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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

最后他发了狠,捏着楚慈的脖子把他按倒在椅子上,喝道:“再不老实老子这就­干­死你!”

他这边咔哒一声落了手铐,那边楚慈狠狠一脚,正踢到韩越身上。

结果踢是踢中了,脚腕却被韩越一把抓住攥在手里。楚慈在家里没穿鞋,就穿了一双浅口地毯袜,韩越就势把他袜子一脱一扔,就直接抓住了他白皙的脚腕。

楚慈是个不常在户外运动的人,又很少穿短衣短裤,衣物遮盖下的皮肤更加细白,摸上去细腻光滑又凉浸浸的。

韩越从小到大,只有他揍人家,没有人家打他的份。眼下被楚慈连刮两刀又踢了那么多下,他心里本来已经十分恼火了,但是一看楚慈那愤怒咬牙的小模样,又把他形状漂亮的脚腕一沾手,韩越心里不知不觉又一下子软和了,还跟猫抓似的有点痒。

他本来想把那脚腕狠狠捏两下教训教训的,但是一转念间,又忍不住先摸了一摸,顺着小腿往上摩挲了两把,才低声笑道:“你喜欢打就打吧,老子不跟你计较……­操­,谁叫老子我喜欢你呢。”

楚慈一个激灵,猛的把脚往回缩,但是韩越不肯放手,狎昵的低头亲了一口。

不管对男女而言双脚都是十分敏感的部位,在**或者是前戏的时候爱抚脚部,往往能让暧昧的情潮更加升温。

亲下去的时候韩越也觉得有点擦枪走火了。

楚慈猛的喘了口气,用力往回收腿,但是韩越硬抓着不松手。

他在楚慈脚面上不轻不重的撕咬,又去挠他的脚心和脚趾。楚慈有每天早上起床冲澡的习惯,韩越一点不觉得脏,反而觉得十分刺激。

那兴奋诱使他更加缠绵的去逗弄楚慈,刻意撩拨他的情_欲。很快楚慈把脚往回缩的力量渐渐放软了,韩越又撩起他的裤管去亲他小腿,同时一只手伸上去,粗暴拉下楚慈的裤子拉链。

“不要!”楚慈声音发着抖,甚至还有一点哀求的意味,“……求求你!”

韩越三下五除二掏出楚慈下_身那个温顺的器官,先是用手逗了几下,感觉楚慈全身肌­肉­僵硬得厉害,就用手缓慢而有力的抚摸他的腰侧,同时抬起头,张口把他那玩意儿含在了嘴里。

温热柔软的口腔包裹让楚慈刹那间打了个寒颤,从未有过的快感仿佛潮水一样,眼睁睁没了顶。他就仿佛溺水一般竭力仰起头,无法说出完整的字句来,甚至无法拒绝,只能从­唇­齿见发出断断续续的、压抑的呻吟。

韩越以前没­干­过这种事,也不喜欢别人对他这样做,因为总感觉有种侮辱人的意思,有点太下作了。

但是那根深蒂固了很多年的思想在此刻竟然不堪一击,他心甘情愿用­唇­舌去逗弄那不清不愿开始勃_起的器官,用牙齿轻轻咬最前端,用尽全身解数去挑逗楚慈最大的渴求。他甚至模仿着交_媾的频率一下一下吞吐着那器官,听着楚慈压抑、痛苦、却充满情_欲的喘息,心里充满了成就感。

楚慈坚持的时间不长,很快韩越就感觉到嘴里的东西越发激动。他知道楚慈要­射­了,却没有把它吐出来的意思,而是刻意用力的一个深喉。

楚慈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短促的呻吟,就仿佛用尽全力都无法隐忍一样,带着战栗而低哑的哭腔。这声音实在太他娘的诱人了,韩越觉得自己身上有火在烧,□硬得简直发痛。

就在这个时候楚慈终于颤抖着­射­了出来。高_潮持续了好几秒,他竭力仰起头,刹那间都没有知觉了,只剩下电流般的快感狠狠鞭笞着身体,逼得他发狂。

那快感让他昏沉,仿佛里边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应该是屈辱和难堪,但是在极端的刺激之下又反而加剧了罪恶的愉悦。

“……老子可是第一次吞别人的东西呢。”韩越站起身,一边抹掉嘴边的白浊一边毫不在意的说。

楚慈迷蒙间睁开眼睛看他,高_潮的余韵还久久盘踞在身体里,韩越的存在却又让他极端恐惧。

“我应该让你礼尚往来的,”韩越扳过楚慈的下巴,用粗糙的指腹肆无忌惮抚摸他的脸颊,在看到楚慈堪称恐慌的眼神之后,他声音低沉的笑了起来:“别担心,虽然我极其想狠狠的­干­你,但现在我还能勉强忍住。”

他低头亲了楚慈一下,又在他胸前拧了两把。刹那间楚慈身体有点僵硬,因为他感觉到韩越下_身某个极度亢奋的硬物顶到了他的小腹,那其中巨大的威胁简直不言而喻。

“我再给你一点时间考虑。”韩越站起身,居高临下的盯着楚慈:“我耐心不多,你得抓紧。”

他挥挥手,转身大步往洗手间解决问题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估计下一章结束第一次见面的番外(喂这是番外吗?这是Сhā叙啊作者!),然后在下一章开始恢复正文。

昨天实在是气昏头了,说了弃坑那样不负责任的话,今天冷静下来后非常后悔,请大家原谅,鞠躬!

谢谢大家昨天的安慰跟评论,非常的治愈!俺会一一送分跟回复长评的!

(另外再次呼吁评论区的和平……和平……和平………………………………)

最后给大家深深的鞠躬,俺保证这文不会坑的,俺会有始有终的,谢谢~!!

正文 番外之相遇 下

很久以后楚慈回忆起那被铐在椅子上的两天,心里都不由自主的产生一种混合着狼狈的羞恼。

韩越并没有得手过一次就罢休了,而是接二连三不断的挑逗楚慈,有时候用手强制他达到高_潮,有时候在他身上摸两把吃吃豆腐,最不济也要用语言逗他几句,欣赏他愤怒又难堪的脸­色­通红的模样。

楚慈咬牙度过了第一天,心情一直极度愤怒。因为情绪动荡太大造成肠胃刺激,晚上甚至把吃进去的两口饭都吐出来了。

但是他坚决的反抗在韩越面前没有半点效果,韩越比他强硬得多。不管楚慈哀求也好咆哮也好愤恨也好咬牙切齿也好,他都始终是那句话:“答应我就放开你,否则我陪着你耗。”

那天晚上楚慈只能坐在椅子上睡觉,睡得很不舒服。韩越半点不为所动,也搬了把椅子坐在他身边打盹。

睡到半夜的时候楚慈恍惚觉得自己移动了一下,仿佛被人抱起来,身体有种失重的悬空感。那只是短短几秒钟的事情,很快他就再次昏沉着陷入了睡眠。

他不知道韩越把手铐打开了,把他抱到床上,然后紧贴着他舒服的闭上眼睛。

第二天凌晨天还没亮的时候,韩越先醒了过来,又把楚慈从床上抱到椅子上,按昨晚的原样反铐好。

楚慈后来以为他被铐在椅子上整整两天,其实并不是那样。在椅子上他绝对不会一睡一整晚,因为椅背太杠人,不会像床上睡那样舒服。

韩越很得意,因为楚慈没发现晚上的这个秘密。

事实上楚慈不仅没发现,还很愤怒。他是个天生善于享受生活中美好那一面的人,有着细腻的感情和敏感的内心,愿意相信人­性­中的善良和友好。一旦有人恶意而残忍的对待他,他就会受到很大伤害。

他有着强烈而自我的是非观,觉得世界上不应该有恃强凌弱的人,不应该有强权主义跟特权阶级,杀了人就应该赔命,伤害他人之后就应该诚心诚意的道歉改过,争取原谅。

但是韩家人打破了他对这个社会的正常认知,让他恐慌又绝望。

他不论如何也想不通,为什么他努力经营了这么多年的人生,明明就快要熬尽苦难了,明明光明就已经在眼前了,却突然一下子被韩家人轻而易举的推回了深渊。

他看着韩越霸道的样子,觉得不寒而栗。

仇恨一旦从楚慈那种人的心里滋生,就会更加偏激和执著。想要报仇雪恨的想法在灵魂中咆哮着,在楚慈脑海中所未有的响亮。

他从没有过这么清晰而强烈的要报仇的想法,在刚刚得知老师和弟弟被撞死的时候没有,在得知韩强逃脱了法律制裁的时候没有,甚至在第一眼见到韩越的时候也没有。

那稻草一根一根叠加起来,最终压垮了楚慈原本单纯的内心。

他知道单凭自己是不可能向韩强复仇的,更不可能向徇私舞弊的几个司法人员讨回公道。他跟那些人的阶级相差太远了,几乎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根本没法产生什么接触的机会。

想要当面接触韩强,只有一个途径,那就是通过韩越。

其实在那个时候楚慈还没有清晰的、想要取韩越­性­命的想法,他只是笼统有个报仇的念头。虽然对于法律感到很绝望,但是一下子就让楚慈产生用双手杀死仇人的想法,那显然也不可能。

他只是黑暗中摸索到一条路,这条路还是韩强的亲生弟弟送到他面前的,强迫他去走,不走都不

行。

楚慈被反铐在椅子上的第二天,发了轻微的低烧。

那不是因为身体上受了伤害而造成的,只是因为他第一天没吃什么东西,情绪又太激愤,­精­神上消耗很大。

韩越很殷勤的弄东西给他吃,又端茶倒水不亦乐乎,但是没想起来去试试楚慈的温度。他还以为楚慈没­精­神只是因为被铐累了,同一个姿势保持一天毕竟也不是件轻松的事情。

他还忍不住像第一天那样去撩拨楚慈,但是看对方始终打不起­精­神来,也只能悻悻的住了手。

第二天晚上的时候,韩越接了个电话,是裴志打过来问他为什么翘掉了一个重要应酬。

韩越毫不脸红跟他描述了一下自己这两天都做了什么,裴志听完后十分震惊:“你以为你是流氓上门打家劫舍啊?还把人铐了两天?!……靠,我不管你那摊子烂事,你就不能把人反锁在家里然后自己出来一趟吗?”

韩越在那笑嘻嘻的说:“我哪放心他一个人在家,我得时时刻刻看着他才安心。”

“……你他娘的要是真一见钟情了,就放□段来好好追求不行吗!­干­嘛非搞这些脑子不做主的蠢事?”

“­操­,腻腻歪歪的事情老子可做不出来!”韩越深吸了一口气,又说:“我一看到他,就喜欢得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我哪有耐心等他个一年半年的再动手!”

楚慈闭着眼睛深深靠在椅子里,闻言眼睫跳了一下。

韩越挂了电话,笑嘻嘻低头去亲吻他的眼皮,问:“这都两天过去了,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楚慈默不作声的别过头。

“我耐心非常有限的,宝贝儿,你看你这么细皮­嫩­­肉­,肯定也吃不了什么苦头,还是别惹急了我比较好。”韩越顿了顿,看看楚慈的脸­色­,又低声笑了起来:“——开玩笑开玩笑,我逗你玩的。­操­,我怎么忍心让你吃苦头呢?我这么喜欢你。”

他们两人之间的距离这么贴近,韩越说话时嘴­唇­几乎就贴在楚慈脸上。楚慈用力仰头避开那亲昵的接触,声音有些发抖:“你……”

韩越听他说了句什么,但是没听清:“什么?”

“……你认真的?”

那声音虽然十分微弱,但是对韩越来说不异于希望的曙光,他连忙咳了一声正­色­表示:“真得不能再真了!老子我从来就没这么喜欢过谁,你他妈的是第一个!”

楚慈目光一点一点的移到韩越脸上,仿佛在强烈按捺着什么情绪一样,仔仔细细的打量他。

韩越从没注意过自己外表的人,第一次觉得自己如果他娘的再长帅一点就好了,要是能让这宝贝儿看一眼就爱上他了,那更是再好不过。

“……我答应你。”楚慈低声说,牙齿都在控制不住的轻轻打抖:“快给我松开手。”

韩越不等他说第二遍,就狂喜的扑上去狠狠亲了他一口,飞快的解开手铐。

楚慈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狠狠抓进了一个火热的怀抱中,韩越用力亲吻着他的头发,顺着耳垂一直亲到脖颈,然后把他狠狠按到椅子里去,头在他颈侧用力的蹭着。这样亲昵而激动的动作让楚慈紧紧皱起眉头,竭力往后仰起头,突然他感觉腰侧蹭到了什么冰凉的东西,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那是韩越随手塞在口袋里的手枪。

他就像是被电打了一样猝然推开韩越,力气出乎意料的大,甚至让韩越都踉跄了一下。他站起身拔腿就往外跑,然而韩越满腔喜悦正熊熊燃烧着,哪里能让他真的跑掉,于是立刻就伸手去抓。

论力气楚慈不是韩越的对手,但是禁不住他全力挣扎,一边挣扎还一边拼命往后缩。虽然他咬着牙关一个字都不说,但是显然脸上的神情很惊惧,连韩越这么粗线条的人都看出来了:“放松放松,冷静点!怎么了?怎么回事?”

楚慈一言不发,打着哆嗦摇头一指。

韩越顺着他的手指往自己身上一看,看到露出来的枪管,还习以为常的没觉得异常,愣了一下才突然反应过来:“你是说这个?”

他掏出手枪来在楚慈面前晃了晃,看到他更加恐惧的神情之后哈哈大笑着,一把将手枪狠狠扔了出去。

“别害怕,我不是故意带来吓你的,真的不是!我昨天早上从军委出来后就直接找你来了,所以衣服都没换。乖,不怕,我一直上着保险栓呢……”

韩越把楚慈重重勒在自己怀里,用自己觉得最温和最无害的声音一遍遍安慰着,殊不知他不论再

怎么把姿态放软,也无法改变自己在楚慈心中的暴力形象了。

很久以后韩越在楚慈心里只是一个象征着暴力、特权、野蛮和不讲道理的可恶的符号,这跟他当初那把手枪有着紧密的联系。如果韩越知道的话,他一定会痛悔莫及。

然而时间已经过去,哪怕韩越愿意付出生命的代价,他们也回不到最初相识的那一天了。

韩越把楚慈扛到肩上,一脚踢开卧室的门,把他摔到那张宽大的双人床上,随即整个人覆了上去。

他觉得自己真是幸运,如果那天没有去那家餐厅吃饭的话,如果上来的螃蟹不是小了很多的话,如果没有抓住机会果断上门来堵人的话……也许他会和自己怀里的这个人在人海中擦肩而过,至少他不能这么快的把人弄到手。

韩越真觉得得意极了。那如愿以偿的狂喜在他心里燃烧着,烧得他焦渴难耐。忍耐了这么多天的成果是如此甜美,以至于下_身**很快膨胀得发痛,让他眼底很快弥漫起骇人的血丝。

他三下五除二撕开楚慈的衣服,双臂狠狠环抱住他的身体,从修长的脖颈一直亲吻到锁骨深陷处,狠狠留下一个个鲜红的吻痕。就像品尝稀世美味的珍馐一样,每一口都恨不得嚼碎了吞下去,永远独占在自己身体里,永远不露出分毫来跟他人分享。

这是我的,韩越激动的想。

是我一个人的,只属于我一个人的。

楚慈一直咬着牙,无法控制的哆嗦着,竭力忍耐着不发出半点声音来。直到进入的时候韩越去吻他的脸,才发现他满脸都被眼泪打湿了,泪水还顺着脸颊不断流到漂亮的颈窝里。

韩越用嘴­唇­磨蹭他的脸,含混不清的叹息:“……哭得跟个孩子似的……”

他把楚慈的上半身抱起来,紧紧圈在自己怀里,仿佛在用这种方法竭力的去哄他。

然而楚慈仍然在颤抖着,只要韩越一开始抽动,他就止不住的蜷缩起来,就像受到了无情伤害却虚弱无力的小动物一般。

韩越只能把他抱在怀里,一边低声叫楚慈的名字,一边用布满枪茧的指腹抹去他眼角的泪水。

他曾经很想得到楚慈,那种野兽般的侵占欲就仿佛雄­性­寻求交欢一般,只要被允许就可以了。然而紧接着他又想得到楚慈心甘情愿的允许,不仅仅是迫于暴力和恐惧的无奈首肯,还要更加主动的,更加配合的,两厢情愿的爱情。

他渐渐变得越发贪心,想要楚慈接受他,喜欢他,对他温情相待,跟他过一辈子。他想要楚慈所有的一切,也愿意奉献自己所有的东西,就像真正的夫妻一般互相之间无所保留。

但是后来他发现楚慈什么都不会给他。就算他再主动,再强硬,也得不到半点回应。

他所得到的所有,他自以为曾经得到的接纳和允许,都只不过是楚慈在逼迫之下无奈的认输而已。他以为只要自己好好弥补就能得到楚慈的感情,谁知道很快他就发现,哪怕自己倾尽所有,也永远别想换来楚慈的半分温情。

他们无法像爱人一样共度一生。韩越发现自己所奉上的一切,都不是楚慈所需要的。

只有在被楚慈最深、最彻底的伤害过之后,韩越才好不容易得到了唯一的机会,在所有人都试图将楚慈生吞活剥的时候把他藏起来,占有他也保护他。

那是韩越第一次从加害者的位置转移到保护者的位置上,尽管楚慈不想要这保护,他却只能绝望的抓住最后一次机会,甚至不惜与他自己的母亲和家族为敌。

——我一看到他,就喜欢得连自己姓什么都忘记了。

很久以后韩越才想起,自己当年对裴志所说的这句话,最后竟然一语成戳。

作者有话要说:番外完毕~

明天继续接正文~!

48

叹息

韩老司令醒来那几天,韩越天天去医院探望,很多人都说韩家老头生了个好儿子。

搁平常人家里韩越绝对得不到这样的口碑,老父亲受了这样重的伤,做子女的还不得24小时天天床前伺候着?那甚至都不能叫孝顺,那是为人子女的义务!

