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书包网

收藏备用网址www.dier22.com不迷路
繁体版 简体版
第二书包网 > 秀丽江山 > 1 迎人(3)

1 迎人(3)

正犹豫不决,门上忽然发出一声轻响,门开了。

我跪坐于席的身子顿时一僵,脊背挺起,粉盒失手滑落。白­色­的粉尘沾上酱紫­色­的裙裾,分外抢眼。

铜镜中有个颀长的身影缓缓靠近,最后停在了我的背后。我鼻子猛地一酸,眼泪竟然不受控制地滴落,溅上沾粉的裙裾。

我用手捂住眼,手指用力摁在眼睑上,然而即使不睁眼,一声抽噎也已不争气地从我喉咙深处逸出。胸口一阵发闷,压抑许久的情绪像是突然找到了一个倾泻的缺口,“哗啦”一下,全部溢了出来。

背后响起一声长长的叹息,­阴­识伸臂从身后搂住了我,像抱孩子一般拥抱着我。他把胳膊收紧,那样的力道仿佛要把我揉进他的胸膛。

我的抽噎声越来越大,泪水涟涟。手上沾着的铅华,被泪水润湿后,变成一团糊状黏在脸上。

­阴­识的呼吸声很重,叹息声更重,他的下颌顶着我的头顶,一只手抓住我的两只手腕,将我的手强行拉下。

我哭得连气都喘不上来,一口气抽抽噎噎地憋在胸口,泪眼模糊中,狼狈地扭头。

一别两年,­阴­识的相貌并没有发生多大的改变,气质却愈发成熟稳重,此刻那双桃花眼眸瞳微红,目中正隐隐含着泪光。

“大哥……”千言万语,凝于­唇­边。

他紧抿了下­唇­,轻轻拍了拍我的面颊:“回来就好。”淡然的四个字,却带着一股压抑的喑哑。

我心里又是一酸,终于情难自禁地放声号啕,转身扑进­阴­识怀中,哭得浑身战栗。

没人知道这一年多的时间我受困长安,经历了多少劫难,承受了多大的压力。无人倾诉,我只得把所有的委屈都吞咽进肚,独自默默忍受。

伏在­阴­识肩上正哭得稀里哗啦,面前忽然递来一块罗帕,我未曾犹疑,顺手将帕子接过来擦脸。

“没擦­干­净。”生硬的口吻,带着一种不满的情绪,我手中的罗帕被人遽然夺走。恰在我愣神那会儿,一只五指修长的大手拿着那块罗帕,径自抹上我的眼角。

“唔……”下手好狠,竟然半点怜香惜玉之心都没有。我停止哭泣,本能地冲他龇牙。

­阴­兴半蹲半跪地待在­阴­识背后,完全无视我对他的警告,漠然且固执地将我哭花的脸仔细擦了个遍。

他擦得很专注,我愣愣地瞅着他,刹那间神情有点恍惚,眼前的少年给人以亲切的熟稔感的同时,又掺杂了些许陌生。两年不见,他的脸上已褪去幼年的稚­嫩­,取而代之的是类似­阴­识般的沉稳内敛,显得更加俊气逼人。只是那对眉眼,比之­阴­识,却又少了分妩媚柔和,多了分凌厉冷冽。

“兴儿……长大了。”我哽咽着念叨。

­阴­兴倏然停手,白皙的俊面上微微一红,悻悻地站了起来:“你倒是一点都没变,还是这么没心没肺,愚不可及……”

“­阴­兴!”­阴­识毫不客气地连名带姓地斥责二弟。

我扑哧一笑,­阴­兴瞪了我一眼,不冷不热地嘲讽:“不是很会哭么?怎么不继续哭了呢?”

我扁着嘴不说话,­阴­识拥着我,桃花眼放电似的瞥向­阴­兴,声音不高,却很能压制人:“还有完没完?这么啰嗦,为何我让就儿跟来时,你又非说得换你随行?”

“我……”­阴­兴俊脸通红,­阴­识摆明就是故意要拆他的台,把他闹了个大红脸。

我心中泛着感动,若说这个世上还有什么人对我的关怀是真心真意、毋庸怀疑的,非属­阴­家三兄弟不可。不只这三兄弟,­阴­家上下都是我的亲人,是真心疼我、爱我、关心我的骨­肉­血亲。

不管我是管丽华还是­阴­丽华,他们都是我的亲人。

“对不起……”埋首­阴­识胸前,我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般,满心愧疚。我的固执任­性­,害他们一直为我的安危揪心牵挂,我真不配做他们的亲人,不配享有他们待我的好。

“知道做错了么?”­阴­识的声音听起来很温柔,可那隐隐的压迫感却令我呼吸一窒。果然,他推开我,强迫我抬头,直颜面对他,那双妩媚的眼眸­射­出犀利的光芒,“如果当真知道错了,以后便乖乖听哥哥的话。”

我强咽了一口­干­沫,敏感的神经绷紧,几乎已能猜到他想说什么。

“大哥……”

“别怕。”他冲我柔和一笑,带着怜惜般的宠溺,轻轻地拂开我额角的乱发,“哥哥陪着你……”

“哥……”

“我们一起去雒阳。”他笑着眯起眼,眼眸中闪烁着一抹凛冽锋芒,这种意味深长的笑容让我心颤,以我对他的了解,这代表着他已抱了志在必得的决心与自信。

彷徨地移开目光,转向­阴­兴,却发现他正冷着脸站在­阴­识身后,一副超越自身年龄的老成表情,不苟言笑,完全不像个十七岁的少年。

那一刻,我骤然醒悟。

这已经不是我逃避情感的个人问题,只要我还是­阴­丽华,还是刘秀的妻子,便无法真正逃离。我有家人,并非当真是孤身一人,我做什么事情,由此牵连的可能是­阴­氏一族的荣辱。

这便是宗族势力,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阴­识虽然不会太过勉强我做我不喜欢的事情,但是……当初选择下嫁刘秀的人,是我自己。那个时候,他给过我选择的机会,是我一意孤行,自己选了这条充满荆棘的道路,而今这个选择已连带决定了­阴­氏一族人的命运。

到如今,我将要为我当年的决定背负起全族人的未来。

沉重地吸了口气,十指不禁微微战栗,我把双手交叠,使劲压着手指,强作镇定。

“丽华,你是个明白人。”­阴­识微笑。

十指交缠,我咬着下­唇­,疼痛感使我混沌的头脑稍许清醒:“是,大哥,我明白……但是,别对我抱太多的期望。”我哀伤地抬起头,凄楚地凝眸望向他,“我怕控制不住,我没办法平静面对……我怕,到了雒阳……最后仍会叫你们失望……”

“我们能体谅你的难处。”他洞悉地笑,“但也相信,你无论做什么,都会先经过一番慎重考量,权衡轻重。此次到了雒阳,你且放心大胆地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其他的只管交由大哥来处理。你无须犹豫,只需记得,你永远不是孤单一人,你背后有我,有我们,有­阴­家。”

我疲惫地闭上眼,沉重地点了点头。

­阴­识的话,一语双关,看似点到即止,却字字句句点在要害。

这番话,既可以当作是他对我的鼓励安慰,也可以听成是一番提醒警示。

如今这一去,只怕当真要步步为营了。

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2本凼祝1)

建武元年岁末,在一片苍茫寂静的雪­色­中,有这么一支庞大的车马队伍,行­色­匆匆地在暴风雪中蜿蜒而行。

领队的除了侍中傅俊,还有原玄汉更始王朝的西平王李通。两年多不见,李通见老了许多,原本清俊的面容,成熟中增添了几许沧桑。刘伯姬与他站在一块儿,反显得像个明媚少女,一如我初见她时的娇艳模样。

这对夫妻在人前交流并不多,然而每每眉眼传神之际,两人相视而笑,淡定中皆带着一种和谐的默契,让人见之心生暖意。

想当初刘家兄弟姊妹六人,高堂尚在,合家融融,那是怎样的温馨光景?转眼物是人非,到如今,刘秀身边的骨­肉­至亲最终只剩了一姐一妹。

刘秀­性­柔重情,对于亲人的维护之心,从我刚认识他起便早已知晓得一清二楚。历经劫难后,他比任何时候都看重他的家人,所以刘黄、刘伯姬两姐妹未到雒阳,傅俊便已把刘秀的诏书带去了南阳。

汉代的侯爵封号向以县称为名,刘母樊娴都的娘家乃是湖阳县,所以刘黄被封为湖阳公主,刘伯姬则为宁平公主。

刘秀让湖阳公主与宁平公主转道阳,一同来接我前往雒阳,按理说是把我的地位看得和这两位姐妹一样重的,可偏偏两位公主的封邑都很轻易地便赐予了,唯独我的身份,仍是模糊不清的。

我没有明确的身份,所以这一路上,包括傅俊在内,全都含糊其辞地称我一声“夫人”。我是刘秀贫贱时娶的妻子,若按平民的称呼,这声夫人代表的含意便是“刘夫人”,是指刘秀之妻。但现在他早已不是普通百姓,对于雒阳城内,高居南宫却非殿龙座上的建武帝而言,这一声“夫人”或许代表的就只是掖庭三千宫人中的一名姬妾。

仅此而已。

闭上眼假寐,脑袋随着马车颠晃而不时左右摇晃着。这些天我始终处于一种懵懂状态,其实有些道理细细琢磨起来并不太困难,但我潜意识里偏偏不愿深入地去探究思索。既然­阴­识说把一切都交给他来处理,那么就交给他来处理吧。我相信他能处理得比我好上十倍,既然他这么有自信,便说明事情还没有发展得太过糟糕。

我并不在乎皇后的虚名,皇后也好,夫人也好,对我个人而言实在没有太大的诱惑力。能让我在意的,只是刘秀的态度:他现在是怎么想的?他打算要怎么安顿我?又或者怎么安顿那个已经给他生养了孩子的郭圣通?

明知不该在意这种无谓的琐事,理智很清晰地告知自己,应该学会漠视一切:漠视郭圣通,漠视刘,甚至漠视刘秀。无爱便能无恨,那样我才能活得潇洒,活得快乐。

然而想和做是两回事,理智和感­性­同样也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区别在于前者无爱!

要我不恨他很容易,要我不爱他……很难,所以我始终达不到心如止水,视郭圣通为无物的境界。

车队抵达雒阳城时,已是腊日的前一天,腊日需举行大规模的驱鬼避疫和祭祖祀神的仪式。在汉代,人们对腊日的重视程度,远远要超过除夕与新年,就好比在现代信奉基督教的教徒对圣诞节的重视,远胜于公历的元旦一样。

傅俊将我们一行人安顿在宫外,然后自行进宫复命。没多久,宫里传来旨意,皇帝陛下即刻宣见却非殿。刘黄、刘伯姬两姐妹甚是兴奋,那头旨意刚下,她俩便开始忙着梳妆打扮。

罗衣是新裁的,首饰非玉即金。人才刚刚下榻驿馆,赏赐的御用之物便不断送了来,摆满了整整一间厢房。

送礼的官吏没细说哪些是给公主的,哪些是给我的。赏赐的金银玉器、绫罗绸缎堆得比人还高,琳琅满目,晃花人眼的同时压得我有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

刘伯姬嫁与李通后,虽曾做过平西王王后,但说到底也不过是担了个虚名,跟着李通一路颠沛流离,她的王后生活其实过得并不风光。刘黄则更不用说了,她在蔡阳守着那三间破瓦房,带着刘章他们三个小侄子,生活得更加艰难,常常入不敷出,时不时还得仰仗乡邻接济度日。

那些珍宝财物,奢侈得非常人可以想象,刘黄与刘伯姬两个被这从天而降之物所震慑,惊喜之余除了羡慕称赞,竟是讷讷得再也说不出其他的话来。

这也算得是人之常情吧,若非我待在长安长乐宫中一年有余,见惯了这种珠玉奢华,只怕此刻也会惊讶得迷失自己。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2本凼祝2)

只是……难道做了皇帝的人,都会习惯于这种帝王奢华?

挥金如土的刘秀,还是不是当年那个我熟悉的自食其力、节俭养家的男人?

“这支玉钗很适合你。”刘黄挑了一支貔貅饰雕的玉钗递给我,微笑中带着一种鼓励。

我明白她的用意,却仍是摇头拒绝。我向来不喜欢佩戴饰物,嫌那种东西顶在头上笨重累赘,稚幼少女时如此,婚后为人­妇­亦是如此,现如今也实在没必要为了讨好谁而特意装扮。

“三嫂,”刘伯姬见状,放下试穿的衣物,不悦地皱起眉头,“等会儿便要应召进宫,你难道打算就这副样子见我三哥?你难道不知人人都传那郭圣通年轻貌美,妖娆多姿?你这样一副委靡不振的样子,叫我三哥见了,是能多博得他的一丝怜惜还是愧疚?”

我心中一痛,刘伯姬果然不愧为刘伯姬,字字句句,一针见血,犀利如刀,竟是丝毫不留给我装傻的余地。

我笑得尴尬,或许这个笑容在她俩眼中,比哭还不如。

这下子,就连刘黄也敛起笑意:“弟妹!我在这里喊你一声弟妹,你该明白做姐姐的对你的一番良苦用心。大丈夫三妻四妾本是天经地义之礼,按理你是正娶,郭氏乃为偏纳,嫡庶之分再明了不过。但是……文叔眼下已是九五之尊,这两年你一直留在新野娘家,你都不知道他在河北吃了多少苦,那可真是九死一生……他在最困难的时候,收了郭氏,留在邯郸温明殿相伴,然后有了后嗣。弟妹,你该明白,以文叔的­性­子,那是个最心软和善不过的人,郭氏陪伴至今,从邯郸跟到了雒阳,仅这份情……”

“别说了。”我哽咽,胸口郁闷得像是要炸裂开。当初我以­阴­戟之名随刘秀持节北上,除了那些一同前往河北的部将,旁人并不知情。

“你……”

“姐姐,求你……”泪水从眼角滑落,无声无息地溅在手背上。我勉强扯出一抹笑容,­唇­瓣不住地哆嗦,“你们的好意,丽华心领了。”

刘黄与刘伯姬面面相觑,最终两人无奈地将千言万语化作一声叹息。

“随你吧。”刘黄满脸忧­色­,“进宫以后,若是那郭氏为难你,你可千万别­性­急乱来。这里不比当年在南阳……”

我含泪愣住,郭圣通会为难我?

这样弱智的问题我从来就没想过,我真正在乎的仅仅是刘秀的心,除了这个,管她郭圣通爱怎么蹦跶,都和我没关系。她要真是这么幼稚无知,敢公然跑我跟前使这样的小心眼,那我只会替自己感到庆幸,替刘秀感到悲哀。

若她真是这样的一个女人,我更加不会把她放在眼中。

“这么爱哭的三嫂可不大像以前我景仰欣羡的­阴­姬丽华了。”刘伯姬一手搭着我的肩膀,一手用帕子给我拭泪,嘴­唇­贴着我的耳朵小声嘀咕,“她若敢欺你,以你的身手自是吃不了亏的,但大姐说得也极有理,有时候身手再好,也比不上心眼好使。”

我微微一凛,这点道理我早已明了,但是能从刘伯姬嘴里说出来,却让我不得不惊讶她的成熟转变。

果然,这两年不单只我,为了适应环境,每个人都在成长,都在改变。

为了去见自个儿的皇帝兄弟,刘黄与刘伯姬皆是刻意打扮一新,然后欢欢喜喜地踏上前来迎接的车。

从北边的玄武门进入南宫,一路经司马门、端门、却非门,最后停在了却非殿正门。我掀开车帘,从车上下来,抬头远眺绵延的层层台阶,那台阶犹如望不到头的天梯一般,令人望而生畏。高耸巍峨的却非殿仿佛矗立在云端,虽已站在殿前,却仍让人有种可望而不可及的疏离感。

刘家姐妹已经在小黄门的带领下,拾阶徐徐而上,琥珀见我默不做声,小声地提醒:“夫人。”

我这才深吸口气,带着一种难言的惆怅,慢腾腾地踩上石阶。越往上,心跳得越快,脚下的石阶一级复一级,似乎永远到不了头。只要一想到刘秀就在这层层石阶的顶端,似乎连四周的空气都被抽走了一般。爬了没几级,我便感到手足一阵冰冷无力,竟是膝盖颤得再也抬不起来。

“夫人!”琥珀低呼一声,急忙伸手扶住我。

我凄然一笑,微微喘气:“我是不是特没出息?”

琥珀使劲摇头,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重新抬起头,却非殿近在咫尺。明晃晃的阳光细细洒下,屋脊顶上白­色­的雪光反­射­着耀眼光芒,我下意识地举手挡光。稀疏的阳光从指缝间泻下,忽明忽暗地刺激着我的眼球。有团­阴­影从上迎下,头顶的阳光被遮蔽住,四周的空气似乎也为之一寒,裹在­阴­影下的我,缓缓放下手来。

2本凼祝3)

“腿伤好了?”站在台阶之上的他笑着发问。

“嗯。”我虚软地一笑,心里的紧张感霍然扫空,看着那张宛若女子般俊美的笑脸,眼睛开始发酸发胀。

冯异微微让开身:“去吧,他在等你。”

那样温暖的眼神让我的心陡然一热,疲惫的心房似乎注入了一注兴奋剂,我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应该对自己有点信心的,应该对刘秀有点信心。

十指握拳,我吸气,呼气:“却非殿……有点冷呢,这两条腿受不得寒气,不知道能不能撑到上面去。”

“是么?”不经意间,他微微蹙了眉,“不然让人抬副肩舆来,如何?”

“那像什么话?”我笑着迈步,“又不是老得连路都走不动……日后等我老了,当真爬不了这几十层的石阶了,再用不迟。”抿嘴笑了下,不忘调侃,“不过,你会比我先用得着。”

冯异一瞬不瞬地盯着我瞧了好一会儿,忽然松了口气:“还是和以前一样没变啊。”他和善地笑起来,眉宇间却仍像以往那般,始终难却那丝忧­色­,似乎永远都在为某些事挂怀,无法真正释怀一般。

我扭过头,笑容僵硬地停留在脸上。终于,步履艰难地踏上了最后一层阶梯,我挺直背脊,瞪着幽深的殿门望而却步。

冯异做了个请的手势,我深吸口气,正要跨步进殿,却突然感觉有道刺眼的光芒从眼前一扫而过。不经意地扭头一瞥,却非殿外侧西角的一根廊柱下立着一个纤细的身影。那人静静地隐在殿檐下,瞧不清衣着相貌,只隐约看出是个身量娇小的女子,若非她头上佩戴的金属头饰发光,光斑恰恰晃过我的眼睛,实在很难发现她悄然无声的存在。

见我目光投去,那女子明显一震,然后垂首退了一小步,似乎欲将自己掩藏得更深。

我心中一动,扭头去看冯异,恰巧冯异也正从那处角落收回目光,与我目光相触,他嘴角一颤,勾出一抹涩然的神情。

“是她吗?”我明知故问。

冯异不答,只是默默地垂下眼睑,躬身请我入殿。

我冷笑着再度回首,只眨眼工夫,墙角那儿已空无一人,飞檐上铜铸辟邪的影子投在地上,被扩大了无数倍,宛若一只被黑暗吞噬的猛兽正狰狞地张开血盆大口。

寒气森森袭人,我忽然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在这个宫苑重重的南宫之中,或许从我踏足进来的那一刻,注定我今后将把一生埋葬于此。

“宣——新野­阴­氏觐见——”

幽深的殿堂,泛着凉薄的冷意,吁口气,热辣辣的白雾凝结在­唇­边,我挺直脊背,僵硬地跨了进去。

殿道甬长,青砖光滑,文武大臣分左右凛立。我踏进殿的刹那,原本安静的殿堂突然起了一丝轻微的­骚­动,有些人竟从软席上站了起来,私语声不断。

我用眼角余光微微掠去,所见之人皆是那群旧臣老将,刻满沧桑的脸上皆是露出一抹欣慰之­色­。我­唇­角噙笑,胸口微微漾起一丝感动,真是难为他们还记得我,还记得那些同甘共苦的岁月。

秘道尽头便是龙庭王座,身穿玄冕服的刘秀正端坐在上,旒玉遮面,珠光潋滟,却无言地挡住了我的视线。我的眼珠刺痛,胸腔中迸发出一股浓烈的酸意,突然很想肆无忌惮地在此重逢之际恸哭一场,然而脑子里也清醒地知道,今时今日在这却非殿上已不容我再有任何言行仪态的闪失。

眼瞅着刘黄与刘伯姬口呼万岁,一半激动一半虔诚地跪伏于地,我愣了下神,目光呆滞地­射­向龙座上正襟危坐的刘秀。看不到远处的他此刻是何表情,然而慢慢攀升的陌生感却正一点点地啃噬着我刻在心中的熟稔,记忆中那个始终丰神俊秀、温柔微笑的影子逐渐被抹去,没法再和眼前这个如神如佛似的轮廓重叠在一起。

“妾……­阴­姬拜见陛下!”哆哆嗦嗦,那个谦卑的“贱妾”二字终于还是没能从我口中吐出。尽管他已经是皇帝,尽管为显女子贤德,我该用上那个“贱”字自谦才更妥帖。

但他是刘秀!不管他变成什么样,他仍是刘秀!我没办法用对待刘玄的相同态度来对待他。

他是……我的秀儿啊。

“可。”平平淡淡的一个字,像是一把铁锤陡然敲打上我的心房,我肩膀微微一颤,四肢僵硬得险些爬不起来。脑子里模模糊糊地回想着一些过去的片断,忘了自己是怎么从地上爬起来,也忘了是谁搀扶着我挪到了边上。

2本凼祝4)

耳边只隐约听到有人嗡嗡地念叨了许多话,之后刘伯姬突然拼命扯我的袖子,见我无动于衷,于是她和刘黄两个人一左一右,几乎半拖半架地将我拽到殿前。我们三人一齐跪下,又是一番叩拜的繁缛大礼。

第一次行礼我还算是中规中矩,一丝不苟,可这一次神志却有些恍惚,跪拜的时候不仅频频出错,膝盖打弯时还保持不住平衡,因此狼狈地倾倒在一侧。

殿上有人失礼地发出“扑哧”一声笑,我紧抿着­唇­直挺挺地跪在地上,一脸茫然,视线所及,唯有眼前那片潋滟之光。

那片潋滟的旒玉之后,他到底在注视着什么?又在探索着什么?

可知我此刻的心慌意乱,皆由他起?

“即日起敕封­阴­姬为贵人,赐居西宫……”

我浑身一震,几乎要从地上弹跳起来。刘黄使劲摁着我的手,广袖泻地,遮掩住她的小动作。

我眨了眨眼,傲然抬头,刘黄的那点力气如何困得住我,轻轻一挣,我便摔开她的手。

贵人!­阴­贵人!这就是他准备给我的封号?算是他给我一个名分?何解?贵人……何解?

果然……果然……我到底还是高看了他!

我是他的女人……之一,掖庭三千粉黛中轻微渺小的一份子,这就是我今后的人生定位?这就是我拼死拼活,苦苦挣扎换回来的价值?

趔趄着从地上爬了起来,不去理会刘伯姬在私底下的焦急拉扯,我故作痴癫,如村­妇­般无知鲁钝地笑问:“陛下,贵人是几石年俸?”

座上的刘秀未答,底下却是爆出一片闷笑声,没有发笑的都是那些熟知我脾­性­的老臣。宣读旨意的中常侍见场面有些尴尬,忙匆匆走下高阶,压低声音,隐有斥责之意:“贵人金印紫绶,俸不过数十斛,何来石计?”

心头如同被狠狠捅了一刀,疼得我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汉朝后宫的封号、爵秩、俸禄,我早烂熟于胸。皇后之下,昭仪爵同丞相、诸侯王;婕妤爵同上卿、列侯;娥爵同关内侯,俸二千石;华爵同大上造,俸真二千石;美人爵同少上造,俸二千石;八子爵同中更,俸千石;充依爵同左更,俸千石;七子爵同右庶长,俸八百石;良人爵同左庶长,俸八百石;长使爵同五大夫,俸六百石;少使爵同公乘,俸四百石;五官俸三百石;顺常俸二百石;就算是最后排在第十四等的无涓、共和、娱灵、保林、百石、良使、夜者,也有俸百石。汉朝后宫三千人中俸禄在斗斛间计算的,那是“上家人子”与“中家人子”这样差不多同等于宫女的宫人。

虽然从未觊觎过刘秀后宫的那顶后冠,但我不在乎不等于他也可以无视,他把我接到雒阳来,赐了这么一个俸禄不过数十斛的贵人封号给我,简直就是当众扇我耳光,羞辱于我。早知如此,真不如留在长安,任凭赤眉烧杀抢掠。

“众卿若是无事,便都退下吧。朕……今日要与两位公主小聚一番。”慢条斯理地启口,王座上的刘秀一脉温和。

众臣面面相觑,而后齐声称诺,手捧玉笏,鱼贯退出殿外。

人走得差不多了,我仍是直挺挺地梗着脖子僵站着,中常侍小心翼翼地将手中漆盘向我推了推,示意我赶紧接印。

我杵着不动,死死地瞪着那片摇曳的潋滟光芒。终于旒玉碰撞,刘秀从榻上站了起来,慢慢跨下高阶,一步步向我走来。

刘黄与刘伯姬随即配合默契地闪向一旁。

珠玉碰撞发出碎冰般的声音,那身冕服刺痛我的眼睛。有那么一瞬,我恍惚间竟像是看到了刘玄的影子,不禁骇然,下意识地双手握拳,全身绷紧。

中常侍趁机将漆盘又推近了些,我一时火起,抬手劈翻盘子,“哗啦”一声,盘子飞出老远,盘上搁着的金印紫绶险些迎面砸上中常侍大人的鼻子。

刘黄与刘伯姬低呼,我双靥涨得通红,怒气冲冲地转身便走。右臂猛地一紧,刘秀从身后抓住了我,他使的力气极大,五指掐得我肌­肉­一阵剧痛。我不禁皱起眉,压抑许久的怒火熊熊燃烧,恨不得反手一拳将他打倒。

“丽华……”喑哑的叹息,婉转缠绵,他骤然发力,使劲一拉,将我拽进怀里。

我拼命挣扎,他用尽全力束缚住我,不让我挣脱逃跑。我气恼地抬脚去踩他的赤舄,他仍不松手,任由我胡乱地踩上他的脚背。

逐渐紊乱粗重的呼吸声终于打破了殿堂中空旷幽静的气氛,刘黄与刘伯姬悄然拭泪,一副感动莫名的模样。

我挣扎不过,只得放弃,悻悻地由着他拥在怀里。

“丽华。”

被他牢牢圈在怀里,坚实而温暖的怀抱是我渴望已久的憩息之地。我贪婪地想从他身上汲取熟悉的香气,然而,鼻端充斥的却尽是帝王冕服特有的薰香味。

我的心又是一沉,混沌的脑子顿时清醒了不少:“陛下,贱妾乃是­阴­姬,陛下唤妾­阴­贵人即可。”

愕然,一丝苦笑从他脸上滑过。

一年多未见,他的样貌乍看之下,竟像是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原本斯文白净的脸上此刻多了几分深沉威仪。之所以给人那么大的改观,纯粹是因为他在­唇­上蓄起了一圈髭须。

视线定在他的髭须上,我如遭电殛,思绪刹那间飞转回那个离别的夜里,在绝望的抵死缠绵中,我曾那样地渴望能见到像现在这样活生生站在我面前的他。

三十而立,秀儿……蓄了胡须的秀儿又会是个什么样呢?

酸楚的泪水终于再也抑制不住,汹涌地夺眶而出。

“痴儿……”他哽声低喃,伸指拂拭去我脸上的泪水,“你是我的妻,是我刘文叔的妻……娶妻当得­阴­丽华啊,这般的誓愿岂是随口胡乱说得的?”

我不住地战栗,咬着­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心里只觉得憋屈得慌,忍不住用拳头一下下地砸着他的胸口,抽泣,无语凝噎。

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3崩叭眨1)

西宫对我而言并不陌生,刘玄定都雒阳之时,赵姬入宫初为夫人,便是入住此宫。没想到风水轮流转,时隔两年,这座宫殿的主人竟然换成了我。

西宫正南便是长秋宫,从窗外望去,远远地虽间隔数十丈,却仍能清晰地望见长秋宫飞翘的腰檐。

有心想问,长秋宫中是否住着那位郭圣通,可话到嘴边却总是说不出口,徒惹伤感刺痛。琥珀招呼着一帮小宫女打扫宫殿,整理行李,我懒洋洋地趴在栏杆上向下俯瞰。

整座南宫,殿宇虽说不少,但论规模,论气势,皆比不上长安的长乐宫。然而长乐宫中的长信宫没有困住我,小小南宫内的西宫却要困住我一辈子吗?

我不禁迷惘,对于这样的未来产生太多的惆怅与心悸。背上的纬图已毁,蔡少公所说的归家希望或许已绝,我真不敢想象今后几十年的光­阴­,真就得消耗在这座死气沉沉的皇宫内。

一双温暖的手从身后Сhā入腋下,轻轻地将我拥入怀中,靠上那熟悉却又陌生的胸膛,我瑟瑟发抖。

这个男人,便是我今后一生的依靠吗?

“两位公主都安置妥帖了?”我没回头,只是淡淡地问。

“嗯。”

他的下巴抵在我的脖颈之间,温暖的呼吸吹拂在我的鬓角。我忽然有些心灰意冷,将他轻轻推开,淡漠道:“陛下回去吧,贱妾想一个人静一静。”

背后的躯体猛地一僵,良久没有动静,他仍是圈着我不松手。

我咬咬­唇­,狠下心拒绝:“陛下恕罪,贱妾言语冒犯,实属无心,只是贱妾今日身子不爽,无法侍寝,还是请陛下移驾……”

肩膀猛地被他扳过,动作太快,以至于晃得我一阵头晕。­唇­上猛地一阵刺痛,竟是他的­唇­如狂风骤雨般覆盖上来,髭须扎痛我的皮肤。我试图推开他,可是他的舌尖已撬开我的­唇­,挑逗地滑入我的口中。

脑子一阵迷糊,我险些把持不住,迷失在他甜腻的热吻中,然而……一别经年,那样突如其来的热情与挑逗技巧陡增的熟练,让我背上突然滚过一道冷战。

他的­唇­已滑下我的下颌,吻上我的颈子,酥麻的感觉使人如同吸了鸦片似的,迷迷糊糊中带着一种上瘾的痴迷,令人深陷其中,甘于沉醉。我承认这样如痴如醉的感觉令我着迷,然而卡在心上的那根刺,却因为他更加深入的动作而愈发尖锐,扎得我鲜血淋漓。

一年前,他还是个连亲吻都十分别扭,会时常在我的刻意挑逗下害羞的生手;一年后,已为人父的他,却已能如此热辣熟练地挑起我的欲­火­。

“唔!”我用尽全力,猛地推开他。

胸口因为激动而上下起伏,面颊滚烫,犹如烈火燃烧。刘秀温润的眼眸中带着未退的情yu,我一手扶着栏杆,稳住身体,一手抬起,用手背狠狠地蹭了下红肿的双­唇­。

“陛下后宫三千,何必非要为难贱妾这样卑微的一个贵人?”

他眨了下眼,脸上滑过一抹痛楚之­色­:“你这是成心跟我怄气?这是何苦……何苦……”

我别开头,强迫自己硬起心肠,极力忽视他的痛苦表情:“陛下,贱妾只是一名小小的贵人,陛下何必……”

“娶郭氏,非我本意,你不能因为这件事便对我耿耿于怀,丽华,这对我并不公平。”他突然拔高声音,那般急切的样子叫人不敢相信这话出自沉稳的建武帝之口。

我黯然神伤。他说得没错,娶郭氏他极力反抗,是我,是我亲手将他推向真定王刘扬,把他推给了郭氏。

抬头,我欲言又止。

怪不了他吗?很想蛮不讲理地质问:既然不愿意接受郭圣通,为何又与她恩爱缠绵,生下子嗣……可话到嘴边终又咽下。

他是刘秀!是一个存活在两千年前的人物,他的思想与理念,何来这种从一而终的概念?我如何拿这样的道德规范去约束他,去指责他,去批评,甚至辱骂他?

他和我不一样!真的不一样!

不仅如此,他和旁人也不同,旁人娶妻,或有恩宠,或有冷落,或有贪欢,或有恋­色­,是以时常新人代旧颜,唯独他……他是个待家人负责、对亲人疼爱的男人,向来如此……所以即使从前万般无奈娶了郭氏,到底是他名正言顺娶进门的,不论什么原因,他今生都不会再遗弃她。

我怔怔地望着他,突然感到心口一阵绞痛,眼前那个清秀的五官轮廓,变得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往事历历在目,然而早已物是人非。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3崩叭眨2)

“信我!丽华,你信我……”他抓着我的手,那么用力地紧握着,似乎想把一股莫名的意念传达给我,然而我的心,却如同飘荡到了无边无际的苍茫之中,无法领会和触摸到他的内心。

不是不想信他,是我即使信了又能如何?我要的和他能给的,完全是两种不同的东西。

“这宫里没有三千宫人!或许以前有,但是我……不会有。”那双清澈的眼眸,如水般澄净。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注视过这双眼眸了。

茫然,无语,我怔怔地看着他发呆,心痛的感觉一点一点地加深。

回不去了!回不去了!

无法让时光飞回到两千年后,也无法倒退回两年前。如果可以,当初我不会选择让他渡河北上,真的不会……宁可与他隐姓埋名,在乡野间耕种务农,默默相伴一生,过着平淡的夫妻生活,也好过现在这样无奈而心痛的相对无言。

“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呵呵,呵呵呵……”我凄然大笑,眼泪一点一点随着笑声震落。

如今,我的夫婿何止是封侯?

他紧紧地把我抱在怀里,泪水无声无息地浸湿了他的肩头。

“信我……丽华,信我……”

看似热闹的西宫,实则寂静得要命,宫内随侍的宫人黄门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刘秀不住地往我的碗中夹菜,我却只顾用酒壶自斟自饮。他现在贵为皇帝,若要留宿在一个贵人寝宫,乃是天经地义,无有不妥,我轰不走他,所以决定无视他。

我用筷子戳着面前的菜­色­,东挑西拣。遵照礼仪,像我这样的吃品应该受人指责,然而坐在我对面的刘秀,却是视若无睹,连眉毛都没抖一下。

这顿饭局一直冷场,直到我感觉有些胃胀的时候,才惊觉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喝多了。我微微挪动身躯,虽不至于神志不清,脑袋却有些眩晕了。

“仍是这般贪杯。”对面的人凑近了些,我眯起眼,他脸上的笑容看起来十分眼熟,眼睑弯弯,嘴角扬起,温柔且略带宠溺,“一会儿又该嚷着说头痛了。”

我不语,他也不觉得自己接话很无聊,继续笑说:“迁都雒阳的时候,我叫人从邯郸带了些东西过来,是你的东西……”

我忍不住讥讽道:“贱妾不记得曾住过温明殿,如何会有东西落在邯郸?”

他无奈地叹气:“东西我已经让人归置在偏殿了,你闲了去瞧瞧,当真……是你的东西。”

我扭过头,不再理会。

气氛正冷得诡异,忽然听到前殿遥遥传来的鼓乐之声,初听不觉着怎样,但鼓乐声越来越响,在寂静的夜晚,显得分外嘈嚷。

刘秀偏过头,一旁随侍的宫人立即领悟,躬身退到殿外,过得片刻工夫,又急匆匆地转回。

“启禀陛下,子时已过,是宫里在逐傩!”

“哦,那可真是热闹。”刘秀剑眉稍稍一轩,脸上虽然仍在笑着,我却极为敏感地发现他的神情略有不豫。“丽华可愿去瞧?”

我虽有醉意,脑子却并不糊涂,换作平时,我或许会顺着他的意,假装什么都没看明白,可偏偏这会儿一股怨气憋在胸口,不发作出来难以畅快,于是摇晃着从席上爬起:“自然得去瞧瞧!陛下在贱妾宫中用膳,不知这外头的大傩祭礼正由谁主持大局呢?”

刘秀停下脚步,回眸瞥了我一眼,眸底惊异之­色­一闪而过。

也难怪他诧异,换作以前的我,估计只是个会纯粹兴起,跃跃欲试地想跟着他去瞧热闹的傻姑娘。他诧异,可是因为觉察到了我的变化,觉察到了我的敏锐与尖刻?

我在心底默默冷笑着,那样纯真无瑕的年少轻狂,谁都回不去了!

他递过手来,我未抗拒,也未挣脱,表情淡漠地任由他握着。他的掌心结满粗糙的老茧,然而却不再是当年稼穑侍农时生成的茧子,而是常年持握刀剑磨出来的厚茧。

他用掌心摩挲着我的手背,轻轻拍了拍,却什么话都没说。

出门,七八个小宫女掌着灯,踮步轻盈,着地无声。回廊的地砖明暗难辨,远处的楼阙飞檐影影绰绰,夜­色­寂籁,刘秀牢牢地牵着我的手,一步步将我引向前方。

天寒地冻,路上的积雪虽然扫­干­净了,但走过树荫下,仍会不小心将树梢上的积雪震落。幸而之前喝了酒,这会儿脸颊虽冷,腹中却是暖的。刘秀小心翼翼地牵引,这一路在昏暗中踉踉跄跄地走过,我忽然很想就这么一直走下去,永远……不要有尽头。 最好的txt

3崩叭眨3)

不经意间,我伸手揽住他的胳膊,他似有所觉,颇感震动地低下头来,我情难自禁地依偎过去。刘秀的怀抱……脱去那身绣着十二章纹的繁缛冕服后,依旧是我所熟悉的淡淡香气,一如从前。

“秀儿……”我低垂着眼睑,忘情地呢喃。

长臂舒展,他将我揽在怀里,大麾抖开,将我一同裹了进去。他的怀抱,温暖得使人沉醉,我已微醺,脚步虚浮踉跄,全身的力气都用来倚靠他的胸口,几乎是由他半托半抱地往前一路行去。

我希望这一路永远没有尽头,然而最终这只可能是个幻想中的傻念头。当熊熊篝火灼痛我的双眼,当满朝文武齐聚,当头戴面具的方相手持长矛,领着十二神将,在场中绕着篝火欢呼着跳着傩舞,当众星拱月似的人群中迎风俏立的姣美身影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便知道,一切的幻想终于还是破灭了。

我从刘秀的怀中挣脱出来,怔怔地望着眼前款款走近的华衣女子:云鬓高耸,玉颈修长,丹­唇­娥眉,月光与火光交相辉映,照在她皎洁白皙的脸庞上,犹如镀上一层银华。她的身量要比我矮些,骨骼清奇纤细,愈发显得娇小可人。身上因天冷而外罩厚实的雪貂麾衣,却仍是显得双肩瘦削,身段柔软,步步摇曳生姿。

那张年轻姣美的脸孔,顾盼回眸间总带着一种­干­­干­净净的笑容,笑得纯粹,笑得无瑕,也同样笑得令人心颤、心碎。

曾经不下千百次在脑中勾勒郭圣通的相貌,却没料到她会是这样的一位女子,稚气未脱,仿佛还是个年幼的孩子,偏又不时流露出成熟少­妇­独有的妩媚。

我用指甲掐着自己的掌心,心里如同翻江倒海般全然不知是何滋味。

她的眼里似乎只瞧见刘秀一人,水汪汪的凤目中盛满柔情笑意,莲步轻移,走得近了些,她目光一移,定格在我身上。

笑容微愣,脚步停住,就这么痴痴地,我与她隔着两丈多远的距离互相打量着。说不上敌视,只是感觉莫名的悲伤,莫名的压抑,我只觉得头晕目眩,仿佛有只手正死死地掐着我的脖子,令我无法透过气来。

她麾衣紧裹,可即便我刻意想假装眼瞎,也无法彻底无视那双雪玉般的小手覆盖下,已明显微微隆起的小腹。她似有所觉,脸上微微露出羞赧之­色­,慢慢地弯下身子,敛衽向我盈盈拜倒:“妾圣通拜见­阴­姐姐。”

眼前的景物是深黑­色­的,深黑­色­的夜空,深黑­色­的宫殿,深黑­色­的……人影,我看不清眼前的任何东西了,四周没有光明,一切都陷入了无尽的黑暗。黑暗中我能感觉到郭圣通正在向我下跪,仅存的那丝理智告诉我,我应该克制住自己的战栗,伸手将她扶起来,然而我动不了。

我全身僵硬,胸中燃烧的是那股热辣辣的酒气,混着我无法哭泣发泄的泪水,一并压在了心里。

“郭贵人不必多礼了。”身边那个温柔的声音却在此时响了起来,钻入我的耳朵里,陡然间变得异常地刺耳。

我木讷地瞪着眼睛,深黑­色­的影子渐渐变得清晰起来,­色­彩重新回到我的瞳孔之中:刘秀正伸手挡住欲跪的郭圣通,顺势将她搀扶起来。从前那个温柔如水的笑容此刻正如昨般清晰地印在那张熟悉的脸上,只是……不再是对着我这般温存微笑……

心里刹那间像是被彻底掏空了,空荡荡的,什么都没再剩下。

“谢陛下。”她莞尔一笑,盈盈起身,身侧紧随的侍女急忙小心翼翼地扶稳她,“­阴­姐姐一路辛苦,今日适逢腊日,是以宫中备起傩舞,驱邪避恶,也算是为­阴­姐姐洗尘。”

我勉强一笑,脑中一片空白,已不知道该如何接她的话。恰在这时,边上突然传来一声­奶­声­奶­气的叫嚷:“娘,娘——”

郭圣通闻声回头,大喜道:“怎么儿也来了?”

一个长相俊逸的少年抱了名不满周岁的娃娃,匆匆赶来,不等郭圣通伸手去接那孩子,已主动快速递将过去。

“娘……娘……”孩子生得虎头虎脑,­肉­鼓鼓的脸上小嘴咧开,露出四颗小小的门牙。孩子五官周正,眉眼长得竟有几分酷似刘。他口齿尚不清楚,扑进郭圣通怀里后,嘴里嘟囔着不知说了什么,小手揪着她的衣襟低头便想张嘴去咬。

“儿小乖乖……”郭圣通笑着轻轻掰开他的小手,“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觉呢?” 想看书来

3崩叭眨4)

“臣况,拜见陛下!­阴­贵人!”那少年忽然跪下,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

刘秀并未阻止,坦然受了他的礼,我已是僵化如石,连一根手指也动不了,于是也跟着莫名其妙地受了他的礼。

少年起身,目­色­清纯,一张眉清目秀的脸孔,与郭圣通竟有六七分相似。我心有所悟,愈发感到一片凄凉,短短片刻工夫,犹如天上人间,果然是一个不落地把该见的全都见了个遍。

不清楚是否自己眼花,还是受到心理作用的影响,少年起身之时,目光似有心,若无意地掠过我,秋风霁月般清明的眼神倏地一变,­唇­角上扬勾勒出的那抹看似柔和的微笑,忽然像极了恶魔的笑脸,狰狞恐怖。

我莫名地打了个冷战,正在彷徨之际,身后突然响起一个清朗的声音:“草民兴拜见陛下!拜见郭贵人!­阴­贵人!郭侍郎!”

我一震,缓缓回首,发现­阴­兴正恭恭敬敬地伏地跪拜。

刘秀赐了­阴­兴平身,尾随­阴­兴之后,原先津津有味地在观看傩舞的众大臣纷纷聚拢过来,一时将冷清的角落搞得异常热闹起来。

那些大臣只有少数一部分我不认得,多数人不是跟随刘秀北上征战的旧部,便是昔日雒阳旧识。这些人见了我,皆是一副欣喜之容,白天在殿堂上还算守些规矩,此时却纷纷按捺不住地围住了我,嘘长问短。

冯异亦在这群人中,只是他­性­情淡漠,仍是喜欢撇开热闹,一人窝在无人的僻静树下,不知在想什么心事。马武仍是那副飞扬跳脱的样子,朱祜、邓晨、李通……一个接一个的熟人跟我寒暄,渐渐地,把我心中的悲哀冲淡,僵硬的四肢活络开来,终于勉强能与这些旧友说笑上几句。

不远处,­阴­兴与郭况闲闲地叙着话,两个人皆是一副客套有礼的模样,看似亲热,实则浮于表面,假得不能再假。没一会儿,­阴­兴与郭况分手,然后漫不经心地往我身边踱来。

“贵人也不多披件衣裳,夜冷。”他沉着脸,似怒还嗔。

我嘘了口气,口中喷出淡淡白雾:“多谢。”他应该能够明白我所谢为何,刚才若非他及时援手,我非当场被郭家姐弟弄疯了不可。

“贵人太感情用事了,以往大哥常赞你有勇有谋,却不知今日的雄才韬略都用在了何处?”他姿态摆得甚为谦恭,外人看来不过姐弟叙话,并无不妥,谁也不会料到他那张刀子嘴,犀利得一点都不给人留下余地。

对于他刀子嘴豆腐心的态度,我早见怪不怪:“大哥在哪?”

“宫外。”

“他没进宫?”

­阴­兴没有立即回答,嗯哼两声,瓮声瓮气地说:“郭主未现,何需着急见大哥?”

我猛地一凛,郭主——郭圣通之母,真定王刘扬的妹妹!

­阴­兴冷冷一笑:“看来贵人还需要多用点脑子,总是这样的话,也太不叫人省心了。”

我又急又怒:“你皮痒欠揍?是不是这两年武艺大有长进,所以说话愈发没大没小了?”顿了顿,不禁悲哀地感慨,“你从小到大都没好生喊过我一声‘姐姐’,到如今却只会虚假得尊我‘贵人’了么?贵人……贵人……好个尊贵的称呼呢。”

“外戚之家,理当如此。”他的目光穿过人群,落在远处正主持大典的刘秀身上,“如今既已卷入皇家,便当按规矩行事,旁的琐事,还是先别奢想太多为好。”

“不觉得未免谨慎过头?如此……竟是要一辈子么?”

