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太久不曾和永道讲话,听到那声“嗯”,普华悬紧的心终于放下几分。她猜测过他身在哪里过得如何,打电话前也思索过如何即时抽身,但听到他咳嗽还是忍不住问,“你……还好吧?”
永道很低的“嗯”了一声,被一阵咳嗽打断,他略显狼狈的调整着呼吸,好半天没再说话。普华几乎可以想象出他此时的样子。他从不属于会照顾自己的人,大而化之的生活习惯,生病时连准时喝水吃药会忘记。
“你……没事吧?”普华心情复杂,倚在阳台上。黯淡阴晦的天色无形中加剧了她心里的矛盾。理智告诉她不要关心他,任他自生自灭好了,可多年的情分又令她无法不担心。她很想拿出“裘因不管你了?”这样的话气气他,可又说不出口。
“有事吗?”他沙哑的问,听上去有几分冷漠。
普华握着发烫的手机贴在耳边,深吸口气说:“永博……让你尽快给家里打电话,你爸爸妈妈那里……”
“知道了……”永道粗嘎的打断她下面的话,“我自己知道怎么做……”
“你……”他的态度让她气结。
“你告诉我哥,让他少管我的事……不,你压根就不用理他,我自己可以解决。”永道又使出一贯处理问题的方式,语气里透出不耐烦,还有些粗暴,“这些你别管!”
“可我已经给家里打过电话了……”普华开始后悔打了那通电话,更后悔在这种情况下让永道知道。这算什么呢?他另娶了别人家里还不知道,出了事情她一厢情愿的为他担忧。想到与永博聚会时他说过的话以及之后的无礼,她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很不应该的错误,与他僵滞在任何一个问题上都没有必要。
“算了……当我没有说过。”她准备按挂机键,却听到永道在另一端问了一句:“你没告诉他们吧?”
她不太清楚他具体指的什么,也没有回答,按下了红色的按钮。
走回客厅普华席地而坐抱着膝,把电视的音量调得很大却一点看不进去。手机就放在脚边,改成静音之后,屏幕开始疯狂的闪亮,那个陌生的号码又打回来,她没有接听,等着拨叫结束,然后屏幕再次亮起来。
到底有什么事情会让他突然改变态度,很介意她到底有没有与父母讲过?想想,也就只有离婚再婚这一种可能。
很快,房里的座机也响了起来,铃声冲破了电视里人物的对白,搅乱了普华一再试图平复的心情。她索性连电话线都拔掉,把电视的音量调到最大,换上《老友记》的影碟随便播了一集。
她重温着故事情节,不断告诫自己,真正要做的不是关心施永道,而该像娟娟说的那样忘掉他,忘掉过去。
第二天上班,脸上有睡眠不足的黑眼圈,普华用了很长时间给永博写了一封邮件,解释她所了解到的情况。她很想把这些年的恩恩怨怨一并讲清,以永博为突破口让施家可以清楚目前的状况,但顾念到永道时下的处境以及永博的立场身份,普华还是把写到一半的邮件存在草稿箱里放弃了。
不知从何时开始,她成了一个容易放弃的人。也或者是还忌讳什么?过去的诸多细节,连对娟娟这样的朋友她都讳莫如深,更何况,现在需要面对的是施家二老和永博。
似乎看出普华整个上午都心事重重,吃完中饭从食堂回来,刘燕有意无意问起:“小叶,最近脸色老不好,是不是怀孕了?”