但是那种家庭里,韩越那样的表现就是少见了。就像他从生下来到现在没吃过司令夫人亲手煮的一口饭一样,韩老司令对儿子的关心还不如韩越小时候的贴身警卫员。韩越十八岁参军以前住在家里,父子之间偶然对话,韩越都没叫过爸爸,一般都叫老首长。后来长大了,老首长不叫了,改叫我们家老头子。

韩老司令住院这段时间,警卫员、保姆、医生、贴身护士、杂活看护……林林总总加起来能挤爆一间ICU。韩越去或者不去影响都不大,哪怕他每天只打个电话问下情况,别人都不会觉得不正常。

但是他不仅天天都去,有时候还亲自给韩老司令擦擦脸擦擦手,就那两下劳动量,把司令夫人感动得一塌糊涂。

所有人都不知道,韩越其实心里有愧。

他抓到那个重伤了他父亲的人,却不打算把犯人交出来,甚至偷偷的藏起来保护着。

韩老司令身体恢复得很快。

在他那个级别,哪怕感冒发烧之类的小事都会闹得惊天动地,无数专家学者夜以继日的紧张关注,无数好药不要钱似的上。更别提肋骨被砍断两根胸腔被开了个洞这样的大事了,韩老司令要是治不好,医疗系统内还不知道有多少人要下台呢。

国家在这方面一向非常重视。九十年代中期,一个三七年前参加革命的厅级老­干­部可以随意报销全部医疗费,钱直接由省政府老­干­部处掏,数额无上限,有时甚至可以花费上百万巨款!当然真正落实在医药上的可能只有一半或者三分之一,很多人会从中得到好处。

但是国家对于这方面的厚待,由此可见一斑。

韩老司令醒来之后,韩越每天都尽量抽时间去医院看他。很快老头子能坐起来,然后能坐在轮椅上推出去吹风。韩越偶尔会赶上吹风的时间,就亲自推着轮椅,跟韩老司令在医院花园里漫步。

有一天韩老司令­精­神特别好,散步的时候还要求警卫员退开,只留下韩越一个人在身边。

“我最近看你有点上火?”周围没人的时候,韩老司令突然问:“你是遇到什么事情了吗,韩越?”

韩越最近因为高家、侯家疯狂搜寻凶手的事情逼得有点急,韩老司令的话一下子戳中他痛点,脸­色­微微变了一下:“没有,是军工项目的事情出了变故。”

“……这样啊。”韩老司令点点头,突然又问:“那个姓楚的孩子,你们找到他了吗?”

“……没有。我们在……在尽力。”

“哦,尽力是件好事。”韩老司令闭目养神了一会儿,就在韩越打算把他推回病房的时候,突然只听他缓缓的道:“我说呢,要是你真的抓住了小楚,不如就把他放了吧。”

韩越捏着轮椅的把手,突然整个手臂肌­肉­一僵,半晌才勉强调整出正常的声音来:“……您怎么这么说?”

“因为我那天听你妈说了韩强的事情。当然我这个意思你妈是不知道的,我就跟你说说罢了。”韩老司令稍微在轮椅上坐正了一点,又道:“你大哥当年撞人,后来我叫人赔钱,你妈还拦着不让,我当时就说事情如果做绝了,以后是要遭报应的。其实我当初确实想让你大哥吃几年牢饭,好歹受个教训,以后做事也不会那样糊涂。但是……唉,到底是我老了,糊涂了,最后听凭你妈买通高良庆,做出这种事情来,最终还把高良庆给害了。现在想起来我真的后悔啊!”

韩越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得闷头听着。

“这件事情归根到底,是我们家欠小楚在先。你大哥害了他家两条命,他只剁了咱们家一个人,我老头子竟然还捡了条命回来,可见还是咱们韩家得了便宜的。冤冤相报何时了,得饶人处且饶人。如果不收敛反省的话,今天有一个楚慈出来拿刀报仇,明天会不会有其他人抄着手枪上门要债?我年轻刚参军时,也觉得这世上有公理,有道德,但是这么多年风风雨雨的走下来,到老享福了,我反而就忘记要敬畏这世间的道德跟公理了。现在想起来,是我不该啊!这一笔笔的血债,归根到底是我的罪过啊!”

韩老司令顿了顿,声音十分低沉甚至于沙哑。

“你这两年应该也没少对人家做混账事,韩越,该收手时就收手吧。你小时候你妈偏爱老大,我也没管她,不知不觉薄待了你。现在我老了,老大已经走了,我不想再一次失去你这么个儿子!我不想有一天再看到你被砍成几十块!”

韩越骇然一惊,半晌才叫了声:“爸……”

父子俩对望了好几秒,韩越渐渐稳住脸­色­,点点头道:“如果我抓住他,我会尽量按您说的去做的。”

韩老司令凝视着儿子的眼睛,肃然道:“我希望你真的说到做到。”

“……但是爸,侯家也在找他,侯宏昌他爹妈也不会放过他,就算您愿意放他一马,那两家人可未必愿意。侯宏昌的事情算是个大案子……”韩越说着突然一顿,紧接着长长叹了口气:“我知道您是什么意思,您愿意不追究了,但是不会阻止侯家人追究他。说到底您也不希望我因为楚慈而跟侯家人翻脸吧。”

韩老司令摇摇头,并不多加言语,只说:“侯宏昌家是一滩烂泥,你没必要跟他们家掺和。”

韩老司令坐在轮椅上,韩越推着他慢慢的走回病房,父子两个一前一后,看上去十分舒缓放松,其实他们心里都雾霭重重。

回到病房以后韩越看着护士把老头子搬上床,重新输液打针、Сhā管子,一系列琐事忙完,他才让护士都出去,病房里只留下他们两个人。

韩老司令问:“你还有什么话跟我说吗?”

韩越静默半晌,突然跪下来,给韩老司令磕了个头。

他从来没跪过任何人,膝盖宁折也不弯,哪怕流血流汗都不流泪。这一跪一磕头,惊得韩老司令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连声问:“你这是做什么!起来!快起来!”

韩越不为所动的跪在地上,低声道:“爸,这件事我对不起你!”

韩老司令心里一时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沉默很久之后才长长的叹了口气:“有什么好对不起的呢?就算没有你,他迟早有一天也会找到咱们家的!再说你这么大人了,我还能强逼着你跟谁谈恋爱吗?”

韩越用力摇了摇头,说:“我不是为这件事对不起……”

“那是什么?”

因为什么呢?

因为在刚才出家门来医院之前,他还在为楚慈吃完东西就呕吐的事情而着急上火?

因为在所有真相被揭露的时候,他心里竟然隐约有点对韩强当年撞人的怨忿?

因为在司令夫人都气疯了的这段时间里,他屡次撒谎说至今没抓到楚慈,甚至脸不变­色­心不跳的对所有人都这么说?

韩越从小就被教育要为家族而付出,要承担起一个男人对家庭的重任,要光宗耀祖,要光耀门楣。他一直以为自己已经达到了这些要求,谁知到最后才发现,他是唯一一个背叛了父母亲戚的人。

有时候他看着在自己面前沉睡的楚慈,他睡得那样熟,就紧贴在自己怀里,只要稍微伸手用力一下,就可以立刻捏断他毫无防备的脖颈。这个人杀了他一母同胞的兄长,伤了他年逾六十的老父,将侯宏昌高良庆这样惹不起的主儿一刀毙命,还砍断了富商赵廷的一只手。不论是法律、道德还是社会公理,都毫无疑问会要求他血债血偿。

但是韩越下不了手。

他明知道那是错的,但是他下不了手。

尽管想亲手杀掉楚慈的想法如同附骨之疽一样在韩越灵魂深处纠缠着,但是一股更绝望也更悲哀的力量,自始至终阻止着韩越的冲动,让他每次克制不住把手放到楚慈脖子上的时候,都会心脏绞痛得喘不上气。

他没法想象失去了楚慈,他会怎么样。

活着太冷清,也许他会忍不住跟着楚慈一起去死。

那天晚上楚慈再一次把吃进去的一点东西全吐了出来。

那跟他以前用冷暴力对抗韩越,韩越逼他吃什么他就吐什么的行为不同,这次真的是他控制不住要吐,而且吐出来的都是完完整整没消化的东西。

韩越惊慌得手都在抖,想打电话去叫任家远,但是任家远今天晚上有一个十分重要的手术,贸然退场赶过来势必会引起怀疑。

楚慈把该吐的全吐完了,感觉胃里针扎一样的痛,他忍不住捂住腹部,紧紧的蜷缩在了沙发上。

韩越一手搂着他,一手端来热水,低声哄劝:“你喝一口吧,好歹暖暖胃……”

楚慈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虚弱的摇摇头。

韩越赶紧把水杯放到茶几上,用双手把楚慈抱起来,尽量让他舒服的靠在怀里。

楚慈昏昏沉沉的任凭韩越摆弄,过了半晌感觉疼痛稍微退下去一点了,他睁开眼睛,看到韩越焦急担忧的目光。

那眼神竟然有些柔软的东西,放在韩越这么个强硬铁血、脾气暴烈的人身上,实在是太少见了。

楚慈突然闭上眼睛,笑了一声。

那笑容虽然十分短暂,并且也轻淡到几乎不见,但是仍然让韩越吓了一跳,甚至以为自己看错了:“你……你……你没事情吧?你……还难受吗?”

楚慈摇摇头,虽然没有看韩越,但是脸上表情十分温和。

韩越简直受宠若惊,手脚都不知道放到哪里了。楚慈在他怀里就像一块烫手山芋一般,忍不住想摸,却又热得烫手不敢摸,连心脏都嘭嘭嘭跳的厉害。

“我,我去打电话叫医生,我去看看任家远手术完了没!”

韩越慌不迭的要逃,却突然听见楚慈轻轻叫了一声:“……韩越!”

就仿佛军队里被下了命令一般,韩越立刻屏声静气的转过头去,手指因为紧张而微微发着抖:“是是是,是是,……怎么了?”

楚慈苍白的­唇­角微微浮起一点笑意来,说:“别去叫医生,坐下来吧。”

“你还疼吗?还要不要紧?胃里觉得饿吗?要不要我去……”

“不疼了。”楚慈摇摇头,胃里针刺一般剧烈的痛苦还在一跳一跳的冲击着神经,他脸上却除了苍白之外别无异­色­,“我有点冷,你陪我说说话吧。”

韩越拿来一床厚厚的毛毯,仔细把楚慈包裹起来,然后把他整个人搂在怀里,沉默着蹭他的脸。

韩越头发毛刺刺的十分扎人,扎得楚慈脸上有些刺痛,但是却分散了他对胃痛的注意力。

“说什么呢……”韩越声音闷闷的,半晌才迟疑着道,“我们家老头子都醒了,你怎么总不见好呢,我一想起这个就烦得慌……”

楚慈闭上眼睛,无声的笑了一下。

他始终有种预感,觉得自己这次,可能是好不了了。

他见过自己的父亲因为胃癌得病,挣扎,最终告别这个世界的整个过程。他对那个过程,有着触目惊心的记忆和预感。

“要不明天天亮,赶紧把任家远请来家里看看吧。你这样子叫我怎么放心,万一出什么问题,你让我怎么办呢?”

韩越抱怨着,声音里却听不出真正有什么怨忿的情绪,倒是担心更多一些。

楚慈无来由的觉得好笑,便问:“如果我好端端的活着,你怎么跟侯宏昌、高良庆他们家人交待呢?”

韩越沉默下来。

“你这样一天拖一天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你心里应该清楚,侯宏昌他们家人不会因为时间的推移就淡忘我这个罪犯吧。”

“……那我又怎么办呢,”韩越苦笑一声,那声音听起来竟然有些痛苦,“我这么恨你,又没办法眼睁睁看你送命,我这么的……这么的喜欢你……”

楚慈垂下眼睛,望着韩越。

橙黄|­色­的灯光下,这个男人一贯冷硬深刻、棱角分明的线条微微有点扭曲,仿佛在因为什么束手无措的事情而发愁。

这是楚慈第一次看到韩越这个样子,不那么强权霸道,不那么暴力强硬,也不那么的,面目可憎。

他心里微微的叹了口气,别开目光。

就在这个时候,韩越突然讷讷的低声问:“……楚慈,你认识我这么久,杀过这么多人,有没有……有没有曾经爱上过……什么人?……”

楚慈愣了一会儿,才慢慢的、轻轻的笑着反问:“你觉得呢?……”

那尾音虽然带着笑意,听起来却十分疲惫。

更像是一声微微的叹息。

作者有话要说:

写到凌晨三点,终于码完这一章,谁知道要发上来的刹那间,网线断了!俺硬生生熬到现在网线连上,呜呜呜……眼睛都困得睁不开鸟……

49

胃镜检查

任家远觉得自己真是十分背气,三更半夜刚刚结束手术,刚一沾枕头就睡得天昏地暗,谁知还没消受俩小时,就被韩越硬叫起来了。

这还不算,去了韩越家,还得看着这兵痞摆出一副深情款款的情圣模样,把任家远简直恶心得不行。

他早先的时候,确实对楚慈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可能是这人长得实在太好,­性­格又有趣,说话老刺人,让任家远颇有一种忍不住想摸摸,扎了手又丢不开的感觉。

况且任家远对韩越的所作所为一向很看不惯,兼带着就对楚慈非常同情,经常忍不住想把他从韩越的魔爪下弄出来。这种保护弱者的心态非常复杂,任家远又是个有点痴气的人,所以楚慈割腕自杀那次刚刚出院的时候,他就老忍不住想去亲自照顾照顾。

可惜韩越这人就跟捕食的野兽一样,只要咬住了,牙齿扳断都不松口,想从他嘴里抢人那显然是不可能的。任家远每次看到他一副情圣样的对待楚慈,就恨得牙齿发痒,心说你他娘的竟然还好意思,装什么啊别装了!装成圣母玛利亚也没用的!

楚慈胃痛得一晚上没睡,早上吃了药,沉沉的睡过去了。任家远不想叫醒他,就把昨晚呕吐的情况问了问韩越,又要看呕吐出来的东西。

韩越一脸无辜说:“早处理了,怎么可能留下来啊。”

任家远强忍着殴打他的**,咬牙切齿的教育:“不会照顾人就把人送医院去,呕吐出来的食物残渣和血液颜­色­是判定胃病种类的重要依据!我看你别是又把人打成胃出血了吧?”

“你胡说八道什么!老子我可没动他一指头!”

“他那怎么吃了还吐,还呕血,还胃痛?”

“我怎么知道!我要知道还他娘的轮到你当外科主任!”

任家远哼了一声,说:“肠胃科的疾病光看看不出来,得送到医院去检查。你要是不心疼,就让他在家硬扛着,胃痉挛、胃溃疡这种慢­性­病可以靠吃药来慢慢拖。但是万一有个什么更严重的病,拖下去可就是个死了。”

韩越听得心惊胆战:“……还有什么更严重的病?”

“这可难说了,楚工不是一直闹胃病吗?胃部病变久了,难说会不会闹出个胃癌。”任家远说着也觉得有点严重,斟酌了一下语句,道:“早发现早治疗,胃癌初期和中期都还有活路,反正我劝你不能再家里拖了。你要是怕把楚工弄出去被人发现,我就叫几个业务过关、嘴巴严实的小医生,专门抽一个下午出来,就给他一人照个胃镜。”

韩越抽出一根烟来叼在嘴里,手有点抖,开打火机的时候竟然没点着火。

“我倒是想把他送医院去,但是又怕给侯家人发现。侯宏昌他妈跟我妈早结成联盟了,最近老来逼问我,这事要是透出一点口风去,我怕他们……”

他嚓的一声点燃打火机,凑到嘴边去把烟点燃了,深深的吸了一口。

“……也罢,你是医生,我应该听你的。万一真是什么更严重的……我看这样下去也拖不起。”

任家远这是第一次看到韩越这样,不由得有点骇异。

他父亲是韩老司令的保健医生,他从小跟着韩家两兄弟长大,对于韩强的个­性­实在不好评价,对韩越的认识却非常鲜明。

韩越是个­干­什么事都不会害怕的人。他天生缺少了胆怯的神经,天底下事情对他来说,只有能做和不能做两种。一旦他觉得这件事可以做,应该做,他就会理直气壮义无反顾的往上冲,子弹擦着脸飞过去他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婆婆妈妈、优柔寡断这种情绪,对韩越来说简直太少见了。

就像凶残的史前恶龙突然不吃­肉­,改吃草了一样。

出乎韩越和任家远的意料,楚慈对去医院检查这件事竟然十分抗拒。

任家远好不容易借口韩家二公子要来做胃镜,不想有外人在场,把闲杂人等都赶了出去,费尽心机的布置好一切,谁知道楚慈却卡在半路上,说什么也不愿意到医院里来。

韩越抓着方向盘,心里跟被火烤着一样焦躁:“其他事情都由你,这个可不行!我说了要去检查就必须去检查,没得商量!”

楚慈裹着一件宽大的驼­色­风衣,最近削瘦得厉害,整张脸都仿佛要被竖起来的宽大衣领所盖住。从韩越的角度可以清晰的看见他眼睫低垂下来,十分的疏朗纤长,因为太过­精­致,反而让人有些不敢触碰。

他又不说话,又不表态,只沉默的抗拒着,让韩越更加恼火:“你到底想什么呢?两三天没吃东西了,就靠喝点牛­奶­活着,你还他娘的找死呢啊?告诉你,你这条命可不是你自己的,是老子我的!由不得你随便糟蹋!”

他俯身越过副驾驶席,从另一侧车门把楚慈狠狠拉上来,又低头给他系安全带。这个动作让他呼吸时火热的气都喷到楚慈身上,仿佛灼伤一般,让楚慈手微微别扭的动了一下。

韩越的感觉有时候比狼还敏锐,一把就抓住了楚慈的手臂,然后伸到衣袖底下,沿着光­祼­的手臂皮肤一点一点抚摸上去。

那皮肤的触感光洁温润,又有些凉浸浸的,韩越甚至能想象到自己掌心的枪茧摩擦他的皮肤,留下几乎不见的痕迹。

会不会疼呢?……韩越脑子里竟然飞快的闪过这样一个念头。

应该不会的吧,不过也说不准……如果是别人的话那就无所谓了,大老爷们儿还在乎这点小事吗?……不过这可是楚慈呀,这是他喜欢得恨不得整天叼在嘴里不松口的楚慈呀……

韩越指腹在楚慈手臂上轻轻摩挲着,脑子里乱七八糟的闪过很多念头。

有时候他也觉得,如果自己手上的茧少一些,发起狠来的时候力气轻一些,说起话来的时候温柔一些……会不会更能讨楚慈的喜欢呢?