“回到这里,难道不是贵人所愿么?”他收回目光,表情淡漠清冷地瞄了我一眼,目­色­却是凌厉如刃,“贵人若不愿留下,大可不必费这周章。”

我被他的字字句句刺得连躲避隐藏的余地都没有,只得凄然地望着皇城上空飞舞的点点火星,黯然欷歔:“我会好好冷静下来,好好想清楚自己该­干­什么,该选择什么,该舍弃什么……”

脆弱的心,早已痛得麻木,再割上千刀万刀也不会让我感觉比现在更痛。

4痹礼(1)

建武元年、建世元年十二月腊日,从刘玄手中夺得传国玉玺的赤眉军在长安设宴狂欢,酒尚未饮,群臣便因争功而吵成一团,甚至拔刀相向,相互殴斗。场面失控,那些将领甚至从宫墙上攀爬翻逾入宫,打破宫门,抢夺酒­肉­,彼此厮杀。卫尉诸葛闻讯,率兵入宫,一连格杀了数百人才勉强把暴乱镇压住。

可怜那个年幼的放牛娃皇帝,吓得除了日夜哭泣,别无他法。转眼便是新年元旦,刘恭不忍见其弟为傀儡,叮嘱刘盆子交出玉玺,退位让贤,结果反被樊崇等人强行制止,刘恭的特立独行,愈发招来赤眉军的恨意。

我对刘恭极有好感,只可惜他是建世帝的兄长,不然招为己用,必为贤能。这次赤眉元旦朝会的消息传开后,刘恭之名远播,没想到不单是我,就连刘秀说起他时,也是赞赏有加。话题扯到刘玄身亡之时,刘恭仗义偷偷将其尸身盗出,刘秀知晓后,随即兑现当日的允诺,追封刘玄为淮阳王,传命正在长安城外布防的邓禹收其尸身,厚葬于霸陵。

对于刘玄,我讳莫如深,饶是刘秀在我面前频频提及他的一些旧事,我总是紧闭双­唇­,不发一语。身陷长安将近一年,我受制于刘玄,杀申屠建,损绿林兵,托华转谶语,递赤伏符,这些事林林总总地加起来,我敢说他即使不清楚个中细节,也能掌握个大致情形。

我们二人之间,隔断了一年半的光­阴­,已无法再用以前那种温馨依赖的情感将其中的艰苦一一相互倾诉。关于他在河北如何艰苦奋战,如何博得今日冕服加身,如何娶妻生子,如何结交四方……他都没有跟我细细描述,就如同我闭口不谈是如何在长安卷起那场残酷的血雨腥风,最终搅得三辅天翻地覆一样。

我与他之间,缺少了以前那种生死相依的依赖感,有种微妙的隔阂横在了我俩中间。我不提,他不说,却始终很真切地摆在那儿,绝不可能凭空消失。

我对他的冷淡,是从第一天回到雒阳,进入南宫起便开始的。或许许多人,包括刘黄、刘伯姬,乃至那些对我抱着极大期望的满朝文武大臣,全都无法理解我为何会如此顽固不化。在他们看来,哪怕不是作为一国之君,仅仅作为一位大丈夫而言,刘秀对我的小心谨慎,无微不至的细致呵护,近乎放下身段般的讨好迁就,已经显得过分­阴­柔软弱。

渐渐地,他们皆由满怀希望发展到心生忧虑,十分担心这位满怀柔情的天子,会像两年前娶我时一样,身陷温柔乡中,不可自拔。

没人会真正了解,当年他娶我之时,到底经历了什么样的忍辱负重,贪恋温柔、沉湎女­色­并非是他本­性­,而我,不过是他绝望中的一处避风港。

郭圣通并未入住长秋宫,她的封号与我一样,皆为贵人。刘秀像是极力在我俩之间做到两碗水端平,不偏不倚。贵人的品阶也并不如我起初想象的那般低微,刘秀号称汉天子,在百姓看来,虽有继承前汉,延续汉室之名,实则已全然不同:政体官职上的些微不同暂且不说,但看这后宫体制,已被他全然推翻,改得面目全非。

自古帝王后妃,多不胜数,前有汉宫三千为例,西汉的皇帝无不把自己的后宫一扩再扩,恨不能揽尽天下美女,以显天威。这一点,即便是当初布衣称帝的刘玄也不能避免,不管他出身如何,只要一爬上那个天下至尊的位置,便会不受控制的,或自愿、或被动地接纳许多女人,充斥后宫。

汉宫三千人……这绝非夸张的说法,见识了长乐宫中那些被刘玄收纳,至今却因饥荒无食果腹、活活饿死宫中的大批姬妾宫人后,我的心对帝王的后宫已经冷到了极点。我真心希望刘秀不要堕入同样无节制的个人欲望,无论是为夫为友,为公为私,我都不愿看见南宫莺燕无数。

也许,他没让我彻底寒心之处便在于此,至少他不曾仿效先人,甚至敢于斫雕为朴,果断地将祖宗传下的后妃十四等级大刀阔斧地砍成了五等——皇后以下,唯有贵人金印紫绶,两者得享爵轶,俸也不过栗数十斛,此二等以下,另置美人、宫人、采女三等,并无爵轶,仅供充给,餐食温饱。

可无论他怎么改品阶,贵人就是贵人,贵人是妾,非妻,我现在的情况和当初的韩姬如出一辙,毫无分别。果然因果循环,韩姬惨死,她昔日对我的一番怒骂诅咒,如今却当真在同一处宫殿内应验。 想看书来

4痹礼(2)

当真,造物弄人,可怜可笑。

暖阁内纯银熏笼内正焚着薰草,淡淡的香气似有似无地弥散在各个角落。室外空气极冷,殿门微开一线,透过半敞的门缝依稀可见琥珀正与人细细交谈。这丫头平素极有分寸,走路不携风起尘,说话低吟慢语,从不大声喧哗,今天却有点儿反常,与门外之人不知在讲些什么,竟有些忘乎所以,连门都忘了带上。

我懒洋洋地躺在榻上,手里握着一卷竹简,细细瞄着。过得片刻,琥珀满脸狐疑地走了进来,见了我,把手里的东西递过来:“贵人,这是方才郭贵人命人送来的,奴婢以为是参片,婉言说西宫并不缺此物,可那人却笑我不识货,听那口气,倒像是件稀罕物似的。”

我斜眼一瞧,她手里捧着一只一尺见方的漆器木盒,盒盖打开,里头露出一大把形同­干­枯树皮模样的东西,呈椭圆形,长不过两三厘米,外观为褐­色­,已洗净晒­干­,一颗颗­精­心摆在盒内,码放得极为齐整。

“左右不过是些药草山果,这些难道我们宫里就没有了,还需她巴巴儿地叫人送来?”琥珀到底有些意难平,言辞虽说不算激愤,却仍不免带着一股子酸味。

我冷然一笑,从盒内拈起一颗凑近鼻端,轻轻一嗅,一股辛香之气直钻鼻孔。我甩手将它丢进盒内:“好东西呢,收着吧。”

琥珀一头雾水:“那……是吃的吗?需如何服用?”

“­鸡­舌香。”

琥珀仍是不解,满脸困惑。

“漱口涤齿所用,含于口中,可辟除口臭。”这种果实在现代叫做丁香,丁香分公母,母丁香便是­鸡­舌香。­鸡­舌香在民间罕有,算是种高档奢侈的消费品,一般仅供上层社会的官宦所用,其效用就如同现代人爱嚼的口香糖。

换作以前,冷不丁地扔给我这样一块­干­瘪瘪的东西,我也只会认作树皮果核,既叫不上名,也不可能知晓其用,但我之前在长乐宫混了一年有余,长秋殿赵姬赵夫人出身官宦之家,入宫当了夫人后,更是备受刘玄宠爱,宫中奢靡之物尽其挥霍。赵姬是个颇会享受的主儿,按现代点的说法,那就是个标准的小资,什么保养、美容、薰香、歌舞、游戏,时下流行的新鲜玩意没有一样不­精­的。我虽不好这些,可跟她生活久了,每日耳濡目染,岂有不识之理?

郭圣通出身豪富之家,她母亲郭主又是王室之女,这种高档消费的习惯与气派,是与生俱来的。皇家气派,赵姬仍需靠后天培养,郭圣通却已习以为常。所以,若论见识高低,赵姬尚不如郭圣通,像我这种出身乡野的人,更加没法攀比。­阴­家在新野虽富甲一方,到底只能算是个土财主,碰上个具有王室血统,且长于豪富之门的郭氏姐弟,便如同小巫见大巫,高低立现。

“这东西……不会有毒吧?”琥珀小声嘀咕。

眼波瞟去,我不禁失笑:“按前汉制,官至侍中可口含此物上朝面君。这东西金贵着呢,哪里会有毒?不过味道有些辛辣,你一尝便知。”

琥珀惶恐:“奴婢怎敢轻尝这­鸡­舌香?”一听说这东西是高品阶官吏所享用的特权品,她连忙小心翼翼地将盒子收了起来。

“瞧你,不过是些­鸡­舌香罢了,要是让你见着口香糖,那还得了?”

“贵人,何为口香糖?”

我哑然,一缕惆怅不着痕迹地笼上心头,大概这辈子我都没法再尝到口香糖的滋味了:“回头你到郭贵人宫里走一趟,替我叩谢她的赠礼。”

“诺。”琥珀应了声,随即又问,“那……要用何物还礼?”

“还礼?”我抿­唇­微笑,“你在这宫里随便拣一样东西送去,但需谨记一件事,无须攀比,你别挑贵重之物,只管选那最不值钱的。”

琥珀困惑:“为什么?这不是愈发让郭贵人瞧不起了?”

“瞧不起便瞧不起呗,谁又稀罕她瞧得起了呢?难道她在这宫里独大,我做什么事都得与她争这口气,让她瞧得上眼?”琥珀错愕,我见她仍是一副不甚理解的呆滞样,不由叹了口气,“你以后会明白的,且去忙你的吧。”

“诺。”

琥珀离开后没多久,窗外忽然传来“砉”的一声异响,我从榻上一跃而起,直奔窗口。推开窗牖,冷空气扑面而来,我一时没忍住,打了个喷嚏,惊得窗牖外又是一阵羽翅扑腾。

窗外腰檐上栖着一只灰­色­羽鸽,“咕咕”地叫着,那双小眼睛不时警惕地望着四周。我从窗边抓了把事先准备好的麦子,轻声打了个呼哨,它才慢慢从檐上飞下,落到我手中啄食。我把麦子撒在地上,诱它进屋后,顺手关窗。

这是只信鸽,­阴­识称之为“飞奴”,在宫外训练好了,又让­阴­兴带进宫来养了些时日,熟悉了西宫到宫外的一段路后,它便成了我与­阴­识私相传递信息的重要工具。

看完飞奴带来的帛书,我呆呆地定在窗下,一站就是良久,直到两腿发麻,飞奴“咕咕”的吵嚷声惊醒了我,我才回过神来。

长安城粮食告罄,赤眉将领掳劫了所有的金银财宝,纵火焚烧了宫殿、民宅,百姓逃亡,盖世繁华的长安城,已然化为废墟。赤眉在把长安洗劫一空之后,放弃了长安,这个号称百万大军的强盗团体,正沿着秦岭山脉向西流窜,所经城邑,皆被掠劫一空。

赤眉虽立帝建国,说到底却仍是底层农民出身,既无卓识远见,也无治国良方,一些行径与做法竟连绿林军还不如。绿林在立了刘玄为帝后,至少在体制上还有个国家的样子。赤眉立了个放牛娃当皇帝后,却根本没把小皇帝放在眼里,刘盆子的心计和能力远远不如刘玄,哪里压制得住那些流寇习气浓重的将领?

我真替刘盆子感到可怜,亦为刘恭感到悲哀。

赤眉流窜去了安定、北地两郡,邓禹已趁机带兵进入长安,驻军昆明池。从我离开长安至今,不过才短短一个多月,却已是物是人非。

帛书最后提到,邓禹在长安安置受难百姓的同时,似乎也在寻人。至于在寻找什么人,­阴­识没有说明,我也唯有黯然欷歔。

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5狈夂睿1)

刘秀最近总喜欢待在西宫,从却非殿朝堂上下来,他不管有事没事都直接奔西宫,即便是政务繁忙,他也直接在西宫处理,以至于那些需要禀明要务的官吏们,每天都在我宫里进进出出的,忙个不停。

于是,我­干­脆把正殿腾给刘秀处理公务,自行搬去偏殿。偏殿地方十分宽敞,只是堆放了太多的书简——我的旧物《寻汉记》正一摞摞地堆码在殿中。

琥珀替我将书案、屏风榻皆搬了过来。闲暇时,刘秀在隔壁处理政务,我便安安静静地趴在这里补上落下年余的手札记录。

晚上他睡正殿,我睡在偏殿,倒也各行其是,互不­干­扰。

转眼到了月中,这一日用过晚膳,与我楚汉分明的刘秀却突然不请自来,踏入偏殿暖阁。他来的时候,琥珀正忙着替我磨墨,我正埋首绞尽脑汁,挖空心思地在脑海里抠字眼。只听身边突然“啪”的一声,琥珀失手把墨掉在地上。

“陛下。”地上垫的蒲席被墨迹沾染上一块,琥珀生怕刘秀责备,竟吓得双肩瑟瑟发抖。

“起来吧,原是朕不好,惊扰了你们。”

琥珀战战兢兢地爬起,审时度势,竟是乖觉地悄然退出房间。

我把她的反应瞧在眼里,心如明镜。仰起头,凝望着刘秀,大约停顿了三四秒后,我搁下手中笔管,缓缓敛衽跪伏:“贱妾拜见陛下。”

磕完头起身,却见刘秀眼神悲悯地凝望着我,人呆呆的,像是被抽走了魂魄。一丝苦笑凝于­唇­角,他转移话题,转而笑道:“正好,借你的笔给写点东西。”

我微微蹙眉,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又不便直言拒绝,只得轻声问道:“陛下请……”

我才刚想让席,他却立即摁住我的肩膀:“我念你写。”

我嗤然冷笑:“贱妾胸无点墨,字迹向来无法入陛下的眼,陛下难道忘了不成?”

寂静……半晌,头顶传来一声低低的吸气声,刘秀将前胸贴近我的背,左手取来一块­干­净的缣帛,右手执着我的手,手把手地支使我握笔。笔管轻执,我手指微微发颤,刘秀的掌心滚烫如火,灼痛我的手背。我欲缩手,却被他带着在帛上有力地落下一笔。

“将恐将惧,惟予与汝。将安将乐,汝转弃予。”

一笔一画,他写得极慢,等到写完,我只觉得背脊僵硬,脑袋发热,与他胸口贴合之处似如火烧。

将恐将惧,惟予与汝。将安将乐,汝转弃予。

思绪纷乱,呼吸在这一刻为之屏息。看着眼前这发自肺腑的十六字,我的记忆仿佛在刹那间倒回两年前与他新婚,两人无助地在新房相拥哭泣的凄凉情景。那个时候,日日恐惧,夜夜泣泪,无人可依,唯有我和他两个人……

“丽华,你当真不要我了吗?”他紧紧拥住我,声音喑哑。

原来……他还记得,还都记得。

两年前,当他彷徨悲哀地问我,能否嫁他为妻之时,我明知前方是个火坑,却毅然答应了他。可如今……那种感觉,却似乎成了我的负累,成了我的羁绊,也成了我心痛的源头。

泪水不自觉地湿了眼眶,没等眼泪滴下,我已撇开头,故作轻松地笑道:“陛下是在笑话贱妾呢,贱妾如何敢不要陛下?”

我是妾!

我只是妾!

只是……只是他后宫的一个姬妾而已。

狠起心肠,我战栗着推开他的手。那个时候,敢于不要命也要嫁给他的­阴­丽华,已经不存在了,那个­阴­丽华是他的妻,是值得他珍惜呵护的妻子,现在这个……不过是大汉王朝建武帝西宫中的一名姬妾罢了。

“丽华……”他扳过我的肩膀,哑声道,“你要什么?你想要什么?别这样对我,丽华……”

我低下头沉默。我想要的东西,刘秀无法懂,永远无法懂……我不属于这里,我无法真正融入这个社会,无法接受他贬妻为妾,左拥右抱。即使从理­性­角度出发能够体谅他的种种难处,可我无法在感情上做到从善如流。

我不是在跟他怄气,我其实……是在跟自己怄气。

早就很理智地看明白自己所处的环境,很理智地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却仍是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爱上了他,无可救药……

真正令我痛恨的并不是他,而是我自己,充满矛盾却又别扭无奈的自己!

或许……我根本就不该留下……

“陛下……”沙哑着声音,我一字一顿地开口,心如刀绞,“如今陛下已尊天子之位,是否也是时候当犒赏功臣,分封诸侯了?”

5狈夂睿2)

刘秀愣了一下,眼中的困惑一闪而过。我忽然发觉,他的情绪已经越来越容易被我捉摸到,换作从前,那样的喜怒哀乐,一并都隐藏在温柔的微笑下,无法窥得一二。

“如果这是你想要的……”他柔柔地眯起眉眼,一如以往的淡笑,温柔的气息能将人生生溺毙。

如我所愿吗?

我低垂下眼睑,生怕被他看穿我内心深处的懦弱。

秀儿,分封吧!以你一介天子之身,去分封列侯吧!

刘秀当为帝——如果当初蔡少公所断的谶语真有如此灵验,那么请让我也自私一回吧。

我累了,真的累了……

原谅我,不愿再守在你身边陪你渡过今后的种种难关了。因为,再留在这里,留在你的身边,对我而言,只是一种煎熬,一种痛彻心扉的折磨!

将恐将惧,惟予与汝。将安将乐,汝转弃予……

当美好的回忆不复从前,当悲哀已成定局,无法逆转,我选择……放弃。

建武二年正月十七,建武帝刘秀下诏:“人情得足,苦于放纵,快须臾之欲,忘慎罚之义。惟诸将业远功大,诚欲传于无穷,宜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战战栗栗,日慎一日。其显效未训,名籍未立者,大鸿胪趣上,朕将差而录之。”

刘秀称帝半年之后,终于分封列侯于有功者二十人,其中梁侯邓禹与广平侯吴汉的采邑均为四县。古来侯爵,采邑均不超过一百里,刘秀这种超高“薪资”的做法,令许多文臣担忧,博士丁恭提出异议,却被刘秀毅然驳回。

­阴­识于不久前受封为­阴­乡侯,在打破邓禹、吴汉的先例后,刘秀又提出要增加­阴­识的侯爵采邑,另嘉许其战功,提拔­阴­兴为黄门侍郎,守期门,典将武骑。

“星陨凡尘,紫微横空……你在这世间找齐二十八人,封王拜侯……二十八宿归位之日,便是你归去之时……命由天定,事在人为!”

蔡少公当年所作谶语“刘秀当为帝!”,石破天惊,一语中的。如果当真顺应他的谶语,那他告知我的所谓封王拜侯,二十八宿归位之说也并非是当真不可能实现的梦想。

我让刘秀封侯,一面细数那些侯爵的名单,一面却又不禁忐忑。蔡少公的谶语不知道与我背上莫名其妙出现的星宿图有无直接联系,如果有,那……背上的图已经被我毁去,是否意味着,即使封了列侯,我找到了二十八宿,也没法再回去?

我不敢胡思乱想,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希望,我都期冀着上天能够垂怜,再次引发神迹。

“贵人,­阴­乡侯求见。”琥珀怯怯地频频倚门回顾。

我闻言一愣:“大哥?”话音未落,门外闪入一道颀长的身影,­阴­识头戴远游冠,身穿玄端素裳,衣袂飘飘地大步走来。

打从入宫以来,我还是第一次在宫里见到­阴­识,想到之前­阴­兴所透露的弦外之音,­阴­识一般不会主动与我见面,他若进宫,必然是发生了什么大事,我心头猛然一紧:“大……”

眼瞅着­阴­识迎面走来,他却并未到我跟前,突然折向正殿回廊,跪叩:“臣识,拜见陛下。”

我吃了一惊,刘秀居然在这里!我以为他还未退朝,根本未曾留意他什么时候竟已经回来了。

刘秀含笑虚扶:“­阴­乡侯不必拘礼,这里是你妹妹居住的寝宫,并非在却非殿朝堂之上。”

­阴­识表情严肃,直挺挺地长跪在地:“天下初定,将帅有功者众多,臣托属掖庭,乃属国戚,若是再增爵邑,不可以示天下。”

刘秀笑容不变,目光无意似的掠向我,我蹙着眉头不吱声,只是一瞬不瞬地望着姿态卑躬屈膝、言语诚惶诚恐的­阴­识。

“­阴­乡侯多虑了。”

“赵国公孙龙曾对平原君赵胜言,亲戚受赏,则国人计功也。若陛下看在贵人面上格外赏赐臣,臣惶恐,愧不敢当,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无论刘秀怎么劝说,­阴­识只是跪地不起,叩首一再恳请刘秀收回对他的厚赏。刘秀最后只得无奈地向我求助:“丽华来劝劝你兄长吧。”

­阴­识表现出的那种谦卑让我的心格外刺痛,他在刘秀面前刻意保持的态度让我无法接受。这个人,还是平时那个睿智凛冽、优雅如风的­阴­家大公子吗?难道刘秀一朝为帝,就连这样清高孤傲的人也无法再和以前一样,保持一颗平静的心了吗?

帝王,天子……万人景仰,至高无上!

“哥……”我低低地喊,带着一腔不甘的愤懑与傲气。­阴­识这般奴­性­十足的做作姿态,让我实在不敢苟同。不管刘秀是不是皇帝,如果非要逼得我从心底也这般对待他高高在上,凌驾众人的帝王身份,不如让我去死。

5狈夂睿3)

“大哥,起来吧。”我尽量放柔声音,保持微笑地俯下身去扶­阴­识,双手拽起他的胳膊,看似不怎么着力,实际上我却使了极大的力气,倔强地想把他从地上拖起来。然而,­阴­识身子微微晃动,竟反将身子使劲往下沉,丝毫不理会我的隐怒。

“请陛下三思,收回成命。”

我气恼得恨不能把他拖起来打一架,刘秀什么时候变得让他这么尊敬和害怕了?难道仅仅是因为他当了皇帝?

我正要开口,­阴­识倏地抬高下颌,正俯身半蹲的我恰好接收到那抹凌厉如刃的目光,那丝充满警告意味的眼神,在那一瞬间震慑住我,竟让我失神地把想说的话忘了个­精­光。

“既如此……朕便先允了­阴­乡侯,你还是先起来吧,免得丽华难做。”

刘秀终于被迫松口,­阴­识继续叩首:“多谢陛下。”

刘秀冲我哂然一笑,笑容满是无奈。等­阴­识起身,正待再说些什么,阳夏侯冯异突然匆匆赶来,一番见礼之后,没等我弄明白怎么回事,刘秀便跟着他走了,剩下我和­阴­识两个在西宫正殿门口凭栏远眺。

望着匆匆远去的人影,我终于忍不住抱怨:“难道他真有那么可怕,值得你如此畏惧?”

­阴­识不答反问,语气冰冷:“难道他不值得我畏惧?”

我气噎:“他是刘秀,那个会种田会卖谷的刘文叔,你别总把他想成是恐怖至极的危险人物。”

“是么?”仍是不­阴­不阳的语气,他面寒如水,嘴角噙着一抹极具嘲弄的冷笑,“你的聪明才智,碰上了一个刘文叔,果然便全部化为乌有。”

我狠狠地碰了个钉子,虽然­阴­识给我的感觉一向亲疏难定,却从不会像­阴­兴那样对我冷嘲热讽。今天的­阴­识,在我眼中,已经不仅仅只是怪异可以定论了。那个瞬间,脑子突然滑过一道警觉,我生硬地问:“出了什么事?”

­阴­识转过身,目光清澈地看着我,眼中终于露出一丝赞许,但随即他的眉心紧紧蹙了起来,那双眸瞳中倒映的尽是浓郁的忧­色­。

“丽华啊……在我看来,过去的刘文叔虽然城府颇深,到底不过是个一无所有的凡夫俗子,这样的人不论怎样厉害,我都不会将他放置于心。然而今时不同往日,今日若仍是把他当成以前的刘文叔一样对待,必会狠狠地栽个大跟头,甚至……死无葬身之地。”

我打了个冷战,他的话说得有板有眼,丝毫不像是在危言耸听,我心里的不祥预感逐渐扩大,心湖泛起点点涟漪。

“大哥……”

“刘扬这回,必死无疑!”眸沉似星,­阴­识的话犹如一柄锋锐的利刃,瞬间锋芒万丈地切开一道血口子。

隔了许久,我才惊觉这道血口所带来的疼痛,震得我胸口沉闷,如压大石:“真定王……刘扬?”

“这事做得极为隐秘,陛下先遣骑都尉陈副、游击将军邓隆前往真定,奉诏召刘扬进京,刘扬倒也是个­精­明人,居然警觉地关闭城门不让他们入城。只是这一招固然好,却显然落了下乘,无故抗诏,仅是这项罪名便已不小,更何论其他?”

“你的意思……陛下……派人去杀他?这……这怎么可能?且不说对方是拥兵十余万的真定王,除去兵力,尚有姻亲在,他、他可还是郭贵人的舅舅。”

­阴­识冷笑:“正因为是贵人之舅,哼,外戚之家……前朝的吕雉、霍成君,活生生的前车之鉴摆在那里,陛下若是个明智之人,必然会对外戚势力有所约束,绝不容枕畔卧虎为患。这次是刘扬,难保下次不会轮到咱们家。”

我全身血液都快被冻成冰柱,­阴­识的话字字犀利,句句切中要害,我趔趄着倒跌一步,大口大口地深呼吸。

“那……我该怎么做?怎么做才能不连累到­阴­家?”我无助地看着他。­阴­家的后台拥有一张强大到无与伦比的信息情报网,若有朝一日刘秀察觉到了这个情报网的存在,且意识到这个情报网会对他、对整个国家产生何等巨大的威胁,那对­阴­家而言,必将有一场灭顶之灾。只要一想到未来这种灾难发生的几率有多高,我便不寒而栗,焦急中我带着哭腔嘶喊:“带我走吧,我不要再待在这里了。大哥……带我走!”

“你舍得么?”

我咬着­唇­,用力点头。本来就没再打算留在刘秀身边,本来就已经做好心理准备,要割舍掉这份感情,回到属于我的世界中去。我已经硬起了心肠,如今为了­阴­家,我更不能,也不敢冒险再留在宫中。

“可是……”他的眼神放柔了,带着一种无奈的怜惜,缓缓地说,“太迟了。你好好想想他为什么要除掉刘扬。”

我如堕冰窖,接着他的问话木讷地重复了一遍:“为什么?”

“他要立你为后!你逃不掉了……他­性­子虽然柔和,面上丝毫不露声­色­,但心里一旦拿定了什么主意,那便是千阻万挠也无法抵挡他的步伐。­性­柔温厚之人,不等于说不会杀人,有时候为了达到某个重要­性­胜过自己的目的,会连本­性­都狠心忽略,这样的感觉,你难道没有体会过吗?”

我如何会没有体会?为了刘秀,我甚至敢连命都不要,杀人算得了什么?为了报仇,我手上沾染的无辜者的鲜血,绝对不会比任何人少。

但是……

“他杀刘扬……是为了我?”

­阴­识轻轻地笑,笑容看起来仿佛蒙上了一层薄纱,朦胧得让人看不真切:“你想当皇后吗?丽华,你想当皇后吗?你的男人,正在为了能替你戴上那顶后冠,而大开杀戒……现在只要你想要,那个后位,已是探囊取物,唾手可得。”

我退后半步,早春的风刮在身上,仍是冷得出奇,犹如一柄尖锐的刀子,一刀刀地割着我的­肉­。

他却跟着跨前一步,步步进逼:“真定王一除,郭家便只剩下个空壳子。满朝文武泰半出自南阳郡,即便是颍川郡、河北郡的大臣,也是和你一同经历过生死的旧识,若立你为后,汉国上下无有不应。不过你可要想清楚了,这顶后冠,戴上去容易,想再摘下来可就难了,你若没自信能稳稳掌控住陛下内敛深沉的心思,现今刘扬的下场难保不是日后的­阴­家……”

“大哥!”我厉声尖叫,打断他下面的话,心痛得声泪俱下,“为什么非得是我……为什么非要逼我活得那么累?大哥,你知不知道我现在活得很累?日日夜夜,总是在不停地顾忌这个,顾忌那个,算计这个,算计那个。为什么……为什么就不能像以前那样,自由自在,无忧无虑的……”

他叹气:“因为你长大了,因为你当初选择了刘秀……大哥没办法将你庇护得像以前那样,大哥也希望你能过得开开心心,无忧无虑。你是我珍视的妹妹,但是你现在只能去依赖你的夫君,他才是你后半生的倚靠。”

“大哥……”我掩面而泣。

­阴­识救不了我,路是我选的,刘秀是我自己要嫁的,所以这一切的后果都得我自己扛着,我无法逃避,我也无法自私地一走了之。

txt小说上传分享

6奔烂恚1)

­阴­识料得一点不差,真定王刘扬果然被诛。

刘扬奉旨不遵,将陈副、邓隆等人拒之城外,刘秀又改派前将军耿纯持节北上,前往幽州、冀州,假慰问王侯之名,行密敕刘扬之实。耿纯到了真定后,入住传舍,邀请刘扬会面。他的母亲乃是真定刘氏宗室之女,与刘扬算起来也属远亲。耿纯以亲友之名相邀,刘扬不疑有他,仗着自己兵力强大,欺耿纯人马少,且耿纯面上态度平和,瞧不出有何不妥,刘扬便带着弟弟临邑侯刘让及随从官吏们前往拜访。

刘扬也算是小心谨慎之辈了,去见耿纯,留下自己的几个兄弟在门外严加把守,总以为这样便可万无一失,却不料耿纯先礼后兵,将他们兄弟几个都迎进传舍,一招请君入瓮,竟将刘扬等人当场格杀。随后耿纯集结兵马,率众冲出传舍,真定城震慑惊怖,竟没有一人来得及反应,稍加阻挡,任由耿纯等人扬长而逃。

已死的刘扬被安上了一个“假称病瘿,欲以惑众,且与绵曼县反贼私相勾结”的罪名,称其伪造谶语,“赤九之后,瘿扬为主”,有意图谋反取代建武帝之嫌。不过因为只有图谋之罪,没有实发之祸,建武帝念在主谋刘扬、刘让兄弟几人已被诛杀,便不再追究其亲眷族人的罪名,重新封刘扬之子刘得为真定王。

那个在刘秀落魄的时候,以姻亲手段强嫁外甥女,迫使刘秀做了他晚辈的真定王刘扬,就这么轻易地在建武帝的弹指间,灰飞烟灭。

不得不信,此时的刘秀,已经有足够的手段与魄力将人的­性­命牢牢控于五指间。刘扬的死亡,连带着真定王势力的败落,继位后的刘得不敢再仗着外戚的名头肆意猖狂,对刘秀这位建武帝唯命是从,不敢再有丝毫拂逆之心。

也许刘扬的确是不太把刘秀放在眼里的,毕竟在刘秀朝不保夕的狼狈时刻,全仗着刘扬那十万兵力襄助才走到了今天。刘扬把刘秀看成是个|­乳­臭未­干­的后生晚辈,居功自傲,这些行为和心态都可以理解,但若要判定他敢在这个节骨眼上造反,却未免说不过去。

他当初嫁外甥女,与刘秀联姻的目的,为的又是什么?难道就为了今日的意图谋反?假如站在他的立场,与其当下造反,不如当初就灭了刘秀,既然肯与刘秀联姻,自然是看中了这支绩优股,想在他身上做风险投资,谋取联姻的好处。而今,这支绩优股终于转亏为盈,才刚刚开始要出现分红的大好形式,他却要突然抛下自己投资的股份,意图造反,这样不可理喻的理由无论如何也解释不通。

政治这玩意儿,说简单不简单,说复杂……其实看透了,也不过如此。

作为一个皇帝,刘秀玩弄这些政治手腕,并无原则­性­过错。但若是因为我的缘故,造成他对郭氏外戚痛下杀手,拼命打压其嚣张气焰,却足以令我寝食难安。

假如有朝一日,­阴­家隐藏的影士势力被曝光,刘秀又会怎么做?

帝王心术啊……君心难测!

那个勤于稼穑、­精­于买卖、重情重义的刘文叔,才是我所相知相熟的男人,而现在这个头戴旒冕,君临天下的建武帝,将会如何施展他平乱、治国、定邦、安天下的帝王心术,我却完全摸不到门径。

远在长安的邓禹,晋谒高皇帝刘邦的祭庙,然后收集了西汉十一位皇帝的神主牌位,派人送来雒阳。刘秀特选雒阳南郊,重建高皇帝祭庙,将神主牌位归位,联合献祭。又在祭庙西面兴建祭祀土神与农神的祭坛,并建了座万神庙,共祭奉一千五百一十四位神仙。

刘秀在祭拜万神庙时,神情专注,眉宇间凝聚着沉重与正气,异常虔诚,让人不忍将他与雷厉风行的建武帝联系在一块。

虽然……建武帝也好,刘文叔也罢,本就是同一人。

如今仍只在建国之初,他手里仅仅控有河北、河内、河东、河南四地,西线的纷乱具备了长期­性­与复杂­性­,非短期内能收复,所以眼下重心只能放在关东地区,当初更始帝执意迁都长安,结果反而放弃了有利的据守地形。

雒阳作为建武政权的都城,同样也属于四战之地,若想力求不败,保住京师,使军事前线转为战略后方,以目前局势,与占据关东地区的几个重兵势力的交战便在所难免。

这些地方势力中,占据梁地的刘永首当其冲。刘永为梁郡睢阳人氏,乃西汉梁孝王八世孙,他的父亲刘立在汉平帝时,因与外戚卫氏有牵连,被王莽杀害。更始政权建立后,刘永投靠了刘玄,刘玄封他为梁王,建都睢阳。更始政权在长安内乱,自相残杀之时,刘永趁机在自己的封国内起兵,并迅速招纳地方豪强,领兵攻下济­阴­、山阳、沛郡、楚郡、淮阳、汝南等地,占据二十八城,成为关东地区最具实力的武装势力。

6奔烂恚2)

去年十一月,刘永自称天子,他占据的地方主要在豫州、衮州一带,距离雒阳很近,对刘秀的政权威胁极大。不仅如此,刘永还主动联络占据东海的董宪以及占据齐地的张步,分别任命这二人为翼汉大将军和辅汉大将军,借机与这些地方割据势力同气连枝,拉拢关系。

若要保全雒阳,第一步就要将这个刘永列为头号用兵对象。从­阴­识提供给我的情报,加上对天下局势的分析上看,刘秀的决策相当正确。就在不久前,他下令吴汉率王梁等九位大将,一起攻打魏郡、清河一带的檀乡农民军。两军在邺城东郊漳水畔交战,檀乡军大败,十余万人尽数投降。随后刘秀又命王梁与大将军杜茂,率军扫荡魏郡、清河、东郡等地方乱军势力的营垒寨堡。

“丽华!”

“嗯?”愣神的片刻,才惊觉原来自己竟又不由自主地想了那么多不该想的事。

“过几日我要离京去趟修武城。”我没应声,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刘秀。他伸手过来,握住我的手,“和我一起去吧……”

我想了想,没表态答应,也没拒绝,只是很冷淡地反问:“还有谁去?”

他笑了,眼角起了淡淡的笑纹,让我心中一动,突然那么强烈地感觉到,原来……岁月的沧桑竟也开始一点点爬上那张原本年轻儒雅的笑脸。

“大姐也去。”

“湖阳公主?”

“嗯。”

“还有呢?”

“还有?”他挑了挑剑眉,手指替我抿着鬓发,轻轻抚摸着我略显冰冷的脸颊,“伯姬成家了,要照顾妹夫和孩子,所以没法去。你要害怕一个人寂寞,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你可以找大姐陪你。”

那样轻松自然的口吻,让我几乎遗忘了我们之间存在的那个隔阂,忘却了我们曾经失落的那段岁月,忘却他的另一个女人。时光仿佛又回到了两年前,新婚后的某个午后,暖融融的阳光照耀在我身上,他的手也是这么温柔地抚摸着我的脸颊,临出门前细细地叮嘱着,不断地提醒我该怎么打发枯燥的一天,耐心地等他回来。

那时候的我,眉飞­色­舞地享受着他给予的一切柔情,理所应当地认为,作为他的妻子,他对我的宠溺和关心,就如同大哥对我的宠爱一样,是出于一种本能,习惯,自然。

嘴­唇­嚅动,我欲言又止,打量他极具杀伤力的笑容许久,终于再次无奈地缴械妥协。

罢了,既然他刻意在我面前忽略某人,我又何必故意惺惺作态,时刻提醒他要注意另外一个女人的存在呢?

“我瞧你在宫里也实在闷得慌,不如……下个月把章儿、兴儿他们接来一起住?”

刘章与刘兴!心底的那片柔软净土突然被触及,我忍不住悠然向往,心头的抑郁之情也消散不少,语气轻快起来:“几年不见,他们也该长大了吧?嗯,个子肯定长高了,如果习武,肌­肉­也会变得很结实,成为真正的男子汉……”

他掬起我的手,俯首在我手背上缠绵悱恻地印上一吻,沙哑的声音充满蛊惑力:“丽华,你一定是个好母亲。”我猛地一颤,第一反应就是想把手抽回来,可是他却紧紧握着不松手。“你喜欢孩子吗?”笑容如花般在他脸上绽放,纯真得像个孩子,仿佛我的沉默给予了他最大的鼓励和满足,“你会是全天下最好的母亲,聪慧,善良,仁爱,母仪——天下。”

想看书来

1彼魏耄1)

建武二年二月十六,建武帝刘秀车驾移往修武。名为公­干­,我却有些明白他更多的原因是想避开些什么,据闻自刘扬死后,郭贵人躲在寝宫日日感伤,夜夜惊泣,大皇子刘因为母亲的反常,无法得到妥帖完善的照顾,开始小病小痛不断。虽然刘秀也遣派太医诊治,但郭贵人在私底下却仍是时常派人来哭求刘秀前往探视。

我也是女人,面对这样的情况,虽然她是我的情敌,却也不可能做到完全铁石心肠。甚至有几次,我建议刘秀去她宫中探望,并非完全是口是心非地在故意说反话刺激他,而是真的有些心软,可怜那对呣子的处境。

一夕之间,要面对自己的夫君杀死自己亲人的残酷事实,将心比心,换作是我,不说跟刘秀­操­刀子拼命,但至少会被伤得体无完肤,然后心灰意冷地与他彻底决裂。

然而我和刘秀目前处在关系微妙、暧昧不清的情况下,我越是积极劝说他往郭贵人那里多走动,他反而越加却步。这种微妙情绪,只有我和他才心知肚明,落在旁人眼中,把这一丝半点的传闻从宫内逐步渲染开去,反倒变成西宫­阴­贵人贤淑仁德,堪为母仪楷模之类的赞誉。

这些令人啼笑皆非的谬赞,最后夸得我这个脸皮厚比城墙砖的始作俑者也终于不敢再领受下去。在这种情况下,刘秀再次提议一同前往修武,我二话没说,拉了他就跑。

虽然人是跑到了修武,但是平时的政务却一点都不能够落下。建国之初,建武政权,天子以下,百官之首,国内最高权位的三公人选,分别是大司马吴汉、大司徒邓禹、大司空王梁。

大司马由西汉的太尉、将军更名演变而来,被授予金印紫绶,掌管兵马之事,属于职位最高的武官;大司徒由西汉的丞相、相国更名演变而来,亦是金印紫绶,全面主持国家大政;大司空由西汉副宰相、御史大夫演变而来,掌管水土营造之事,兼有监察之职,秩俸与大司马、大司徒相同。西汉时御史大夫原为银印青绶,而今的大司空已改为金印紫绶,地位比之西汉有了明显提高。

三公设立之时,因邓禹长年领兵在外,无法兼顾国内政务,大司徒之职便一直由伏湛代理,主持朝政。

这三个人,在朝中权力相当,职能互不­干­涉,却又互相牵制。

王梁、吴汉二人原是渔阳太守彭宠的部下,刘秀北上落难之时,幸得渔阳太守彭宠与上谷太守耿况联合拥兵相护,此二郡太守在危急时刻伸出援手,其恩情比之开出附加条件的刘扬更让人感恩念情。

然而不知为何,刘秀似乎对彭宠怀有某种成见。彭宠的手下吴汉与王梁,位居三公之列,他以前的护军都尉盖延也受到重用,刘秀犒赏了一大批有功之臣,对彭宠却只是爵秩封侯,赐号大将军。

­阴­识曾为此提醒我要多加留意彭宠的情绪,说彭宠有可能因此对刘秀心怀不满。经­阴­识提醒后,我果然发觉与彭宠素来不合的幽州牧朱浮时常会在刘秀面前打小报告,密报彭宠聚兵,意图谋反。这小报告打得有理有据,不由得人不信。刘秀将信将疑,便故意将朱浮的密奏泄露给彭宠知晓,以此来试探彭宠的心意。

彭宠到底会有何答复还未可知,然而曾经是他手下的两位汉朝重臣——王梁与吴汉却在征讨檀乡变民时发生争执。

二人共同领兵征讨檀乡变民时,刘秀曾下令,军中一切指挥听从吴汉决定,然而王梁未经吴汉同意,私自征调野王兵力。

刘秀得知后,怒叱王梁擅作主张的行为,饬令他停在原地,不许再前进。结果王梁置之不理,仍然带兵进击,终于惹得好脾气的刘秀动了肝火,派尚书宗广持节前往军中斩杀王梁。

不知为何,一说起要斩杀王梁,我心头便有种不祥的异样感觉隐隐牵扯。宗广临去那日,正是我们准备离宫出城之时,借着宫门口的那通乱,我趁机挤到宗广跟前,细细叮嘱了一番。宗广对我的嘱咐虽感诧异,却还是称诺离去。

王梁获罪,他的大司空之位便空了下来,该换谁继任便成了个当下得解决的大事。皇帝不在京都,京中要事、朝内政务全靠大司徒伏湛一人主持,这个时候,作为有监察之能的大司空便断然不可缺人。

“方才与尚书大人都说什么了?”与我同车的刘黄慢条斯理地问着,状若无心的表情下隐藏着一丝窃笑。

1彼魏耄2)

“公主何必笑话­阴­姬?”我抿着­唇­,轻笑,“陛下宅心仁厚,如今下令斩杀王梁,不过是一时气话,若是真杀了功臣,怕还不得激起朝中某些大臣的不满?届时,陛下亦会后悔不迭。”

“你很了解他。”她拍着我的手背,既感欣慰,又带隐忧地说,“但到底不比从前了,他,如今是天下之主,你若总是这样自作主张,只怕……”

“诺。”我垂下眼睑,心头黯然,“这点分寸,­阴­姬还是懂得的。”

“你能懂就好。”车内沉寂下来,我俩各自想着心事,过了许久,她倏地喟叹,“你说,这大司空之位,陛下会任命谁代替王梁?”

我猛地一愣,刘黄受封湖阳公主以来,虽然偶尔风评传闻她恃宠而骄,那副翻身农奴把歌唱的公主脾气大有水涨船高的趋势,但却从未听说她曾有Сhā手朝政之举。一个从不过问朝政的公主,突然对三公官位的任命感兴趣,不是非常奇怪的一件事吗?

我警觉地沉住气,不动声­色­地回答:“陛下从不对­阴­姬提这些,公主若有合适人选,不妨亲自向陛下举荐。”

刘黄赧颜一笑:“我能有什么人……”顿了顿,语气一转,贴近我小声问:“你觉得宋弘如何?”

“宋弘?”我只觉得名字耳熟,一时没反应过来,却惊异地发觉刘黄双靥绯红,眸光熠熠,心里猛地一惊,“宋弘——太中大夫京兆宋弘?!”

“你觉得他……怎样?”

我心里的警报线差点飙到爆,刘黄现在这副表情怎么看都让人觉得古怪可疑。她说的这个宋弘,我虽然没有见过其人,却对他的大名早有耳闻。

前阵子宋弘推荐了沛国的一个叫桓谭的进宫担任议郎,兼给侍中的官职。这原不是什么大事,我却对这个桓谭印象极深,因为他为人风趣,学识渊博,且­精­通音律,弹得一手好琴,就连冯异也曾对他的琴艺表示赞许。

我对音律一窍不通,幼时­阴­识逼我练琴,自始至终我都没能学出个名堂,不能弹奏出一段像样的曲子来。但是郭圣通却是个中行家,她爱好音律,时常请桓谭在宫中弹奏,靡靡之音传遍后宫。这在我看来其实不算是件坏事,她心情不好,找个喜欢的东西分散下注意力也不错,且孕期做点胎教,亦是无可厚非。

然而这事最后却被宋弘知晓,宋弘认为他之所以举荐桓谭入宫为官,看中的是他的做官才能,而非是以靡靡之音魅主,为此他逮到桓谭一顿好批,吓得桓谭见到他跟老鼠见猫似的。不仅如此,此人还敢当面指责刘秀不该安于后宫享逸,整日沉浸在郑曲之中。

由此可见,宋弘秉­性­刚直,勇于直谏,若是举荐此人为大司空,监察官吏,倒也是极为合适。而我所惊异的并非推举候选人的问题,而是刘黄暧昧的态度。

眼前这个欲语还休的刘黄,分明便是一副女儿家爱在心口难开的娇羞姿态。

2痹憧

二月十九,刘秀任命太中大夫京兆宋弘担任大司空一职。

宋弘赶来修武谢恩时,我特意躲在屏风之后,悄悄打量这位能得刘黄青睐的男人。一看之下,果然名不虚传,相貌堂堂,一表人才,更难得的是他在晋见刘秀时也能保持一股凛然正气,并不因为高升而感到激动,也不因为见驾而临阶失态,从头至尾,他都与刘秀有问有答,不卑不亢。我对宋弘的好感猛增。

刘黄先夫胡珍在小长安一役中不幸亡故后,她便一直寡居在家,到如今已是三年有余。刘秀也曾有意替这位大姐另觅佳婿,可一来战乱分离,应顾不暇,二来刘黄和胡珍的夫妻之情颇深,也担心她对别的男人不感兴趣。

如果刘黄当真对宋弘有意……

“你觉得宋弘为人如何?”等到宋弘退下,刘秀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忽然问道。

四下无人,除了随侍宫人黄门外,只有躲在屏风之后的我。我叹了口气,知道自己的小动作瞒不过刘秀,唯有老老实实地答道:“陛下慧眼独具。”

刘秀并不回头,坐在榻上,若有所思,“打我记事起,大姐便一直代母­操­持家务,养育弟妹,向来只求付出,未曾索要回报。这一回,是她第一次表露她的心意,如果你是我,该怎么做?”

隔着屏风,虽然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我却能听出他言语中的无奈。刘黄的年纪已经不小了,宋弘亦是,两个人无论从年纪、相貌、才气,人品,身份,哪一方面做比较,都是绝配的一对璧人,然而……

“宋弘家中可有妻室?”这个问题的答案十分明了,以宋弘的年纪,不可能没有娶妻生子。刘黄相中宋弘,要嫁宋弘原也不是难事,难的是以她贵为湖阳公主的身份,如何可能会甘心屈于做宋弘的妾室?

别说刘黄不会甘心,就算是她肯,刘秀也不肯。更何况,自古没有公主下嫁做妾的道理。

刘秀不吱声,我也能猜到答案,不禁嘲讽地说:“这有何难,陛下大可让宋弘贬妻为妾!”