再平常不过的一个问题,却着实吓到了普华,她除了一连否认,回到办公桌前都会有意无意把自己藏在显示器后面,不想与任何人交流。
但女人的观察力是惊人的,也是可怕的,刘燕的旁敲侧击像是很难设防的小陷阱,下午她又问起衣服,饮食,甚至是夫妻间很私密的事,一副已婚女人的架势,毫无顾忌。普华吃力的躲避着,挨到下班第一个离开了编辑部。
她当然不可能让外人知道她的家事,走去坐车,她还惦记着存在草稿箱里的那封邮件。想到认识十几年的施家兄弟,如果离婚和再婚的事瞒不住了,势必将有一场惊涛骇浪等着她。
那晚电话联系之后,永道又消失的无影无踪,只有永博几乎每天一封Email跟进事情的进展,普华含糊应付了前两次,到第三次就很怕引起他的怀疑,连邮件都没有回。
隔天在MSN上撞到永博,普华猝不及防盯着他发来的对话框,一连串的屏闪之后,是一行硕大的红字:你们到底怎么回事?永道回没回北京!!!普华不敢触碰键盘,默默对着永博的头像,不知坐了多久,系统才自动把她的状态改为了离开。
晚上睡前,手机里少不了又是永博的短信,到隔天责编会议开到一半,普华又被同事叫出去接传真,想到可能是永道的事情,便觉得心神不宁。
在楼道的尽头她才取出文件,A4大小的传真纸,长长的一篇都是手写笔迹,落款的地方签着永博的名字。想必是网络不畅,她又不回短信,他只好以这样的方式向她求证。只读了一半,普华便把传真纸收回文件夹里,没再看下去。
她没有回去继续参加会议,而是回到办公室在办公桌前坐下来,把传真纸锁进抽屉,然后打开邮件的草稿箱点开那封写到一半的信,想了想,继续写了下去。
永博
刚刚收到你的传真,不知你何时可以读到我的邮件。
不要生气好吗,我们以成年人的方式解决现在的问题。永道的事情,我知道多少都已经告诉你,他现在不在我身旁,许多细节,不要再追问我。
爸爸妈妈那里我已经打过电话,前两天我和永道也通过电话。他的脾气相信你比我清楚,实验室的经营这几年我从没过问过,永道也不希望我参与。钱的方面,如果需要的话我会帮忙。你的话,我全部转告他了,有什么问题,你们兄弟两个可以直接交流,不要通过我。你问我的问题,恕我无法回答,还是去问永道吧。
祝安好!
普华
写下自己的名字,她握着鼠标在发送的按钮上停留了一会儿,下定决心才发了出去。网络提示信件发送成功,她长长出了一口气,靠回椅子里,重新拿出永博的传真压在翻译的文章下面,不想看,又忍不住看。
实验室亏空几十万的数目远比她想得要严重,平日里勤恳老实的毕马威会干出挪用研究款项人间蒸发的事更令她不敢相信。毕马威跟永道时间最久,永道不在时,他算是实验室的顶梁柱,这样托付全部信任的人背叛自己的话,永道的心情可想而知。
普华不禁叹息人心叵测,可永道,她就完全了解吗?
永博在传真最后还问了一个问题,回信的时候,普华故意忽略掉了。裘因是谁?那是永道的事,与她无关。
下班前收拾好东西,普华给快要枯干的小盆栽浇了点水。宽松的薄衫垂到桌面,她无意瞥到刘燕投来打量的目光,只好放下喷壶,解开下摆上的纽扣用衣襟两端在腰上紧紧打了一个结,好像在说告诉她:我没怀孕,不要再盯着我!
她沿着每日上下班的路线去坐地铁。因为下班高峰,地铁月台上挤满刚刚下班的人潮。兜售杂志刊物的流动商贩占了普华习惯等车的位置,她径直走到月台的末端,面对着黑黢黢的隧道尽头等待下一趟列车进站。
如今手上空无一物,没有戒指,没有红绳,她心里有事情只能摸着空空的手腕,假装那里还有东西。习惯是很难改变的,如果非要戒除的话,一定需要个过程,又何况要忘掉的是朝夕生活十数年的一个人?!
车进站了,甩在最后一节车厢的乘客格外多,车门对开的一刻如潮水般向外拥,普华在上车区耐心等待下车的乘客走完。面对迎面而来的陌生面孔,她下意识寻找着毕马威那张年轻的脸,明知道不可能在这里碰到他,但还是抱着一丝渺茫的希望。从知道整个事件与他有牵连后,她很想亲口问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永道于他有同窗的友谊和信任,又有几年来的知遇之恩和提携,他于情于理不该如此,难道几十万就可以把过去的所有情分抹杀吗?
普华跟在人后上车,站在没有坐席的车厢尾端。隧道迅速淹没了视线,她无望的抛开渐渐消失的月台,靠在栏杆上等待着下一个抵达站。在这样一个平凡到无奇的下班高峰,她突然想到和永道乘地铁去外院考级,他从空荡荡的车厢尽头攀着栏杆表演“大猩猩”,无非是逗她笑笑减少压力。正值盛夏,他们站在车厢的风扇下,他握着扶手给她讲笑话,她轻轻靠在他身旁搂着他的腰。交流道断电的一秒,他俯下头亲她的额,在她耳边低声说:“别紧张,会考好的。”
这是多遥远的事情了,也许是大学他们最快乐的那一年。车厢缓慢前行规律的摆动着,普华回过神,在涌向车门的人流里毫无焦距的扫过陌生人的脸,在层出不穷的面孔和背影里感觉有人正望着自己,拨开人流向自己走来。那样的错觉越来越强烈,使她不得不眨眨眼睛,定睛认真端详正从车厢另一侧走来的男人。
他穿着一身奇怪的装束,尺码很大的深色羽绒外套,蓄着一脸胡子,在地铁里还戴着墨镜,他的轮廓让普华想到了一个人,她让开身前的路,他却并没有走过去,而是摘掉眼镜贴着她站到门边。
“是我!”