如果时间回溯到过去,如果楚慈一开始就有选择的机会,他一定会毫不犹豫选择其他人,对韩越这种脾气的男人连看都不会看一眼吧……

不不不,不用回到过去,哪怕现在给他机会,他也会毫不犹豫的离开这里,连头都不回一下。

韩越心里想着,有种酸苦的感觉从舌底渐渐弥漫上来,就仿佛含了口黄连在嘴里一般。

“你放开我好吗?”突然楚慈轻轻的说,“你压着我难受。”

韩越一震,很快的坐直身体,颇为不自然的咳了一声。

“我不是存心糟蹋身体,”楚慈又低声道,“我只是觉得这样下去没意思。”

“……哪里没意思了?”

“活着没意思。”

楚慈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反正都是要死的。”

韩越扭头去看着他,目光沉沉的,显然不像是高兴,但是也不像生气的模样。

半晌他才低声道:“你要是担心侯家那些事情的话,我告诉你,任何想要你命的人,我都绝对跟他拼命——包括你。”

楚慈有些茫然的抬起头来,跟韩越对视了好几秒,紧接着韩越扭过头去,猛的一踩油门。

任家远左等不来,右等不来,电话打了好几个,韩越都说还在路上,手里开着车,不方便接。任家远知道韩越是个开车极度小心的人,但是他更担心楚慈是不是又说了什么,把韩越激得在半路上修理他去了,所以就坚决要求让楚工来听电话。

韩越悻悻的骂了一声:“你他娘的还担心我半路上把人给拐跑了?”说着就把手机塞给楚慈:“姓任的要跟你说话。”

楚慈接过电话,很平淡的叫了声:“任医生?”

任家远一听他的声音,不知道怎么的就松了口气,问:“你们真的在往医院走?”

楚慈说:“嗯。”

“走哪儿了?”

“还得开十几分钟吧。”

“怎么搞这么久,那几个小医生都无聊得开始打牌了……”

韩越突然扭过头,对着电话厉声道:“小心老子让他们一辈子打不了牌!”

楚慈声音比韩越还响的喝道:“开你的车去!”

他气势从没有这么惊人过,一时竟然把韩越吼得缩了缩头,悻悻的转回去开车,一边还尴尬的嘟囔:“我就知道,你就好当着姓任的面削我面子……”

“……”任家远哽了很久,小声问:“……楚工?”

“没事。韩越刚才压线了。”

“……哦,压线了。”任家远咳了一声,结结巴巴的说:“那、那我等你们来,你们动作稍微快一点。”

楚慈温和的答应了,挂断电话,把手机放到驾驶座边上的凹槽里。

韩越甚至不敢伸手把手机塞回口袋,他两只手都把在方向盘上,正襟危坐,表情严肃,紧紧盯着车道边的两条白线,连眼珠子都不敢转一下。

任家远果然跑去警告了那几个小医生一番,等韩越他们到的时候,一切仪器设备都已经准备好了,几个医生也都满面笑容的等在那里,桌面上一张牌都没有。

楚慈还是有些不情愿,但是当着人面并不表露出来。韩越叫他去做CT,他就默不作声的进去了,也不多说什么。

趁周围没人在的时候,任家远指指楼上,对韩越使了个眼­色­:“伯母今天在医院里呢。”

“陪我爸?”

“可不是呢嘛。你们家保姆还做了好几个菜带过来。”

韩越手里把玩着打火机,说:“那行,检查完了我上去看看。”

任家远看他说话神态,仿佛心里藏着什么事情,就忍不住问:“侯宏昌他们家跟你妈……这几天又去找你了?我听说司令醒来以后你也天天过来探望,老人家有没有逼你什么?”

韩越迟疑了一下,轻声道:“我爸倒是还好,跟我说什么冤冤相报何时了,趁还没惹出大祸之前把楚慈放了。我猜侯宏昌家里应该有什么不妥,老爷子不想因为这事跟他们家沾上关系。可惜我妈看不到这么多,跟侯宏昌他妈走得很近,据说前两天因为这个还跟我爸吵了一架。”

“这就是伯母的不是了,侯宏昌他妈能沾吗?连侯瑜都说她糊涂。”任家远叹了口气,喃喃的道:“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啊……”

韩越不像任家远那样经常网上去逛逛,对当下流行的话也没什么认识,一听任家远说这个,就直觉要瞪眼。但是他转念又一想,楚慈那本事不就是“神一样的对手”吗?侯宏昌他妈在他出事以后那种表现,不就是“猪一样的队友”吗?

这么想着,反而扑哧一乐。

他们两个站着寒暄了一会儿,门里边出来个小医生,招手叫任家远过去。

任家远一边大步走去,一边随口问:“叫我­干­什么啊?我这个都生疏多少年了,片子你们看不就得了。”

“不是不是,就是我们几个商量了一下,觉得最好再做一个纤维胃镜。但是这个胃镜吧起码要等半个小时……”

“只要准确,该上的检查一样不能少。”任家远拿定了主意,又转头去问韩越:“喂韩二!楚工来之前喝水了吗?”

“从昨晚开始起就水米不进了,怎么?”

“没什么。”任家远回过头,对小医生挥挥手:“先打一针阿托品,半小时后做胃镜。”

等待的时间总是格外漫长。

韩越一开始老想进去陪楚慈,但是楚慈又不愿意他陪,搞得韩越十分急躁,在任家远办公室里走来走去,一会儿抽烟一会儿喝茶,期间还手滑摔了一个玻璃杯。

任家远心疼得不行,捧着碎片在那叫唤:“老子的爱马仕啊……”

突然办公室的门又被叩了两下,一个小医生伸头进来问:“主任?”

任家远赶紧把碎片收拾收拾,问:“好了吗你们?结果怎么样?”

“保险起见,还是做个内镜超声吧。”小医生一边看任家远的脸­色­,一边迟疑的说:“胃镜也看了,但是……”

任家远突然脸­色­沉下来了:“内镜超声?我看是你们技术不过关,就在那折腾病人吧。胃镜还看不出来你们真该去死一死了,还不如把CT片子拿过来我看呢!”

小医生连连摆手,又向韩越那边使眼­色­。

韩越正低着头点烟,背对着这边。任家远一看小医生的脸­色­,心里咯噔了一下。

“还不赶紧去!”

小医生把门一关,蹬蹬蹬的跑了。

韩越抬起头:“怎么搞的?怎么到现在都没完?”

任家远看他一眼,不说话,靠在椅子上瞪着天花板。

韩越不耐烦的踢了椅子一脚:“到底怎么回事,给句话啊!这不是存心折腾人呢吗?”

“哎呀你踢我­干­什么!你怎么不好好踢踢你自己呢!”任家远一骨碌坐起来,往桌子上一拍:“你当为什么折腾这么久,因为他们拿不定主意!一般胃病糊弄你两句也就得了,反正吓不死你,但是严重的就要再三斟酌才能跟你说,你懂吗?”

“……严重?”

“怎么不严重呢?你说楚工这样的人,外边又没应酬,又不抽烟不喝酒,他怎么了会得胃病呢?还不就是因为你!你他娘的还好意思踢我!”

韩越心里一沉,直觉任家远这么说是有道理的,心里不由得微微刺疼起来。

心情压抑、情绪抑郁、作息时间不固定,都是能引发胃病的外在因素。而楚慈如果心情压抑,十有**都是因为韩家。

况且韩越当初在生日宴会上踢他的那一脚,当时就把他踢得胃出血急救去了,之后还住院半个多月,到现在想起来都历历在目。

任家远鼻子里喷着气,哼哼着问:“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韩越叹了口气说:“没了。”然后慢慢的走回沙发边,坐了下来。

这次检查比较快,不一会儿刚才那个小医生就过来敲门,手里还拿着CT的片子,神情非常严肃。

任家远叫他坐,又端了杯水搁在他面前,问:“你们到底怎么看?”

小医生指指韩越,问:“这位是……”

“哦,病人家属。”

小医生对韩越点点头,说:“家属要做好思想准备。”

韩越一听这话,脑子里当时就嗡的一声,手脚都凉了。

他想自己脸上的表情一定极不好看,但是又无力去掩饰。小医生轻飘飘一句话,就像把刀子瞬间戳在他心窝里,疼得他什么都顾不上了。

其实韩越没必要掩饰什么,因为任家远此时也是又惊又怒的表情:“你说什么?怎么做好思想准备?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

小医生把片子往桌面上一摊,叹了口气说:“——别慌别慌,还是中期,还来得及动手术。”

韩越豁然起身,厉声问:“什么中期?”

小医生见过各种各样的病患家属,因此也一点不慌,冷静的说:“胃体穹窿部癌中期,中分化腺癌,简而言之就是胃癌中期。不要紧张,放松心态,建议接受两三个疗程的化疗之后再做一次钡透,情况好的话可以接受手术。”

韩越一时间耳朵里嗡嗡直响,只听见小医生在说话,却一个字都听不懂。

突然他感到眼前晃了一下,几秒钟后才反应过来是自己脚下一软,不由自主的坐在了沙发上。

“病人非常年轻,身体底子也还好,没有心血管方面的疾病,手术风险会被降得很低。幸亏发现得不算晚,真到晚期可能连全胃切除都不管用了。”小医生迟疑了一下,又说:“主要是病人心态,心态好的话胃癌中期根本不算个事,心态不好……中期也能拖死人的。”

任家远此时不比韩越好到哪里去,他虽然心里有些预感,但是预感毕竟跟事实是两回事。

“主任,治疗方案咱们再商量商量?”小医生看他脸­色­不好,忙打开CT片子。

任家远勉强笑了一下,点点头说:“……啊。好,好。”

“你们先说着,我去看看楚慈。”韩越突然猛地站起身,大步冲到门口,哆嗦着双手就去开门。刚拧开门把,他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一样站住了脚,回过头来盯着任家远,目光非常绝望。

任家远知道他要问什么,便定定的点了点头,说:“你先不要慌,在家里也能做化疗的,总能找到办法!”

韩越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只能颤抖着点点头,猛冲了出去。

午后医院的走廊上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阳光从窗口迤逦而下,大片大片涂抹在雪白的墙壁上。楚慈孤零零的坐在长椅上,头发被映成浅浅的金棕­色­,看上去竟然非常温暖。

韩越本来脚步仓惶,看到他的瞬间突然停住了动作,然后慢慢的、一步步走到他身边,把他的头轻轻搂在怀里。

楚慈叹了口气,问:“是胃癌吗?”

他说这句话之前,韩越本来满心恐慌,脑子里嗡嗡直响。但是一听到楚慈的问题,他又突然平静了下来,就像一股凉水从焦灼的肺腑中淙淙流过,整个人都突然镇定、坚决、理智起来了。

“你别怕,医生说了是中期的,可以手术解决。我会调动最好的医生,最好的药,你什么都不用害怕。”

韩越低下头去,亲吻着楚慈的头发,喃喃的重复:“……你什么都不用害怕。”

“我没有害怕,”楚慈认真的解释,“我就是有点遗憾。”

“遗憾?”

“嗯。以前上学的时候,想着等日子过好了,就要做这个做那个,还有好多梦想没有实现,没想到人生一下子就完了,快得我都有点措手不及。”楚慈顿了顿,又笑了一下:“不过这么说挺矫情的吧,我还曾经自杀过呢,认真的。”

韩越心里痛得连气都喘不过来,就仿佛心脏被狠狠的攫住了,被穷凶极恶的挤压揉碾,直到化作一滩淋漓的血泥。

“听说化疗过程挺痛苦的,还不如去公安局自首呢。反正结果都一样的。”楚慈沉默了一会儿,仿佛在脑海中对比这两者的区别,半晌轻轻的叹了口气:“你要是送我去自首,还能在家人面前交待过去;你要是非要让我化疗,说不定我心里不感激你,你家人还要发作你,真是件两边不讨好的事情啊。”

韩越听着这一字一句,仿佛都是在为他着想,却不知为什么就像尖厉的刀子一般,每个字都是一把刀Сhā在他血淋淋的心上。

“……你的命是我的,只有我能要。如果我连你都没法保住,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韩越说完这话,用力的吞了口唾沫,喉结很大幅度的上下滑动了一下,“——好了,我现在不想跟你说这个问题,咱们回家吧。”

楚慈久久的凝视着他,目光非常平静,完全看不出喜怒。半晌他吸了口气,点点头说:“……嗯,回家吧。”

虚假

虚假

后来韩越想起那段回忆,简直就是他一生中最幸福,最美好,最充满希望的日子。

楚慈被诊断出中期胃癌的时候,身体素质比较差,不能立刻动手术,必须先做两到三个疗程的化疗。韩越从外地找来两个肿瘤科医生,专门买了房子安置在自己楼下,有需要就随时随地请上来。基本上,楚慈身边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是有医生待命的。

这些事情都严密的瞒着外人,韩越不敢留下任何让侯家发现端倪的机会。

事实上那个时候通缉楚慈的人很多,不仅仅是侯家一路人马,但是侯宏昌他们家最急迫,最疯狂,最有实力。

韩越有把握打发掉大部分通缉楚慈的人,但是侯家却轻易沾惹不得。侯宏昌的父母尚不足为惧,关键是他有个当将军的伯父,也就是侯瑜他家老爷子,跟韩老司令是多年战友,韩越见到也是要尊一声长辈的。

楚慈看韩越那严防紧守的样,就老是不以为然,该玩游戏玩游戏,该吃动词吃东西。服药之后他食欲反而好了点,下午经常端着一盘零食钻进书房,对着电脑组副本打怪,直到天黑才出来。

韩越虽然对游戏没有半点兴趣,但是想跟楚慈挨在一起,就总是找碴过去打扰他,跟他说话,给他端茶倒水。有时候看他盯着屏幕全神贯注的样子,还忍不住嘲笑:“就这么痴迷啊?以前怎么不见你玩呢?虚拟的打打杀杀有什么好玩的?”

楚慈眼睛不离电脑,头也不抬的说:“嗯。反正也不能出去。”

韩越沉默了一下。

楚慈自从被他抓回来以后,就再也没能出过门。唯一一次破例,就是上次去医院检查,而且从头到尾被韩越紧紧盯着。

“……不能出去就在家睡会儿啊,养养­精­神什么的。还有你以前不是特喜欢吗?你喜欢什么书我去给你买。别老对着电脑,辐­射­伤人。”

楚慈按在键盘上的手指顿了顿,然后他缓缓的往后一坐,深深陷进靠背椅里,“我这个账号已经五十多级了。”

韩越不明所以的看着他。

“我念大学的时候没时间打游戏,经常羡慕晚上结伴去网吧的室友。后来工作了,这几年也没什么心情去玩,所以这个游戏打起来还是辞职以后的事情。其实我特别想把账号练到七十级,但是总因为这样那样的事情耽搁进度,算起来直到现在,才稍微有点空闲的时间。”

楚慈吸了口气,低声说:“不知道我死之前,还来不来得及把账号练到七十级。”

书房里静悄悄的。

楚慈沉默了一会儿,也不去看韩越,又摸过鼠标玩起来了。

韩越站在他身边,看着他平淡的侧脸,看着屏幕上激烈的厮杀,半晌才默默转身走了出去。

晚上吃饭的时候楚慈很没­精­神,因为隔天又要做化疗,那毕竟是十分痛苦的事情。

他­精­神恹恹的不愿意吃饭,不断用筷子玩着几粒米,结果不留神把碗打翻在了地上,米饭撒得一地都是。

磨砂地板砖很黏米饭,楚慈立刻蹲下去收拾,韩越俯身抓住他的手:“你去坐着!我来弄。”

他去拿了扫帚簸箕和湿抹布,先把碎片仔细的扫清,然后用湿抹布把米饭一点一点捡起来扔掉,最后把地砖湿湿的抹一遍,确保再也不黏拖鞋了才罢。

楚慈坐在椅子上,整个过程中一直沉默的注视着韩越,眼睫微微的垂落着,看不清他是什么眼神。

韩越站起身,一看他的神­色­,顿时愣了一下问:“你怎么啦?不高兴?”说着伸手去摸楚慈的脸。

但是在摸到的前一瞬间,他又把刚刚拿过抹布的手缩了回来,顺手在裤子上擦了擦。

楚慈说:“没什么。”

“觉得困就去睡一觉,攒足­精­神明天化疗。别怕,治病嘛,你要往好的方面去想。”

楚慈默然不语的站起身,往卧室的方向走。擦肩而过的时候韩越仿佛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肥皂清香,他忍不住回过头,看着楚慈走到卧室地毯门口,正脱下拖鞋,露出棉质长裤覆盖下一只白净的脚。

韩越突然情不自禁的叫了声:“楚慈!”

楚慈回过头。

“……你不是会打游戏吗?明天教教我呗。”韩越说着还笑了一下,看上去他努力笑得更加温柔,可惜他面向本来就­阴­沉,这种努力反而产生了一种不伦不类的效果,“——那什么,我从没玩过游戏,不过我学什么都很快的,等教会了咱俩组队吧。”

楚慈一动不动的盯着韩越,他背对着卧室的灯光,看不清眼底有什么情绪。

韩越僵立了很久,只觉得手心都出汗了,脸上肌­肉­因为过于紧张都要发抖了。他差点忍不住要扑过去的时候,才听见楚慈平淡的说了一句:“好啊。”

说着转身走进卧室,轻轻的关上了门。

那天晚上韩越一直很兴奋,翻来覆去半天睡不着。

他甚至都迫不及待要等待天亮,等待明天的到来。恨不得眼睛一眨,窗外就升起了早晨的太阳。

但是听见身边楚慈安稳的呼吸声,他又觉得自己这种希望实在是太自私,因为天亮对楚慈来说意味着甜美的梦境被强迫结束,意味着讨厌的化疗终于来临。

说不定还意味着,他的生命倒计时又减少了一天。

还是闭上眼睛睡觉吧。

韩越下定决心,转过身来面对着楚慈,把他的头轻轻靠过来,倚在自己怀里。

感受着楚慈温热的呼吸就喷在自己胸前,韩越终于心满意足的闭上眼睛。

那种感觉实在是太好,好得让人心窝里都在颤抖。他和楚慈在同一张床上睡了这么久,这好像是他第一次真正抓住了楚慈。

第一次。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楚慈都在化疗当中度过。

因为不久之后就要接受手术,医生对楚慈的身体条件要求也开始严格,即使呕吐也要求他吃东西,喝大量高营养高滋补,却没什么味道的汤。

楚慈被迫卧床,烦不胜烦。韩越为了给他解闷,就把手提电脑搬到床边上来,又订了几本游戏杂志,故意拿一些小白又好笑的新手问题去问他。

楚慈一开始还能好好解答,后来脾气就上来了,动辄把韩越丢到一边去不理不睬。就像他以前经常做的那样,态度冷冷的把头转过去,把韩越的问题当做空气一般,刻意忽视他的存在。

韩越猜那原因有一半是因为他化疗心烦,另一半是他讨厌自己。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些以前让韩越暴跳如雷的举动,现在却让他整颗心都酸软下来,甚至有些隐约想哭的感觉。

如果到这个地步楚慈都仍然讨厌他,那么估计一辈子,也就这样了。

楚慈的一辈子能有多久呢?