他突然从榻上起身,从屏风的间隙看过来。隐约可见他呆呆地站在原地默不做声,我心中伤感不减,那种压抑许久的悲痛重新被勾了起来,令我口不择言:“有道是,‘贵易交,富易妻’,此乃人之常情。男人么……不都是如此而为?陛下与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将心比心,君臣之间彼此推心置腹……”

“哗啦!”房里突然响起陶器碎裂的声音,打断了我的话,我从屏风后疾步跑出,却只瞥见刘秀踉踉跄跄地奔出大门的一个背影。

室内寂静如夜,黄门与宫女吓得噤若寒蝉,跪伏于地。我追出两步后停在原地,大感悲凉怅然,既想恸哭又想大笑。这样的伤人伤己,只怕要折磨我一辈子,也折磨他一辈子。放不下,却又逃不开,到底何时才能解脱?何时才能让我回到未来,回到起点,回到……那个不会让我伤心的地方。

原以为这件事在刘秀的主持下,自然会有一个如刘黄所愿的圆满结果,可是过了许多天也没见刘秀再提起让宋弘迎娶刘黄。刘黄似乎也有所觉,却碍于面子,不大好时常追问弟弟,于是便天天到我的住处,缠着我闲聊,消磨时间。

她能聊的话题,不外乎是公主府中的­鸡­毛蒜皮,除此之外便是当年在蔡阳一个人如何带着三个侄儿过活,仍然是琐碎不断。但是和前者相比,我宁可听刘章、刘兴的趣事,也好过听那些奴仆不听话、封邑不够养足够多的下人之类的无聊抱怨。

这一日,我正一如往常地饱受刘黄唠叨的摧残,刘秀突然派人来将我俩请去,到了堂上一看,却没见一个人影。

领我们来的人把我俩安置在屏风之后,没等我们闹明白怎么回事,便又急匆匆地退下。过了没多久,听堂下有轻微的笑声传来,我一愣,扭头去瞧刘黄,她先是错愕,须臾霞飞满面。

进得堂来的两人不是旁人,正是刘秀与宋弘。两人按主次君臣之席坐下,就一些政务讨论了一番:前阵子渔阳太守彭宠与幽州牧朱浮之间的钩心斗角,已经由背后捅刀打小报告上升为白热化的争执,刘秀为此大为头痛,便诏令彭宠入京。这一次,彭宠上书请求与朱浮一同入京面君对质。

“不准。”

“诺。”宋弘并无异议,于是接着奏禀下一件事,“尚书宗广持节斩杀王梁,未曾遵旨办理。宗广未在军中奉旨立斩王梁,而是将其抓获,槛车押送至雒阳。王梁违抗圣意获罪,然宗广此举亦有违圣意,臣不敢自作主张,望请陛下裁决。”

我心里一凛,却又不敢贸然出声。刘秀沉默片刻,忽而笑道:“既如此,赦免王梁之罪,贬他为中郎将,去北方镇守箕关。”

“诺。”

我长长地松了口气,看来拿捏的分寸还是恰到火候的,刘秀并未因此而动怒,反而宽仁地赦免了王梁,且并未追究宗广的自作主张。

“朕近日听闻一谚言,‘贵易交,富易妻’,跟朕提及之人称此乃人之常情,卿以为如何?”

谁也意料不到,正在谈论公务的刘秀会突然Сhā进这么尴尬的话题,刘黄满面通红,我的一颗心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

堂上衣袂窸窣声响,却是宋弘恭恭敬敬地叩首拜道:“臣只听说,贫贱之知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

我挺身直立长跪,刘黄面­色­倏然大变,良久,那双透露着羞愤之­色­的眸瞳微微一红,泪水顺着脸颊悄然滑落。她不愿让我见其狼狈之相,于是以袖掩面,虽然无声,却能清楚地看到她的双肩剧烈战栗。

贫贱之知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

好个有情有义的宋弘!

这世上有这等思想的男子本已属稀有,而面对皇帝很明显的说媒行为,胆敢当面拒绝的人,更是绝无仅有。这已经不仅仅是情义的问题,还事关他的前途、­性­命。

我忍不住欷歔,心里说不出的酸涩。

等宋弘退下,刘秀绕到屏风后,轻叹:“大姐,小弟无能,这事……”

刘黄摇头,泣不成声:“不关你的事,不关你的事……”边说边起身,掩面奔出。

我呆呆地望着刘黄远去的身影,木讷地问:“你打算如何处置?”

刘秀不答。

“杀了他,他也不会休妻娶公主。”我冷冷地说。

他好像完全没听见我在说什么,突然伸手将我圈进怀里:“你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明白呢?”

我感到一阵恍惚,他的话,意味深长,我不是真的一点都不懂,只是,有时候想得太深刻,反而会害怕。

“陛下……”

“糟糠妻……不下堂!不下堂……”他把我紧紧抱在怀里,反反复复地呢喃着同一句话,那样的哀伤,那样的凄惶,那样的无奈。

糟糠之妻不下堂!

也许,他早就明了宋弘的心意,今天不过是借着宋弘之口,拒绝刘黄的同时,也向我表明了他的心意。

是这样吗?

秀儿,你也是……爱我的,是么?

是么?

爱我,如同我爱你一样!

3惫情(1)

渔阳太守彭宠奉诏不遵,迟迟未见其动身进京面圣,刘秀遂派其堂弟前往渔阳去催,孰料彭宠扣下堂弟,突然起兵叛变,率军两万余人,攻打朱浮所在的蓟城,同时还分兵进攻广阳、上谷、右北平三郡。

彭宠又接连派出使节前往上谷,试图游说上谷太守耿况一同叛变,幸而耿况立场坚定,没跟他一块儿搅和,要不然集结上谷、渔阳两大兵力,北上压力暴增,则雒阳势危。

与此同时,被刘玄敕封为汉中王的刘嘉,其部下延岑也突然反叛。刘嘉不敌,仓促间突围逃走。之后,刘嘉重整兵力,与延岑展开拉锯战。两边人马打得热火朝天之际,在巴蜀之地称帝的成家国皇帝公孙述,乘南郑空虚,来了个渔翁得利。

原本已经定下目标,准备打开东线战场的刘秀,被这样东南西北窜出来的一场又一场叛乱,彻底打乱了原有的计划和部署。

数日之后,刘秀终于不得不带着人马从修武匆匆返回雒阳南宫,重新登上了却非殿,直接坐镇,全面­操­控这些烦乱的大小战局。

刘秀的疲惫我看在眼里,这个时候如果不想步更始帝刘玄的后尘,便不能停止扩张战果的步伐,这和逆水行舟的道理一样。这个时候的刘秀忙得连合眼的时间都不曾有,整日为国事忧心。眼下不仅战事吃紧,由于战乱,经济民生也成了大问题,无数百姓死于战乱与饥饿,许多地方,包括长安都出现了人吃人的惨状。据官吏统计呈报,西汉平帝时全国人口约近六千万,如今已锐减至预估的一千余万。

田畴未得垦辟,禾稼难得收入,有限的农功和物资都耗损在了战争的征用上。战争波及之处,城邑化为丘墟,村落变为荒野,甚至有些地方百里绝迹,空无人烟。

国库的紧张造成了当前的国情,刘秀虽分封列侯,然而真正能享受到食邑的诸侯,却少之又少。为此,刘秀虽贵为天子,然而日常开销,均提倡节俭,一如从前。

皇帝既如此,后宫也当效仿,不可例外。

刘秀所设后宫五等级中,就连有爵秩的皇后与贵人尊位,年俸也不过数十斛,大抵就是管饭、管饱、少薪。余下的后三等甚至连基本工资都没有,仅仅管饭,保证不挨饿。

如今在掖庭之内,有名分的姬妾虽然只有我和郭圣通两名贵人,但刘秀的态度已经摆得十分明显,差别就在于少一个皇后册封大典而已。其实刘秀一直在等我点头答允,封后大典也已经着人在准备,我却因为各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顾忌,迟迟未有明确表态。

但即便如此,掖庭的日用开销等琐碎事务,宫人们皆会默契地递交到我手里,听凭我全权处理。

郭圣通每日晨起都会到我的寝宫来问安,别说我现在还不是皇后,就算是,她老挺着一个大肚子在我眼前晃悠,时不时地还让下人把刘抱来一块儿给我磕头,仅这份刺激便已经让我承受不起了。

我以她身子不方便为由,婉拒她的来访,让她安心在宫里安胎。这段时间她憔悴了许多,作为孕­妇­,身材没有比以前肥胖,反倒更显骨感。好在太医诊治回禀,告知胎相甚稳,无须担心。

娇小瘦弱的郭圣通看起来,更像一朵稚­嫩­的雏菊,颤巍巍地开在这个春寒料峭的时节,楚楚中带着一种惹人怜惜的韧劲。

面对她的凄苦,琥珀常在背地里显出一副幸灾乐祸的神气。我了解她的高兴从何而来,然而我却从不敢因此小觑了郭圣通,无论是在她得意之日,还是眼下的失宠之时。

在我的意识中,自我踏进宫门的那一刻起,这个似乎祥和的后宫已经变得不再简单。这不仅仅是因为我在长乐宫时所受的熏陶,使我潜移默化地有了这样的警觉,更是因为我进宫前一日收到的那一份大礼。

正是那份堆得满屋,令刘黄、刘伯姬姐妹欢喜得忘乎所以的贵重大礼,让我清醒地意识到,一入宫门深似海,需要步步为营的道理。

送礼之人的用意是什么?是想奉承讨好,还是想借机炫耀?如果仅仅是这两种可能,那都算不得什么,我顾忌的是第三种可能,而这种可能的可行­性­却相当高,如果……我不是足够了解刘秀的为人品行,如果我不是刘秀相交多年的糟糠之妻,如果不是深知国情之艰难,战势之险峻……那么,面对这第三种可能,也许我会和刘黄姐妹一样,无知无觉地忽略。

3惫情(2)

无法忘记,也不敢忘记­阴­兴对我的警告,无论郭圣通此刻看起来是多么的无辜无害,我都不敢掉以轻心,放松警惕。一个稚弱的郭圣通也许不足为惧,但真正可惧的是她背后始终存在的一位郭主,一个随时可能死灰复燃的郭氏外戚。

就如同我不是代表着我一个人,我背后还牵连着上千口的­阴­氏家族。

三月大赦,刘秀召开军事会议。

秀汉王朝虽立,更始政权虽亡,但一些玄汉朝的将领,仍遍布南方要地,保持观望独立状态。于是,执金吾贾复请命收复郾城,刘秀恩准,且命大司马吴汉收复宛城。

夏四月,虎牙大将军盖延、驸马都尉马武等四位将军攻打刘永,大破刘永军队,将他困在了睢阳。然而曾随朱鲔一起归降刘秀的玄汉朝旧将苏茂,却在这个节骨眼上叛变,击斩新上任的淮阳太守潘蹇,占领广乐,向刘永称臣。刘永遂任命苏茂为大司马,封淮阳王。

吴汉收复宛城,更始帝敕封的宛王刘赐,带领家眷至雒阳归降刘秀。令我感到意外的是,刘赐带来的这批家眷中,竟然有刘玄的###赵姬,以及他的三个儿子——刘求、刘歆、刘鲤。

当初刘玄被杀,恰是我离开长安之际,听闻其身亡的消息后,我曾叮嘱尉迟峻暗中妥善安置刘玄妻儿,把他们送到安全地带。这之后我忙于为己事忧伤,也忘了再关注这件事。

以刘赐与刘玄的交情,托孤于他,果然是最好的归处。

刘秀感念刘赐当年保举北上持节之恩,敕封他为慎侯。

早在刘赐到雒阳之前,刘秀的叔父刘良、从叔刘歙,族兄刘祉等人,已闻讯相继从长安赶到雒阳。四月初二,刘秀敕封刘良为广阳王,刘祉为城阳王。不仅如此,刘秀还将刘的长子、次子接至雒阳,封刘章为太原王,刘兴为鲁王。

一时间,亲人相聚,其乐融融。我对刘氏宗亲其实并无太多好感,只要一想到当年刘身故,这群人为了明哲保身,撇清关系,一个个都与刘秀保持疏离的关系,甚至连我俩的婚宴都未敢来参加,便无法对他们产生太深厚的感情。

刘章、刘兴两个孩子,已经不复当年的顽皮,刘黄将他两兄弟教导得甚好,进退分寸恭谨有礼,让人不敢相信他们都还只是未成|人的孩子。

看着他们,我想到了刘鲤,于是按捺不住思念之情,便央求刘秀宣刘求三兄弟入宫一叙。刘秀并未多问原由,宣召掖庭之后,将他们三人分别封为襄邑侯、谷孰侯、寿光侯。

这之后没多久,更始政权的邓王王常归降,刘秀与之相见后,极为欣喜,官封左曹,爵秩山桑侯。

王常与我亦是旧识,刘秀设宴接风之时命我陪席。席间笑谈幼时绑架勒索之事,王常不由困窘讪笑,连连与我稽首致歉。我面上笑着回应,伸手虚扶阻挡,客套地请他免礼起身,心里却感慨万千。

斯人已逝,往事不可追,他若知成丹之死实与我有推脱不了的­干­系,此时又会作何感想?只怕食不下咽,连这顿饭都没法再吃得安心了。

越是这么反复思量,越觉得心里难受,那种憋在心里,却无法讲出来与人知晓的抑郁,令人有种发狂般的烦躁。宴中,我借口更衣退了出来,殿外月­色­暗沉,愈发教人情绪低落。

绕过复道准备回西宫时,忽听一隅传来一缕声,似有似无,缥缈得仿佛只是我偶然的幻听。我驻足聆听,声婉约悠扬,似亲人私语,似情人爱抚,款款情意,缠绵倾泻。

我倚在栏杆上,直到一曲吹罢,良久才回过神来,轻笑:“大树将军的竖仍是吹得这般好。”

琥珀惊讶道:“贵人指的可是阳夏侯?”

我笑着点头,听这声的方向离此有些距离,应该是从宫外传来。我心里一酸,忽然感觉自己就像是只笼中鸟雀,从此与世相隔,宫外偌大的广袤天地再也不属于我。

“回去吧。”许是饮酒的关系,热辣辣的脸颊被风一吹,有丝寒意袭身,脑壳隐隐作痛。

琥珀扶着我小心翼翼地往前走,路上怕我嫌无聊,便一路不停地与我唠嗑,扯些闲话。

“前几日,郭贵人又打发人送东西来了……”

“嗯。”

“奴婢按贵人的意思,都收下了。”

“嗯。”

“郭贵人宫里又新添了几名侍女,皆是此次采选入宫的……贵人你不是常对奴婢说,陛下要开源节流,掖庭之中无论品阶高低,皆不可奢靡浪费。但是你瞧,郭贵人不仅不遵办,反而还多往自己宫里置人,且挑的皆是上等之人。她若心里当真以你为尊,怎可抢在你之前挑人?”

我笑着拍了拍她挽在我胳膊上的手:“她有孕在身,自然比咱们更需要人服侍照应,西宫添不添人的,我无所谓。宫外那么多女子流离失所,三餐无继,宫里人少,我之所以允许增加采选,为的也不过多给一口饭吃,多活一人罢了。说到底,也不过杯水车薪。”见琥珀撅着嘴,仍有愤懑之意,不由笑道:“难道你要我多选有姿之女添置宫中,等着陛下临幸,与我分宠不成?”

这原是句戏谑的玩笑话,说出来的时候我也没怎么细细掂量,完全没有经过大脑思考。可等话说出口,我却猛地感觉到心里一阵尖锐的刺痛,那种似玩笑非玩笑的痛楚与悲哀,浓浓地包裹住了我,再一次无可逃避地提醒着我,刘秀乃是一国之君,对整个掖庭的女子,享有任取任舍的专属权。

最好的txt

4毙硎希1)

­阴­识随着贾复、刘植等人领兵南击郾城,据闻已迫使更始帝敕封的郾王尹遵投降,颍川郡逐步重回建武汉朝掌控。

­阴­识不在身边,令我有种失去臂膀的惶然。幸而­阴­兴官封黄门侍郎,守期门,平时出入掖庭的机会增多,碰上一些不是太紧急的信息传递,也无须再使用飞奴。

转眼到了五月,刘秀百忙之中,偶尔来后宫转悠,总会含蓄地提及立我为后的事情,我支吾着不答。然而立后之事属于国体,牵扯甚广,已非刘秀一人能控制。百官上疏,急切之心比皇帝更甚,无形中将立后之事推到了一个无法再拖延的境地。

郭圣通在这段时间深居简出,以安胎之名,躲在寝宫内几乎从未露过面。无论立我为后的舆论宣扬得有多沸腾,她那边犹如一片宁静的死海,丝毫不起半点涟漪。

越是如此,我越觉心惊。

许是我太过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我就是无法安下心来,把她的沉默单纯地想象成认命。

我在长乐宫中见识到的一幕幕后宫之争,均与朝政息息相关,那些暗潮,汹涌、隐讳,却又透着残酷。难道如今换成刘秀的南宫,从外到内、从内到外都已被改造成了一个充满和谐的新环境,所以这里不再存在士族利益驱动?不再存在权利纷争?不再存在政治矛盾?

难道当真是我神经过敏,搞得风声鹤唳,太过杞人忧天不成?

“贵人,”大清早,琥珀神­色­紧张地匆匆而至,附耳小声,“郭贵人一路哭哭啼啼地往西宫来了。”

我脊背一挺,露出一丝兴味:“哦?”

话音未落,抽泣声已经打老远传来,我仰着脖子往门外张望了一眼,沉声道:“让她进来。”

“诺。”

琥珀应声才要出去,我突然改了主意:“慢!还是……我亲自去迎她。”

搁下笔墨,我敛衽整衣,慢吞吞地往殿外走去。快到门口时,我加快脚步,装出一副匆忙焦急之­色­:“发生什么事了?”

门外的郭圣通容颜憔悴,妆未化,发未梳,小脸苍白,双目红肿,楚楚可怜。她身上衣着单薄,愈发显现骨架纤细,小腹隆耸。五月的天气虽透着暑热,可早晚仍是微凉,她一个孕­妇­,大老远地顶着朝露跑到我这里,又是战栗,又是落泪,那副凄楚模样,狠狠地撞击上我的心房。

那一刻,我险些把持不住,下意识地伸手扶她:“你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郭圣通不待我伸手去扶,忽然双膝一软,跪下噎然:“郭氏督管不力,特来请罪。”

这么突如其来的一跪,让我原本泛起迷糊的脑子猛地一凛,急忙招呼左右侍女拉她起来:“郭贵人这是说哪里话,这般大礼谢罪,可将­阴­姬搞得诚惶诚恐了。”

郭圣通一脸尴尬,布满血丝的大眼睛里含着怯生生的泪意,羞涩地支支吾吾:“的确是妾身的过失,陛下……陛下上月临幸……唉,妾身有孕在身,不方便侍寝……所以……陛下幸了妾身宫中一名侍女,只是万万没想到居然……因此做下龙胎。这……这事……虽说不违礼制,但……事出仓促,终究是妾身督管不力。这事若早禀明姐姐,也至于落得现在这般尴尬。姐姐,你看……那许氏虽出身微寒,毕竟已有身孕,能否……先置她个名分?妾身年幼无知,不敢擅作主张,心中惶恐,唯有……赶来向姐姐请罪了。”

我脑子里呈现一片空白,双目失了焦距,唯见眼前那一点樱­唇­不住地开启闭合。

“姐姐恕罪,饶了许氏吧。”她一边落泪,一边哀恳地再次欲向我下跪,“她素来乖巧懂事,陛下……陛下也很喜欢她的……”

我退后一步,停顿了一下,又是退后一步,仰头望天,天空碧蓝一片,万里无云,旭日初升,骄阳似火。然而我却一丝一毫的暖意都感觉不到,琥珀从身后悄悄扶住了我,我低下头,冲郭圣通笑了一下:“郭贵人言重了,这原是……喜事,何故自咎?”

“姐姐……”

“郭贵人也要多多保重自己的身子,还是赶紧回去歇着吧。琥珀,你亲自送郭贵人回去,好生安顿。郭贵人若有个闪失,我可如何向陛下交代?至于那位许氏……待陛下定夺吧。”我笑望着郭圣通,心里在滴血,面上却不得不笑若朝霞:“贵人莫急,你不也说了,陛下是喜欢她的。如今她又怀了子嗣,陛下自然不会亏待她,贵人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电子书 分享网站

4毙硎希2)

郭圣通微微愣神,似乎听不懂我在说什么,困惑之­色­在她脸上一闪而过。须臾,她敛衽行礼:“那……妾身先告退了。”

“郭贵人好走。”我笑着把她送至殿门,眼睁睁地看着琥珀领着一­干­西宫侍女黄门送郭圣通走远,而后眼前一黑,扶着门柱的手缓缓垂下,瘫软的身子也逐渐滑到地上。

“贵人!”宫里的侍女吓得赶紧把我扶了起来。

一通忙乱,她们七手八脚地将我抬到了宫里。我呆呆地躺在床上,四肢无力,脑袋像是刚被一辆重型坦克碾过,思维彻底碎成齑粉。

也不知过了多久,房里响起一阵窸窣的细碎脚步声,我忍着头痛,闭着眼哑声问:“见着了?”

室内静了一下,隔了好一会儿,琥珀低低地应了声:“嗯。”

“那么……是真的了?”我倏地睁大眼睛,顶上的承尘陡然间仿佛降低了许多,罩在我头顶,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琥珀不吱声,过了片刻,突然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你哭什么?这有什么好哭的?”

“奴婢……心中惧怕……”她缓缓跪倒在我床头,掩面抽泣。

“你怕什么?”我明知故问。

“贵人,你若想哭便哭吧!”她突然放声号啕,“现在的贵人一点都不像以前在家时的姑娘了,以前姑娘生气了,想打便打,要砸便砸。奴婢虽然很怕姑娘发脾气,但……更怕看到现在这样的贵人。”

“你怕我?”我侧过头看她,她肩膀微微一缩,眼神闪躲地瞟向一旁。我冰冷地说:“我有什么反应,没什么好奇怪的,值得奇怪的是你为什么要帮着别人瞒着我。”

琥珀猛地一颤,脸­色­大变,面如土­色­,哆嗦道:“贵人……”

“你不可能倒戈相害于我,但你分明却是有事隐瞒了我,究竟是为了什么呢?”我轻轻笑着,一滴泪珠慢慢自眼角渗出。

“贵人!”她咬着­唇­,突然重重地磕下头去,“贵人饶了胭脂吧。”

“嗯?”我未听明白。

“胭脂也是个苦命的人,当初她跟着贵人颠沛流离,九死一生,望贵人念在往日主仆一场的情分上,高抬贵手,别……别对她……她虽然人在郭贵人宫里,心里其实还是向着贵人你的。贵人……贵人……胭脂不是要与贵人争宠,真的……不敢动那心思……”

“胭脂?”我反问。

琥珀泪流满面。

“胭脂?”我从床上坐了起来,两眼直愣愣地盯着她,她瑟缩着退后:“胭脂……”

“姑娘——不要抛下奴婢——”

脑海里猛地响起一声尖厉的惨烈呼喊,我浑身一颤,犹如被人劈面打了两耳光,火辣辣地刺痛。

“姑娘——不要抛下奴婢——不要抛下奴婢——不要——抛下……”

耳蜗内如雷声震动,我呆若木­鸡­地痴痴念道:“胭脂……胭脂……”琥珀哭声响亮,我冲动地一把攥住她的手腕,目中充血:“许氏?”

她又惊又惧,哽咽着点了下头,我手指一松,颓然撒手。

怎么会是她?

怎么会是胭脂?

“姑娘——不要抛下奴婢——”

“姑娘——不要抛下奴婢——”

对不起,胭脂……我没办法带你走……

你服软屈降吧,以你的身份新军应该不会太为难你……

可是……兴儿,我不能不带他走,以刘的叛逆行为,那是满门抄斩的重罪,兴儿落在官兵手里,必死无疑……

“啊——”仰天嘶吼,满腔的悲愤最终激化成一声悲鸣长啸。我从床上跳起来,疯狂地砸着房间里的每一件摆设。

其他侍女闻声而至,纷纷惊恐万状,想阻挡却又不敢靠近我。琥珀伏在地上,哭得完全成了个泪人儿。

我只觉得满心的痛,满心的悲,满心的……创痕累累。

最终,房内的所有物件尽数被我砸光,面对着满室的狼藉,我赤着脚,气喘吁吁地站立在冰冷的地砖上,羞愤的眼泪无声地自脸颊滑落。

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5卑恨(1)

一身,宽松七分长袴打扮的我,不伦不类地走到他面前时,那支原本还在他­唇­边吹响的竖从他手中滑落,他惊愕得从树下冲了出来,一脸的不敢置信。

我瞪着虚肿酸涩的眼睛,似哭非笑地咧大嘴:“大老远的听见有声,寻声而至,果然是你。”

“你……”

“陪我去喝酒。”我抓起他的胳膊,反手将他从树荫下拖了出来。

他踉跄着跟了两步,突然定住脚步:“­阴­贵人出宫,陛下可知晓?”

我冷笑:“何需让他知晓?”

冯异面­色­肃然:“贵人可是在说笑?”

“你觉得我是在说笑?”我不怒反笑,转身面对他,却在接触到那双忧郁感十足的眼眸时,难以自制地流下伤心的泪水,“我倒是……想把这一切看成是个大笑话,一个天大的笑话。哈哈……”

他怔怔地看着我,缄默不语。

天­色­逐渐暗下,按照律典,雒阳城内施行宵禁,晚上不许有任何人夜行。

“回去吧。”他轻叹。

我抽噎,泪如泉涌:“每个人都这样……甚至大哥都是一语双关,明示加暗示地要我留下,想来朝中的那些大臣更希望见到我坐上皇后的位置。你们……每个人都只想着自己的利益,却不曾替我想过,我要那个皇后有什么用?如果坐在天子之位的人早已不是当年的刘文叔,我要这个皇后头衔又有什么用?”

“贵人!请冷静些……”

“我没法冷静!”我摔开他的手,厉声道,“现在你只要给我一句话,陪还是不陪?别再说什么劝我回宫的废话,你再说一句,我立即与你割袍绝交!”

他微微蹙起眉,眸光转黯,深邃难懂,眉心间的­阴­郁之气愈发浓烈。

我凄然一笑,点头:“好!我不难为你!我真傻,怎么忘了,你也早不是当年树下吹、逍遥洒脱的冯公孙了——你现在是阳夏侯!”

我绝望地转身。

蓦地,身后响起一声尖锐的呼哨。

我惊愕地扭头,却见树下冲出一匹脱缰的黑­色­骏马,飞快地奔向冯异。他站在原地未动,等到黑马从他身侧奔过时,用右掌抓住马鬃,倏地腾身跃上马背。黑马驮着他马不停蹄地继续往前奔驰,电光石火般瞬间冲到我面前。

人马交错之际,他俯身搂住我的腰,将我抱上马背。我的泪痕未­干­,疾风打在脸上,刺得虚肿的眼睛火辣辣地痛。

潸然泪下,由无声的哭泣到最后的放声号啕,我紧紧抓着他的衣袂,犹如溺水的人抓到了最后的一块浮木。

出城的时候,北侧的夏门已经合上,守城的将士正准备下门闩。我把脸埋在冯异胸前,也听不清他与门吏说了什么,闭合的夏门重新开启,他带着我飞奔出城。

从邙山山腰俯瞰雒阳城,星火点点,夜景仍是那般迷人。只是山上夜露浓重,每走一步,身上的衣衫便湿上一重。

“看样子一会儿要下雨。”他高举火把,笑吟吟地在前面领路,“还记得这里么?”

我点点头,三年前,他把我带到这里,对我说了许多语重心长的话,宛若兄长。我敬重他,不仅仅是因为他是刘秀手下的一员猛将,曾经救过我的­性­命,更主要的是,他是个体贴且又现实到极致的人物,他会在我彷徨的时候,当机立断地喝醒我。有些事情,我明明清楚答案,却没办法强迫自己接受现实,这个时候冯异便会适时出现,残酷而冷静地把我不愿面对的答案赤­祼­­祼­地摆放到我的面前。

对他,既敬重,又隐含痛恨。

因为,他就像是刘秀的另一个分身。他曾是刘秀的主簿,等同于他的代言人,刘秀说不出口的东西,都会借着冯异之口,一五一十地说出来。

沉默地跟在冯异后面,凭借昔日的印象,一步步往山顶的那座草庐走去。

三年了,没想到草庐依旧,我有些讶然。山顶的晚风颇强,吹得衣袂飒飒作响,草庐前的冯异,跳跃的火光打在他的脸上,白皙的肌肤仿佛泛起一层透明之­色­。他的神情迷离,若有所思地侧首凝望山脚。

衣袂飘飘,态拟神仙,这一刻,冯异竟不像是世间之人。我仿佛又回到了昆阳初见他时的情景,那种惊艳而又不可畏亵的美,令人屏息。

“不必惊讶,我偶尔来此赏月,不然你以为这座破草庐如何能撑过这些岁月?”他似已洞察,回眸一笑,轻轻推开木门。

草庐内的空气十分清新,且摆设如新,器具不染尘埃,显然有人时常来此清扫整理。向内走两步,果然不出所料地在案上找到几只陶罐,用力捧起,入手沉重,里面盛装的是酒水。 最好的txt

5卑恨(2)

我一声不响地捧着陶罐,仰头牛饮,一口气灌下半罐子,感觉胃里撑得难受异常,眼泪竟然又不争气地滚落。

冯异坐到我的对面,先是不说话,眼看着我将一罐黍酒消灭­干­净。我正要伸手去取第二罐时,他却抢先将它夺了过去。

我呆呆地望着他,胃里似火在烧。可是这酒度数不高,酒劲不够凶猛,无法一时半会儿麻痹我的神经。虽然,我是多么期盼能够借酒浇愁。

他将酒罐凑近自己的­唇­,缓缓地,像是电视上播放的慢镜头的分镜动作,一口一口地吞咽酒水。

我呵呵一笑,伸手拍着桌案,大声给他喝倒彩。冯异只是不理,慢条斯理地饮着那罐黍酒,速度不快,可确确实实地一口未停过。

我笑得眼泪直流,伸手捞过仅剩的第三罐酒,叫了声:“痛快!”就着罐口,和着眼泪一起将酸涩的酒水吞下。

“痛快之后呢?”他将喝空的酒罐倒扣在案面上,一字一顿地说,“如果这样便能使你忘却烦恼,一抒胸臆,那么……我奉陪到底。”

我咯咯一笑,用手背抹去眼角的泪水:“我是谁?你们别太高估我了,我没你们想的那样贤良淑德。母仪天下?我呸——”我双手用力一拍案面,震得两只空陶罐跳了起来,其中一只倾倒,骨碌碌地滚下地,“啪”地摔得粉碎。

“值得吗,为了那么一个微不足道的女人?你的气量便只有那么一点点?你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你的兄弟、家人多掂量。当不当皇后,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的。”

“我不稀罕!”我毫不客气地伸手指向他,食指几乎戳到他的鼻尖,“说白了,不过是你们想让我坐上那个位置!因为我是新野­阴­姬,因为我是他布衣落魄时娶的嫡妻,就和你们这班老臣一样,是和他生死与共、祸福同享过的故人!和郭圣通相比,和毫不相­干­的郭氏家族相比,你们更喜欢把未来的荣华富贵押在我身上,押在同为开国旧臣的­阴­氏家族身上!”

“既然你什么都明白,已经看得如此透彻,为何还要这么折磨自己?”

“因为我不是你们的傀儡!你们永远也无法明白我到底想要什么!我为什么要当这个皇后?为什么还要留在那个到处弥漫­阴­谋算计的皇宫里?你明不明白,南宫宫墙虽高,若是有一天无法困住我的心,便再也无法困住我的人!”我喘着气,倔强地摇头,“你们,休想利用我!”

“这并不存在利用不利用,只是……利益共趋。陛下的皇位固然是臣子们捧出来的,然而鸟尽弓藏的道理,自古名言,谁人无忧?远的不说,当年高祖皇帝又是如何对待那帮与他共打天下的兄弟的呢?听闻你曾向陛下觐言‘贵易交,富易妻’,陛下回应‘贫贱之知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这正是那些浴血奋战,为陛下抛头颅洒热血的兄弟们要的结果。你——非做这个皇后不可!”

全身血液冻成冰块,我只觉得一股冷气从脚心蹿到头顶,冯异果然不愧是冯异,­阴­识不肯挑明的话,他却什么都敢对我说。也似乎当真吃定了我对刘秀没辙,怎么也逃不出那个禁锢住我自由的深宫牢笼。

“呵呵……君臣之道!”双手紧紧攥拳,我打着冷战。

“今天这番话,已经僭越了……论起身份,你我的立场不只是朋友,也属君臣。”修长的手指抵着额头,他自哂而笑,“看来酒当真不能多饮。”

我欲哭无泪,痛苦地闭上眼,只觉得万念俱灰。

原来,一个人的身份改变,竟会带来如此可怕的扭转。什么都变了,以前的种种,果然一去不返。

“回去吧,你明知这是他人用心设下的一个套子,何故揣着明白还硬要糊涂地往套子里钻?若真如此,岂非是让亲者痛仇者快?”他不紧不慢地说,“天亮之后便回去,只当今晚的事从未发生,你从来没有离过宫。封后大典定在了下个月……”

“是套子又如何?我在乎的……只是他的人、他的心,和他是不是皇帝有什么关系?不管是什么样的套子,毕竟是他先入了那个套,然后又套上了我。他在套中,我无法不在意,无法不入套。”我凄然一笑,“也许在你看来,我是个傻瓜,是个冥顽不灵、不知变通的傻瓜,但是……他伤了我,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果然是个傻瓜,为何始终纠缠在这等细枝末节的小事之上?他待你不够迁就么?他现在贵为皇帝,天子一聘九女,诸侯一娶三女,更何况是那女人刻意投怀送抱……”

5卑恨(3)

“别他妈的跟我炫耀你们男人能娶多少多少女人的滥事!”我恼羞成怒,被激得跳了起来,“这分明便是滥情,偏偏还要替自己找寻千百样的理由来脱罪,滥人做的滥事,偏要错怪在女人身上。投怀送抱又如何?投怀送抱便理所当然要纳入怀中吗?你们这些恶心自私的男人……”

“­阴­丽华!”冯异也跳了起来,一脸的羞愤与惊骇,“你怎的如此偏激?你现在这样只是把陛下往别人怀中推,于事无补!你该好好想想,怎么……”

我气得再也听不进他的任何话,伸手去抓他的衣襟,他被迫往后退开。我呵斥一声,猱身欺上,直接跳过食案扑向他。

“­阴­丽华——”他伸手格挡。

我顺势扭住他的胳膊,脚尖一绊,原拟将他绊倒,却不料他身手也极为敏捷,竟然并未摔倒,反与我扭缠在一起,一路打到了墙角。

我的胳膊缠住了他的上身,他的双腿压住了我的膝盖。我呼呼地喘着粗气,他背靠着墙壁,俊颜就在我眼皮底下,不足十公分的距离,我甚至能闻到他衣衫上沾染的淡淡汗水味。

“投怀送抱便拒绝不了?嗯?”

他气息透着紊乱,却仍是十分镇定地回答:“这是事实。一个千方百计想爬上男人床的女人,无可抵挡,防不胜防……唔。”

我凑上去,狠狠地吻上他的­唇­,带着某种报复的快感。冯异双­唇­紧抿,­唇­下的触感透着清凉,在那个瞬间,我能清楚地感觉到他身子猛然一颤,僵硬得像根木头。

我哈哈大笑,疯狂般吻着他的额头、鼻尖、脸颊:“不是说拒绝不了吗?那你倒是试试啊?不是讲求什么君臣之道么?你试试……什么是君,什么是臣……”

­唇­印一点点地落在他的脸上,最后滑到他的颈项,他的喉结滑动,我一口咬了上去,用舌尖舔着他的肌肤,牙齿轻轻磨噬他的喉结。

他没有推开我,也没有经受不住挑逗反扑向我,只是静默地任我发泄,任我施为,一动不动。

我不甘心地抬起头,他的目光深邃,白皙的双靥透着一层近乎透明的绯­色­,绝艳凄美。我心中充满了羞愤,他的无动于衷令我的愤怒攀升到了顶点,借着酒劲,我猛地伸手去扯他的衣襟。

“刺啦”,我自己都料想不到手劲会有如此之大,一扯之下竟然能将他的衣襟扯裂。

夏日衣着单薄,他在外袍之内竟未再穿内衣,白瓷般的肌肤赤­祼­­祼­地袒露在我眼前,我重重吸了口气,混乱的脑子只在那一刻稍稍停顿了一秒,随后我俯下头,在他胸口印上­唇­印。

“你……疯了!”终于,他的喉咙里压抑地爆出一声怒吼,他用双手紧紧地握住我的肩膀,将我推离一定距离,“我是个男人!你看清楚了!”

他的脸绯­色­明艳,眼眸中迸­射­出一种令人惊悸的光芒,我微微惧怕地瑟缩了一下,但随即理智重新被魔鬼的冲动吞噬:“没错!你是个男人!你放心,我没把你当女人,我对女人没兴趣!”

“你还清醒着吗?你还知道自己是谁吗?还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你以为我喝醉了?不!我没醉!”我笑着摇头,双手掌心撑在他袒露的胸前,无意识地摸索着,“我很想知道,你所说的无可抵挡,防不胜防究竟是怎样的情有可原?你要我原谅他,那便用事实说话,我相信事实……”我邪气地勾起一抹冷笑,“是不是欲望真能让人抛却一切顾忌,是不是欲望能够让人不畏生死,不顾一切后果,丧失理智,忘了自己是谁……”

“你就那么想知道这个答案?”

我眯起眼,舔着­干­涸的­唇­角,感觉他的脸部轮廓变得有点模糊:“是……”

“那我告诉你答案。”他猛地用力推开我,我猝不及防地仰面摔倒,后腰撞上了食案,疼得我险些闭过气去。

正当我咬牙伸手去揉痛处时,突然身体凌空而起,冯异拦腰横抱起我,大步走向草庐内唯一一张草褥席地铺就的简易床。

他把我丢到草席上,身下冰冷僵硬的感觉令我不禁打了冷战,但只须臾之间,头顶已覆上一张俊美绝伦的脸孔,他微眯起眼线:“确定想知道答案?”

我微微愣怔,心里宛若生拉硬拽般地纠结,不等我给出答复,他的­唇­倏然覆下,吻住我的嘴角。温润的触感令我心房震颤,我抖抖索索地不知该如何回应,他的舌灵巧地挑启我的­唇­,滑入口中,深深吸吮。

滚烫的掌心拂过我的胸口,我脑海里一片混沌,几次想推开他,最终却又忍住,倔强地硬撑着。他的­唇­一路下滑,胸前陡然感觉一片凉意,我闷哼一声,背脊弓起,浑身战栗。

冯异趁势抱起我,一手搂着我的腰,一手滑下。我紧张地伸手去抓他的手,却被他挥开。

“嗯……”口­干­舌燥,喉咙里像是要喷火,我下意识地想躲,却被他重新摁倒在席子上。

肌肤相触,滚烫如火,我的汗毛不由自主地凛立起来,身上起了一层又一层的细小疙瘩。

“看着我。”他用手扳正我的脸,居高临下地睥睨,脸颊绯红,气息微喘,“最后问你一遍,继续还是放弃?”

我张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脑海里闪电般划过一个声音:“信我!丽华,你信我……”

我闭上眼,那个声音在我脑海里不断地盘旋,挥之不去,我紧紧地咬着­唇­,直到舌尖尝到一丝腥甜。

骗子!骗子……说的都是谎话!不过是一个­精­心编织的谎言!

你加诸给我的痛苦,我要加倍还给你!统统还给你——

我麻木地展开双臂,紧紧搂住冯异,凄迷绝望地主动献上朱­唇­,吻住他。冯异的发冠摘落,乌黑的长发如瀑布般泻下,发丝如云般覆盖在我的脸上,遮蔽住我的双眼。

下身略微一紧,我猛烈一震,他强压着我,不让我再有退缩的机会。

刘秀……刘秀……

眼泪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

刘秀……刘秀……心里一遍又一遍念着的名字,始终是他,始终只有他!无论我怎么做,这一辈子都无法将他从我心里抹去。

爱上他,然后任由自己堕入地狱!

我抽泣,用手背捂着眼睛,哭声渐渐大了起来。我知道我不该哭,至少不该在这种时候,为了那个伤我至深的男人而哭,明知道不值得,可心里却是那么的无助、彷徨、忧伤,乃至绝望。

我爱着他,自始至终都无法忘掉他!除非……等到我停止呼吸,不会想念的那一刻。

手被移开,冯异喘着气,温柔地替我拭去泪水,泪光婆娑中,他眼中的忧伤一览无遗地展现在我眼前。

“别哭了!”他亲吻着我的眼睫,起身背对我,动作迅速地穿上衣裳,重重地吐气,“回去吧……回去好好当你的皇后。”

我平躺在床上,只觉得身心皆化齑粉,随时随地都将被风吹散,化为虚无。

冯异没再回头,我无法看到他的表情,他穿戴好衣物,打开木门,径直离去。

我将身体蜷缩起来,手臂蒙着头失声恸哭。

我也想回去,可是……我回不去了!我想逃回那个不会令我伤心的天堂,可是……上帝并不曾眷顾我。

我注定要被迫留在这里成为­阴­丽华。管丽华的名字,已经彻底被人遗忘,丢弃……不复存在。

最好的txt

6鄙崞

后半夜果然天降大雨,我在滂沱的雨声中哭了一夜,天蒙蒙亮的时候,我跌跌撞撞地下了邙山,绕过雒阳城,一路往南而去。

我没回雒阳,更没回那个让我伤心痛苦的南宫。

因为战乱,一路上遇见的流民不在少数。在荒郊野外,独自一人很难苟活求存,所以流民往往喜欢成群扎堆地聚在一起,这样虽然有利于互相照应,但食物的供应却又成了一大难题。

他们除了挖野菜充饥外,唯有向居民乞讨,但如果乞讨的对象是一些擅长欺负弱者的富户,便会时常遭到驱赶,品行恶劣的人甚至会派出家奴殴打。流民往往是手无寸铁的­妇­孺,少有男丁,即使我再心灰意懒、­性­情麻木,也看不得这种恃强凌弱的行为,少不得跳出来一通乱打。

我的这种以暴制暴被视作“大义”之举,久而久之,人心所向,竟在无形中成了这群流民的首领。

我离开雒阳时并没想清楚要去哪里,这会儿眼看自己手底下的流民越聚越多,有不少人竟还“慕名”而至。待到进入颍川郡地界时,已是六月暑夏,路上不断有人生病,不是饿死,就是病死。有些人开始打起了死尸的主意,居然要烹尸而食,在我的极力阻止下才勉强罢手。

看着那一张张因为填不饱肚子而面黄肌瘦的脸,我不禁心颤,如果再带着他们四处晃荡下去,终是会害人害己。无可奈何之下,想着­阴­家祖产殷实,养个二三十人应该不是什么大问题,于是择路往南,打算带人回新野。

这一日路过父城附近,有人打听到阳夏侯回乡扫墓,建武帝隆恩,下诏命太中大夫送牛酒,且二百里内太守、都尉以下的官员以及冯氏宗族前往父城会祭,场面之大,无可想象。

好些人怂恿我前往父城,因为那里聚集的官员多,说不定更容易讨到吃食,我却隐隐察觉蹊跷:战乱之时回乡祭祖扫墓,且排场搞得这么大,而冯异平素最不喜居功,刘秀更是提倡节俭朴素为本,这件事怎么看都觉得未免太过巧合了些。

我心里有鬼,自然不敢当真前往父城一探究竟,于是反其道而行,远远绕开,匆匆南下。

六月下旬,当我衣衫褴褛地带人回到新野­阴­家,找机会避开众人,觑机找到­阴­就时,他吓得双腿打战,差点没瘫到地上去。

我勒令他不许声张,偷偷在门庑住下,换了男装,避开家中直系亲属,化名­阴­戟,成为­阴­家的一名普通下人,随我回家的那二三十人也被妥善安置在各处田庄。

­阴­识、­阴­兴都不在家,整个­阴­家庄园仰仗­阴­就全权做主,他年纪虽小,做事却极其认真,上下没有不服。在我印象中,­阴­就似乎仍是那个偶尔拖着鼻涕,时常被人欺负到哇哇哭泣的小毛孩子,可转眼看他有板有眼地处理族中大小事务,展露出果敢冷静的一面,令我大开眼界之余,也不得不感慨岁月催人。

“大哥的信函。”回到­阴­家的第五天,­阴­就塞给我一只木匣。

我惊得险些跳起来,那只木匣好似烧红的烙铁,烫得我缩手:“你小子……不是让你保密的吗?”

­阴­就一脸无奈:“姐姐,这事能隐瞒一时,还能隐瞒一世不成?”

哆嗦着打开信函,却发现素白的缣帛上写着八个字,笔迹草狂,墨迹力透帛背:“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这什么意思?”

“六月初七在雒阳南宫举行了封后大典,陛下封郭圣通为后,立长子刘为太子,大赦天下……”

“哦……”我长长地“哦”了声,心里木木的,不知是喜是悲。

“姐姐,大哥的意思,是让你别太难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你不当皇后,对我们­阴­家来说,未必是件坏事。”

“我为什么要难过?”我勉强一笑,说不出心里是何种滋味。­阴­就满脸忧­色­,我伸手揉他的发顶,将他梳好的发髻揉散,大笑,“我既从宫里出来,便没想过再要回去,皇后什么的,哪里还会放在眼里?”

“姐……”­阴­就抱头连连闪避,被我蹂躏得一脸无奈,他挣脱开我的手,“可是姐姐,宫里并不曾报失。二哥传回消息说,陛下勒令掖庭一切如常,对外则向朝臣们声称­阴­贵人­性­情温婉宽厚,以己无子为由,将后位让于郭后。”

我猛地一僵:“你说什么?”

“二哥说,陛下在等你回去。”

我条件反­射­般向后跃出一大步,连连摇头:“绝无可能!”顿了一下,狠心道:“他还不如对外声称­阴­贵人染病暴亡得了,一了百了。”

“姐,你想逼疯陛下呀!整个南阳郡谁人不知陛下待你的情意?”

“嘁,小毛孩子懂个什么?”我心里烦闷,没好气地说,“你还真是单纯,怪不得大哥不带你去京城。啧啧,看来你还得再调教个几年才会有出息。”

­阴­就涨得小脸通红:“我今年已经十六了,我听说郭皇后有个弟弟,十六岁时便已官封黄门侍郎,他也不过比我大一岁罢了。”

“郭况么?”脑子里不由浮现出那张秋风霁月般的清纯脸孔,我再次打量眼前的­阴­就,仍是中规中矩的一张脸蛋,貌不出众,肤­色­略黑,眉宇间张扬着稚­嫩­与刚正的混合气质,清澈的眸底偶尔透着一股倔强,情绪显得太过外露。

果然还是……没法比。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啊,我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戏谑地说:“小弟啊,跟姐姐混个两年,保准能把你调教得不在郭况之下。现在么,好好看家,在新野当个有为少年。等过几年,行了冠礼,姐姐我再给你找门好亲事结了……”

­阴­就哪能听不出我在调侃他,又气又羞:“姐姐真是……一点都没变,难怪没法当皇后,这个样子怎么也没法让人信服能母仪天下呀!”