普华吓了一跳,侧过头,对上的是永道落魄憔悴的面孔,她心里毫无防备疼了一下,只因为去了眼镜,他看起来更糟糕。眉峰扫着灰土,眼角有一道没褪去的伤痕,尤其是他的眼睛,疲惫赤红,像是太久没有好好休息过,整个人都老了五岁。
“你怎么……”她张着嘴,不知道要说什么。
“来,有事问你。”他戴回眼镜,抓住她的手把她带到车厢角落,车正经过交流道,普华感到背后有只手扶了自己一下。
5-2
车到了下一站,下去了很多乘客,他们并排站在显得宽松一些的车厢里,面对着对面的玻璃。普华闻到他外衣上刺鼻的烟味,还有某种混合的潮气。
车又开动了,他借着车身的晃动,侧过身,用外人几乎听不到的声音问:“你最近见过毕马威吗?”
普华下意识地皱起眉,让自己与他保持一定距离。可当他浑浊的呼吸吹到她的脸上,她看清了他眼角结痂的伤口和瞳仁里清晰的另一个自己。他没有在玩笑,他是认真的!
“见过他吗?”他又问了一次。
她没有认真考虑他的问题,反而想抬起手碰碰他眼角的伤口。
“你怎么了?”
“别管我,告诉我你是不是见过毕马威?或者是他给你打过电话?你们最后一次联系是什么时候?”永道锁着眉在她脸上急切的搜索,“还是……你去过实验室?”
感染到他的焦虑,她顾不得手腕上被抓疼的地方,努力回想和毕马威有关的事情。
“想到什么吗?”
她不是很确定,“和永博吃饭那次之后,我……给实验室打过一次电话。”
“毕马威接的?”他脸色转沉。
“嗯。”她点头,“你当时不在,我……”
“你们提到什么?家里的事?或者是关于我的?他有没有问起你什么?”他换了个方向,隔开从其他地方涌来的客人,用手臂撑在窗上的空间挡住那些令人生厌的好气目光,“你好好想,你们说过什么,或者他问了些什么?”
车重新开进幽黑的隧道,普华望不到玻璃上自己的影子,低下头,还是无法忽视永道的存在。
那通电话的内容,她真的记不清了!
“我们说过……”她移动着鞋尖,找不出任何有意义的线索。
“比如……”他顿了顿,谨慎的提起几个字,“你的生日?”
“我的生日?”普华忍不住抬起头,很困惑为什么会提到这个,她打那通电话完全是想知道他的情况,而毕马威显然明白她的用意,“他问过我最近好不好……说有空可以吃饭……没有提我的生日……还有……”
“还有什么?”
“还有些平常的客套话……”
永道从普华的表情中察觉到异样,追逐着她的视线,“他……真的没提过生日?”
“没有……我记不清了……”
他依然没有放弃,等待着她再回忆起什么,可普华绞尽脑汁,所能想到的也只剩下这些。
车身晃动的厉害,她跟着前后左右的摇摆,下意识扶着他稳住自己。他的手很自然落到她腰间,在她反应过来之前,握住了用前襟打得结。
他们陷入了一段尴尬的沉默,他的目光依然玩味的停在她脸上,她在这样直接的注视下,只好逃避的望着旁边。
车里响起了报站声,站名让一个模糊的片断突然闪进普华脑子里。
她犹豫着,推了推永道。
“嗯?怎么了?”
“他……好像提过你的生日。”
“我的生日?怎么说的?”
“他提过一句你生日的时候,在知春路新开的韩国餐厅吃饭。”
“还有呢?他提过具体日子吗?”
她不明白生日与实验室的事有什么关系,摇摇头。
“他只说了这些,到底怎么了?和生日有什么关系?”普华不觉提高了声音,永道看看周围的环境带着她走回车门。
“下去说吧,这里不方便。”
到站的几分钟他们没再交谈,并排站在车门前的一小块地方,他拉着高处的扶杆,腾出一只手扶着她的肩,几次侧过头咳了咳,好像喉咙里有金属刮过的粗砂。听到他咳,她还是无法无动于衷,从包里找了口含的薄荷糖给他。
坐扶梯回到地面,在地铁口他抬手打车,问她:“去哪说?你那还是我那?”
普华这才意识到情形很尴尬,如今的关系,两边的家里都不适合去,在街上也不妥。
她只好硬着头皮提议:“去星巴克?”
他止住一阵咳,低头扫扫身上的外衣,抬头问她:“你觉得呢?”
