这一种相伴。

她不要现在这一种相伴,那分明就是‘绕树三匝,何枝可栖?’她是一只­精­卫,她是一只­精­卫,在初见汗漫之海时以为可以自由游嬉,一不小心却溺毙了自己。只是一点生理构造的不同吗?你一点的倾注可以成就我的饱满?我的了点承纳却无法涵住你的骄傲?为何这一点点的损失却造成了你的虚靡?女人是‘有’的实证,因为我要孕育;而你们男人无论凭着身上一点如何的骄傲坚挺,却难以掩尽那后面‘无’的汗漫。

杜方柠心里思来想去,然后,有些怨有些爱、有些厌有些恋地伸手把韩锷抱在了臂里。

磨磨蹭蹭,一个多月以后,他二人才回到了伊吾。古超卓的北庭都护府就暂时筹建在伊吾。

两人一到伊吾,古超卓闻讯就遣人来请,盛情难却,两人风尘未洗,匆匆净了面,就只有前去赴会。朝廷已建北庭都护的编制。都护府中,已很委任了几个官员,都是从长安来的。韩锷俱都不识,只是见到杜方柠见到他们后,她虽已易做男装,还是有意与自己保持疏远些,想来这些人都是她的旧识了——就是不认识,彼此肯定也是知道的。

他看着杜方柠的神­色­,就猜知那北庭都护府中的诸官多半就是出自‘仆­射­堂’门下。他们与杜方柠间保持着一种很冷淡的客气——倒也是,杜方柠虽在塞外用事,却原非朝廷委派,大家也都知道她是个女子,且根脉不同,实不好太过亲热的。

可古超卓对韩锷却大是热情,想来知道他虽与方柠交好,实际却非东宫一派。自己仆­射­堂纵算拉拢不来这个人,起码也要保持住一份交情在。

有了这些心底的算盘在,场面一时颇为微妙。入座后,斟起酒来,只听古超卓道:“承韩兄奠定基业,兄弟这次北庭都护府的筹建却也还算顺利。这数月以来,也一直没有羌戎人搔扰。只是十数日前,伊吾城北,据探马来报,忽现羌戎左贤王游骑,这却不知是什么原因了。兄弟印象中以为羌戎王所划分的势力,这西北一带,该是右贤王的势力所罩呀。”

韩锷还没有开口——他一见古超卓,就知他在猜测自己突然出行数月又突然而回的目的。他走之前虽与古超卓面谈过,却没有告诉他自己此行的打算。古超卓心中只以为韩锷是见边塞之事日益规整,朝中又有旧识来,不便再与杜方柠再在一起,加上也深知他的野­性­儿,才突然这么挂冠而去的。但为安民心,他一直没有对外透露韩锷已走,更没有上报朝廷,不想以朝中争斗­干­扰韩锷之离去,这也算他做为一个朋友的一点心意——却听杜方柠已悠悠接口道:“那是因为,左贤王现在已不受羌戎王控制,而且左贤王之位已经易人,是前王之弟图肃。”

满座一惊,大家都知道羌戎王乌毕汗雄才大略,所谋也大,怎么左贤王会已脱其控制?

古超卓也吃了一惊,沉吟道:“杜副使这消息却是从哪儿来,有何根据?这事很大,却不知左贤王为何易人?又为何脱出的羌戎王控制?”

杜方柠游目一顾,扫过满座之人脸上,淡淡道:“我这次随韩宣抚使骥尾,秘而不宣,直奔漠北,就是为羌戎王正招集众部齐集青青湖以平左右贤王之争。韩宣抚使心怀大略,不欲先招扬为人所知。他图谋刺杀羌戎王,以解边塞燃眉之急——如乌必汗一死,羌戎必内乱。而羌戎之乱,本除乌毕汗外无人可以压服住。所以只要乌毕汗一死,羌戎便无足虑。我们刚从青草湖回来。所以,这消息算是我亲身打探来的。”

她一言即出,已是满座皆惊,连古超卓也是大惊。人人盯向韩锷与杜方柠,只见韩锷木然无语,似是不愿自矜其功一般,也不知他们这一次冒险刺杀是何结果,便人人盯向杜方柠的朱­唇­之上。

杜方柠淡然一笑:“我随韩宣抚使这一行的结果就是:乌毕汗伏诛,羌戎已经内乱,不可收拾;左右贤王已公开反目,青草湖上,尸横遍野;其余二十余部族,仓惶无主。因左贤王图肃势盛,且为人生­性­剽悍难治,我们已与右贤王密会,订得密约,彼此不犯,且暗助他对抗左贤王图鲁。各位大人,边塞虽苦,诸位却自此可以小安了。”

乌毕汗已死?羌戎王伏诛?——满座官员都惊得合不拢嘴巴来。古超卓却猛地望了韩锷一眼——长庚一出,当真无比之利!有此一剑,天下又谁敢争锋?

韩锷却依旧默默地木然无语。古超卓忽端起一杯酒,站起身,敬向韩锷道:“韩兄,在下无话可说!你舍身赴险,亲历万难,却不知成全了天下多少人的­性­命,更不知遭遇了多少磨难。来来来,我古超卓敬你一杯!”说完,他一仰脖,一杯酒就已喝下。韩锷见状,也自忙忙站起,端起一杯酒。他本不善言词,但有古超卓这一句,也就够了,起码可以免却些许他为陷羌戎之民于水深火热中的自责。他也仰脖一饮而下。

古超卓哈哈大笑,又冲杜方柠劝酒道:“杜副使果然巾帼……”说到这儿,他想起朝廷体制与汉人规范——杜方柠女扮男装,这一层却不好点破,一笑住口,又仰尽了一杯。

他们彼此虽派别不同,心存睚眦,但古超卓为人坦荡,说来也还至诚。杜方柠微微一笑,侧目看了韩锷一眼。她虽一向好强,却也无跟韩锷争功之念。心中忽生感慨,如果,锷他是自己名正言顺的夫君,自己千里从夫,以谋功业,面对这众人仰慕,那种坦荡感觉,该会是多好?

这几乎还是她有生以来头一次起了点‘出嫁从夫’的念头,可是……她心中微微一叹,喝下了这一杯酒,把那一点点苦涩也埋在了酒杯里。

这件大事一经宣布,满座皆欢。强敌已去,大家一时也忘却了自彼此间的恩怨尔汝,不由一时开怀起来。那是压在心头生命之上的重厄一旦解脱后的轻松。杜方柠笑向韩锷道:“韩宣抚使,咱们这就传命叫宣抚司的衙门,并托古兄的北庭都护府衙门联名发榜,宣告下这个消息吧,叫十五城中的百姓也开心一下。”

她笑意浅浅,大是温柔。韩锷也觉心中一荡,点了点头,脸上绽开一丝笑意。杜方柠知此时正是扬威立名之机,当即吩咐手下去办理。不一时,伊吾王来贺,朴厄绯的使者却也在伊吾城中,也来相贺,加上十五城中不少城都有使者在伊吾,也都来道贺。

此外官商缙绅,人人来贺,一时满城喧腾,城中街上更有百姓开了酒瓮,载歌载舞。——白骨之上满欢颜,韩锷与古超卓走到门口,杜方柠也跟了上来。古超卓知机退开,两人看着满城欢庆的气氛,只觉自己轻生搏命而求得的一击,却也不虚了。

两人心意相通,相视一笑,只是,大庭广众中,纵再心意相通,韩锷却无法轻轻一牵杜方柠的手。此时虽快乐满胸,却更觉手心空空的一点缺撼是那么的明显,那么的无奈。

韩锷不爱热闹虚文,可酒筵之后,发来的贴子好多,接下来的怕就是宴请不断。杜方柠一力­操­持着,似乎满心快乐。韩锷也情知,这一番热闹在汉家朝廷对十五城中人的政治策略中也是不可免的,无奈他就是无心与会——这里面似乎还有一层别的原因,因为他的快乐并非杜方柠的快乐:他们的快乐是不一样的。他不愿感受到这一点,回去接待了一回道贺的人后,不及洗浴,他就对杜方柠道:“我想到连城骑那边看一看。”

杜方柠一愕,眉间升起一抹轻愁,但转瞬不见。她跟韩锷的­性­子是太不同了,沉吟了下,也不好拦他,点点头,然后展颜一笑:“去去也好,我们走得时间也长了,我刚回来一时也不方便问,不过,以我所料,咱们不在的这段时间,只怕古超卓一定没少花力气想把连城骑收归他的麾下。”

说着,她一扬头:“不过,你一回,嘿嘿,我不信他的工夫就不白费。”韩锷怔怔地望着她,心中也知她说的多半是真的,但……他不想去想这些,也不想败坏方柠难得的兴致,扯淡笑道:“你就当我有这么大的本事?”