“哎呀!年岁长了,学会顶嘴了是不是?让我瞧瞧你都长了什么本事?”一个飞身猱扑,我一手揪住他的衣襟,顺势一个过肩摔,将他扛在背上甩了出去。

换作以前,这一招早将他摔趴下了,可是这一回他却在空中翻了身,稳稳落地,没让自己摔倒。

我“咦”了声:“果然有长进。”

“姐姐……姐姐……”他慌张地摆手,连连后退,“不打了,不打了,会打碎东西的……”

“你说不打便不打么,姐姐我不高兴!没打过瘾前,绝不许叫停!”

“姐——噢,饶……命……”

1蓖莱牵1)

建武二年八月廿六,建武帝刘秀亲率大军,攻打五校乱兵,受降部众约五万人。与此同时,刘秀派遣游击将军邓隆,协助朱浮,攻打彭宠。

邓隆军队驻扎潞南,朱浮军队雍奴,两地布防居然相距百里。收到谍报的那日我便断言,邓隆和朱浮两个肯定吃败仗。

­阴­就原本不信,可没过多久,便传来彭宠奇袭邓隆军队,朱浮因相距太远,鞭长莫及,来不及救援而一败涂地。

“难怪大哥这般看重姐姐,姐姐竟比大丈夫更具慧眼。”

­阴­就自那日起便对我言听计从。事后得知,当日远在五校的刘秀亦曾对邓隆、朱浮的军队布阵大加斥责,可惜为时已晚。

自新朝灭亡后,中国的大好河山其实已经成了一块被切割瓜分的蛋糕,支离破碎,各个地方势力都在集结兵力,各自为政,疯狂抢占地盘。

为了便于给­阴­就详尽地解释现状,我从搜集到的情报中整理最新资料,经过汇总后绘制了一张简易地图,以雒阳为中心点,黄河为分割线,大致可将全国划分为东西南北中五大块。除去一些不足万人的零散民间势力,单单挑出那些大集团势力来统计,则东边有汉帝刘永、自封五威将军的张步;河西除了有窦融,还有从长安逃到天水后,自称西州上将军的隗嚣;北面有叛乱的彭宠,还有游移不定的建世汉朝赤眉军……

大致看来,相对安稳的只有河南的南阳、颍川两郡,这是绿林军起兵时的发源地,刘秀建立的汉朝虽然不同于绿林军,但说到底根基出处都差不多。所以招降河南,收复刘玄遗留下来的这片江山,相比之下,成了最轻松的一仗。

强敌环伺,那些大宗的集团势力,随便抽调出哪一支来,论兵力与国力都不下于建武汉朝。刘秀以一个新建的小小国家,要面对那么多强敌,不得不令人替他捏把冷汗。

不想被人吃,就要吃掉别人。进攻永远是最好的防守。

刘秀现在缺的不是能力和机遇,他最缺的是­精­力与财力。战争是最烧钱的游戏,没有足够的资金,他的粮草便供应不了东西南北四线齐战,所以,从他如今的布控不难看出,他早先派邓禹驻扎在长安外围,是为了抵御及防备实力最强大的赤眉军。邓禹是个极其聪明的人,大多数情况下他都是领兵围而不打,与赤眉军保持着一种僵持局面。

避开赤眉的压力后,刘秀其实已经把下一步目标锁定在东线。第一个要对付的便是刘永,虎牙大将军盖延、驸马都尉马武等人打了四个月,终于攻陷睢阳,逼得刘永逃到虞县。随后没多久,虞县百姓突然暴动,格杀刘永的母亲与妻子,刘永只带了亲信数十人逃到了谯县。刘永的部将苏茂、佼强、周建等人集结三万援军赶来相救,被盖延拦在了沛县西郊,打了个落花流水。最终,刘永、佼强、周建等人向东逃到湖陵,苏茂则逃回他的老窝广乐。

盖延替建武汉朝占领了沛郡、楚郡、临淮郡三郡土地,刘秀随即派太中大夫伏隆持节出使青州、徐州,招降刘永辖下各郡国。

总的说来,建武汉朝虽然在北线彭宠那里吃了点小亏,却在东线刘永那儿赚回了一大票。

“你说如果收复南阳郡,陛下会否亲征?”

“四处战火蔓延,你让他舍重就轻,为了一个最没威胁­性­的南阳跑来亲征?”我随手拣起一片竹简戳­阴­就的脑袋,“你还真是没脑子。”

“不为南阳,难道不能为姐姐你吗?”

“除非你出卖我,不然他怎么可能知道我在南阳?”

“我们家影士虽然厉害,可你别太小瞧了陛下的斥候……你躲在新野的事,他早晚能知晓。”

我冷笑道:“知晓了又如何?颍川已经收复,拿下南阳犹如探囊取物。如果分不清主次,为了我一个女子,放下各地如火如荼的战情,跑来亲征一个根本不需要他­操­心的南阳郡,那他也实在算不得是个明君,连这点远见卓识都没有,何谈一统天下?”

“一统天下……”­阴­就表情有些呆滞,“陛下当真要一统天下么?这……谈何容易……”

“正是不容易,所以才更具挑战­性­!”我一手支颐,一手将竹简敲击案面,咚咚直响,“中兴之事总需有人来完成,不是刘玄,便是刘秀;不是刘秀,便得是刘永、刘盆子、刘甲、刘乙,乃至刘丙……成王败寇,优胜劣汰,不能完成天下一统,最终实现光武中兴的人,最终的命运只能是消逝在历史奔腾的洪流之中。” 最好的txt

1蓖莱牵2)

“姐姐你在嘀咕什么?我一句都没听懂。”

“听不懂最好。”我笑着岔开话题,“大哥自请去函谷关镇守,想来不会再跟着朝廷的军队来打南阳,我这会儿倒是好奇起来,不知来取南阳郡的是何许人物。”

我不担心刘秀会亲临南阳,但是,如果他委派冯异前来,那……

“来什么人都不重要,因为南阳郡太守刘早已准备好要投诚了。”­阴­就眨眨眼,调皮地说,“姐姐说得对,南阳之事的确不用陛下­操­心,但是……”他依偎过来,带着一种怜悯之情,“我倒希望他能为姐姐走这一趟。”

我一掌推开他:“所以你只能是­阴­三,而永远做不成刘三!皇帝岂是随心所欲,为所欲为的?”

“为何……”

我不等他把话问完,严厉道:“那是亡国昏君所为!”

许是我的声音和表情太过激烈,他被唬得缩起肩膀,噤声不语。

南阳郡最终没有等来刘秀,也没有等来冯异,在大家都以为南阳郡的政权归属,由已经灭亡的玄汉王朝转移至新兴的秀汉王朝是件多么顺理成章的事情时,出人意料的事情发生了。南阳郡堵阳人氏董,在宛城劫持了太守刘,发动兵变。

如此一来,原本可以和平处理的交接问题却不得不靠武力来解决。当月,建武汉朝扬化将军坚镡,带兵攻陷宛城,董逃回堵阳。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本也能圆满收场,然而更加始料未及的是此次来南阳的领军之人除了坚镡等人,还有大司马吴汉。

吴汉是个领兵打仗的将才,能征善战,只是­性­格粗鲁,言辞不善修饰,在军中寂寂无名,少有人问津。直到邓禹出面,在刘秀跟前数次保举,这才使他的将帅之才大放异彩,自此以后,一发不可收拾。吴汉带兵打仗素来以狠厉出名,匪气十足,这次攻打南阳也不例外。他以南阳暴民难服为由,在夺下宛城后,竟而放纵士兵在整个南阳郡内烧杀抢掠,所到乡县,暴行施虐,被洗劫一空。

南阳郡在全国一百多个郡国之中,虽称不上最富饶的一个,但地属南方,豪强居多,又是刘氏宗亲集中的发源地之一,所以经历战乱虽不少,却仍是中坚之地。

吴汉率军先后攻下宛城、涅阳、郦国、穰县,皆是屠城洗劫。无辜百姓被卷入战火,大军开拔之处,尸横遍野。战火在整个南阳郡迅速燃烧蔓延,众乡亲从郡北逃往郡南,甚至阳的许多百姓见机不妙,为避免城破后惨遭军队屠城,纷纷携带家眷逃向南边。

一时间,新野涌入大批难民,甚至大多数人认为新野有­阴­贵人娘家在,好歹吴汉会不看僧面看佛面,就算进入了新野范围,也不会像其他地方那样血洗屠城。事实上不仅是旁人这般认为,连我心里也是这么想的。

不过是接收南阳郡政权而已,用得着采取如此极端的手法,这般罔顾百姓­性­命,滥杀无辜吗?

然而­阴­家毕竟不是慈善机构,即便有些许能力能够帮到人,却也不可能一下子不明不白地接收那么多张吃饭的嘴。­阴­就在我的威逼下,勉强收容下两三百人的同时,却也很坦白地告诉我,不可能再这么无偿地充当善人了。

治标尚需治本,这个问题最大的根源出在吴汉身上,最好的办法就是制止他的暴行。天高皇帝远,刘秀现在御驾远在内黄县忙着平息战乱,根本无暇顾及他的老家已被他心爱的大司马洗劫一空,他亲爱的乡亲们正在恶魔的爪下呻吟悲鸣。

“­阴­戟——三公子找你!”门庑的小厮直着喉咙高喊。

我收起长剑,困惑地往前堂去寻­阴­就,这小子有事向来会主动到门庑来寻我,很少这么正式地通过下人来找我。

心里隐隐约约生出一丝异样,到得堂上,却见­阴­就居主席,边上尚跪坐一人,见我拾阶上堂,立即站起身来,稽首行礼:“­阴­贵……”

我一把托住他的胳膊,沉声道:“小人只是­阴­家一名下人,邓将军何故行此大礼?”

来者不是旁人,竟是破虏将军的邓奉,他一直在外替刘秀四处征战,即便我去年借住在阳他家的时候,也未曾得见他本人。几年未见,已过而立之年的他两腮蓄了大把的胡子,不仔细辨认还真不容易认出他来。

“­阴­……”

“小人­阴­戟。”

“呵呵……”邓奉尴尬地讪笑,“­阴­老弟……咳咳,辈分乱了,还得尊称你为一声叔父。你是长辈,受侄儿一拜,理所应当。”说着,竟当着­阴­就的面,郑重其事地跪下。

“使不得,使不得。”我内心忐忑不安:邓奉多年未回乡,没道理这个时候冷不丁地跑了回来,且还不是回阳,而是直奔新野。

邓奉行完礼,直起身,表情痛心疾首地望着我:“臣……奉诏回乡省亲祭祖。”

我眉心一皱,得,又是一个奉旨回家扫墓的,和冯异的情况如出一辙。难道各路战事就那么轻松,不吃紧么,居然放任手下大将一个个地回乡祭祖扫墓?

“叔父是聪明人,侄儿的来意想必叔父心中明白。”

我将视线移向­阴­就,­阴­就小脸一白,连连冲我摆手:“不是我说的,我绝对没有告密。”

我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沉吟片刻,忽然对邓奉问道:“如今乡邻受虐,大司马屠城一事,陛下可也知情?”

邓奉微微一颤,我留意到他下意识地把双拳紧握,骨节泛白:“陛下仁德,若知晓大司马­干­下这等逆行,又岂会坐视不理?”

我心中一动,继续问道:“阳现下如何了?”

他的脸­色­白得吓人,双­唇­抿得紧紧的,额前青筋隐隐跳动。过得片刻,他突然跪下,叩首朗声:“求­阴­贵人替南阳苍生做主!”

“你这是什么意思?别说我只是一个下人,即便当真是什么贵人,也实在尊贵不到哪里去,如何与乡亲做主?”

邓奉倔强道:“如果贵人放任不管,南阳郡会死更多无辜……难道贵人当真铁石心肠么?”

明知道是激将法,我却仍是心情澎湃,呼吸慢慢急促起来。­阴­就悄悄扯我的袖子,向我频频使眼­色­,示意我别管闲事。

“贵人!臣来此之前,大司马的军队已经拔营,预备进逼新野。若臣所料不差,至多不出两日,新野城必破,到时候……”

“叫我­阴­戟!”我打断他的激昂陈词。

他呆呆地看着我。

“叫我­阴­戟!”我斩钉截铁地重复了一遍,“这里没有什么贵人,只有­阴­家家仆­阴­戟!你若用得上­阴­戟,­阴­戟二话没说,把这条命交给你便是。”

“­阴­……戟!”

“姐姐!”

我拦住­阴­就,对邓奉道:“你手下有多少人?”

“回乡省亲,带的人并不多。”

“那你能招募到多少人?”

­阴­就急得大叫:“姐,你想做什么啊?”

邓奉迟疑道:“你的意思是……”

“你觉得对付吴汉那样的人,是用言语跟他讲道理便能够说服他,让他罢手的吗?”我冷笑,“他信奉武力,喜欢用他的拳头代替讲话。既然如此,我便让他尝尝什么是以暴制暴!”

邓奉惊得目瞪口呆,­阴­就面如死灰地跌坐回席上。

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2比枋(1)

吴汉果然没有丝毫顾忌­阴­氏在新野的地位,居然一点面子也不留,肆意带兵攻打新野。他就像是一头尝到了血腥味的野兽,在战场中完全失去了理智,停止不了嗜血的本­性­。

杀人,其实很容易!特别是在战场上,有些人即便平时­性­格温厚,只要一上战场,就会失去自控能力。杀戮带给人们的其实永远只有痛苦。

既然仁心仁术已无法让疯狂嗜血的猛兽恢复冷静,那么……唯有举起手中的棍子去打醒它了。

时机紧迫,我在有限的时间内利用­阴­家在南阳遍布的影士力量,以邓奉的名义迅速调集了包括阳在内的所有宾客和壮丁。因为遭受吴汉的过分欺凌,这道檄令才发布,便从四面八方涌来数千人手支援,其势头之迅猛,远远超出我的想象。

吴汉怎么也没料到在南阳还会有武装力量能够反抗他,轻敌之间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我令邓奉带人一路将他轰到了阳以南,这才放他狼狈夺路而逃。

“为何不生擒了他?”邓奉很是不解,“大司马有错在先不假,但我等­干­下这等大事,若他回去后上疏奏禀不实,蓄意陷害,扣我们一个逆反作乱的罪名,那可如何是好?”

我冷笑道:“我们若生擒了他,只会令他愈发恼羞成怒,最好的解决方法是将他——格杀!”我比了个砍头的手势,邓奉面­色­一变,一副吓傻的表情。我嗤然一笑:“既然你狠不下心杀他,那捉了他来又有何用?且让他回去……我倒要瞧瞧,片面之词,他会听信谁!”

邓奉与­阴­就面面相觑,他们二人自然明白我最后说的“他”指的是谁。­阴­就摇头道:“姐姐,你这是在跟陛下赌气呢,何苦……”

我扬手在他脑门上敲了个响栗:“那按你的意思,便放任吴汉一把火烧了新野?哼哼,这次算他识趣,进了新野,还算懂得要避开­阴­家绕道走,若是他敢碰­阴­家人一根毫毛,我非剁碎了他不可……”

­阴­就打了个哆嗦,似乎感受到我话里的狠意,有点不敢置信地看着我,眸底闪过一丝畏缩。

“邓将军!”

“诺。”

“董是不是派人找你,想与你联手?”

邓奉震骇:“这……昨天……确曾……不过我已经回绝他了……”

“不必回绝啊。”我淡淡地笑,笑得邓奉一脸发怵的表情,缩着肩膀,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董是逆贼不假,可事到如今,焉知我们不是逆贼呢?”

“­阴­……­阴­……”

“吴汉这一去,还不知会生出何等枝节。有董留在堵阳,恰好在东南边替我们驻了道防风墙,雒阳或者颍川郡方面一旦有什么动静,他能事先替我们抵挡一阵。”我沉吟片刻,倏然从案前抬头,手中尺简一划,指向邓奉,“邓将军速带人前往阳布防,阳与堵阳相距不远,若雒阳无事,则可屯兵钳制董;若雒阳有异动,则可对董施以援手。”

邓奉悚容,片刻后才反应过来,肃然起敬,躬身行礼:“诺。”随即转身离开。

“就儿!”

“姐……”

“我有一事要问你……”我笑眯眯地弯起眉眼,一脸­奸­笑。

“我不清楚……”不等我问什么,他已把头摇得似拨浪鼓一般。

“你一定得清楚。”我跳了起来,向他扑去,右臂勒住他的脖子,将他绊倒在席上,“河北燕赵之地,大哥花重金驯养的骑兵现有多少?”

“呼呼……”他张大嘴,大口大口地吸气,不住摇头。

那些骑兵,吸收了上谷、渔阳两郡突骑军所长,再配合上我设计的高桥马鞍、马镫的装配,如虎添翼,经过这两年的秘密蓄养训练,一定具备了不可想象的惊人威力。如果能够把这些骑兵收为己用,我敢保证,别说一个大司马吴汉,便是建武汉朝­精­兵良将全部出动,也撼动不了我一个小小阳的堡垒。

要我进攻反扑,鲸吞掉刘秀的兵马,那是天方夜谭,但是若能手握这支骑兵,却足以坚守南阳。

“把他们——给我调回南阳!”

九月初二,刘秀从内黄回到雒阳。

从没有这么一刻,我像现在这样如此密切关注刘秀的一举一动,他每下达一个诏命,我便会细细推敲半天,揣摩他的用意。

­阴­识虽去了函谷关,但是­阴­兴却随行于刘秀左右,我手里掌握的情报资源真实­性­与及时­性­便能得到充分保证。

或许是太专注这些事情,劳心耗神太过,有一天,我忽然感觉心脏像是停止了跳动一般,头晕目眩得连呼吸也透不过来,一头栽倒在地。

2比枋(2)

眼前是漆黑一片,我口不能言,目不能视,听觉却异常敏锐。我能听见­阴­就与医生的争辩,而且,每一字每一句都异常清晰。我全身僵硬,四肢麻痹地躺在床上动弹不得,黑暗中却似有一团星芒划过,绽放出一朵绚烂的焰火。背上如火在焚烧炙烤,身体像是被扯裂开一般疼痛。

在我以为自己快要死去的时候,疼痛感却开始慢慢消失,没过多久,一切恢复正常。

不到半天时间,我仿佛从人间堕入地狱,然后又从地狱重新爬回了人间。身体的疼痛很快便被我遗忘,然而那一抹绚烂却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脑海中。

几天后,雒阳传回消息,陕西有个叫苏况的家伙带兵攻破了弘农。刘秀命景丹出征,孰料景丹去世,于是改命征虏将军祭遵出征。祭遵骁勇,连平弘农、柏华、蛮中三地。

与此同时,北上的建世汉朝赤眉军攻打陇县,与西州的隗嚣碰个正着,隗嚣派大将杨广迎敌,大破赤眉,一路把赤眉追到乌氏、泾阳。吃了败仗的赤眉军抵达阳城、番须一带,那里气候极为恶劣,天降暴雪,山谷都被积雪完全填平覆盖,士兵根本无法在那种恶劣环境下生存,于是赤眉军只得向东撤退。在路过西汉王朝的帝陵时,小农的贪婪再次爆发,他们竟然化身为一批疯狂的盗墓贼,挖掘开帝陵,盗走无数陵寝陪葬的金银财物。

“啪!”竹简落地,我浑身战栗,“此事……当真?不是讹传?”

­阴­就为难地挠头,低声答复:“姐姐认为是讹传,那便是讹传吧。”

“什么叫我认为?”我“啪”地拍案,只觉得浑身冰冷,战栗不止,“­奸­尸……这等人神共灭之事,岂是人所能为?简直畜牲不如!”

谍报声称,赤眉军不仅仅挖开了帝陵,盗掠财物,甚至因为帝陵中的后妃尸身由金缕玉衣包裹,得保­肉­身栩栩如生,那帮畜牲不如的家伙竟然兽­性­大发,­干­起了­奸­尸的勾当——汉高祖刘邦的皇后吕雉,首当其冲……

“你先别动怒。”

“一群变态的死男人,杀一千刀一万刀也不足以……”

“姐姐……”

我恶狠狠地拿眼瞪他,眸厉如刃:“你说,你们男人为什么都这么心理变态,不是搞女人就是搞男人?搞完女人、男人还不够,居然连尸体都不放过!”

我越想越怒,­阴­就吓得噤若寒蝉,等我把憋着的一通火彻底发泄够了,他才敢颤巍巍地辩解:“其实,依小弟看来,辱尸并非为的是……呃,泄欲,而是因为……那些女子的身份。要知道她们生前可都是皇帝的女人,皇帝乃是天子,那是最接近神明的天之子。天子的女人,岂是凡夫俗子能沾得的……生前碰不得,若是生后辱其尸身,则代表着……”

“皇帝的女人,凡人碰不得?所以他们玩不了皇帝的女人,就玩皇帝女人的尸体!玩了皇帝女人的尸体,不仅算是侮辱了皇帝,自己也暗爽了一把?我靠!真是一群变态!”我稍稍平复的心情再次激动起来,抄起案上一卷竹简向­阴­就砸了过去,“说白了,就是你们男人自卑、自贱、自私——”

他吓得跳开,哇哇大叫:“姐姐,我尚未及冠,我还是孩子,与我无关啊!你砸我做什么?”

“早晚你也是个坏坯子,大哥娶了嫂子,却又纳了那么多妾,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姐,你太偏激了……你……啊,别打别打,弟弟知错了!弟弟不敢了……以后绝不敢纳妾!”

驻扎长安的邓禹率军阻击赤眉军,却在郁夷落败,危急中大军撤出长安,退往云阳。

长安再度被赤眉军所占领。

占据汉中的乱军首领延岑,恰驻屯杜陵。赤眉军派出大将逢安攻打延岑,延岑反攻,诛杀赤眉军十余万人,挫其­精­锐。

邓禹趁着长安空虚,意欲突袭,却不料撞上赤眉大将谢禄领兵救援,结果战败。

投靠了赤眉军的原更始汉朝平林军首领廖湛,率十八万人攻打汉中王刘嘉,在谷口两军对决,刘嘉大破赤眉,杀敌十余万人,亲斩廖湛,至云阳夺取粮秣。刘秀命邓禹招揽刘嘉,刘嘉在来歙的陪同下,前往邓禹处会合,却不料邓禹瞧不惯刘嘉的宰相李宝,认为其态度倨傲无礼,竟诛杀了李宝,结果惹来李宝的弟弟纠集李宝旧部,攻打邓禹军队,因此连累将军耿被害。

消息递到我手里的时候,我几乎以为是谬传,以邓禹的机智绝不至于连战连败,这样激进且做事不顾后果、盲目任­性­的邓禹,一点都不像是那个我所熟悉的阳光少年了。

“陛下之前得知长安失利,曾告知梁侯‘赤眉无谷,自当来东,吾折捶笞之,非诸将忧也。无得复妄进兵’,然而梁侯显然未曾听从陛下的旨意……”

我摆了摆手,制止尉迟峻再陈述下去,邓禹的事让我的心情变得有些烦闷:“雒阳那边没什么动静吧?”

“应该没有,二公子传递回来的讯息中也未曾说起陛下欲对南阳不利。”

“嗯。”我支颐,若有所思。尉迟峻于三天前带着两千铁骑赶到了阳,骑兵人数虽不算多,但个个身手不凡,马上功夫更是了得,整体配合也是进退有度,如臂使指。骑兵的提前赶到,愈发令我吃下颗定心丸,如今万事俱备,剩下的便单看刘秀的态度了。

“最近有消息递过来,报称铜马、青犊、尤来等乱民残余势力,欲拥立孙登为帝。”

“哦?”我愣了几秒,忽而笑道,“强弩之末倒是不足为惧,但是……由此一来,陛下愈发分身乏术,我想短期内南阳当可安然无虞。”

尉迟峻淡淡地扫了我一眼,低声回应:“但愿如此。”

txt小说上传分享

3毙∈ぃ1)

我一直认为刘秀顾不上南阳,即便他有余力回顾南阳,也不会大动­干­戈,最多不过是派个使者过来安抚招降。毕竟错不在我们,我们之所以会反抗,目的并不是要反建武政权,只是为了自保。

然而刘秀的心思,枉费我猜了这么多年,却仍是无法完全猜透。

十一月,当南阳郡迎来第一场漫天大雪时,雒阳方面出乎意料地派遣大将浩浩荡荡地南来###南阳。

这些人的名字个个如雷贯耳,他们在建武汉朝中都是顶梁柱的将才,随便扯出其中哪一个,都能独立带兵征伐作战,为帅为将。

将领来头太大,由这些人组成的征南队伍,实力强大到令人瞠目结舌。

“此次廷尉岑彭为征南大将军,率建威大将军耿、建义大将军朱祜、汉忠将军王常、执金吾贾复、武威将军郭守,越骑将军刘宏,偏将军刘嘉、耿植……”

一个个熟悉的名字不断从尉迟峻口中脆亮地蹦出,邓奉面­色­凝重,­阴­就耷拉着肩膀,嘴­唇­抿成一条缝,眼中尽是焦灼。

我深吸了口气,这些人倒有半数与我相熟:“征南军直奔阳而来?”

“不,他们的目标是董,军队是奔着堵阳去的。”

“那如果堵阳被拿下了呢?是不是下个目标就是我们?”我冷冷一笑,“哪怕只是遣个人来当说客,都比这般与我兵戎相见来得强!”

“姐姐!”­阴­就忍不住Сhā嘴,“这原本也不算是什么大事,何必非要把关系搞僵呢?陛下既然派了人来,等南征军一到阳,我们开城归降不就完了吗?”

我怒道:“我没错!错的是吴汉!凭什么反要我们服软认错?”

尉迟峻动容,怔怔地望着我。

我冷笑:“你们放心,我不会傻乎乎地拿­鸡­蛋去硬碰石头,我并非是要与他对着­干­,只是……事分对错,如果是我的错,我自然一力承担罪责,但是这件事本是吴汉有错在先,他不加以罪责便已属包庇纵容,如果再逼得我们反了朝廷,那也只能说他不适合当这个皇帝——不过是个昏君!与其将来让别人赶他下台,不如由我来亲自结束他的帝王生涯……”

“姐姐,你……”­阴­就骇白了一张小脸。

尉迟峻不卑不亢地回应:“小人谨遵姑娘吩咐。”

我把脸转向邓奉:“邓将军有何高见?”

他白着一张脸,微显窘迫:“我是个粗鄙之人,不太明白贵人说的那些长远道理,只是我心里明白一件事:为乡亲而反抗大司马,纯属无奈之举。贵人说得不错,仅从这件事看,我们没做错!”

我微微一笑,继续问­阴­就:“就儿还是认为姐姐错了?”

他闷声道:“弟弟年幼,不懂社稷之事,但是大哥有言,一切遵照姐姐的意愿。弟弟只是希望姐姐能够过得开心,至于打不打仗,打的又是谁……只要姐姐开心,别的都不重要。”

我心头一软:“你放心,我自有分寸。”

建武二年十一月,以征南大将军岑彭为首的征南军南伐堵阳董。我遂命邓奉发兵阳,集结万余士兵援救堵阳。在整个援救过程中,我们的人并不与董结盟,也不与南征军对着­干­,纯以混淆视听为主。每每董的人陷入危境,我们的队伍就会出去虚晃一枪,示威声援。

岑彭等人一开始搞不清董和邓奉两支队伍的关系,以为是盟军,又捉摸不透邓奉到底有多少实力,是以连打了个大半月,却连阳城的大门也没摸着。

我也清楚这样的虚招比不上实战,这就和空城计一样的道理,可一不可二,次数多了,对方也就瞧出破绽来了。

转眼到了十二月,或许是南阳暴动的事传到了邓禹的耳中,邓禹的行为越发躁动不安,与赤眉的对战屡屡败阵,对刘秀召他回京的旨意更是置若罔闻,依然我行我素。迫于无奈的刘秀,最后不得不使出杀手锏,委派冯异前往三辅,接替邓禹的主将之位。

可不知道为何,邓禹竟连冯异的面子也不卖。捧着尚方宝剑前往三辅的冯异,并没有如愿换下邓禹。相反的,二人在军中各领其职,各率其军,暗地里像是互相铆着较起劲来。

为此,­阴­就甚至玩笑地对我说:“如果姐姐一简书函递到三辅,兴许邓仲华能带上那数十万兵马南下。”

­阴­就年纪虽幼,但并不等于说他便真的什么都不懂,他的话似是童言无忌的玩笑话,却也并非没有半点道理。

“孩子气的话以后少讲!”道理虽然浅白易懂,但我却只能揣着明白当糊涂。

3毙∈ぃ2)

“岑彭他们那些人怎的如此不堪一击?难道陛下就靠这些庸才打天下不成?姐姐你说的一统天下,若是仰仗这些人去实现,未免太过渺茫了。

“难道你真看不出他们的退让之意?”我笑着用竹简打他的头,“才说你胖,你还真立刻喘上了。”

尉迟峻一时没憋住,“哧”的一下笑出声来,反遭­阴­就一记恶狠狠的白眼。

雪珠子扑簌簌的像是下糖屑一样,我屏息沉气,偶尔伸出舌头舔­唇­,舌尖舔尝到的冰霜,像极了刨冰的味道。

眼睫眨动,抖落睫上的雪粒,侧耳倾听着风中越来越清晰的马蹄声,我的嘴角忍不住翘起。

候了一上午,在身体快冻成冰块之前,终于把他们等来了。

随着混杂着“沙沙”奔跑的脚步声以及马蹄落地的踢踏声,我高举起手中马鞭,在白雪舞空中划了道圆弧,“啪”的一声脆响,划破寂静的长空,紧接着一阵马嘶,隐藏在雪丛中的两千骑兵蜂拥而出。

迎面而来的五六千步兵,显然完全没有防备,突如其来的伏击将蜿蜒的队伍打乱。士兵们无视于马背上将领的呵斥,惊恐纷乱,奔走四顾。

我策马冲了上去,背后旌旗迎风展开,硕大的“邓”字招摇地在我头顶飒飒作响。

“来者何人!”

风雪吹得人睁不开眼,对面有人拍马迎头冲了过来,未及擦身,厉喝声中一支雪亮的长矛已当胸刺了过来。

我振臂举剑格挡,“当”的一声,长矛激荡开去,两骑随即擦身而过。我右腕一转,回手一剑刺中对方马臀。

那马“咴”的一声长嘶,扬起前蹄,背上那人惊慌失措地扯住马鬃,却仍是不幸被马狠狠甩下。落地时,人影在地上打了两个滚,却没想反而滚到了马腹之下。受惊的坐骑再度尥起蹶子,那人埋于积雪中,雪花四溅,马蹄不时地踩踏在他身上。

我心中一动,左手一抬,一把小型木弩对准那马,轻扣机括,弩箭“嗖”的一声­射­了出去,正中马背。

我的弩箭方才­射­出,身后弓弦“嗡嗡”声不绝,百箭齐发,刹那间将那匹马给­射­成了一只刺猬。

趁着马匹轰然倒地的瞬间,我从马背上一跃而下,正欲上前探视,突然白茫茫的积雪中有人破雪而出,迎面一剑劈来。

我大喝一声,沉步退后,避开那一剑的锋利,抬脚一个侧踢,踢中那人持剑的上臂。不等对方喘息,我凌空一个翻身,又是一脚踹中那人胸口,将他踢得连退三四步。

簌簌的雪粒吹拂在我脸上,那人手持长剑,呼呼喘气:“为何手下留情?”

我将长剑归鞘,冷笑:“想必你刚才也看到了,在我身后藏着一百名死士,只要我动动小手指,那匹马的下场就是你的……”

那人冷哼,显得十分不屑,我瞧不清他的长相,只是觉得声音耳熟。

“先去瞧瞧你的同伴吧。”我返身上马。

“可是你使计派人引我们的人去小长安的?你是谁?”

我哈哈一笑:“反正不会是你们的敌人。我只是希望你们能知难而退,别来南阳找麻烦。放眼天下,有多少疆土值得你们去挥血洒汗,何必纠结于一个小小的南阳?”

纵身上马,我居高临下地睥睨,“今天这一战,只是一个小小的警告!下次,可绝对不会这般手下留情了。”

我勒缰夹着马腹,嘴­唇­撮起,正欲打呼哨招呼大家撤退,一侧倏地奔来三四骑快马,有人迎风高喊:“请留步!”

我转过头来,当先那人一径奔近,方才与我交过手的男子低呼:“朱将军。”

那人顾不得理会,只是急匆匆地纵马奔向我:“­阴­……请留步。”

“小人­阴­戟!”我在马上略一抱拳,微微含笑,“朱将军别来无恙?”

来人正是朱祜,算起来他不仅仅是刘秀昔日同窗,还是我和刘秀的大媒。

“­阴­姬……公子,你当真在此……”他百感交集地看着我,风雪呼呼地刮在他脸上,“公子乃明理之人,还是……莫要为难祜,请随祜回雒阳去吧。”

“朱将军何出此言?真是折煞小人了。”我懒得与他多费­唇­舌,他们这些念过书的文武全才,和他们之乎者也地做口舌之争,我终是落于下风。

在我的概念里,与其跟他们文斗,不如武斗。

“­阴­戟?你是­阴­戟!”方才与我交手的人也冲了上来,脚踩得积雪嘎吱响,“你可就是当年河北蓟县,曾给陛下做过护军的那个小子?”

我身子一震,思绪仿佛在那个瞬间被拉回到了久远的过去。

“好个­阴­戟,我寻你多年未果,你如何却是反了陛下,做了乱贼?”那人沉声走近,雪粒子簌簌地落在他的甲胄上,雪亮得刺眼。

我眯起眼,“哦”了一声,有些惊讶道:“原来是你啊——耿伯昭!”

能挨住我两脚却仍像个没事人似的,大概也只有他了,难怪方才觉得他的声音耳熟。

朱祜下马欲拜,我勒马退开,隐含斥责之意:“朱将军莫忘了自己的身份才是。”很显然,这些人虽然同样都是刘秀的心腹爱将,却也并非人人都知晓我的真实身份。

朱祜尴尬地僵在雪地里,进退两难。

我见之不忍,不由心软道:“方才见有人坠马,可曾受伤?”

我问得极轻,朱祜心领神会,交代身边小兵几句,没多久便有了结果。

“落马者乃是贾复……受了点小伤,不碍事。”

贾复?怎会偏偏是他!

听闻贾复此人­性­子烈,脾气躁,且心眼也不够大。前几个月他的部将在颍川滥杀当地无辜百姓,结果被颍川郡太守寇恂逮了个正着,不只下了牢,最后甚至判了个斩首示众。贾复认定此乃奇耻大辱,与寇恂翻脸,班师回朝之际路过颍川郡,若非寇恂为人大度机智,两人早刀戈相向。此二人两虎相斗之事传遍朝野,最后竟还是靠刘秀出面,才勉强将两人恩怨化解。

我蹙眉不语,真是没想到会伤了贾复,结下这个梁子。虽说只是小伤无大碍,但……总觉得隐隐不安。

“公子。”尉迟峻悄悄靠近我,压低声道,“堵阳之危解矣。”

我默然颔首:“下令退兵吧。”

我欲走,朱祜却是执著地追了上来:“公子,请三思。”

“战场之上实在不适宜谈这些呀。”我失笑,驾马甩下朱祜,飒然绝尘而去。

4贝枪伲1)

朱祜真是个固执且奇怪的人,那天明明已经放他们安然归去,偏偏他莫名其妙地留了下来,说是甘愿当俘虏,随后手无寸铁的他跟着我回了阳。

我很想轰他走,可是一想到他甘愿留在阳充当人质,会令岑彭等人有所忌讳,不敢再随便发动进攻,反倒省去了我许多气力。

朱祜虽说是俘虏,但是待遇却比客人还要优渥,每日三餐,基本上是我吃什么他就吃什么。时间久了,甚至连看守都省去了,任他在邓奉家内院自由活动。

晨昏定省,这是朱祜反馈于我的谢礼。只要一逮到空暇,他便会坐到我面前,趁着我看书简或者写书函的罅隙,不紧不慢地念叨着刘秀的种种往事给我知晓。

朱祜前往河北投奔刘秀的时间,正是我离开刘秀之后没多久。我走之后,恰是朱祜顶了我的护军一职,代替我日夜守护在刘秀身侧。

“臣还记得……当年陛下在河北四处亡命奔顾,灭王郎,破铜马……更始帝敕封萧王,实则却是要行罢兵之策……邯郸宫温明殿看似乃是萧王行宫,可殿中却常常只住着郭王妃一人……”

我搁下笔,淡淡地提醒:“现在该改口称郭皇后了。”

“嗯哼。”他清了清嗓子,一副浑然忘我的模样,完全没把我的话听进去,自顾自地往下说,“郭王妃有孕,陛下却仍是奔波在外,行军过邯郸之时,军士劝其回宫探视,他却只是微笑不语。昔日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如今陛下……”

我故意用竹简敲打桌案,鼻子里大声哼起了歌儿。

朱祜置若罔闻:“陛下在河北之时,常常念起­阴­王后……”

我再也坐不下去了,他的本事足以媲美《大话西游》里面的唐僧,我要是孙悟空,肯定一巴掌拍死他。

“­阴­贵人——”见我要走,朱祜突然挺直脊背,长跪而起,“贵人难道不想知道陛下为何遣我等前来南阳么?”

我抿了抿­唇­,终于按捺住­性­子,转头道:“说来听听。”

他微微一笑,不曾直捣主题,反而又绕起弯子:“臣可是陛下与贵人的大媒呢。”

眼圈莫名一红,婚宴上与刘秀携手敬谢媒酒的一幕,电光石火般在我脑海里一闪而过。

“陛下的媒人何止朱将军你一个。”我嗤然冷笑。

“可刘伯先已经故去了。”

我一时未曾反应过来,过了许久,才讷讷地问:“谁?”

“刘伯先——昌成侯刘植!”

脑袋一阵眩晕,呼吸无端端地急促起来,我连忙伸手扶住门框。

朱祜欷歔:“昔日的老臣一个个都……先是槐里侯万脩,紧接着又是栎阳侯景丹……”

“万脩?什么时候?”我几乎是尖着嗓子叫了起来。

“贵人不知么?邓奉将大司马赶出南阳,大军撤退之时,槐里侯身染重病,病殁于军中。”

“万脩死在军中?你是说……万脩当时在吴汉军中?”

“槐里侯万脩是跟着扬化将军坚镡一起授命征伐宛城的……”

我倒吸一口冷气,胸口像是被狠狠击中,痛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过得片刻,疼痛稍减,我捂着胸口,呵呵大笑:“你的意思是怪我带人将吴汉赶出南阳,以至于累得万脩病死军中?陛下……也是这般想法,所以……”

“­阴­贵人多虑了。”他深深地瞥了我一眼,“贵人难道忘了,祜乃南阳人氏,陛下亦是。易地而处,若是亲眼目睹乡亲惨遭蹂躏荼毒,换作祜,也许也似邓奉一般,会忍不住挺身而出,愤而抗击。”

愤慨之气稍平,我笑看朱祜,发现自己实在是心软兼耳根软的人,典型的吃软不吃硬,只要对方软着声来跟我说话,我都没办法动怒。

忽而想起了那个最能抓住我的这个弱点,犹如水克火一般死死地将我的金刚钻化作了绕指柔的人。

我总是这样拿他没办法。

不是么?

是年末,三辅饥馑扩大,实在没有食物可供果腹,便有人耐不住饥饿,开始将屠刀伸向同胞。人杀人,人吃人,一时间城廓皆空,白骨遍地,不是被饿死,便是被人杀食。苟延残喘下的百姓,为求自保,纷纷兴筑营寨。赤眉军那伙强盗抢不到东西,只得再度放弃一片荒芜的长安,带着最后所剩的二十余万人向东撤退。

刘秀急派破­奸­将军侯进等人驻防新安,又将建威大将军耿等人从南阳抽调至宜阳驻防,堵截赤眉退路。如果赤眉军向东退走,则宜阳军队往新安会合堵截;如果往南,则新安的军队往宜阳会合。

4贝枪伲2)

冯异引兵西进,所到之处皆布威信,地方豪强闻风而降。进至华­阴­,与东进的赤眉军狭路相逢,两军相持六十余日,交战数十次。

建武三年,正月初六,建武帝刘秀拜冯异为征西大将军,全面指挥与赤眉军的作战。然而邓禹却不甘受制于冯异,二人在军中意见始终不合,结果不仅邓禹率兵失利,就连冯异救援也频频受挫。最为惨烈的一仗,邓禹败溃,仅剩二十四骑逃回宜阳,冯异甚至在战场上丢了战马,徒步逃回溪坂的营地。

二月,一败涂地的邓禹缴回大司徒,乃至梁侯的侯爵绶印,上疏辞官。刘秀下诏,准了邓禹的辞官奏疏,却仍是留了梁侯爵秩。

这样的结果,让我简直不敢相信那个在三辅冒失激进之人是我所认识的邓禹,他一向是个骄傲的人,有才能,有抱负,然而现在给人的感觉,却像是个赌气任­性­的孩子。难道他最终要的,就是刘秀的一道罢免诏吗?

刘秀四面受敌,忙得焦头烂额,邓禹的失职令他在西线的损失不小。邓禹辞去大司徒之职后,西线的事宜全权由冯异接手。兵权集中后的冯异,放开手脚,施计命士兵换上与赤眉军相同的装束,将眉毛也染成红­色­,沿路设伏。赤眉军果然中计,一场敌我难分的乱战之下,汉军大破赤眉,掳获俘虏将近八万余人。

二月十七,刘秀率军亲征,在宜阳布控,伏击赤眉残部。赤眉军早被冯异追剿得­精­疲力竭,兵无斗志。建武帝御驾亲征,大军突至,赤眉军震惊之余不知所措,最后派出刘恭觐见刘秀,乞求投降。

二月十九,赤眉建世汉朝皇帝刘盆子,以及丞相徐宣以下三十余名官吏,袒臂归降。刘盆子献出了传国玉玺以及高祖斩蛇剑。

困扰建武汉朝的心腹大患终于除去了,刘秀并未诛杀建世帝刘盆子,受降翌日便匆匆由宜阳赶回雒阳。

关于赤眉军归降的事传到我耳朵里时,已经是闰二月下旬,当时一并传回南阳的消息,还有逃亡湖陵的汉帝刘永封董宪为海西王,张步为齐王。

刘秀虽然解除了赤眉军的大患,然而北有渔阳彭宠,南有梁国、楚国的豪强集团。眼看张步的势力逐步扩大,独霸齐国故地,占据了城阳郡、琅邪郡、高密郡、胶东郡、东莱郡、北海郡、齐郡、千乘郡、济南郡、平原郡、泰山郡、甾川郡,共计十二个郡国。

于是,刚刚从宜阳赶回雒阳的刘秀,不得不又马不停蹄地奔向怀县。

在这种情况下,即使我不扣押朱祜,也大可不必担心刘秀还有­精­力与我周旋,趁他忙得脚不离地的罅隙,我却在阳优哉游哉地享受起我的清平世界。

除了日常­操­练士兵之外,闲暇时我便游山玩水,南阳郡内的县乡无一不是我小时曾经玩乐过的天堂,如今故地重游,令我感觉时光仿佛重又回到了十年前。

“……纷吾去此旧都兮,迟迟以历兹。遂舒节以远逝兮,指安定以为期。涉长路之绵绵兮,远纡回以流。过泥阳而太息兮,悲祖庙之不修。释余马于彭阳兮,且弭节而自思。日其将暮兮,睹牛羊之下来。寤旷怨之伤情兮,哀诗人之叹时……”

泛舟水,碧波荡漾,我叫了声:“停。”船夫停止摇橹,水浪“啪啪”地拍打在船舷上,我左右观望,侧耳倾听。

那个清越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又响了起来:“……野萧条以莽荡,迥千里而无家。风呆发以漂遥兮,谷水灌以扬波。飞云雾之杳杳,涉积雪之皑皑。雁邕邕以群翔兮,鹍­鸡­鸣以哜哜。游子悲其故乡,心怆以伤怀。抚长剑而慨息,泣涟落而沾衣。揽余涕以于邑兮,哀生民之多故。夫何­阴­之不阳兮,嗟久失其平度。谅时运之所为兮,永伊郁其谁?乱曰:夫子固穷游艺文兮,乐以忘忧惟圣贤兮?达人从事有仪则兮,行止屈申与时息兮?君子履信无不居兮,虽之蛮貊何忧惧兮……”

声音很耳熟,我一阵儿恍惚,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四下里再也听不到那朗朗诵赋之声时,身后的­阴­就轻轻推了我一把:“为何要停船?”

我怔怔地不答,思绪仍沉浸在刚才那首赋词之中,没有完全拔离。

­阴­就笑道:“莫不是姐姐想在此钓鱼?”

我打了个哆嗦,突然想到了什么,抬头看向立在船首负责警卫的尉迟峻:“子山,庄子陵现在何处?可是仍留在下博?”书包 网 想看书来

4贝枪伲3)

尉迟峻愣忡片刻后答:“不清楚。若姑娘想知道,小人回去后便派人寻访庄公子。”

我面带狐疑地摇了摇头,刚才的吟赋之人出口不俗,竟让我一时间想起那位酷爱垂钓,不喜俗务的孤傲男子庄遵来。

招呼船夫继续摇橹划船,我沉吟片刻,扭头问­阴­就:“刚才有人吟赋,你可曾听到?”

“啊,姐姐是为了这个停船?自然是听到的,那是班叔皮作的《北征赋》,据闻此人文采出众,才不过二十四岁,却已是满腹经纶,颇有才学。”

我对那个班叔皮不感兴趣,是以任由­阴­就吹嘘得天花乱坠,始终未置一词。

尉迟峻则不然,见­阴­就赞不绝口,不由好奇地询问:“此人果有如此才学?可知现在何处?”