咬咬牙,普华最后还是同意去自己那里。上了车,他报上地址也挤进后座,挨在她身边。她向一旁挪了挪,假装望着车外的风景,一时很难形容复杂的心情。
“最后一次”之后,他再次站到了她门口,她有过把他挡在门外的念头,但是钥匙在门锁里转动的时候听到他在背后又咳起来,她还是心软了。
进门永道脱了一身异味的羽绒外套扔在地上,走到沙发上坐,普华才发现他里面只穿了件很薄的白衬衫,前襟上有划破的口子,领口的地方还少了扣子。
她替他到了热水,又投了热毛巾让他擦脸,然后搬了椅子坐在他对面。
他靠在沙发背里,目不转睛的望着她,默不作声,几乎能看透她的心神不宁。他们太久没有好好谈过,甚至没有在一处平静的面对面坐下来。
喝完热水,他用手划着杯身低头不知在想什么,普华耐心的等着,一面揣测事情的来龙去脉,一面偷偷观察他眼角的伤口。她想拿出药箱替他上药,又要制止自己这样愚蠢的冲动。该去呵护他给他料理伤口的是裘因,那条热毛巾,已经是底线了。
“其实……并不是钱的问题,不管我哥告诉你是多少。”永道放下手上的杯子,枕着手臂,疲惫不堪地揉了揉眉心,“我跟家里说是钱,他们可能不会那么担心。如果是钱的话,也确实不是多大的问题,钱可以再挣。”
“那到底是什么?永博说是好几十万?这些跟毕马威有什么关系?”
她连珠炮似的问了几个问题,他都没有着急答,而是一眨不眨得望着她,好像从不认识这样的叶普华。
“到底出了什么事?”她心里急得七上八下,见他不说,有些手足无措。
他坐久了,也看够了,才重新开始。
“实验室没有亏空那么多钱,关键是……手头几个项目的实验数据和报告。”
普华对永道工作的了解,只局限于一些课题方向,但依稀能体会出事态重大。
“报告怎么了?”
“最终的那份报告……”他顿了一下,“被毕马威抢先发表了。”
“以实验室的名义?”普华还抱着最后一点幻想,永道苦笑了一下,没有回答。
他仰靠在沙发上,闭起眼睛,看起来很累。在她心里,他从来是那个意气风发的施永道,即使遇到坎坷,也从不暴露出脆弱。这是第一次,他向她袒露了工作上的失意,让她原本已经坚硬起来的决心又松动了。
“怎么可能……数据和报告不是你负责吗?”
他依然闭着眼睛,脸上保持着那一丝苦笑。
“东西在我电脑里……他拿到了密码……”
“什么密码?”
他坐起身,以为她还不明白。
“他进入了电脑,考走了整个文件夹,上个月已经发表了部分结果。而我的电脑密码……”他眼光一沉,“是你的生日!”
所有事情豁然开朗,普华僵硬地坐在椅子上,不知道该对他的话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明白了吗?”永道问。
她没吱声,不自在地拿起面前的空杯子走回厨房,佯装去给他倒水。
靠在厨房洗手台旁,普华的心很乱,像一团乱糟糟的麻线。倒了热水放在一旁,她没有勇气马上走出去。反复思考同一个问题:离婚两年,他的电脑还用她的生日做密码,为什么?
打开橱柜里都是空的,连袋方便面也没有。她拿出锅,坐上热水,把冰箱里仅有的几个生鸡蛋放进水里,看着水里慢慢从平静无波到冒出大大小小滚动的气泡。
重新武装好自己,端着煮熟的鸡蛋出去,永道依然坐在原先的地方,仰靠着沙发,走过去,普华才发现他睡着了。阖着双眼,平稳的呼吸着,像个在外面受伤回到家里的孩子。他眼角的伤痕垂成一条无力的曲线,让她鼻子里陡然发酸,不得不放下东西,去卧室取了薄被回来。
把被子搭在身上,他依然没有醒,头微微贴近她站的方向。望着这张熟悉到刻进她心里的面容,她坐下来,陷入了一种莫名的伤感中。
为什么在她最该恨他的时候,却会心软?
抹到眼角湿润的东西,她扶着他在沙发上躺下。他微微动了一下,嘴里发出模糊不清的嘟囔,转过头很快又睡熟了。
晚上,普华把晾在阳台上的羽绒外衣收进屋里,摸到口袋,掏出里面的几张票根和空烟盒。他可能去了很远的地方找毕马威,一连跑了几个城市,一无所获,才会身心俱疲的回到这里向她求证一下。
坐在沙发对面,她回忆着印象里的毕马威,那个恭恭敬敬称呼他“施学长”的瘦高男生,干干净净,戴斯文的金边眼镜,每次都腼腆的对她笑。她一直对他有天生的好感,觉得他像某个人。现在看来,是看错了!