杜方柠飞快地扫了他一眼,已感觉到他刚才一怔的心思,却也不愿提起,也岔话笑道:“我们韩宣抚使百战功成,在军中声望,有如神灵,那只怕可不是吹的了。”两人虽还笑着,却也觉得,那彼此间同心协力,所想所思俱无间隔的时光已一去不可返了。

韩锷放马出了城门。

才一出城,摆脱开喧嚣,他的心境就开阔起来。长了这么大,他还是不习惯别人对他当面的夸赞,哪怕那还算是由衷的。他的心已飞了起来,因为,可以见到……小计了!

他­唇­角微微一咧,自己也不觉得的就咧开了一抹笑意。心想:那臭小子,不知可又长高了些没有?自己留书而别,被他骂死了没有?还有,他肯定担心自己,这么多天,不知身子担心得瘦了没有……

他在心头乱猜着,不知不觉,就驰骋了一夜。早上天明时,他已到了石板井地界,远远可以看到连城骑的帐蓬了。他一抬眼,只见晨光熙微中,远远的路旁,似乎倚马而待的有一个人。其实还看不清身形,可他第一个念头就是:小计。

他也不知猜得是不是,却打定主意要跟小计开个玩笑,一翻身就下了马,把斑骓岔在路边让它伏下,自己却大大地兜了个圈子,从后边绕上。

他蹑手蹑脚,晨光还不太明,近到百步之内时,才发现,那路边的人果是小计。——他是在等自己吗?韩锷微微一笑,悄悄从他身后靠近。只见余小计骑在马上还欠起身子手搭眼眶上向前眺望。他保持这个姿式,半站在马蹬上,想来不会舒服,却半天都没动。好久他才颓然坐到鞍上,嘴里嘟囊道:“刚才好象还看见有马,怎么不见了?难道我的眼花了?”

他说着似乎就大是丧气,闷头闷脑的坐在鞍上不吭气,嘴里嚼着个草根儿,恨恨的,好半晌才自语道:“锷哥哪里这么快就会来的,城里不知有多少绊脚的事呢……”说着,他的口气恹恹的,韩锷还是头一次在他的话里听到些哀愁,心里隐隐一阵心疼。他把手放在草根的雪上弄得冰凉,然后轻身窜起,在小计脖梗后就轻轻一贴。

余小计大惊回身,喝道:“谁?”

韩锷在他回头时早转入了他马腹之下,余小计看不到他,以为搞错了。?

戎马逸四

□椴

十五章:一去紫台连朔漠

这日,韩锷接到一封秘信。看完信后,韩锷就对余小计道:“小计,过两日跟我回一趟居延吧。”

余小计正跟他在石板井玩得痛快着呢,闻言不乐,问道:“回居延­干­什么?”又看见韩锷手里的信,便问道:“是谁写的?”

韩锷笑道:“回去看看那个曾被你惊为天人的朴厄绯呀,信就是她写来的。”小计一撇嘴,凑上眼来看那封信的落款,落款果然是朴厄绯。他顺势扫了一眼信的内容,缩头笑道:“哎哟,锷哥,你这下可真是大大不妙!别人新近孀居,却要你秘密回居延城一趟,还约的是深夜相会。嘿嘿,这个可大有文章了。这样的事,你带我­干­什么?我可不想在旁边惹人厌。”

韩锷心中叹气:这小子是越来越皮了。

自从他这次从青草湖回来,跟小计在一起的感觉就不再是长兄弱弟,而象是跟个成年小子在一起的感觉了,两个都算年轻人,小计常有调笑,弄得他恼也不是,怒也不是。

韩锷打量了下余小计一眼,小计今年多大了?实足年龄也只十五岁多吧?怎么原来那么矮小,一下子却窜了这么高,怎么看着也象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郎模样了?他心里想起刚见到小计时,他那一副惫赖赖的憨憨小模样,­唇­角就不由一笑。他知道朴厄绯这次邀他回去,多半要说到小计的身世之秘,微笑道:“就是因为是她找我,所以才叫你陪着回去的嘛。”

余小计一挺胸脯:“我明白了,锷哥——你是怕一世英名,毁于一旦,陷落于那个……­妇­人之手,被她那个……­阴­谋诡计……点污了你的清白之躯。你是让我跟你一起好保护你的贞节的。没问题,一世人,两兄弟,咱说去就去。”

韩锷被他痞得又好气又好笑,扬手用信虚打了他一下:“你怎么保护我?要真跟你说的那样,你要以身相代?”斜眼把小计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道:“也不知你到底长没长成呢?嘴上是有两根毛了,就学会这么胡沁?”

信上约的日期其实还早,是在七天之后。想来朴厄绯估计到韩锷事忙,所以尽量把日子约得宽了一些。余小计因早说过要带韩锷到附近的风雪坑看一下,那里的雪景据他说极为好看,所以早早地就撺掇着韩锷动了身。韩锷因为反正目下没有什么事,就依了他。

他来到这塞外虽足有一年多了,但一向冗务繁杂,倒也真没到附近游玩过。风雪坑却不在回居延的正路上,他们特意绕了远。有小计这么个好玩的人相伴,一路上韩锷倒真是笑口常开。

风雪坑在石板井西南,却是好大的一个雪谷。说是雪谷,其实两边倒并不算山,只是绵延而起的两个长约数里的坡地,中间夹的凹下去的地方就是风雪坑了。韩锷与小计是夜晚到达的,他们两个人也不支帐蓬,骑马乏了,仰脸躺在雪地上看天上的星星。天­色­皎明,满天里都是星星在眨着眼,宝石蓝的底儿,蓝得近得象贴在你脸上,静静得抚慰得你的鼻息也悠悠细细的。那一颗颗星星缀在上面,仿佛伸手可捉。身下就是雪,松软软的,连绵着象广大到千里万里的雪。可这雪并不冰寒,却给人点绵绵絮絮之感。这么仰颏躺着,让人都觉得自己象个神仙了。

韩锷只觉肺腑里的浊气都被洗净了,半天赞道:“好美。”声音一脱出口,就象要飞到天上,变成颗星星眨着眼,向下看着你,让人都不敢轻易说话了。小计只是无声地躺着。韩锷轻声道:“怎么找到的?”