“此人姓班名彪,叔皮乃是其字,扶风安陵人氏。班彪本在长安求学,三辅大乱之时,离开了长安,前往天水郡投奔了隗嚣。《北征赋》正是他北上途中所作……若说其才学,以他这样的年纪,当世之中,大抵只有梁侯邓仲华可与其相较了……”

邓仲华……

我倏地弹跳而起,因为起身的动作太急太猛,船身一阵摇晃,站在船头的尉迟峻险些把持不稳而栽进水里。

“邓禹……”我哆嗦着双­唇­,心潮澎湃,“是他……竟是他……靠岸!马上给我把船划到岸边去。”

“姐……”

“姑娘……”

船夫不敢懈怠,拼命摇橹,眼见船头碧波破浪,水流“哗哗”地自船舷两旁滑过。岸边春草丛生,一丛丛地随风摇摆,一眼望去,竟像是置身茫茫无际的草海之中。

不等船身停靠稳妥,我已跃身跳到泥泞的岸上。草秆随风倾倒,发出“沙沙”的摩擦声。春回大地,百花齐放,岸边的景致着实漂亮。

然而我此刻却毫无心情赏景,目光只顾焦急地来回搜索:“仲华——是你吗?仲华——”双手拢在­唇­边,我歇斯底里地呐喊,“仲华——邓仲华——邓——禹——”

“唏——”蓦地,左侧传来一声尖锐的声响,随后一首音波极高,音律却分外柔和的曲子零零落落地响了起来。

眼眶没来由地一热,我拨开面前的杂草,踉踉跄跄地奔了过去:“邓禹——”

风吹乱了我的鬓发,眼前的男子身着青灰­色­曲裾深衣,外套的缯丝衣被风托起,肆意而张扬地飘舞空中。

眼睛不受控制地湿润,我握紧拳头,抿紧双­唇­,撇着嘴不知道是喜是悲。

昔日的稚­嫩­青涩已完全从他的脸上退去,那个曾经挂着比阳光还灿烂的笑容的大男孩,已经完完全全蜕变成了一位成熟英明的俊逸男子。然而在他的眼底,却始终蕴藏着那股令人心悸的脉脉深情。

我的呼吸慢慢急促起来,胸口起伏,心脏跳动得仿佛要炸裂开。几次张嘴,我却终是没能喊出一个字来。

他终于回过头来,目光与我相触,微微一震,而后放下含在­唇­边吹奏的草叶,略显苍白的­唇­瓣嚅动着——虽然风声将他的声音完全盖去,我却能很清楚地“听”懂了他的话。

“笨蛋邓仲华——”我大吼一声,泪水从眼角渗出的时候,我跳跃式地向他冲了过去,一拳砸向他的脸。

他动也不动,反而慢慢地闭上了眼。

我及时收手,拳头贴在他的额头上,呼呼喘气:“你在三辅不奉诏命?”

“是。”

“带兵打了败仗?”

“是。”

“你辞官了?”

“是。”

“为什么?”

他不答。

“你知不知道,陛下派公孙去三辅代你统领全军,他手里可是握有御赐宝剑的,你与他闹别扭,搞得不好,便是在玩火自焚,白白葬送自己的身家­性­命。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和陛下对着­干­?为什么不肯和公孙好好合作……”

他抬起右手,握住我的拳头,掌心将我的拳紧紧地包裹住。

我浑然一颤,下意识地便想撒手,却不想被他握牢了,丝毫没有挣扎甩脱的余地。

“因为……”他睁开眼,眸光熠熠,严肃且认真地锁住我,嘴角勾起一丝苦涩的自嘲,“在很久以前我便有了彻底的觉悟,这一生……只为了你。功名利禄也好,乱臣贼子也好,都只为你。”

耳边不断激荡着他的深情告白,他攥着我的手,紧得犹如针扎般疼。

风乱,发乱,心更乱。

我扯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喑哑­干­涩地说:“别犯傻了,你的仕途才刚刚起步……”

“是啊,可是枉我聪明一世,在你面前却只能当个傻瓜……”

“仲华……”

“我也……没办法,没办法……”他哽咽着声,苍白的脸上,自嘲的表情更深更浓,“不然你教教我吧,怎样才能够让我不再这么傻下去。”

我无语凝噎。

风越吹越狂,水哗哗流淌,犹如哭泣之声。

我没法教他,因为……在某个人面前,我也同样只是个傻瓜。

爱情这种东西,完全没有道理可讲。

他爱我,我却不爱他;我爱他,可他却爱着天下!

5鼻渍鳎1)

建武三年闰二月,建武汉朝大司马吴汉率耿、盖延,在轵县西郊大破青犊乱军,青犊残余势力尽数归降。

同月,辞去三公之大司徒一职的邓禹,千里跋涉,回到南阳郡新野故里。

三月十六,建武政权擢升司直伏湛为大司徒。

涿郡太守张丰,背叛建武汉室,自称“无上大将军”,与渔阳太守彭宠结盟。幽州牧朱浮再难以抵挡彭宠的攻势,上疏请求建武帝支援。

“他会御驾北上亲征吧。”

春去夏来,我如今最大的爱好,是在每日吃罢午饭,抱着侄儿­阴­躬坐在庭院的空地上晒太阳嬉戏。

­阴­躬刚满三周岁,五官长得酷似­阴­识,特别是那双摄人心魄的桃花眼,百分百地遗传自他的父亲。

在家住得久了,渐渐地,我的身份不再是秘密,只是除了­阴­识的正妻柳姬外,对其他宗族分支的亲戚,甚至包括­阴­小妹的生母邓氏都仍是一直保持缄默。瞒着其他人还能说得过去,但是瞒着邓氏不说,­阴­就对此十分不解,在他看来,家中虽然向来是­阴­识兄代父职,赡养继母,抚育弟妹,但邓氏到底是“我”的生母,以汉家孝感天下的道德观念,即便我是出嫁的外­妇­,也不该待母亲冷淡如斯。

对此,我是有苦说不出。我和邓氏的感情并不热络,头几年刚刚穿越到古代,除了装疯卖傻,便是满脑子寻求新鲜和刺激,什么东西在我眼里都是可以拿来玩的。都说少年不识愁滋味,那时候的我,大抵也真的是可用“没心没肺”来形容了。

我把自己当成一个不小心误入时空的游客,在这个家里作客游嬉了四五年,直到安宁被永恒地破坏……

我一直以为自己能够回去,等我玩够了,玩累了,便能回到那个我熟悉的地方。然而当安宁被破坏,当乱世降临,当生老病死统统残酷地摆在我面前时,我才恍然醒悟,原来,自己是那么无知。

不经历风雨,便不会懂得珍惜。

时过境迁,转眼十年生死两茫茫,时间无情地从我指缝中流逝,仿佛流沙一般,无法被我掌控。我也不再是当年那个毛毛躁躁、不懂天高地厚的大学生,环境能磨炼人的意志力,能改变一个人的价值观和认知观。

当若­干­年后,我回到这里,重新过起当年淡泊沉静的生活,却发现原来当年的那种意气风发的张扬的青春,已一去不返。

虽然……邓禹努力尝试着让我找回当年的惬意和放肆。

他教我玩六博,我仍是弄不懂棋子的下法,他笑着骂我愚笨,我却没有再像当年那样推枰而逃。

一遍又一遍,从晨起到昏落,他不厌其烦地讲解给我听,直到我完全对六博没了兴趣。

他陪着我,每天一睁眼,他必然坐在床前痴痴地看着我,晚上则非得熬到我哈欠连天才肯依依不舍地离去。每一天,每一天,周而复始,不断重复。

他守着我,用一种不可思议的执念,寸步不离。每一分每一秒,在他眼里都像是在燃烧他一生的时光。

我似懂非懂,心里隐隐作痛,却仍是只能带着伤痛陪他入戏。

“他会御驾北上亲征吧?”

当我抱着­阴­躬,抬头望着蔚蓝天空中漂浮的一朵白云,低低地重复时,邓禹脸上的笑容终于颤抖了。

“是吧。”他努力支撑着那个笑容,虽然在我看来,那个笑,比哭泣更让人感觉抽痛。

“他是谁?”躬儿在我怀里仰起小脸,脆生生的童音娇软动听。

我低下头,在他红扑扑的脸颊上亲了亲:“是个好人。”

“好人?姑姑,什么是好人?好人有什么用呀?”

很幼稚的问题,却让我的心情陷入郁悒:“好人……能解救天下苍生,救万民于水火,能让大家吃饱饭,穿暖衣,能……”

“姑姑哭了……”小手困惑地摸上我的脸颊,指尖点了点我的眼泪,然后放在嘴里吮吸,“姑姑的眼泪也是咸的。那个好人把姑姑欺负哭了,我要去告诉娘亲!”

­阴­躬从我怀里挣扎着下地,然后丢下我蹦蹦跳跳地跑了。

我吸了吸鼻子,讪笑着说:“真是小孩子……”

脸颊被一双温暖的大手捧住,我泪眼朦胧地仰起头,恍惚中一个黑影笼罩下来,随后我的脸靥上一暖。

邓禹亲吻着我脸颊上的泪痕,小心翼翼地像是在呵护稀世珍宝,呼吸温暖地吹拂我的面庞,我瞪大眼屏息,窘迫而尴尬。

“他心里装着天下,可我心里却只装得下你一个。如果你不嫌弃,就让我陪你一辈子吧。” 最好的txt

5鼻渍鳎2)

“仲华。”我胆怯地退缩。

他眼中闪过一丝绝望,凄厉得撕心裂肺:“哪怕你心里只装着他……也无所谓。”

我抬起眼睫,那张略带憔悴的俊脸正近在咫尺,发髻上没有佩戴高冠,改成了平民百姓戴的巾帻。虽然刘秀仍替他保留了梁侯的爵秩,但照目前的情形看来,他显然早把建武汉朝的一切荣辱和顾忌抛诸脑后了。

“我会带你游历天下,足迹踏遍五湖四海……你想去哪里都可以。”

我失语地望着他发髻上的那半支白玉钗,他捧着我的脸,焦急地看着我。

不知为何,那半支白玉钗在我眼前像是被放大了十几倍,温润淡雅的颜­色­却深深地刺痛着我的心。

我把头往后仰,脱离他的手掌,然后假装轻松地笑着起身:“其实……家里也挺好的,待在家里吃喝不愁,比起游历天下可省心多了。”

我不敢回头,踉踉跄跄地往内院走,脚步虚浮,眼前晃动的始终是那幽白中泛着惨淡光泽的半支玉钗。

朱浮坚守蓟城,战况告急,城中粮草断绝,百姓为了生存,竟然开始自相残杀,争相以对方的尸体果腹。

人吃人!如此令人作呕的恶劣事件,却真实地发生在这个残酷的乱世中。

然而刘秀却出乎意料地没有亲征支援,只是指派上谷太守耿况派出突击骑兵救援。朱浮随援军弃城而逃,蓟城遂落入彭宠之手。

彭宠攻陷蓟城后,自封燕王,接连攻陷右北平以及上谷郡所辖的好几个县城。不仅如此,他甚至勾结北方匈奴,向匈奴重金贿赂借来军队,又联合了齐王张步,以及富平、获索等地豪强乱民势力。

彭宠继赤眉之后,成为建武汉朝的最强大的敌人之一。

面对这样严峻的局势,刘秀仍是按兵未动。

转眼春去夏至,建武三年四月,一声惊雷突至,彻底打破了南阳短暂的安宁——建武帝刘秀率大将彭复、耿、贾复,以及积弩将军傅俊、骑都尉臧宫等人,浩浩荡荡地御驾南下,直逼堵阳。

朱祜被俘后,岑彭的大军一直退守在南阳郡与颍川郡的地界交接处,不进攻也不退兵,彼此僵持不下。他们不主动攻过来,我也懒得再打过去。我本没有抢占地盘、夺取天下的野心,只是想守着南阳,守着新野,安心地过几天清静日子。

刘秀的亲征,最终没有选择北上,竟然转而南下,且如此兴师动众,这让我又羞又恼。

他先前遣了那么多熟人来,明里攻打董,暗里将我圈禁在南阳郡,如今又带着兵马御驾亲征,表面看起来好像是特别顾忌董、邓奉占据南阳,实际上董和邓奉的兵力合起来还不到两万人,与全天下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的豪强乱民势力相比,南阳的这点人马根本没法入他这位天子之眼,不可能成为他首当其冲、先得铲除的目标。

但他,最终却偏偏选择了亲征南阳。

终于还是……逃不掉。

要来的终究还是要来,面对如今这样的局面,我心如明镜。当初的一走了之,他不可能当成没有发生。只怕在他心中,我欠着他一个解释,一个令我毅然抛夫离宫的合理理由。

他始终在等我回心转意回去,所以南宫掖庭中才会一直存在着一个莫须有的“­阴­贵人”,但是我的不妥协,终于突破了他能够等待的界限,于是……他来了。

我不回去,他便主动来寻。

这……难道不是我潜意识里一直在期待的结果吗?

那为什么他来了,我的心里却殊无半分激动,反而更加地痛,更加地无奈……

刘秀的兵马抵达堵阳,邓奉问我如何应对,我默然无语,按兵不动的最终结果是眼睁睁地看着堵阳的那点人马轻易被打垮,董投降。

大军随即挥兵继续南下,压境阳,邓奉慌了神。我托人告诉他,如果汉军攻到,不用还击,直接开城投降即可。

他要来了,我才发现原来我什么都做不了,心里仿若掏空了一般,空洞而麻木。

邓禹打量我的眼神愈发凄厉,绝望的气息一天比一天浓重。

“如果……时间能静止,该多好。”

那一天,我在树下舞剑,他弹琴作和。等到最后曲终,余音将散之际,他笑着对我如此说。

我黯然地将剑用力Сhā入土中,使的力太大,剑柄磨得我的掌心一阵剧痛。

他遽然起身,举起手中的古琴,猛力对着树­干­掼去。“啪”的一声脆裂巨响,琴身支离破碎,琴弦应声而断。

我单膝点地,右手牢牢握住剑柄,手指发颤。

毁琴断弦,他的手被断裂的琴弦割伤,殷红的血从指缝中滴下。他惨白着一张脸,冲我抿­唇­一笑,怀里抱着那具断琴,木钝地转身离去。

萧索的影子,在夕阳下拉得老长老长。我看着那抹残影最终消失在拐角,眼泪再也止不住地落下。

猛地抽出长剑,发狂地用尽最后的力气,挥剑砍向树木。树­干­震动,漫天落叶中,我哑声恸哭。

如果……时间能静止,该多好……

如果……时间能倒转,该多好……

如果……时间能回到起点,该多好……

如果……时间能回到两千年后,该多好……

如果……所有的这一切从来都没发生过……

该多好……

多好……

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6碧孀铮1)

“什么?你再说一遍!把话说清楚了。”

“邓奉未降,阳城破,他带兵逃向新野了。”尉迟峻肃然重复。

头皮一阵发麻,这个邓奉,真是笨到家了,兵临城下,他不当场投降,往我这边跑又有何用?

“速速点齐人马,拦截邓奉,不能让他把汉军引到新野来。”

“诺。”

“慢!”我斟酌片刻,毅然道,“我亲自去!”

“姑娘,万一……”

我咬牙道:“我正是怕出现那个万一,邓奉若是被他们先逮到,小命难保,但若是被你们先拦到,他又未必肯听你们的话乖乖受降。所以,只能我亲自跑这一趟,不管怎么样,我不能让邓奉有失。”

尉迟峻深深地瞅了我一眼,垂首道:“诺。”

我取下木架上搁置的长剑,系于腰间,整装待发。转眼见­阴­就一脸忧郁地走进房来,我急着出门,来不及招呼他,拍了拍他的肩说:“你乖乖待在家里,别乱跑!”

“姐姐——”擦身而过,­阴­就突然扯住我的衣角。

“嗯?”

“邓……仲华走了。”

我直愣愣地盯着他,有那么一瞬,脑子是空白的,仿佛什么都没有剩下。

“哦,好。”我讷讷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你在家……乖乖的……”

­阴­就满脸的诧异和幽怨,我旋即旋身,匆匆下楼,似乎背后有什么东西在追逐着我,一点点地啃噬着我的心。

旌旗蔽天。

当我赶到小长安的时候,正好撞上溃败下来的邓奉军队。兵败如山倒,那些残兵败将犹如丧家之犬般,纷纷夺路而逃。

我在溃退的人流中没有找到邓奉的踪影,眼看着杀声震天,汉军的旌旗如火蛇似的直线逼近,尉迟峻几次三番地提醒我撤离。

进则遇刘秀,退则引兵入新野。

迟疑再三,我毅然作出决定:“子山,你带咱们的骑兵全部退回新野,不得我的命令,不许踏出新野半步。”

尉迟峻跟随我这些年月,我现下在动什么心思他岂有猜不到的道理,顿时面­色­大变:“姑娘不可轻易涉险!”

“不入虎|­茓­焉得虎子!”我扬起马鞭,“你的使命是把人马都带回去,少了一个我拿你是问。”

“诺……”

“记得藏匿好踪影,这么多马匹聚在一起……太扎眼了。”我眯起眼,“你去把朱祜带过来。”

尉迟峻知我心意已决,闷声一跺脚,转身而去。没过多久,朱祜双手被捆缚着坐于马背上,被人连人带马地牵到我面前。

“委屈仲先了。”我用短剑挑断他手腕上的绳索。

朱祜揉着手腕,皱着眉头看着路上一拨拨撤退下来的邓奉残军:“贵人打算何去何从?”

“如今我还有得选么?”我挑眉横扫了他一眼,怅叹,“走吧。”

他没再多问。

策马逆流北行,没过多久,身后马蹄声响,却是朱祜尾随而至。

小长安……

熟悉的小村落。

马蹄扬起的尘土时而溅上我的脸颊,打痛肌肤的同时也让我的无力感越来越强烈。

往北没走多久,便迎头遇上了追击的大批汉军,甫一照面,这些人二话没说,动手便打。我正憋着一股气没处发泄,一时间以一斗十,见一个打一个。可是我放倒一个,紧跟着便会有十个人蜂拥补上,如此车轮战,单凭我武艺再高也抵挡不住。

就在我累得气喘如牛,准备放弃的时候,一声厉喝如雷般炸开。

围攻的人群迟疑地退开,我单膝跪地,呼吸如风箱般喘得分外厉害。

“为何不使剑?”来人居高临下地睥睨。

我抬头瞥向他,因为逆光,他脸上的轮廓模糊,且有些刺眼。我从地上摇摇晃晃地爬了起来,满脸的不屑。

“临阵厮杀,不拔剑杀敌岂非自寻死路?”他的口气咄咄逼人。

“耿将军。”惊慌失­色­的朱祜踉踉跄跄地飞奔过来,打量我并未受伤,这才大大地松了口气,一张脸煞白,“幸甚……”

耿不甚明了地蹙眉:“朱将军让我火速赶来,就是为了救他?”

朱祜一本正经:“正是。若是她有所损伤,你我的罪过可就大了。”

我嗤然冷笑,丢开手中的马鞭,双手平伸,递到耿面前:“缚了我去见陛下,保你头功一件。”

朱祜微微一颤,方欲解释却被我一眼瞪视过去,终是犹豫着闭上嘴。

耿也不客气,喝令手下将我绑了。原本是想将我的胳膊反绑在身后,朱祜在一旁不停地碎碎叨念,吓得士兵不敢做得太过,最后象征­性­地将绳子在我手腕上绕了两圈了事。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6碧孀铮2)

“绑了也好,只当负荆请罪。”朱祜一路小声叮嘱,“等会儿见着陛下,你若不知如何解释,索­性­放声大哭,到时自有大臣会替你求情。陛下最是心软不过,不会怪罪贵人的。”

我在心底冷笑,本想讽刺他两句,但转念想到朱祜能说出这样的话来,说明他其实是真心偏帮着我的,于是闭嘴不说。

沿途俘虏甚多,我四下打量,终于按捺不住问道:“邓奉现在何处?”

耿骑在马上,闻声诧异地回头:“事到如今,你倒还顾念着他。既能这般顾念新主,如何背弃陛下当年的恩情?”

我扭过头假装没听见。

“嘿,你这厮,倒也硬气,身手也是不错。”他在马上回首一笑,笑容虽然短暂,却极是帅气,“不如我替你求情,让陛下饶了你的­性­命……”

我抬头,迎风直视他:“小人是否该对将军的再生之恩感激涕零,日后誓死报效将军于鞍前马后?”

耿诧异莫名,过得片刻,对朱祜道:“这小子天生反骨,软硬不吃,仲先你留他何用?”

朱祜笑着摇头,晦默如海。

到得大营时已是黄昏,战场上人来人往,十分拥挤凌乱。此次亲征十分仓促,所以虽然御驾在此,也不过简易地搭个大些的营帐,连天子御乘的六马马车都没见到影子,仪仗之类的更是找寻不见。

朱祜一路引我至营帐前。

耿并非蠢人,朱祜待我的态度如此迥异,他再觉察不出什么也当真不配当大将军,是以这一路他不时地侧目打量我。

因为环境太乱,营帐前只见三四名守卫,连通禀的内侍也寻不着一人。朱祜­性­急,索­性­不等通传,便带我靠近营帐。他让我等在帐外,整了整衣裳,自己充当通传官先进去了。

帐外,耿的视线始终追绞着我,他的疑虑渐深,目光也越来越犀利。我被他盯得浑身不舒服,熬了五分钟,终于忍无可忍地遽然回头:“看!看什么看!我对龙阳断袖没兴趣,你再盯着我看,我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他先是大大一愣,转而冷哼:“不可理喻。”

我扭过头不理他,过了半分钟,他小声在我背后嘀咕:“你放心,我对龙阳断袖也没兴趣。”

驻足等了约莫十多分钟,里头却始终没有人出来,既不见刘秀,也不见朱祜。原本借着和耿斗嘴而缓解紧张不安的我,再度陷入焦灼,心怦怦乱跳,像是没了着落,脑子里不停地闪现着刘秀的脸孔。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朱祜才慢吞吞地掀帐而出:“陛下宣召。”他做了个请的手势,我深吸口气,跨步向前。

耿尾随,却突然被朱祜一把拽住胳膊。

入帐,简陋的陈设,两个熟悉的男人面面对峙。

心在那一刻,被狠狠地提起。

“仲华!”我失声惊呼,怎么也没想到竟然会在这里看到他。­阴­就明明告诉我他走了。

我以为……他……

邓禹转过头来,目光触及我腕上的绳索,剑眉紧蹙,露出一丝不快。然而仅仅一闪而逝,他恭恭敬敬地向我拜倒:“臣禹,叩见­阴­贵人。”

我惊骇地望着他臣服在我脚下,呆若木­鸡­。

刘秀欺身靠近,伸手欲替我解开绳索,我下意识地把肩膀往后一缩。抬眼看他,眸光清澈柔和,波澜不惊,眼角的笑纹迭起,冲我弯眼一笑。

一年未见,他身上的那股帝王气势愈发惊人,瞬间勃发的张力压得我险些喘不过气来。

他不发一语,我和他相隔丈许,彼此凝望。

心跳得飞快,我感觉四肢无力,这一年里设想过无数遍若与他再见,当以何种面目面对他,或怒叱,或冷酷,或漠视,或自愧,或负疚,百转千折,却终不及这真实的惊人瞬间。

他是我的宿命!是我的克星!是我的孽债!

我在他面前似乎永远都无所遁形。

我深吸一口气,直挺挺地站着,努力地……努力地在他面前把脊背挺直了,努力地维持住自己最后仅剩的一点傲骨。

然而,他的表情却始终千年如一的温吞。

没有一丝变化。

“陛下!”邓禹长跪膝行至刘秀面前,再次叩首,“当断则断!”

刘秀脸上的笑容敛起,千年不变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震颤。

我不明白他在犹疑些什么,只是……眼底的确闪烁着某种异样,似挣扎,似矛盾,似痛苦,似不忍。

是什么令他如此?难道……

我不禁低头瞟向面无表情的邓禹。

“陛下!”邓禹声­色­俱厉,凄厉得令人心惊胆战。

6碧孀铮3)

“来人——”

“臣在。”刘秀刚出声,帐外的耿便走了进来,再一看,不只耿,跟进来的还有岑彭。

“卿……以为应当如何处置邓奉?”

耿与岑彭对视一眼,跪下齐声道:“邓奉背恩反逆,暴师经年,致贾复伤痍,朱祜见获。陛下既至,不知悔善,而亲在行陈,兵败乃降……臣等以为,若不诛杀,无以惩恶。”

我一震,险些惊叫出来。

邓禹抢在我动怒之前,掷地有声地说:“两位将军所言甚是,陛下不可­妇­人之仁。”

倒吸一口冷气,我万万没想到邓禹会如此直谏,邓奉好歹是他邓氏宗亲子弟,同属一脉,他如何非要这般不遗余力地置其于死地?更何况……他明明知道,邓奉无辜。

“邓奉是……”

我的话才刚刚喊出,刘秀突然截口,语速飞快地对耿与岑彭道:“既如此,准了两位所奏,念在他跟随朕久已,赐他全尸吧。”

声音卡在喉咙里,我张大了嘴,眼睁睁地看着耿与岑彭面带喜­色­地退了下去,一口气硬生生地逆转回胸腔。

“你这个——”我双手使劲一挣,腕上捆绑的绳索虽然只是做个样子,却也不是轻易能挣脱得开的。我接连挣了两三次,直到腕上皮破血流,才从绳索中脱出手来。

刘秀和邓禹都没料到我会突然使蛮力挣脱绳索,见我手上流血,皆是噫呼一声,一齐凑了上来。我顺势一扬手,“啪”的一声掌掴刘秀。

电光石火的瞬间,时间仿佛停止了,我怒不可遏,咬牙道:“昏君!”

我顾不得理会他俩是什么反应,旋身出帐。

帐外兵卒走动巡视,却独独不见了耿与岑彭的身影。我心中大急,满大营地乱窜,冷汗顺着我的额头涔涔而下,只要一想到邓奉命在旦夕,我便感觉心在滴血。

原来……这就是皇帝!这就是一朝天子!

我原以为刘秀不同于刘玄,不同于其他人……没想到一切不过是我的空想。皇帝就是皇帝,不管他以前是什么人,只要坐上了那个位置,多么淳朴的人都会被它改变。

“丽华——”胳膊猝然被人攥住。

我一甩手,反身一脚回踢。

那人闷哼一声,竟然不躲不闪地结结实实受了我这一脚。

我回头,看到那张熟悉的脸孔面无血­色­,气不打一处来。

“还是……那么冲动,咳……”邓禹手捂着胸口,表情痛苦地咝咝吸气,“你还去哪里?难道这不是你的选择么?”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邓奉是无辜的,你明知道他是无辜的……”

“是,他无辜。可是,他若是不死,死的人就得是你。”他面无血­色­,双­唇­一开一合,微微哆嗦,“这一仗,累得陛下亲征,贾复受伤,朱祜被俘,众将士伤亡。如果今天陛下不给出一个公平的处置,只怕很难服众……”

“公平?这算什么公平?明明是吴汉屠城在先……”

“吴汉屠城也好,掠财也罢,你难道忘了这些其实都是陛下的纵容之故吗?你以为陛下就不辨是非,不知道屠城掠财乃是罪恶卑劣的行径?当初在河北,招募不到士兵,没人愿意投效,如果不是默许这种作为、这种行径,如何能有今天?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汉国初建,国库空虚,粮草不济,你让那些将军拿什么去激励士卒,要他们拼死效命?”

我身子晃了两晃,眼前一阵眩晕。只觉得天旋地转,仿佛脚踩的不再是夯土。

“丽华,你不是不明白,你不是个糊涂人,从来都不是,你只是不愿意去看清他到底有多难。你不愿意他当皇帝,所以时常用平民的眼光去衡量他,要求他,左右他……其实你明明知道,他不可能再做回以前那个只知耕田卖谷的刘文叔,你又何苦一直执迷不悟、自欺欺人?你若只是向往平淡生活,仅仅只是想要这个,那我完全可以给你……但你偏偏不要,可见你心里要的不是真的平淡安宁,自始至终,你要的都只有他一个。既然如此,你又何必管他是刘文叔还是建武帝?你要的……不就是一个他吗?”

他的面­色­越来越苍白,可是那双­唇­却是鲜艳欲滴,红得像是要渗出血来。

浑浑噩噩地,我像是想明白了,又像是彻底糊涂了,脑子里仿佛一下子被塞进了太多的东西,搅成一团,难以消化。

“邓奉——不得不死!这场战乱得有人为它背负后果,如果错的人不能是陛下,如果死的人不能是你,那么只有邓奉……”

“不——”我厉声尖叫,几欲崩溃。

我想不通,想不通……也不想去想!

政治!权谋!帝王心术!

太深奥了!我没法懂!也没法理解……

没法……接受……

邓奉,就这么成了替罪羊!

一条人命,因为我……我的想法过于简单,行为过于鲁莽,思虑过于轻率,就这么……成为这场亲征游戏的祭品。

他原本完全可以不用死的!

得到这样的惨烈结局,全是因为我的自负、我的自傲,因为我的赌气……

“回去吧,你既然选择了他,就请你坚持到底吧!”邓禹悲伤地望着我,眸底寻不到昔日的一丝光彩,萦绕的尽是濒死般的绝望,“请你……幸福……”

我如遭电殛,眼泪震落的瞬间,转身落荒而逃。

请你……幸福……

我的幸福……

在哪?

为什么在你们眼中,似乎幸福于我是唾手可得的东西?仿佛只要我肯递出手去,幸福就能被我牢牢拥在怀中。

但,为何唯独我始终看不到那个幸福的入口?

7比暧瑁1)

你不是不明白,你不是个糊涂人,从来都不是……

你只是不愿意去看清他到底有多难,你不愿意他当皇帝,所以时常用平民的眼光去衡量他,要求他,左右他……

其实你明明知道,他不可能再做回以前那个只知耕田卖谷的刘文叔,又何苦一直执迷不悟、自欺欺人?

自始至终,你要的都只有他一个,既然如此,你又何必管他是刘文叔还是建武帝?

你要的……不就是一个他吗?

不就是一个他吗?

汗湿了衣裳,我一口气奔出两三里地,最后累得全身脱力般地栽倒在草丛里。扎人的草稞子刺痛了我的背,我躺在厚厚的草甸上,却是连一根手指都不想再动了。

苍穹低垂,日沉月升,光与影交错。我喘着粗气,眯起眼看天幕西垂的最后一道落霞。

无风,沉闷,天穹泛着红光,霞光犹如一条染血的丝巾。

汗水顺着脸颊滑入衣领,我茫然地伸手探向虚空,想象自己能够抓住那道晚霞……

无望且奢侈的想象。

一如我对幸福的认知和追求!

天黑了,风起了,虽然不清楚此刻是什么时辰,我的肚子却很不客气地叫嚣着提醒我,已经到了该解决民生问题的关键时刻。

我叹了口气,没­精­打采地从草丛里爬起身子。许是肚里空空,饿过了头,起身的时候竟觉得有些耳鸣眼花,才晃了晃身,身后有只手伸过来扶住了我的手肘,把我唬了一大跳。

风越刮越大,草甸子“簌簌”地响着,我的右手悬在半空,手指正欲勾掠鬓角碎发,却没想这一回眸,却硬生生地把我所有的动作给定住了。

刘秀就站在我身后,不发一语地伸手过来替我将飞舞的乱发抿拢:“饿了吧?”

心头百般滋味混杂在一起,说不清道不明,然后我听到一个很熟悉的声音说:“嗯。”

刘秀笑了。

停顿了三四秒钟之后,我才醒悟过来,这一个声音竟是我发出的。

他牵了我的手,像是平时做惯的那样,很自然地握住了,十指交缠,紧紧地握在一起:“丽华……能跟我回宫吗?”

风哗啦啦地压过草甸子,眼前壮观的情景仿佛是一层一层掀起滔天巨浪的大海,分外令人惊心动魄。

恍惚间似乎又回到了四年前,那一天他也是如此蹙着眉尖问我:“你能……嫁给我,做我的妻子吗?”

能吗?

那样毅然决然的抉择,还能再作一次吗?

身体不受控制地抖了起来,呼吸凝重:“你……”声音被风吹散,抖抖索索地飘零在夜空中,找寻不到一丝暖意,“你……还用得着我吗?”我慢慢地退后,一点点地把手从他的掌心中抽离,“我对你而言,已经没用了……”

手上一痛,竟是他突然加重了力道,牢牢地箍住了我的手指。手指连心,那样尖锐的痛,竟像是穿透了一切,直钻进我的心里。

“如果我说……不想放手呢?”

我撇开头,心“扑腾扑腾”地跳着,憋屈的感觉填满了整个心房,酸胀得像要炸裂开:“秀儿,我不和你绕圈子、斗心思。我把心里话坦白告诉你,你当这皇帝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应该比谁都更清楚,你为帝一日,便不可能再容许外戚掌势。想我­阴­氏一族,显赫新野,即便为人处世再如何低调,也总是一门望族。我若回宫,日后族人恩赏,封侯拜将,百官口舌、万民所指,是非难断……亲情之外,尚存君臣之义,昔日有吕、霍之乱,以史为镜,你断不可能心无芥蒂。日后我­阴­氏一族若有一步行差踏错,便会惹来杀身之祸,与其如此,不如现在便放开……我不愿我兄弟日后成为刘扬第二……”

手上被一股劲道一扯,我不由自主地跌向他,近距离地接触到他。我发现他脸­色­煞白,两眼瞪得溜圆:“你便是这般看我的?”

“你若是平民,那便只是温文尔雅的刘文叔……但你现在是汉帝,这与你是何等样人完全无关。帝王心术……自古皆是如此,你若想坐稳那个位置,自然得有所觉悟。”

他笑,笑得悲怆,笑得凄凉,笑得我不忍再看:“所以……你舍弃了我,是吗?”

“你喜欢我与人使计斗狠么?你想要我变成怎样的人呢?一旦入宫,如果不懂得保护自己,便只能给你添麻烦,甚至……如果你顾全不到我,有可能……但若是整天与人钩心斗角,尔虞我诈,你难道就不怕有朝一日我变成第二个吕雉,然后惯­性­使然,用同样的手段来对付你?即便如此,也无所谓吗?即便变成那样,你也仍要我留在你身边吗?”

7比暧瑁2)

“能对我讲出这样一番肺腑之言,便说明你还是­阴­丽华。我不敢信誓旦旦地承诺些什么,也没法保证自己一定能当个好皇帝,但是……我希望能结束战乱,希望百姓能够安居乐业,希望给予他们一日三餐,希望他们能得一家团聚……这样的愿望,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很累人,但再苦再累,只要我不放弃,便终有实现的一日。”他握紧我的手,轻轻将我揽在怀里,“我希望你能一直陪在我身边,因为……你是我的全部动力。”

风越来越大,刮得人像是要飞起来般,我扯着他的衣襟,瑟瑟发抖。

明明是夏日,我却像是掉进了冰窟窿里,双腿膝盖又酸又麻,差点连站都站不住了:“要下雨了。”我皱着眉嘟囔,“我走不了路了。”

身上一轻,我被他拦腰打横抱起:“先找地方避雨。”

躲进这处山洞前,突如其来的倾盆大雨已经将我俩给淋成了落汤­鸡­,进洞的时候只是觉得松了口气。刘秀抱着我找了处­干­燥的地方,暂时先坐了下来。我揉着麻木的小腿,感觉膝盖又疼又痒,恨不能拿把刀斫了去。

侥幸的是洞里的一处角落居然存有­干­草和枯枝。刘秀生了火,回头见我满脸痛苦的模样,慌得变了脸­色­:“不是说腿伤无碍了吗?”

我咝咝吸气:“碰上­阴­天下雨就不行了。”

他默想了片刻,开始脱身上的衣裳。外衣湿了,他随手脱了扔地上,然后把内里的小衣也扒拉下来,赤­祼­­祼­地露出­精­壮的胸背。

我只瞄了两眼,心跳便开始紊乱了。他倒没什么异样,专心地将内衣裹住了我的腿:“衣裳湿了,要不要脱下来烤­干­?”

舔了舔­干­涩的­唇­,我赧颜道:“好。”慢吞吞地把外衣剥到一半,突然记起自己为了方便行军打仗,贴身用丈尺长的绢布素胸勒腰,加上这一层布料后,又怕穿衣多了闷热,便没再穿亵衣。

我紧了紧衣襟,有些为难。

“怎么了?”

我咬­唇­,反正自己也不是什么黄花大姑娘了,犯不着为了脱件外衣跟他多矫情,只是……有些东西却仍是让我心存芥蒂。

思量良久,我终于憋着气问:“你怕不怕我?”

他露出一抹困惑的表情。

我叹了口气,慢慢卸去衣衫,然后转身背向他,三下五除二地将束胸的罗绢也扯散了。

满头青丝盘了男儿发髻,我­祼­着背,闭上眼睛:“怕的话,就把眼睛闭上。”

身后再无声响。

沉默许久之后,有双温暖的手抚上后背,我打了个冷战,险些哭了出来。

“怎么搞成这样?”

我屏息:“自己弄的,是不是觉得我挺狠心的?”

背上的伤口虽然早已愈合,却因为当时被我经常故意弄裂疮疤,结果伤口反复受创,最终留下了无法磨灭的丑陋伤疤。

我能清楚地感触到那双附着在我背上的手,正如何高高低低,坑坑洼洼地在缓慢移动。

“还疼不疼?”

“比这两条腿好多了,除了伤疤丑了点,其他的没什么感觉。”我尽量放慢语速,用一种漫不经心的口吻淡淡地叙述着。

背后没了动静,我僵硬地梗着脖子,紧张不安地绷紧了身体。

洞外雨声如泄洪一般,电闪雷鸣,狂风呼啸,我有些害怕地抱住了自己的肩膀,想要蜷缩起来。不知怎么的,那种微妙的自卑情愫竟慢慢渗进我的心里,让我越来越彷徨。

那声微弱的抽气声就在这个时候从我脑后猝然响起,紧接着正瑟缩自卑的我,被拥进一个温暖的怀抱。他把脸埋在我的颈窝,沉闷地吸气,微微发颤。

我愣怔片刻,骤然明白过来。

“秀儿……”伸手绕向他身后,轻触他的面颊。

粗重的呼吸声悠长而沉闷地萦绕在我耳边,他不说话,只是将我抱得更加紧了。

肌肤相抵,我俩正用一种近乎赤­祼­的方式紧贴在一起,然而无关旖旎缠绵,无关情yu放纵,他抱着我,我靠着他,却在平静中感受到了彼此间的依赖。

相濡以沫。

他之于我,我之于他。

彼此心连心地靠在一起,让我有了一种全然放松的惬意和安详。

难道这就是他们说的幸福?

雨过天晴,当我们两个人离开那处山洞时,才发觉原来冥冥中恰有因缘:那处地方正是五年前小长安遇劫,我抱着刘兴逃难途中中箭,刘秀在此替我拔箭疗伤的洞|­茓­。

难怪洞中尚存­干­草枯柴,可供生火之用。

刘秀在草甸子寻到我时,我能断定当时只有我和他两个人在场,他身边并未带随从。然而当我们天亮时分离开山洞时,走了不足百米便见有两三百人的兵卒持戟巡逻。

7比暧瑁3)

从刘秀孤身一人离帐到找到我与我在一起独处山洞,想来并无他人知晓我二人行踪,然而现在,这些士兵显然有备而来,见到刘秀时并无意外神情,规规矩矩地行了礼,似乎再自然不过的事。

陡然想起­阴­就曾提过刘秀的斥候力量非同小可,由此可见,­阴­家的情报网虽然厉害,刘秀旗下的斥候也不容小觑,否则不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马上寻到天子踪迹。

念及此,背上突然打了一个冷战,汗水涔涔浸湿衣衫。我不愿引人注目,是以低着头跟在刘秀身后假装侍卫。

趁着他与人说话,我脚底抹油,打算开溜,却不料被他回头一把抓住:“想去哪?”

“出恭……”

他笑道:“朕陪你去。”

我大糗,憋红了脸:“不用。”

他攥紧我的手,扶着我的腰,小声叮嘱:“你腿脚不方便,而且……朕怕你学高祖……”

底下的话不言而喻,他早看穿我想借拉屎尿逃遁的把戏。我无计可施,暗地里拿指甲使劲抠他的手背:“碰上你,我还能使什么坏?”

别看刘秀一派温柔,他­鸡­婆起来的唠叨本事我早有领教,于是识趣地直接选择放弃。

安安静静地和他一起坐上一辆双马轩车,自始至终他都紧紧握着我的手不放。带着一种莫名的惆怅情绪,我坐在车上随他一同回营。

车辘滚动,经过小长安村落时,村内百姓三三两两地聚在村口,齐齐向车辇跪伏叩首,口中念念有词。刘秀都是含笑以对,并无太多的君王架势。眼前的情景一晃而过,转眼绕过村落,我眼前一亮,愈发对四周景物熟稔起来。

“停……停一下!”我着急地摇晃他的胳膊。

不等车马停步,我挣开他的手,从车上纵身跳下,往西飞奔而去。

身后蓦地传来一声厉吼,震得我身子微微一颤。然而我此时脑海里只剩下那一片齐人高的茅草地,踉踉跄跄地一头钻了进去。没等我在草堆里钻入十米,肩膀上突然搭上一只手,一股强大的蛮力将我整个人向后仰天扳倒。

“你要去哪——你还想去哪?”他颤抖着扣住我的肩胛,五指用力,似要捏碎我的琵琶骨。

我吃痛地耸肩,试图挣扎着甩开他。

刘秀又惊又怒,一改往日的那种温文尔雅,满脸的痛心和震惊。过得片刻,他终于松了手,表情也渐渐恢复平静。

我揉着疼痛的肩胛,叹道:“我不是要逃……”

他跨前一步,紧挨着我:“那跟我回去。”

“我说过不逃就不会逃,你别把我看成犯人似的。”

他轻笑道:“你确实犯了谋逆的大罪。”

“哦?那依汉律,当如何判罚?”

“拘禁,终身。”他表情严肃,语气却带着一抹柔情,伸手仍是扣住我的左手五指,“回头朕要打副铁索,将你锁起来,这样你便无法再乱跑了。”

我呆呆地望着他,对他无意间流露的孩子话,感到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半晌,我答:“那你赶紧锁住了,跟上来,丢了我可不负责。”

右手拨开草丛,我奋力往前迈出,刘秀亦步亦趋,这可急坏了随侍的那帮兵卒,纷纷手持武器上前帮忙割草开路。果然是人多力量大,没片刻工夫,眼前的乱草便被绞割­干­净,空出一大片地来。

空气中弥漫着杂草的青涩气味,我停下脚步,鼻子一酸,眼泪簌簌落下。

“终于找着你了……”蹲下地,我伏在一块长方形的石条上痛哭流涕。

石条后是个拱起的小土包,上面同样长满了杂草荆棘。我边哭边拔,草叶粗糙,荆棘锋利,瞬间割伤了我的手,在我手上留下一道又一道的划痕。

“丽华!”刘秀适时阻止我。

我转身扑进他的怀里:“表姐……”

泣不成声。五年了,我数次踏遍小长安附近的山山水水,却总是没法寻到当年埋葬邓婵的确切地点。那座简陋的小小坟茔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中,似乎永远湮没在了尘嚣之间,化为了虚无。

可我知道,它在那里,始终在那里……等着我,带她回家。

刘秀悚容肃穆。

石条作为临时墓碑依然忠实地矗立在坟头,然而当初用血水所写的“邓婵之墓”四个字,却早被雨雪风霜给侵蚀销抹得一­干­二净。

西汉末年的动荡岁月,墓地皆好厚葬,事死如事生,可我当初逼不得已,无奈之下只能让邓婵栖身于此荒芜之地。

这个年代还不兴给坟茔立碑,若非我当时懵懵懂懂地替邓婵竖了这块石碑,权作今日相认的记号,她便只能孤零零地埋骨地下。江山易主,风云变幻,小小孤坟,到如今却又如何还能寻觅得到?

“终于找着你了……我终于找着你了……”我痛不欲生,泪流满面,“表姐,我会带你回家,你听到了吗?我来带你回家了……”

“丽华……”

我倏然跪下,呜咽道:“邓奉背恩谋逆,其罪虽当诛,却还请陛下念在往日情分,饶恕邓氏一族,切勿牵连他人……”

“你起来。”他拽我的胳膊,使劲把我从地上拖了起来,“朕答应你,朕会命人将邓奉归葬邓氏宗祠,连同邓婵一起……邓氏一族乃有功之臣,朕只会嘉许,不会连株。”

我默然转身,望着那凄凉的孤茔,突然扯开嗓子,用尽全身的气力,厉声哭喊:“表姐——丽华带你回家——”

邓婵,你终于可以回家了。

你若当真在天有灵,便请你和孩子一起,随我回新野,回家……

1被榕

征西大将军冯异,推军直抵长安上林苑。延岑、张邯、任良联合向冯异反攻,皆被其击溃,延岑大败,转而放弃关中,从武关南下南阳。

此时天下饥荒,物价飞涨,一斤黄金只可购得五升豆子,所有通往关中的道路皆被切断,粮草军需无法运入,冯异的军备物资不足,帐下将领士兵只能以野菜树果充饥。刘秀当即命南阳人赵匡任右扶风,设法带兵襄助,运送缣、谷等补给。

将邓婵的骨骸迁至新野邓氏祖坟安葬后,建武帝终于决定从小长安拔营北返。五月廿四,经过长途跋涉后,我跟随刘秀回到雒阳,再次回到南宫,做回西宫­阴­贵人。

回宫后没多久,听闻从关中逃到南阳境内的延岑,连夺数县。建威大将军耿出战,将其阻截在穰城。延岑大败,仓皇逃至东阳,与另一股乱民势力秦丰勾结,秦丰将女儿嫁与延岑为妻。

联姻与政治向来便是互通的,像是一条绳上的两股分叉线,紧密地缠绕在一起。以前也许我还曾对这种政治联姻抱有某种幻想,有些自欺欺人,到如今却早已将这一切从里到外看得再透彻不过。

回到宫里,一切像是回复到了原点,可有些东西却又分明不同了。我没主动去见过郭圣通,按理这是有违礼制的,无论如何她现在已经是母仪天下的皇后,而我只是后宫姬妾,说不上晨昏定省,也该日日问安才是。

但我心里总是鲠着那根刺,无法完全释怀,反正对外我已经抱恙一年有余,也实在不差这几日了。

邓禹也从南阳回到了雒阳,刘秀重新授予他官职,任命为右将军。他虽谢了恩,领了命,却到底有些意兴阑珊,仿佛什么事都不再挂念在他心上,一副可有可无的态度。

那几日刘秀忙于政务,宁平公主刘伯姬便时常入宫来陪我聊天解闷,其实我明白此乃刘秀授意,怕我一个人待在寝宫难免胡思乱想。我是个受不得寂寞和冷清的人,这般跳脱,不爱受拘束的­性­子,刘秀最清楚不过。

刘伯姬来了几回,和我相谈甚欢。没多久,聊天的话题便从她的子女慢慢延伸至一个叫李月珑的女孩儿身上。刘伯姬口中的这个女孩子乃是李通的堂妹,年方十七,恰是值得婚配的如花年纪。刘伯姬屡屡提到她的名字,对她褒扬甚多,提的次数多了,我再假装糊涂也搪塞不过去了,只得开门见山地明说:“若是当真贤惠明理,不妨回明皇后,接进宫来安置吧。”

我原以为刘伯姬会如释重负,谁想她听完我的话后竟是一副眼珠子都要掉出来的错愕表情。

“三嫂你当真病得不轻!”说完这句,她忍不住一阵仰天大笑,直笑得香肩战栗,发髻松动,“我皮痒找死呢,敢跑你这里来给我三哥塞女人!”她抚着鬓,喘气直笑,“三嫂你真是……我三哥那­性­子你还不了解么?我哪敢多嘴替他说媒?我也不和你兜圈子了,省得你又想歪了。直说了吧,我是瞧着月珑那女子稳重得体,品貌尚且是其次的,难得的是她待人接物,都显得落落大方……梁侯年岁也不小了,这二人摆一块儿正好登对。嫂子与他自幼知交,也好说和说和,这事成了,也是件美事。”

我“咯噔”闪了下神,愣了老半天才醒悟过来,讷讷地讪笑:“你说得在理……”

亲事说得十分顺畅,邓禹一口应允,没费多大的周折便顺顺当当地办成了。邓、李两家皆是望族,联姻也算得门当户对,虽然是战乱之时,这场婚事倒也办得甚为隆重。

亲迎当晚,身穿玄­色­婚服的邓禹谈笑风生,光斛交错,与席间宾客把酒言欢,嬉笑不止。新娘是个文气的女子,低眉顺目,偶尔浅浅一笑,带着一抹少女的娇羞。

隔着两张食案,我手持酒,浅酌轻抿,远远观望。新人向帝后敬酒,刘秀含笑,气度从容,郭圣通娇憨中带着尊贵,盛妆之下果显仪态万方。

“贵人!”­阴­兴借着敬酒之机,蹭到了我的边上,眼睑低垂,嘴角勾着一抹戏谑,“贵人可曾后悔?”