把外衣搭在沙发边,她轻手轻脚退回自己的房间,离开前,站在沙发前久久凝视着他睡熟的样子。
普华又失眠了,半夜被门声惊醒,穿上鞋走出去,永道已经不在了。沙发上剩下折好的薄被,留着他躺过的痕迹,桌上的鸡蛋少了两个,剥开的蛋皮散落在垃圾桶里。
她走到阳台上,习惯性的向下望。黑夜里,除了零星的灯光,什么也看不清。他也许正站在某棵树下咳着抽烟,也或者,落寞的离开了。
这样的画面拧痛了她的神经,趴在阳台栏杆上,默默的流泪。
早晨出门,回头见到阳台上挂过他外套的衣架孤零零的悬在那里,静止不动,她依然想哭。
他去了哪里?以后会怎样?
明明知道不该惦记,但她不能制止自己,一遍遍,反反复复的想。
5-3
普华表面按部就班的上班下班,私下里对毕马威的事情难以释怀。她不止一次在梦里见到永道挂着伤痕的脸,和那双乏累充血的眼睛。她觉得自己又要陷入之前的困境,走投无路,像是一脚陷入流沙无法自拔。
那晚他喝水用过的杯子一直还摆在厨房洗手台旁,她每天看到总提醒自己刷刷收起来,可又不愿意碰,就让它那样放着。虽然一再告诉自己不要Сhā手,普华还是开始在网上查找实验室的资料和有关的蛛丝马迹。几天里,有价值的信息少得可怜,她只找到了一则关于永道实验室的介绍。
通过这篇介绍,她才了解永道这些年在做什么,又是苦心经营,在林立的国家实验室夹缝中勉强生存下来。
普华考虑了两天,最终决定去一趟北大,亲眼看看那篇被毕马威剽窃的研究报告。就像永博说的:不管你们之间出了什么问题,在他最难的时候你不能袖手旁观!
正是这句话点中了普华的软肋,当她得知自己和整个事情的关联以后,就无法再置身事外。
她首先联系了大学里的朋友,又找到桑馨梅,很快通过她找到了一张进出图书馆的证件。普华做了万全的准备,选在截稿后不太忙碌的下午请假去了北大,那里是永道和毕马威曾经共同就读的大学,也是恋爱时,她常常去的地方。
已经很久没有进过北大校园,走进去,五六年前的一幕幕瞬间回到普华眼前。短短数年,校园和当初有了很大变化,她也是,当时相伴的两个人,如今剩下了一个人。
她很顺利在图书馆查到了近期的所有生化期刊学报,在等待图书馆员调阅资料的时候,又在系统里输入了永道的名字。几秒之后搜索页面列出了永道这些年发表过的论文。她没想到,在他们经历着坎坷的感情的同时,他还能在工作上取得如此的成绩。
重新输入毕马威搜索,终于在一期学刊上找到了他单独署名发表的论文,点开期刊具体信息,发刊日期并不远。调出原文和所有永道地文章,普华一一影印带到图书馆外才开始仔细研究。她对生化专业领域的术语很陌生,但从题记及内容提要上,不难看出课题的难度和完成它的价值。
在校园里逛了逛,她一时没拿定主意下面该做什么。学术欺诈的申诉查实都需要一个过程,仅靠手头上的资料,永道的胜算并不大。
不知不觉,她走到了生化系门口。教学楼还是几年前的样子,旁边的实验楼普华曾经非常熟悉。大学时,她常常站在实验室外等着永道下课,偶尔还会走到楼后,透过后窗掉漆的玻璃看他穿白大褂做试验的样子。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五年还是十年?
普华忘了自己在楼前站了多久,天色已经不早,她最终还是决定进去看看。
正是放学时间,楼里三三两两有学生跑出来取车,斜跨着书包的样子很像几年前的永道,活泼充满朝气,不谙世事的脸上带着单纯美好的笑容。普华不禁唏嘘,她也曾有过类似的时光,坐在永道自行车的大梁上,听他说那些拗口的生化名词,载她去校园里各式各样的餐厅吃晚饭。
在一个个经过身边的年轻人中寻找过去的影子,普华突然浑身一震,揉揉眼睛再睁开,走廊尽头正要出门的男人背影还是异乎寻常的熟悉。
她追过去,他已经出了楼,离开楼里昏暗的光线,毕马威的脸在她面前一览无余!