他设想了无数次的甜蜜的未来,发誓了无数次要好好补偿,谁知道转眼间道路就走到了头,快得让他难以接受。

他本该像以前那样对楚慈的冷漠暴跳如雷,强迫他转过头看自己,强迫他跟自己说话,让他认识到自己被冷落后的满心醋火。

谁知到了今天他才发现,连被楚慈刻意冷淡都是一种奢求。

他有可能以后,连被楚慈看一眼的幸福都永远失去了。

两次化疗的间隙,楚慈才被允许起身上网。

因为太长时间没有登录,他的等级还离七十很远很远,所以他仍然很全神贯注的刷副本,打怪,练级,抓紧每分每秒。

韩越有时候觉得那才是楚慈本来的样子,什么醉心学术、温文儒雅、成熟稳重的工程师……那些都是假象,楚慈真正要变成那个样子,起码得等到十年后。

他现在归根结底还十分年轻,有着年轻人的一切爱好,喜欢新鲜有趣的东西,喜欢吃零食和烧烤,不喜欢好好吃饭。

如果没有养母和弟弟的事情,如果没有认识韩越,现在的楚慈应该跟大街上每一个毛躁冲动却心怀善念的年轻人没什么两样。他应该对网络游戏十分­精­通,可能是个花钱如流水的月光族,也可能会谈一两场恋爱,跟某个漂亮活泼的年轻姑娘一起,有时候吵架,有时候甜蜜。

只是太多太多的可能,都在韩强的疾驰的车轮下被猝然改变了方向。

韩越有时候借着观摩的名义,坐在楚慈身边看他刷副本。组团的人有些很吵闹,耳机里总是大呼小叫,楚慈却非常安静。基本上他不在频道里说话,刷完副本,闷头练级,一个人独来独往,就算失踪很多天也没有能想起来问一句的朋友。

韩越偷偷玩了个把戏。他记下楚慈的账号,然后自己注册了一个小号,进入游戏后练到十几级,就跑去找游戏里的楚慈搭讪。

楚慈玩游戏一般在书房,韩越就跑去客厅,手边还放着几本文件,装作自己在处理公务的样子。

谁知道楚慈在游戏里也一样不好搭讪。韩越的小号在他ρi股后边转悠了好几天,楚慈却无动于衷,经常无视韩越发来的诸如今天天气真好啊哈哈哈,吃了没啊吃的什么这一类废话。

韩越感到很无可奈何,就用“起码他没在虚拟世界中搞网恋啊”的借口来安慰自己。

到了最后一个疗程化疗的时候,楚慈反应相当厉害,连续呕吐了好几天,胃里连一点清水都留不下。他整天躺在床上,手上输着液,­精­神恹恹昏昏欲睡,脸­色­苍白得像纸一般。

那几天韩越甚至不敢睡觉,他怕一觉醒来,楚慈已经凉了。他整夜整夜握着楚慈的手,神经质的每隔几分钟就去摸他的脉搏,然后低头去蹭他冰凉没有一点温度的脸。

尽管每次吃饭都是折磨,但是医生仍然要求楚慈尽量多吃,因为已经定好了日期手术,病人的身体状况对手术结果影响很大。韩越害怕楚慈下不来手术台,就变着法子烧各种有营养味道好的东西,放在自己嘴里嚼碎了再喂给他,强迫他咽下去,不准吐出来。

这样折腾了一个星期,最后一个疗程的化疗结束了,剩下的只是为手术到来做准备。

楚慈终于有点­精­神,就要求去开游戏。

韩越又跑去客厅上网,看到好友列表里楚慈的头像亮了,就发一个大大的笑脸过去:【好多天不见你了,上哪去啦?】

楚慈回了他一个省略号:【……】

韩越心里有点说不上来的感觉,酸涩而柔软。他想你这副生人勿近的脾气,难怪在网上都没个熟人,除了我以外这世界上还有谁能想起来问你一句呢?

哪天你要是不在了,除了我以外,还有谁伤心呢?

他又坚持给楚慈发消息:【到底上哪去啦?忙工作?谈恋爱?生病了?回老家?】

这次楚慈沉默了很久,又回他一个省略号:【……】

韩越正要孜孜不倦展现他身为一个陌生朋友的关心,突然只听卧室的门开了,脚步声往客厅走来。

韩越立刻切换到工作界面上,正装出一副全神贯注的样子,突然只听楚慈站在身后,冷不丁问了一句:“韩越,你这样不觉得无聊吗?”

韩越一下子差点摔了鼠标:“什……什么无聊?”

“下次找人搭讪记得用人妖号!”楚慈掉头大步往卧室里走,一边走还一边低声咬牙:“真无聊,以为我是三岁小孩吗……”

韩越狼狈的抹了把脸,一个箭步追上去,赶在楚慈摔门前拦住了他:“我这不是看你一人打游戏挺无聊的,给你排解排解吗?你看你那好友列表上才几个人,平时都没人打个招呼的,我这不是看你那啥呢吗……”

“看我可怜?”

“没没没!”

“那是看我什么?”

“……”韩越一下子语塞了。

楚慈表情淡淡的盯着他,既不像是十分生气,也不像是在开玩笑。韩越摸不准他在想什么,过了好几秒,才听他突然长长的吐了口气出来,问:“韩越,你­干­这种无聊的事情,我可以理解为你是出于喜欢我,怕我一个人觉得孤独吗,啊?”

告别

告别

“韩越,你­干­这种无聊的事情,我可以理解为你是出于喜欢我,怕我一个人觉得孤独吗,啊?”

韩越一下子愣住了,眼睁睁看着楚慈绕过他走进卧室,砰地一声甩上门。

他在原地呆站了一会儿,心里万般纠结。一方面觉得这时候就该扑上去,理直气壮的说老子就是喜欢你,为了让你高兴什么都愿意做;另一方面他又觉得没脸说这话,而且如果说了,就好像把一件很珍贵很致命的东西交到了楚慈手里,而楚慈肯定不是会好好保管这件东西的人。

韩越愣了很长时间,知道腿都有点麻了,才稍微活动了一下,慢慢走到卧室门前去敲门。

楚慈在里边一声不响,韩越敲了一会儿,见没反应,就轻轻的拧开门锁,走了进去。

卧室里大白天却拉着窗帘,光线一点都投不进,黑沉而安静。电脑被合拢放在床头柜上,楚慈背对着他,侧躺在床上,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别的什么。

韩越走过去,轻轻摸摸他露出被子之外的肩膀,感觉触手有些凉,就把被角拉上去掖好。

“老子当然是喜欢你的了,喜欢你才要讨好你嘛。连畜生都知道求偶的时候要筑个巢,叼个食,才能讨配偶的欢心,老子能不知道吗?”韩越顿了顿,低声笑起来,“不过人类­精­神需求高一些,要谈尊重要谈感情,我这不是在感情上讨好你呢吗?”

楚慈偏过头,看着韩越,声音里一点情绪都听不出来:“原来你还知道自己是人类,真够早的啊。”

“……行行行,以前我都不算人,畜生不如,你满意了吧?”

楚慈把头扭回去,低声说了句什么,韩越一开始没听清,后来琢磨一下应该是“尽­干­傻Ъ事”之类的话。

韩越知道楚慈这人,平时看上去一张冷脸不大说话,但是真要张口的时候嘴巴也相当毒的。这时候如果的话,楚慈嘴上不会再说什么,但是起码一星期内不会正眼看韩越一下,问话不回电话不接,在家里整个就是个哑巴。

韩越已经受够了这种冷漠和无视。

以前他解决不了的问题全都付诸暴力,后来却慢慢发现暴力和强迫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会让自己在楚慈心里变成一个面目模糊的暴力符号,不需要理睬,只需要躲避。

他俯□去,装作没听见刚才的话,贴着楚慈的耳朵问:“我不上小号­骚­扰你了,起来打游戏吧?”

楚慈听若未闻。

“你不是要尽早升到七十级吗?好不容易今天有点­精­神,别睡过了呀。”

楚慈还是一动不动。

韩越伸手摸摸他的温度,自言自语:“难道是哪里不舒服?不会吧,没发烧啊。还是药­性­没过去?想吐?胃里难受?……”

他转身想打电话叫医生上楼,还没找到手机,楚慈突然坐起身,冷着脸说:“把电脑给我。”

韩越立刻颠颠的跑去架好那种能跨过床面的台子,又把笔记本放到台子上,这样能让楚慈在一个最舒服的高度上面对电脑。他甚至十分殷勤的要帮楚慈开电脑,可惜楚慈只坐在那里,皱眉看着他,半晌说:“你出去行吗?”

韩越心里有点难受,问:“我在这里看着你不好么,又不打扰你……”

楚慈一言不发,只那样冷冷的盯着他。

韩越感觉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狠狠挤压揉搓着,明明疼得脸都要变­色­了,却狼狈得强撑着不敢露出分毫来,好一会儿后才勉强笑了一下说:“我知道你一个人也挺自在的,但是我想呆在这里看着你,绝对不说话打扰你,这样都……都不行吗?”

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他嗓音已经有些异样,喉咙就像是被什么酸涩的硬块给堵住了。

这样简直太难看了,韩越想。他努力想撑出比较平静一点的表情,却反而显得更加狼狈不堪。

楚慈眉心皱得更加紧了,就像看着一件无法理解的事物一样盯着韩越。

其实韩越看不清他的目光,他眼前有点模糊,可能是房间里光线太暗了的缘故吧。

“你这样我很奇怪……”楚慈慢吞吞的说,“你明明不是这种人……”

“……哪种人?”

“会征求别人意见的人吧,”楚慈说着,不确定的停顿了一下,“——也许。”

韩越用力擦擦眼睛:“因为老子喜欢你啊,想让你高兴啊。只要你这次能好起来,以后咱们好好过日子,我保证什么事都听你的,再也不犯浑打人了。我以前就跟你说过,你有很多不满意我的地方,我都在慢慢的改,你看现在不就显出效果来了吗?我以前那么犯浑的一个人,能有今天这样的成果不容易,你可要长命百岁的好好活下去,千万别把我费尽力气得来的成果浪费了!”

这话说得实在是太不像样,但是韩越偏偏还说得很认真很急切,楚慈看他那样子,突然笑了一下,摇摇头说:“你这人啊,实在是太不讲理了点……”

他的笑容十分短暂,韩越半张着嘴巴愣愣地看着,一时疑心自己看错了。

楚慈不笑了,平淡的看着韩越,就仿佛韩越真的是看错了一样:“我想出去散步。”

“……啊?”

“你不是说什么都听我的吗?”

“但是你说出门……”韩越一下子呆了:“楼下挺不安全的,万一被人看到……”

“但是你说什么都听我的。”

“我是这么说了,但是……”

楚慈脸­色­沉下来,一言不发的转头去开电脑。

他不说话的时候,嘴­唇­抿得紧紧的,因为最近削瘦得十分厉害,头发散落在鼻梁上,看上去非常的苍白憔悴。

韩越纠结了一会儿,忍不住去蹭楚慈的脸,陪着小心问:“外边风又大太阳又大,你真非散步不可?”

楚慈把他当做空气一般,既不回答,也不反应。

韩越最受不了他这样,心一横说:“那行行行!咱们去吧!趁午后人少,我住在这里也不是人人都知道的。走!我陪你一起去!”

楚慈立刻望向韩越,似乎在鉴定他到底是认真的还是在开玩笑。韩越很想让他高兴,立刻举起手发誓:“你信不过我啊?我这不都答应陪你散步去了么,真是,身体都这样了还为点小事不高兴,这不是糟践自己嘛。走走走!”

他嘴上说得爽快,实际上行动却相当谨慎,先劝诱楚慈戴上墨镜,又打电话给手下什么人,大概是叫他们现在附近看看情况,确定家里附近没人盯梢。

出家门的时候楚慈仿佛心情十分好,站在楼梯口的时候,就深深吸了口外边的空气,喃喃的道:“这味道真好。”

这时候已经是秋天了,秋高气爽,空气中混合着太阳和花草的清香,让人心里不由自主的舒坦开来,很想懒洋洋的打个滚儿。

这是楚慈自从上次去医院以来,第一次自由自在的走出家门。

韩越心里本来还十分焦虑,但是看楚慈似乎很高兴的模样,又觉得提心吊胆也值了。

他曾经做过那么多试图讨好楚慈的事情,最终却都失败了,反而是他给予的伤害和恐惧完完整整留了下来。如果现在仅仅是陪着散步就能让楚慈高兴点的话,那简直是无本万利的事情。

出门的时候说好是只散一会儿步,到最后却整整走了一个下午。

楚慈心情一直很愉快,家附近逛完了又要求去小区门口的超市,在超市里买了一袋零食,又去鲜花摊子买了点花,准备带回家Сhā瓶。走到小区花园的时候他还在喷泉边上坐了一会儿,拆了包巧克力。韩越本来想催他回家,谁知刚要开口的时候,突然只听楚慈拿着巧克力,问他:“你要不要来点?”韩越心里一热,激动得脑子都不清楚了,坐在喷泉边上你一块我一块的把巧克力分光了才罢休。

这样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一直到黄昏满天的时候,两人都感觉到饿了,韩越才拉着楚慈回家去做饭。

这个下午对韩越来说,简直就像梦幻一般。

以前动不动就把他当成空气、十句话里最多答一句的楚慈,不仅邀请韩越一起坐在温暖的阳光下分光了一袋巧克力,还和平的聊了好一会儿天,态度友善,心平气和。

韩越简直觉得这是上天给他的恩赐。

那天晚上睡觉前楚慈看了会儿碟,韩越给他倒水,顺势就坐在他身边一起看。以前他要是敢这么做,楚慈就会一言不发的关电视走人,然后韩越再暴跳如雷的窜起来去算账,最后弄得一片狼藉收场;那天楚慈却只瞥了韩越一眼,默默的转头继续看。

韩越看他不像是不满的样子,就没话找话的指着女主角问:“漂亮不?”

楚慈头也不回,淡淡的说:“没你漂亮。”

韩越一哽,紧接着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从那天开始起韩越开始光明正大的蹭着楚慈打游戏,他用他原来那个一穷二白的新手号,每次上线就屁颠屁颠的跟在楚慈后边,跟个小尾巴似的。楚慈打怪他蹭经验,楚慈副本他就去做饭,久而久之相安无事,倒是公会里一道亮丽的奇景。

后来任家远得知韩越在玩游戏的事,不由大惊:“你到现在还穿白装?!”

“老子不会玩嘛,而且也没时间天天练级。”

“傻Ъ了吧,你都不知道这世界上有种人叫做代练?还有一个名词叫做人民币玩家?”

“……”

不久之后楚慈上线,出乎意料的发现韩越等级一路突飞猛进,很快冲破四十级,并神奇的拥有了好几件极品装备。

韩越得意的跟他炫耀:“看,老子很厉害吧,玩个游戏都如此天才。以后乖乖跟我混,老子罩你!”

那天楚慈在荒郊野外跟韩越PVP,结局是那几件极品装备全都易主,韩二大爷再次沦为一穷二白。

韩越嘶嘶的抽着凉气,还安慰自己:“反正都是一家人,左手东西递到右手,没差嘛!”

楚慈看他那一脸憋屈的样儿,大概觉得实在有趣,低下头去笑了一下。

那个笑容让韩越突然回忆起当年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们之间没有任何伤痕,彼此交谈的语气轻快,眼神明亮。那个时候楚慈手上还没有血,韩越也不知道自己大哥是人家的杀母仇人。他们只是在人生漫长的道路上偶然相遇,一个温柔和善,一个一见倾心。

楚慈把电脑合上,说:“你也别心疼,等我哪天心情好了,说不定就把东西还给你。”

韩越越看他心里越痒,忍不住笑着问:“哟!那你怎么才能心情好呢?”

楚慈用大拇指点点窗外:“——放风啊。”

午后散步的活动渐渐被楚慈称作放风,韩越就是那步步盯梢的监狱头子。只不过这个监狱头子很悲催,不仅要帮楚慈拿衣服拎东西,还要时不时当免费司机,贴身佣人,外带小跑腿的。

韩越从生下来就有保姆伺候着,这么多年来别人只有怕他,敬他,奉承他,连他爹妈都不敢十分教训他,唯独一个楚慈,只要一开口就能把韩越使唤得滴溜溜转。

偏偏韩越还求之不得,恨不得一辈子都把楚慈当祖宗供着,直到两人都变成不中用的老头儿。

“等我以后攒够家底,咱们就去国外的农庄里住,天天吃过饭就陪你出去遛弯儿,遛到咱俩都老得走不动为止。”韩越兴致勃勃的跟楚慈计划:“还有咱们可以养几条狗,又能看家护院又很热闹。咱们可以训练大狗遛小狗,排成一队在前边跑,到点了就自动回家,咱俩就可以在后边慢慢走了……”

楚慈一开始默默的听,末了就问:“那你打算把农庄置在哪儿呢?”

这个问题对韩越的鼓舞简直是根本­性­的,他就像是吃了兴奋药一样开始计划,整天在网上搜索各国不同地区的天气和环境,幸福得一天到晚都冒着粉红­色­的傻气。

他隐约能感觉到,楚慈问他这个问题,就代表他已经妥协了,默许了这个两人结伴过一辈子的未来。

也许是他这么多年挣扎下来终于累了,也许是他杀了这么多人之后终于怕了,也许是他经历了这么长时间之后终于觉得,这辈子真的只能跟韩越一起过了。

不管哪样韩越都很高兴,就仿佛心里终于放下了一块大石头,注定一片凄风苦雨的未来突然云开日出,阳光普照,哪怕明天就要断气也没什么遗憾了。

手术住院前一天,楚慈终于打到了七十级。

他那天­精­神格外的好,满七十级的时候还特地截了个图。韩越当时正蹲厨房里煲汤,结果还被楚慈硬拉到书房去膜拜那个截图。

“行,为了庆祝你终于完成多年以来的梦想,咱们今晚开瓶年的葡萄酒!”韩越顿了一下,又正儿八经的补充说:“不过酒只能我喝,你得喝中药。没关系嘛,咱们勉强一下还是能碰杯的!”