余小计道:“有时想一个人静静——想静的人总能找到安静的地方的。”

韩锷侧头看向他脸上,只见他的鼻梁比原来已高挺出好多,尖尖的下颏上微有茸毛,­唇­鼻间正呼出一口白气,细细长长的,淡得象天上的银河。两人静静地倒着,只觉得心都慢慢地静了下来——当真自然之境,常让人望峰息心、窥谷忘返。而人间之外,原还有这样的卧看星野的快乐的。

第二天天没亮,余小计就拍着韩锷的脸把他叫醒。韩锷一睁眼,天还是黑的,却已是三星当户的辰光了。他们两个人都是铺了一条大羊毡和马儿蜷缩在一起睡的。半夜很冷,韩锷用身子把余小计露出马腹外的半个身子遮挡了。韩锷半迷半醒地道:“这么早­干­什么?”

余小计想来已用雪洗了脸,­精­神得很,疾道:“快点,锷哥,迟了就看不到了!”说着,他抓起一把雪,涂到韩锷脸上。这一激灵,把韩锷彻底弄清醒了。韩锷一支愣就站了起来,整整衣衫,小计已拉着他就跑。

两人一直跑到南面的谷口,只见天宇湛蓝,星光皎彻,晨起的风正沿着那狭长的谷道直吹过来,呼呼的,很大。小计道:“我已找人算过了,今早必有大风。”说着,他们两人就这么迎风而立,只见小计的尖颏黑眸都迎在风里,韩锷的发脚眉梢也都在风里籁籁地飘。只听小计道:“锷哥,我是到了这里,才知道为什么你要苦修技击之术了。因为,只有如此,才可以远行世外,独伫荒野,面对天地之大。”

“——天地,可真美啊!”

他忽然发出一声浩叹。随着他的话,天上已微明一线。然后,有一点点鱼肚白抹淡了天上的湛蓝。星星抖抖的,象要抖落一身这一夜还没泄尽的光,回去休息了。接着,一股大风吹过,吹得韩锷与小计发脚眉梢全是冰雪。接着——奇景就出现了:只见一谷中的雪突然飞舞,白茫茫,一粒一粒,不是成片,而是成粒的在那深蓝的夜宇中舞起。松松散散,随风恣荡,满谷皆氛。

韩锷惊呆了,一张口,一股长风就吹入他肚里,似乎把他的身子都吹透了。他携起小计的手,只觉这么站着,竟不似站在人间,也不是天上,而是虚虚幻幻……五楼十二城,天上白玉京,在一瞬间,都虚化为雪,荡得人心中飘飘然有如欲成仙之意。

这种奇景他此生未经。长风中,一切都是动的:那白、那湛蓝、那雪籽、那星星……象河流一样流淌在他们身侧。只有他们是静的,飘浮卓立,如伫世外。韩锷又长吸了一口气,满心满腑,都是说不出的感动。

小计身上所有能飘的东西都在风中飘着,他问韩锷道:“锷哥,你想到了什么?”韩锷静静地看着那身边流动过的湛蓝莹白,流冰澌雪地涤去了他所有的尘俗之念,口里道:“感动”

“还有、……永恒”。

永远有多远?……有多远有多远……如果所有的湛蓝虚白都流动如幻,所有的星光雪粒都漂移无岸,所有的一切都已泛若不系之舟,为什么你还会想到‘永远’?

风似乎一停,一停的风中,雪籽星光都静了。湛蓝——它都湛蓝得定了,虚白——它都虚白得怔了,迷离恍惚——都恍惚得无控了,还有什么能沉结下来?

——韩锷一低头,原来是沉眸碎齿,就在身畔。

韩锷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余小计翻了他一眼道:“骑在马上已补了好半天的回笼觉了,还在犯困。锷哥,你现在­精­神真的是不济了。”

韩锷笑道:“你锷哥老了嘛,哪比得上你,风华少年。”他们此时走出风雪坑已有一个多时辰了。离开时,天就已快大亮。韩锷不愿见到日光下的实景破坏他那梦游一般的经历,所以催着小计早点离开。

小计也象明白他的感受似的,倒没有多做罗索。离开时,韩锷就想起一句他一直记忆深刻的话:“以其境过清,不可久居,乃记之而去。”

这一句话好象是柳宗元说过的。那里面有一份洞达与洞达之下的忧伤之味,每每重新体会,还是觉得常翻常新。前面有一句好象是“……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日光下彻,影布石上……”韩锷闭目凝思,也许,自己一生最向往的境界就是那温暖而空离的‘皆若空游无所依’吧?那种境味,他也曾偶然身历。但,最后总不过“以其境过清,不可久居,乃记之而去。”

“记之”又是为何呢?是不是想三生阅罢,归证因果时,重新寂静于那一刻?……他脑中正这么没边没际地想着,却听小计忽然道:“有人!”那一声有如示警。接着听余小计道:“是两个高手,负伤的高手。”

韩锷一睁眼,他情知小计的功夫虽现下已非一般,且眼皮儿最高,能得他“高手”之誉的,这世上怕是没有几个。他抬眼一望,只见小计说得果然不错,前面两三里开外,正有两人一乘,丢盔卸甲的模样,极狼狈地往这边赶来。那两人似已望见他们,拨马向这边跑来。余小计鼻子里哼了一声:“不是好人,他们想抢我们的马。”

韩锷看那两人情急之态,只怕小计说得倒是真的。他见余小计的手已握向身边刀把,心里不由一笑:这孩子还算听自己的话,一向不肯主动惹事。但以他爱热闹的­性­子怎么耐得住?只怕巴不得有人来招惹自己才好。那时出手,就是韩锷也不好见怪的了。

但余小计这时脸上那一抹英煞的神气却是以前所未见过的。韩锷看着他的少年身姿,勒住马儿,微微而笑。余小计也勒了马,等着那两人靠前,侧头向韩锷道:“锷哥,你一会儿别出手。”

他脸上少年气盛,有一点跃跃欲试想在他锷哥面前露露手段的样子。韩锷心底一动,微笑道:“由你,只是别太狠。可能只是给人逼急了,也不见得是什么十恶不赦之辈。”余小计­唇­角一笑,似乎在笑他太过“唐僧”。知道在韩锷身边出手只怕要受拘束,一抖缰绳,先迎了上去。韩锷知他心思,却也由他,伫马在雪地里远远地看。小计的马快,那边两人的马似已疲透了,却是小计奔到两里开外才与他们照面。韩锷还要看小计是怎么出手,却忽然面­色­一变,喝了声:“大漠王!”

他心下忧急,双腿一夹,斑骓久已通他心意,发足一窜,电一般地就窜了出去。韩锷犹恐去得慢了,小计已遭毒手,口里喝道:“小计!”

他这一声叫得极高,在雪野上传出,当真声威凛凛:他是要那大漠王知道有他在,不敢痛下杀手!——他心中悔恨,怎么一时不察,竟由着小计独当险恶了呢?所以那两字叫得更是杀气毕现。

那边两人果然是大漠王莫失与莫忘。他们跟小计一靠近,已打算出手。这时就听到韩锷的一声断喝,一抬头,已认出是他。听那声音里威吓之意极重——韩锷为人一向沉稳凝定,大漠王二人与他数次照面,还从没见他如此发威过,那语意分明只要自己哪怕轻伤这面前这少年一指,他也天涯海角不会放过自己去。

他们两人怔了一怔间,小计已闻声知警,知机的勒马就退,一退已退出十余丈之距。韩锷奔得极快,转眼就已与他并肩而立。他一双眼冷睨地看向莫失与莫忘,至此心里才松下一口气来。

余小计也久知大漠王之声名,一张脸也紧张得有些发白。但他并不怕,打眼看向大漠王,却实想不出如此声威哧哧的两人怎么会是面前如此狼狈的形状。只见莫失当日已失一臂,这时脸如金纸,气喘吁吁,身上褐迹斑斑,分明受了重创。莫忘也好不了多少,浑身浴血,那血已冻成冰碴,结在胡子眉毛衣服上,让人看着万分的狼狈,也万分的潦倒不堪。

韩锷愣了愣:他没想到会是这样。只见两人中莫忘已跑失了帽子,一头白发在风中萧萧飘然,象好多日子没洗了,真是说不出的凄惶。韩锷心中一惨:这两个人,纵横塞外,强横一世,今天怎么会落得如此下场?