普华停在门口,倒抽了一口凉气。犹豫的空当,毕马威已夹着书包三两步跳下台阶去取车。
她不敢惊动他,隐藏在人群里试着接近。毕马威并为察觉,低头开锁,就在普华快走到他面前时,跨上车掉转车头骑上了小路。
普华没再犹豫,诺大的校园有成百上千骑车的男生,如果现在不跟上去,可能就让他跑掉了再也找不到。所以她想也不想,把影印好的材料放进包里,拔腿追了上去。
从高中体育加试之后,普华从未经历过这样的奔跑。她几次被远远甩在后面,在快接近的时候,毕马威又会掉转方向。从生化楼跑到校门口,她已经累得气喘吁吁,必须要扶在墙上调整自己紊乱疼痛的呼吸。
她无端想起二十二岁的永道,神神秘秘把所有的密码改成她的生日让她猜。她问过为什么,他说那样永远也忘不掉。其实他们的生日不同年,不同月,却在同一天。这样的巧合,在别人看来不算什么,对他,就成了莫大的“缘分”。
普华最终还是失去了目标,毕马威骑出校门转进了旁边的小吃街。街上都是路人,骑车步行也多,路口被几辆双向穿行的机动车堵住,她再追过去,已看不见毕马威的背影。
扶着街口摊位的太阳伞,普华停下来休息。汗流进了丝质衬衫里,透到外套上,热烘烘如同把她放在火上烤,她不敢走,猜测毕马威可能是在某家餐馆吃晚饭,便一家家找过去。
快走到路的尽头,她终于发现毕马威从一家店里提着两个外卖的餐盒出来。普华挤过身旁的自行车,不顾一起冲过去抓他,伸手几乎都要碰到他自行车的后架了,他却突然转进相连的另一个巷子,她来不及停下,与巷子里拐出的电动自行车撞个正着。
普华只觉得眼前一黑,瞬间被掀翻在地上,胸口滑过一下剧痛,手里的书包也甩了出去,连同复印好的论文散了一地。
她有几秒钟完全不清楚发生了什么,被围观的路人扶起来也没顾得捡东西,一瘸一拐地去追毕马威,但他的车子早没了踪影。
天渐渐黑了,普华蹲在地上一张张收集印好的资料,她突然很想哭,不光因为胸口摔到的地方很疼,也因为那些论文打乱了顺序,纸上沾满了污渍。
回去的公车上,普华靠在扶杆上,试着把掉出来的纸排回原先的位置,抹掉上面的脏东西,但污迹越反而越抹越大。到家,对着一堆散乱的纸,她捂着胸口下的一大片青紫躺在床上,疼得不敢在上面涂药。晚上虽然躺下了,但不断的做恶梦,不是她在追毕马威,就是她掉进了万丈深渊。
书包摔断了一边的背带,第二天不得不换了提包去上班。普华一夜没有睡好,走路的时候身子一边吃重,提着提包都有些吃力。
刘燕看到了她手上的伤口,问出了什么事,普华支着身体敲键盘,只说是摔了,悄悄拿出路上买的止疼药吃下去。因为不舒服,翻稿子很难专心,总要坐一会儿调整下姿势,让胸口的抽痛减轻一些。
中午她没有吃饭,扶着墙走上编辑部的顶楼,站在窗边晒太阳,想起林果果专栏里的话。
“婚姻中的负疚感来自于什么?是付出不够?是背叛不忠?是欺骗?是冷漠?还是单纯的在衡量利弊中,失去了情感本身的依托?”
她可以忍受身体上的不适,却没有足够的勇气回答这些尖锐的问题。
她对他也有负疚吗?
如果答案是否定的话,她却总忘不了那晚沙发上永道那张沧桑疲惫的脸。
仰起脸向着阳光,普华尽量忽略身体上的不适,只是眼角还会隐隐酸涩,好像有什么东西要流出来。
5-4
这样的思绪不宁持续了几天,普华手臂和膝盖上的伤口结了痂,她偶尔翻开袖子摸摸薄薄的痂壳,心里依然记挂着实验室的事态进展和永道的身体。除了给学刊写了一封检举剽窃的信,她又去过两次北大查找毕马威的消息,但均无果而终。剩下唯一能做的,是把永道当初留在叶爸爸那笔钱加上手头的一点积蓄一并打到永道账户上。
汇完款从银行出来,普华在ATM机查询了卡里的余额,数字显示仅够一个月的房贷和基本生活费,连每月给爸爸的钱都没有留够。她考虑过向娟娟张口,可试想连带的麻烦,还是去联系了两个作编辑的朋友。
生活的拮据窘况并不能打倒普华,相反她已经习惯了。学生时代的经历很好地历练了她吃苦的能力,兼了三四份翻译的差事,酬劳都不算太高,但足以应付当下的生活,普华便不再为钱的事发愁。晚上连续伏案工作到深夜,稿子不难译,但胸口撞出的伤口总是疼,止疼药一直不能停。外伤的淤青褪成了粉紫色,洗澡的时候看到了,睡觉的时候压到了,她第一个感觉不是疼,却总是想到永道。周末去菜场买东西,提着篮子回家,在楼梯上突然岔了气,疼得直不起腰,不得不蹲下去坐在台阶上等那阵痛缓过去。
进门爸爸问她怎么脸色那么差,普华强装笑容,跑去厨房里包饺子,私下咽了片随身带的消炎药。她依然和过去一样,很多事情不会说出口。家里已少了永道,她不希望再给爸爸徒增任何忧虑和烦恼。能忍的,不能忍的,咬咬牙都会坚持下去。人的意志比想象中顽强,普华相信这点。
她同样相信永道可以扛过最艰难的阶段,他在她心中几乎是坚不可摧的,在她最失意彷徨的阶段,他总会站出来给她依靠,现在她虽然不能站到他身边,但希望他快些复原早些从阴霾中走出来。
永博不再一封接一封的邮件催问事情的进展,普华有了喘息的机会,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翻译稿子中,马不停蹄的接新工作。连林果果都察觉到她的异常忙碌。选题会后,林果果叫住匆匆跑回座位的普华,拉她到会议室说话。
“怎么?不喜欢我的文章?还是不同意我的观点?”