楚慈切的一声:“去!谁稀罕你的葡萄酒。”

韩越乐得屁颠屁颠跑回厨房,守在汤锅边欢快的摇头晃脑哼小调。

那天晚上韩越果然开了一瓶拉菲酒庄年的葡萄酒,给自己倒了半杯,又给楚慈倒了浅浅的小半口。因为明天就要住院准备,后天就要正式手术了,所以从今天开始楚慈就得吃流食,固体荤腥一律不能沾。韩越怕他营养跟不上,碰杯前要强行灌楚慈一碗醇醇的鱼汤,还一个劲的保证:“高营养高蛋白,比什么灵丹妙药都管用!喝了保管你手术顺利,躺着上手术台,活蹦乱跳的下来!”

楚慈咬牙喝了一口,眉头皱了半晌:“你再夸口都没用,这汤一点盐都没有,喝着真够恶心的。”

“恶心归恶心关键能治病嘛,等你病好以后,甭说是鱼汤,想吃天鹅­肉­我都给你弄来!乖啊,再喝一口……”

楚慈嫌恶的把头扭到一边:“那不行。我喝一口汤,你得陪一杯酒,否则我心里不平衡。”

韩越乐了,说:“这还不简单?”说着端起酒杯一口闷尽:“——哪,这下满意了吧?”

楚慈于是扭曲着脸­色­喝了一口汤,差点被鱼腥气熏得吐出来。

这一口实在是小,韩越也不跟他计较,又倒一杯酒一饮而尽,还把杯子倒过来给他看:“一滴不剩,你平衡了不?”

楚慈还是不平衡,又皱着眉喝一口汤。

就这样一口口喝下去,韩越足足陪了大半瓶上好的葡萄酒。虽然度数并不很高,但是他喝得又急又快,之前胃里也没垫东西,所以到楚慈总算把汤喝完的时候,韩越也有点上头了。

他抹了把脸,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操­,老子想睡觉,今晚不收拾了明天再说吧。”

他脚步有点踉跄,楚慈便上去扶了一把,把他弄到卧室里,一头栽倒在床上。

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优待——自从上次韩越酒醉之后拿枪开门,楚慈就再也没让家里出现过一滴的酒。韩越也很自觉,从那以后立刻戒酒,偶尔在外边应酬一下,喝多了就不敢进门,非得在外边坐到酒意下去了才回家。

其实韩越今天也不怎么醉,但是被楚慈被亲手扶上床这件事实在是太幸福,他心里晕陶陶的,五分酒意便被熏出了十分。

楚慈去稍微洗漱了一下,然后回到卧室,坐在床边换上睡衣。韩越看着他清瘦的侧影,每一寸线条都让人喜欢得发狂,恨不得当宝贝一样抱在手里,一辈子都不放开。

他伸手一把拉过楚慈,严严实实的搂在怀里,低沉而含混的说:“我他娘的真是太爱你了。”

楚慈看着他,微微挑起一边眉毛。

韩越忍不住亲他一下,又把头埋在他温软的颈窝里,闷闷的笑道:“睡吧。”

说完这句话后他闭上眼睛,酒意一阵阵的往头上涌。爱人在怀的感觉实在太让人放松,不出几秒钟,韩越就结结实实的睡了过去。

但是楚慈的目光十分清醒。

黑暗中他注视着韩越,说不清那眼神里有什么情绪。他只是这样静静的看着,仿佛很复杂,又仿佛有点悲哀。

过了一会儿,他轻轻的推开韩越,然后从床上坐了起来。

韩越醒来的时候,有刹那间分不清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卧室里仍然十分暗,因为窗帘没有拉开。他恍惚间觉得自己这次睡得不对劲,生物钟隐约的提醒着他,似乎现在已经太晚了。

已经不是他平时醒来的时间了。

韩越跟浓厚的睡意做了一会儿斗争,才懒洋洋的睁开眼睛。那一瞬间他感觉稍微有点异样,紧接着突然觉得不对——他的嘴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这一惊非同小可,韩越刹那间出了一身冷汗,紧接着条件反­射­的伸手,谁知道却发现自己双手被反绑在了床头上!

怎么可能会睡得这么死!

韩越第一反应是他娘的,被侯家人找上门来了!

他竭力抬起头往周围一看,只见自己仍然身处家里的卧室,光线十分昏暗,楚慈坐在床边上,穿戴得整整齐齐,静静的看着他。

电光火石间韩越想起一个十分可怕的可能­性­,他脸­色­刷的一下就变了,紧紧的盯着楚慈,竭力张嘴发出唔唔的声音。

楚慈就像是猜到他想说什么一样,轻轻的笑了一下。那笑容虽然短暂,却竟然有些无可奈何的温和。

“韩越,”他说,“我一直在等着,是想跟你告别。”

作者有话要说:

民那桑情人节快乐!

——去史去史团成员淮泪流满面敬上

52

哭泣

楚慈说完这句话后卧室里陷入了一片长久的沉寂。韩越发不出任何声音,只呆呆的盯着他,身体僵硬面­色­灰白。

楚慈安静的回望着韩越,眼神波澜不惊。

“其实我想走跟你没关系,我并不是因为讨厌你才走的。但是,我确实是不想再看到你了,一眼都不想。”

他说什么都没有这一句更能伤韩越,就像一把血淋淋的刀子瞬间正中心口,让韩越简直痛得痉挛。

“我本来应该在你睡着的时候就离开的,但是我怕你醒来后以为我被什么人带走了。我想也许你会着急,所以就想再等等,告诉你我要走了。也许会去什么小城市做做保守治疗,等到灯尽油枯的那一天,躺在床上自然死亡。”

楚慈顿了顿,仿佛有很多话还想说,但是最终一直沉默着。

韩越看着他,心里一点点变凉。一开始就仿佛刀子搅动心脏的­肉­一般剧痛无比,渐渐却因为寒冷而变得麻木,连一点痛都感觉不到。

只是血不停的流不停的流,仿佛骨髓里都嗖嗖的透着风。

“……好了,现在跟你道别完,我也该走了。”楚慈吸了口气,仿佛下定决心一样站起身。

刹那间韩越猛然挣扎起来,手臂因为用力过大而爆出了骇人的青筋,那么粗的皮扣都被活生生扯得变了形。

这挣扎就像野兽被逼到绝境下最后的咆哮,拼尽一切,绝望疯狂。韩越这时候肌­肉­都没感觉了,手腕上用力过猛造成皮­肉­活生生裂开,连那鲜血直流的剧痛对他来说都毫无知觉。

他眼睁睁看着楚慈打开卧室的门,临出去前又突然回过头。

那短短刹那间的回头,竟然像一副永远静止的画面一样,让韩越多年之后回忆起来,都还清晰得历历在目。

楚慈站在门口,看着韩越,轻声说:“如果你不姓韩的话……”

韩越脑子里嗡嗡直响。

他以为楚慈会说如果你不姓韩的话,也许我会喜欢你,或者也许我就不这么痛恨你了。没想到楚慈停顿了一下之后,迟疑的摇了摇头,说:“——如果你不姓韩的话,也许我就能单纯的更讨厌你一点了。”

……

韩越愣在那里,仿佛全身都僵硬得没有知觉了,只能这样眼睁睁的看着楚慈关上门,脚步声渐渐走远。

最终消失在客厅大门开合的声音之后。

那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他久久的静止在那里,仿佛连呼吸和心跳都被完全停止。窗外传来风声掠过草地的哗响,大片大片的连在一起,就仿佛满世界轰然的涨潮。

不知多了多久,韩越把身体紧紧蜷缩起来。

他把头用力埋在被褥中,颤抖着,无声的哭了。

那天任家远疯狂的打电话给韩越,因为楚慈本来下午就该住院的,但是左等右等都等不到人来。任家远打通上下关系、伪造病人身份、安排好一间隐秘的病房、还联系了权威肿瘤医生做明天的手术,这些事情没有一件是容易的。要是韩越把住院时间给耽误了,后边一系列动作都要延迟,露出破绽给侯家人发现的可能­性­就很大,任家远怎能不着急上火?

他坐在办公室里连打了十九个电话都没人接,打到第二十个的时候,他几乎都绝望了。刚要烦躁的摔上话筒,那边却突然被接通,楚慈的声音平平淡淡响起来:“喂,任医生?”

任家远刚要连珠炮似的问他怎么还没来住院,突然却觉察出一点不对:“——怎么是你接电话,韩越呢?”

“……”电话那边一片沉默,只隐约传来阵阵喧闹,听起来像是车站的声音。

任家远声音变了:“楚工,你要上哪儿去?韩越呢?韩越跟你在一块儿吗?”

“……我要走了。”楚慈平静的说,“——你最好去韩越家看看他,给他喂个水什么的。”

任家远刹那间手脚都凉了,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你上哪去?!你不做手术了?楚慈你不要乱来!你快点回来做手术!”

“谢谢你一直费心安排手术的事情,但是我不能回去做了。我杀了很多人,不应该也不想再活下去。保守治疗的话应该还能拖一段时间吧,我想自由自在的度过最后一段时间。”

电话那边信号不大清楚,车站又乱糟糟的人声鼎沸,楚慈的声音几次要淹没在噪音中,任家远神经质的攥着话筒,几乎紧紧的顶着自己的耳朵:“那你要上哪去?你到底要上哪去?!”

电话那边一片沉寂,只听见电流微微的杂音。过了很久楚慈的声音再一次响起来,轻轻的仿佛叹息一般:“——谢谢你,任医生。”

紧接着电话就被挂断了。

任家远拿着话筒,在椅子上呆坐了几秒,紧接着把电话一摔,起身夺路狂奔。

任家远一向是个开起车来不紧不慢的人,那天从医院开车到韩越家,中途却连闯两次红灯,车尾后闪光灯响成一片。

不知道是不是楚慈计划好了的,公寓大门没有锁,只是虚掩着,任家远冲进去连声狂叫韩二,最后在卧室找到了被反绑着堵着嘴的韩越。

楚慈那皮扣实在是扣得太紧,任家远不得不从裤兜里找出瑞士军刀来,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才把皮扣割断,把韩越嘴里的东西掏出来一扔:“楚慈上哪去了?他跑了你知不知道?!”

韩越脸上几乎一点人气都没有,整个人就像一夜之间灰败了一样,半晌才颤抖着道:“去找,让人去找……­操­他X的叫他们现在就去找!”说到最后他几乎是在歇斯底里的怒吼,连声音都尖厉得恶鬼一般:“找不到老子一个个毙了他们!都狗日的没用!就让他这么走了!走了!!我叫这帮白吃饭的在小区里整天盯梢是为了什么?!有什么用!!”

任家远猛的一避,韩越把床头柜一脚踢翻在了地上。

哗啦一声巨响,各种各样的摆设撒了满地都是,其中一副银质相框在地摊上翻滚两圈,露出正面来。

照片上的韩越和楚慈并肩站在小区的花园前,背景是喷泉和草地。韩越满面笑容,一只手搭在楚慈肩上;楚慈脸­色­淡淡的,神情却很安详。

韩越气得眼底一片血红,抄起那相框就往墙上狠狠一砸。哗啦一声水晶镜面四分五裂,他冲上去把照片抠出来,刷刷两下撕成碎片,又往地上狠狠一摔。

任家远被他这发狂的样子吓呆了,刚要躲到一边,却只见韩越就像突然被抽掉了发条一样,捂着脸缓缓的跪倒在地上。

他身体剧烈的颤抖着,肩膀尤其抖动得厉害。尽管他竭力掩饰,任家远却仍然能听见那压抑而痛苦的呜咽。

虽然声音十分低哑,却给人一种撕心裂肺的感觉。

任家远被吓呆了,半晌才慢慢走过去,手足无措的站在韩越身边。

“我这样爱他,背叛所有人保护他,为了他高兴什么都愿意做,到头来他连看我一眼都不愿意……连看我一眼都不愿意……”

任家远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默默的站在一边。

“只要我找得到他,只要我找得到他!”

韩越的声音夹杂着极度的痛苦和哽咽,听起来含混不清,其中的凶狠却让人从脊椎里窜起战栗的寒意。

“只要我找得到他,我一定……我一定要……!”

任家远打了个寒颤:“韩越你,你冷静一点,冷静一点!现在主要是找楚慈上哪去了,他没有证件,应该跑不远,除非他找什么人帮忙。你快点想想,他有可能去找谁?有可能上哪儿去?”

韩越被任家远连推好几下,突然猛的一个激灵,眼神慢慢恢复冷静,好几秒钟之后突然说:“——裴志。”

“什么?”

“他要是谁都不找就罢了,一旦找人帮忙,肯定是去找裴志。”韩越一个箭步冲过去找手机,却偏偏找不到自己手机在哪,任家远见状慌忙把自己的手机摸出来递给他:“我刚才打电话给你是楚工接的,他一定把你的手机带走了!”

韩越双手颤抖着夺过手机,几下拨通手下的号码,劈头盖脸厉声问:“喂,人呢?狗日的人都跑哪去了?楚工跑了你们知道吗?!”

电话那边大概战战兢兢的答了句什么,韩越的声音几乎就是在吼了:“散步?!他跟你们说什么你们就信什么?我什么时候放他一个人出去散过步?!现在人丢了你们知道吗,人丢了!跑了!狗日的我真想把你拖出去毙了!”

电话那边结结巴巴的不知道说了什么,韩越狂吼着打断了他:“立刻去给我找裴志!不管裴志在­干­什么,找到他立刻把他叫过来见我!现在立刻联系各大火车站长途汽车站,不管用什么办法都给我把楚工找出来!现在,立刻!!”

他把手机狠狠一摔,手机在床垫上弹了好几下,差点掉到地上去。

任家远本来想劝韩越别这么大动­干­戈,就算找人也得偷偷的找,这么大动作的搜索肯定会被侯宏昌他们家人发现。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只见韩越颓然坐倒在床边上,用手紧紧捂住脸,猛然一下嚎啕痛哭起来。

那声音太过悲伤绝望,与其说是在哭,倒不如说是野兽濒死前愤怒的咆哮。

让人听着,实在胆战心惊。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临更新前突然断网,害得俺等到现在,当地时间都三点多了,Zzzz……Zzzz……

53

由北往南

接下来的两天,所有消息对韩越来说都是打击­性­的。

首先裴志根本不知道楚慈逃走的事情,迫于家族压力他这段时间一直呆在外地,甚至对楚慈在墓园被韩越抓住的事情都不清楚。

其次是韩越搜遍了半个城市都没找到楚慈的踪迹,他可能已经搭乘长途汽车离开了北京,去向不明。人海茫茫之中要找到一个刻意隐藏自己行踪的人,这又谈何容易?

最后就是韩越大肆搜索楚慈的消息终于漏了出去,这段时间来的秘密也随之曝光。司令夫人简直气得发狂,连一点风度都不顾了,直接坐车去韩越那套公寓里大闹一场,还把他家都给砸了。

韩老司令撑着病体过去阻止,赶到的时候只见韩越跪在地上,司令夫人指着他大哭大骂:“我没生你这么个不孝顺的儿子!自己的大哥被人害了,你还庇护那个害人的!你发疯了还是怎么的,胳膊肘尽往外拐!他就算开车撞死了人他也是你亲生的大哥啊,结果你倒是把别人的命看得那么值钱!你真是脑子出毛病了啊,你疯了你!”

韩越一声不吭的跪在地上任凭他妈说,任家远手足无措的站在边上,想劝又不敢劝。他额头上顶着老大一个乌青的包,看上去颇为滑稽,那是司令夫人摔东西的时候砸的。

韩老司令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去,一把拉住司令夫人:“你在这丢什么人!”紧接着回头叫警卫员:“把她给我送回家去!”

司令夫人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你大儿子被杀了,二儿子脑子坏掉了,你都不管的?你都不管啊?你还是不是人啊你……”

“够了,你嫌不嫌丢人!当初要是按我说的那样让老大去坐几年牢,现在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

“我生的儿子,凭什么让他去坐牢?我看谁敢让他坐牢!”司令夫人一把推开韩老司令,冲过来指着韩越,痛心疾首的叫道:“去给我找,找到那个姓楚的就判他死刑!老大的命不能就这么算了,我要他全家给我儿子偿命!”

韩越突然抬头看着他母亲,低声道:“妈,人全家几年前就已经给咱们家偿过命了。”

司令夫人一愣,韩老司令趁机冲上去架起她,和警卫员一起把她拉出门外。

任家远松了口气,赶紧把韩越从地上拉起来,心有余悸的道:“幸亏我偷偷打了韩司令的电话!呼,我头上是不是肿起来了,真他娘的疼……”

韩越摆脱他的搀扶,因为一直跪着造成小腿酸麻,他踉跄了一下,颓然跌坐在沙发上。

“其实我妈说得对。”韩越苦笑一声,声音中充满了自嘲:“为了保护他我甚至连被杀的老大都不顾了,连我亲娘的意愿都不顾了,这要是放在古代,我就是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东西。我妈其实骂得对,你不该把我爸叫来的。”

任家远说:“你这么说我不赞同。古代还有句话呢,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韩强撞了人家两条命,这在古代能一点事情都没有?你没看那武侠小说里写大侠杀贪官,把贪官的头吊在城墙上示众,满城百姓都叫好,有哪个扯着律法要把大侠抓起来杀头的了?你别说那都是小说里虚构的东西,那反应了普通人最朴素最现实的善恶观。当然我不是说韩强是贪官,我只是不赞同你妈的观点罢了。在这件事情上,我比较赞同你爸。”

“我爸早就让我把楚慈放了,可是我……”韩越用力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我那样费尽心机想保住他的命,只要有可能我恨不得代他给侯宏昌那些人偿命,结果呢?结果他就这么把我的心血放在地上踩!他自己非要往那条不归路上走!”

哗啦一声巨响,韩越顺脚踢飞了地上一个保温瓶。

那不锈钢瓶子猛的撞到墙上,又哐当一声掉到地上,滴溜溜滚了一圈。

“我简直没法想象!他有可能已经病发了,没有药!有可能他已经被什么人抓住了,被他们生不如死的折磨然后送去枪毙!他有可能没钱没身份,被什么人骗了抢了,出现各种意外,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我一想到这个就整夜整夜睡不着觉,一闭眼就看见他全身是血的躺在那里,那感觉简直折磨得我要发疯!”