莫失却已在半昏迷状态,见到韩锷一惊后,似就昏了过去。莫忘见到韩锷却惨然一笑,惨声道:“当真——运去不逢青海马呀!我们两个老头的气数看来是尽了,尽了!”

最后两个字“尽了”在他口中几乎是惨叫而出,更显凄厉。韩锷心中也划过一丝惨然。却见大漠王座下那匹跑得早已疲透了的马儿似再也承受不住他两人的重量,腿一弯,就要跪倒。

莫忘不改他悍匪本­色­,一掏腰刀,就向它颈上划去——他欲放血以激起马儿最后的体力。可那马儿却再也承受不住,反哀鸣一声,倒地而蹶。两个一代高手这时全无防备,竟狼狈地滚落马下。莫忘大怒之下,跳起来道:“好个牲口,平时白疼你了。”莫失却已巅醒了,眼光中头一次流露出仁恻之意,看着那马儿道:“老二,由它去吧,它也尽力了。”

然后他一转头,看向韩锷道:“怎么,韩宣抚使,我老头子两个现在是已家底都已散尽了。你是不是要拣这个现成的偏宜,拿了我两个老头子的命去?”

不知怎么,虽明知这两人一向对人并无仁恻之念,韩锷心中还是划过一丝不忍。半晌他摇摇头:“我们只是偶遇,如果你们以后不犯边塞之规,我自由得你们去。”

莫失惨笑一声:“由着我们去?想来你也看出我老哥俩儿去不了哪里了?”莫忘却还未尽去暴戾之态,狂燥道:“要你现在装什么仁义。老大,我抱着你走!”说着,他抱起莫失,踉踉跄跄地在雪野里走去。余小计看着那渐渐挪远的歪歪斜斜的足印,不知怎么有触于心,忽然从鞍侧摸出了一革囊酒,一掷而出,掷向莫忘。

莫忘虎倒威犹在,一转身接住,这正是他们需要的。他拧开口先给他老大喝了一口,又自己狂灌了一口,叫道:“谢了,小兄弟!”

余小计却似给他们打气般,对着他们背景叫了一声:“好汉子!好兄弟!”

这两句一出,只见莫失与莫忘身子在雪地里抖了一抖,陡地挺立起来。小计的身子也微微颤动,似是很是激动。莫忘身上的伤想来也不轻,有一刻工夫,才走出两人的视野。韩锷才明白余小计的心思,见他还呆呆地望着,伸一支手握住了他冰凉的手,道:“你说得不错,他二人濒死之机,确终于称得上好汉子,好兄弟了!”

余小计回过眼来,一双眼深深地望到韩锷眼底里。韩锷有些不惯,但也没有退避。四目相望,却如从眼里伸出了两双手,热热一握,有如承诺。

他们又放马而行,不出里许,只见前面一片雪尘暴起,竟似有一大队人马卷驰而来。韩锷一惊,与余小计互望一眼,俱已猜得多半是追袭大漠王的人马。他们两儿倒要看看究竟是什么人,竟能逼得大漠王败逃至此。那队人马却来得好快,转眼间已到近前。还有一里开外,前面的骑者已望到了韩锷两人,开口用伊吾话喝道:“见没见到两个受伤的怪老头逃经这里?”

他一语问罢,余小计冷冷一哼,没有开口。那人大怒,转眼大队人马奔近前时,他就脱队奔来,一鞭就向余小计后背抽来。余小计一拨腰刀,光芒一闪,竟已斩落了他的鞭梢。那人更是大怒,就要靠前相斗。

余小计一抬眼,已望向队后奔来的一匹马,“啊”了一声,喃喃道:“漠上玫!”韩锷也一愣,抬眼望去,却见远远的隔着数十骑骑者,一匹黑马上正坐着一个女子。那女子身形矢矫,一身黑衣,身后大氅随风而飘,气势极为劲健。她的一张脸上,却蒙了一尾红巾。那红巾却长,飘拂拂的足有二尺,遮得她脸上只见得出一双眼睛。马蹄儿卷起的雪蓬蓬的,只见得她黑衣之上,红巾在飘,与刀靶上飞舞的红丝绳相映成趣。

那女子也侧顾了一眼,然后似一惊,用伊吾话斥道:“退下,别乱问,那是威镇三州的韩宣抚使。”

众骑者都一惊——韩锷剑斩宗咯巴后,在漠上一带,已威名极著,何况此时又是他自青草湖归来后。那些骑者略停了停,那女子似急欲追杀大漠王,一甩鞭子,众人听得空中一声鞭响,就欲再往前奔。他们大队人马走的路却距韩锷与余小计立身处还有半里许。韩锷只见小计面­色­呆呆的,想他只怕还多少有些记挂大漠王二人,怜其末路,不忍见其这么身死。又见这一帮马匪在自己面前如此无忌,不由心中说不出的腾起一股怒意。他口中忽然冷冷一喝:“有我韩锷在,你们还是这么纵横无忌,想杀谁就杀谁吗?”

那批马匪也都生­性­暴躁,有易怒的已经勃然大怒。众骑者一回头,却见韩锷提马向前了一步,挡在小计前面,一手按剑,凛然作­色­,却自有一种横闯过千军万马的威势。只听他开口喝道:“大漠王就是为横行无忌,才数遭我连城骑重创,给你们拣了现成偏宜。你们,可是想取而代之?”

那边七八十匹马一时都停了下来,被马蹄卷起的雪花犹疑地不习惯这一静似的在空中顿了顿,慢慢飘坠。只听那女子忽敞声一笑,用伊吾话道:“那韩宣抚使要待如何?”

韩锷没懂,却是小计翻译了。只听韩锷道:“商有商规,匪有匪路。你们要是太不依规矩,到处杀人夺命。说不得,我就要除了你们了!”

他跟小计只有两人,面对数十铁骑,却也毫无怯意。那女子呆了呆,怔怔地看向韩锷,不知怎么,韩锷就感到一丝熟悉的感觉。只见那女子忽拱手道:“小女子绝无冒犯韩宣抚使与连城骑之意。有韩宣抚使在位一日,以后,我们也绝不冒犯连城骑。”

韩锷忽然一静。见对方已交待至此,却也不好太过相逼,就待放他们去。却见小计的脸上还是呆呆的,沉吟了下,开口道:“那你们今日先退回去,起码今日不要追杀大漠王二人。”

那女子一愣,想不出他为什么忽然袒护大漠王二人,声音微怒道:“韩宣抚……”她声音已怒,似就要发威了。接着却微微一缓:“你为什么要袒护他二人?他二人难道就不是匪了?要知道,强存弱亡——这塞外,原也有塞外的规矩,那大漠王两人也不得不服的规矩。”

韩锷静静道:“因为我小弟今天不愿看到有人杀他二人。”

那女子一怔,拿眼疑惑地看了余小计一眼。韩锷也不知自己今天为什么会做出这番事,他只觉查出小计的不快,觉得要为他做点什么。这么无理的事,无理的缘由,在他也还是头一次。

那女子脸上的红巾一阵飘动,忽然道:“好,就缓过他今天,看韩宣抚使的面子。弟兄们,咱们走。”她一拨马,倒转马头,回身就走。她属下也跟涌而上。那女子却在马上回身道:“韩宣抚使,小女子今后对客途正规商旅与连城骑一定秋毫不犯。望韩宣抚使也勿以我‘漠上玫’为敌。”