“都不是,最近比较忙。”普华心虚的翻着手里的杂志,最近她忙得顾不得细细思考林果果那些探讨婚恋的句子,不管是幸福的底线还是婚姻中的愧疚感。她自己的幸福指数一直在下降,现在看来,对于前一段婚姻,还存在很深的愧疚感。
“你和别的编辑不太一样,很少听你讲话。”林果果微笑着,摆弄着手里的手机挂件,一闪一闪的挂链衬得屏幕上林博稚气的面容更加可爱。她的一颦一笑都有洞察人心的力量,不管她是个年轻母亲,还是个专职写手。
“我话本来不是很多……最近实在很忙。”普华拘谨的缕着鬓角的头发,不好意思的弯弯嘴角。
“那有空想找你单独聊聊,不打搅你了。”林果果拍拍普华的手背站起来。
“谈什么?”
“职业习惯吧。”林果果并没表露出太多细节,“对你很好奇,想知道你的故事。你忙吧,有时间再说。”
普华找不到理由拒绝林果果,但她并没有充当研究对象的兴趣。送了林果果,她一个人在编辑部外的庭院里站了站,注视着林果果翩然离去的背影。孤单但独立,这是林果果留给她得印象,有点像院子里一株株藤萝架上落下的色彩斑斓的叶子,而她自己,更像那些枯萎凋谢的藤萝丝,总有一天要褪成干支重回土壤中。秋天深了,纷繁凌乱的生活令普华无暇顾及周遭的改变,她能够体会林果果的善意,但已没有当初找她倾诉的冲动。
小鬼蜜月回来拖着没有时间见,爸爸也无端关心起她的身体说她看着瘦了,普华自己倒不觉得,只是越发的忙。稿子总也翻不完,只要她要,编辑那里就会源源不断转过来。房贷终于顶了上去,但晚上的噩梦还是不断,加之一侧的肋下还在疼,她时常梦到永道剧烈的咳嗽,甚至咳出了血,滴在白茫茫的雪地上。那种掏心掏肺的疼痛震得普华自己的胸口也发起闷来。秋天正值干火上升躁乱气浮,爸爸给她补,反而让她添了虚火,也咔咔的干咳不止。
每次咳起来,她都想起永道,不得不放下手头的稿子走到开阔的地方呼吸下新鲜空气。在过去两年里,她从未如此无休止的想着有关他的一切。坐在地铁里,走在路上,去市场买东西,伏案翻稿子,洗澡吹头发,甚至是吃药的时候,他会无时无刻从她心底冒出来。她写过一条问候的短信,本来准备发给他求个安心,可有了林果果的问题,只好把短信存在草稿箱里,没再翻出来看。
周末完成了手头的几份稿子,普华耐不住娟娟劝说,去赴小鬼的素斋约。小鬼是圈子里又一个走进婚姻的人,但她比普华走过的路平坦,也短暂,没有十四年的拉锯,猜忌和误会,在感情最鲜活愉悦的时候顺理成章嫁做人妇。
聚会选在市中心一家颇有名气的素菜馆,菜色环境都很好。普华和娟娟有些日子不见,自然是被她追着问东问西,捏捏脸颊,硬说她是瘦了。她们的亲热便是如此,不会因为年龄的增长稍有褪色,也不因为不能见面变得疏远。
娟娟举杯以茶代酒,连带祝“已婚”人士新婚快乐,祝“脱离苦海”的女人早日找到幸福。这样的祝词,引得大家发笑,普华品着苦丁默不作声,茶才喝了一半,包里的手机就响了。
掩着屏幕,她走到包间外才接,躲开了几个人投来的好奇眼神。
“在哪呢?”电话另一端的永道总是单刀直入,声音却有别于几周前,听起来清朗了很多。
“外面,和朋友吃饭。”普华如实回答,本想问候他两句,现在显得多余了。
“方面见一面吗?”