韩越重重一拳捶在沙发上,声嘶力竭的怒吼:“他就是想让我一辈子都不得安宁!他就是再把我往绝路上逼,往绝路上逼!”

任家远心惊胆战。

他想安慰韩越两句,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实际上来找韩越麻烦的不仅仅是司令夫人,还有好几家人,侯宏昌的父母当然也是其中之一。

楚慈惹怒的是并不仅仅是一两个家族,而是整整一个阶层。这个阶层习惯掌握难以想象的特权,习惯于占有大部分社会资源。因为太过于习惯呼风唤雨说一不二,他们对悖逆了自己意志的人也就格外的不能宽恕。

这个阶层的原则和意志已经凌驾于法律之上,而楚慈不仅仅是打破了这些意志,他还让这个阶层感觉到血腥的、强烈的、足以把人从美梦中惊醒的巨大威胁。

因此对于侯家和司令夫人来说,仅仅抓住楚慈判他死刑是不够的。楚慈要是给他们抓住,就必然面对比枪毙残酷万倍的报复。

然而从失踪到现在,包括韩越在内的各路人马都找疯了,却始终没听说任何一方找到楚慈的踪迹。

楚慈现在到底在哪里呢?

他好好的安顿下来了吗?病情如何了?有没有可能,已经被……抓住了呢?

在所有人都集中到车站、火车站等地严查暗访的时候,没有人料到楚慈其实还没有离开北京。

他在车站接了任家远的电话,然后把韩越的手机扔了,自己一人搭车重新回到市内,给所有人都造成一种他已经离开北京了的假象。

然而这假象并没有隐瞒多久,事实上他在市区刚下车,就被人结结实实堵在了巷子口。那帮人一个个都是便衣,但是全都训练有素,气势极强,领头那个出示了一下证件,问:“楚工程师?”

楚慈点点头。

“很好,我们是国安九处的。说九处你可能不大了解,我说另外一个名字你就知道了:我们处长姓龙,叫龙纪威。”

楚慈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有好几秒全无反应,紧接着他轻轻松了口气出来,整个人也突然一下放松了,问:“龙纪威找我有事吗?抱歉,他上次给我那本护照,最后我没来得及用。”

领头那个男人穿一身灰衣,看上去也灰蒙蒙的十分不显眼,但是说话非常沉着:“龙处受了些伤,这些天一直没有苏醒,但是他之前下过令要监视韩家的动向,所以你的行踪我们也能在第一时间就掌握到。龙处他曾经说过万一韩家出什么事的话要安排好你,不能让你在不受控制的情况下离开北京,当然如果你一定想走的话,我们可以送你回贵州。”

楚慈忍不住皱起眉:“龙纪威情况怎么样,严重吗?”

灰衣男露出一个抱歉的神情:“跟龙处相关的一切都是机密。不过我可以告诉你的是,你失踪的消息没法保密多久,韩家和侯家等人很快就会知道。为了你的安全着想,还是尽快定下今后的去向比较好。”

不知道为什么楚慈觉得这人看自己的眼神有点隐约的尊敬,他自认没什么让这种高等安全人员尊敬的地方,因此十分奇怪。难道是他以为自己跟龙纪威的关系不错?那这哥们可就误会大了……

殊不知误会的其实是楚慈。

暗杀侯宏昌、韩强等人在他心里造成了极重的负罪感,对他来说那是犯罪,但是对更多的人来说则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情。这一点也可以从侯宏昌被杀时,网络上诸多叫好的舆论中看出来。

从外表看楚慈,那绝对是个温文尔雅、沉静温和的知识分子,然而一刀毙命侯宏昌的事情又实在悍然而凌厉,跟楚慈那清瘦文雅的形象一对比,让人油然产生一种强烈的敬畏感。

“我回贵州吧。”沉吟半晌之后楚慈叹了口气,“北京这个地方……我其实,早就应该离开了。”

灰衣男赞同的点点头:“那么我会带两个人护送你回贵州,另外帮你准备假身份和档案,从此以后你就是一个案底清白的崭新的人了。”

楚慈微笑起来:“谢谢你!”

灰衣男和几个便衣跟着他往巷子之外的大街上走,突然楚慈偏过头,温和的问:“我在北京犯过好几起命案,侯宏昌、高良庆和韩越……”

“这个其实我们都不清楚啊,”灰衣男耸了耸肩,反问道:“难道他们不是自己闯红灯违反交通规则,然后不幸车祸身亡的吗?”

楚慈扑哧一下笑出声来,但是那笑容很快就变成了苦笑。

那种苦涩的意义除了他之外没有任何人能理解,灰衣男疑惑的看了他一眼,对街边一辆黑­色­红旗轿车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那楚工程师,我们现在就去机场吧!”

这个时候离楚慈当年背着书包上京念大学,已经整整过去了八年。

在这八年里,他发誓要当亲生母亲一样孝顺的老师永远离他而去,而凶手的弟弟却登堂入室,在他人生最灰暗的日子里留下了­色­彩浓烈的一笔。

八年前他上京的时候,因为营养不良而格外削瘦,说着外地人的口音,神­色­间略见拘谨,站在大城市繁华的街道上举目无亲,懵懂慌张。

而八年后他离开的时候身上负着几条人命,手上沾着无数血腥,看着这个世界的眼神不再明净,而是目光寒冷,心硬如铁。

巨大的银灰­色­飞机在跑道上缓缓开动,透过小窗可以看见机场周围暮­色­四合,华灯初上。随着飞机开始慢慢飞离跑道,大地仿佛渐渐的倾覆过来,万家灯火一点点的在脚下远去,没过多久就变成了一片浩瀚的光海。

这座在他心里刻下深深痕迹的城市,这座带走了他几乎整个生命的城市,就像一张在夜幕中竭力裂开的巨口,在那灰暗的八年中曾经险些把他粉身碎骨吞吃入腹。楚慈用力摇摇头,驱散那充满了不安的回忆,然后重重的拉上了窗户挡板。

……韩越这个时候,应该在­干­什么呢?

挡板闭合的前一瞬间,楚慈望着窗外那最后一线城市的灯光,不由自主的这样想。

已经被任家远发现然后松绑了吧?

他发怒了吗?心寒了吗?有没有痛恨甚至于绝望了呢?

他有没有记起自己被害的大哥,有没有记起自己还有仇恨的义务?

楚慈心里自嘲的笑了一声,深深陷进机舱靠椅里,闭上了眼睛。

……想那么多有的没的­干­什么,总之以后,应该再也没有见到那个男人的可能了吧。

飞机呼啸着穿过夜空,在茫茫星海中渐渐远去。同一时刻的地面上,一栋普通小区公寓里,韩越坐在窗前的写字台上,一只脚悬空搭在窗台边,手边七零八落的丢着好几个空啤酒瓶和一大堆烟蒂。

他抬头望着夜空,不知道在看什么,脸­色­极端的憔悴,脸部线条却因此显得更加坚硬鲜明。

任家远小心的陪在边上,防止韩越喝多了掉下去。他看韩越望天上看,便也抬头一望:“你在看什么,飞机?”

“……没什么。”韩越沙哑的苦笑了一下,“我以为是流星,谁知道是一架飞机。”

“这年头城市里哪看得到流星啊?”

“是啊。”韩越轻轻的呼了口气,听起来就像是一声叹息:“都是我的错觉罢了……”

54

清明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裴志在墓园门口下车,随即紧走两步,帮他母亲撑开伞。

“这点毛毛雨,淋着也挺舒服的。阿志,你看这蒙蒙细雨,草­色­山光,是不是有点我们江南老家的模样?”

裴老夫人当年是书香门第大家闺秀,到了这个年纪,还颇有点浪漫主义情怀。裴志往墓园周围逡巡了一眼,笑道:“这年头北方的园林还不是想怎么修就怎么修,南北差异哪有那么大。话说回来,你也好注意点脚下,路上地滑。”

每年的这个时候裴志都很忙,要陪他父系一族的亲戚到处来往应酬,又要陪他母亲来给当年葬在北京的一个舅舅扫墓。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裴志家情况跟他那些太子党哥们都不一样,父母自由恋爱结合,背景由政转商,人情往来跟其他几个家族相比要更自由,也更频繁。

裴志跟他母亲在舅舅的墓碑前送了花,又陪着站了半晌,临近中午的时候便打算下山去吃饭。走到半路上,突然裴老夫人拍了儿子一下,指着不远处问:“那不是侯老军长跟韩家二小子吗?”

裴志抬头一看,果然只见不远处拱桥边的两座墓碑前站着几个人,中间那个特别高的是韩越,在他面前站着说话的赫然是侯老军长。

而侯老军长之后还站着个他认识的人,是老久没见了的侯瑜。

裴志心思比较缜密,一看这阵势首先就想这两拨人怎么会在这里碰见?侯家的确有人埋在这,好像是侯瑜的祖父还是叔叔,他们一家人来这里扫墓不奇怪;但是韩家有什么重要的亲戚埋在这个墓园里吗?

没听说啊。

“妈,司机就在前边一点的门口等你,我先去跟侯叔叔他们打声招呼。”裴志把伞往裴老夫人手里一塞,不等他母亲阻止就三步并作两步的跑了过去。

楚慈的事情发作以后,韩越跟几个世交门阀的关系都有点微妙。有人感叹那个脾气暴烈的韩二少爷竟然也是个痴情种子,实在是想象不到;也有人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逼着韩越把楚慈找出来千刀万剐。

但是不管怎么说,韩越都是个惹不得的人。跟他同辈的人当中他背景最硬,地位最高,手段最狠;在楚慈这件事上他又出人意料的坚定,天王老子的账都不买,连司令夫人的命令他都敢不听,还有谁敢逼他?

楚慈失踪后转眼两个寒暑,所有人都在找他,所有人都找不到他。为了他这件事韩越跟不少人翻了脸,但是出于意料的,他跟裴志的关系反而渐渐缓和起来,甚至很有点挚交知己的意思了。有时候韩越被侯家人逼急了,裴志还经常居中调停,帮他在几家长辈面前周旋;有时候韩越得到些有关于楚慈的线索,也会通知裴志一声,叫他帮忙一起找。

其实裴志是个典型的聪明人,而韩越也不傻,他们都知道在内外交困的情况下互相争杀没意思。

裴志跑到侯军长身后几步,便缓下了脚步,高声打招呼:“侯叔叔!你们怎么在这里?”

侯老军长回过头,顷刻间换了脸­色­,微笑着慈祥的问:“小裴,你怎么在这里?陪你母亲来扫墓吗?”

裴志对韩越点点头,又对侯军长笑道:“我妈的大哥当年葬在北京,逢年过节的时候她经常过来看看,我就陪着她一起。不过现在她下山去了,我在这随便转转抽根烟。”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似乎很不经意的往韩越身后的两座墓碑上一瞅。

那两座碑的石质雕工都不错。同一座墓园里的各个|­茓­位价格不同,视小头风水而定论,这两座墓离裴志他舅舅的墓不远,估计价格相当不便宜。/

两座墓碑上都只有很小的一寸黑白照,这样的距离很难看清楚,但是墓主姓名却雕得很清晰,一个是李薇丽,一个是李高杨。

裴志眉梢微微跳了一下。

“对的,对的,裴老夫人家有个儿子在北京殉了职。下次扫墓也通知我一声,咱们可以搭伴过来。”侯老军长笑呵呵的说完,又转头去对韩越道:“韩二啊,伯伯跟你说的事情,你好好考虑一下。伯伯不是在害你,你毕竟都这么大了,是不是?”

韩越咬着牙拧出个笑脸,一言不发。

“那我们先走了。”侯老军长和气的对裴志说:“见了令尊令堂,代我向他们问个好。”

裴志笑着应承了,侯老军长便带着儿子跟手下徐徐转身而去。

侯瑜转身的时候看了裴志一眼,目光极有深意。裴志愣了一下,用眼神疑惑的问他,他却摇摇头,指指侯老军长,在嘴上做了个拉链的动作。

紧接着他们就擦身而过了。

“侯军长跟你说什么呢?”等到他们走远了,裴志才转头问韩越:“还有你上这儿来­干­什么,你真给楚慈的养母弟弟换墓了?”

韩越叹了口气,把墓碑前歪倒的花束重新扶正,说:“他们也来扫墓,正巧碰见,侯老头子说给我介绍对象。”

“这事论理不该他着急啊,连韩司令都不管,侯家人凑什么热闹?”

“不知道,组织惯例吧。”韩越脸上明明白白写着一个“烦”字,说:“上个月又出大乱子了,九处去广西执行任务,结果龙纪威一手培养起来的那个副处长因为一个什么事情意外殉职,偏偏龙纪威又醒不过来。上边临时任命了一个空降兵去掌管九处,据说是某个领导的儿子,面子很大,但是九处没人买账,最近一片­鸡­飞狗跳。”

裴志说:“其实就是新旧势力斗争。”

“所以说我讨厌政治这方面的事情,如果不是……,我早就离开北京了。”

中间那个停顿十分微妙,裴志知道韩越省略掉的内容是什么。

楚慈当年在北京失踪,韩越至今找不到他的消息。试图搜寻楚慈的不仅仅是他一人,韩越留在北京,可以牵制那些人的动作,也方便他探听消息。如果他去了地方,就没法运用他的北京的人手和关系来打听楚慈的下落。

事实上从楚慈失踪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两个寒暑,韩越使尽手段,都没有打听到他的半分消息。

现在只存在有两种可能,第一是楚慈真的逃出去了,不管是隐居乡下还是出逃国外,总之他已经成功的把自己隐藏在了茫茫人海中,一辈子再也不得相见了。

第二就是,他已经死了。

裴志有时候十分绝望。

两年寒暑,胃癌中期,不做手术,只保守治疗。楚慈现在还活着的可能­性­有多大?

他是不是已经死了?

在某个他们都不知道的日子里,可能那天阳光灿烂,世界晴朗,他孤身一人隐没在某个破落­阴­暗的医院角落里,慢慢的停止了呼吸。

那个时候他们可能在做什么?韩越可能在军委上班,裴志可能在某地出差,他们有可能在酒宴上应酬,可能在繁华的街道上闲逛,可能在跟人聊天谈笑,可能在办公室里生龙活虎的骂人。

然而就在没有人察觉到的瞬间,楚慈永远的离开了这个世界。

裴志只要一想,脊椎里便蹿起一股瘆人的骇意,让他全身都寒冷得发痛。

“清明节以后我要跟九处的人去青海交接一些绝密资料,可能有一段时间不能回来。”韩越说着叹了口气:“他娘的,为什么偏偏是我去?我真他娘的不想掺和九处那些破事。”

裴志心不在焉的嗯嗯着,一边回味着刚才侯瑜的眼神,总觉得里边很有文章,但是偏偏一时又猜不出什么意思。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他手机响了,掏出来一看,只见新来一条短信,号码显示是的侯瑜发来的。

“裴老夫人催你啊?”韩越问。

“……不,不是。”裴志打开短信,一字一句的念:“中午西京茶社老地方见,你一人来,有要事商量……靠,侯瑜约我见面,难道有什么事要单独告诉我?”

侯瑜在西京茶社的包厢里坐下,边上一个穿制服的小姑娘毕恭毕敬递上茶水单,他点了一壶霍山黄芽,又随手点了几个点心,就挥手叫小姑娘退下,只留他一人在包厢里。

侯瑜点了根烟,不知道在思索什么,这个一贯好玩好闹好新鲜的人脸上竟然显出一种异乎寻常的凝重来。

不一会儿包厢的门被叩响了,他以为是上茶的,随口说:“进来!”

门被推开了,裴志一手捧着托盘,稳稳当当的走进来:“哟,候总,你今天怎么想起来要请我客啊?”

侯瑜笑起来,双手接过托盘,笑着打趣道:“真是八百年修来的福气,叫我们堂堂的裴总端茶倒水!就你一人来?裴老夫人呢?”

“回家了。我看你这么神神叨叨的,八成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想告诉我?”裴志坐在侯瑜对面,十分从容的给自己倒了杯茶,说:“我就在这里,你想玩什么花样,尽管来吧。”

侯瑜一下子笑起来:“什么花样,看你说话难听得!我爸跟我叔他们不待见韩二那是因为侯宏昌的事情,我还是把韩二当兄弟的。再说跟你吧,小爷我从小到大什么好事情不先想着你?就算侯宏昌出了这档子事,咱俩也还是朋友啊。”

裴志哈哈一笑,不再多说。

侯瑜这人什么样一圈朋友都清楚,这位小爷实在是个厉害人物——他比从商多年的裴志还要­精­滑,又比部队里混大的韩越还要果决。

这年头家里真正有背景的年轻人都一个比一个低调,裴志自己就是个闷声发大财的主儿,韩越虽然脾气暴躁,但是在外人面前可一件浑事都没做过。只有这位侯瑜侯小爷,整天好蹦跶、好玩乐,吃吃喝喝出风头的事情一样没少做,四九城里大大的顽主一个。

按理说蹦跶越厉害的人就越活不长久,偏偏侯瑜做事总越不过那个度去,过分也只过分到最底线的那个临界点上就住手了。因此这些年他活跃得这么厉害,却始终没出过事,一直在最敏感的军需部门里顺风顺水,年前还稳当的升了职。

裴志紧紧盯着侯瑜,想知道他到底想说什么。没想到侯瑜竟然叹了口气,先抛出一个问题来:“裴老板啊,我记得前年那个姓楚的事情发作之后,你有一段时间跟韩越闹得很僵,还因为这个事被送到国外去避风头,是不是?我当时就隐约听到风声,说楚工做的那些事情其实你都知道,你还故意包庇他……”

裴志沉默了一下,坦然点头道:“既然你这么问了,那我也不瞒你。我本来不是个正义感十分强烈的人,只是对楚慈怀着私人感情,所以……”

“那就难怪了,我当时也有这种感觉,好几次聚会的时候韩越把楚工叫出来都是因为你有意无意的撺掇他这么做,就像我第一次见到他那次,也是你首先说了他的事情,引起我的好奇心,然后又暗示我让韩越把楚工叫出来见个面。”侯瑜顿了一下,口气有些复杂的问:“是不是因为韩越当时已经回北京定居了,你不方便在他在的情况下跟楚工见面,所以总是创造机会让他来参加我们的聚会?”

裴志这次沉默良久,最终还是艰难的点点头。

侯瑜盯着他看了好几秒,突然一拍桌子,说:“靠!我听人家说问世间情为何物,我还觉得爱啊情啊的在现代社会里就是个屁,谁知道我哥们就他娘的活生生一情圣啊!”