她说这话时,韩锷心底又浮起了丝熟悉的感觉。他回眼看向小计,见自己虽喝退追骑,小计脸上却象并无欢喜,只怔怔的、一片茫然之意。

……著取戎衣为与谁,双蛾久惯笑须眉;忽然旖旎行边塞,且驱骢马越斑骓……

词还是旧词,只是唱的人不同了。朴厄绯妍姿巧笑,手捧玉杯,喉里低低地唱着:“乐陶陶、用衔杯,行矣关山不需归。战罢银河悬青索,系取长庚与相偎……”正是居延城的王宫,这里是后花园,夜已三更,四周寂静无人。这个小小亭子却是波斯式样的,亭内铺了锦蘮,炭火融融,朴厄绯独自一人,没有留什么仆从服侍,单独与韩锷坐在一起。

韩锷却没有带小计前来,因为估计今晚要讲到小计的身世之秘,一时还不知道是不是让他听到的好。

亭前有一个水池,那水却是温泉,腾腾的热着,因此池子四周,好多花草竟还有些绿意,跟远处的积雪一衬,越发觉得恍惚怪异。亭内只设了一个坐榻,却是韩锷坐着,朴厄绯就坐在旁边地毯上,只见锦茵杂绣中,她一身绯彩,臻首瑶鼻,红­唇­皓齿,伸着一只手正在与韩锷斟酒。

斟罢酒她就这么素齿微露,轻轻唱着,用歌声劝进这一杯酒。洒光潋滟,她的十指握在酒杯边沿,葱白似的­嫩­。她坐得离韩锷极近,裙裾散开,那裙裾似簌簌地要侵拂到韩锷的脚腕上来。天上没有月,却是冬月三十的日子——没有花的季节,她却娇艳成如此一姹。连韩锷也都觉得一望之下,目眩神迷,心中感叹:这样的女子,远嫁塞外,却也当真是委屈了她。

朴厄绯的年纪说起来要比韩锷大上许多了。但她并不显老,就是偶尔眼角会露出一点皱纹来,可那也是风情一现,只听她道:“好好的歌儿:歌好,作这歌儿的人也好。韩宣抚使与杜姑娘这么双驹并辔,驰骋天涯,索剑为盟,却让我这薄命女子当真羡煞了。”

说着,她轻轻仰起脸来一叹。

与一般女子不同,她叹气也是仰着脸来叹的。那张脸儿就似一朵花开在韩锷面前三尺之处。她的手指轻轻把玩着手里酒杯的杯沿,一下下摩娑,眼睛斜瞟着韩锷的足腕,那姿式有些轻佻,似一下下意会的用手指摩娑在韩锷的脚腕上似的。一下下的轻痒,似要搔到眼前这个男子的心眼儿里去。

亭中并没有点香,空气里却似乎弥漫了迷迭香的香气。韩锷足腕轻轻一颤,朴厄绯笑道:“冷吗?”说着,她伸手轻轻一握,就已握住韩锷那瘦硬的脚腕,口里低声道:“有时,真的好想有这样一点瘦骨峥棱的依靠呀。”

她的声音如水,指间的划动也轻柔如水,象春三月在泾水中的游泳,水荇翠带柔糯糯、蠕动动地缠了上来,韩锷只觉浑身一硬,眼前的朴厄绯却似要水般地化去,溶溶的浸漫到他的身上来,给所有因为生硬磨折而出的裂缝伤痕以一夕水­色­的慰抚。

她的指尖轻轻,已轻轻伸进了韩锷的袜带,整个人都似要化做一脉春水流到韩锷的衣缝里来了。痒痒的酥滑,象要沿着韩锷的腿,一直贴肌贴­肉­地抚慰上来。

但她的口气里又有如此的自伤,让韩锷也不忍心太过躲避的。只听朴厄绯低低道:“我想看看你的脚,可以吗?”韩锷还没及说话,朴厄绯却已当他默认了一般轻轻给他脱去了靴子——原来一个女人脱靴也可以脱得如此温柔。她的手轻轻一握,握在了韩锷的布袜上,口里低低地叹道:“好久,没有看到过我们汉家男子的赤足了。多久了?有多久了?从进宫起,有十八年了吧?”

她轻轻仰起头,口里浅浅的喟叹似卸去了韩锷心中的甲胄,手里的五指却轻轻剥脱了韩锷足上的袜。

韩锷的脸虽已晒得好黑了,足下因为未见阳光,却反有一种特别的苍白,朴厄绯低着头,五指顺着他的趾缝梳去,糯糯的,柔柔的,宛如月光水­色­一般,凉软软的让人无法躲避。可触久了,却成一烫。

韩锷这时才觉得她的手心是热的,只听她口里低声道:“其实,在当年的当年,最初的最初,我碰到的第一个少年,拘谨羞涩,从来没有看到过他别的地方稍稍­祼­露出,只是一起嬉水时,看到过他的足腕。那时,我就爱上了他的足腕了。那时,也真的好傻好傻——谁会想到进宫,谁会想到远嫁,谁会想到和亲,谁又会想到当什么王妃呢?心里头所有的傻念头就是嫁给他,到晚上,给他端一盆温水,洗净他足上的尘泥,揉松脱他骨里的疲倦。”

她仰起脸:“多少年了?……多少年了……?时间可过得真快。老天老天,不知道是不是可以让我这荒居塞外、为命运遣弃、为汉家抛掷的一个女子也得以一偿宿愿呢?”

她口里说起‘时光’时,眼中也似湿润成一片潋滟。——所谓时光,那脉脉汩汩流动而过的时光,是最能瓦解一个人心头所有的防范的吧?

她的指在韩锷的足上轻轻的摩娑着。脸儿却向韩锷膝上偎来。“你是男人,我们汉家人中已不多的男人了。”

她的脸又轻轻靠在了韩锷的膝上:“我是女人,一个被远抛于荒野的女人。好多时候,觉得自己真的软弱得象一流水呀。时间,容颜,华年,­色­泽……就那么汩汩地流去了。自己已提领不起自己一整个人了。好想含住一点点硬,握住一点点扎实的东西,找到一点坚强,依赖上一场澎湃……”

韩锷是习练技击之术的人,袍岔一向开得很高,这时前摆似在无心之间被朴厄绯整个掀开,她的一支手还在韩锷的足腕上轻轻地划着,另一支手却沿膝而上,脸儿手儿都轻轻偎向他两腿之间,低声道:“听说炼剑的人,最后那剑煅成之刻,都要经过一场淬火……那剑火烫烫地伸入冻水之中,哧啦一声,青烟直冒……为什么我这样的一个女人,这一生,只能任由自己水样的肌肤骨­肉­就这么冷下去,冷下去,冰冰寒寒,却又并不冻住……”

她轻轻地低叹着:“我就等不来那炽剑一淬的腾腾一沸吗?”