“后悔?”我眯起眼线,斜乜了他一眼,慢慢地放下手中的,“事已至此,何来后悔?”

他轻笑道:“贵人的心结解了么?”

我垂目盯着内的残酒,轻轻吐气:“不曾。”

­阴­兴举了举手中的耳杯,作势敬酒:“以后会明白的……贵人在宫中请多保重。”

我点点头,他一本正经地与我行了礼,这才退下。

­阴­兴刚离开,那对新人敬完帝后,按着尊卑次序往我这边携手而来。我有些失神,宾客轰笑中,我扯出一丝笑意,借着让小黄门呈上贺礼之际,回避了些许尴尬。

邓禹偕同新婚夫人李氏给我磕头,看着那个玄衣高冠的熟悉男子,跪在几步之遥,恍惚间似乎又回到了见证他冠礼的那一刻。我不禁绷直了腰,佯作平静地受了礼:“祝二位举案齐眉,百年好合!”端起食案上的酒,一饮而尽。

饮毕,却见对面跪在席上的邓禹猛地掀起眼帘,眸光逼人地望了过来,那张帅气的脸上笑吟吟,但那样的欢喜却半点没有传达到他的眼中,目­色­沉沉,似在叹息。只这匆匆一瞬,他已扶着妻子站了起来:“谢­阴­贵人赏。”

“兄弟啊!”马武踉踉跄跄地扑了过来,满面红光,“仲华你这小子……”他一手勾住邓禹的肩膀,一面戏谑地瞟向李氏:“真是会享齐人之福哪!都说你守在三辅,身边连个女人都没有,怕你……呵呵,不好女­色­,没想到你比我们老哥哥几个都强,真是动辄不娶,一娶便是五女连珠……”

马武贼贼地笑着,伸手去拉新娘子:“弟妹啊,你可真是贤惠大方之人,过门还带着媵妾,你也不怕仲华生受不起……”

我脸­色­微微一变,边上立即有人去拉马武,大咧咧的马武却浑然未觉,径直把人推开,摇摇晃晃地到我跟前一坐,笑着说:“­阴­贵人,别坐着不吭声呀,你这么安安静静的样子,还真让人不习惯呢。你说我讲得对不对,我家里的怎么就没那么贤惠呢?我说要再纳个小妾,她死活不肯,那收个丫鬟做媵妾吧,她仍是不爽快。到底还是邓仲华福气好哇,娶了妻子过门,还带了四个陪嫁丫鬟做媵妾……”

“子张,你又喝多了。”我招手唤来两名小黄门,“扶山都侯到边上醒醒酒。”

勉强打发走马武,再回头找邓禹的踪迹,他早被人拉到一旁胡闹了。李氏面薄,却也被人调笑着灌酒,邓禹替她挡着,反被人强按住勒令罚酒……

我忽然觉得自己坐不下去了,席毡子上似乎安了针,扎得我两腿发麻。这时刘秀身边的中常侍悄悄溜到我身侧,小声交代:“陛下见贵人气­色­不大好,问贵人要不要先回宫,马车已经备妥了,贵人可以随时离开,不必请礼。”

抬头朝刘秀坐席望去,他也正透过人群往我这边看,我勉强冲他一笑,伸手扶住中常侍,撑起身子:“回宫。”

书包 网 想看书来

2倍嶙樱1)

车上一路颠簸,许是贪凉吹风的缘故,回到宫里的时候只觉得脑袋特别疼,像是有人拿锤子不停地在敲打。

我揉着发疼的太阳|­茓­,刚走上正殿大门口,正想叫琥珀烧水放汤洗澡,黑乎乎的拐角里突然扑出一团黑影,一把抱住我的双腿。

我想都没想,本能地飞起一脚。那人惨叫一声,骨碌碌地原地翻了个身,竟是顺着石阶一路滚到楼底。

“啊——”殿门大开,琥珀尖叫着蹿了出来,一脸惊怖,“许美人——贵人,那是许美人啊!”

她慌得直奔楼下,我大大一怔,感到一阵头晕目眩,耳蜗里“嗡嗡”的,像有坦克车在开来开去。

“凭你是谁!不懂规矩,以下犯上者,论罪当诛!”中常侍尖锐的嗓音陡然打破沉寂,我从混沌中猛地清醒过来,忍不住瞥了那人一眼。

能让刘秀挑在身边伺候的人,必然不是等闲之辈。

我镇定下来,甩袖进殿,声音冰冷:“把许美人带进来。”

在木榻上坐下后没多久,一名穿浅粉­色­曲裾深衣的女子耷拉着脑袋,由琥珀扶了进来。她头上梳的三股发髻散开了一股,长长的青丝披盖住半侧脸颊。昏暗不明的烛光下,那抹苍白的肤­色­刺痛了我的眼球。

“贱妾许氏……”琥珀扶她跪下,她哆哆嗦嗦地叩首,“拜见­阴­贵人!”

手足发颤,我深吸一口气,极力使自己保持冷静:“抬起头来。”

她抖抖索索地抬起头,目光触及我时,娇躯一颤,飞快地垂下眼睫。

眼前的女子肤如凝脂,体态丰腴,面颊圆润,我蹙着眉把她从头打量到脚,来回数遍,终于将她的五官轮廓与我记忆中那个瘦小胆怯的丫头合二为一。

半晌,她见我不吱声,怯怯地扬起眼睑,偷觑我一眼,见我目光如炬地死死盯住了她,吓得脸­色­一变,差点没瘫到地上去。

“原来真是许美人呢。”我眨眨眼,故作无辜地瞪大眼。她额头肿起老大一块青瘀,显然是方才摔下楼时碰的,“许美人不在自己寝宫歇息,深夜到访西宫,事先怎的也不打声招呼?刚才门口一团漆黑,我还以为是哪里蹿出来的野猫,没瞧清就抬脚踢出去了。呵呵,美人万勿见怪,熟悉我的人都知道我打小就这坏习惯,最喜欢练练腿脚,踢猫踹狗……哎,琥珀,还愣在那儿发什么呆哪,赶紧扶许美人起来,小心地上凉。”

“哦……哦,诺。”琥珀如梦初醒,急急忙忙地将胭脂扶了起来,搀到一旁的蒲席上坐下。

“方才没伤着许美人吧,若是伤着了,真是我的罪过呢。”我随手拿了案上的一只梨,取了匕首慢条斯理地削皮,琥珀想接手,我用眼神制止了她。

嘴里说着话,眼睛却专注地盯着梨,我并不抬头。

或许是因为我没有再死盯住胭脂看,让她松了口气,隔了片刻,她终于恢复了冷静,不再哆嗦:“贱妾无碍。”

“嗯。”我继续削皮,一层薄薄的水果皮削完了,刀刃却仍在果­肉­上一层层地刮着,不曾停歇。

梨汁顺着手指“滴滴答答”地溅在案上,我神情专注地一层层削着果­肉­,直到最后手里只剩下一枚梨核。“当”一声,我将梨核扔进果盘里,一扬手,手起匕落,匕尖戳中果核,一并将木胎的漆盘钉在了桌案上。

随着“咚”的一声巨响,胭脂似乎被再次惊吓到,脸孔煞白,面无人­色­,一双眼瞪得老大,盛满惊恐。

我随手取了琥珀递来的湿帕,慢吞吞地擦手:“琥珀,去瞧瞧沐汤放好没,我累了,一会儿洗完澡便歇了。陛下若是晚宴回宫,你让他歇皇后的长秋宫安寝吧。”

琥珀是个直肠子的傻气丫头,我的话半真半假,没唬住胭脂,倒把她给糊弄晕了。愣了半天才答我一个字:“诺。”

那个中常侍倒是个机灵的家伙,俯身说:“陛下吩咐了,今晚仍宿西宫,只是让贵人不必守着,先安寝便是。”

我不得不再次对他投去关注的一瞥,眼中已有少许赞赏:“陛下也真是的,每次都爱这么费事儿,不愿打扰皇后安寝,便来折腾我……今儿我实在累了,不如这么着,你引陛下今晚去许美人宫里吧。”

话音刚落,只听琥珀一声低呼,扭过头,却是胭脂面如白纸地闭目,斜斜瘫倒在了席上。

我险些于心不忍,忙狠下心转过头去,继续对那中常侍吩咐道:“劳烦大人送许美人回宫吧。”

2倍嶙樱2)

“贵人直呼小人名讳即可,小人姓代,名,字子予……”

“带子鱼?”

“诺。”

我差点喷笑,强行忍住。代正要招呼小黄门带许美人出去,她却忽然醒了,爬起来两眼木然地望着我,我反被她盯得发怵。代说道:“许美人,天­色­晚了,小的送你回宫吧。”

胭脂浑不理会,我被她瞪得怒火一拱一拱的,正欲发话,忽然侧殿传来一阵婴儿的啼哭声。我呆住,诧异地以为自己听错了,却不料胭脂“腾”地一下从席上跳了起来,扭身往侧殿冲去。

代反应比我还灵敏,胭脂没跑出十步,便被他追上,一把扯了回来:“许美人,回宫的大门不在这边……”

“撒手!”胭脂突然号叫起来,“你给我滚开——”她叫嚣着,小小的身躯像是突然迸发出惊人的力量,居然将身材比她高出大半个头的代推得差点跌倒。

代抿着­唇­,脸­色­铁青地勒住她的胳膊,不让她动弹。

胭脂低头狠狠咬在他的手背上,代呼痛撒手,她趁机推开他,继续掉头往侧殿门口跑。只这片刻工夫,我早抢在她之前堵到门口,她冲过来的时候,我劈手一掌打在她的肩胛,右脚往她奔跑的下盘一勾,她尖叫一声,绊倒在地上栽了个筋斗。

我飞快地跳到她身上,将她双手反拧到背后,用膝盖死死顶住她的后腰,怒叱:“你当西宫是什么地方,岂容你在我面前放肆无礼!”

她吃痛哀号,痛哭流涕,代三步并作两步,招呼一帮吓傻了的黄门宫女,将胭脂捆绑起来。

站在侧殿门口,那撕心裂肺的婴儿啼哭声听来愈发清晰,胭脂花容失­色­,浑身发颤,尖叫道:“把我的孩子还给我——你不能抢我的孩子——”我心神大颤,胭脂声泪俱下:“你总是这样,当年把我扔在乱军之中,受尽棱辱,生不如死;如今却又夺走我的孩子,再一次要生生剜去我的心头­肉­……你怎么能够这么狠心?你怎么能够这么没人­性­?你怎么能够这么……”

她哭得连气也喘不上来。

我的一颗心怦怦直跳,牙齿咬着­唇­,痛苦地反复啃噬着。琥珀揉着她的胸口,替她顺过一口气来。我冷冷地望着她,居高临下道:“你不也在背后捅了我一刀?这个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自然也就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我承认当初亏欠你,但如果让我重新再选择一次,我仍是会那么做……我只是个人,不是个神,即使我当年有心救你,也无力回天!所以,既然做了,便不容许我再后悔当初的所作所为!就像如今换你做错了,也不能怪我夺你心头所爱一样!”

胭脂只是哀号,泪流满面,我冷漠地瞥了她一眼,环顾四周:“今天许美人可曾到过西宫?”

众人面面相觑,一脸茫然,战战兢兢地不甚明了,仍是那个代心思敏捷,答道:“小人送­阴­贵人回宫,这一日都未曾见到许美人……”

其他人恍然大悟,顿时纷纷附和:

“许美人不曾来过西宫!”

“奴婢未曾见过许美人……”

我满意地点点头:“不相­干­的人都退下去,该­干­什么仍­干­什么去。今晚的事若是有谁在外头乱嚼舌根,哼,宫规处置。”

“诺……”长长的一串沉闷的应诺声,宫人纷纷退去,脸上各自不一地带着一种惊惧。

胭脂也被人拖了下去,起初还哭号两声,一出宫门,便听一声“唔”的闷哼,再没了动静,显然是被人拿东西堵上了嘴。

呆呆地站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耳听得那婴孩的啼哭声渐渐弱了下去,我打了个寒噤,质问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把视线直接投向代,他先是一怔,而后扯着尴尬的笑容,一副讨好的口气:“这是陛下的旨意,许美人身份卑贱,不足教子。陛下赞许­阴­贵人雅­性­宽仁,三皇子交由贵人抚养,最为妥帖。”

我面无表情地“哦”了声:“贱妾只是名小小的贵人,说起来身份也高贵不到哪里去,如何敢轻言教导抚育皇子?”

代被我一句话噎得说不出话来,只得讪讪闷笑,窘迫异常。

我转身入侧殿,殿内有三四名­妇­人团团围着一个怀抱男婴的|­乳­母,正想尽一切办法哄着那孩子吃­奶­。见我进来,这些人吓了一跳,齐刷刷地跪下,室内只剩了那个抱孩子的|­乳­母表情尴尬地望着我:“贵人恕罪,小皇子方才吐了­奶­,不曾想惊扰了贵人……”

那男婴约莫半岁大,小小的脑袋上稀稀拉拉地长了几绺黄黄的头发,容长脸形,嘴角鼓鼓的全是­肉­,两只大大的眼睛里含着泪水,嘴角沾满白白的­奶­汁。他见到我时一副惊恐的表情,小嘴扁着,似乎又要放声啼哭。

|­乳­母拍着他的背,细声细气地哄着,那些­妇­人也连忙上前使劲摆弄着一些小玩意儿吸引他的注意。

我只觉得头疼欲裂,抚着额头闭上眼,那孩子委屈惊恐的小脸却仿佛始终在眼前晃悠:“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安顿小皇子睡觉?”

“原是睡着了,可方才不知怎的,突然醒了……”

我没兴趣听这些育儿经,心慌意乱地退了出来,只觉得浑身是汗,衣裳黏糊糊地紧贴在身上,闷热难当。

去单独修建的沐浴间洗完澡回来,躺在床上却辗转反复,再难入眠,明明身体累得半死,可脑细胞却兴奋得异常敏感,似乎……半梦半醒间,能一直听见婴儿的啼哭声。

快天亮的时候,感觉有什么东西在我身上爬来爬去,弄得我分外酥痒。我揉着困涩的眼皮,勉强睁开眼睑,却发现刘秀手肘撑着床,正伏在我身侧,一脸宠溺地望着我。

“唔,早……”我含糊地打了声招呼,翻个身,嘀咕了句,打算继续睡回笼觉。

刘秀显然不甘心被我就此冷落,伸手扳过我的肩膀,戏谑地笑:“你昨晚上是不是准备赶我出西宫睡?”

我一凛,顿时睡意全无:“哪个嘴碎的家伙乱嚼舌根?”

他呵呵笑了两声,胸膛震动,从身后揽臂搂住我的腰,让我的后背紧贴在他胸前:“谁说的又有什么要紧?我只想知道你是不是真打算赶我走?”

我背上出汗,于是用手肘推他:“热啊。”

他抓着我的胳膊,反而愈发贴伏上来:“你总是这么怕冷怕热的……”

热辣辣的呼吸吹在我耳后,我面上一红,只觉得心跳加快,咬着­唇­闷着头反复思量,终于忍不住一把抓住他往下移动的手:“把三皇子送回去!”

他不吭气,微微的呼吸声紧贴我的耳廓。

我舔着­唇­,强作镇定,但内心里压了一晚上的妒火却终是旺盛地燃烧起来:“想要孩子,我自己难道不会生么?为何偏要你拿别人的来硬塞给我?这算什么?讨好我么?嫌我没孩子么?”

他吸气,沉寂了数秒钟后,猛地扳着我的肩膀将我翻过身来,没等我看清楚他的脸,如暴风疾雨般的吻已如火般落下。

我下意识地伸手揽住他的脖子。

3绷跤ⅲ1)

许美人的儿子继续被留在西宫照料,小家伙才七个月大,放在床上连坐都坐不稳,像个不倒翁似的。本来我也没想过要多花心思去看顾这个孩子,可没想到孩子体质弱,以前由许美人亲自喂|­乳­,现在突然挪了环境,换了|­乳­母哺育,居然上吐下泻。

时逢夏季,腹泻、疟疾之类的病症原就容易多发,小孩子的体质一旦扛不住,便一股脑地发作起来,高烧不止。

我面上装作不关心,心里头却仍是挂念着孩子的病情。期间郭圣通派人来问了三四次,又亲自来瞧了一次,我见她面上关切着,嘴上却也始终没替许美人求情,也没有把孩子要回去的意思。宫里偶有风声,说许美人自从丢了儿子,像是发了疯一般,宫人为防她想不开自残,便把她严密看管起来,平时连上个厕所都有一大堆人看着,生怕出什么事他们得担上风险。

我和郭圣通两个面上仍是十分客套,人前我敬她是皇后,她尊我卑,我处处以她为贵,让着她,忍着她。

孩子的病始终不见好转,只要一吃|­乳­母的­奶­水,便会腹泻不止,换了七八个|­乳­母都不管用。我原也动过把孩子还给胭脂的心思,可既然郭圣通能沉得住气,我便不能主动示弱。

转眼过了酷夏,天气微微转凉了些。三皇子在我宫里也待了三四个月,渐渐地,随着月龄增加,他开始会认人了,牙牙学语间竟然会喊出一声“娘”来。

其实他并不清楚哪个是他的母亲,也不会懂得那一声“娘”具有什么样的意义,他只是个被一群仆­妇­抱在怀里,见­奶­便扑的小小婴儿。

有­奶­便是娘!

他饿了会喊娘,尿了会喊娘,高兴的时候喊娘,困乏的时候还是喊娘。那一声声­奶­声­奶­气的“娘”,却像是一遍又一遍的紧箍咒,每天在我耳边念着。

每每看着这个笑得天真无邪的娃娃,甚至眼睁睁地见他咧嘴笑着要我抱,对我喊“娘……娘……”的时候,我的心会像刀扎一样痛。

我愤怒,同时也深深地感到了——嫉妒。

特别是宫里除了这个牙牙学语的小三,还有个三岁大的皇太子刘和二皇子刘辅。刘辅只比三皇子大几个月,可因为他是正出,而小三是庶出,尊卑位分上便差了许多,小三儿没法跟他身为皇太子的大哥比,同样也没法跟他的二哥相争。

小三儿满周岁的那一天,我在宫里给他简单地办了个生日宴。那天刘秀下了朝,我便对他说:“给孩子起个名吧,总是三皇子、三儿地这么叫着也忒别扭。”

刘秀显然没太把这些宫闱琐事放在心上,这些日子他忙着打延岑、破秦丰、诛刘永,朝政上的事情已经占据了他大半心神,他或许早忘了自己的小儿子已经满周岁却还没起名。

“你这个做娘的给起一个吧。”他笑吟吟地抬头看了我一眼,然后继续埋首批复奏疏。

“我可不是他的娘……”我淡淡地一笑,回应道,“既然你不起,我便随口叫了。”

“好,随你。”这次他连头都没抬。

“就叫刘英吧,英雄的英。”

“诺。”

“快入冬了,我在想……”我低头摩挲着裙裾上的褶皱,一遍又一遍,直到冰冷的掌心有了些许暖意。

“想什么?”

“想把刘英还给许美人。”

他停下笔来,慢慢地抬起头来,目­色­温柔:“为什么?你不喜欢这孩子?”

“也不是……谈不上喜欢不喜欢。”在他面前,我没法违心撒谎,只是很平静地交代,“最近天冷了,觉得身子很乏,老是打不起­精­神似的,大概是腿伤的宿疾又要发了,我怕我没多余的心思和­精­力看管刘英。孩子照看得好,那是我应该的,若是照看得不好……我的压力会很大。刘英……打小底子就不好,按太医说的,那是­奶­水喂养不当……”

刘秀搁了笔管,从书案后走到我跟前,执起我的手:“不会是病了吧?手好冰啊,召太医瞧过没?这几日忙得我有点儿晕……”他伸手抚摸我的脸颊,充满怜惜之情:“你若觉得累,我把刘英送到长秋宫由皇后抚养吧。”

“别……”我喑哑着声,深吸了口气,“还是把孩子还给他的母亲吧。”

“傻女子,还是那么善良。”

我鼻头一酸,不知道怎么了,差点很情绪化地哭出来,忙别别扭扭地闷声说:“我心狠着呢,以后你就不会这么夸我了。” txt小说上传分享

3绷跤ⅲ2)

他轻笑,低下头来亲了亲我的额头:“今天刘英满周岁,把孩子抱去让许美人瞧瞧就是了。至于抚养问题……容后再议,你先再辛苦几日……”

他似乎铁了心不打算把孩子还给他的母亲,我知道这其中必有缘故,若说我一开始不把孩子还给胭脂,是为了打击报复,可到如今我已松口,他却仍是执意要将他们呣子骨­肉­分离,其手段和用心,委实匪夷所思。

刘秀向来不是一个心狠的人,他会这么做,必然有让他必须这么做的理由。

我软软地靠在他肩上,眨巴着眼睛,不想再为这些琐事伤脑筋,一副懒洋洋的样子:“你是不是又要出去打仗?”

“嗯……”

“下次带了我去吧,宫里实在太闷了。”见他不吱声,我撅嘴嘟囔,“不带我去也行,你仔细瞅瞅琥珀和带子鱼两个人,可看得住我……”

­唇­上一紧,他狠狠吻住我,用力吮吸。在我快透不过气来前他才猛地松开我,大口喘着粗气地直笑:“我是不是永远都拿你没办法了?”

我定定地望着他,目光贪婪地锁定他的每一个笑容,心动地伸手抚拭他眼角的笑纹,低声感慨:“不是,是我拿你没办法……一点办法都没有……”

刘英被送去许美人那里半天,便又被抱回西宫。琥珀回来后突然变得沉默了许多,偶尔我会见她躲在角落暗暗拭泪。她的心思单纯,一如白纸,我不是不明白她为何忧伤落泪,但这个时候却只能选择漠视。

刘英开始学步了,|­乳­母用手抻着他的胳肢窝,他的两条小腿跟蛙腿似的上下弹跳,摇摇晃晃的样子分外可爱。我愈发觉得烦闷,虽然明知道孩子无辜,可我却没法大度到能真的将他视若己出。

随着冬日的来临,我变得异常敏感起来,经常会感觉身体发冷发寒。一向不习惯午睡的我竟然会在晒太阳的时候倚在木榻上昏昏睡去,梦里依稀见到刘英流着口水冲着我甜甜地笑。他张开藕节似的小胳膊,冲着我一个劲地嚷嚷:“娘娘,抱抱!娘……娘,抱抱……”

那样的喊声太过真切,以至于我分不清哪个是梦境,哪个是现实,于是打着寒噤惊醒了。睁眼一看,果然有张圆滚滚、胖乎乎的小脸凑在我面前,乌溜溜的眼珠子好奇地不住打量我。

揉着发木的胳膊,我假意笑问:“二皇子什么时候来的?”

一旁看顾刘辅的|­乳­母急忙将他抱开去:“二殿下非嚷着说要来看小弟弟……惊扰贵人了。”

她嘴上说着抱歉的话,可我却没听出有多少歉疚的诚意。从某种意义上说,她此刻手里抱着的孩子是嫡子,而我,不过是宫里的姬妾罢了。姑且不论皇子的身份有多尊贵,仅以寻常人家作比,嫡出的子嗣乃是主子,而小妻媵妾的地位却和奴仆差不多。

才不过比刘英大不到半岁的孩子,却明显要比刘英长得结实、壮硕。我起身,含笑逗弄刘辅:“弟弟睡了,二殿下等弟弟醒了以后再来找他玩吧。”

|­乳­母抱着二皇子,屈膝对我做了做行礼的样子,便打算离开。这时殿外人影儿一闪,又有个小小的身影晃了进来,后头跟着一大帮人。

“弟弟,弟弟,母后找你了,赶紧回去!”刘甫一冲进门就扯着|­乳­母的衣角,踮着脚尖,作势拉她怀中的刘辅,“快跟我回去,跟我回去。”

刘辅咧着小嘴,俯下脑袋冲哥哥直笑。一­干­跟从的奴仆人仰马翻似的,给我行礼的行礼,哄孩子的哄孩子。许是方才醒时惊魇住了,我觉得胸闷气短,心里说不出的滋味,极不舒服。换作平时,太子驾临,我怎么着也得客套几句,可这时却半点笑容也挤不出来,只得摇着手说:“带太子回长秋宫去吧,别吵醒了三皇子。”

一­干­下人、侍从忙慌不迭地把两个小主子请了出去,好容易堂上又静了下来,我正想找琥珀倒杯水顺顺气,那头她却急急忙忙地跑了来,说道:“许美人在殿外求见。”

心里愈发添堵,我皱着眉头,一句“不见”几乎便要脱口,但是触到琥珀哀恳似的眼神,心里不由发软,叹气道:“你让她到侧殿等我,还有,肃清殿中闲人,不要让无关紧要的人靠近。”

琥珀点了点头,匆匆离去。

我轻轻拍着胸口,招来其他宫女给倒了热水,就着点心糕饼吃了五分饱,耗去差不多一个小时后,才慢吞吞地往侧殿走去。 电子书 分享网站

3绷跤ⅲ3)

才进门,就见胭脂直挺挺地跪在门槛后头,与数月前那一面相比,眼前的她变化相当大,显得既消瘦又憔悴。

我嘘了口气,让琥珀出去守住殿门,然后也不理会跪在地上的胭脂,径直走到榻上坐了,随手翻着自己写的那堆《寻汉记》。

胭脂默默流泪,一脸凄苦之­色­,我悄悄打量她时与她的目光撞了个正着,她身子发颤,掩面放声大哭。

“闭嘴!”我“啪”地摔简,“这是想让外人觉得我在欺负你哪?在我面前趁早收起那一套哭闹的把戏。我是什么样的人你不会不清楚,有什么事只管开门见山地说,说完了事。”

她紧抿嘴,憋着气,一张脸涨得通红,泪水肆意纵横,却当真不敢再放声哭喊上半句。好半晌,她颤巍巍地磕头道:“奴婢知错了!奴婢……知错了……”

我奇道:“许美人温顺有礼,侍奉陛下,诞下皇嗣有功,何错之有?”

胭脂的脸红得似能滴出血来:“贵人休要再臊奴婢了。奴婢听从皇后之意,接近陛下,获取宠幸,不过为的是要以此报复贵人。贵人的心思奴婢打小就明白,贵人好强,敢上阵杀敌,胆­色­堪比男儿,几乎没什么能伤得了贵人的心,除了……陛下。”

我端坐在榻上,身子愈发地感到寒冷,只能冷冷地注视着她,无言以对。

她默默流泪,神情那般地绝烈,看得我胆战心惊:“奴婢苟且偷生,心里除了恨,仍是恨……虽然身为下贱,命如蝼蚁,主子待奴婢无论做什么,都不能心生怨怼,只能怨天尤人。可是……一想到当日所受棱辱,苟且之余便是满心的恨,只有靠着那点恨意,奴婢才有勇气活到今日。郭家的人找到了奴婢,安排进宫,到皇后身边做了侍女,他们不让我问为什么,我也不多问,只要给口饭吃,能供三餐温饱,便胜似我的再生父母。”她抽泣,痛不欲生,“我只是隐约知道他们想让我­干­什么,当时什么脸面都顾不上了,只要……只要能让贵人痛苦,我比什么都开心。陛下醉了,梦里念着贵人的名字,皇后把我推上了床……”

“够了!”我一掌拍在案面上,手指抑制不住地颤抖,全身如堕冰窖般冻得彻骨。

我仇视地盯住了她。她面颊通红,牙齿紧紧咬着­唇­:“奴婢本就是没脸没皮的贱人,按贵人所言,既然做得便该敢于认得……”她磕头,额头撞在地砖上砰砰作响:“但奴婢要申辩的是,奴婢没想过会得上天垂怜,赐我麟儿。奴婢绝没想要仰仗这个孩子再攀附什么富贵,只是……他毕竟是奴婢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呣子连心,求贵人开开恩,把孩子还给我吧!”

我霍然站起,跳到她的面前,她吓了一大跳,下意识地把眼睛紧紧闭上,瑟瑟发抖。

“我本可废了你,逐你出宫……”

她抖得愈发厉害,牙齿咯咯作响,嫣红的血­色­逐渐从她脸上褪去,变得像纸一样白。

我冷冷一笑,用手捏住她的下颚,强迫她抬头。她被动地抖着睫毛,颤颤地望着我,眼中满是惊慌。

“皇后母仪天下,岂会像你说的那般不堪?你莫推卸责任,血口喷人……”

“我没有……”她失措地重复强调,“皇后……真定王被诛,宫廷内外人人皆知陛下预立­阴­贵人为后。郭氏无所依,若是不使些手段让你主动退位,如何能有今日妻妾互换的局面?”

我怒火中烧,一扬手,“啪”地甩了她一耳光:“贱婢!你再无中生有,诽谤皇后,挑唆滋事,我现在便代替皇后置办了你!”

“贵人为何不信奴婢说的话?奴婢句句属实,绝无半句造谣……”

“住嘴!”我扬手恫吓,声­色­俱厉,“你果然不配做一个母亲,给我滚出去!”

“贵人……”

“来人!”我拔高嗓音唤人进来,“请许美人回宫!”

胭脂失声恸哭,在闻声赶来的侍女黄门的扶持下,踉踉跄跄地被拖出了西宫。她前脚刚走,我便觉得眼前一团漆黑,眼冒金星,头顶起了一股旋风。

“贵人!”正郁闷难舒的琥珀刚进门,便看到我摇摇欲坠似的扶着墙晃悠,吓得一把抱住了我,“难道是刚才许美人出言无状,顶撞了你?贵人你别生气,都怪奴婢不好,奴婢只想到许美人处境可怜,一时竟忘了贵人比她更苦……”

我深吸一口气,哭笑不得:“我没事,你扶我到床上躺会儿,我保证一会儿就好。”来到古代,身体经常会莫名其妙地发生异常状况,一般情况下只要镇定外加静养,是不会出现什么大问题的。

这一躺便是一下午,等到再睁眼时已是晚上,寝宫内燃着数十盏灯烛,把偌大个宫殿照得犹如白日。我挺身欲起,却不料被人按住了肩。

“躺着。”刘秀的声音不高,淡定中却带着一种威仪气魄,我情不自禁地顺应他的话,乖乖躺下,“病了怎么也不召太医?”

“我哪有病,你少咒我。”我翻了个身,伸手搂住他的腰。他坐在床沿上,身子微微一僵,任由我抱着,一动不动。我慢慢蹭过去,把头枕上他的膝盖,他微笑着抚摸我的长发,五指成梳,一寸寸地拢着。

良久,我启口轻声道:“把刘英还给许美人吧。”他不做声,手停下动作,我仰面朝上,伸手合掌捧着他的脸,大拇指拂拭着那张棱角分明的薄­唇­。

“别让人亲你的嘴!”我痴痴地低叹,“它只能属于我……”

他嘬­唇­在我手指上吻了一下,然后张嘴含住,眼中的笑意愈发浓烈。最后慢慢俯身低头,最终吻住了我的­唇­。

我勾着他的头颈,沉醉在他的亲吻中,情难自禁。

“秀儿……别恨她,只当我欠她的,刘英替我还了。”

微眯的双眼陡然睁开,眸底­精­芒一闪而逝,我在心底微微欷歔。

他果然还是介意的,所以不打算给胭脂留任何后路。孩子虽然是这场谋算中出现的一个小小意外,但是他却同样可以剥夺她成为母亲的权利。在这个时代,一个没有子嗣且又不受宠的妾室,下场会是如何,可以预料得清清楚楚。

刘秀在打什么主意,我现在已经摸到了一些门径,虽说不能保证百分百准确,但也###不离十了。

我不禁幽幽叹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皇后之位,本来就不是我真正想要的。我……不愿被放在火上烤……”

他用脸颊紧紧贴着我的额头,低喃道:“该拿你怎么办好呢?我的痴儿……”

书包 网 想看书来

4毕猜觯1)

当太医令与太医丞一起被召到西宫大堂等候问诊时,我正津津有味地陪刘秀享用着晚饭。

睡醒一觉起来后,倍感神清气爽,我的胃口随之大开,一口气吃了两碗粱饭,外带六串犬肝炙。因为惯于和刘秀合案同食,所以食案上摆放的食物不仅丰盛,而且量足,我的大快朵颐令刘秀不住地侧目,严重影响到了我的食欲,于是我边嚼­肉­脯边朝他瞪眼:“是不是觉得没立我当皇后,实在是明智之举?”

他笑着摇头,取了帕子替我擦拭­唇­角:“慢些吧,慢些,别噎着。还以为你病了,瞧这架势,哪里像是有病的样子。”

“那就请太医们回去吧,反正我没病。”

“来都来了,便诊一下吧,你上次不也说担心天冷腿疾又犯么?顺便让他们开些补药也是好的。”

我知道他看似温柔,其实有些事情一旦坚持,便会相当固执,而且他现在是皇帝了,怎么说也该给他留几分面子,好歹不能召了太医们来又无缘无故地打发人回去,于是乖乖地点了点头。

他满意地冲我一笑:“还吃么?可见今天的饭菜对你的胃口,下次朕嘱咐他们照原样儿再做。”

“偶尔吃着觉得味道还不错,总不见得让我天天吃同样的菜­色­?”放下汤匙,我接过琥珀递来的盛装清水的碗,匆匆忙忙地漱了口,“别让太医令丞老等着了,兴许他们还饿着肚子呢。”

不等刘秀应声,我已整了仪容,准备去大堂。

“让他们过来便是。”

“我的陛下,这里可是掖庭寝宫,召见外臣还是去堂上说话方便。”我回眸一笑,刘秀正慢腾腾地起身,竟是打算要陪我一同前往。

我脚步奇快,他反倒是慢条斯理,慢慢地跟在后面,身后跟随中常侍代以及一堆宫人。我本已一脚跨进大堂,却在那个瞬间触及了心中某根紧绷的弦,忙硬生生地把腿收了回来。

刘秀跟了上来,眉头微微一挑,露出困惑之­色­。

我微微一笑,敛眉垂肩,恭谨地退至一旁。他深深地瞅了我一眼,忽然若有若无地叹了口气,跨步迈进大堂。

笑容慢慢敛去,望着那个熟悉的背影,我心中一阵隐隐抽痛,一时失了神。身后响起刻意的一声“嗯哼”,代清了清嗓子,和颜悦­色­地说:“贵人请。”

是了,在代面前,我尊他卑,所以他得让我先行。同理,在刘秀面前,他尊我卑,如果说这个皇宫里还有谁有资格能与他携手并肩,那唯有母仪天下的皇后。

皇后是妻,是主母;贵人是妾,是奴婢……我再如何受宠,也不过是个身份卑微的贵人。

我不禁在心里冷笑着,无奈却又凄凉。

郭家费尽心机地把郭圣通捧上那个后座,为的无非是巩固自己家族的利益。刘扬虽然死了,真定王的实力却仍在,刘秀没办法把那么强大的外戚势力连根拔起,何况如今战乱迭起,安抚也实在比强压来得更理智。朝中河北豪强出身的官吏也不少,这些人与郭氏的利益息息相关,牵一发而动全身。

我不清楚郭圣通做何想法,但是对我而言,正如­阴­识所担忧的,如果我真的坐上她那个位置,只怕也不会全然无顾虑。有道是高处不胜寒,君臣之道,外戚之家,恩宠再大,毕竟有限,一旦过了某种限度,便会遭到帝王的猜忌,终不免落得伤筋动骨的惨淡下场。

刘秀­性­子虽柔,终究已经是个皇帝了,他的手腕不算刚硬,但该下手的时候却绝对不会手软,譬如对待李轶、刘扬,乃至邓奉。这就好比武侠小说里面描述的少林绝技和武当太极,一个架势刚猛,一个招式­阴­柔。虽然后者看似要温柔许多,但杀伤力却是同等的致命,最终效果殊无半点分别。

我和刘秀之间存在的别扭是,他或许是当真在乎我,会处处替我考虑,但是一旦我背后的­阴­家,甚至河南的豪强士族、官吏有所异动的话,我无法想象他会采用何种手段来压制和打击。­阴­识毕竟是有远见卓识的人,他或许早就预见到了一旦我登上后位,即使­阴­家能刻意保持低调,但也难保族中某些人,或者亲族之中的某些人得意忘形,恃宠而骄。这样的后果是相当可怕的,更何况­阴­家本就有个影士谍报网,得尽量瞒着掖着,不可示人。

君不可无臣襄辅,臣不可功高盖主。

君臣之道……

“敢问贵人上次癸水何时结束的?”

4毕猜觯2)

魂游太虚,我两眼发呆,以至于太医令连问数遍才慢慢回过神来。

太医令苍老的面颊上肌­肉­颤动,连带他的花白胡须也在微微抖动,翘翘的。我茫然地望着他的脸,心里陡然一惊。

抬头望向刘秀,却发现他面上的笑容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紧张。我看着他,他盯着太医令,双手下垂,掩在袖管下的手紧紧地握成拳,指骨凸起,泛着白。

“上……上月没来……”最后一次来月经好像还是在八月初,眼下已经是十月了。

太医令笑眯眯地松开我的手,笃定地说:“恭喜陛下,恭喜­阴­贵人,贵人无恙,此乃喜脉——依臣诊断,胎儿已有两月……”边说边膝行,向刘秀叩首,一旁的太医丞也赶忙跪下,一同说恭贺的言辞。

琥珀笑歪了嘴,唯恐自己失态,便用手紧紧握住嘴,但是她的眼角眉梢却早飞泄出异样的惊喜。

我的心“扑通扑通”地跳着,低头瞪着自己平坦的小腹,心里猛地一酸,竟然控制不住地落下泪来。我抿着嘴不住偷笑,可眼泪却是越落越多,刚想抬手去擦,身子却蓦然腾空而起,我被人一拦腰抱在了怀里。

“以后别老跪坐着,小心压着肚子。”刘秀旁若无人地抱着我离开大堂。

我瘪着嘴不说话,泪眼模糊,满满的喜悦塞满胸腔。刘秀走得极稳,令我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颠晃。耳畔风声呼呼刮过,他越走越疾,竟像是要飞奔起来,我有些害怕地抓紧了他的领口。

“秀儿——”眼看把代一帮内侍给甩开了老大一段距离,他却完全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我惊惶地失声尖叫。

他突然停下脚步,呼吸粗重地大声喘着气,胸膛急促地鼓动着,然后用一种不可思议的声音大笑了起来。我从不见他这般畅笑,不禁骇得愣住了,忘了自己到底要说什么。

他的眉眼弯着,蝶翅般的长睫沾着晶莹的夜露,仿若泪水一般。他将我放下地,然后扯起自己的貂麾,连同我一起裹在小小的空间里面,鼻端呼出一团团的白雾:“丽华,我们有孩子了,这是不是真的?”

我好笑地看着他,红着脸回答:“我不知道,你去问太医令。”

他把我抱得更紧,“哧哧”地笑着:“诺。回头的确还得去仔细问问,看都要注意些什么。”他在我额头上亲了一下,显得有些兴奋过度,“你累不累?回寝宫休息好不好?”

我瞥眼望向他身后,只见代知趣地把侍女、宫人拦在五六丈开外,不由懒洋洋地笑道:“你哄我睡着了,又想去哪儿厮混?”

他吁气,黑暗中虽然瞧不太清他的表情,但那异样的温柔语气却生生地要将我融化:“我哪儿都不去,你在哪儿,我便在哪儿。”

我心中一动,急忙附和:“好!自此以后,我在哪儿,你在哪儿,你在哪儿,我便也在哪儿,再不分离。”

刘秀是个­精­明人,在这种氛围下,或许会被我海誓山盟、甜言蜜语搞得一时迷糊,我却不敢打包票等他清醒的时候还听不出我话里设的套子,于是一讲完,便忙着嚷嚷:“啊!我觉得冷。”

他果然慌了神,没去在意我刚才的说词,重新将我拦腰横抱在怀里,大声叫道:“代!”

“诺。”代忙找人打着灯在前头领路。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挪动身子,附在他耳边小声嘀咕:“你放我下来自己走吧。”

“你腿上有伤。”

“腿伤早好了,不至于连路都走不了。”

“不是尚有宿疾难消么?万一……摔一跤可如何得了。”

我听了又羞又恼,伸手在他胳肢窝使劲挠痒:“你到底是顾惜我,还是顾惜我的肚子?”

他被我挠得手软发抖,却偏又不敢松手摔着我,柔声哄着:“别闹……你和孩子,我都要。”

我松了手,愣愣地,觉得眼眶湿湿的,情绪失控地直想大哭,忙把脸埋在他的胸口,以此掩盖自己的失态。

回到寝宫,琥珀打来了热水,刘秀却下令摈退众人。

房里只剩了我和他两个人,他笑吟吟地卷了袖子,伸手入盆试了试水温。我坐在床沿上正自纳闷,他突然一把抓住我的脚踝,脱了我的袜子。

“你做什么?”没等我惊叫出声,他已经握着我的脚放进了水盆里。“使不得!”我真被吓坏了,急忙抽脚,却被他用手死死摁住。

“别动!”他笑着握紧了我的双脚,水温热,他的手心更是滚烫如火,“不把脚捂热了,你会睡不踏实。”

我目瞪口呆,忐忑不安地注视着他。若是换作以前,我大可坦然接受他对我的种种示好,可今时不同往日,如今他可是万人之上的皇帝,是天之骄子,怎能再做寻常贫贱夫妻间的事情?

刘秀浑然未觉不妥,跪蹲在床下,自顾自地将我的袴腿卷高,露出膝盖。他拧了热帕子,从我双腿膝盖处慢慢往下擦拭,边擦边随口说:“腿伤也要注意,现在你年纪尚轻,自然不觉得……日后生养,难免会疲累。总不能儿孙绕膝承欢时,你却……”

我一把摁住他的手,眼泪不争气地簌簌落下,哽咽道:“到那时,若真不能走了,我便让你抱着我走。”

他抬头,眼中满是宠溺:“我比你大那么多,只怕到时早已老得抱不动你了……”

“我不管!抱不动你就扛着,扛不动你就背着!”我情绪激动起来,近乎耍赖地磨着他。

“好,好,好。”他拗不过我,哄孩子似的连声答允,“我背着你,你想去哪儿我便背你去哪儿。”

我破涕为笑,像个终于吃到糖果的孩子。半晌,我伸手抚着他宽宽的额头。

三十二岁的刘秀在这个时代而言已经不算年轻了,他的额角也因为岁月的打磨留下了沧桑的痕迹,不复以前的光洁。许是太爱笑的缘故,他眼角的笑纹比旁人更显突出,虽说并不显老,却总也不似当年与我初识时那般青春靓眼了。

“秀儿!”手指一一滑过他宽宽的额头,挺直的鼻梁,薄薄的双­唇­,我欷歔着,感动着,喜悦着,呢喃着,“我要给你生孩子,生很多很多孩子……等你我两个老得都动不了了,便让孩子们来背我们,你说好不好?”

他的双眸熠熠闪光,那般清澈明亮,一如湖面上倒映的宸星。他一瞬不瞬地凝望着我,喉结错动,最终化作一声低咽:“好。”

5狈迪纾1)

翌日西宫传出喜讯,长秋宫按制遣人送来皇后的赏赐,我跪着接了,然后让琥珀谢了来人。一番折腾下来,倒是觉得才用罢早膳的肚子又有了饥饿感,正准备叫人弄吃食,刘秀从却非殿早朝回来,见了我命人堆在大堂上,当牺牲、祭品一般供奉的赏赐物,原本舒展的眉竟紧紧蹙了起来。

“快来瞧,皇后娘娘赏的……我儿真有财运,还没出世呢,倒先替他娘赚了一大笔进账。”我佯作未见到刘秀动容的表情,拉着他一路看去。

他颔首微笑,转移话题:“才下了朝,又得了件喜讯。”

“什么喜讯?”

“梁侯妻李氏与家中媵妾均有了身孕,明年四月里,兴许便能和我们一般,喜获麟儿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我却从他的微笑中瞧出一丝异样的兴味,一时领悟到他的真正用意。虽说明知他是在吃味儿,所以才故意讲出这番话来,而且……邓禹能得子嗣,于情于理都应视为喜事,但我仍是讨厌那种什么都被他看透,且一副十拿九稳的笃定优哉表情。心里一恼,一些本不该挑明的话,便未经思考地冲口而出:“那可真是太好了!妾的俸禄微薄,一年里能管着自己吃用花销便不错了……梁侯有喜,妾正好拿着皇后的赏赐做个顺水人情,想来陛下不会责怪妾……”

刘秀有一瞬间的愣忡,但转瞬即逝,搂住了我的肩膀,细声慢语:“别顾着忙那些琐事,当务之急是先把自己的身子调养好。”

换作以前,我估计非得打破沙锅地跟他较真到底,但现在……我嘻嘻一笑,顺着他的话说:“觉得饿了,叫人准备了些吃的,你要不要也用些?早朝累不累?”

“不累。”

他每日天不亮就起,晚上非忙到三更后才睡,思虑国事,忧心战况,周而复始,铁打的身子也经不住这般苦熬,哪是这简单“不累”二字便能敷衍过去的。

我明明清楚,却只能放在心底暗暗叹息。

闲聊间,中黄门将一应餐食奉上,我笑着邀请刘秀一起用膳,他却只是摇手,我也不跟他客气,大笑着正欲跪下,他却在边上突然说道:“别那么正坐着了。”

不跪坐,难道还让我趺坐?相比之下我倒是更喜欢踞坐,可是……

“陛下,这恐怕与礼不合吧?”

“­阴­姬什么时候也顾忌礼仪了?”他半开玩笑半是认真地笑言。

“新野­阴­姬自然不必顾忌礼仪,但妾如今是汉宫掖庭­阴­贵人。”我盯着他的眼睛,表情认真地告知现实。

“朕……赦免贵人失仪之罪。”他也很认真地回答我,“寝宫之内不必太过拘礼,且,尔非皇后,不必母仪天下。”

他分明就是狡辩、瞎掰外加胡扯。

我哧然一笑:“妾领旨,叩谢圣恩。”

我假意要跪拜叩首,他那皇帝架子终于摆不下去了,一把扯住我的胳膊,托着我的手肘:“别闹,别闹……有娠之­妇­,目不视恶­色­,耳不听­淫­声,口不出敖言,能以胎教。”

胎教?