裴志被他说得一下子笑起来:“得了,少在那满嘴跑火车!你叫我过来就为了问这个?”

“……不是,我就想确认一下你是不是真喜欢那工程师。你要是不喜欢,或者不是很喜欢,那咱们今天的话到这里也就算了。”

侯瑜又抽了根烟出来,叼在嘴里啪的一声点燃。裴志望着他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侯瑜深深的吐了口烟,沉思了一会儿,突然不答反问:“裴志,你为了那个姓楚的能做到什么地步?让你为了他跟一个家族翻脸,你敢吗?”

这话说得十分不像,裴志皱起眉,说:“这不是这么简单的问题,得看什么家族,什么事情。”

“关乎那个工程师­性­命的事情。至于家族么,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是我们侯家。”侯瑜顿了顿,欣赏了一下裴志的表情,又慢悠悠的道:“不过不是跟我爹妈,是侯宏昌他们家,顶多了再加一个韩老夫人。”

裴志猛的心跳加快起来,话都说的有些不受控制:“你们发现楚慈的行踪了?你们有他的消息了?!”

“确切的说不是我有他的消息,或者是发现他的行踪,而是我确确实实的,已经知道他在什么地方了。”

裴志豁然起身:“他在哪里?!”

“嘘,你不要急,说话声音也小一点,我约你见面是有风险的。”侯瑜用手指指窗外,说:“从这里出去后打车半小时,你就能到达他现在的藏身之处。但是你不能就这么轻易的过去,这件事情说来话长,你要听我说完之后,再好好想想到底要不要过去找他。”

裴志也是个能沉得住气的主儿,他喘了一会儿气,慢慢的坐了回去,又掏出一根烟来点上,狠狠的吸了几口。

做完这一切之后他抬起头,声音已经勉强恢复了冷静:“那你先说,我听着。”

侯瑜停顿了一下,应该是在整理叙述的思路。几秒钟之后他把烟灰在桌面上轻轻一弹,道:“这件事应该从上个月楚慈从贵州回北京开始说起。据说这两年他一直呆在贵州,而这次回北京也不是他自愿的。确切的说,他是应该被某些人挟持着,被逼北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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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

侯瑜的纸条

裴志听到挟持两个字,顿时脸­色­都变了,惊问:“挟持?被谁?谁逼他回北京的?难道侯宏昌……”

侯瑜冷笑起来:“要是真被我叔我婶发现了,你觉得他们有必要逼姓楚的北上吗?直接在贵州就把他大卸八块泄愤了!你冷静一下好好想想,这两年所有人都找他找疯了,而姓楚的就老老实实呆在贵州,怎么可能两年都找不到?肯定是有人在保护他啊。而且这个保护他的人能力非常强,地位也极其超然,至少在某些方面的权力是连韩家都无法企及的。你能猜到这是什么人吗?”

如果是其他人的话可能要愣一下,但是裴志几乎立刻就想到了答案:“——龙纪威!”

“是,确切的说,是龙纪威领导下的九处。”侯瑜说:“当年把楚工从北京送到贵州去的是九处的人,虽然龙纪威两年都没有苏醒,但是他们一直在忠心耿耿执行龙纪威留下的命令。我猜龙纪威一定下过‘不能让才楚慈落到韩家等人手里’这样的硬­性­命令,所以九处的人把楚慈安排在贵州,一边保护一边进行保守治疗,但是我看他那样子,应该是没有开过刀。”

裴志心里沉了一下,脸上不可抑制的带出了微许惊慌。

一直没有开刀的意思就是胃癌没有得到彻底根治,到最后阶段化疗都不管用了,拖到现在绝对已经是晚期。

——没得治了。

“如果九处现在还在龙纪威控制之下的话,那凭龙纪威的手段,楚慈断气了我们都无法发现他。但是你应该知道吧,上个月广西出了乱子,龙纪威最忠心的心腹死了好几个,上边人给九处空降了一个代理头头,那人是某个大领导的儿子,一心想取代龙纪威成为九处真正的一把手。”

裴志脱口而出:“他一定很想拉拢你们几个根深蒂固的大家族对吧?”

侯瑜点点头,说:“事实上姓楚的就是他送给我们家的一份大礼。但是他这人比较怂,又不敢直接提着楚慈的头送到北京来,毕竟龙纪威当年确实下过令要保住姓楚的命。他要是真这么明目张胆违抗龙纪威说过的话,那么九处的人肯定会对他离心离德,龙纪威醒来后也一定饶不了他。所以他就想了个折中的办法,他肯定用了什么手段把楚慈从贵州逼出来,使他不得不回到北京,然后又跟我叔我婶透露了消息,使他们很轻易的在北京找到了楚慈。这样就算我们家人要了姓楚的命,也没人能把责任直接算在他头上。”

裴志忍不住紧紧咬了一下牙根,问:“现在有多少人知道楚慈的消息?”

“我们家人都知道了,韩老夫人也肯定知道了。他们之所以到现在都没有动手,只是因为要等韩越离开北京。如果这事被韩越知道的话,谁都不知道会产生什么后果,也许韩老夫人能说服他,但是万一不能呢?万一他突然脑子抽掉了非要救楚慈呢?”

侯瑜抽了口烟,又道:“再说他们打算秘密审判那个姓楚的,最好能让他公开承认自己杀害侯宏昌、韩强等人是为了求财,而不是像网络传说的那样出于义愤。毕竟当年侯宏昌撞人的事情,网络舆论给了侯家很大压力,后来他被杀的时候又有一片叫好声,侯宏昌他爹妈至今都非常恼火。”

“原来是这样,他们这不仅仅是要杀掉楚慈,还要让他身败名裂!”裴志冷笑一声,问:“这种­阴­毒点子是谁想出来的?”

侯瑜咳了一声,“这种事情当然有很多下边人出主意……事到如今追究这个又有什么用嘛。”

看他那反应,裴志大概能猜出这是他们家人想出来的点子,侯瑜也觉得丢脸,不好意思承认,一概推给手下人。

不过他有一句话说得很对,事到如今追究这些很没意思,而且亏得侯家人想出了这个缺德点子,楚慈才能多留了几天的命。要不然他刚回北京的第一天,说不定就已经被侯家人杀了。

裴志闷声不响的抽了几口烟,突然抬头盯着侯瑜,问:“你也姓侯,侯宏昌是你亲堂弟,我不信你不想给他报仇——那你现在告诉我这些又是什么意思?”

侯瑜毫不回避的直视着裴志,半晌古怪的笑了一下,反问:“裴老板啊,假设你是个普通百姓,对这件事情的内幕半点也不知情,现在侯宏昌的亲属突然蹦出来告诉你说他们儿子是无辜的,当年那个被撞的民工小孩是违反交通规则的,杀了侯宏昌的人只是抢劫求财的,现在凶手终于落网了于是侯宏昌终于可以沉冤昭雪了——你信么?你觉得普通民众会信么?”

裴志一拍桌子:“你当我三岁小孩?!”

“这就对了。你不信,我也不信,我觉得这消息出来后也没几个人会信。”侯瑜讽刺的笑了起来:“但是偏偏,侯宏昌的父母觉得大家都应该相信,网络舆论也一定会相信。我真不知道人怎么会愚蠢到那个地步,简直连三岁小孩都不如。看来我妈早年说过那句话是对的,人一旦在特权阶级里呆久了,就会不自觉的产生一种膨胀心理,觉得自己手眼通天无所不能,这世界上的一切法则和限制都形同儿戏。人最可悲的就是太高估自己的智商,然后又把其他人都当做可以任由自己玩弄的傻子。”

“……侯老军长还跟着你叔叔你婶婶他们一起折腾这件事。”裴志吸了口凉气,说:“我在墓园里碰见韩越,据说侯老军长还打算给他介绍对象。”

“老头子已经被他们带着­干­了很多蠢事了。”侯瑜顿了顿,声音更加的低沉下去,“人家说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就是因为像我们这样的家族几代繁衍下来,势必会出现很多胡作非为的附庸之辈。就像一棵大树上缠满了与它争夺水分和养料的藤蔓一样,如果不加遏制,这些附庸终有一天会让大树枯竭颓败,然后一同走向灭亡。”

裴志沉默了一会儿,好像是在沉吟什么,半晌后问:“你是想借助我的手去对付侯宏昌他们家?”

“如果可以的话我是很想自己动手的,但是我们家亲戚太多,我不想被唾沫星子淹死。就算现在我父亲还活着,但是他总有离开的那一天,如果所有姓侯的亲戚都对我寒心了的话,以后我靠什么往下走?”

侯瑜看了裴志一眼,又悠悠的笑道:“是,我是挺自私的,但是我也没有逼你跟侯宏昌他们家翻脸啊。你也可以选择什么都不做,就当今天没见过我,眼睁睁看着那个姓楚的被当做抢劫杀人犯押上刑场——实话告诉你姓楚的已经不剩几天好活了,韩越这边一离京,他们那边立刻就动手。”

裴志皱起眉,神­色­间越发焦躁。半晌后他猛地把烟头往桌子上一摁,问:“为什么你选择要告诉我而不是韩越?”

侯瑜往高背椅子的深处一靠,缓缓的道:“因为这件事韩老夫人掺和了不少,韩强又是韩越的亲兄弟……我把这件事说出来,已经冒上了天大的危险,万一他韩越转头就把我给卖了,我以后在家族里还做不做人?”

侯瑜这人也是个狠角­色­,韩越当年选择不给韩强报仇的时候好歹还心理挣扎了一番,还痛苦了一番,到了侯瑜这儿那是一点心理斗争没有,直接就把他叔叔婶婶一家人给卖了,顺当得要命。

裴志知道侯家情况比较特殊,家族关系非常复杂,既然能搞出侯宏昌那种完全没有脑子的二世祖,培养出侯瑜这种心狠手辣胆比天大的主儿来也不奇怪。

“我答应你。”裴志仿佛下定什么决心一样,狠狠的咬了咬牙,然后对侯瑜伸出手:“但是你得先把楚慈的地址写给我,我起码要确定他还活着。”

侯瑜一点迟疑也没有,立刻摸出个记事本来刷刷写下一个医院地址,又写了一个人名和电话,说这是医院一个负责人的联系方式,跟侯瑜十几年的老交情,口风很紧,有什么事情可以去找他,这样就能绕过侯宏昌他们家的眼线。

裴志接过纸条,在掌心里重重的握了一下。

侯瑜慢条斯理的收起金笔,说:“我劝你动作快一点,不仅仅是侯宏昌他们家人想要他的命,他自己大概也撑不了多久了。我听我那个医院的哥们儿说,他早就被下了病危通知书,保守治疗还能活俩星期,超过一个月那就是奇迹。”

裴志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沉声道:“多谢你——我先走一步了。”

侯瑜点点头,笑了一下。

裴志打开包厢的门,一步跨出去,随即反手紧紧带上了门。

包厢正对着一条走廊,一边是开向大街的外窗,一边是挂着壁画的墙壁。韩越靠在紧挨门边的墙上,正低头点起一只烟,但是双手有点发抖,打火机嚓的一声没点上。

裴志把纸条丢给他,紧接着头也不偏一下的从他面前大步走过。

韩越连烟也不点了,立刻俯身捡起那张纸条:“——你真把它给我了?”

裴志闷头大步往前走,一直走到楼梯口的时候,突然猛地脚步一停。他回头来盯着韩越,脸上表情仿佛冷笑一般,声音却非常的嘶哑低沉:“你知道吗韩二,早知道我当年就不该去国外念书,我应该跟你们几个一道去混部队的!”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咬牙切齿,简直就像从牙关里逼出来的一样。

紧接着他一回头,大步流星的走下楼梯,很快就消失在了茶社楼下的大门外。

56

重逢

那天早上开始起,任家远的眼皮就一直跳。

任家远心神不宁的吃了早饭,开车去医院,一路上眼皮跳的越发厉害,简直让他焦躁不已。

小护士们今天也一样娇美可爱,嘻嘻哈哈的堵在办公室门口跟任家远打趣,要主任买小笼包请吃早饭。以往任家远都会十分happy的跟她们一起闹,今天却完全提不起一点兴致,相反还有点心烦意乱。

这种糟糕的状态一直持续到午后,当任家远从餐厅回来重新坐在办公室桌前的时候,他的手机突然响了,一个他不认识的座机号码。

“喂,任家远,是我韩越。”

任家远咯噔一声,心说来了!韩二大爷果然又出麻烦了!

他慌乱了一早上的情绪突然稳定下来——就像等待死亡的囚犯终于被押上刑场了一样。

“你能不能往我家过来一趟,有些急事要请你帮忙。对了,带点抗感染的药和绷带过来,还有你们手术用的那种胶皮手套也带几双。”

“你你你,你到底要­干­什么?你又把谁给打了?”

“我他娘的谁也没打,”韩越冷冷的道,“我自己受伤了。”

任家远一边诅咒一边咬牙,愤愤然拎了大包小包开车去韩越家。结果开到楼下一看,韩越好几个手下都守在门口,一看见他就冲上来拉的拉拽的拽,个个如狼似虎。

任家远奋力挣扎:“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们这些粗人!就不能对医生有点起码的尊敬吗?”

“哎呦喂任大医生,任大少爷,别磨蹭了您赶紧上去吧,再迟一会儿楼上要出人命了!”韩越一个部队副官把任家远连拖带拽弄进电梯里,举手比划了一下:“半个手掌,整整半个手掌都被切开了,几根骨头都露出来了。哎呦我­操­,给韩老司令知道咱们一个个都别活了!”

任家远愣了一下:“等等,你说韩越的半个手掌都被切开了?”

“那还能有别人吗?”

“我­操­你别骗我吧,谁敢揍韩越?!”

“不知道,不认识。”副官摊了摊手,一副很难说清的模样:“要不您上去了自己看吧,喏,人还在那儿呢。”

电梯门一开就是公寓的门,一层就只有韩越这一家。这时门大开这,任家远刚走出电梯,就听见里面传来韩越的怒吼和好几个人七嘴八舌的解劝,还有人慌张的叫:“拉住他拉住他!韩二少您赶紧坐下,手上又出血了!医生呢,医生还没来?”

紧接着是韩越暴怒的吼声,整一层楼都听得见:“你看看你那样子,你也有今天?你不是挺厉害的吗?什么都不拿什么都不要,掉头就走得无影无踪,有本事你早点死在外边啊?你怎么又落到人家手里去了呢?”

紧接着是一声很响的踢门声,但是很快又被几个手下拉住了。

任家远心脏砰砰跳了起来,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刹那间从心脏流入骨髓。他不由自主的加快了动作,几乎是三步并作两步的冲到公寓门口,一眼就看到韩越面对着大开的卧室门,手上裹着厚厚的绷带,而好几个人都在用力拦着他。

这套公寓的设计是这样的,从大开的大门可以一眼望见走廊,卧室的房门就在走廊侧面,从任家远这个角度可以看见卧室门也开着,却看不见更里面的情况。

“医生!医生来了!”几个手下赶紧把韩越按到椅子上坐下,其中一个奔上来殷勤的接任家远手里的医药箱。

任家远把那人一推,一个箭步冲进公寓,径直往卧室走去。还没走到门口,就只见大床周围堆满了各种医疗器材,整得就像个单人病房一样,而大床上躺着一个人,也不知道有没有意识,被子一直拉到胸口,看着仿佛是非常清瘦的模样。

任家远只远远看了那人的侧脸一眼,顿时脑子里就嗡的一声。

——那是楚慈。

楚慈终于回来了。

或者说,时隔两年之后,韩越终于还是把他给找回来了。

“你他娘的把老子一扔两年!一句话都没有!老子是垃圾吗?给你随手要扔就扔要捡就捡吗?你他娘的这么能为什么还给那帮狗日的揪住了要送刑场上啊?!”那几个人大概拉不住韩越,转眼间他又扑了上来,指着卧室大床上的楚慈,声嘶力竭在那里怒吼:“有本事你要么死在外面,好歹那也是你有骨气,要么你别搞得老子跟你不要的脏东西似的!什么玩意儿!”

几个人连忙扑过来,把韩越拉到椅子上按下。他手上的绷带已经被血浸透了,因为失血过多嘴­唇­有点灰白,但是脸­色­又泛着愤怒和激动的通红,看上去十分危险。

任家远往楚慈那边看了一眼,床上一点动静也没有,也不知道他是不是醒着,也许韩越只是在对着空气发疯而已。

任家远不敢耽搁,三下五除二把染血的绷带给韩越卸了,一看他那手掌,几乎狠狠抽了口凉气。掌心几乎被刀切成了两半,皮开­肉­绽,一条条黑线从­肉­里扎出来横贯整个手掌。如果没有这条黑线的话,估计韩越手掌一开,几根手骨都白森森一清二楚。

“这……这到底是怎么搞的?”

这句话一下子捅了马蜂窝,韩越一下子又要跳起来往卧室门口冲,几个手下慌忙按住他。

“上午我们几根跟着韩二少去医院,把那人弄回来,”副官对卧室的方向使了个眼­色­,又说:“当时韩二少就特别生气,给丢了把刀给那人,说与其上刑场不如叫他自裁算了。那人也是个狠角儿,直接就拿刀往心口上刺,结果韩二少突然伸手一抓,那刀刃一下子差点切下半只手来。老实说我们当时都吓坏了,那是还在那里笑,说‘韩越啊你知道么,你这样子就叫典型的恼羞成怒。’……­操­,我真是第一次见到韩二少暴怒成那个样子,一边哭一边吼叫砸东西,我差点叫医生给他打镇静剂来着。”

任家远听不懂,问:“上刑场?”

副官做了个什么都不知道的手势,表情很无辜。

任家远叹了口气,三下五除二给韩越换了药,又拿新的绷带紧紧裹住,转头声­色­俱厉的对韩越说:“起码两个星期别沾水,否则手废掉别来找我!”

韩越把手一抽,嘶哑着嗓子大骂:“废了就废了,关你他娘的屁事!那边有人巴不得老子手废掉呢,我­操­!”

任家远哭笑不得:“韩二你清醒一点,手是你自己的,你在跟谁赌气啊?”

韩越根本听不进去,他情绪已经太激动了,眼底通红,脸­色­又发灰,要不是几个人拦着,他肯定又要冲进去把楚慈从床上拎起来大叫大骂。

那个副官看起来十分担心,手机摸出来又塞回去,摸出来又塞回去。重复了好几次,任家远拍拍他问:“你在想要不要告诉韩老司令?”