她说时眼中忽冒起一点­精­火,那奕奕生辉的一点光彩似是瞬间把她的面容点燃。然后,烧得似是她的­唇­角都­干­燥了,伸舌无意识的在­唇­边一舔。那软软的舌头象心之火苗样红红地一灿,一动就炸入韩锷胸口。

——只是那么一星一点,韩锷觉得该不会烫伤自己什么的,却没觉查间,自己所有男­性­的渴念与虚荣都似已被点燃,然后腾腾一沸,身子登时象烧了起来,烧过心室,烧过胸口,烧过小腹,烧出了突兀挺立的焰火之山。

朴厄绯目现惊迷,低声道:“呀,你好烫。”

她似惊异韩锷的变化,脸儿轻轻凑前,低声道:“你好硬……”然后,口舌微张,忽然就轻轻地靠近韩锷的私密处,一拂而触,然后她的­唇­先湿了,以一个柔弱女子所能达到的最柔弱的姿态表露着一点噙含……她的目迷离,人呻吟,整个身子似都轻颤……韩锷都觉自己最末梢的神经都被撩起了从未有过的轻颤,这样的女子这样的夜……一切都象美丽,而一切也象妖幻……

韩锷身子忽旋飞而起,一飞冲天,直盘旋而升,不可遏制地飞出阁外。然后他空中踏歌,足尖一点阁檐,步步而上,似直要高举于此无月之夜。身下,小阁冬后,炭火春融。他身影盘旋,一落落于数丈之外,赤着的足一踏积雪,一点冰寒之意就从涌泉戳入,他的心神一静,目现清明,怔怔地望着阁中的朴厄绯——姹女其妖,他今日才算明白了什么叫做‘姹女其妖’……

朴厄绯在阁内用一双迷离的眼把他看着,静静地看着,似乎那目光饴荡得韩锷足下的雪都要化了。韩锷忽然低头,长吸一口气,平整好自己的心情,梳理好脉息,然后好一时。借着那足踏冰雪之效,一身长衫才重又能松松软软地在腰际悬垂下来。他肩头轻轻一动,已重又跃入阁内。坐在独榻之上,冲朴厄绯低低一笑:“朴王妃果称倾城,这‘迷迭之术’当真足以缠缚陷落天下男子了,却不知是有什么事让韩某办呢?”

朴厄绯的眼中微有失望,她轻声道:“你难道不知,迷迭之术却是也要施者动心才能发挥到这样的境界吗?”她的声音软软的——如果真是什么迷迭之术,那确也是已发挥至极至,浑然到自然了。

韩锷微微一笑,并不答言,伸手穿袜,穿好后把脚重又套在了靴子里面。朴厄绯的声音转滞,滞涩地道:“你当真……当真……流水无情呀——人生得意须竟欢,韩宣抚使,你这一江奔流,不肯偶伫,却是要流到哪里去呢?”

韩锷含笑不语,穿好靴子才道:“朴王妃,我听得消息,王妃不日就要与伊吾王格飞大婚了吧?”朴厄幻一抬脸,脸上寒意一现,“不错。”

她一垂头:“其实他当上伊吾王以后,已纳了不知几许姬妾了。”

“好在,他还不敢不娶我的。”

她的额头上这时升起了一丝皱纹,纹路苦苦的,让韩锷心中也不由一时升起怜惜。他心中怜惜一动,却见朴厄绯忽冲他一笑,那一笑艳如春花,晃得韩锷眼前只觉得春光饴荡。忙忙一定心神,不敢再看。好一时才敢直视向她的眼。朴厄绯却叹了口气,知道不行了。半晌只听朴厄绯笑道:“韩宣抚使,刚才你也并不是完全没有动心吧?”她目光盯向韩锷袍下的某处,那目光就象是一场暖昧,暖昧得韩锷心头一片晦暗。只听得朴厄绯笑道:“不管怎么说,咱们也算是有过一点肌肤之亲了。韩宣抚使,小女子适逢大难,你可要帮我。”

她的眼睛似笑非笑地一睇韩锷。韩锷在她一语之下,再也控制不住镇定。脸上,脖子上,一块红布似的,爆开了一片火红。这两年多的历练所得在朴厄绯这样一个女子面前早已溃不成军,一霎间,他似被还原成原来的那个青稚羞涩的少年,只觉满心满脸都是腼腆。

可他的这份腼腆朴厄绯却象很是爱看,她眼波如水,若调侃若嘲笑地看着他,已不动丝毫绮念。可那眼光深处,却似隐藏着就是眼利之人也望不见的深撼。只听韩锷叹气道:“绯姐,你何苦这么捉弄于我?”

他的声音青涩涩的。朴厄绯脸上一笑,心头却苦涩一闪——她苦修三十余年的‘姹女其妖’竟抵不住这年轻人的一笑天然?她心中突地一怒,但并不形于面­色­,只是声音稍有些变形地道:“我只是不服杜方柠那小丫头罢了,凭什么这么好的运气,她出身清贵,修习­精­湛,就是遇人也比别人遭遇的好些。而我,凭什么就一定要……”

她此生似乎头一次有些控制不住自己:“来个劳什么……一去紫台连朔漠,最后也只能独留青冢……向黄昏吧?”

说着,她心头一酸——她久已惯于控制自己,不再让自己心酸。可这突然涌来的心酸却是控也控不住。只见两行泪水在她脸上流下。她一闭眼:完了完了,苦修多年,姹女其妖之功几近大成,难不成今日要毁于一旦?

韩锷一见,也觉吃惊,不自觉地上前拍了拍她肩膀,低声道:“绯姐,别,别这样。你的惑术天下无敌,我要不是想着一经陷落必遭你嘲笑如别的男子般,是断也逃它不过的。”

他安慰得言不及义,却反把朴厄绯心头的那一点酸楚平息下来。朴厄绯一时止泪,含笑看向他:“余婕说得没错,你原来——果然还算是一个情种呢。”

十六章:荒春望断正长吟

“余婕?”韩锷一愣。

“不错,就是余婕。你奇怪我怎么会认识她的吧?她就是我养大的呀。”

韩锷更是一愕。他静了下,方才道:“今天,你可以告诉我小计他的身世了吧?”朴厄绯微笑点头:“不错。但你要先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救我一命,今夜,有人要杀我。”

韩锷一怔抬眼:“谁?你怎么知道今夜会有人要杀你?”

朴厄绯却忽轻轻地叹了口气。韩锷不知怎么忽然想到三天前他见过的“漠上玫”,为什么那女子的身形却给他一丝熟悉之感?

他脑中电转,想了想,沉吟道:“是跟‘漠上玫’有关吧?你跟‘漠上玫’,只怕有很深的关联吧?”他心中只是猜疑,所以问得极有枝巧。

朴厄绯一愕抬眼:“你怎么知道?”她心思沉在别的事中,所以不查之下脱口而出,却见韩锷正默默地在盯着自己,苦笑了下:“不错,我是跟‘漠上玫’有关联。我一个女子,活在这塞外是不容易的。何况我是这样一个爱好奢华的女子。韩宣抚使,怎么,这件事你也要­干­涉吗?我们可没有触怒连城骑呀,只是接下了大漠王那一摊生意。”

她的话里有一点冷诮的意味。韩锷心里却叹了口气:这世上,怎么每个人都不那么简单的?朴厄绯、漠上玫、伊吾武士……这一切之间到底有些什么关联?只听他简短道:“你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朴厄绯也简短答道:“为了钱。”

“不过这­性­命之忧的事却和‘漠上玫’的事没有任何­干­联。小锷,你还没有答应我呢?”她叫他小锷,是为韩锷适才一时情怀激荡之下叫过她‘绯姐’。韩锷苦笑了下:这下赖是都赖不掉了。他摆摆头:“我答应。”

朴厄绯面上一笑,似很高兴,接着道:“我也不谢你了。因为,你也不是为了我才答应的,你是为了小计。”

韩锷并不接她话茬,接着问道:“你怎么知道有人要杀你,而且,你怎么能断定就是今夜?”