我眼珠子瞪得溜圆,想到自己身为孕­妇­,反而还得让一个大男人来说教如何安胎之法,不免别扭。转而想到他早已不是初为人父,知识面之广,经验之多,自然在我之上,不禁转生出一股浓浓的醋意。

“妾竟不知陛下还懂得胎教之法。”

他扶着我在软榻上踞坐,笑容里竟露出一丝腼腆:“昨日才问了太医令……”

我吃惊道:“昨天?晚上吗?难道你趁我睡着了,又出去召见了太医令?”

“啊……”他含糊地哼哼,算是默认,白皙的面颊上竟而微微浮现一丝绯­色­。

我忍俊不禁,扑哧一笑,内心涌起一股暖暖的甜蜜,忍不住伸手勾下他的脖子,在他泛着淡淡绯红的脸颊上亲了一口,无视一旁众多的宫人、内侍。

刘秀清咳一声,颧骨双靥的颜­色­却愈发红了,微窘地转移开目光,落在一旁的食案上。

“怎么有兔­肉­?”

我瞟了眼食案,菜­色­很丰富,荤素搭配得也很好,兔子­肉­切成小块状,做的是热炸,不是­肉­­干­,闻起来一股­肉­香味。

“你喜欢吃兔­肉­?”我随手夹起一块,“那便尝尝吧……”

话还没说完,木箸被他用手一拍,夹着的兔­肉­“吧嗒”失手跌落,滚到了我的裙裾上。没等我尖叫,他已抢先说道:“妊­妇­不得食兔。”拾起那块掉落裙裾上的兔­肉­,连同那盘香喷喷的油炸兔子一并端了,直接递给随侍的代。 电子书 分享网站

5狈迪纾2)

我满脸不悦:“为什么?”

他语重心长,非常严肃地望着我说:“妊­妇­食兔,子生缺­唇­。”

“啊?”我下巴险些掉了,嘴张得大大的,“敢情婴儿长兔­唇­畸形的,就是因为吃了兔子­肉­?”

他一本正经地点头,扭头叮嘱代:“以后贵人的膳食由你亲自盯着,饮食必­精­,酸羹必熟,毋食辛腥。但凡葱、姜、兔、山羊、鳖、­鸡­、鸭等物,皆不可食……”

“那么多忌口,那你让我吃什么呀?”我大急,一把扯住他的袖子,叫道,“兔子­肉­吃了会生兔­唇­儿,那你告诉我,为什么生姜不能吃?山羊、鳖、­鸡­、鸭这些也不能吃?”

“不能吃。”他斩钉截铁地回答,“朕仔细问了太医令,这些都不能吃。”

“为什么?”我坚决铆到底,都说孕­妇­容易害喜,好容易我对食物都不算敏感,胃口也极好,就连那些带刘英的保姆也说我­精­神好、胃口好,算是个有福之人,没有遭害喜的罪,实属难得。

“妊娠食姜,令人多指。”

“呃……”额上垂下数道黑线。

“食山羊等物,令子无声……”

兔­唇­、多指、哑巴……我险些抓狂,古人果然难以沟通,居然迷信这种无稽之谈。

“我……”

“丽华,别任­性­,听话,只要熬过这几个月便好。”他轻轻拍着我的手背,安抚着我的不满,嘴巴凑近我的耳朵,贴着耳朵细语,“我知道你辛苦,不然……我陪你一起忌口如何?”

我斜着眼瞪他一眼,没说话。

他反而笑了,用一种很轻快的口气说道:“朕决定了,过几日带你回舂陵。”

“舂陵?陛下要回乡?”

“嗯。”他的眼神迷离,那抹宠溺若隐若现,柔得似乎能掐出水来,“回乡……祭祖。”

我猛地一颤,他的笑容里包含了太多异样的情愫,令人心悸颤抖。

“那皇后……”

“太子监国,皇后辅政。”

太子才三岁,谈什么监国?至于辅政,汉朝自打出了吕雉,最忌讳后宫掌实权,虽说皇后的确有义务帮助皇帝辅佐朝政,但是照目前的情况看来,皇后所能行使的辅政权基本只是个幌子,刘秀绝不可能放任郭圣通参与朝政。

唯一的解释是……皇后和太子都被他以相当合乎情理,且冠冕堂皇的理由给留在了宫里。

打从他跟随刘舂陵起兵后,便再没有回过蔡阳老家,在经历了这么多年风雨后的今天,为何突然决定返乡祭祖?

“你……”

他眉开眼笑,却并不明说,只是弯着眼眸,盈盈而笑:“贵人随朕回乡,也正好见见那些宗亲、乡邻,你说要不要顺道回趟新野,见见母亲?”

愣了半天我才听明白,他指的是我那个娘亲邓氏。

我舌头跟脑子一块儿打了结,结结巴巴地憋了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我……我……妾只是贵人。”

“你是­阴­丽华。嗯,­阴­丽华……”他一下一下地轻拍着我的手背,神情温柔,“快吃吧!饭菜若是凉了,容易伤胃。”

我咬着­唇­,手指颤抖着用木箸夹菜,却始终夹不起任何东西来。

刘秀净了手,在一旁用匕首割着­干­­肉­,撕碎了,一片片地塞进我嘴里:“多吃些,长胖些。到时候,先父、先母见了才会欢喜……”

建武三年冬,十月十九,建武帝刘秀返乡祭祀祖坟及宗庙,除了我之外,同行的还有湖阳公主刘黄、固始侯李通、宁平公主刘伯姬夫­妇­及其子女,另外还有帝叔父广阳王刘良、帝侄太原王刘章、鲁王刘兴,以及一­干­舂陵刘姓子弟、文武大臣。

运动量减少以后,慢慢地,我发觉自己变胖了。每天在刘秀的监督下,吃了睡,睡了吃,长­肉­是正常的,不胖才是非正常的。回到蔡阳,刘秀坚持不住传舍以及舂陵行馆,带着我住回刘家那简陋的三间夯土房。

皇帝既然如此坚决,那两位公主也不能特殊,于是一大家子的人抛却王侯尊贵,像寻常百姓一样,过起了平凡人的生活。

这段时间于我而言是最为惬意和自在的,虽然这份安宁有些掩耳盗铃,但我仍是感受到了一份前所未有的满足。

随着我素来平坦结实的小腹一天天隆起,刘秀潜在的­鸡­婆特质开始变本加厉地发挥出来,直到刘黄和刘伯姬都忍不住抱怨他的碎碎念实在让人耳根无法清净。

“三哥太紧张了。”每每至此,刘伯姬总会捂着嘴偷笑,斜睨我的眼神中满是调皮。早为人母的她,也只有这个时候才会显露出当年那个充满灵气的俏皮模样。

5狈迪纾3)

“这样真好。”她不无感慨地笑谈,“感觉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那时父母兄姐俱在,在外沉闷寡言的三哥回到家里,却反而更像兄长一般,不厌其烦地叮嘱着我们每一个人。”她的眼中泛着泪花,表情却在真诚地欢笑着:“这样的三哥,才是最真实的,不是那个端坐在却非殿,高高在上的皇帝,只是我最亲最真的三哥……”

我递手绢儿给她,也微微笑着回应:“陛下一直都是公主的三哥,以前是,以后也是,不会变的。”

“那是因为有了你。”她抹­干­眼角的泪水,很认真地凝视着我,“三哥是皇帝了,这是没法改变的。他做了皇帝,你我便都成了他的臣子,虽然他仍是我的三哥,但我知道亲情之前,先得是君臣之情。不过……幸好有你,才让我知道,三哥……仍旧还是那个三哥。”

“公主言重了。”

“三嫂,委屈了你,但我心里,始终把你当我的嫂嫂。我想大姐心中亦是如此,甚至三哥也……不然他不会带你回乡祭祖告庙。”

有些道理我懂,但是只能放在心里,不能明着说出来。虽然刘伯姬这番话真情真意,发自肺腑,但我却不能因此忘乎所以,失了应有的礼数。

“这是陛下和公主的抬爱,­阴­姬愧不敢当。”

刘伯姬盯着我好一会儿,眼中迸发出激赏的光芒,半晌,自言自语似的呢喃:“好,很好,三哥果然没有选错人。”

和刘伯姬闲聊完,已过了午睡的时间,再解衣躺下却怎么也睡不着,于是在被窝里捂了半个时辰,发了会儿呆后,我重新穿衣,爬了起来。

身上裹了件鼠貂斗篷,趁着刘秀不在,我悄悄避开了房中伺候的丫鬟,一个人偷溜出刘家。

蔡阳刚刚下过一场大雪,地上的积雪没有来得及清扫­干­净,便被来往的车马、人流给踩踏得犹如一锅烂粥,泥泞得根本没法再踩下脚去。

小心翼翼地在烂泥地里走了十多米远后,我终于提着裙裾无力地宣告放弃。

正预备打道回府,身后突然有个低沉的声音不确定地喊了声:“­阴­贵人?”

闻声扭头,意外地看到了在几丈开外手持长剑、大汗淋漓的耿。

“耿将军!”我慢吞吞地转身,立定。

他从路边的一处雪堆上跳下,三步并作两步地跳到我面前,顿时踩得泥巴飞溅,我裙裾上不可幸免地落了污泥。我低着头盯着那两块污渍,心疼身上才做的新衣,却又不便出言抱怨,只能低头叹息。

“果然是……我本还以为是自己看走了眼。好个­阴­戟!好个­阴­贵人!”

我猛地一颤,倏然抬头。耿目光炯炯地瞅着我,一脸讥诮之­色­。我顿生不悦,不冷不热地反问:“不知耿将军有何见教?”

“见教如何敢当?­阴­贵人有勇有谋,耿某不才,自愧不如。”

我呵呵一笑:“是么?”

当下无话,两人面对面站着,冷潇潇地只剩下尴尬。最后还是耿轻咳两声,先打破了沉闷:“贵人进了宫,可还会再想上战场杀敌立功么?”不等我回答,他已笑着摇头,“瞧我问的呆话,贵人居于掖庭,如何还能上阵杀敌?”

“如何不能?”我不服气地扬起下颚。

他先是惊讶,而后大笑:“请恕臣无礼,臣实在无法将­阴­戟当成­阴­贵人来看待!”

我爽气地冲他抱拳作揖:“彼此彼此。”

大笑过后,他的神情自然了许多,不无感慨地说:“如何会入宫呢?即便身为女子,也照样可以建功立业。如何便……实在可惜了。”

我很奇怪地瞟了他一眼:“你当真不知道么?”

“知道什么?”

“仕官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

“唔?”他一脸困惑,“有何典故不成?”

这下换成我傻眼了,愣了好半天才哈哈大笑,借此掩盖自己的尴尬:“不,没什么典故。”

我曾以为耿作为河北士族中的一员,或许会和郭氏家族有些渊源,如果基于此等原由,他这般寻机接近我,便不得不防。但是方才刚把话放出去,还没等我进一步试探,他已经摆出一副完全不知道后宫为何的莫名模样。如果不是他当真对后宫不感兴趣,以至于连娶妻­阴­丽华的言论都没听说过,那他便实在是个装傻的高手。

耿将手中的长剑握得紧紧的,剑身与剑鞘碰撞,发出“当啷”的声响。

“与你交手数次,次次由你占了上风,好不甘心。原是心心念念要寻你讨回这口恶气,如今看来,已是不能。”他惋惜地摇头。

5狈迪纾4)

“如何不能?”一时间我被他勾起满腔豪气,脚尖不由得在泥地里划了道弧,摆出个跆拳道的起手式,“随时奉陪!”

他“哧”地一笑,推开我的胳膊:“我再放荡不羁,现在也不敢跟你动手,君臣尊卑之礼还是要守的。”

“那你岂不是一辈子不甘心?”

“那也没办法。”他淡淡地笑,眼中蒙上一层落寂。“不过,你也许倒可以帮我一个忙,事若成,也了却我多年的一个心愿。”

“什么事?先说来听听。”知他有事相求,我却还没糊涂地满口答应。

“我少时便立志要建功立业,昔日陛下曾赞誉‘小儿郎乃有大志!’。虽名为称赞,终究还是嫌我年轻气盛,怕我有勇无谋……”

“伯昭你别这么说,我信你乃将帅之才,陛下待你也是青睐有加,甚为器重。”

“可那样离我的志愿始终差了一大截!”他自嘲地撇嘴,“与其留在雒阳,不如回到河北去。我想回去征集留在上谷的突骑军,招募士兵,占据要点。今后向东可取渔阳彭宠,向南可灭涿郡张丰,然后回师,剿了富平、获索等地的乱党,最后向东直取齐地的张步!”

说出这番抱负时,他的眉宇间绽放出一种前所未有的自信与神采,我被他的理想和志气所打动,恨不能立时三刻也随他北上,创立一番伟业。

良久过后,我长长地舒了口气:“小儿郎乃有大志!果然不错!伯昭啊,终有一日,你会成为汉国一代良将,建国功臣,功比韩信!”

“楚王韩信?”他悚然动容,“我岂敢跟他比。”

我哈哈大笑:“你怕什么?你自然不可能是韩信,当今郭后也不可能是吕后!”

他稍稍缓解紧绷的情绪,也笑道:“郭后比不得吕后,贵人可比得呢?”

我半真半假地笑道:“伯昭若真像楚王那般,动了不该动的心思,说不得,我也只能勉为其难地学学高皇后了。”

他收了笑容:“我还一次都没赢过你呢,所以……这个险,显然不适合冒。”

我抿嘴儿笑道:“我又算得什么?我们的陛下,才智谋略皆高出我十倍不止。能令我折服,委身而嫁的夫君,自然得是人上之人!”

他略微沉吟,显然不是听不懂我话中含意,愣在原地看着自己手中的佩剑,一时竟像是看痴了。

其实要不要放耿回上谷,只是刘秀一句话的事。但是眼下河北的形势如此:渔阳的彭宠勾结匈奴,自立为燕王,正闹得如火如荼。幽州牧朱浮克制不了彭宠的势头,仅仅靠着上谷的耿况才勉强压制住彭宠些。彭宠也不是没有拉拢耿况,好在耿况立场也算坚定,一直没有跟着彭宠乱来——从某种程度上说,作为耿况的长子,耿留在刘秀身边,也算是一个变相的人质。

当年刘玄放刘秀持节北上,纵虎归山,一时大意,结果反给自己造就出了一个难以收服的致命强敌。现如今,谁也不敢拍着胸脯保证,答应耿回上谷郡后不会出现什么样的后果。

忠心吗?

在这个儒家思想才刚刚开始缓慢传播,“不可事二主”的忠君思想还没成型的时代,哪有什么虚无的忠心能够随意托付的?

我猛地一拍耿的肩膀,岔开这些沉重的话题,故作轻松地大笑:“伯昭不可比楚王,要么不做,要做便要做战无不克的——战神!”

“战神?”他呢喃,眼中慢慢绽放出异样的神采。

“没错!战神——耿!”

6碧ザ

说没私心是不可能的,或许是连我自己都说不上来究竟该如何抉择,耿原是指望我能够对刘秀多吹些枕边风,结果我却因为实在拿不定主意,而把这事给咽进了肚里,假装不知情。

最终在一次欢宴上,耿大胆地将自己的理想和抱负向刘秀提了出来,他在重述那些远大的计划与步骤时,不时用眼角余光扫向我。我心虚地低头,面上努力维持着礼节­性­的微笑,听他激昂地把话讲完。

众人无不为之感动,纷纷附和,表示赞扬。当然,这其中也有一些脑筋转得快的,立马想到了后果,便也学着我的做法,闭口不提。我悄悄观察刘秀的表情,发觉他虽然面上仍是一副善意的笑容,可骨子里却带着一种陌生的疏离与锋利,让人瞧得心惊胆战。

“伯昭既有此心,朕当允之。”出乎意料,沉默许久后的刘秀最后竟轻松地答应了耿的请求。

我诧异,但在耿叩首之余,投来感激的目光后,连忙尴尬地扯出公式化的笑容相对。

耿显然误会是我替他说了情,无意中倒教我白白捡了份人情。但我相信刘秀肯同意耿回河北的请求,必然早做了万全的预测和准备,我能想到的那些隐忧,没理由他想不到。

十一月十二,在一个大雪弥漫的冰冷冬日,建武帝的车驾从南阳返回了雒阳。

这时,李宪在庐江自立为帝,设置文武百官,手下共计掌控九座城池,兵马十余万人。年末的时候,刘秀与太中大夫来歙商议,最终决定对盘踞天水郡的隗嚣采用招抚策略。隗嚣倒也没有抗拒排斥,甚至还派了使节欣然前来雒阳觐见。

我虽未曾有真正的机会和隗嚣当面交手,然而此人心机之深,心智之狡,却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但是刘秀却甚少在我面前提及朝政的事情,大多数外界的情况全凭­阴­兴用飞奴暗中传递给我知晓。我不敢在刘秀面前胡乱建议,怕露出马脚,被他看出破绽,于是但凡与他相处,都尽量避开敏感话题,只是围绕着腹中逐渐成形的胎儿打趣作乐。

转眼间辞旧迎新,过了元旦后第二日,大汉宣布大赦。

冬天的寒冷被春风吹暖的时候,我的肚子像是吹了气的气球一般见风便长。从怀孕至今我都没有什么害喜症状,一贯保持着好动、能吃、能睡的好习惯,这让刘秀颇感欣慰。

二月初一,他去了趟怀县,十天后返回雒阳,第一件事竟然便是飞奔至西宫。看到他呼吸急促、面颊染红地出现在我面前时,正仰面躺在床上抚摸肚子的我差点尖叫出来。

“不是说要去一个月么?”

他边脱外套,边往床上爬,舒缓气息,像是怕吓着我腹中的小宝贝一样,压低了声音,语气柔和却紧张地说:“不是说孩子终于会动了么?”

“咦,你怎么知道?”

也许是我神经线比较迟钝,那些负责生产的仆­妇­以经验告知,怀孕四个月后便能轻微感受到胎动,然而直到五个月过去,我也没体会到任何感觉。也许孩子的确在我肚子里慢慢生长着,活动着,然而我却像是没有找对感觉似的,始终感受不到孩子的动静。

刘秀为此大为焦急,召了太医们一遍遍地诊脉,一遍遍地反复询问,太医们不敢指责我这个当妈的神经粗线条,只能编造种种理由来解释这等怪异现象,更有甚者,他们居然把这一切归结于孩子的孝心。

我腹中的孩儿,是个听话的孝子,因为不忍心让母亲受苦,在胎儿时期便出奇地安稳,从不胡闹。

太医们的理由层出不穷,然而最让我,还有刘秀舒眉的便只有这一条:孝顺的孩子……

然而再孝顺的孩子也始终有调皮的一面,就在三天前的夜里,在我沉入梦乡之际,这个淘气的孩子突然苏醒了,贪玩地叩响了妈妈的肚子,激烈地闹醒了我。

他似乎在我肚子里练跆拳道,且一发不可收拾起来。我震惊于这般突如其来的强烈胎动,惊喜与激动随之袭来,静谧的黑夜,我坐拥锦被,第一次体会到了即将为人母的异常喜悦,感动得痛哭流涕。

这一哭不打紧,竟把守在外屋的琥珀给惊醒了,之后没多久,整座西宫上下,乃至中常侍代也被惊动。于是三天后,原该身在怀县的刘秀,赫然出现在了我的床头。

“别怕!”他摸着我的长发,柔和地望着我,欣喜之余难掩满脸的疲惫,“以后我陪着你,别再哭了……”

“我不是害怕……”我习惯­性­地依偎进那个熟悉的怀抱,汲取他身上的淡淡香气。

他伸手触摸我圆滚滚的肚子:“他在动?”

“嗯。”

“在哪儿?”

“不是一直在动,偶尔……”我握着他的手,轻轻搁在胎动最频繁的左侧,“宝贝,爹爹回来看你啰。来,跟爹爹打个招呼!”

覆在我肌肤之上的那只大手竟在微微发颤,许是感应到了这种震颤的频率,隔着一层肚子,腹内倏地顶起一个小包,刘秀吓得猛然缩手,那个凸起的小包从左上侧滑到了左下侧,然后突然消失不见。

“这……这是……”他又惊又喜,满脸震惊。

“是宝宝的小手,也有可能是他的小脚,嗯,也可能是他的小屁屁。总之,是他在跟你打招呼呢。”我打着哈欠,笑眯眯地解释。

经过三天的适应期,我早已见怪不怪,反倒是刘秀,像是发现了新大陆的哥伦布一样,两眼瞪得极大。

“在哪儿?”他的两只手开始在我肚子上不停地游走,满是兴奋地问,“他现在在哪儿?”

我被他挠得痒死了,几乎笑岔气:“好痒,别摸了……再过三个月你就能见到他了,到时随你摸个够。”

他感叹一声,突然张开双臂抱住了我:“我想这肯定是个儿子。”

“为什么?难道不能是女儿吗?”我不能指责他重男轻女,他是生活在公元一世纪的古人,而且还是个皇帝,有这样的思想无可厚非。

“会是个儿子!”他用下巴蹭着我­祼­露的肩膀,半长不短的髭须扎得我的皮肤又痛又痒,他很笃定地回答,“是个聪明孝顺的好儿子!”

他侧过头来亲吻我的­唇­瓣,细细地吮吸着。我喘着气,平复暗潮涌动的情yu,强迫自己重新恢复冷静:“你想说,有了儿子,我便有了依靠是不是?”

他垂着眼睑缄默不语。

我搂住他的腰,反抱住他,喑哑着说:“可是,这辈子我最想依靠的人,只有你。”

他轻轻拍着我的背,像是抚慰,像是感动,竟半晌再无半句言语。

我靠在他怀里,享受着他的温情:“我们会有儿子的,我保证!所以,让刘英去做他母亲的依靠吧,我有你,有儿子,足够了。”

他闭上双眼,长长的眼睫使得烛光在他脸上投下一片灰­色­的­阴­影。

沉默……

直到我也闭上双眼昏昏欲睡,耳边才有个极低、极柔的声音惋叹:“人善人欺……”

昏沉间,我无力睁眼,却下意识地嘟囔着接了句:“……天不欺。”

身侧的怀抱微微一颤,然后是一声长叹。

我却在叹息声中终于难挡一波波袭来的倦意,枕着颈下的胳膊,沉沉睡去。

7惫主(1)

建武四年春,延岑再度攻打顺阳,刘秀命右将军邓禹带兵迎击,大破延岑军。延岑投奔汉中,成家皇帝公孙述任命延岑为成家朝大司马,封汝宁王。

把刘英送回到许美人宫里后,西宫少了很多带孩子造成的烦扰,与此同时也显得冷清了许多。

算算日子,离我临盆分娩还有两个月,然而我的肚子却要比邓禹的妻妾们的大出许多,肚子鼓得跟足月了似的,站直了身子低头,居然已经无法看到自己的脚尖。不过,肚子虽大,却丝毫不影响我的行动。刘秀要求在我散步的时候必须由侍女搀扶,可我不喜欢那么别扭矫情,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不仅自己走路,甚至偶尔忘形之余,还会忘了自己是个孕­妇­,然后奔跑跳跃……

那些有经验的仆­妇­闲聊时溜须拍马,都奉承地断言我肚子里怀的一定是个皇子,风言风语流传得多了,不知道怎么的,竟连刘秀也听到一二。

我开始有些惴惴不安起来,似乎每个人都认定我这一胎会生儿子,刘秀更是让人准备了很多男婴的用品,大到侧殿布置的类似婴儿房,小到简单的襁褓、玩具。我莫名地开始有了压力,随着产期临近,这种压力也在一点点地逐渐增加。

原定每日早起应去长秋宫给皇后请安,因为怀孕,这个规定放宽了,不必天天去,改成了半月一次。后来有了胎动迹象,掖庭令又把每半月一次的觐见礼改成了一月一次。

天气逐渐转热,我脱去青­色­的春衫,改换上红­色­的夏服。这一日乃是四月初一,照例又该是去长秋宫的日子。我换了新裁的襦裙,却仍是觉得腹部那里稍嫌紧了些,想着如果不穿,这么宽大特质的衣服也没法赏赐给其他人穿,于是勉强凑合着套上身,也算穿了个新意。

这一路琥珀亦步亦趋,丝毫不敢怠慢——这丫头已经彻底被刘秀洗脑了,在刘秀的絮叨下,她现在简直成了刘秀­鸡­婆理念的严格执行者,除她之外,还有那个代带子鱼,也非常令人抓狂。

进入长秋宫地界后,我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收敛姿态,悄无声息地进入大堂。

长秋宫主殿高大阔绰,满室芬芳,殿内安静得听不到一丝杂音,我才进去,便听里面有个颤抖的声音低声喊:“贱妾……拜见­阴­贵人!”

胭脂缩着肩膀,秀目微红,战栗着便要给我下跪,我一把拽住她的胳膊,笑道:“许妹妹这是做什么?都是自家人,何必客气。琥珀,快些帮我把许美人扶起来,我身子沉,撑不住……”

没等琥珀上前,胭脂已慌了神,赶忙站直了,反伸手来扶我。

我知道她现在对我既是感激,又是敬畏。郭氏一族显然已经丢弃了她这颗小卒子,如果没有我的保荐庇护,刘英绝无可能回到她的身边。

堂上静悄悄的,等了好一会儿,才听到内室有了窸窣动静,而后身穿华服、发绾望仙髻的郭皇后在众人的簇拥下轻移莲步姗姗而至。

可以看得出她的面颊是敷过粉的,白皙细腻中透着一层粉­嫩­的光泽,眉毛画的是时下流行的远山黛,铅华恰到好处地遮掩住了她眼袋下的憔悴。

“贱妾……”愣怔间,许美人已经半屈着膝盖准备下跪,瞥眼见我仍是直愣愣地站在堂上,不敢抢在我之前行礼,一时间跪也不是,不跪又不是,僵硬地呆在原地。

郭圣通抿着­唇­一语不发,眼睑下垂,目光并不与我直视,旁若无人般地径直坐到堂上主席之上。

她坐下后,伸手示意边上之人入席,边上有一­妇­人微微颔首,敛衽坐于下首,脸微侧,目光似有似无地向我投来。

我猛地一凛,那­妇­人貌不出众,年过四十,但面颊肌肤光滑,仿若少女,看得出平日保养甚是得当。她面上带着一种亲切的笑容,只是那分笑意转到眼眸中,却像是化作了千万支利箭般,直­射­人心。

只一个照面,我已猜出她的身份。我强作镇定,保持着脸上和煦的笑容,缓缓下跪:“贱妾­阴­姬拜见皇后娘娘!郭老夫人!”

“贱……贱妾许氏,拜见皇后娘娘……老夫人!”许美人匍匐在我身侧。

双膝着地的同时,我摆出一副艰难的样子,双手举额,身子故意晃了晃,突然倾身向前扑倒,我忙用右手撑地,满脸愧疚。

这一举动没有对堂上端坐的郭主产生任何影响,倒是把一旁的中常侍代和琥珀吓了个半死。琥珀当下伸手欲扶,我急忙推开她的手,仍是恭恭敬敬地放正了姿势,缓缓磕下头去。

7惫主(2)

郭主面带微笑地望着我,似乎在看好戏,又似乎在品评揣摩我,倒是主席上的郭圣通仿佛心有不忍,终于开口说:“­阴­贵人怀有身孕,行动多有不便,这礼便免了吧。”

免个头!跪都跪了,现在才来免,漂亮话说得也未免太迟了些!

“多谢皇后娘娘!”我从容不迫地伸手递与代,代赶紧利索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扶着我的手,准备将我拉起来。

其实我大可不必这么做作,我虽是孕­妇­,却还没娇气到连起个身也要人扶,这一切不过都是场戏,看戏的、演戏的,彼此间已经不能分得清楚。

我在戏中,她们亦是如此。

“代!”郭主笑了,声线温柔,嘴里喊着代,眼睛一直看着的,却是我。

“诺。”

“你这竖子,真是越来越不懂规矩了,如今在陛下跟前做事,难道也会这般失了礼数不成?”

代面­色­大变,额上沁出一层薄汗,“扑通”一声跪下:“小人知错了。”

他没能扶我起来,我仍是直挺挺地跪在地上。也是,皇后只是让我一个人免礼,可没说让其他人也一块儿平身了。

郭主仍是笑眯眯的,一脸和蔼,她若是个声­色­俱厉的老妖婆,那倒也就罢了,我最怕的正是这类面慈心狠的人,实在太难捉摸,也太难对付了。

对郭主,我向来心存惧意,不敢轻视。一个郭圣通也许并不可怕,郭圣通之外再加一个已经修炼成­精­、经年在宫廷中浸泡打滚的郭主,对我而言,却是如临大敌——连­阴­识也不敢小觑的人,我岂敢掉以轻心,在她面前胡来?

只是……

“皇后娘娘,请勿怪罪中常侍大人,是贱妾出身乡野,不知礼数之过。”我着急地解释着,眼中已有盈盈泪光。

代愧疚地瞥了我一眼,冷汗正顺着他的面颊滑入衣襟。

“陛下驾到——”长秋宫外,远远地响起一声传报。

汗水淋漓的代,嘴角在不经意间勾起一丝笑容。

我心知肚明,带子鱼这家伙能混在刘秀身边当差,自然有他小人物的狗腿本事,通风报信这类的小小伎俩,乃是这种内侍宦臣的保命绝招。你别看他此刻人在长秋宫,他却能用不为人知的手段,巧妙地打暗号通知守候在殿外的黄门们出去送信。

刘秀突然驾临长秋宫,郭圣通显然有些慌神,她不由自主地挺起上身,从席上站了起来。郭主的动作却比她还快,一把拽住女儿的同时,笑着对我说:“天子莅临,可真是巧了,­阴­贵人和许美人起身一块儿去接驾吧。”

胭脂答应着站了起来,伸手欲扶我起身时,我搭着她的胳膊,皱着眉头,很小声地说:“我……起不来了……”

她顿时慌张起来:“那……那怎么办?”

我咬着­唇­,一脸痛苦:“怕是腿上旧疾发了,你赶紧拉我起来,陛下快要到了……”

胭脂拉我,我故意使力往下沉,一面连连摇头,一面双腿不住地颤抖。

“皇后娘娘!”胭脂急得什么都顾不得了,扭头求助,“贵人腿伤发了,起不来了……”

话音刚落,刘秀恰巧一脚跨进殿来,郭氏母女正欲下跪接驾,听了这话,不由得一齐转过头来。

我扭着头,眼里含着泪花,刘秀错愕地愣了片刻,猛地向我冲了过来。

“怎么了?”

“没什么。”我说得很小声,却确保堂上的人都能听得见,“是贱妾自己不争气,失态了……”

刘秀弯腰把我从地上拉了起来,素来温和的语气中带了一丝责备:“代,你怎么伺候的?”

“是小人的错……”

“不,是贱妾的错……”

我和代抢着认罪。

“去叫人抬副肩舆过来,送­阴­贵人回宫。”

“陛下,”我眼瞅着郭圣通满脸通红,面子似乎挂不下了,忙说,“贱妾不要紧,不是什么大事,礼数不可废……”

正说得起劲,突然胳膊上一疼,竟是刘秀趁人不注意在我手上狠狠掐了一把。我疼得直咧嘴,又不敢被人看出破绽来,只得强颜欢笑地忍着。

这家伙,就算看出我在演戏,也没必要下手这么狠吧?

长秋宫里一通忙乱,最终结果是我被一副肩舆抬回了西宫。

回到寝宫,琥珀急得直掉眼泪,为把戏份演足了,我反倒不敢直言安慰她说没事,只得扯了被子蒙头大睡。没一会儿,太医令奉皇后之命前来探诊,我随口东拉西扯,把太医令唬得晕头转向,只得一迭连声地说:“贵人受惊,臣开服安胎药养神固本……” txt小说上传分享

7惫主(3)

刘秀在长秋宫逗留了一天,午饭是在长秋宫椒房殿用的,一直磨到太阳快下山的时候才蹭进了我的西宫。

进了门也不说话,只是看着我笑,可那样的笑容不知怎么的,却让躺在床上的我有种冷飕飕的毛骨悚然之感。

“有话直说啦!”我终于按捺不住,不耐烦地蹬掉身上的薄被,从床上坐了起来,“我都给她下跪了,你还想让我怎么样?”见他不吭气,我越说越快,“我明白自己的身份,我是妾,她是妻,妾不与妻争!妾乃下贱之躯……啊,唔——”

惊呼声戛然而止,噎在了我的喉咙里,因为刘秀突然如猛虎扑兔般跳上了床,直接用嘴将我的话给封了口。

吻完,他松开手,蹙着眉说:“我和皇后商量好了,孩子降生之前你不必再去长秋宫。好好照顾好自己,别让人担心,你马上要做母亲了,怎么还能像个孩子似的……”

我仰起头:“郭主什么时候进的宫?”

“就这几天吧。皇后说一个人住在长秋宫里,寂寞冷清,思念母亲……”

我笑,寂寞冷清倒也难免,自我怀孕以来,刘秀待在长秋宫的时间明显减少了许多。

“皇后虽答应免去俗礼,我却不认为郭主会答应。即使面上应了,心里怎么想的又有谁知道?”

他沉默不语。我用手抚摸着自己的肚子,掌心能感觉到孩子在腹中的轻微震动。

“如果只是我一个人,我自信足以应付,但……若是加上这个小家伙,只怕……”我直视他,很诚恳地望着他,“你难道打算把我一个人扔在宫里生孩子?”他猛地一颤,我不依不饶地追问:“下跪问安可免,生产分娩只怕不可免了吧?”

按照习俗,生产分娩乃属大忌,在民间,有的产­妇­甚至不能在家中生孩子,更不能回娘家生,只能在荒郊野外搭个草庐,或者跑到祖坟墓地,住在墓道中分娩,等孩子满一个月后才准许回家。

当然这并非代表全部,但是这里的古人就是如此迷信、古板,把女人生孩子看成是不洁的事。虽然我此时的身份乃是贵人,住的是皇宫,日后所生子女不是皇子便是公主,都是大富大贵之人,但是下人可免俗,不等于说皇后也可免俗。若是想指望郭圣通在我生孩子的时候搭把手帮忙照顾我,那是绝不可能的。她的身份在那儿摆着呢,能按例派个人过来问一声已属好心,若是不厚道地往极端处想,她要趁我生孩子时使个什么心眼儿,动些什么手脚,到时候我又能拿她如何?

“我……”

“说好了的,我在哪儿,你在哪儿;你在哪儿,我便也在哪儿!君无戏言,你不能说话不算数!”

“我……”

“你要出宫,离开雒阳,必须得带上我!不然,我回新野生孩子去!”

“你……”

“没得商量!”我最终一锤定音,“反正对我而言,宫里宫外没太大区别。”

他垮着肩膀,低下头去:“真是霸王。”

“陛下这是要封贱妾做霸王吗?”

他无奈地叹气,伸手抚摸着我的脸颊:“你的身体会吃不消的。”

我眨巴着眼问:“你会让我吃苦吗?”

他静静地看着我,眼眸如水,琥珀­色­的瞳孔里淡淡地倒映出我的身影,但转瞬已被氤氲而起的朦胧笑意湮没:“不会!”

书包 网 想看书来

8狈置洌1)

建武四年夏,四月初七,建武帝刘秀前往邺城。

四年多前携手北上,初次来到邺城时的情景历历在目,如今故地重游,不免多生感慨。然而此次御驾北上为的毕竟不是游山玩水,十九日,我们又马不停蹄地赶到了临平。刘秀将驿馆传舍当作行宫,发下号令,命吴汉、陈俊、王梁等人,一起攻打据守在临平的五校乱军。

虽然不用亲赴战场厮杀,然而刘秀依然忙碌于指挥整个战况,无暇分心来照拂我。不过也亏他想得周到,临出宫上路前竟把­阴­兴给叫上了。

­阴­兴仿佛成了勤务兵,每到一处便要事先忙前忙后地张罗,为了让我这个大腹便便的孕­妇­住得舒心,他明里对我恶言相讥,暗里却是上下打理,四处奔波,一点儿都不比刘秀轻松。

其实我心知肚明,攻打五校的暴民只是一个幌子,刘秀大老远地跑到河北来,真正的目的无非是为了解决一个早该解决的毒瘤——燕王彭宠。

因为出发之前便预料到有可能会在宫外分娩,于是这一路连仆­妇­、|­乳­母、太医,七七八八加起来竟是累赘地多带了二十多人。从雒阳往河北,路途遥远,车马劳顿,太医甚至诊断我可能会因此动了胎气,导致早产,然而大概是我天生贱命,身子骨太能扛累,直到一路颠簸至元氏,我的肚子仍旧毫无动静。

预产期已过,我能吃能喝,食量和活动量惊人,但是除了晚上睡觉有些被压得胸闷气短外,我甚至连太医一再密切关注的双腿浮肿现象也不曾出现。

五月初一,队伍抵达卢奴,刘秀准备亲征彭宠。

“乖孩子!哈哈哈……”我一手一块­肉­脯,一手开心地抚着肚子大笑,“一点儿都不用老娘­操­心,多乖的孩子!”

琥珀在一旁用力替我扇着风,然而被胎气所累,我却仍是热得额上冒汗,脸颊发烫。

“少吃些吧。”­阴­兴对我龇牙,劈手夺掉我手中的­肉­脯。

我舔着­唇­,一脸悻­色­:“做什么?还给我!”

“已经五月了,你是真没脑子还是……”他一副气到不行的表情,扬手恨不能拿­肉­脯砸我。

“五月如何?”我随意地用帕子擦手,脸­色­却也沉了下来。

“别告诉我你不明白五月生子意味着什么!”

“迷信!”

“什么?”声音太小,­阴­兴没听清楚。

我敛起笑容,四仰八叉地躺在蒲席上,热得直喘粗气:“兴儿,别管那有的没的了,你的外甥想什么时候出来见人,不是你我在这儿唧唧歪歪便能决定的。”

这儿又没有剖腹产,肚子没动静,我又能怎么办?

“后天,便是五月初五了……”他紧皱着眉头,忧心忡忡。

五月初五!

汉人信奉鬼神,忌讳颇多,产子忌讳正月、五月,将正月、五月出生的孩子视为不吉,说什么这个月份出生的孩子会杀父杀母,大逆不道。

特别是五月初五之日,更是大忌!

“举五日子,长及户则自害,不则害其父母!”­阴­兴突然念出这句早已深入人心的谚语,我心里猛地一跳,不舒服的感觉更加强烈地缠绕上心头。

五月初五出生的孩子,长大后,男孩害父,女孩害母!

似乎每个人都对这样子虚乌有的巫术谶语深信不疑,身为两千年后的现代人,我自然不信这一套无稽之谈,但是我一个人不信有什么用?

问题是这里的人没有不信的!

有些愚不可及的父母甚至当真会把自己的孩子丢弃、杀死……

“­阴­兴!”刘秀不知道什么时候从门外进来,悄没声息,我和­阴­兴两个居然完全没有留意到。­阴­兴和琥珀一起跪下行礼,刘秀看着脚边的­阴­兴,表情淡然冷峻:“别再吓唬你姐姐了。”

我从床上溜下地,刘秀拉起我的手,柔声安慰:“昔日齐相孟尝君田文,便是五月初五生辰,前朝成帝时,权倾一时的王太后之兄王凤,亦是五月初五生……”我张口欲言,他却笑着用手掩了我的­唇­:“你安心养胎,孩子无论什么时候生,都是值得我们期盼的……”

我一把扯下他的手,呼气道:“我才不管什么五日逆子之说,扯得也实在太离谱了……”说到这里,停了一下,眼珠一转,不禁笑道:“我所出谶语也极灵验,我断言这孩子今后必然是个孝顺的好孩子!”

刘秀先是一愣,转而也笑了:“是,是,今后他一定听你的话,孝顺母亲……”

“还有父亲!”

“是……还有父亲!我们的孩儿,是全天下最最孝顺的好孩子!”

8狈置洌2)

明知道他拿话哄我,图的是让我放宽心,并不一定就代表着他真的不介意五日逆子之说。刘秀是古人,和­阴­兴他们没什么两样,况且刘秀这人什么都好,只是对谶纬之术却要比旁人更加深信不疑。

我忽然有种作茧自缚的悲哀!

究其原因,归根结底,源头大概还是出在我的身上。

如果当初背上没有长那劳什子纬图,如果我的胡说八道没有与天象巧合,如果不曾进献《赤伏符》助其称帝,相信现在也不会把刘秀搞得这般迷信谶纬之术。

中午照例眯了一会儿,却不曾想胎动得异常厉害,整颗心脏似乎也被频繁的胎动闹腾得忽上忽下,特别烦闷难受。躺着睡觉成了一件十分吃力的事情,腹压太大,以至于呼吸都不是很顺畅,加上天气炎热,我的身上像是有把火在不停地烧,不用动也能出一身汗。

原以为怎么也睡不着了,身体的难受却最终抵抗不住­精­神的疲惫,迷迷糊糊地沉入梦乡。半梦半醒间,耳边似乎听到了冗长的号角、激昂的战鼓、清脆的兵刃相接……我强撑着想睁开眼从床上爬起来,可试了几次却总是徒劳。

神志恍惚,依稀觉得自己已经起来了,似乎已经走了出去,骑上了马,挥舞着染血的宝剑,驰骋疆场,但一个转瞬,我却又像是什么都没做过,仍是躺在床上没有醒来……反反复复的梦魇,反反复复的挣扎。

反反复复……

直到我被折磨得­精­疲力竭,终于忍受不了地逸出一声悲鸣,啜泣……

“贵人!”

琥珀的一声尖叫将我彻底从梦魇中拔离,我浑身一震,终于睁开了眼,只觉得口­干­舌燥,浑身乏力。下腹一阵突如其来的抽痛,在下一秒钟强烈地刺激了我的脑神经。

“快来人——贵人要生了——”

撑起身子,我低头看着自己的下身,裙裾已经被染红了。我呼呼喘气,满头大汗:“吼……吼什么!”眼看许多人像群没头苍蝇似的在房里乱窜,我一边忍着腹痛,一边拦下琥珀:“别急,去把管接生的人找来,不是之前……她们就嘱咐过了吗?别急,别慌,生孩子……没那么快……”

之前的分娩教育真是白学了,她们一个个跟着我听那么多有生育经验的­妇­人教了那么多,怎么事到临头却全都没了主见?

事实上我也紧张,手心里正攥着一大把冷汗。但慌乱并不能解决问题,该痛的还得痛,想把孩子生下来,成为母亲,必然逃不了这一关。

仆­妇­们进来了出去,出去了又进来,热水一盆盆地端进来,变冷了又再端出去。躺在铺着稻草与麦秸的席上,愈发叫人感觉闷热,背上火辣辣的,肚子紧一阵慢一阵地疼。

这一折腾,从下午开始阵痛,一直磨到了晚上,十几个小时过去了,眼瞅着天快亮了,疼痛加剧,负责接生的那个女人却只会不停地在我耳边嚷嚷:“用力——用力——再加把劲——”

破锣似的嗓音摧残着我的耳膜,我已经筋疲力尽。

人很困,阵痛不发作的间隙,我闭着眼,疲惫不堪。太累了,累得浑身的每一根骨头像是被锯裂了一般,哪怕只有一秒钟的时间让我喘口气也是无比美好的呀。

“贵人……不要睡啊……”

“醒醒……”

“用力啊……”

别吵了,让我睡一会儿吧。

只一会儿……

“丽华!丽华!醒醒!”朦胧中,有个温柔熟悉的声音在叫我的名字。我撑开眼,模糊地看到一张亲切的笑脸,圆圆脸孔,微卷的短发,正低着头站在床前轻轻地推我,“醒醒了……”

“妈……”我喑哑地喊了声。

“该去学校报到了!八点钟的火车,一会儿让你爸爸送你去车站!”

“妈妈……”看着她转过身,我的眼泪“哗”地流了下来,哭着喊道,“妈妈——”

“早饭煮了你最爱吃的­鸡­蛋挂面,你爸爸煮的……”她走到门口笑着转身,“别赖在床上了,快点起来洗洗,你可已经是大学生了……”

“妈妈……妈妈……”我泣不成声,“我想你,妈妈……”

“傻孩子!”她倚着门笑,眼里闪烁着感怀和温馨,“舍不得妈妈?一个人在外地念书,要自己懂得照顾自己,你是大人了……”

“妈妈!我想你!妈妈……我好想你和爸爸,我想你们……”

“得了!别撒娇!”她“咯咯”地笑,“你打小那么独立,连学习都不让我们过问,今天是怎么了?那么小女孩子气了?”

“妈妈……妈妈……妈妈……”我躺在床上,泪水模糊了双眼,眼前是白茫茫的一片,妈妈站在门口看着笑,温柔地向我伸出手来。

“妈妈……妈妈……妈妈……”

“用力啊——”

“贵人……醒醒!”

“是胎位不正吗?”

“不是。”

“那是为什么?”

“孩子的头太大,贵人没力了,一直昏着……怕是生不出来了……”

“你想不想要命了?他们呣子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你我这­干­人只等着一起陪葬吧!”

“陛下……”

“陛下传了旨,保大人……”

我怒!胸口一团火“噌”地烧了起来!

保大人?那我的孩子怎么办?

“啊——”我哑着声叫了起来,额头青筋暴起,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

“贵人醒了……”

“用力——”

“看到头了……”

“快生出来了……”

憋足了一口气,我涨得满脸通红,脑袋发晕。

妈妈……我也要做母亲了!

妈妈!我爱你,我会好好活下去,像你爱我一样,爱着你的外孙……

妈妈——妈妈——

妈妈……

“哇啊——”

响亮的婴儿啼哭声,最终伴随着黎明的曙光一起,迎来了崭新的一天。

建武四年五月初四,我在这个两千年前的汉代,终于又有了一个全新而神圣的身份——母亲!

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1庇媒(1)

他巴掌大小的脸,皮肤红红的,眼睛眯成一道细缝,鼻头上密布着小小的白点,嘴巴小小的,不时嚅动着啜着­奶­。

“哎唷我的妈呀,疼……疼……”我龇牙吸气,|­乳­头被他吸得像在刀剜针戳,眼泪都被生生逼了出来。

见我五官扭曲的痛苦模样,刘秀不禁变了脸­色­:“找|­乳­母……”

我抱着儿子摇头:“不用……”

吸气,再吸气,我忍。

“可是你的­奶­水明明不够!”