“呃?”
“见一面怎么样?”他像是在和她要求一个约会,口气很轻松。
她因他的提议皱眉,又是见面?他说过“最后一次”却并没有认真履行,再婚以后三番五次要见她。
“有事吗?”
“当然!见面说?你在哪?”她能听到电话背景里的街道声,料想他正开着车四处游走,打着手机找她。
“什么事?”
“见面说,你先吃,之后我去找你?”
“不要!”普华本能的拒绝,根本没意识到自己这句说得有多大声,回过头,娟娟已走出包间,一脸古怪的探头过来听电话,普华一连退后,握着手机沿走廊走到尽头,站在茶艺展示区匆匆讲完。
“我没有时间,现在也不方便,有什么事可以电话里说。”
电话一端声音一沉,“你在哪?和谁在一起呢?”
“我……”她不喜欢他质问的态度,望着站在远处比手画脚的娟娟,草草结束通话,“不说了,再见。”
永道还在另一头讲话,她狠狠心,挂断了电话。
后面大家聊天,普华多少心不在焉,他有什么事?难不成实验室又出了状况?
这样的心事完全破坏了小鬼聚会的初衷,普华几乎没怎么吃东西,只是一杯接一杯的喝苦丁。陪着娟娟去洗手间,中途被她拉进没人的包间。
娟娟直截了当问:“刚才是不是永道?”
普华只好点头。
“他要干嘛!”
大致说了原委,娟娟倒不气,挽起普华大步往外走。
“让他死去,甭理他,有病!”
饭后小鬼要开车送彩虹和普华回家,站在停车区等小鬼热车,普华听彩虹讲最近的新恋情,远处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四下里看看,才发现旁边车上下来的是纪安永。
几个同车的男人鱼贯进入茶艺馆,他回身交待同伴一句,锁了车向普华站的地方走过来。
“这么巧?”他停在她一步远的地方,好像故意保持些距离,手上转的车匙上有个眼熟的环扣,“来喝茶的?”
“不是,来吃饭。”普华友好地笑笑,望着上了车从后座向自己招手的彩虹皱眉。
“这家的素菜不错,我们常来。你朋友?”纪安永也注意到了彩虹和小鬼。
“彩虹,大学同屋,你见过的,忘了吗?”
安永想了想,不好意思的把手Сhā回口袋里,“记不清了,太久之前的事了。你还好吧?”
普华点点头,想起了上次见过的女孩,“你太太也好吧?”
“嗯。”安永应了一声。
两人都没有话讲,默默站了一会儿,小鬼按了喇叭,声音很亮,普华借着机会跟纪安永告别。
“我该走了,朋友在等,嗯……再见吧……”
“好……再见……”
她跑去上了小鬼的车,又忍不从窗口住外看,安永还站在刚才的地方,手Сhā在口袋里,对着她所在的方向。
她们的车调头转了方向,安永也回身上了台阶,很快就看不见了。
车窗外变成了普通的街道,小鬼开始询问彩虹的新恋情,普华听着她们热烈的讨论,靠在窗边意兴阑珊。
翻出手机,上面有两条未读短信,因为都很短,所以不用点开就能看到全部内容。
“你在哪呢?”
“你在哪儿!”
发信人都是永道,发送时间相隔1小时35分。
5-5
临近年底,永博去了青海,发回一组很美的青海湖的图片,顺带提及永道的事情有了转圜余地,他们不久前才通过电话。普华因为同办公室一位三十出头的女编辑如火如荼闹离婚,不甚其扰,换到隔音的会议室里临时审稿子,连平日的邮件都只是草草扫一眼。
别人离婚本是私事,但因为女编辑的先生是同社副主编,又牵连到一位约稿的女作者,结果闹得整个编辑部乌烟瘴气,一段时间人人都没好脸色。
普华听到过去文静深沉的女编辑叉腰在楼道里破口大骂女作者“死小三”“贱女人”“不得好死”,明明与自己无关,却又无法安心工作。可能是翻稿子翻得太累了,她一边的眼皮跳得厉害,一侧肋下隐隐的疼痛比之前缓解了一些,但依然还在。每听到“小三”两个字,普华心里总会没来由“咯噔”一下。
什么是小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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