朴厄绯道:“因为,今夜是冬月三十,十七年以前,轮回巷余国丈一家也是今夜被杀的。他的轮回巷本有妙用,可以避敌。但是,在冬月三十这一日,在四更时分,这阵法却有些破绽。”

她低低地叹了口气:“所以,如果有人要杀我,她选的日子也一定会是今夜。我这王宫后宅里布得也有一个十诧古图,虽不如轮回巷中之妙用,但要杀我,却还是今夜会方便一些吧。”

轮回巷?——又是轮回巷。时间已过了快两年了,没想转来转去,居然还没有走出那个轮回巷。韩锷心中一片恍惚,却知道,好多秘密,也就要大白于今夜了。

朴厄绯忽抬头道:“知道我当年为什么会远嫁塞外吗?”

韩锷摇摇头,他怎么会知道。但他知道,她要提起那段旧事了。朴厄绯轻轻叹了口气:“其实,我却是主动远嫁的。那一次和亲,没有哪个宫人愿来,但我是主动来的。”

“我本来就是陪侍余簌儿当年一起进宫的。多久了?二十来年了吧?那时,我还是梳双丫鬟的年纪。本以为这一生就要沉埋终老了——多少宫人就是那样过去的。但我的亲人却多不那么想,他们‘都云入内便承恩’,因为我也算‘脸似芙蓉胸似玉’吧。余簌儿,也是余家小姐,也就是后来的余淑妃,再后来的余皇后。这个人你总该听到过无数次了吧?我是跟她在一起进宫的,却再也没有想到,会是她,得蒙圣眷,我却成了服侍她的人。无论怎么说,她都不算是一个多漂亮的女人——就算不跟我比。”

“但我后来才渐渐明白,她还是有她生­性­的独特之处的。她的­性­子,怎么说呢,就象一个温润的小玉壶,即不烫手也不冰手,平平常常的有一种居家的味道。我都快忘记最开始皇上是怎么遇见她的了,慢慢慢慢,却宠爱日深。可能因为,后宫虽粉黛三千,佳丽无数,也只有她这样的­性­子会把皇上不当帝王,只当做平平常常的一个人一样来看待吧?”

“我一直跟在余淑妃身边,眼见她封为贵妃的,也眼见到皇上对她的宠爱日深。我倒也没嫉忌过,因为她的­性­子实在很好,对我也很好。那两年,我渐渐长大,姿容愈盛,皇上却从来没有正眼看过我。看来,他对余淑妃的好,倒不是全出于­色­之一念的。因为圣眷日隆,余国丈在外面也声势日盛。余淑妃却一直愀然不乐。当时我还不太明白,后来才明白了,那是为了余国丈的声势已冒犯权贵,更惹恼了东宫太子。”

“三年多以后,余淑妃怀孕了。大家都很高兴,皇上对东宫太子一向不太满意,甚至数度私许余淑妃孩子如果生下来,是个男孩儿的话,以后就一定让他继位。这虽是密语,但宫中人多口杂,这话,后来还是传出去了,我想那东宫太子也一定知道。”

“就在余淑妃即将临盆之日,有一天,她半夜的尖叫忽然把我惊醒。我连忙赶去,却见她捂着腹部在床上痛得乱滚,一只手指着窗外。窗外,是一个黑漆漆的夜。我就知道她是遭人暗算了。那一掌打在腹部,她却不敢声张,怕祸延家门。孩子的命估计保不住了,我只见她眼中的泪在流。那时,真的觉得所有人世的尊荣都是害人的——如果不是,暮华院中还有一个仁心仁术的祖姑婆。”

“那下手之人下手得十分­阴­毒,却并不重。他只要一掌成为内伤,害了这呣子的­性­命,却并不让她们当即就死,落下痕迹。那晚,孩子就生下来了,满宫之人都以为生下的是一个死婴,只有我知道不是。那孩子一生下来还是有气的,余淑妃眼睁睁地盯着祖姑婆,一句话也说不出,但满眼俱是恳求,求她救得那孩子一命。祖姑婆的手法极为古怪,她封住了那孩子的七窍六识。当时房中只有我,余淑妃,祖姑婆三人。祖姑婆说:这孩子已成内伤,先天是不足了,如果让他开声啼哭,两三日后,命就保不住了。所以她以胎息之术冒险封住了他的七窍六识,让他还如胎息于母腹之内。如果命大的话,两年之后,也许可启开封禁,他还得以重生。不过,这还要埋下一段隐患,那就是,他先天骨龄胎气与后天年龄不合,日后长到十三四岁时必有大难,到时,就非得要密药炼制的徒然草才能救得。”

韩锷一惊,开声道:“小计?”这一惊他惊得手都有些颤了,声音里也有一丝发颤:小计的身世原来是如此,难道……他颤声而问:“难道,他竟是皇子?”

朴厄绯的面­色­怔怔的:“……我也不知道。他是余淑妃的孩子是肯定的了,但究竟是不是皇子我却不知道。”

韩锷一怔,却不明白她在说什么。朴厄绯一叹:“我不知道你听没有听说过这样一个人名?他名列‘紫宸’,也是‘紫宸’老大俞九阙的最好的兄弟,他叫,卫子衿。”说起这个名字,她的神­色­间不知怎么突变得惘然。

韩锷只觉头上的汗水簌簌而下,想起卫子衿的风神相貌,想起小计那尖尖的下颏与大大的眼睛,已明白朴厄绯暗示的意思是什么。口吃道:“你是说,他不是皇上的孩子,而是……”

朴厄绯一叹截住,“死者已矣,我们不好乱说的。我也只是怀疑些罢了。究竟如何我也不知道的。我想皇上也不知道,包括那卫子衿估计也不知道。他到底是谁的孩子,除了余淑妃,我想没有人能知道。你知道,大荒山一脉的秘术是很古怪的,余皇后心里面……只要有那个卫子衿,只要心里想着他,不是他的孩子,她也能让他多少有些象他的。”

韩锷不由就是一呆。朴厄绯似是很不愿提起关于卫子衿这一段的事,绕过道:“见孩子没有留住,皇上极为伤心,余淑妃却似松了一口气。那孩子已被祖姑婆偷偷带出宫去,在药室中静拟胎息,以待还魂之日了。皇上对余淑妃的圣眷却依旧不减,几个月后,为了哄余淑妃开心,因为皇后死了,就立她为皇后。可惜,余淑妃却没有那么好的命,十七天后,她就死了。我不知她死于新伤还是旧伤,那时她已移居芝兰院中静养,而没有住在后宫。但我知道,她一定是死在东宫一党人手里的。”

韩锷只觉手心微微出汗,只听朴厄绯道:“余皇后死后不久,余国丈家也满门遭灭。我知道,接下来的可能就是我了。正好传来了和亲的消息,我不管不顾,马上暗地里谋划,让朝廷遣我前去和亲。没想天可怜见,我还真去成了。我知道只有这塞上才长得有徒然草,我顾念着余淑妃当年对我的一点好处——我们真的情同姐妹,所以还惦记着这徒然草。”

“我还不是一个人来的,我带着当年余国丈满门遇害时剩下的唯一一个在外的遗孤,也是余国丈的私生孙女余婕来的。”

“——所以我说,余婕是我一手养大的。那时她才三岁,可这丫头,极为颖悟,功夫学得不错外,心­性­也高。长到十四岁,她因从小就听我说过她家门之事,就一意回去复仇了。那以后,她找到了小计。你知道,我们出身于大凉山一脉。大凉山原多异术,余婕修为得不差。我说:‘凭你一个人,怎么能复仇?’”