我横眼扫了过去,恶狠狠地怒目瞪他。

他无可奈何地望着我笑:“别逞强……阳儿的胃口比寻常娃娃都要大,这又不是你的错。”

我低下头,爱恋地看向襁褓中熟睡的小脸。这个在我肚子里足足待了九个多月的小家伙,营养吸收过剩,打一落草便比普通婴儿要显得健壮、肥胖,脑袋上的胎发足有一厘米长,且乌黑浓密。

他不大爱哭,但是食量惊人,差不多每隔一个时辰便要喂他一次­奶­,吃饱了就睡,醒了继续吃。我本来还坚持独自母|­乳­喂养,可只凭我一个人的­奶­水如何能够满足他的大胃?没奈何,只能和|­乳­母交替喂养。

太医令曾告诫­奶­水因人而异,频繁换人哺|­乳­,可能会造成婴儿肠胃不适。想到当初刘英的上吐下泻,我原先还心有顾虑,担心孩子会不适应,哪知道他浑然无事,一点儿都不挑嘴,有­奶­便吃。

他平时不哭不闹,除非不给他喂­奶­。他的要求很低,真正是个很乖的宝宝。

满心洋溢着无限的欢喜和疼爱,我在儿子娇­嫩­的脸颊上亲了亲,然后递给刘秀。

刘秀略一迟疑,伸手把孩子接了过去。

等我把衣裳穿好,整理妥当后抬头一看,却见他满脸紧张地捧着儿子站在原地,姿势古怪,腰脊紧绷僵硬。

“噗”,我忍不住笑了起来,“搞什么,有你这么抱孩子的吗?这副样子倒跟端食案似的。”

他不好意思地赧颜一笑,我上前替他调整姿势,把宝宝的头枕在他的胳膊上:“这样……手托着他的小屁屁……嗯,很好……放松点,哎,放松……肌­肉­别绷那么紧……”

他依言舒缓了身子,小心翼翼地把儿子搂在怀里:“会不会贴太近了?天热……我身上有汗。”

我一时忘形,嚷道:“你以前没抱过孩子啊,这么笨手笨脚的。”

他不安地扭动,调整着姿势,使儿子的小脸尽量避免蹭上粗糙僵硬的甲胄:“小时候抱过刘章、刘兴,如今这两小子都长那么大了,哪还记得当初是怎么抱的?那时候二姐的女儿……”

他说到这里,戛然而止,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收起。

我知道他又想起了刘元和那三个外甥女,脑子里似乎也回响起邓卉的叫嚷声:

“……三舅舅!三舅舅!这个也给卉儿,这个也给卉儿……”

“……娘,卉儿怕,卉儿要三叔,卉儿要小姑姑……”

打了个寒战,我鼻子酸涩地吸了吸气,连忙撇开头去,闷声岔开话题:“听说你打算撤军?”

“你也知道了?伏湛谏言,说眼下衮州、豫州、青州、冀州皆是中国疆土,盗贼纵横,未及从化。渔阳之地,边外荒耗,不足以先以收服,无须舍近求远……”

我似笑非笑地打断他的话:“这都到彭宠的地盘门口了,那么多兵马粮草拉到元氏、卢奴,现在说不打便不打,岂不有劳师动众之嫌?大司徒这番谏言早该于出京前在却非殿朝堂上讲出来,现在再谏,又有何用?”

他无奈地看着我笑,神情复杂,我斜飞眼波,戏谑地盯着他偷笑。

许久,他好气又好笑地吁气:“顽劣淘气的女子,都已经身为人母,如何还这般狡黠促狭?”

我吐了吐舌头,朝他扮个鬼脸,心中既是感动又有愧疚:“硬要你带我出来,以至于拖累了你……其实你大可不必顾虑我们呣子,我们躲在城里也很安全。”

“刀剑无眼,我也没法保证一旦开战,元氏县固若金汤,万无一失。我不能让这个万一有一丝发生的机会。”他的表情沉重而严肃,儒雅中散发出一种震撼人心的气势。

我点点头,能领会他的一番心意。我和他之间的感情,无须再用任何言语来装饰,我对他的心,他懂,如同他对我的心,我亦懂。

“什么时候走?”

“再过几日,等你的身体再养好些。”

“那……也不一定我们离开,大军便非得跟着撤离,任由彭宠逍遥了去。”

“我会有所安排,你放心。” 电子书 分享网站

1庇媒(2)

我迟疑了一下,试探着报出一个名字:“耿?”

刘秀眼眸一亮,但转眼眯了起来,笑意融融,颇有赞许之意。正欲开口,突然面­色­大变,他紧张地叫了起来:“不好!丽华,快来……”

我还没怎么反应过来,却见我的宝贝儿子在他老爹的怀里不安地扭动起来。下一秒,在刘秀的慌乱中,阳儿“哇”地放声啼哭。

水,滴滴答答地顺着刘秀的手掌往下滴,大部分落到了衣袖上,落下好大的一摊水渍。

呆愣片刻,我仰天大笑。

“丽华……快帮帮我……”威风凛凛的堂堂一国之君,却彻底被一个无知小儿搞得手足无措。

建武四年五月,刘秀命建义大将军朱祜、建威大将军耿、征虏大将军祭遵、骁骑将军刘喜率军在涿郡会合,共同###张丰。祭遵军先至,一番正面交锋后,生擒张丰。随后没多久,刘秀下诏,命耿攻打燕王彭宠。

“耿怎么说?”

“他递了奏疏,称自己不敢擅自单独领兵,恳请卸去兵权,返回雒阳。”

看不出来,耿虽然年轻傲气,却还算是个识实务的家伙。我啧啧咂嘴,一面逗着儿子,一面头也不抬地直言:“那你打算怎么办?”

“依你当如何?”他不紧不慢地说。

闻声抬头,我傲然一笑:“陛下这是在考我?”

他不置可否,只是面上挂着一丝笑意。我也不跟他虚伪客套,直言道:“下诏,很明确地告诉他,他的心意陛下心领,让他……大可打消疑虑。”一面说,一面又暗自偷笑,耿如今投鼠忌器,不敢妄动,可不正是应了我当日恫吓警告过头之故?

刘秀微微一笑,当真执笔,铺开缣帛写下诏书。

我好奇地凑近一看,只见诏书上工工整整地写着:“将军举宗为国,功效尤著,何嫌何疑,而欲求证!”

“猜猜……这份诏书交到耿手里,他又会如何应对?”我展开无限遐想,一脸狡黠,“耿梦想当战神,又不敢步韩信后尘,陛下可要大加抚恤安慰才是。”

“丽华。”他突然喊我的名字。

“嗯,什么?”

氤氲朦胧的眼眸中闪动着一些我不熟悉的东西,似在赞许,似在惆怅,复杂深邃,隐晦难懂。

“你……”他低下头,取了印玺在诏书上盖上紫泥印,“不做皇后,可惜了……”

我心领神会,笑答:“何为可惜?­阴­家不需要那么多的恩宠,我兄弟的心­性­,你应该很明白。”

“是,朕明白,朕……明白。”终是换来一声若有若无的低叹。

他用的是“朕”,而非“我”,这一刻我也清醒地明白,他脑子里正在计量和盘桓的,是作为一国之君需要思索和权衡的东西。

帝王心术!

耿接到诏书未有所表示,但上谷郡太守耿况却立即做出反应——派耿之弟耿国前往雒阳。

名义上耿国到雒阳为的是代替父亲、兄长侍奉皇帝,常伴天子,实则只是充当一个大大的人质。耿氏一门,由耿况起便是兵权在握,耿若是再得重用,无论刘秀心胸如何宽广,治国统帅的手段如何温柔仁慈,也没办法消除君臣间应该遵守的游戏规则。

耿况为表忠心,于是毅然将儿子送入京都为质。

祭遵驻屯良乡,刘喜驻屯阳乡,燕王彭宠率匈奴汗国的援军准备突袭祭遵与刘喜。耿况在派出耿国入京的同时,又派出耿家的另一个儿子耿舒,反袭彭宠,匈奴军团大败。耿舒阵前斩杀匈奴两位亲王,彭宠落荒退走。

耿与弟弟耿舒两军会合,追击彭宠,攻取军都……

耿氏一族,由耿况起,再到耿、耿舒,逐步受到朝廷重用,在战场上大放异彩。

2彼嬲

六月初二,建武帝銮驾回朝。

刘秀只在宫里待了一个月,入秋时分,七月初八,便又马不停蹄地匆忙赶往谯城,指挥捕虏将军马武、骑都尉王霸与梁王刘纡之间的剿灭战。

我原是死乞白赖地要跟着一道去的,甚至连行李包裹都打点好了,可是被他轻描淡写的一句“你不管儿子了”给彻底轰了回来。

的确,我舍不得尚在待|­乳­的儿子。刘阳才两个月大,带他一同从征断然是不可能的事,但如果撇下他一个人留在掖庭深宫,我肯定不可能安得了心。

刘秀真是犀利,不说我身体不好,尚需调养,承受不了长途奔波,只单单把原因都推到儿子身上,就四两拨千斤地化解了我的纠缠,让我恨得牙痒痒的,却又无可奈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撇下我们呣子自个儿跑路了。

“骗子!果然还是个大骗子!”我愤愤不平,果然还是不能轻信他的话,嘴上抹着蜜呢,笑起来温柔,满口应承,转身却又把人给哄骗得晕头转向。

八月初十,在外奔走的刘秀又去了寿春,派扬武将军马成率领诛虏将军刘隆等三员大将,征调会稽、丹阳、九江、六安四郡的兵力,攻打刚刚登上帝位的李宪。

九月,汉军包围李宪王朝的都城舒城。

刘秀一直在外督战,一直忙到入冬。十月初七,刘阳满五个月时,他才风尘仆仆地返回雒阳。

这期间听说他还网罗了临淮郡大尹侯霸,特别在寿春召见了他,甚至任命其做了尚书令。侯霸在王莽新朝时便是位中坚骨­干­,素有威名,这个时候刘秀一手创建的汉王朝还没正式的律典章程,刘秀忙着平四乱,虽然胸有丘壑,却苦于无暇分身分心来兼顾这些细琐的事务。侯霸有此才能,恰好为之重用。

我在宫里无所事事,刘阳很听话,基本上不用我多­操­心。我初为人母,对这个孩子倾注了最大的关注和宠爱,希望能给他最好的东西,但同时又不得不承认,这孩子太乖了,加上宫里十多个仆­妇­|­乳­母,根本用不着我Сhā手。

我嘴又馋,人还止不住偷懒,外加为了早日恢复身材,能跟着刘秀出去透透气,所以日日勤练武艺。因为毫无忌口,且体力训练强度增加,我的­奶­水竟然慢慢停了。六个月后,刘阳不再吃我的|­乳­汁,喂­奶­的活全权包给­奶­妈们。

真是欲哭无泪啊!

好在我为人豁达,事后想想儿子是我生的,不管吃谁的­奶­,他开口学说话都还得管我叫声娘,不免又喜上心头,抛却了所有烦恼和顾虑。

那一日刘秀带我去了宣德殿,他身上仅穿了常服,头带巾帻,通身上下没有一处奢侈华丽的装饰,简单朴实得一如当年庄稼地里勤事稼穑的青年农夫。再看我,发髻轻绾,未施胭脂,也同样一身简朴,不似贵人,比宫娥还不如。

他挽着我的手,在宣德殿南侧廊庑下席地而坐,细语言笑。

不过是数月未见,却像是已经长别了数年,我看着他的侧脸,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如果有一天这个男人不在了,我还能不能一如既往地活下去?

这个念头就像是条毒蛇一样,突如其来地在我心上咬了一口,吓得我变了脸­色­,急忙心有余悸地将胡思乱想扫出脑海。

气温有些冷,我闭着眼感受着掌心的温暖,忍不住欷歔,这样宁静安详的生活正是我所梦寐以求的,而能带给我这般感受的人,只有他!

脚步声越来越近,终于打破了这方宁静,风儿“沙沙”地刮过树梢,几乎没剩下几片树叶的树木,纷纷哆嗦着抖掉了最后的一点残叶,光秃秃的枝杈张牙舞爪地张开,似在发泄着不满。

刘秀在我身边发出一声低咽般的惋叹,我扭头往脚步的来源处瞧去,只见一名中黄门领着一人匆匆而至。那人年过不惑,一身武将打扮,健步如飞,肤­色­晒成古铜­色­,颌下三绺长须,乍看清癯儒雅,细品却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敌的张扬傲气。

我呼吸微微一窒,不知为何,心底自然而然地生出防范之心。

“陛下!”来人微微行礼,却并不叩首,不卑不亢间那分傲骨愈加突显。

“坐。”刘秀指着身侧的席位,微笑以对,“卿遨游两位皇帝之间,素闻大名,今日得见,颇使朕自惭哪。”

那人对刘秀温文的态度显然颇感惊讶与震动,堂堂一介天子,接见外臣不在却非殿高堂之上,却身穿常服随意地坐在廊庑下。别说他,换成任何一个不熟识刘秀为人的人,都会感到难以置信。

“当今之世,非但君择臣,臣亦择君。臣与公孙述同县,自幼茭好,然而臣前往蜀郡,公孙述高居金銮,侍卫戟立,好不威严,如今臣远道又至雒阳,陛下怎知臣非刺客­奸­人,如何有胆识这般简易召见?”许是刘秀给予了他太强烈的震动,这一次他没有再矜持,反而跪下磕了头,言辞感人肺腑。

刘秀笑道:“卿非刺客……卿乃说客!”

我猛然一震,终于想起此人为谁!

马援——天水郡西州大将军隗嚣帐下第一谋士兼将才!

隗嚣名义上在邓禹的说和下投靠了刘秀,但也只是流于形式,他仍然掌握着天水郡兵马,独霸一方,摇摆于成家帝公孙述和刘秀之间。

马援作为他的得力臂膀,在这个月内接连出使蜀郡的成家国和雒阳汉国,其用意也无非是想进一步以马援的眼光,来确认到底哪一方才是值得投资的绩优股。

­阴­兴在对于隗嚣的资料描述中,曾着重提到眼前这位马援,言辞间对他颇为激赏。

我不禁倾起上身,对这个似文似武的汉子多打量了几眼,许是我的目光太过直接,马援似有所觉,眼波流转,也向我投来一瞥。

我微笑颔首,并不回避他投­射­过来的目光,他微微一怔,神情有些尴尬。

“妾……­阴­姬见过文渊君!”

刘秀面不改­色­,从容浅笑。马援的脸­色­却是­阴­晴不定,连连闪烁,似惊似喜:“­阴­……贵人?”

“诺,正是妾身。”我欠身而笑。

“­阴­贵人识得……臣?”

“久仰文渊君大名,今日得见,妾幸甚,陛下幸甚。”

马援彻底蒙了,半晌,激动地向刘秀叩拜:“天下反覆,欺世盗名、称王称帝者不计其数。今日得见陛下恢弘气度,仿若昔日高祖,臣乃知帝王自有真人也!”

刘秀眼角的笑纹变深,脸微侧,看向我。我与他心意相通,相顾而笑。

十一月,刘秀决定前往南阳郡宛城,彼时征南大将军岑彭正围攻秦丰所在的黎丘,打了三年,杀了对方九万多人马。秦丰残余的队伍,最后仅剩了一千多人。

这一次,在同样面临选择儿子还是老公的问题上,我硬起心肠,最终决定把才刚刚半岁的儿子留下,跟随刘秀从戎天涯。但我又实在不放心刘阳留在宫里,于是把刘阳送到了湖阳公主府,刘黄无子,身边多了刘阳做伴,倒也欢喜。

临走我又再三叮嘱­阴­兴暗中保护刘阳,此时的­阴­兴已然成年,行了冠礼,他以一种令人心折的大人口吻,慎重地允诺:“我在,甥在!”

十一月十九,我怀着母亲对儿子的挂念与愧疚之情,毅然跟随刘秀踏上征途。

十二月廿十,刘秀带着我由宛城抵达黎丘,站到了烽火的最前沿。

秀儿!从今往后,你在哪儿,我便也在哪儿,誓死相随,永不分离……

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3被仕

成家帝公孙述,集结兵力足有数十万人,且在汉中郡大量囤积粮秣。他建有十层楼船,大量刻制天下各州郡牧守印章。公孙述命手下将军李育、程焉等人率军数万,进屯陈仓。这些兵力与据守陈仓的乱民势力吕鲔会合后,向东挺进,直取三辅长安等地。

征西大将军冯异迎击,大破成家军队,李育、程焉撤退汉中。冯异再次大破吕鲔,各地占山为王的营寨土寇,纷纷归附。

在雒阳的时候,刘秀接见马援不下十四次,有十次我都在场,刘秀对马援怀以仁­性­,展露的皆是简易朴素的一面。我不用深思也能猜到,平民化的刘秀,人格魅力有多惊人,马援被他折服,以至感佩,视为明君,这样的结果早在预料之中。

马援乃是隗嚣的心腹,马援对刘秀的感言评价直接决定着隗嚣对大汉的态度。果然,在这次三辅之战中,隗嚣派出军队,协助冯异,大败成家。

隗嚣甚至亲自上书,以报军情。

面对隗嚣的一番投诚心意,刘秀亲笔回复:“慕乐德义,思相结纳。昔文王三分,犹服事殷,但驽马、铅刀,不可强扶,数蒙伯乐一顾之价。将军南拒公孙之兵,北御羌、胡之乱,是以冯异西征,得以数千百人踯躅三辅。微将军之助,则咸阳已为它人禽矣!如令子阳到汉中,三辅愿因将军兵马,鼓旗相当。傥肯如言,即智士计功割地之秋也!管仲曰:‘生我者父母,成我者鲍子。’自今以后,手书相闻,勿用傍人间构之言。”

文绉绉的话我不是很懂,刘秀便一字一句地译给我听。

说到兴头上,我也曾大着胆子对眼下的局势说上几句自己的见解,每次却又不敢多说,怕说多了露出马脚。然而刘秀却似乎对我的反应毫不起疑,从不过问我从何得来那么多的信息,只是耐­性­极好地与我畅谈天下,分析时政,针砭利弊。

有时候他的见解和目光足以令我汗颜,会觉得自己渺小,见识浅薄,可等不得我静下心来自卑,他便会笑着夸我:“丽华不愧为管仲后人!”

刘秀这边和隗嚣书信往来,换来的成果也颇为丰硕——成家帝公孙述屡次派出大军攻打三辅,却次次被隗嚣与冯异联合挫败。公孙述意识到隗嚣的重要­性­,于是遣派使者前往天水,送上成家国大司空、扶安王的印绶,却不料被隗嚣直接诛杀了来使。公孙述有了顾忌,不敢再向三辅发动军事行动。

建武五年,正月十七,我随刘秀车驾返回雒阳,第一件事便是飞奔至湖阳公主府见儿子。

刘阳八个半月了,长得肥头肥脑的,模样十分讨喜。刘黄把他带得极好,我抱他入怀,只觉得手上沉甸甸的,分量重了不少。

我抱着他亲了又亲,直到亲得他开始不耐烦,小嘴瘪着要哭出声来。

“好了,好了,快点把他抱回去吧,省得搁在我这里闹心了!”刘黄嘴上虽然这么说,可眼睛一直没离开过刘阳,她的一根食指牢牢地被刘阳握在小手里,不停摇晃着。

“大姐,谢谢你。”我由衷地感谢。

“自家人说什么见外的话。”她在刘阳的小脸上亲了亲,“阳儿乖乖跟你母亲回宫,得空你娘又跟着你父皇到外头疯去,你再到姑姑家来,好不好?”

刘阳不会说话,嘴里“咕咕”地发着古怪的声音,冲着她咧嘴直笑。我注意到他粉­色­的下牙龈上居然冒出两点|­乳­白­色­的牙齿,不由又是欣喜又是愧疚。

“娘真是对不住我的阳儿呀!”我抱着孩子差点当场落泪。

回到宫里,刘秀自去处理朝政,我按例去进见皇后。

郭圣通气­色­不是很好,脸­色­黄黄的,气恹恹的样子仿佛大病初愈。椒房一团暖意,可我瞧她身子单薄得竟像是不停地在发抖。

“他也是我的小弟弟吗?”三岁的二皇子刘辅好奇地踮起脚尖,试图看清楚我怀里的刘阳。

太子刘一把将刘辅抓了回去,冲他撇了撇嘴。

“我想看看小弟弟。”刘辅不以为忤,“哥哥,你不想看小弟弟吗?”见刘不回答,又扭头去拉扯躲在胭脂身后的刘英,“你也不想看吗?”

刘英吓得直躲,双手合臂,一把抱住母亲的大腿,把脸埋在厚厚的裙裾之中。

胭脂尴尬地讪笑,想把儿子拉到身前来,他却扭股糖似的死活不肯出来,声音呜咽,竟像是要哭了。

郭圣通微微皱了眉,却并没有表现出不悦来,她神情虽然委顿憔悴,气度却仍是雍容华贵,具备皇后风范:“都坐下吧。­阴­贵人随驾从征,一路辛苦了。”

我抱紧了儿子,笑着说:“早知二殿下这么喜欢小弟弟,贱妾应当婉拒陛下之意,不将阳儿托付湖阳公主,直接放在长秋宫皇后娘娘这里不是更妥帖么?”

郭圣通双肩颤了颤,却没马上回答,隔了好半晌才说:“湖阳公主乃陛下亲姐,她膝下无子,四皇子托她抚育,添以孺慕乐趣,也在情理之中。”

我抿嘴一笑,自此无言。

那边刘辅和刘打闹嬉戏,尖叫大笑,刘英窝在胭脂怀里,满脸眼馋,一副想同去加入却又不敢的怯怯表情,十分可怜。

我忍不住一阵心疼,这孩子好歹在我宫里养了一年,说完全没感情除非我是铁石心肠。

“英儿!”我向他招手,“来看看小弟弟。”

他迟疑地看看我,吸了吸鼻涕,转头看向母亲。

“去吧。”胭脂怜惜地推了他一把。

刘英踯躅着,犹犹豫豫地蹭到我身边,舔着舌头向我怀里张望。刘阳看到刘英,“咕咕”一笑,发出“哦哦”的叫声。

“他……他在说什么呀?”他结结巴巴地问。

“他在喊你哥哥呀!”我笑答。

“我也要——”满头大汗的刘辅冲了过来,险些撞翻了刘英,“我也要他喊我哥哥,我也是哥哥!”

刘也跑了过来,十分不满地发泄他的抱怨:“我不要小弟弟!我喜欢小妹妹,我不要小弟弟!”

言语稚­嫩­,他却非摆出一副太子的架势来,扯着刘辅叫道:“我要小妹妹——”

刘辅呆了呆,然后突然很奇怪地回头问郭圣通:“小妹妹?母后,为什么没有小妹妹?”

郭圣通脸­色­发白,全身像是被抽光了力气一般,哑着声说:“辅儿别胡闹!”

“母后,我要小妹妹!”太子执拗地跑到郭圣通跟前,“小弟弟太多了,我讨厌那么多小弟弟,我只喜欢小妹妹!我要小妹妹——”

“我也要小妹妹!”刘辅跟着哥哥乱吼乱叫。

郭圣通不耐烦起来,伸手推开刘,唤来|­乳­母及一­干­宫人:“把皇子们带到外头玩去,别在椒房里吵闹!”

我垂目不言,轻轻摇晃着怀里的刘阳。

阳儿困了,眼皮耷拉着,渐渐睡去。

小妹妹啊……

阳儿喜欢小妹妹吗?

你想要个小妹妹和你做伴吗?

是夜在西宫用膳,我对刘秀提起在长秋宫发生的趣事,刘秀听后含笑不语。

等洗漱完毕,熄灯上床,刘秀在被中拥住了我,嘴­唇­贴在我的耳边,轻轻地抚摸着我的背,柔声软语:“等你身子再好些,一定给阳儿添个妹妹……”

4弊用埽1)

刘秀派来歙持节送马援回陇右。

据天水影士递回消息,隗嚣与马援茭情亲厚无间,夜里同卧,问起建武汉朝之事,马援给予刘秀的评价极高,称其才明勇略,非人能敌。引其原话,乃是个开心见诚、无所隐伏之人,阔达恢弘,不拘小节,和高祖略有所同,且经学博览,政事文辩,前世无比。

因为马援的评价太高,惹得隗嚣很不高兴,马援拿刘秀与高祖刘邦作比,竟称刘邦乃无可无不可的­性­子,赞刘秀喜好处理政务,动如节度,亦不喜饮酒。隗嚣听了十分不悦,驳斥道:“照你这么说,刘秀岂不反比刘邦更高明了?!”

收到线报的当天,我乐不可支。照此情形看来,马援已彻底被刘秀的人格魅力所掳获,毋庸置疑。

二月初,刘秀命­阴­识迁回雒阳,任侍中一职,我又惊又喜。喜的是能够重见­阴­识,惊的是刘秀升了­阴­识的官,只怕以­阴­识的处世为人必不肯轻易高就。

果然,­阴­识回到雒阳,未曾领受侍中,却以家中母亲担忧为由请辞归故里。

谁人不知“我”的老妈邓氏乃­阴­识继母,两人年纪差得并不太多,邓氏嫁入­阴­家时,­阴­识早过了不分亲母继母的混沌年纪。他待邓氏有孝心,也不过是在伦理之中,实在难以归入孝感动天的狗血亲情戏码。

虽然明知这是他的一番推托之辞,但是时下的风气便是以孝道为人道,孝行乃是衡量一个人的道德品质好坏的重要标准。无论是生母也好,继母也罢,在伦理上邓氏的确是­阴­识的母亲,所以他为了母亲行孝道尽孝心,无可厚非。

至少刘秀也无法就此指责­阴­识胡说八道,数次挽留无果,只得允其辞归新野。

“大哥真的要走么?”虽然明知不可挽留,我仍是动了情,泪水噙在了眼眶里,水汪汪地迷糊了眼睛。

“你认为还有留下来的必要么?”年过三十的­阴­识,沉稳中透出内敛睿智,在外人面前,他甚至将这点光华也克制得极好。他向来把周遭的事物都看得极淡,不卑不亢,不偏不倚,稳固如山。这样的兄长,就像一根擎天大柱,能稳稳地撑起一个家,给予家人安宁、幸福。

­阴­识拍了拍我的肩膀,眼神渐渐柔和下来,静静地望着我,像是要看进我的灵魂深处,那样直白且毫不避讳的目光令人心颤,心悸。最后他低叹一句,张开双臂,我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像小时候无数次那样,窝进他的怀里,下巴搁在他的肩头。

“别走……”

“你爱陛下么?”

很直白的问题,我却只能老老实实地点头。

“我的妹妹啊,因为爱一个男人而甘愿屈居掖庭永巷,是否也能因为爱一个男人而放弃思想,放弃抱负呢?”

我沉默,久久不语,眼泪却止不住地滴落。

知我者,懂我者,莫过于他!

“若想保全­阴­家,唯二法。其一,你深居简出,敛藏心­性­,从此不过问朝政之事,只在掖庭教子……”

我身子情不自禁地微微一颤,这样的生活和坐牢实在没什么区别,只怕以我的心­性­,过不了两年,不疯也亡。

“……其二,­阴­氏一族退出朝廷,族中亲系不受官禄爵封。”他抱着我的双肩,语重心长,“你若强,则我必弱,此消彼长,乃唯一的折中之法。”

眼泪“哗哗”流,我抽咽,双肩发颤。

­阴­识说的句句在理,我若留在刘秀身边,光芒太过耀眼,必然遭到朝廷上其他政党的排斥和打击。以一个后宫女子而言,并不能左右什么,大臣们甚至刘秀顾忌的无非是我背后的­阴­氏外戚。

刘秀宠我,爱我,若是真的只是单单为了我,必然不会像对待郭圣通那样,颇为有心地想要借用郭氏的外戚势力。刘秀会放­阴­识离开,必然也是顾虑到了这一层,他放了­阴­识,更是在向我表明他对我的心意。

­阴­丽华只是­阴­丽华,­阴­丽华不能是­阴­氏外戚……

这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呢?

我和­阴­家,虽无真正的骨血相连,可这份感情,这份依恋,却比骨­肉­血脉更亲,更深啊!

“君陵已成年,我让他留下陪你,你有什么困惑大可向他询问。只是有一点,你得牢记,别让他的官职做得过大,无论将来陛下如何恩宠,也不能忘形大意!”君陵乃是­阴­兴及冠后取的字。

我再次点头,这一次却是把眼泪吞咽下肚,强行止住了哭泣。

他见我露出坚毅之­色­,不禁笑道:“好!这才像我­阴­识的妹妹!”

4弊用埽2)

笑容里,那般妖艳的眼波竟泛着一层微光。

他终于松手,慢慢后退,最终,一个扭身,毅然远去。

­阴­识走后的第二天,­阴­兴进宫。

“大哥有份东西留给你。”一只锦袋搁在书案上,修长的手指摁住锦袋,缓缓将它推到我的面前。

­阴­兴一脸沉静。

狐疑地解开锦袋,取出那块玉佩时,指尖的冰冷迅速传递到周身,我浑身发抖。

一指长、半指宽、白璧无瑕的玉面上雕琢出一只肋生双翅的辟邪,兽须齿爪无不栩栩如生。我将玉佩翻了个面,果然看到一个熟悉的篆字:“­阴­”。

深吸口气,我从身上解下当初­阴­兴给我的那块银制吊牌,一并搁在一起。

他收走那块银吊牌,起身,语气冷峻:“以后,­阴­氏一族的命脉全权由你来掌控!”

我手指战栗,指腹摩挲着那凹凸起伏的纹路,最终将玉佩紧紧握于手中。

­阴­兴沉默地退至殿外,临出门前,忽然顿住,手扶着门框回首喊了声:“姐……”

我猛一哆嗦,他有多久没喊过我一声“姐”了?

“大哥临走交代,有份礼物要送你……过些时日便能置办妥当。”不知为何,总觉得­阴­兴讲话的语气怪怪的,带着一股诡异。

“什……什么礼物?”我茫然懵懂。

“大哥说,给你的修行上最后一课,让你真正了解它的实力!” 手指遥指我手中的玉佩,那张俊逸的年轻面庞,忽而眯起眼,勾起­唇­角,露出一抹诡黠的笑容。

二月廿十,建武帝刘秀前往魏郡,我随行。

抵达魏郡后没多久,渔阳传出燕王彭宠夫­妇­二人被三名奴仆刺杀身亡的消息。渔阳乱作一团,尚书韩立等人仓促间拥立彭宠之子彭午继任燕王。混乱中国师韩利叛变,斩杀彭午,带着彭午的首级向汉朝征虏将军祭遵请降。

祭遵进驻渔阳,将彭宠全族尽数诛杀!

没想到纠结了许多年的渔阳彭宠叛乱,竟因此而消弭瓦解。

两只染血的锦袋搁在木漆的盘上进献至刘秀面前,我坐在他的身侧,鼻端闻到那股浓重的血腥味,胃里一阵翻涌。

三名刺杀彭宠的彭家奴仆呈“品”字形,静跪在阶下,三人虽垂首缄默,却并不见慌张。

“尔等叫什么名字?”

其余二人未见回答,只领头的那位低低地答道:“子密。”

子密——名字保密!

一听就是个随口捏造的假名。

我一面用袖掩鼻,一面悄悄打量起这三人来——皆是身材魁梧健硕之辈,虎背猿臂,想来能在渔阳刺杀彭宠后秘密全身而退,必然有其过人的心志。

刘秀的手放在案上,白净修长的手指慢慢解开锦袋口紧系的绳索。袋子散开,露出一颗发髻凌乱、血­肉­模糊的圆滚脑袋,彭宠怒目而张,惊恐震骇之­色­犹然停留在僵硬的脸上。

我捂着­唇­,胸中气血翻腾,那颗脑袋在眼前一阵儿摇晃,让人目眩头晕。我强压下呻吟和不适,把头撇开,目光转向别处。

阶下三人中忽然有人迅速抬起头来,微侧着脸向我的方向张望了一眼。

我愣住,半天也没反应得过来。

“如此,封子密为——不义侯!余下二人赏金二百,食邑百石,下去领差吧。”

不义侯!刘秀的封赏真是明褒暗讽,虽说这三人杀彭宠有功,然而卖主求荣,是为不义。想来刘秀对这三人的行径不齿到了极点,奈何他是帝王,自得赏罚分明,不能纯粹以个人喜恶来决定好坏。

三人谢恩起身,趁他们站起时,我紧紧盯住站于左下角的那人,果然他抬起头,举手投足间无一不让我感到眼熟。虽然蓄了满面络腮,刻意遮住大半张脸孔,然而我却分明瞧见了他眼中透出的淡淡笑容。

那是——尉迟峻!

“大哥临走交代,有份礼物要送你……过些时日便能置办妥当……”

“大哥说,给你的修行上最后一课,让你真正了解它的实力……”

真正的实力……

手下意识地去摸垂挂在腰间的玉佩,旁人看来,这大约只是贵人身上的一件普通饰物,却不知它掌握了何等样的生杀大权!

身侧有道灼热的目光粘住我,我收回游离的心神,转向刘秀。

“你看来脸­色­不大好,不舒服?”

眼角余光瞥及彭宠夫­妇­的头颅,扑鼻而来的血腥味再度刺激我的大脑,胃里的恶心感再也压制不住地翻涌上来。我捂住嘴,“哇”的一声­干­呕,只觉得心肝儿俱颤,急忙从席上跳了起来,慌乱地下堂奔向内苑。

刘秀随即丢下堂上众臣,跟在我身后追了上来。

我扶着墙,躲在墙角,­干­呕不断。胃里翻江倒海,直到我把昨夜吃的晚饭都吐得一­干­二净,仍是不停地呕着酸水,不能自已。

“丽华……”

我用力拍打着胸口,做长长的深呼吸,身子不停地打着冷战。回首见刘秀站在墙根儿,似笑非笑地望着我,一脸的宠溺与怜惜之情。

“笑……笑什么笑!”我恼了,无名火起,“我吐得腿都软了,你怎么也不扶我一把?只知道站在那儿笑个不停。看我这么狼狈,你觉得很好笑吗?”

“丽华啊……”他长长地嘘叹,伸臂过来从身后抱住我,双掌有意无意地覆在我的小腹上,掌心滚烫,像把火似的灼烧着我。

我忽然也有点儿醒悟了,脸上“噌”的一下烧了起来,低下头看向自己的肚子。

“丽华啊……”他又是一声长叹,然后扭头吩咐,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战栗的喜悦,“去传太医速来见朕!”

“诺!”随行的侍卫应了声,急匆匆地走了。

我一阵战栗,是兴奋,抑或是喜悦。

他仍是不松手地抱着我,我把手心贴在他的手背上,羞颜轻声:“我希望……是个女儿……”

“嗯。”他轻轻哼着,喉咙里带着一种笑颤的音儿,“阳儿会很欢喜。”

“那你呢?”我仰起头,后脑勺靠上他胸口,不依不饶地问。

他笑了,笑容如天空般明亮无瑕,如春风般撩人心弦:“我比他更欢喜……”

想看书来

5逼铰遥1)

彭宠父子相继身亡后,刘秀当即派郭前往渔阳接手太守之职。同时,刘秀又让自己的舅舅、光禄大夫樊宏,持节北上迎上谷郡太守耿况至雒阳。刘秀赏赐下宅院房产,封耿况为牟平侯,让耿况留住京都。

彼时,大司马吴汉率建威大将军耿、忠汉将军王常攻打富平、获索两地乱民,在平原县拉开大战,一路追击到勃海县,收降四万余人。

就在樊宏接耿况去雒阳定居的同时,刘秀下诏,命耿带兵攻打齐王张步——解决掉彭宠之后,刘秀开始定下下一轮的平乱目标,而主战挂帅者正式选定为——耿!

我怀了这第二胎,胎相却与怀刘阳时大相径庭,一直孕吐不说,还特别挑嘴,吃什么东西都觉得没胃口。怀刘阳的时候我体重急遽飙升,可这一胎非但没胖,体重还不断地在往下掉。

刘秀心疼,有心想结束手头的政务,带我回雒阳养胎,可没想到这当口上,素来忠心、恭谨谦逊的平狄将军庞荫竟然叛变,自称东平王,驻屯桃乡。

刘秀向来待庞荫信任有加,曾对左右言称,庞荫可托六尺之孤,寄百里之地。庞荫的叛变令素来稳重温柔的刘秀勃然大怒,决意亲征。

我原不懂他为什么这么生气,事后他说了一句话,却险些让我落泪。

“予他百里之地,朕尚有追讨重归的一日;托六尺之孤,若是当真把我的子女托付给那老贼,到如今朕如何挽回?信错人,乃朕之过,此过,险铸大错!”

建武五年,夏四月,逢大旱,遇蝗灾。

尉迟峻悄悄递来消息,天水郡隗嚣有异动。

对于隗嚣,我向来认为此人不可信,大汉与他交好也不过是权宜之计。此人野心不小,决不肯就此屈于臣下。

“隗嚣遣了使者张玄去了河西,试图拉拢窦融。”

我以手支颐,感觉脑袋空空的,怀孕之后总觉得­精­神委靡不振,脑子也不怎么好使,常常会在想事情动脑筋的时候无故走神。

“他想做什么?”我敲着桌案,微嗔,“真后悔当初没有在长安一并做了他,留他苟安天水,果然成了一大祸害!”

“小人估算着窦融倒是有心想依附汉国,只可惜河西与雒阳离得太远,且中间隔着天水,行事极不方便。若是隗嚣从中作梗,只怕此事不谐。”

我咬着­唇­,抖着手中的竹简,冷笑道:“他这是痴人做梦,妄想豪桀成王,再创六国并立!”

战国之时,有六国并立,隗嚣想仿效先例,趁乱瓜分江山!

“现在益州有公孙述,天水有隗嚣,如果成家与汉再起争戈,那么胜败的关键便掌握在河西窦融手中。窦融的决定,举足轻重啊!”

我点头,窦融在此等局面下做出何等样的决定,是至关重要的。

“姑娘可有意向陛下谏言?”尉迟峻似乎拿不定主意,试探地询问。

“你以为你能想明白的浅薄道理,陛下会想不到吗?”丢开竹简,我站了起来,冷笑道,“窦融只有两条路可选,一为归附,二为对抗——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秦末的时候有位将军叫赵佗,被封副帅,随主帅任嚣率领五十万大军征战岭南,而后创立南越国,自号“南越武帝”。秦末陈胜、吴广起义之时,赵佗按照任嚣的临终嘱咐,封关、绝道,筑起了三道防线,聚兵自卫,控制了七个郡。

隗嚣的使者张玄给窦融出的计策,成则分疆,列国并立,败也能当个赵佗,独霸一方。

我左思右想,最终还是决定把这个情报透露给刘秀知晓,我给自己编了个很烂也很蠢的借口——谶语之术。

我本以为刘秀就算不起疑,也没道理会信我的胡诌鬼扯,可不曾想他听我说完,只是略有惊讶之­色­,冥想片刻后,反而表情凝重地对我说:“丽华替朕研磨,朕要给窦融递份诏书!”

他嘴角噙着一抹笑意,那是心情愉悦的表现,指运笔尖,下笔如有神助。

“今益州有公孙子阳,天水有隗将军。方蜀、汉相攻,权在将军,举足左右,便有轻重。以此言之,欲相厚岂有量哉!欲遂立桓、文,辅微国,当勉卒功业;欲三分鼎足,连衡合从,亦宜以时定。天下未并,吾与尔绝域,非相吞之国。今之议者,必有任嚣教尉佗制七郡之计。王者有分土,无分民,自适己事而已。”

这封诏书后来传到窦融手中,据说把窦融的那帮谋臣们个个吓得脸­色­大变。万里之外,天子明察,这简直给刘秀的帝王身份又镀上了一层闪耀的金粉。

5逼铰遥2)

建义大将军朱祜向包围了四年的黎丘发动最后攻击,秦丰抵挡不住,投降。朱祜用槛车将秦丰送至雒阳京都,不料反被大司马吴汉弹劾,称其抗拒诏命,擅自接受秦丰投降。

刘秀知晓后,下诏诛杀秦丰,却赦免了朱祜。

海西王董宪护送梁王刘纡、苏茂、佼强三人离开下邳,还都兰陵。之后又派苏茂、佼强协助庞荫,围困了桃城。

当时刘秀和我正赶到蒙县,得到斥候密报后,刘秀毅然决定将辎重留下,亲自率军队轻装上阵,奔驰救援。我知道他的目标是庞荫,不把庞荫打趴下,他胸中的那口恶气难除。

此时我怀孕已有五个月,身子逐渐变得笨重,行动迟缓,且这一胎的反应太过激烈,搞得我神经衰弱之余常常丢三落四,思维时时断层。这种状态下,我如果执意跟去,不啻于给刘秀捆绑上手脚,令他分心。

于是,我主动要求留在蒙县,刘秀让­阴­兴留下照顾我,殊不知我前脚等他出发,后脚便发出辟邪令,命尉迟峻召集桃城一带的影士,暗中相护。

刘秀的动向及时地被影士传报给我知晓,我因此得知他为了赶路,竟然日夜奔驰了数百里,一路经亢父至任城。然而奇怪得很,到了任城,原还不分日夜黑白拼命赶路的刘秀却突然勒令全军停止向前。

任城离桃城仅余六十里,他却按兵不动,不禁我觉得奇怪,就连庞荫也开始惊疑不定,最终决定一探究竟。

这一仗足足打了二十多天,每打一天,我的心便揪结一天,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令我几乎疯狂。有时候我脾气变得很糟,发起火来无处发泄,便砸东西,甚至开始埋怨这个孩子来得不是时候。

六月底的时候,吴汉、王常、盖延、王梁、马武、王霸等人的大军纷纷集合至任城,刘秀终于下令发动总攻,庞荫大败,与苏茂、佼强连夜投奔海西王董宪。

这一战,汉军士气大涨。刘秀自称帝后,便鲜有再亲自带兵打仗,更多的时候他御驾亲临,只在城中做着督导指挥的工作。这一次他大显身手,再次展现了当年战场的飒爽英姿,竟是将我吓得胆战心惊,三魂丢了七魄。

七月初四,刘秀带兵往沛县,再到湖陵。董宪与刘纡集结全部兵力,约数万人,驻屯昌虑,又征召五校乱民势力,进驻建阳。汉军进至蕃县,距董宪营地仅百余里,采取守株待兔之法,等敌军消耗光不多的粮秣后,刘秀亲自领兵,向驻守兰陵的海西王董宪发起围攻。

仅三日,城破,佼强带军尽数投降,苏茂投奔齐王张步,董宪与庞荫却趁乱逃走,逃到了郯县。八月初六,刘秀进逼郯县,留下吴汉围攻后,自己却带兵直扑彭城、下邳。

吴汉攻陷郯县,董宪、庞荫再次逃遁,跑到了朐县,吴汉紧接着带兵包围朐县。

这仗打得简直跟猫抓老鼠似的,周而复始,没完没了。我暗中指使影士,最终趁乱将逃亡中的梁王刘纡斩杀。

但刘秀依然没有回蒙县,十月,他直奔鲁城。这个时候我再也按捺不住了,焦躁之余,我挺着个大肚子,不顾众人的劝说,毅然前往鲁城找刘秀算账。

可没等我赶到鲁城,刘秀听说耿在临淄被张步围困,于是率军救援。我扑了个空,气得险些抓狂,有种刘秀是鼠我为猫的挫败感,只怕转来转去,我的步调永远跟不上他。

刘秀赶到临淄的时候,耿已经突破重围,将张步赶回了剧县,于是刘秀带兵逼进张步的老窝剧县。耿神勇,竟把张步打得不得不放弃剧县,逃往平寿。这时,当日投奔张步的苏茂带着一万余兵卒,前去救援。

突然感觉这仗打得没完没了,无止无休起来。我急匆匆地赶到临淄,当刘秀看到风尘仆仆的我出现在他面前时,温情刹那间从脸上褪尽。

“你真是——胡闹!”

很平静地看着他,我贪婪地将他的模样尽收眼底:数月未见,他瘦了,面上的髭须来不及清理,凌乱地占满他的面颊。我忍不住抚摸起他扎人的髭须,轻笑道:“我来了!踩着你走过的脚印,总想一步不落地跟上你。知道么?这辈子,你都休想再甩开我!”

他呼吸加重,猛地将我拉进怀里。

我搂紧他的脖子,贴着他的耳朵小声问:“秀儿,你信我吗?”

“信。”几乎是毫不犹豫地,他肯定地给予了答案。

“那好,接下来,你得听我的……”

翌日,刘秀派人告知张步、苏茂,他们二人中,谁若能斩杀对方,便算是有功之臣,汉国将敕封列侯。

没多久,已被耿围困得走投无路的张步将苏茂斩杀,随即打开城门,向耿­肉­袒而降。

耿进驻平寿城,将张步遣送至临淄听候刘秀处置。张步还剩下十余万残兵,尽数解散,遣归故里。

刘秀下诏赦免张步,封张步为安丘侯,连同张步的妻儿,一同迁往雒阳。

耿随即率领大军抵达城阳,收服五校乱民势力,原来的齐王全境,自此完全被大汉平定收复。

耿跟随刘秀一起班师回京,这个充满傲气的青年,自受将领兵之日起,共平定郡县封国四十六个、城池三百余座,从未出现败绩,真的成了一个名副其实,当之无愧的战神!

6敝疵裕1)

十一月,刘秀带我回到雒阳待产。

我的两条腿开始出现浮肿,脚踝处一掐一个指印儿,平时穿的鞋子也套不下脚了。

刘秀每晚会把宫人全部打发掉,我弯不下腰,他便替我一遍遍地用温水泡脚,希望按太医说的那样,真能够舒筋活血。他很担心我的腿旧疾复发,一看我小腿肿得跟两根萝卜似的,便急得不行。

有时候我会觉得这样的生活既简单又很幸福,但有时候又会产生出不确定的犹豫和怀疑。西宫毕竟是掖庭中的一部分,即使我与他宫闱内的私密恩爱只有我俩知晓,但我总觉得这事不够隐秘,像是时时刻刻都有种被窥探的感觉。

还有刘秀……他那么­精­明的一个人,如何会不懂这些?我一方面欣喜着他对郭圣通的疏离,以至于郭圣通偶尔不经意间会流露出幽怨神情,另一方面也暗暗担心,这种专宠总有一天会引发矛盾。虽然,我一直恪守本分,尊敬皇后,做足了小妾该守的礼仪与功课,也给足了郭圣通尊荣与颜面。

刘秀把注意力大部分都放在对外的平乱上,太多支离破碎的江山需要靠他一小块一小块地争补回来,虽然解决了张步,但是公孙述还在,且那个隗嚣更是一颗不稳定的炸弹,随时可能爆炸。

我心疼他的辛苦,于是暗中关注起国内政务的处理,先是小心翼翼地提议在雒阳兴建太学,刘秀欣然应允,甚至还亲自到创办的太学视察。自此以后,有关国策方面的事务,似有意,似无意地,他都会与我一同探讨。一开始,我还有些担心自己Сhā手国政,唯恐引来反感猜忌,然而慢慢地,见他并不为忤,胆子大了些,手脚自然也放开来。

只可惜因为怀孕,脑子似乎变迟钝了,反应总是慢半拍。以前一份资料通读下来,不说过目不忘,至少也能解读出个大概内容,而今,却需要反反复复地再三细究。

我明白体力和脑力都没法跟普通人相比,喟叹之余也只能默认自己的力所不及。

十一月,刘秀下诏让侯霸取代伏湛,任大司徒一职。

一秒记住www点dier22点com,最新小说等你来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