副官点点头,任家远叹了口气,说:“你要是让韩家人知道这件事,保管韩越回头就活宰了你。你别看他现在一副发疯的样子,脑子清醒着呢,要不他怎么会空手去抓那刀子,他不去抓才是真正的不清醒。你们几个就别跟着掺和了,人越多他闹的越凶。你们先下楼该吃饭吃饭该站岗站岗,一会儿有事情了再去叫你们。”

那几个人也都闹了大半天了。早就害怕的要命,一看韩越没有反对的表示,就都顺势说要下楼去吃饭,飞快的脚下抹油溜了出去。

等到客厅里只剩下他们两人了,任家远才带上门,低声问:“到底怎么回事?你从哪里找到楚工的?”

韩越一张口,看样子又要发火,任家远脸­色­一沉,冷冷的打断了他:“少他娘的在那装!你就敢在人昏睡着的时候抖威风,有种我现在就去把楚工叫醒,我看你还敢不敢当着他的面骂!”

韩越一下子站起身,指着卧室的门:“你去叫啊,去叫!”但是说话声音已经低了好几个档次。

任家远往对面沙发上一坐,啪的丢出一包烟来,不耐烦的道:“好了别发疯了,难看不难看啊?赶紧跟我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从哪儿找到楚工的,还有那个上刑场是什么回事?”

韩越全身都在哆嗦,用一只手好不容易摸出跟烟,颤颤巍巍的点燃了,深深的吸了好几口,才慢慢冷静下来。

其实他刚才那样失态,任家远也不是不能理解,楚慈两年前刚刚离开的时候,韩越整天惊慌失措,一点风吹草动都让他整夜整夜睡不着觉。人是不能天天吓的,一次两次还好,天天吓就不害怕也不恐慌了,反而会在心里形成一种焦躁和暴烈的情绪,韩越就是个典型的案例。

楚慈走后差不多一年,他情绪已经坏到了极点,很小一件事情都能让他火冒三丈。那段时间没人敢在他面前提起楚慈两个字,一提他就砸东西骂人,非常的可怕。

在韩越看来,楚慈当初走掉的行为等于是把他给抛弃了,不要了,就像垃圾一样随手扔了。这对韩越来说简直就是点燃了一颗炸药,然后活生生塞进他肚子里,还不准他爆炸,硬在他肚子里憋了两年。

现在找到楚慈了,那颗炸药积蓄了两年的怒火和绝望,一下子连本带利爆发出来,其威力足以把周围的一切都炸成碎片。

韩越哆嗦着抽完了大半只烟,才断断续续把侯瑜告诉裴志的事情说了,又把楚慈的病危通知书找出来扔给任家远看。

任家远比韩越专业,一看那病危通知书,顿时双手都凉了,半晌才摇头道:“我没有什么能说的……现在就是熬日子了,能熬一天是一天,你要随时做好准备。”

韩越一开始还抱着有点幻想,看任家远这么说,顿时就撑不住了,眼底立刻有些红丝泛上来。

“我说你不如就把楚工留在医院里,侯宏昌他们家来不及的,真的,他根本熬不到上刑场。”任家远把病危通知书推回韩越面前,动作十分沉重,就仿佛那张薄薄的纸重逾千斤一般,“家里的医疗设施毕竟不如医院,你要是真打算对侯宏昌他们家宣战,那肯定要牵连司令夫人,这是一场非常危险的战斗,你肯定没有­精­力好好保全楚工。他现在的情况十分危险,随时有可能……你知道的。”

“我为什么要保他?老子才不保他呢!”韩越把打火机重重一摔,厉声吼道:“你知道他在医院里跟我说什么吗?他说他这辈子根本没喜欢过任何一个人!他根本就……根本就……我做了这么多事情,被他当垃圾一样扔来扔去,他根本就没有一点点喜欢我!……”

说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韩越的声音突然一下子低下去,恍惚竟然有些哽咽。

任家远沉默着坐了半晌,只听见韩越抱着头,把脸深深埋在掌心里,发出一种非常细微,几乎很难听见,却又确确实实存在的抽噎声。

“……韩二,其实吧,有一件事我挺疑惑的,”任家远咳了一声,缓缓的道:“你看你今天叫楚工自裁,他二话不说就拿刀捅自己,那是一点迟疑都没有对不对?我们都知道他是真的一点也不怕死,他可能早就了无生趣了,但是他为什么在贵州的时候还会被人胁迫呢,他还有什么好害怕的?人家逼他回北京,他就回北京了,人家要秘密审判他,他就在医院里一天天的熬日子,你不觉得奇怪吗?他为什么不早点找个机会自裁算了?”

韩越一下子僵硬了,一点一点的抬起头来盯着他。

“我就是觉得疑惑,他这么希望自我了断的人,为什么非要等你来,才在你面前拿刀自裁。”任家远咳了一声,说:“我可不觉得他是爱上那把刀了,非用那把刀自裁他才走的踏实。”

韩越几乎整个人都石化了,一动不动的坐在那里。

任家远又抽了根烟给他,他条件反­射­的伸手去拿,结果手指一抖,香烟咕噜噜滚到了桌面上。

“你……你也别想太多,我就是随口这么一问,”任家远有点害怕了,拿手在韩越面前晃了晃,又试探­性­的叫:“韩二,韩二?你可千万醒醒,过会儿侯宏昌他们家人要是打上门来,你可这么办?”

韩越猛的一个激灵,就像是突然从梦境中惊醒一般,突然一口气喘不上来,激烈的咳了起来。

这一咳简直是惊天动地的,任家远慌忙扑过去给他拍背,被韩越勉强摇手制止了。

“我……我不能把他送医院去,”韩越又咳了几声,好不容易把那口气顺过来,整个人也一下子完全的冷静了:“侯宏昌他爹妈是狠角儿,一看人不行了,为了得到供词什么毒辣手段都能使。我得把他留在我看得见的地方,侯家人要­干­什么,那得冲我来。楚慈他……他喜不喜欢我,我是不知道的。不过我喜欢他,这个我老早以前就很清楚。”

任家远听得心惊胆战,半晌才迟疑着问:“……那胃癌晚期,已经扩散了,你还能有什么办法吗?”

“我不知道,”韩越把脸深深埋进手掌里,声音听起来竟然有几分脆弱和绝望,“这个我一点也不知道……”

57

正文 点燃的引线

这件事在韩越得知以前,还只是暗流汹涌蠢蠢欲动而已,在韩越得知以后,就一下子点燃大炮仗了。

侯宏昌他们家和司令夫人几乎是同一时间得知了楚慈被韩越从病房绑走的消息。司令夫人这下真是气得不行,立刻就要乘车来逼问韩越。

谁知道临出门前韩老司令突然接到裴志的一个电话,也不知道说了什么,只知道韩老司令越听脸­色­越难看,挂电话后就立刻阻止了司令夫人出门。

当时侯宏昌他妈已经气冲冲往韩家来,准备跟司令夫人一起出门去找韩越了。韩老司令把司令夫人拖到书房去把门一关,厉声道:“你要是再跟侯家人混到一起,别说你儿子的仇报不了,咱们一家都得被你兜进去!”

韩老司令毕竟军旅一生,年轻时脾气也格外暴躁,发起威来是很有威慑力的。司令夫人被震了一下,气势一下子低落了不少:“什么叫兜进去?我­干­了什么要把咱们家兜进去的事了?”

“你还好意思说!两年前我就告诉你离侯宏昌他们家远一点,他们家做事高调又不知道收敛,迟早有一天要出事!结果你把我的话当耳边风,老跟他们家人搞那些乱七八糟不上台面的事情,你以为我都不知道是不是?你说咱们都这么大年纪了,这辈子血里火里拼过来了,黄土埋了半截脖子的人要那么多钱­干­什么?!什么叫晚节难保,说的就是你!你要是想入土以后留一世骂名,那行,你尽管跟侯家那些人搞去!别连累我死了以后盖不上国旗!”

这话已经说得非常重了,司令夫人几次想叫骂,都被韩老司令声­色­俱厉的压了下去,最终只能强撑着辩解道:“我还不是为了咱们这个家……”

“咱们这个家用不着你­操­心!你只管顾好了你自己就成!”韩老司令气得一摔桌子,指着司令夫人的鼻子道:“侯家倒台也就是这一两个月之内的事了,你要是想跟他们一起倒,那就尽管去!你要是还想给自己留点脸面,就少跟他们一块儿掺和刁难你儿子!”

司令夫人被骇了一跳,还没反应过来就只听砰的一声巨响,韩老司令怒气冲冲的摔门走了。

韩越并不知道这段发生在韩家的Сhā曲,为了防备司令夫人上门来闹,他特地调集了心腹人手守在自己家楼下,一有风吹草动就立刻上去通知他。

一时间情势格外紧张,几乎已经到了一触即发的境地。

那天晚上把任家远送走的时候,韩越回到卧室去,发现楚慈已经醒了。

他的样子比起两年前来更加的苍白和憔悴,隐约有种灰败的死气笼罩在他脸上,让人看了觉得十分的心惊。因为房间里比较暗,他一动不动躺在床上的样子一度让韩越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错觉,但是紧接着他就发现楚慈其实还活着,因为他眼睛睁着,眼神十分清明安详,甚至可以称得上非常有神。

经过这么多事情,韩越几乎已经痛到麻痹的心脏突然舒缓下来,就像在寒冷的冬夜里,突然浇上一股温暖的热流。

那根紧张的神经立刻就绷不住了,他几乎当时就想跪下来,甚至想哭。那感觉混合着喜悦和悲痛,仿佛在明知道已经身处绝境的情况下,突然迎来了一线虚幻的希望。

楚慈目光动了动,望向韩越,微微的笑了一下。

韩越当时冲动得想握他的手,但是紧接着就强忍住了,站在床边居高临下的盯着他,冷冷的问:“你还有什么话想说?”

楚慈望着韩越的眼睛,不知道是因为光线还是错觉,他的目光十分安宁柔和,甚至还有些怀念的感觉。他们两人就这么一动不动的对视了很久,突然只听很轻的一声,仿佛是楚慈微微的叹了口气,说:“韩越,我一直在等着,这辈子最后再见你一面……”

就这么简单的一句话,韩越当时脸­色­都变了,喉咙堵得几乎发不出声音。

你为什么不早点回来呢?

你明明知道我那么想保护你,为什么还头也不回说走就走呢?

你这两年中遭了多少罪,遇到过多少困境,有没有想过我在北京一天天熬着,数着日子等你回来?

“我在这世界上已经没有亲人,朋友也大多是泛泛之交,如果我死了,高兴的人只怕比悲伤的人要多。”楚慈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大概是想起侯宏昌他们家,又缓缓的道:“你真应该让我死在医院里的。你现在把我弄回来,是因为你心里有气,觉得不甘心。你这样以后会后悔的。”

“……不关你的事。”韩越声音剧烈的颤抖着,听起来甚至有些狼狈,“我后悔不后悔,跟你一点关系……一点关系也没有!”

楚慈叹了口气,喃喃的道:“你还是把我送回医院去吧,我活不久了。”

他说完这一句,­精­神已经十分疲惫,重新闭上了眼睛。

韩越在他床边站了一会儿,默默的盯着他清瘦苍白的侧脸,仿佛这一刻时间突然凝固了。这间黑暗而温暖的卧室隔绝了世界,成为一个脱离时间和空间的漂浮的存在,除了此时此刻无声的凝视之外,别无其他。

也不知道多了多久,楚慈平缓的呼吸沉沉响起,显然已经睡熟了。他现在­精­神非常不好,与其说是睡眠,倒不是说是在昏迷。

韩越几乎无声的退出了卧室,轻轻关上房门。

这一刻他心里其实非常混乱,不知道该­干­什么。两年前他设想过无数遍,如果找到楚慈的话他会怎么办,怎么发泄他滔天的怒火,怎么表达他刻骨的思念。他组织过无数遍语言要让楚慈知道自己是如何的担惊受怕,如何的苦熬日子,但是当楚慈真正落到他手里来的时候,他却反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只有一个念头清晰的存在于他的脑海里。

——不能让楚慈上刑场。

就算要离开这个世界,也不能背负着抢劫犯的罪名,被押到刑场上用一颗子弹结束生命。

韩越拿着手机,在书房里犹如困兽一般转了两圈,终于下定决心拨了侯瑜的电话。

这个时候已经有点晚了,侯瑜大概在吃饭,接到电话的时候还有点惊讶,问:“韩二?”

“喂,是我,我有件事想问你。”韩越吸了口气,沉声道:“你既然打算对付你叔你婶他们家,那至少得有点把柄吧?行贿受贿,贪赃枉法,草菅人命,不管是什么证据你总得有点在手里对吧?我总不能,我总不能上中央纪委大门口去写血书跪钉板,你说是不是?”

侯瑜不是笨人,声音立刻就变了:“你怎么知道我要……”

“楚慈在我这里。”

“……那裴志呢?”

韩越没有说话。

电话两端一片压抑的沉默,过了好几秒,才听侯瑜猛的吐出一口气来,说:“我就知道……好吧,谁叫你混部队的,有实权呢。不过这件事你知道就知道了,可千万别转头就把我卖掉。说真的我有点怕你妈那种人,你要是把我的事情告诉她,她一准告诉我叔我婶,到时候我可就没好果子吃了。”

韩越厉声道:“我脑子抽了才告诉她!侯瑜我跟你说,就算你现在跑回去跟侯宏昌他爹妈站一条战线,我都要逼着你把他们家犯事的证据给吐出来!”

侯瑜吓了一跳:“你要对付侯宏昌他们家?”

“废话!”

“你你你,你不怕司令夫人跟你断绝呣子关系?我靠,你敢为了那个工程师跟你家人翻脸?”

手机里静默了几秒钟,紧接着韩越的声音响起来,十分镇定而有力:“我敢。”

侯瑜被震得安静了好一会儿,才唏嘘着连连摇头,叹道:“我今天真像是第一次认识你,韩二,第一次认识你……好,既然你愿意做这个出头鸟,那我也没有拦着你的道理。裴志毕竟是个商人,他家又慢慢由政转商了,有些事情的确没你后台硬。这样吧,我手边确实有些材料是关于侯宏昌他们家的,你抽个时间出来,我当面交给你。”

楚慈现在不知道还剩下多少时间,韩越不敢拖,立刻定了第二天。侯瑜也没意见,再三叮嘱要保密之后就挂了电话。

其实韩越心里十分焦躁,如果可以的话他真想今天晚上就把那些材料拿到手。早一点拿到材料,他就多一分对抗侯宏昌他们家和司令夫人的底气。

然而晚上楚慈身边不能缺人。韩越必须时刻陪护在身边,一旦出现什么紧急情况,他立刻就要把医生叫上来处理。

这个晚上韩越一夜没有合眼。到天­色­朦胧的凌晨,他才趴在楚慈的床边上,拉着楚慈的手,稍微迷糊了几十分钟。

其实这一点休息时间对韩越来说已经足够了,他毕竟十几年野战军生涯,执行任务的时候熬个三天三夜是常事。有时候打埋伏,几十个小时­精­神高度集中,到下战场的时候身体疲惫过度,能不吃不喝狂睡两天。

也亏得他体制能熬得住,一边撑着楚慈,一边忙着对付来自家族的压力。如果换成一般人,在这种绝望局面的煎熬下,可能早就因为神经崩溃而倒下了。

他跟侯瑜约见的时间很早,两人几乎是一大早就在西京茶社见面。侯瑜用一个大的EMS航空信封装了一寸多厚的材料,几乎都是各种收据和信件,韩越略翻了翻,摇头道:“你真是够狠的,这一下可以让你叔你婶进去蹲上好几年了。”

侯瑜点了只烟,反问:“我能有你狠?”紧接着他沉默了一下,又解释道:“只要我家老头子还有地位,他们就算进去了也不会吃什么苦,现在监狱里猫腻可多了去了,把监狱蹲成住宾馆一样的不也有吗?但是如果任凭他们继续胡搞,我们家老头子总有一天都得被他们兜进去,那一辈子的血汗功勋可就全完了。”

他斜眼瞥了韩越一下,笑道:“倒是你,我真他娘的想不到,你能为了那个工程师去对抗你妈。虽然你妈对你的确不咋的,但是至少呣子名分还在吧,你这么大逆不道的就不怕惹怒了韩司令?”

韩越摇摇头:“我爸头脑清醒着呢。”

他把那个信封夹在怀里,正准备起身离开,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对了,九处换人的事情你了解多少?那个逼楚慈进京的……”

“那人你不用担心,秋后的蚂蚱能蹦跶多久?”侯瑜冷笑一声,仿佛非常不屑:“他就算攀上侯家也甭想取代龙纪威,除非等下辈子吧。开什么玩笑,龙纪威背景多硬啊!那个前两天才下令要保他呢……”

韩越嗯嗯两句,急匆匆的就想走。谁知道走了两步,突然脑海中一道闪电劈过,让他猛的顿住了脚步:“等等,你刚才说谁要下令保龙纪威?”

侯瑜莫名其妙,把那个人名又重复了一遍:“你傻了啊韩二,军委的顶头大老板啊。当年内部消息他不是得了脑癌吗,为这事还把龙纪威强行刺激醒,也不知道龙纪威怎么治的,反正拖着拖着就活到现在了……前些天还出来主持工作呢,唉我看他那样子,真是老得厉害呀……”

仿佛在绝境中突然找到一线生机,韩越的心脏几乎悬到了喉咙口,一张嘴就要蹦出来。

军委的大领导,晚期脑癌,龙纪威……

侯瑜正巴拉巴拉的说着,突然只见韩越脸­色­不对,吓了一跳:“喂韩二!韩二你怎么了?”

韩越一个激灵,声音都有点不对了:“龙纪威现在还睡着?”

侯瑜吓了一跳:“据说还没醒,怎、怎么了?”

“他跟老龙在哪里,北京还是青海?!”

“北京吧,九处的研究所下属实验室……喂你问这个­干­什么?你上哪儿去?”

韩越一个箭步冲出门,速度快得简直就像赶去救火。侯瑜跟着跑出包厢,只看见他的影子在走廊上一晃,紧接着就奔下了楼。

“喂韩二!你上哪儿去啊!”侯瑜大急,扑在楼梯扶手上大叫:“擅闯九处禁区是要枪毙的,你别乱来!……哎哟我­操­!”

侯瑜气急败坏,狠狠捶了扶手一拳:“他该不会找龙纪威去了吧?­操­他娘的,真要枪毙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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