“她说,她以命相之理推算过,如果机缘得巧,她会找到一个人,那个人一定能帮她。因为那人命里跟小计有缘,也就跟她有缘。她回洛阳后,首先找到的就是小计。那小计出宫两年后,却是我派人前去从祖姑婆手中接出来,暗里找了人家抚养的。然后,余婕苦心孤诣,找到了大凉山残存一脉,以‘来仪’为号,欲重翻当年一段血案。但她势孤力弱,敌势太强,那开头几年,她一直在找那个命里能帮小计的人。她找得很苦,可两年之后,她说她找到了。”

朴厄绯的一双眼睛望向韩锷:“那个人,就是你。”

韩锷不由一愣。却听朴厄绯道:“起码在余婕的先天命理推算中,你是唯一一个跟余家有缘的人,也是唯一一个跟小计更是有缘的人。所以,你可能从来没有见过她,可她已见过你无数次。她与我常有书信来往,那以后的日子,她的信里,几乎每封,都提到了你。我不说你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她其实,早已经就喜欢上了你。”

韩锷只觉心头好堵,每次想起余婕,他都会有这样的感觉。原来……是这样。只听朴厄绯道:“所以,她认识你其实还早在方柠识得你之前啊。所以她后来听说了那索剑双侣的名头才会那么不甘。你说我今天为何会­色­诱你?”

她忽然拿眼斜睨了一下韩锷,韩锷不知她怎么又提起这一段,脸上一红,只听朴厄绯道:“只为,我替余婕感到不服。凭什么杜方柠可以这么霸着你,以她的人品,她不配。何况……”

她一咬牙:“就是她城南姓当年买通于自望,残杀轮回巷中余国丈一家的!她家门也就是余婕和我的生死大仇!”

韩锷一惊,只觉脑中都是乱乱的,他隐隐觉得,自己的一切原来不只早落在方柠的算中,甚或也早在自己无觉中已落入了朴厄绯与余婕的算中。余婕虽已身死,但这事,还远远没完。她们所图,断不只是报仇一事这么简单。

“自从你与杜方柠塞外一行,我就知道,东宫的人不可能不惊觉到我的存在。他们断不会容我再活下去的。”她忽一抬眼,眼中露出一点狠­色­,转而面上又言笑晏晏的道:“四更马上快到了,你如果不信,一会儿,杀手就至。你愿意在这儿等着,还是躲于暗处看看?”

韩锷不自觉地站起身,只觉什么地方说不出的不对,一时脑中乱乱,也不及细想,道:“那我先避开一会儿。”

他想找个独处的时间把这些事好好想一想。朴厄绯象也愿意他这样,一指一颗树后,早谋划好了他躲藏的位置。韩锷身形一闪,已躲到树后。夜静寂,韩锷脑中一片纷乱,一时想:这些都是真的吗?但朴厄绯说得确实严丝合缝,让他无法质疑。一时不由又想:这些,到底该不该告诉小计?

想到小计,他的头都疼了起来。眼前直晃着他大大的眼睛,那么单纯、那么无辜地望着自己。如果东宫之人已知道小计的身世,那他们岂非,断难容他活下去?

一念及此,韩锷只觉身上出了一身冷汗,但也心头一清。他的手忽然抓住了剑把,­唇­边忽生冷笑。想起会有人要暗害小计,他就由不得的心头一怒,心中冷恶道:“我韩锷还没死!”

——只要我韩锷有生一日,岂容他们加害小计一根汗毛?

天上斗转星移,四更已届。韩锷忽觉得四周景物微微晃了一晃,就知朴厄绯说得果然不错,那十诧古图果然在这一刻有些缝隙。然后,他就见到一个黑衣人影一闪,一闪就已闪入了那阁前空地。他只觉那身影有些熟悉,来不及细想,因为那人已经出手。只见一柄短刃空中飞起,已直击阁中朴厄绯去!

韩锷忽然长身而起,喝道一声:“住!”他长庚剑已经拨出,空中一闪,已向那人刺去。剑风极厉,那人一惊,一抖手,感觉到身后剑势凌厉,已抖出一根青索,后击而出。

空中索剑一击,两人一接之下已知对方是谁,同时落地,瞠目而立,愣愣地对望。

朴厄绯却在旁边笑看着,却于这时说不上是恶毒还是得意的提了一句:“你猜疑得不错,当年那个不知是否真的已死的孩子就是余小计。”

杜方柠的身子微微颤了一下。她看来是深明内情的,虽说她年纪还小,当年出事时她还只不过是个极幼的女童。但她一定知道当年关于余皇后的那一桩秘案。韩锷的身子也抖了一抖。他至此才知已死的余婕,语笑温和的朴厄绯这一场毒计安排得是何等恶毒!

杜方柠看了韩锷一眼,忽长身而起,直向外面扑去。韩锷叫了一声:“方柠!”衔尾追上,他两人一追一逃,转眼已出居延宫外。

居延城外,杜方柠忽然凄然而笑,韩锷真怕看到她这样的笑。只听杜方柠笑道:“原来,我一直忽视了于婕那个丫头。她这一手埋得可高明呀,真真高明!”

两人之间,似瞬时已隔了一条深不可度的鸿沟。做为东宫一党,她是无论如何不能让余小计的事再曝光于世的,不能让他再活下去。那里面­干­联的是她一家的­性­命。以前,她之所为,韩锷虽然腹诽,却也没有太加­干­涉,但如果中间隔了小计……杜方柠凄然一笑,道:“你现在明白了吧?这世上并不只我一个恶毒女子。”然后她忽温颜一笑:“你是帮我,还是帮他?”

韩锷怔怔地立在那里,杜方柠呆呆地看了他有一会儿,忽一扑而上,手中已松了青索,一把把韩锷扑倒在地,嘴­唇­已压住了他的嘴­唇­,什么也不再说,撕咬一样的吻了下去。

“你是帮我,还是帮他?”她再一次地问。

韩锷依旧答不出来。杜方柠恨恨地咬了他一口,然后,眼中忽有热泪滚下。然后,她疯了似的,情知是此生最后一次似的,伸手伸进韩锷的衣服,撕掳似的与他疯狂下去……

衬于贝壳外的,是一整个黑密的夜。那夜象蚌一样的密合着,抱着蚌内的人儿静静的默然着。巴丹吉林沙漠里有数不清的无数粒沙,但只有一粒会渗入你心里,一牵挂就牵扯起温柔的扯痛,在那温柔的痛中用心里最柔软湿热的液体把它涵养出珠辉。夜中的人眼就象那眠于蚌内的珠,温钝钝的光象夜­色­滋养后凝结于珠心的那一点珠辉。杜方柠静静地坐于沙漠上,她的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红­色­的贝壳,象一点火星擎于暗夜。

年关过了,她似乎耳中还在回响着当日她自己做的那一首歌:“著取戎衣为与谁……”是呀,又为与谁呢?这是年关之夜,但她却没能与韩锷共度。居延城外那一夜最后的疯狂后,他们就已在互躲。今天,她­唇­边苦笑了下,她要走了。洛阳城中还需要她,她还有好多好多的事。她本想一直赖在这个大沙漠里,与韩锷一直……下去……

可是——世路翻覆难测啊!

她叹了口气。这其实还是那日她曾迎接韩锷得胜归来的红柳林。她的手里挽着青索,挽了一个又一个结,却解不开自己心中那个真正的死结。最后,她在树­干­上刻下了两行字。

那两行字为韩锷见到却已是数日之后了,日落红柳林,当时共饮的人却已经不在。荒荒的春快来了吧?树上刻的却是这样一句话:

一去紫台连朔漠

韩锷的眼睛忽然潮湿了。下面一句却是如同一声深叹的怅望:

同结青索眷黄昏……

韩锷的眼里忽有泪流下,原来她的心里,也一直渴望着,同结青索……眷黄昏……

阳光晃眼如金线,那金线纷纷撒撒,落在了金沙似的大漠之中。……洛阳城中,此时却不知是何等辰光呢?她是在回洛阳的途中吗?而这眼前……只有沙,只有无边无际的沙子了。

五侯散一

□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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